《玄刀问心》 第一章 大漠伏杀 烈日炎炎,黄沙漫漫。 一线黑影在天地之间缓缓移动。 一名黑衣男子,头戴斗笠,背负长刀,独行在无垠的沙海里。风不大,但觉得太阳烤得斗笠都能冒烟,鼻腔里都是热沙的味道。他脚步极稳,踏沙无声,仿佛每一步都落在一条看不见的脊骨上。 “安静,静得可怕……”他在心里说。 这种安静不是宁和,而是收缩起来的杀意。他放慢了脚步,目光如鹰,沿着风沙起起伏伏的纹路快速一扫。远处几株仙人掌顶上的鸟尸早已被晒成干巴巴的。大漠会吞噬掉一切,当然也包括声音。但有些声息,比如潜伏者憋住呼吸时胸腔的轻响,沙粒被衣角轻拂的细滑,还是会被内力深厚的人所察觉。 他停下脚步。 黑衣男子伸手压了压斗笠,长刀仍旧静静地负在背上。他的影子被太阳压得很短,几乎要和自己的脚合在一起。就在他要抬脚的一刹那,四周沙地像赶潮一般一阵波动,一圈圈沙浪隆起,绕着他快速移动。 来了。 沙里“噗”地冒出几缕细响,数枚铁爪像毒蝎一般破沙而出,尾针森寒,直掠他咽喉与肋下要穴。黑衣男子身形定住,腰背轻轻一摆,未见他有拔刀的动作,黑刀已在手。刀光旋成一个不大的圈,像水纹沿着他周身一漾,叮叮当当几声脆响,铁爪尽数被磕飞,落在沙中断成几截还“滋滋”地冒着热气。 好俊的刀功!好锋利的黑刀! 他脚下轻轻一发力。 常人跺地,力道早被沙子卸去,一般的高手顶多能踩出一个深坑就很了不得。而他这一震,沙面不见波澜,却像一条条无形细绳把沙池的“鱼”给甩了起来。六条黄影从沙里狼狈跃出,滚作一团,黄沙迸起,遮天蔽日。 定睛一看。 来者六人,个个身材矮瘦,身着黄色连体服,脸上缠着细密的黄色布巾,只露出一双眼。为首一人龅牙外露,深陷的眼窝有着一双眯眯眼,双手戴着铁爪,哑声怪笑: “展鹏飞!榜上写得清清楚楚:黑衣斗笠、携黑刀、独行南下,赏千金,入内堡!爷爷我乃‘大漠六鹰’之首吴用,好叫你到了那边知道是谁收了你的人头!” 黑衣男子缓缓抬起头,斗笠阴影之下,一双鹰隼般的眼睛冷冷地盯着他。他轻轻啐了一口:“你们?也配称鹰?在地底钻洞的鼠辈,怎懂天翔之鹰的姿态。” “你……”吴用气得手指发抖,旁边一名脸色发青的瘦汉道:“大哥,别跟他废话!快布阵围上,莫给他近身!”“是呀大哥!”其余四人纷纷附和后,立刻分列。 六人呈六芒星势布开,步伐在沙上轻点,像把砂砾拨成了看不见的沟线。黑衣男子想起师傅的教诲,这等是在沙漠里最常见的小门道:“流沙困影”。六人每一步落下,脚底都会暗扣一枚铁蒺藜或沙弩机关,一旦有人踏错,便有暗器从沙中弹出。配合他们的匍匐潜走和移形换影,能把对手脚步节奏搅乱以至身中暗器和他们的合击。 黑衣男子没有动。他知道这类阵法的厉害,也知道它最大的破绽:需要对手恐惧与犹豫,呼吸一快一急,脚步一慢一乱,则半个身子就入了他们的“沙”,着了他们的道。 这一刻天地仿佛变得很静,几只蜥蜴趴在沙中残垣断壁上吐着舌,转眼又消失。气氛像拉满的弓箭,而它的弦则紧到要崩。 那一瞬间,他动了。 将斗笠扔向空中吸引他们的注意,自己则脚踏七星,步点若隐若现。他像一道黑影掠过黄沙,黑刀并不急着劈出,而是顺着身形走位,把刀势藏在身法里。第一转,他从吴用右侧掠过,刀背轻轻一磕,“当”的一声,把吴用袖中的臂弩震偏射向他的同伴;第二转,他脚跟轻点,一寸内劲从沙下透入,左后方那名埋了半截身子的汉子胸口一闷,刚要跃起,喉咙闪现一道长线;第三转,黑刀在阳光下只亮了一下,接到落下的斗笠戴上,负着长刀背对六人。只感觉残留的刀意带着寒意压过了沙漠中的热气直钻人骨髓里。 风从远处吹过来,带着一股焦苦的草味和难闻的粪味。 六人站着不动,像被时间定住。下一刻,他们喉间同时发出声响,胸前巨大的伤口不停流血,眼睛瞪得老大,陆续倒下。 鲜血遇热沙,就像那旱地逢甘霖般渗入。 黑衣男子负手而立,目光冷冷扫过倒地的六人。他走到吴用面前,抬脚把他翻过来。吴用还没死,龅牙上下打战,手伸向怀里。展鹏飞手指一弹,一粒碎沙打在他手背上,痛得他一松,怀里跌出一枚黑色铜牌。铜牌上铸着一只仰天长啸的狼头,双目镂空,背面则是刻满了细字。 “展鹏飞,青原部。携黑刀,独行南下。不论死活,赏千金,入内堡。苍狼堡内堡发。” 展鹏飞目光一冷,把铜牌掷回吴用胸口。吴用嘴角溢血,龇牙笑道: “哼……展鹏飞,苍狼堡早查清你的底细,青原部养大的黑刀客。我们只是探路的鬣狗,后头的狼才会真正狩猎……你以为一把刀,能杀得尽大漠饿狼?” 说罢,他腮帮微鼓,喉咙一紧,竟咬碎了口中早就藏好的毒囊,当场毙命。其余几人也早已断气,或自行咬死。沙漠里流沙无情,但江湖人的规矩更没情义可言:任务失败者死。 展鹏飞不再多言,他只是把铜牌系在一截残木上,竖在沙脊上。风吹过,木影孤立,大漠空旷。 他抬眼望南,鹰眼里寒光一闪。 此次,他要去的,正是苍狼堡内堡。 第二章 血夜青原 苏鲁克草原,河水蜿蜒,碧草连天。春夏之交,青草长得极快,马群就像那浅绿草原的深墨点一般,甩着尾巴,抖着鬃毛。青原部的人世代放牧于此,以马为命。尤其那一脉青鬃马,鬃毛泛着深青,耐力极佳,可日行千里,夜行八百。 展鹏飞自小便长在这片草原。 他本是个孤儿,幸得部落的阿爸额吉们轮流接济,不然他早已冻死饿死在沙坳里。部落族长曲兰台并不介意他是个汉人小孩便收留了他,把他当成本部落的孩子,由大家轮流照顾。那时的展鹏飞,总喜欢追着马跑,赤脚踩在草上,摔了跤,满脸是泥,仍咧嘴笑。 六岁那年,部落突遭夜袭。 火光映红了半边天,刀光斧影之中,他眼见亲人们的血洒在自家帐篷前。就在那一刻,一个须发皆白的长须老者踏火而入,袖袍翻滚,刀势如虹,一人一刀,硬是将敌部震退。那一夜,展鹏飞瞪大了眼睛看他。 “想学?”老者回首时问。 展鹏飞拼命点头,带着哭声喊:“师父!” 老者终究拗不过他,留下来教他十年。沙漠之中,烈日下、星光下、风暴里,少年与老者日夜习刀。他的眼,练成了鹰眼,寻常人等难以与他对视;他的脚,练成了铁桩,于在流沙里立稳不陷。 某日,老者留下了一封信,叮嘱他“莫使禁招”,便独自远去。 时光如梭,又过了两年。 夜幕低垂,青原部的牧民们结束了一天的放牧,把马群赶回河边栅栏。妇人们点燃篝火,熬着马奶酒。小孩们则追着羊羔跑,摔得满脸是土,被他额吉扯着耳朵训他,转眼却偷偷塞给他一块马奶干哄他,孩子拿着吃的似乎忘了刚刚被训的画面,一蹦一跳又去找其他玩伴去了。 展鹏飞盘膝而坐,打坐吐纳。他忽然心头一动,耳边捕捉到极细的震动:是马蹄声,杂乱而急促。 他立刻推开帐篷,冲到族长曲兰台的帐前:“族长,有异动!是大批马蹄声,朝咱们这里来了!” 曲兰台沉稳一生,闻言心头也一紧,沉思片刻便立刻吹响号角。号角声凄厉,夜空顿时惊起无数鸟群。部落的壮丁们纷纷带着刀枪赶来,妇女匆忙收拾东西,孩子被推往后方。 不久,火光点点,远处涌来大群骑影。喊杀声骤起,数百人举着火把逼近。他们不是邻部的牧民,而是汉人装束,马鞍旗帜皆带有狼头印记。火箭雨点般落下,帐篷顿时燃起。 “杀!” 青原部奋起抵抗。草原上的牧人虽不善武艺,却人人自幼骑射。男人们怒吼着冲入敌阵,马刀和长矛撞击出刺目的火花。 展鹏飞持刀而战,如一头黑鹰掠入敌群,刀光纵横,血影翻飞。敌人倒下成片,但他们人多势众,仍旧源源不断地涌来。 就在此时,一个肥面双下巴的中年汉人躲在护卫之后,挥着手大喊:“快!给我放火!给我把这群蛮子全杀了!” 他身侧,站着一名老者,鬓发斑白,脸色冷厉,穿着游牧服饰。曲兰台一见,眼神骤变:“巴图尔!” 那老者嘴角抽动,阴声笑道:“曲兰台,没想到吧?十二年前,你请外人插手,坏了我赤焰部的大事。今日,我以汉人的钱财和刀剑,来取你们的水源和草地!” 展鹏飞心头一震:原来当年夜袭的主使,竟是这人! “巴图尔!你败在我手下还不够,还敢勾结外人,坏我草原规矩?”曲兰台咳出一口血,仍怒声呵斥。 巴图尔冷笑:“规矩?规矩能当水喝?凭什么你青原部独占苏鲁克草原,而我赤焰部只能躲在火岩谷?今夜之后,苏鲁克草原就是我的,是我们赤焰部的!” 两伙人厮杀愈烈,火光照得夜空赤红。展鹏飞眼见部落族人一个个倒下,心头仿佛被火烧。他忽然想起师父的嘱托“莫使禁招”。然而耳边是妇孺的哭喊,身后是倒下的阿爸额吉们。 他猛地抬头,双眼如血。 黑刀横胸,脚下立桩,体内内力疯狂涌动。月光下,他的身影仿佛被黑气包裹。 “吒!” 刀气骤起,如狂风骤雨。敌骑成片被斩落,血光交织成一幅惨烈的画。周围数十步内,无人能立。马匹嘶鸣着四散,敌人惊恐万状。 肥面汉人脸色发白,跌坐在地,颤声喊:“这小子是魔教中人!快护我!”巴图尔也怔住,脸上浮现出一丝惊惧。 片刻后,战场已然安静下来。尸体纵横满地,残余的火把摇曳着微弱的火光。 青原部已伤亡惨重,能站立的人寥寥。曲兰台被搀扶着走来,满身血迹,声音嘶哑:“鹏飞……你走吧,带着活着的人走吧。咱们青原部已元气大伤,唯有你还能带领大家活下去。” 展鹏飞跪在他身前,眼神坚定:“族长,鹏飞自幼受部落养育,誓当以性命守卫青原部,怎会丢下你们?” 曲兰台苍老的手紧紧抓住他手腕:“孩子,你是咱青原部的好孩子。记住,好好的带着大家活下去,别想着复仇,一定照顾好大家!” 说罢,他缓缓松手,眼神却依旧高傲,没有一丝低头。 风声呜咽,夜色如铁。展鹏飞立在尸火之间,黑刀低垂,眼中燃着烈焰。 他心中暗誓:族长大人,此刻怕我不能答应您的遗言了,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远处,狼头旗在夜风中呼呼作响。 苍狼堡的阴影,正笼罩着整个草原。 第三章 狼影来袭 天色阴沉,风卷着沙粒打在脸上生疼。 青原部的幸存族人,在草原上合力挖出一片土坑,把族长曲兰台和那些战死的同胞安葬进去。按照草原旧俗,坟头插着他们生前最常握的马鞭,旁边放上几块干硬的青原草饼和一袋马奶干。火光照着,妇人们哭声撕心裂肺,孩子们拉着母亲的衣角,眼神迷茫,不知未来该往何处。 展鹏飞手握黑刀,单膝跪在族长坟前,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石块上,直至额角渗出血。他一声不吭,胸口像压着千斤巨石。 萨满祭司摇着铜铃,沙哑的声音在风里传开:“苍鹰已去,新的鹰王当起。” 众人随之齐齐望向展鹏飞。那一刻,他不得不挺直脊背,迎上所有目光。虽年轻,但十余年师承所学,加上汉人的见识,使他清楚:青原部若要继续生存,必须有人扛起这个担子。 自此,他便是新的族长。 安葬完毕,展鹏飞带着族人重整家园。帐篷被焚毁,就重新搭;牲畜被劫去,就去草原四散搜寻残存的马群。他一面指挥重建,一面暗自筹划复仇之路。夜里,他常独自守在营火旁,眼神阴沉,心里反复默念:“苍狼堡、巴图尔,这血债,迟早要讨回来。” 清理尸体时,有人发现一个异样,敌人的尸堆里并没有巴图尔。展鹏飞蹲下细看,确认他的确不在。显然,那个老贼当夜装死混在死人里,待局势混乱时悄然溜走。 展鹏飞冷笑:“走得好。最好去苍狼堡搬救兵,再让我亲手活捉,逼他带路。” 几日过去,苍狼堡始终没有动静。展鹏飞心里疑惑,独自坐在帐篷里沉思。忽然,心头猛地一紧,他耳力捕捉到远处沙地轻微的律动。那节奏极快,呼吸绵长有力,不是寻常亡命之徒的脚步。 “一、二、三、四……四个人?呼吸沉稳,步伐凌厉,都是高手。” 展鹏飞缓缓起身,握住黑刀,唇角勾起一抹冷意。“来的正好。” 他纵身一跃,站到帐篷顶端,声如洪钟传遍营地:“一会有战斗!大家先躲起来!” 族人第一反应是想跟着他一同迎敌,但见他神色自若,眼中甚至透着几分放心,便压下心头的惶恐,分头带着妇孺躲进山坳。 不多时,四条人影破沙而来。四人脚步奇快,每一步落下沙地只留极浅的印痕。须臾间,他们已立在展鹏飞对面。 为首是一名长须老者,面色枯槁,眼神阴鸷,浑身似裹着股阴冷气息。他沙哑着嗓子开口:“小子,听说你在修我神教的功法?还杀了苍狼堡的管家!师傅是谁啊?报上名来!正好老夫近日气血不畅,需要吸点精气来补补!”说到最后,他忽然仰头怪笑,声调尖厉刺耳,仿佛有人在砂锅里划铁。 还未等展鹏飞答话,旁边一个络腮胡大汉哈哈一笑,扛着一柄大环刀,声音粗犷:“枯荣老鬼,得了吧!你那一套鬼气森森的玩意儿谁信?什么神教?分明是魔教!魔功也敢自称神功?哼,少废话,杀了他领赏才是正事!” 第三人是个面容消瘦的剑客,眉眼凌厉,声音冷硬:“李鬼,别轻敌。若那巴图尔所言不假,此子屠尽数百人独活,武功绝非等闲。我们务必小心。” 最后一个矮小男子始终未发一言,双手插在袖里,眼神锐利如针。只是他不语,别人也能嗅到一股危险的气息。 展鹏飞站在帐顶,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心里烦躁。 “聒噪。”他只吐出两个字。 下一瞬,他身影一晃,已至络腮胡李鬼面前。大汉双眼瞪圆,还未来得及抬刀,脸上已重重挨了一掌。只听“砰”的一声,他整个人横飞出去,胸口凹陷,重重砸在沙地,口中喷血,瞪眼毙命。 剩下三人瞬间汗毛倒竖,脚步僵在原地。 他们心中齐齐暗骂:“天杀的!这关外荒地居然藏着这种高手?” 矮个男子忽然身形一矮,袖中寒光暴起,十余枚暗器飞射而出。展鹏飞眼神一厉,身子微侧,几枚镖差点擦着颈项而过。他手指一扣,竟在空中接下几枚,反手一抛,暗器回旋疾飞,正中那矮个男子胸膛。矮个男子惨叫一声,跌倒在地,被自己的毒镖夺去性命。 与此同时,消瘦剑客趁隙挥剑刺来。 剑势凌厉,却被展鹏飞刀锋一磕,虎口当即崩裂,长剑脱手坠地。他心头一凉,面色煞白。 就在此时,枯荣老鬼的身形诡异地闪到展鹏飞身后,骨棒横扫,黑气翻涌。展鹏飞正要转身,却听对方喉咙里发出一声怪叫:“啊!修罗刀!” 老鬼瞳孔骤缩,脸色陡变,竟不战而逃,身形疾退。 展鹏飞微微一愣便冷哼一声,脚步一踏,黑刀寒光如电,回身一斩!只听“喀嚓”一声,枯荣老鬼半截身子飞起,黑气随风溃散。 场上只剩下消瘦剑客。 他脸色惨白,跪倒在地,声音颤抖:“大侠……大侠饶命!小人愿倾其所有,只求活命!” 展鹏飞刀尖垂下,冷眼看他:“倾其所有?你能拿什么?” 剑客忙道:“小人这些年尚有些积蓄,白银千两,尽藏在家中。只要大侠放我一条生路,我愿亲自带路,尽数献上。” 展鹏飞嘴角泛起冷笑,心里却在盘算:“这厮油嘴滑舌,分明想骗我。正好,我正愁没路子潜入苍狼堡,他自送上门。” 剑客心中暗喜,以为自己骗得过眼前这个年轻人。他偷偷打量展鹏飞,见他上下打量自己,还以为对方起了怪心,后背一阵发凉:“这小子该不会有……什么癖好吧?我在关外可有‘玉面小郎君’之称,若真……” 展鹏飞忽然收刀,低声道:“拿来吧你!” 清瘦剑客眼前一黑,被刀背一击昏倒。 …… 待他悠悠醒来,只觉得头晕目眩,浑身酸痛。低头一看,竟然赤身裸体,衣衫早被剥去。慌忙四顾,只见不远处,展鹏飞正披着他那一身黑衣,神情冷漠。黑衣贴身,竟也衬得分外潇洒。头上戴的,是枯荣老鬼掉落的旧斗笠。 “你……”剑客惊怒交加,想爬起,却被一脚踹翻。 展鹏飞背着手,淡淡道:“你要带我去取银子,不是么?既然身材相仿,这衣裳正好替我掩人耳目。” 剑客羞愧万分,内心盘算。 风卷残沙,黑衣斗笠下的展鹏飞,背影冷峻。 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苍狼堡,该轮到你们了。” 第四章 苍狼外堡 日出东方,大漠天边的晨辉把沙地映得一片金色。 前路,一名身材清瘦的男子拼命施展轻功,脚下步伐急促,衣服却显短小,轻功姿态看上去有些滑稽。而他身后,则跟着一位黑衣斗笠的青年,背上长刀,步伐看似不紧不慢,却始终与前者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无论清瘦男子如何加快,黑衣人始终如影随形。 这清瘦男子正是剑客肖凌。昨日,他被展鹏飞擒下苟活性命,如今只能给人带路。他身上穿的衣物,是从死去同伴黑三身上扒来的暗器装,举止狼狈。背后的那位黑衣青年,则是展鹏飞。 行至中午,天际远远显出高耸的黄土城墙。展鹏飞鹰眼锐利,早已看清城门楼上赫然镌刻着三个大字:苍狼堡。 若说是“堡”,实则已是一座关外雄城。外堡如同外城,街道纵横,商铺林立。再穿过内城门,方是真正的苍狼堡内堡所在。内外之间分工泾渭分明:内堡清贵,供奉着各路高人;外堡则做黑手的外围,杀戮、贩卖、掠夺,全由他们去做。 展鹏飞暗自心惊。 城门两侧的守卫,正是当日夜袭青原部的装束与气势。对寻常人而言,他们已经是久经训练的强敌;而这,还只是外堡的护卫。内堡若真如肖凌所言“高手如云,上万护卫”,那苍狼堡的势力,比他想象的还要庞大。 两人混在进城的胡汉商旅中进入城中。城内一派繁华,街道两侧酒楼茶肆林立,旗幡招展,小二扯着嗓子吆喝。街边摊贩兜售草原毛皮、胡饼、药材,叫卖声此起彼伏。人群中汉人、胡人摩肩接踵,熙熙攘攘。 展鹏飞心头一阵恍惚。 自幼长在草原,这是他第一次真正踏入“城池”。这一方花花世界的繁华,刺得他眼睛生疼。可下一瞬,他便狠狠咬牙,心中低声斥责自己:“展鹏飞啊展鹏飞!你身负血海深仇,怎能被眼前浮华迷了心志?” 他手中黑刀微微一压,刀鞘顶在肖凌腰间,冷声喝道:“带路,别耍花样。” 肖凌硬挤笑容,带着他在街头七拐八绕,逐渐走到一条人迹稀少的小巷。 展鹏飞脚步一顿,眼神一寒。刀鞘的力度更深,抵得肖凌腰骨生疼:“快带我去找你们管事的!” 肖凌硬着头皮道:“啊?大侠,不是说去取我家银子吗?怎的要去堡主府?” 展鹏飞冷笑:“少来。你那点心思以为能瞒得过我?你口口声声说取银子,怕不是想把我引进你们贼窝,好借机请人围攻?休想!” 话音未落,他猛然一脚踢出,肖凌腰骨脆响,惨叫一声倒地,瞬间动弹不得。 “嗖嗖嗖!” 无数羽箭破空而来,瞬息将小巷罩住。展鹏飞早已感知埋伏,黑刀猛然旋转,刀气卷出罡气,竟在身周凝成一圈圆幕,将箭矢尽数崩落。火花四溅,箭矢纷纷折断坠地。 巷外忽然传来一声浑厚的喝止:“住手!退下!” 黑压压的伏兵齐齐收弓,缓缓后退。人群分开,一名威武男子大步而来。 他国字脸,山羊胡,发髻束得整齐,身披宽袍,气度威然。其身后,还跟着六人,男女皆有,形态各异,气息深沉,显然都是一等一的高手。 展鹏飞心中一凛。 来者,正是它外堡的头,苍狼堡副堡主沈玉季。 沈玉季望着展鹏飞,缓缓开口,声音中透着几分抚慰:“少侠好高本领,年纪轻轻便有此造诣,当真前程似锦。何苦走上不死不休之路?青原部的事,确是我苍狼堡之过。都是那巴图尔挑唆,才伤了和气。我已重罚过他,以示诚意。” 他挥了挥手,侍从抬出一副担架。担架上,是奄奄一息的巴图尔,另一边,数个沉重的木箱被同时放到地上。 展鹏飞目光冷冷,未言。 沈玉季指着巴图尔,语气镇定:“此人已受我责罚,交由少侠处置。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巴图尔脸色惨白,却依旧仰头冷笑:“姓沈的,有本事你亲手杀我!死也不死在这青原小子的刀下!” 展鹏飞眼神微动,心中暗骂:“呸!这厮还算条汉子。” 沈玉季却不理会,只是拍了拍手。侍从随即掀开木箱,箱中白银闪烁,布匹叠放整齐,在夕阳下熠熠生光。 “此外,我奉上白银千两、布匹百匹,以补偿你们青原部之损。将来若有重建之需,我苍狼堡也愿出手相助。我沈某是真心想与少侠交好。” 话音刚落,展鹏飞忽然厉声喝道:“呸!血海深仇,岂是你三言两语能抵!老贼,拿命来!” 沈玉季身旁一名精壮男子勃然大怒,喝声如雷:“小子,大言不惭!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只见他周身肌肉鼓胀,气血冲顶,双侧太阳穴隆起,分明是练横练功夫的铁布衫高手。 展鹏飞双目如电,沉声道:“少来虚伪!自你们出现之刻,便已运转真气、握紧兵器。你们口口声声言和,实则随时准备偷袭!当我瞎子么?” 那几名高手脸色同时一变,眼中闪过一丝震惊。 “这小子……竟能看透我们真气运行!” 言语未落,刀光乍起! 几乎是同一时间,苍狼堡六大高手同时出手。暗器破空,剑影如蛇,刀光交织,掌风呼啸。小巷顿时化为杀机的漩涡。 展鹏飞脚下一踏,身影凌空而起,一脚竟踏在铁布衫壮汉头顶。壮汉怒吼着奋力顶起,却被压得双膝一沉。展鹏飞借力而跃,一招横扫千军,将漫天暗器尽数震落。火星飞溅,叮叮作响。 落地瞬间,一道剑影犹如毒蛇缠来,直刺要害。展鹏飞身形急转,一招颠倒乾坤,“当”的一声,长剑崩断,鲜血飞溅,剑客惨叫倒地。 接连几个纵身,火光交织,他连斩三人,血光在黄土街巷中喷洒。 余下三人,唯有沈玉季仍负手而立,脸色沉稳;铁布衫壮汉双拳一握,身躯如铁塔般逼近;还有一名西域女子,腰肢扭转,身法妖娆,周身散发媚功的诡异气息。 夕阳余晖下,人影拉长,杀机弥漫。街巷两侧的护卫早已退散,空气中只有紧张的呼吸声与血腥味。 一场真正的死战,即将在苍狼堡外堡爆发。 第五章 外堡风云 “小哥哥,何必这般冷厉?来姐姐怀里,解你心头之恨吧……”西域女子腰肢扭动,双眸中透出妖异的光芒,声音软腻勾魂。 展鹏飞眼皮一跳,只觉脑海轰然一声,心神差点失守。他心中暗骂:“妖女!师父早年曾言,世上有摄魂大法,能摄人心魄,使人如傀儡。今日一见,好生了得!” 危急关头,他急忙默念师传口诀:“心若止水,天塌不惊……心若止水,天塌不惊……” 刹那间,他气息内敛,心境如一泓清潭,波澜不惊。西域女子骤然一惊,媚功竟全无作用。 “居然是……炼魂决!果然巴图尔那老贼没有说谎。”她目光一凝,脸色骇然。 她收了媚功,试探性问道:“小子,你如何得我神教功法?” 展鹏飞心头一震:“又是神教!魔教?难道师父的来历,与这些人口中的神教有关?” 但他面色冷峻,喝道:“什么神教鬼教?我根本不懂你说什么!少废话,拿命来!” 话未落,黑刀如风劈下。 西域女子心头骇然,只觉一股无形威压压得她全身动弹不得。那黑刀通体漆黑,暗芒若隐若现,仿佛天生克制她的功法。她心中一凉:“难道这便是我神教失落已久的修罗刀?若枯荣老鬼还在,必能看出真伪。如今……糟了!” 她来不及细想,急声呼喊:“贼汉子!快救我!” 铁布衫壮汉怒吼一声,掌风带着雄浑气劲,猛劈展鹏飞后背。 千钧一发之际,展鹏飞脚下一蹬,左脚踏右脚,身子陡然拔高数丈,竟瞬息脱离掌力。 “梯云纵?”沈玉季目光骤亮。 铁布衫壮汉却收势不住,掌劲如山,直扑向同伴。西域女子惊恐尖叫,就在两人即将相撞之际,一股黑风骤起,将二人猛然震开。 展鹏飞目光一凝:沈玉季终于出手。 他暗暗冷哼:“果然,这才是真正的高手。他们几人加起来,都不是一合之敌。” 沈玉季负手而立,淡淡开口:“小子,你方才施展的身法,莫非是武当绝学梯云纵?真是奇了。你分明身怀魔功,又执魔教至宝修罗刀,为何却懂得武林正宗的功法?” 展鹏飞一愣:“武当?师父似乎提过,这是中原武林的领袖之一……” 但他嘴上冷笑:“什么武当,什么魔功?我只看见沈堡主手段古怪,似乎也不是什么正道中人吧?” 方才沈玉季明明立在一丈之外,却能凭一股暗劲化解两名属下的掌力与身法,其身法诡异非常。 沈玉季眼神深沉,忽然笑道:“呵呵,你快死了,不妨听我说几句也无妨。想我沈氏一族,本是神教余脉。二十余年前,神教势衰,中原群雄群起而攻,教主与修罗刀一同失踪。群龙无首之下,众人作鸟兽散。我大哥沈玉伯带家眷与金银来到关外,在此立起苍狼堡。多年经营,才有今日局面。那些不容于中原的武林败类,尽皆投奔我等。” 说到此处,他面上竟带着几分骄傲。 展鹏飞冷声道:“既是神教,你又何必口口声声自称魔教?” 沈玉季眼神一冷,旋即又转为不屑:“神教?不过是那些迂腐之徒心中虚妄。世事如棋,强者为尊!苍狼堡就是苍狼堡,何必依附旧名。” 他目光炯炯落在展鹏飞手中黑刀上,声调骤然拔高:“不过,修罗刀!此刀本应随教主一同消失,怎会在你手?快说!你如何得来?” 展鹏飞眼神冷冽:“想知道?下去问你们的教主吧!” 话音一落,他气势陡然暴涨,黑刀猛劈。 沈玉季身形灵活,几度闪避。然展鹏飞真气外放,混元玄功如丝如缕,竟渐渐缠上他四周,将他行动渐困。沈玉季脸色一变,手腕一翻,猛地将铁布衫壮汉与西域女子吸至身前挡刀。 “噗!” 血光四溅,二人惨叫声中,身躯被刀气撕裂。 沈玉季双眼血红,怒吼着扑上,双手翻飞,掌风化作漆黑爪影,直抓展鹏飞。 展鹏飞心神如铁,黑刀一震,硬生生破开魔爪。掌刀齐出,他一掌震在沈玉季胸口。 “轰!” 沈玉季仰天喷血,整个人倒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骨裂之声不绝。 他艰难吐出一口血沫,面色惨白,喃喃道:“没想到……小小年纪……内力竟如此……浑厚……” 展鹏飞提刀上前,却没有补刀。他目光冷厉,低声喝道:“沈玉季,传话给你们内堡!我展鹏飞,还会再来!” 言罢,他身影一纵,黑衣如鹰,转瞬消失在远空。 暮色渐深,外堡街市早已一片死寂。原本喧嚣的商贩早早关门,行人四散。护卫们战战兢兢地抬起重伤的副堡主,急忙送回府中疗伤。 沈玉季气若游丝,断断续续吩咐:“传信……内堡……黑刀客……修罗刀……”一名侍从立刻取出狼头铜牌,在背面刻下讯息,翻身上马,疾驰向内堡深处。 苍狼堡外堡的天空,仿佛压下一层沉沉的阴影。 而此时,展鹏飞已回到青原部。族人们并未入睡,仍在火堆前等候。他一出现,众人纷纷围上来。 他们眼中有担忧,也有敬仰,更多的是一种安心:新族长,还活着。 火光摇曳,族人的目光炽热。大漠的夜风凛冽,但这片营地,却格外温暖。 第六章 狼堡夜谈 夜色沉沉,苍狼堡内堡大堂烛火摇曳。 一位满头花白、却仍虎背熊腰的男子,正在厅内负手踱步。眉宇间的威势掩不住纵横沙场多年的霸气。此人,正是苍狼堡堡主、沈家家主沈玉伯。 “哼!一个青原小子,值得你如此心烦意乱吗?你可是苍狼堡的家主!” 左首第一位,一个中年男子端着茶盏,吹着热气,声音带着几分讽刺。他正是沈氏老二,副堡主沈玉仲。 话音一落,对面右首第一位的年轻人霍然起身,拱手道:“二叔此言差矣。父亲怎会因一毛头小子而动容?不过是手足情深,念及四叔伤重罢了。” 这青年剑眉星目,气宇轩昂,正是堡主长子、苍狼堡少主沈林翔。 沈玉仲冷哼一声,把嘴里的茶叶呸回杯中,动作里满是不屑。 眼见气氛剑拔弩张,左侧次位的男子晃悠着肥硕的身体忙哈哈一笑:“大敌当前,何必伤了和气?当务之急是先救好老四,再派人查探那小子的底细,以及那把所谓‘修罗刀’的真伪。” 说话的是沈氏老三沈玉树。他常年笑嘻嘻的模样,心思深沉难测。与大哥的霸气、二哥的阴冷相比,他像一团看不透的雾。 “修罗刀?那又是什么东西?”沈林翔眉头一挑,好奇问道。 沈玉仲眼角一挑,带笑不笑地说:“好侄儿,这个问题嘛……得问你父亲,我的好大哥。”他故意看向沈玉伯,话里透着挑衅。 “父亲大人……”沈林翔面露难色,正要开口,却被沈玉伯摆手打断。 “罢了。你也不再年幼,该知晓一些沈家秘辛。” 他停下脚步,负手而立,缓缓开口:“孩子,你听说过‘魔教’吗?” “自然听说。”沈林翔答道,“江湖上人人得而诛之。不过咱关外向来是流放之地,强者为尊,哪管什么魔教不魔教。倒是堡中有不少人自称‘神教中人’,这又是怎么回事?” 沈玉仲冷笑一声,懒得插话。 沈玉伯目光幽深,声音缓缓在厅内回荡:“魔教,亦称修罗神教。源自西方。第一任教主名曰修罗摩,历经千辛万苦来到中原,本意是修炼人心,克制嗔怒,将阿修罗之力化作守护之力。教义‘止嗔、守正,以力护人’,曾吸引无数门徒。那时,修罗神教势力之盛,几乎与少林、武当比肩。” 他顿了顿,叹息道:“历任教主皆慈悲宽仁,奉行‘有教无类’,不问出身皆可入教。可惜因此混入了不少江湖败类与逃犯。加之修炼神教功法需直面心魔,常伴黑色煞气,外人便认定此为妖魔邪功。久而久之,神教声名日损,被污为魔教。” 大堂里鸦雀无声。 沈玉伯继续道:“修罗神教的镇教绝学,乃‘炼神诀’与‘镇魔刀法’,只有历任教主才可习得。教主信物,便是修罗刀。据说此刀能斩杀心魔,对功法修炼不足之徒更有天生压制之效。寻常教众练的,不过是从炼神诀前五层分出的枝蔓,如‘炼魂决’、‘劈天掌’、‘鬼神拳’等。因难过心魔一关,往往反噬,致使许多人走火入魔,行事嗜血。自此,世人只见其恶,不知其本心。” 他说到这里,神情中透出几分沉重:“二十年前,修罗神教衰败。却出了天才教主段震天,年少便练成炼神诀第八层与镇魔刀法,几乎是自修罗摩后最惊艳之人。只可惜,在各大门派围攻之际,他与修罗刀同时失踪。自那以后,神教群龙无首,我们沈氏一脉才携族人出关,逐渐建起今日的苍狼堡。” 此言一出,沈林翔震惊:“没想到沈家竟有这般秘辛!父亲,那我们所修的,不就是神教功法吗?” 话音刚落,一直沉默的沈玉仲忽然开口:“然也,非也。” 他斜睨一眼沈玉伯,嘴角泛起冷笑:“修罗神教功法玄妙非常,与俗世武功截然不同。说它是‘修仙之法’,也不为过。功法无定式,全凭与心魔斗争,自我参悟幻化。若心性善良,能斩却心魔,便能大成;若一心趋恶,便自生魔招。” 沈林翔恍然,追问:“所以,教中弟子皆习同一功法,却因人心不同,各有所悟?” 沈玉仲点头,语气中带着一丝自负:“正是。凡资质不差之人,总能领悟一些基础功夫。至于更高境界,则唯有教主才能参透。你爹口中的‘炼魂决’、‘劈天掌’,不过是入门小术。旁支弟子至多只能摸到第二层的门槛,就会被心魔所阻,再难寸进。而我,却已稳稳立足第三层巅峰,半步之遥便是第四层!” 他眼底闪着光,话锋一转,冷冷望向大哥:“至今能修至第九层的,唯有第一任教主修罗摩。连段震天那等天才,也止步第八。而我们沈氏若真是余脉,凭什么不能自立?凭什么要寄人篱下?大哥,你我相比,谁更配做沈家家主?”话中锋芒毕露。 沈林翔闻言,急切道:“父亲,那我们沈家若真是神教余脉,倘若有朝一日神教复兴,岂不是要抛弃这偌大基业?难道那个手持黑刀的青原小子,会是所谓的新教主?” “侄儿所言有理!”沈玉仲猛然坐直,眼中寒光闪烁,“你爹这做家主的,心里只想着将沈家送回神教余脉去做奴才!我和三弟、四弟可从不认同。什么神教魔教,我们是苍狼堡,是沈家!” 沈玉树笑嘻嘻地插话:“话虽如此,但那刀的真伪,终归要确认一番。老四当年年纪小,未必认得修罗刀真身。” 沈林翔霍然起身,一掌拍在案上,怒声道:“我不同意!我是苍狼堡少主,不是什么魔教走狗!若真有仇怨,该由我亲手了断!我愿带兵去杀了那个青原小子!” 话音落下,大堂一时寂然。 烛火摇曳,沈玉伯背影肃穆,脸上光影交错,让人看不清神色。 “父亲!”沈林翔双膝一跪,目光炽烈如火,拳头紧握,仿佛随时要扑杀而出。可等了半晌,沈玉伯始终沉默,只是负手而立,眼神深邃如渊。 沈林翔心头更是火起,咬牙起身,重重一揖:“既然父亲不愿表态,孩儿便自作主张!” 说罢,拂袖而去。 堂中气氛凝固,二叔沈玉仲眯眼冷笑,三叔沈玉树依旧含笑不语。谁都明白,这一去,不仅是展鹏飞与苍狼堡的血战,更是少主与家主之间的一次暗斗。 第七章 寒露刀鸣 天色微明,草尖上凝着露珠,马群早已醒来,低头在草场上缓缓咀嚼。 展鹏飞盘膝而坐,双目微阖,吐纳绵长。他自幼便少眠,全靠打坐养神。此刻,他体内真气缓缓运转,正是师父所授的混元玄功。这门功夫不同于寻常内家心法,拳、掌、腿、爪、指、肘、膝、擒、步皆涵其中,博大精深。师父曾言,他天资过人,混元玄功竟能在少年之身便至大成。只是师父临别前叮嘱,绝学虽成,却不可轻泄杀机;至于那一刀半式的禁招刀法,更是到生死关头才能使出。 忽然,展鹏飞眉头一动,双眼倏然睁开。马蹄声由远及近,沉闷而急促,震得草场轻颤。 “来的倒快。”他心头一沉,怕牵累族人,身影一掠,早已越出营地,独自南去。转瞬之间,他踏入沙漠,脚下黄沙飞扬。 天边尘雾滚滚,一队人马扑面而来,声势比前夜袭击更盛。 为首的年轻男子勒马止步,冷冽的目光直盯着展鹏飞,眼中杀意森然。 展鹏飞抬手推起斗笠,露出一双鹰隼般的眼睛,黑刀横抱胸前,声音淡漠:“怎么?老的伤了,还要小的来送死?” 那年轻人正是沈家少主沈林翔,他怒声喝道:“死到临头,还敢逞口舌之利!放箭!” 一声令下,弓弦齐响,破空声如骤雨。 展鹏飞脚下连错,身形腾挪,黑刀出鞘,寒光环绕。刀势呼啸间,叮叮当当,竟将箭矢尽数拨落。众人一片哗然,窃窃私语。 沈林翔脸色难看。供奉们低声夸赞,更让他心中恼怒。他猛一挥手,咬牙道:“停!一群废物!谁能拿下他,本少赏百金!” 百金的重赏,立时令众人躁动不安。护卫家仆心知自身斤两,只得暗恨命薄;而几位关外成名的散修供奉,则纷纷摩拳擦掌。 人群中,一条大汉袒胸露腹,提着一对流星锤,大声叫嚣:“秦瞎子!你眼睛都瞎了,还敢来凑热闹?不怕早死吗!” 一个身材矮小、头戴破旧斗笠的老者冷冷笑道:“眼睛没了,心却明白。倒是你,肚皮大,心眼小。” 话音未落,四周一阵哄笑。 “住嘴!”沈林翔喝斥,眼神一厉,“都一起上!杀了他,每人百金!” 喊声震天,气氛顿时躁烈。 秦瞎子手腕翻飞,数枚飞镖破空而至。与此同时,彪形大汉的流星锤轰然砸下,风声如雷。 展鹏飞脚尖一点,纵身半空,黑刀划出残影。镖光与锤影交织,他竟在空中硬生生施展梯云纵,轻身如燕,稳稳落下。 “那是……武当的梯云纵!”有识货的供奉失声惊呼。 众人一阵骚动,心下踌躇。武当、少林皆是中原巨擘,关外散修谁敢轻易得罪他们? 沈林翔冷声道:“什么武当!他不过是个草原小子!此处乃我苍狼堡的地盘,有何可惧!” 几句话立时稳住人心。就在此时,一道剑光疾闪,快得几乎看不清痕迹。 展鹏飞横刀格挡,金铁交鸣,手臂被震得发麻。才喘过气,一板斧又劈面而来。他身子一矮,反手擒住斧柄,借势一拉,竟将持斧之人扯到身前,正好挡住背后疾刺的剑锋。 鲜血溅出,那人一声惨叫,扑倒在地。 展鹏飞趁势一脚点地,反身横踢,几枚飞镖倒射入人群,顿时惨叫连连。 他黑刀压住流星锤,与大汉硬拼一记。大汉面红耳赤,双臂青筋暴起。忽然,展鹏飞松手,大汉重心不稳,流星锤猛地甩出,正撞上一道电光般的剑影。 叮啷一声巨响,火花四射。 一名长身玉立的道袍男子跌退几步,险些栽倒,脸色难看至极。 有人低声议论:“那是‘一字电剑’丁力!昔日崆峒派掌门麒麟子的弟子,因和师兄争位不成,反而杀师叛逃。” 丁力眸中寒光闪烁,怒骂:“臭小子,敢坏我剑势!”说着身形一展,剑光如游龙扑来。 展鹏飞连连招架,刀剑交错之间,火星乱溅。他渐渐看出端倪:这剑法虽然快,却循着八卦方位,每一次出手都在换宫叠位。若能先他一步占位,剑势便会失了先机。 心念一转,展鹏飞刀势一改,每每抢先一步踏入方位,逼得丁力手忙脚乱。 丁力怒吼:“哪来的野小子,竟敢破我身法!有本事刀剑见真章!” 展鹏飞朗声一笑:“正合我意!” 黑刀挥出,刀势如山崩海啸。丁力手中长剑剧震,虎口崩裂,险些脱手。紧接着一刀横扫,刀气纵横。 丁力脸色骤变,自知不敌,扔出长剑挡刀,转身狂奔。 刀气激荡开来,长剑绷断,前排几人惨叫倒下,血洒黄沙。彪形大汉胸口被刀气震碎,当场毙命。 幸亏他那庞大的身躯正好挡住沈林翔,否则少主本人也要首当其冲。 沈林翔冷汗直冒,心底却暗暗庆幸,已将这条大汉全家记在“恩典簿”上。可即便如此,他心中仍在权衡:退,颜面尽失;进,九死一生。 他心中暗骂:“没有父亲的命令,内堡那些厉害的老家伙根本不肯随我而动。我能带出来的,也不过这些普通供奉和护卫……今日真是苦了我!” 四周供奉面面相觑,先前尚存的贪念已尽数化为惶恐。几名最强的同伴已死的死、逃的逃,谁还敢再上? 风沙呼啸,沙漠上血迹斑驳,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气。 沈林翔紧紧握着缰绳,目光阴鸷,心中五味杂陈。 第八章 狼烟令起 “还有谁敢上前来?” “还有谁敢?” “谁?” 展鹏飞真气鼓荡,连喝三声。胸腔似战鼓轰鸣,声音滚滚而出,在沙漠的空旷天地间回荡不绝。那声势似从九天压下,震得人心发颤,连马匹都惊得嘶鸣乱踹。 一阵惨叫划破死寂。只见一长脸男子面色铁青,嘴角溢血,双目圆睁,身子抽搐几下,竟从马背栽下,尘沙飞扬之间气绝身亡。此人修炼的本就阴寒功法,被展鹏飞浑然阳刚的混元玄功震得五脏六腑尽碎,活生生被喝死。 “啊!老蝙蝠被吓得肝胆俱裂了!”人群中有人大喊。话音未落,本已惶恐的众人更似受惊的雀群,四散嘈乱:“他不是人!是妖怪!” 护卫们丢盔卸甲,马匹惊叫奔逃。 沈林翔纵然心胆俱裂,却仍死死勒着缰绳,不敢任马匹乱窜。他手心早已湿透,缰绳几次险些脱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心底疯狂呐喊:这原该是我立威的机会,怎会反成葬命之地?若逃回去,必被族人耻笑……可是死亡?实在太可怕了! 一些供奉见势不妙,早已溃不成军,四散而逃。仅有几个心腹仍硬着头皮围在少主身旁,护卫、家仆或留或跑,队伍瞬间乱成一团。 展鹏飞目光如鹰,直直盯向人群中的沈林翔。念及被屠戮的青原族人,胸中怒火再度翻腾。他黑刀猛然一振,脚下黄沙爆起,刀光卷着烈烈风声直扑而去。 “护住少主!”几名供奉咆哮着迎上,刀剑齐出。 叮叮当当,火星乱溅。转瞬间血光迸起,惨叫连连,一个个倒飞而出。 展鹏飞身形疾若闪电,刀已横在沈林翔颈侧,冷冽的寒意几乎割破皮肤。 沈林翔浑身僵直,瑟瑟发抖,想要硬起声调,却只张着嘴半句都说不出。他胯下的战马受不了这股杀机,前蹄高扬,几欲甩下背上主人。 展鹏飞鹰眼一瞪,马匹一声长嘶,竟不敢再动。 他冷冷开口:“今日放你一马!回去告诉他们‘别再派人来,没用!’还是在家洗干净脖子,等我来取你们的狗头!” 话落,他抬刀一收,抬了抬下巴,示意可以滚了。 沈林翔只觉奇耻大辱,却又不敢违逆,急忙勒马狂奔。少主一走,其余人心胆尽丧,纷纷四散逃命。 展鹏飞看着背影,长叹一声:“不外乎如此。” 他心中却也暗暗生出几分疲惫,这些人虽然不足为惧,可关外最庞大势力苍狼堡肯定还有厉害的后手。 …… 回程的队伍已乱不成形。 “完了完了,这回去堡主要怎么责罚?” “命都快没了,还管什么责罚!” “少主吓得快尿裤子了,他都跑了,我们不跑干嘛?” 这些窃窃私语传入沈林翔耳中,句句如刀,扎进心里。他胸口起伏,咬牙切齿。他是少主,天之骄子,怎会成了贪生怕死的笑柄?恨意、羞辱与惧意交织,眼眶几乎泛红。他只能狠狠催马,加快速度,只求尽快回到堡中。 …… 苍狼堡大厅,烛火摇曳。 沈林翔单膝跪地,满脸泪痕,声音颤抖:“父亲大人……孩儿错了……擅自做主,损兵折将,请父亲责罚!” 堂中一片沉默。 沈玉伯端坐上首,神色淡漠。看着满地狼狈的儿子,他心中叹息。哪有父母不盼子成龙?可眼前的孩子,却让他心痛又无奈。 二叔沈玉仲轻轻呸了一声,冷笑道:“好侄儿,真有出息!咱苍狼堡的家业,还不够你挥霍?好在你命大跑回来了,不然大哥可得白发人送黑发人。大男人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此言如针,扎进沈林翔心口。他浑身发抖,双拳紧攥,咬牙再拜,声音低沉而坚硬:“孩儿鲁莽无能,有愧父亲多年栽培……愿以死谢罪!” “哦?”连沈玉仲也愣了一瞬。 沈玉伯却伸手按住他的肩膀,声音沉稳:“大丈夫能屈能伸。苟活下来,才有机会报仇。死,只是最容易的选择。要懂得让别人替你去死。” 沈林翔泪眼模糊,抬头看向从小敬仰的父亲,心中翻涌。 沈玉伯缓缓起身,声音骤然高昂:“传我命令!拿下展鹏飞者,赏千金,并可入我苍狼堡内堡‘塞外听雨’阁,任选一部武学典籍!此令不止于堡中,而是传于整个关外!” 此言一出,大堂内骤然寂静。 千金重赏,武学典籍,进入内堡的资格!这可是苍狼堡最高规格的奖赏。几人面面相觑,谁也猜不透堡主心思。 旋即,苍狼堡内堡,狼头烟火冲天而起。轰然巨响间,夜空中绽放出一头巨狼,仰天长嗥,光芒四散,照亮方圆十里。 关外各处,游侠、散修、隐士纷纷抬头仰望。 “那是狼烟令!” “听说只有紧要大事才会施放,今日竟然现世!” “看来关外要起风云了!” 与此同时,一枚枚令牌通过暗道、流沙、商贾之手迅速传开。 黄沙深处,一人自流沙中探身而出,接过令牌,冷笑道:“好机会来了,六兄弟该聚一聚了!” 湖畔草边,一位披蓑戴笠的老者正收竿提鱼,看见令牌,目光闪动,低声道:“塞外的雨,果然要落下了。” 雪山之巅,一名大汉手握重刀,正劈石练功。令牌飞至,他一刀劈断,冷眼一扫,纵身跃下山崖。 …… 狼烟令出,关外震动。 苍狼堡以金银为饵,以秘籍为引,已将无数潜伏江湖的高手一一钓出。 一场暗潮汹涌,杀机四伏的风暴,正在悄然逼近。 第九章 冰雪真气 杀了大漠六鹰的展鹏飞继续南下。与先前的轻功疾步不同,这一次他放慢了脚步。他要让苍狼堡的人焦躁等待。 世间最难熬的,莫过于等死! 行不多时,前方是一片草原湖泊。湖水平静如镜,四周亦静。烈日当空,水面却只微微起伏。 湖边,一老者草帽蓑衣,独自垂钓。怪异的是,他用的是直铁钩,且离水面尚有一尺。 展鹏飞心念一动:“曾随师父学汉人典故,知西周开国大功臣吕尚(姜太公)直钩垂钓,曰‘愿者上钩’,由此遇周文王、助伐纣。此人莫非也别有用意?” 到底还是年轻,心中好奇,便止步拱手道:“老先生,晚辈虽不善钓,却知这般钓法怕是难有鱼上钩。” 老者抚须一笑:“古有姜太公钓鱼,今有强老伯垂钓,皆是‘愿者上钩’。”话未落,湖面忽然翻涌,数条鱼儿竞相扑来,“唰唰”数声皆被直钩穿透。 “以内力为笼,驱鱼就钩……果然是练家子。”展鹏飞心中一凛。只见老者倏然抛帽,草帽疾旋如轮掠来。 老者喝道:“小子!你便是老伯的鱼……哈哈!” 展鹏飞不闪不避,提刀直劈。他知此等阴招,若让开,老儿必乘势偷袭。黑刀一落,草帽成碎。老者心疼又惊讶:“此帽非常物,乃塞外韧草晒制,合牛筋编成,寻常刀剑不留痕。此子的刀,倒是宝物。” 老者挥竹竿,虎虎生风,鱼线与铁钩轨迹诡异,连环射来。展鹏飞举刀迎上,“梆”的一声脆响!竹竿竟未断,背脊却陡觉一凉,只得施展“梯云纵”拔地而起。果然铁钩从后背袭来,却扑了个空! “老头,这竿怕不是常物?”展鹏飞问。 老者自得道:“算你有眼力。此竿得自塞北悬壁,乃扎根绝崖的碧绿竹,韧性极强,硬度非常。” “话不多说,拿命来!”老者喝声再上。 “再强也不过竹子。师父所赐之刀,无坚不摧。”展鹏飞运足真气,黑刀劈下,“噼啪”数声,竹竿断为数节。 “呀呀呀!你小子!”老者心爱之物尽毁,怒极。双手翻飞,鱼线舞作九节鞭,间或甩出飞镖。展鹏飞不欲久缠,将刀背于身后,双掌下按,真气激荡四野,“叮铃哐当”,飞镖尽数掉落。老者尚在震惊其内力浑厚之时,黑刀已逼面而至。 “嗖……”一把大刀横空飞来。展鹏飞只得变招格挡,同时抬腿一记,将老者踢出。远处一名巨汉纵身而至,接住老者,抬手一引,空中那柄大刀竟回旋入掌。 巨汉扶老者道:“连你都不敌?难怪苍狼堡这回放了狼烟令。” 展鹏飞打量此人:身高九尺,筋肉虬结。尤觉他御刀数式颇为新奇。 老者咳嗽道:“铁木!多年不见,你的御刀术愈发得心应手了……” 铁木傲然道:“为练此招,我常年雪山闭关,自创‘冰雪真气’,黏性极强,所以使得顺手。”说罢,目中轻蔑,显是不把展鹏飞放在眼里。 展鹏飞心下暗忖:“以真气御刀,倒也是个人才!” 铁木肩扛大刀,指他道:“小子,是束手就缚,还是让大爷给你砍个七刀八刀?” 展鹏飞冷笑:“大话说惯了?猪油蒙心不成?” “哼!”铁木怒极,拔刀蹬腿疾劈。交刀之际,展鹏飞只觉巨力透臂,方挡住,便见那大刀轻轻一震,竟脱手飞去。 “不对。”他心头一悸,急转身刀格,只见原本离手之刀已自背后回杀。铁木双臂挥引,长刀在空盘旋,杀招络绎不绝。展鹏飞只得刀花团护四周。 片刻,铁木嘴角浮起冷笑。展鹏飞忽觉身形迟滞,动作渐慢。 铁木大笑:“小子,觉出来了?大爷的‘冰雪真气’,岂只御刀!” 旁侧老者心念电转:“铁木这‘冰雪真气’竟可入侵经络,使人如堕冰原,渐至僵硬。看样子这些年他有奇遇。此番出山,多半也奔塞外听雨阁去,求更上层功法。” 展鹏飞动作愈发迟缓,刀锋难御。他心念一转:“既然‘冰雪真气’以真气为主,我以混元真气可否克之?”即刻运周天数遍,寒意果退。他心中一喜,面上仍作不支之状。铁木见之,以为得手,激动召回大刀,亲自提刀猛砍。 他虽能御刀,却更钟情于掌中实斩之快意。 两刃将接之瞬,展鹏飞唇角一勾,铁木后背突觉发凉。 电光火石之间! 场中一切骤停。方才如何?原来铁木千钧一发间,用真气将那老者“黏”入两人之间作挡;老者虽旁观,亦提防二人,反以鱼线缠向二人,欲同归于尽;铁木又以真气附刀,令两刀相黏。临门一刻,展鹏飞以混元真气硬破三重乱局:震裂刀上真气,冲散身上寒劲,再回劲震开鱼线。老者当场被真气震毙;铁木则被反卷之鱼线生生扯断一臂。 “啊!”铁木惨呼,飞快封闭数处大穴,转身便逃。 展鹏飞看他断臂狼狈,心念“穷寇莫追”,收刀负背,继续南下。 风过湖面,波纹层层散去,一如先前的平静。 第十章 血字城下 展鹏飞一路南下,终于走到了苍狼外堡不远处。 远远望去,苍狼堡外堡的高墙耸立在草原尽头。烈日当空,风声猎猎,城头的旗帜猎猎作响。展鹏飞抬手扶了扶斗笠,眼睛微微眯起。 原本只零星驻守的几名侍卫,如今城墙上却人头攒动,披甲执兵,警惕地张望四野。墙下巡逻的家仆和护卫亦是比平日多了数倍,甚至连空气中都透着一股紧张的气息。 展鹏飞心中冷笑:果然,恐惧已深入他们的骨血。 他趁换岗之际,黑刀寒光一闪,几名侍卫应声倒下。血迹溅在青石上,他的身影已经如鬼魅般掠过,消失在视线中。 踏入外堡,往日车马喧嚣、叫卖不绝的街区,此刻冷冷清清。商铺紧闭,窗户都用木板封死,唯有风卷起纸屑在街道飘荡。 他目光一转,便见墙上贴着一纸告示: “近日有草原匪患闯城,各店家民户非必要不外出!” 展鹏飞嘴角浮起讥讽,心头怒火骤起。 “我是匪患?那他们屠戮我青原部落时,又是什么?” 杀气翻涌,他抬手一刀。只听轰然一声,告示连同墙体被震裂,碎屑四散,墙上留下一道深痕。 巨响传出,立刻引得城头守卒警觉,箭矢如雨般落下。 “可疑之人来袭!”有人大喊。 “唰唰唰!”破空声不断。 展鹏飞身形腾挪,黑刀挽起雪亮刀花,箭矢纷纷被震落。他眼神冷漠,并不与这些小卒计较,几个纵身,直奔内堡。 狼烟腾起,直冲云霄。 消息迅速传入内堡。转眼之间,城墙之上已站满了供奉、散修,以及苍狼堡的护卫。空气中杀气弥漫,人人屏息。 内城大门紧闭。 展鹏飞停在门前,仰首而望,只见城墙正中,一人负手而立,身材魁梧,神色森严。须发虽已染白,眼神却如鹰隼般锐利。无疑,这便是苍狼堡的家主沈玉伯。 展鹏飞缓缓拔刀,刀尖在城门前石板上划出一道横沟,力透石骨。 随即,他挥刀写下四个血字: “越此线者,死!” 鲜红的字迹狰狞刺目,气势如雷。 城头人群哗然。议论纷纷,有人惊惧,有人怒骂。 沈玉伯眉头紧蹙,沉默不语。就在这时,一名独眼大汉持枪上前,抱拳喝道:“承蒙堡主收留多年,一直无以为报。今日此子城下猖狂,待我斩其首级,以谢堡主大恩!” 此人正是内堡十大供奉之一的丁典。 他少年时曾入少林修习,因不堪清规戒律而弃寺从军。多年征战,他将少林的降龙伏虎棍法与战场杀伐枪术融为一体,自创“破阵枪”。当年关外大战,他独身杀出重围,后投身苍狼堡,被沈玉伯礼遇非常,还得以进入“塞外听雨阁”,将各家枪法融会贯通。 沈玉伯目光深邃,终于开口:“丁先生既有此意,便请下去一试。老夫在此观战,盼你凯旋。” 丁典长啸一声,纵身而下,持枪一步跨过展鹏飞所划血线。 展鹏飞眼神一冷,抬刀迎上。 只见长枪出手,如游龙翻腾,又似蜻蜓点水。枪势连绵,快若闪电。 展鹏飞挥刀抵挡,刀光与枪影交错,铿锵之声震耳欲聋。城头上一片叫好。 然而他心知,眼前这场对决,不过是心理战。他故意收敛杀机,未动真力,只是静静观察。 果不其然,丁典虽看似攻势如潮,实则已拼尽全力。观者眼里两人势均力敌,但行家心知,他已处下风。 丁典也意识到自己无法压制对手,索性枪头插地,双手翻腕,枪花大作,仿佛棍法般横扫而来。 展鹏飞目光一闪,黑刀骤然提速。只见阳光之下,一道影子与他脚下一重叠,电光火石之间,刀光已掠过丁典脖颈。 鲜血喷涌,丁典脖子一歪,轰然倒下。 城头之上,一片哗然。有人惋惜叹息,有人心惊胆寒。沈玉伯的手已悄然将栏杆捏出深印。 展鹏飞收刀而立,冷冷环视四周,嗓音如铁:“别磨磨蹭蹭的!还有谁,便一齐下来吧!” 话音未落,两道黑白身影一同跃下。 一黑一白,装束怪异,面容狰狞,如同地府无常。 人群中有人惊呼:“是黑白双煞!他们的实力胜过丁典!” 展鹏飞盯着二人,一人执铁链,一人持长刀。两人咿呀怪叫,扑面而来,声若厉鬼索命。 刀光翻舞,却屡屡斩空,只有衣物,无半点血肉。展鹏飞心头一惊:“难道真是鬼怪?” 城头众人屏息凝神,低声议论:“黑白双煞,杀人如索命,飘忽不定……” 展鹏飞忽而停下,不再追逐。受铁木冰雪真气启发,他双掌合拢,混元真气催动,全身气流翻腾,宛若漩涡。 “呀!”黑白双煞骤然受困,行动如泥。 电光火石之间,黑刀已横空斩落。 惨叫声骤起。 二人倒地,尸体旁散落的衣物机关暴露。原来他们身上暗藏巧具,可瞬间脱衣,再以轻功错位,配合诡异的呼号,扰乱敌人心神。若非展鹏飞心志坚定,定会被他们惑乱,被偷袭至死。 展鹏飞站在尸体旁,仰头冷冷扫视城头。烈日高悬,他一身黑衣仿佛将光芒吞没,阴影笼罩城下。 血水顺沟流淌,正好渗入那行血字之中。 “越此线者,死!” 鲜红如火,格外刺目。 沈玉伯凝视着这一幕,眼神深沉。他心里清楚,展鹏飞的实力,绝非寻常供奉能敌。纵然堡中还有几位更强者,也未必能挡下他。 这一刻,他深思许久并心中叹息:看来,终究还是要请二弟出手了…… 第十一章 血雨对决 苍狼堡城墙之上,乌云翻涌,气氛沉闷。堡中众人屏息凝视,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孤身负刀的黑衣少年身上。 城墙下,展鹏飞负刀而立,身形孤傲。此刻的他,已成为苍狼堡上下心头的梦魇。 沈玉伯目光冷峻,却难掩眉宇间的凝重。他侧首看向身旁的二弟沈玉仲,眼神中隐隐带着一丝请求。 沈玉仲却像没看见一般,双手负背,眯着眼望着雨幕中的展鹏飞,嘴角勾着一丝冷笑。 沈玉伯无奈,压低声音,拱手道:“贤弟,如今大敌当前,还请你以沈家基业为重,出手擒下此子!为兄自当铭感于心。” 沈玉仲缓缓回头,神色玩味,声音阴阳怪气:“呵,大哥既然都把家业抬出来压我,做弟弟的还能说个不字吗?只是……怕江湖上有人说,大哥你武功不如我这个弟弟,那可就不好听了。” “哈哈,”沈玉伯勉强笑了笑,话音中却藏着锋芒,“大敌当头,岂能在乎闲言碎语?只要你能斩下此子的人头,为兄自有办法应对世人之口!” 沈玉仲目光一闪,心头疑惑:大哥与往日不太一样?想了想,他终究还是一声冷哼,身形一纵,如鬼魅般飘下城墙。 城下的展鹏飞抬起头打量着来人,来者与城头那威严的堡主有几分相似,眉宇间还透着几分狠厉,心中暗想:此人莫非是苍狼堡的嫡系而非供奉? “小子,”沈玉仲淡淡开口,声音却如惊雷滚过雨幕,“你能逼我出手,也算是本事。但可惜,你的路到此为止。” 展鹏飞冷笑,声音铿锵:“这些话,我从你们苍狼堡许多人嘴里听过。但最后,他们的尸骨都成了我的见证。” 沈玉仲面色一沉,怒气翻涌:“好个狂妄的小崽子!那便让你见识一下,什么才是真正的高手!” “且慢。”展鹏飞眼神凌厉,刀尖一抬,冷声道:“小爷我不杀无名之鬼,报上你的名号吧!” 沈玉仲冷笑连连:“哼哼,好胆!记清楚了,老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乃是沈家二爷,沈玉仲!你若有命去见阎罗王,记得说清楚,是谁送你下去的!” “果然是沈家人!来的好”展鹏飞心里说着。 城墙上的众人屏住呼吸,空气凝固,连风声似乎都被压下去了。 “这就是高手过招吗?”有人低声喃喃。 “光是对峙,就让人喘不过气来……”更多人心惊胆战,手心全是冷汗。 而沈玉伯,嘴角却微不可察地勾起一抹笑意。 就在这时,天穹轰鸣一声,骤雨倾泻。雨水砸落在两人身上,打湿衣襟,也让场面更添肃杀之气。 展鹏飞率先出手,黑刀骤然出鞘,刀光如霹雳,劈向沈玉仲。 沈玉仲长啸一声,衣衫崩裂,露出一身铁石般的筋骨,皮肤泛着黑红之色。刀光砍在身上,只迸发出金铁之声,火花四溅,却未能伤他分毫。 “很强!”展鹏飞心头一震。 这与先前遇到的铁布衫截然不同,沈玉仲的横练功夫已至大成。除非找到死穴,否则几乎刀枪不入。 城墙之上爆发出一片喝彩。 “好功夫!” “不愧是沈家二爷,这等横练功夫,怕是少林高僧的铜皮铁骨也不过如此!” “果然如此,都说沈二爷才是沈家最强之人!” 沈林翔听到这话,立刻脸色大变,急声喊道:“父亲!他们这是在贬低您啊!” 沈玉伯目光一厉,冷冷喝道:“退下!成大事者,岂能因片言只语而动摇!” 雨声滂沱,城下杀气森寒。 沈玉仲心念如电:这小子刀法凌厉,步法奇妙,若非我横练护身,怕早已身首异处。这刀似乎真是修罗刀……隐约带着能压制我心神的威势! 展鹏飞目光坚毅:普通刀法奈何不了他,只能动用师父临行时所言的禁招! 他深吸一口气,刀势忽然一变,横刀于胸前。周身真气鼓荡,气机森然,四野似乎都被笼罩在刀势之下。 沈玉伯站在城头,眼神猛然一震,手指紧扣栏杆,低声喃喃:“果然没错……这是镇魔刀法的起手式!” 沈玉仲浑身一颤,只觉周围煞气逼人,心底深处竟生出一丝恐惧。 下一刻,展鹏飞出刀。 刀光森冷,刀气如涛,竟透过沈玉仲的横练外壳,震得他五脏翻滚。沈玉仲脸色骤变,慌忙变招,不再硬接,身形游走,四处闪避。 城墙上众人顿时骚动:“怎么回事?沈二爷竟不敢正面硬抗了?” 有人惊呼:“难道那少年使出的刀法,连二爷的金刚不坏身也挡不住?” 呼声如潮,震得沈林翔面色惨白。 此时,站在沈玉伯身旁的沈玉叔却忽然靠近,压低声音笑道:“大哥,好算计!” 沈玉伯面无表情:“三弟此言何意?” 沈玉叔冷笑:“大哥,我可不是二哥那个蠢货。你早就看出,这小子手中的黑刀正是修罗刀,他施展的招式,分明就是镇魔刀法。二哥今日,多半要死在他手里。到时你再无人阻拦,双手将家业送与神教,重振旧日声威。这不是你长久以来的心思吗?” 沈玉伯神色微变,尚未开口,沈玉叔却已主动低声道:“罢了罢了,大哥你放心,这回我支持你!” 沈玉伯挑眉,冷冷望了弟弟一眼,心中暗叹:恐怕三弟比二弟更难缠! 沈玉叔凑近几分,声音幽幽:“别人不知,我却知道,你的修为已不止如此。二哥自诩已窥到第四层门槛,可在我看来,你才是真正踏入第四层的人。若非如此,你那气息为何若有若无,反而比寻常弟子更淡?是不是到了那等境界,才能收放自如?” 沈玉伯眼神一凝,缓缓道:“不错。你倒是看得仔细。实不相瞒,我不仅踏入第四层,甚至已隐隐触到第五层的门槛。” “什么!”沈玉叔面色骤变,眼中闪过震惊与狂热。 沈玉伯淡然道:“这便是我欲光复神教的根本。待你自己修到那一层,便知其中玄妙。” 沈玉叔望了眼雨幕中拼死闪避的二哥,心底冷笑:二哥啊二哥,你终究只是我们沈家前进路上的一块垫脚石。 第十二章 问心魔关 瓢泼大雨如注,天地一片灰濛。 雨水打在盔甲上,打在旗帜上,也打在两人的刀锋与脸颊上,声响四起,却掩不住那阵阵金铁相交的爆裂。 “老子斗鹰一生,今儿这是要让鹰啄了眼啊!”沈玉仲咬着牙,面色铁青,浑身横练功夫支撑着,艰难抵挡着展鹏飞那把黑刀。他每一次硬接黑刀,身上都会发出一阵“干嚓”的金属碰撞声,雨中带着血腥,映得人心发冷。 说来也怪?沈玉伯与沈玉叔都能识得镇魔刀法的影子,独独他沈玉仲却不识。原来往事有因。年少时,沈玉伯身为长子,随父侍奉教主,自幼耳濡目染,见过镇魔刀法的起手与路数;沈玉叔年少做过教主持刀的刀童,昔日贴身看刀,自然对刀中玄机熟识。至于其他人,若非教中长老,见了镇魔刀法不过是自取灭亡。刀若出手,常人还未明白招法便已身首异处。其他的除非是武林翘楚可以抵挡杀招,寻常武夫见了就死于刀下了,所以无人识得此刀法。 镇魔刀法分两部分:前半部也是威力绝伦的刀法,非一般人能抵挡,要不是沈玉仲靠着金刚不坏的硬功和灵活的走位,早已死于刀下;而后半部分则只有七招,每招都是惊天地泣鬼神的招式,‘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雨幕中,两人鏖战已久,锋芒相逼,节奏忽快忽慢,忽近忽远。展鹏飞渐觉耐性消磨,手中刀柄紧握,如山一般沉重。他猛吸一口气,脚下微碎步疾进,黑刀凌空高举,宛如黑云压顶。 沈玉仲双臂交叉以枪换刀之势硬格,展鹏飞脚踏对方碎臂,一跃而起,借势转身飞出,整个人如燕子返巢般疾速掠回。 刀从背后转出,一招低飞斩回,刀势如潮,令人眩目。速度之快,姿态之狠,让在场凡见者无不为之屏息。 即便是横练功夫大成的沈玉仲,也非这一招之长。他步伐踉跄,胸口处一阵沉闷,鲜血顺着衣领渗出,被雨水冲刷着,混合着泥水落下。两人在雨中定格一瞬:一人转身,刀背朝城墙;另一人佝偻跪地,脖颈处血流成线。 城楼之上,众人失声惊呼:“二爷中刀了!这等外露的脖颈,横练应是最防护周全的地方,竟给破了!”恐慌在众人脸上蔓延。有人低喊:“快逃吧!”也有人噤若寒蝉,后退几步。 沈玉伯怔了一瞬,眸中闪过风霜与决绝。他将雨衣攥紧,整理衣襟,深吸口气,负手纵身飞下城头。沈玉叔亦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动,连忙跟随而下。城头上议论纷纷,低声争吵充斥着雨声: “堡主要下去亲手收拾了?” “别胡说,堡主的武功不如二爷!” “你懂什么?塞外听雨阁藏书颇多,谁知道堡主是不是练得更厉害?” “嘿,你小子我抓到了吧!刚刚说堡主不如二爷的好像也是你!” “什么呀!胡说……” 人群中不断争吵喧闹。 少主沈林翔终于在混乱中压住众口,他厉声喝道:“都给我闭嘴!”语气里有着少年的惶恐与一下子承担起权威的勉强。 展鹏飞望着两人到来,嘴角浮起一抹冷笑:“终于下来了!” 然而下一刻让人瞠目结舌的一幕发生了:沈玉伯与沈玉叔并非如众人所料再战,而是相互看了一眼,忽然齐齐作揖行礼,跪倒雨中,行起了奇怪的手势,口中齐声高喊: “原神教天部沈氏一族,沈玉伯、沈玉叔,叩见教主!愿教主止嗔守正,以力护人!” 这突兀的一幕像一记雷霆,将城楼上、城下所有人的思绪劈裂。有人低声骂道:“这是求饶!屁的阻敌!”更多的人却惊惶:“他们怎会跪下?”沈林翔面色一变,苦涩涌上眉头。 “教主?什么教主?”城头喧哗起伏。驻足的护卫眼中尽是狐疑与畏惧。展鹏飞面色不动,心中却像被什么东西轻轻触动。多日以来,他听到的“修罗”“神教”“镇魔刀”等字眼,如今在这城下重叠,他与师傅之间那些模糊的线索似乎又牵上了一根更粗的绳索。 沈玉伯抬首,眼中有血有泪,声音浑厚:“教主……不知老教主今在何处?我沈家当年为保全神教余力,隐居关外,今日得以一见新教主,实乃神教之幸!”他说得诚恳而沉重,仿佛多年担负的秘密一夜倒下。 展鹏飞冷声:“我只知道我来是为了报仇。” 沈玉伯又跪伏更深,继续道:“教主,刚才死于你刀下之人,确为我家二弟沈玉仲。二弟素来自恃武功高强,常以权势行事,今日之祸,我心痛如焚。若教主欲报仇,老夫愿以身抵命,但望教主莫灭我神教余脉,留我沈家给您鞍前马后,日后助您光复正教。” 沈玉叔急切插话,言词激昂:“大哥!不是的!这是二哥与四弟之举!你身为家主,岂可轻生?你还要辅助教主!我愿以死抵罪!” 眼看众口纷纭,展鹏飞沉默良久,目光收敛。他忽然抬头,语气却带着质问:“你们真不知情?包括之前几轮的围剿、夜袭、勾结草原之事,真是你们全然不知?” 沈玉伯抽出一口长气,声音沙哑:“起初……真不知此事原委!当年神教逢难,我家族携同教众出关,一面经营,一面寻找教主。然我二弟好权,四弟性情刚烈,管事渐多不可控。我虽有不满,但为保全大局,常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些错事,苦在我心。” 沈玉叔也垂头哭诉,语带悔恨,断断续续道出通盘:“谁能料想,他们竟与草原中人勾结,以部落之争为掩,抢夺马匹、烧杀族人!我恨不得把他们交出去,但骨肉难分,教主先前招式我未识,以为是强敌来袭,故未能和大哥即断。今日命丧刀下,我亦悔恨无穷。” 展鹏飞听着,眼眶一时湿润。他看着眼前这位满面皱纹的家主,看着跪地祈求的两位长者,脑海里又翻回那晚火光、冥冥中掠过的面孔、那一声声无辜的哀号。仇恨与人性在他心中搏斗:一边是血债,必须清算;另一边是无辜的人与一座城的数万生灵,若他一刀了结,究竟是否比当年他们所为更残忍? 沉默像一片浓雾笼罩在雨中。展鹏飞闭目,双眉紧锁,脸上流露出撕裂般的挣扎。胸口处若有若无的光晕闪烁,像是某种莫名的宿命在召唤。 沈玉伯见状,急忙低声吩咐:“三弟,快清场护法!不得有人吵嚷打扰!让教主自问心关!”沈玉叔虽心中怀疑,却仍照命行事,迅速往城墙四周下令,令众人退散,保持肃静。 城下、城头的人群被迫后撤,窃窃私语渐息,但心底的疑虑未散。沈林翔面色越来越难看,仿佛被剥去了少主的底气。 展鹏飞内心问道。 “什么是正,什么是邪?” “他们杀了我部落的人,那些人就该死!” “冤有头,债有主!下令的人我已杀,此事不该再有无辜的人牺牲!” “若不复仇,何以为人?” “……” 展鹏飞缓缓睁开眼,眼中有雨,有血,也有沉甸甸的责任。他没有立刻回答众人,也没有马上挥刀屠城。两个念头在他心中厮杀:一个是复仇,另一个是戒除嗔怒,默念那师父所传的“心若止水,天塌不惊……”。这两股力量此刻互不相让,将他折在中间。 雨仍旧下,身上光芒闪烁,展鹏飞的呼吸平稳,却像是一口被压抑的风暴,随时可能爆发,也可能悄然转向。 在这淋漓雨夜,他闭目立誓:不论道路如何,不问是非公道,唯先“问心”,再作“决断”。 正与邪,皆在一念之间。 第十三章 命途交汇 此刻,雨过天晴,苍狼堡外一片清朗。 大雨冲刷过的城墙湿漉漉的,阳光从云隙间落下,照在青石砖上,泛着冷光。雨水顺着檐角滴落,汇成小股水流,蜿蜒流淌,像是给方才的血战留下的印记。 城下,展鹏飞独立,黑刀归鞘。 他浑身真气收敛,气息沉稳,与先前激斗时那股狂烈之势判若两人。他眉目深沉,眼神平静得如同湖面,却让人心底发寒。 沈玉伯站在旁边,看在眼里,不禁大喜。 他快步迎到展鹏飞身前,双手抱拳,拱手弯腰,语气虔诚:“恭喜教主,顺利度过问心关!神功又进一层,实乃神教中兴之兆!” 展鹏飞眉头一皱,冷声回道:“问心关?那是什么?还有,我不是你们的教主!” 沈玉伯神情肃穆,连忙俯身:“具体详情,待教主移步堡内,属下自当一一道来。” 展鹏飞冷笑,目光如电:“你沈家弯弯绕绕惯了,莫不是想设下奸计,引我入瓮?” “属下绝不敢!”沈玉伯急声辩解,语气中竟带了几分惶恐。 展鹏飞沉吟片刻,抬手抚过刀柄,心中暗道:“罢了!凭我这一口黑刀,一身武艺,纵是刀山火海,又有何惧?若真是阴谋诡计,便叫他们血溅当场!” “前面带路!”他淡淡说道。 “遵命!”沈玉伯大喜,躬身领路。 随着一声清脆的拍掌声,堡内大道两侧忽然鼓乐齐鸣。只见数十名身着红衣的随侍鱼贯而出,吹拉弹唱,举着各色仪仗,整齐列队。空气中弥漫着檀香与花瓣的味道,彩带随风飘舞,仿佛要迎接一位久违的王者。 展鹏飞心中一沉,眼神渐冷:“好一个阵仗!倒像是早已料定我会走进来……” 他锐目一扫,只见街边民居与商铺门窗大开,无数百姓跪在地上,低头不语,连小孩都被捂着嘴,悄悄看着这黑衣持刀的青年。 展鹏飞运功凝神,耳力敏锐,捕捉到了人群中低低的交谈声。 “这算怎么回事?不是说堡里遇到大敌,让我们都躲着吗?” “可不是嘛!如今却让我们跪着迎接,咱到底是迎谁呢?” “莫非皇帝来了?荒唐!皇帝老儿哪会千里迢迢跑到这塞外?” “那这人是谁?连堡主都这般郑重其事……” 展鹏飞听得心头火起,冷声一笑:“沈玉伯,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沈玉伯脸色大变,急忙躬身:“教主息怒!属下绝无他意!这一切……只是想让教主知道属下的忠心!” 话音未落,他双膝一屈,竟要跪下。 展鹏飞眼神一冷,脚尖微抬,轻点之间,正好托在他膝盖之下。只听“嗡”的一声,暗劲涌出,硬生生将沈玉伯托得直挺挺站起。 沈玉伯身子一震,眼中闪过一抹诧异。他这一跪,本带几分试探之意,膝盖将触地时早已暗运内劲,想借机探测展鹏飞的功力深浅。岂料对方早有防备,不但轻松化解,甚至顺势一托,令他再无借口屈膝。 沈玉伯心底骇然:“此子内力深厚如渊,收放自如,非是我能敌也。看样子我是赌对了!” 展鹏飞冷声开口:“沈堡主,没必要如此虚礼。咱们之间的恩怨尚未了结,你若真有诚意,就把话说清!” 苍狼堡,宗义厅内,檐角滴水声声。厚重的木柱撑起宽阔的大厅,堂中供桌上,香烟缭绕。 展鹏飞立于中央,手扶刀柄,背脊笔直。他拒绝坐上主位,显得警觉而冷漠。沈玉伯与沈玉叔分列两侧,气氛凝重,连沈林翔都被拦在门外,不得入内。 “教主,我修罗神教,源自西方,首任教主名曰修罗摩……” 沈玉伯缓缓开口,将神教起源、教义与衰败之因一一道来。 “‘止嗔、守正,以力护人’……本是护佑苍生之法,却被污为魔功。历任教主慈悲仁厚,广收门徒,不问出身……然而,奸邪败类混入其中,坏我神教声誉。再加之心魔试炼,许多教徒走火入魔,杀戮成性。久而久之,神教竟被天下唾骂,冠之以‘魔教’之名……” 提及青原部落之事,沈玉伯更是声泪俱下:“此乃二弟、四弟所为!他们挟私妄为,行事悖逆,我知晓时已为时晚矣。教主若要报仇,属下愿以死赎罪。但愿您莫要毁尽神教根基,那是留给教主重振的希望啊!” 展鹏飞沉默良久。 他没有怀疑沈玉伯的话,因为从修炼混元玄功以来,他隐隐感觉此功与黑刀之力并非寻常。他的内息与沈玉伯所述的“炼神诀”极为相似,而这柄黑刀,更与传说中的修罗刀一一对应。 难道……师父真是神教教主段震天? 疑问在心头翻滚,他握紧刀柄,眼神一瞬间凌厉无比。 “如果真是这样,那我……究竟该如何呢?” 矛盾与煎熬,让他胸口起伏。 沈玉伯不敢多言,只垂首静候。沈玉叔在旁,满脸小心,唯恐此刻有丝毫差池。 忽然,门外传来急切的脚步声。 “父亲大人!四叔……四叔他去了!”沈林翔声音带着颤抖与悲愤。 “什么!”沈玉伯身形一晃,竟一口气喘不上来,双眼一闭,差点栽倒在地。 “兄长!”沈玉叔急忙扶住,泪眼婆娑:“二哥、四弟已先一步去了黄泉,你若再有闪失,沈家可就……可就散了啊!” 展鹏飞闻言,心头也微微震动。 他记得青原部落满门被屠的惨状,血流成河。可此刻,眼前的人,同样失去了至亲手足,哭声哽咽。 我的痛,他们也有吗? 他闭上眼,长长吐出一口气,抬手一挥,黑刀在地上划出一道深沟,寒光逼人。 “青原部落与苍狼堡之事,就此了结!但沈堡主,你需立誓,从今往后约束门下,不得再有残暴之举。若再有人犯……我展鹏飞,必亲手斩尽!” 沈玉伯闻言,脸色苍白,心神恍惚,摇摇欲坠。 片刻后,他强撑着站起身,拱手叹息道:“堡主勿要见怪,属下连失二弟四弟,一时悲痛过度,失态失仪。只是念及教主也曾痛失至亲,心中自觉羞愧,恨不能以死谢罪!但属下方才所言,句句属实,绝无虚假。老教主不在,唯有教主您,方能引领我等重振修罗神教昔日神威啊……” 展鹏飞凝视着他,目光冷峻,却并未立刻开口。半晌,他才缓缓伸手,将沈玉伯扶住,不让他再次失态。 “沈堡主,非我展鹏飞做作,而是你所言之事,我也一无所知。若真要论去留,恐怕只有寻得我师父,才能分辨清楚。” 闻此,沈玉伯神色骤然一亮,连忙应声道: “教主所言极是,是属下操之过急了!在您外出寻师期间,青原部落之人,皆是我苍狼堡最尊贵的客人。若有人愿意入堡定居,必以上宾礼遇;若习惯草原之风,不愿进城,也可随时来堡领取粮草、牛羊、布匹,以解生活之忧。” 这一番话,让展鹏飞心头一震。他最放心不下的,正是青原部落幸存的人们。若此事不稳,他便绝不可能离开。如今见沈玉伯言辞恳切,且苍狼堡上下已领教过自己手中黑刀之威,谅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他暗暗吐出一口气,收敛刀锋,终于拱手一揖: “既如此,我展鹏飞谢过沈堡主。青原部落人皆是我至亲至友,若能得堡主庇护一二,我便能安心外出寻师,查明真相。” 沈玉伯闻言大喜,眼含泪光,朗声应道: “教主何须言谢!今日虽痛失二弟四弟,但得以迎回教主,乃是我沈氏列祖列宗与诸多教众最大的欣慰!属下这便下令,筹备青原部落的安顿与迁徙之事!” 大厅寂静,只有烛火摇曳。 有人松了口气,有人却暗暗心惊。 喜优参半。 恩怨未了,江湖路远。 第十四章 风起狼堡 苏鲁克草原上,马群低头咀嚼着青草,风吹过时,草浪翻滚,牧民们却个个神情焦急,目光齐齐投向草原的深处。 “嘿……族长回来了!是族长!” 一个眼尖的少年突然高声喊道。瞬间,人群沸腾,纷纷踮起脚尖,激动地望向那道远远疾驰而来的黑影。 展鹏飞飞身落地,几乎同时被族人们团团围住。他神色从容,将在苍狼堡发生的事一一道来,包括幕后主使已伏诛的消息。 族人们先是痛哭,继而怒骂,最后归于沉默。 青原部的牧民本性淳朴,草原上的风教会他们如何面对生死,也让他们懂得团结与感恩,更懂得冤冤相报何时了。若非如此,这笔血海深仇不可能就此落幕。 “我很快便要外出一段时日。”展鹏飞环视四周,语气平稳而坚定,“希望族里能推举出一位代理族长,管理部落的日常事务。另外,苍狼堡那边愿意接纳族人前往生活,大家可以自行决定。” 话音刚落,族人们便异口同声地拒绝了。 “族长尚在,哪来的代理!” “我们等你回来,不去别的地方!” “城里再好,也不是咱的草原!” 展鹏飞听得心里发酸。他明白,族人表面淡然,其实心中仍有不甘与恨意,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于是,他不再多言,只叮嘱大家照顾好自己,等他归来。 那一夜,全族彻夜未眠。 篝火熊熊,歌声与酒香在夜空中交织。 虽然不是节日,但对青原部来说,这一晚比任何节日都更重要:大仇得报,族长将行远征,这是属于他们的欢送之夜。 翌日天未亮,族人们还在沉睡。展鹏飞不愿当面告别,悄悄备好行装,独自离开了草原。 与此同时,苍狼堡内外议论四起。 “听说了吗?原来咱是魔教后人?” “奶奶的,什么魔教!那是修罗神教!” “哈哈,也熊,那俺岂不是魔教中人?怪不得俺从小就坏,原来是遗传的!” “那上次迎接的那个年轻刀客……难不成就是新教主?” “……” “苍狼堡要改旗易帜了?” 热闹的气氛被这突兀的几句打断,空气里多了几分诡谲。 有人惶恐不安,有人暗暗兴奋,也有人开始盘算未来的去向。 “父亲大人!”沈翔林匆匆入内,跪在沈玉伯面前,神色惶急,“不知为何,咱是修罗神教的消息传了出去,还有人说……展鹏飞是新教主,如今堡内人心惶惶……” “放肆!”沈玉伯厉声喝止,“汝小儿怎敢直呼教主名讳!此等僭越,休要再犯!” 沈翔林咬牙叩头:“孩儿知错。”心中却愤愤不平。沈玉伯冷冷地望着他,心知肚明这消息是如何传开的,也明白这是无法避免的一步。 “从建堡到如今不过二十余年,有些人早忘了自己的根!”他负手而立,声音森然,“该算的账,也该算了。” 沈玉叔笑眯眯地接口道:“那群外来罪囚、供奉不知渊源,情有可原。当年举族迁徙至此,你们这些后辈不懂底细,但老一辈与资深供奉岂会不知?如今神教将复,自然该清算一番。” 沈玉伯当即传令:“全堡上下听令!沈氏一族,皆为神教门徒。凡有子嗣不知身世者,即刻告知!所有教众,准备参见新教主!这些年新加入苍狼堡的人,若愿入教,须经考核;不愿者,可自由生活,或离开此地,恕不相逼。” 一道命令,如惊雷炸响,整个苍狼堡沸腾起来。那些沈氏族人和老供奉们,一个个心思翻涌,暗暗盘算未来的局势。 展鹏飞此时已从草原返回。 他实在被上次那“铺天盖地”的迎接仪式吓到了,这次刻意选择悄悄潜入内堡,未惊动众人。 刚靠近内厅,便听到沈氏兄弟的笑声。他没有刻意隐藏脚步,沈玉伯立刻察觉,转身恭敬叩拜:“属下参见教主!” “沈堡主勿如此。”展鹏飞连忙摆手制止。 一番寒暄后,直入主题。 “既然青原部的族人不愿进城,那就随他们在草原生活吧。”沈玉伯语气郑重,“我会定期派人送去物资,护其无虞。” “那就多谢沈堡主了。”展鹏飞拱手回应。 “教主折煞属下了!”沈玉伯又“戏精”上身,展鹏飞已经见怪不怪,直接开口说明来意: “其一,我此番是来辞行,并请沈堡主代为照拂族人;其二,希望以后勿再这般称呼我为教主,也不必行这些繁礼。” 沈玉伯肃然道:“教主之事,属下自当全力以赴!只是称呼与礼节,属下万万做不到!” “你……”展鹏飞一时语塞。 沈玉叔适时打圆场:“不知教主此行,可有方向?据属下所知,教主从未踏出苏鲁克草原与漠北荒漠。” “糟了,这给忘了!我还不知改如何去中原,更是去哪找师傅?”展鹏飞心里一惊。 “不知沈三爷有何见教?”他试探道。 “教主何出此言!属下自当鞍前马后,岂敢妄谈见教!”沈玉叔谦卑得几乎趴在地上。 展鹏飞对他们彻底无语。 真是叱咤风云好汉子,唯唯诺诺似谄奴啊。 十五章 初入中原 一斗笠、一黑刀、一袭黑衣,展鹏飞踏上了南行的征途。 不同于以往的是,这一次,他的目的地是远在塞外南方的中原腹地。虽然是汉人出身,但他自幼生长于草原,对中原的了解仅限于师傅口中的描述。因此,这趟旅程,对他而言不仅是寻师之路,更是一次追溯根源的旅程。 行至边境,一座高耸的关隘映入眼帘。城墙巍峨,旗帜猎猎,城楼上赫然刻着三个大字“龙堑关”。笔力遒劲,苍劲有力。城上旌旗密布,守卫森严,将士们个个目光如炬,气息沉稳,带着一股久经沙场的肃杀之气。 展鹏飞心中暗道:“这镇守边关的兵将,果然不是苍狼堡那些家仆可比的。” 入关进城之前,他依沈玉季的建议换上了一身普通的中原装束。黑衣、长发、草原发髻,在中原极易引起注意。而此地又位于中原王朝与大齐王朝的夹缝地带,周围多是草原与沙漠交错之地,商旅、密探、江湖人往来频繁,形势错综复杂。两大势力默许此地存在“自治势力”,互不直接插手,以此牵制对方。苍狼堡、苏鲁克草原,便皆在其中。 沈玉季还传授了不少“江湖窍门”,并给他准备了足够的钱财。展鹏飞虽觉不好意思,却明白“人在江湖,钱财乃行走根本”,不收不行。 来到关门,守卫照例盘查。一名肥头大耳、抠着鼻子的士兵喝道:“站住,关照呢?” 展鹏飞不动声色,从怀中取出一张通关文牒递上,心中暗道:“幸好沈三爷事先准备妥当。” 兵丁扫了一眼,冷笑道:“展鹏飞,西京人?经商?经商怎么不带车队,还背着刀?” 展鹏飞拱手笑道:“小本买卖,哪请得起车队?货都自己背着。至于刀嘛,草莽之间行走,防身要紧。” 说罢,他轻轻靠近,顺势将一个荷包塞入那兵丁手中。对方心领神会,掂了掂分量,神色立变,热情地搂着展鹏飞的肩膀:“原来如此!经商不易,防身也该。快走快走,别耽误做生意!” 展鹏飞与他哈哈一笑,从容入关。 他心中暗叹:“沈三爷这法子,倒也实用。若一味硬闯,纵然我武功再高,也难敌成千上万守军围攻。” 习武之人,真气如游泳之气。水性好者一口气畅游千丈,水性差者早早沉底。武功再高,也经不起无休止的车轮战。懂得藏锋,方是真英雄。 进入龙堑关城内,展鹏飞立刻被眼前的繁华震撼。虽见识过苍狼堡内城的热闹,但与此相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街道宽阔,人流如织,商贩叫卖声此起彼伏,百戏杂耍、琴棋书画,无所不有。 他心中暗暗惊叹:“若是到了师傅所说的东城府,不知又该是何等盛景?” 此行的目的地,正是千里之外的东城府。相传修罗神教的总坛“一线天”便在东城府近郊的一座山头,师傅也极可能在那里。沈玉伯为他准备了详细的路线:从龙堑关入关,先南下柳川府(中原北方第一大府),再折向临安郡(中原水陆枢纽),最后顺水路东行,抵达都城东城府。 他行至街市深处,忽闻前方一阵喧哗:“好!好酒量!” “这已经第五碗了吧?” “第五?恁娘咧!这是第八碗了!” “八碗?!厄喝一口都得躺半天啊!” “就恁这点猫尿,还敢碰醉仙楼的酒?” “王二!恁狂什么狂,咱俩半斤八两!” “恁娘勒!”两人扭打起来,众人纷纷笑道,但注意力更集中在酒楼大厅。 展鹏飞循声望去,只见一座酒楼上挂着“醉仙楼”匾额,旁边旗帜上写着“三碗不过关”五个大字。他忍俊不禁:“这中原人酒量也太差了,我们苏鲁克草原上,毛孩子都能一口闷三大碗。” 他挤入人群,只见酒楼大厅中,众人围着一桌看热闹。一名国字脸、丹凤眼的汉子,衣服虽多处补丁但也难掩他的正气。他正端坐桌前,大碗接连不断下肚,已有十碗之多,仍神色如常,反倒意犹未尽地拍桌催酒。 “小哥,不能再喝啦!”店小二急得跺脚,“这酒是祖传的,两碗就能放倒老黄牛,寻常人连一碗都挺不住!” 汉子朗声笑道:“怕我喝死在你这儿,惹上官司?放宽心,若是我酒量不济,也怨不得旁人!”说着要掏钱,却摸了个空,神色一僵。 展鹏飞眼疾手快,掏出一锭大银扔上桌,稳如磐石,竟无半点声响。旁人不知深浅,那汉子却心头一震:能将一锭银子暗劲控得如此之稳,此人绝非泛泛之辈。 展鹏飞拱手笑道:“小哥,再取几坛酒,另上几斤牛肉,再加一副碗筷,这银子够否?” “够,够,够!”掌柜亲自迎上,生怕跑了这大主顾。小二低头,嘴角微动,想是觉得掌柜的为了挣钱也不怕惹出事端,但又不得不去干活。 汉子盯了展鹏飞一眼,心生好感,一脚钩凳,内劲一运,凳子稳稳移至对面。两人对视一眼,心知对方皆是行家,没有敌意。 “在下展鹏飞,最喜结交豪侠之士。今得遇兄台,幸甚!” 那汉子哈哈大笑:“好!我姓孟,字萧剑。酒逢知己千杯少,今日有你作陪,痛快!” 二人推杯换盏,豪情渐起,周围看热闹的百姓皆暗暗称奇:“这两个疯子,怕不是想把醉仙楼的祖传酒喝干!” 夜幕降临,醉仙楼内灯火辉煌,酒香四溢。 江湖上的一段新缘分,就此在这龙堑关的街头,悄然展开…… 第十六章 江湖初识 月上中天,夜已深,醉仙楼内酒坛横陈,浓烈的酒香与夜露交织在一处。小二哥抱着空坛躺在地上,鼾声震天。 “喂,小二,小二,再来两坛好酒!”孟箫剑醉眼朦胧地呼喊着,见那小二抱坛酣睡,不禁朗声大笑。展鹏飞也跟着大笑起来,笑声在夜色中传得老远。 “痛快!痛快!”孟箫剑仰头大笑,脸上透着酒意,“孟某平生最爱美酒!早就听闻这龙堑关的醉仙楼佳酿天下无双,今日特来一试。未料银钱赠与街边兄弟,幸得展兄仗义相助,又能与兄弟开怀畅饮,真乃人生快事!” “孟兄此言差矣,能与孟兄痛饮,对我来说也是一桩乐事。”展鹏飞微微摇头,眼神微醺。他自幼生于草原,酒量惊人,然而这醉仙楼的酒却后劲奇大,就连他也被灌得脸颊发热,头脑微晕。 孟箫剑望着他,心中暗喜:“年纪轻轻,内力不在我之下,又肯以真本事对饮,不以内力散酒气……好个坦荡的小兄弟!” 忽然,一阵急促的箫声划破夜空,夜风中透着肃杀之意。孟箫剑脸色一变,瞬间酒意全无,肃然起身,抱拳向尚在醉意中的展鹏飞拱手一礼,声音中带着不舍:“江湖虽大,知己难逢。帮中有急事,孟某不得不先行一步。展兄,他日再聚!” 话音未落,身影已如夜鹰般掠出醉仙楼,消失在箫声传来的方向。 次日清晨,鸡鸣声打破了清冷的街巷。展鹏飞揉着太阳穴,才发现孟箫剑早已不在。店小二仍抱着酒坛呼呼大睡,嘴角还挂着哈喇子。 “孟兄……孟兄?”他喊了几声,只有空荡的楼内回音。 展鹏飞摇头轻叹:“这酒果然厉害,我早已有多年打坐练功未曾睡过,如今却被醉倒……孟兄的酒量,果真非凡。不知何日,才能再相见。” 就在此时,掌柜怒气冲冲地从后堂窜出,一边骂一边四下张望:“我的窖藏!全空了!狗蛋,你这看店的,贼都偷光了?” 掌柜一眼看到满地的空坛、小二和展鹏飞,愣了愣,连忙换上赔笑的面孔:“让客官见笑了!”说完飞起一脚,踢醒小二。 “怎么回事?酒都喝光了?”掌柜压低声质问。 “是、是两位客官……太能喝了,从晚上喝到天亮……”小二揉着眼,委屈巴巴地回道。 “你……你知道这些酒值几个钱吗?昨天给的哪够!”掌柜差点心疼得跺脚。 展鹏飞早已听得一清二楚,从包袱里取出一沓银票递上。掌柜与小二看得目瞪口呆。 “这些够不够?”展鹏飞问。 掌柜眼珠一转,满脸堆笑,语气无比殷勤:“小店童叟无欺,只需……五百两!” 小二差点喊出声,被掌柜瞪得一哆嗦,闭嘴不语。展鹏飞对中原的物价不熟,直接抽出一张银票交了账,转身离去。 走出龙堑关,他迎着晨风南行,穿过一片茂密竹林。翠绿的竹影随风摇曳,他目光微亮,心中不禁想起当年在苍狼堡门外阻他前行、死于刀下的那名老者手中的竹杖。 他随手一劈,一根青翠竹竿应声而断,握在手中轻挥几下,竹劲如风,竟觉极为趁手。 正当他意气风发之时,耳朵轻轻一动。 前方竹林深处,隐隐传来打斗之声,嘈杂混乱。 “这么巧?”他心中暗道,“若不理会,倒也无妨……但这偏偏挡了我的路。” 他运起轻功,身形掠上竹梢,悄无声息地向前掠去,片刻便看清前方情形。 林中两拨人正激烈厮杀。一方衣衫褴褛,头发蓬乱,手中皆是竹棒;另一方则是矮小的汉装男子,持刀怪异,身形灵巧狠辣。前者明显技不如人,唯有仰仗阵法勉强支撑。 展鹏飞目光一凝,心念一转,回想起师傅曾提过的江湖势力:“中原江湖第一大帮,乞行帮。弟子多为乞丐出身,遍布天下,情报如网,行侠仗义。帮主薛青竹更是以‘疯狗棍法’与‘醉仙拳’闻名江湖。” 想到此处,他不再犹豫,身影如鹰隼般俯冲而下,一竹棒横扫劈挑,转眼间击倒三人,局势瞬息逆转。 乞行帮众见援手突至,顾不得言谢,立刻应声反击。他们高喊号子,竹棒敲地,脚步阵势齐整,前后两队交错如战场长枪阵,攻势陡然凌厉。 对方措手不及,连连溃败。为首一人狠狠回头望了展鹏飞一眼,丢下一枚***,转瞬消失在林中。 “哼。”展鹏飞淡淡一笑,并未追赶。 众乞丐围上来,为首一人抱拳深礼,粗犷的面庞上满是感激:“多谢恩公仗义出手,助我等叫花子赶退倭奴!我陈一手,乃乞行帮五袋长老,在此谢过!” 说罢便带众人欲下跪行礼。 展鹏飞微一运气,四周无形气劲托起众人,让他们双膝不得下跪。众人齐声惊呼,心中更是骇然:此人竟能以真气隔空制人! “几位大哥莫如此,小弟姓展名鹏飞,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乃江湖本分。久闻乞行帮侠名,今日有缘相遇,自是要出手相助。” 陈一手点头,目露敬佩,便道出实情:原来这批倭奴连夜潜入城中,昨夜被帮主亲自击退首领,余党四处逃窜。我们一路追至此地,没想到这还有他们的团伙,险些着了道。 “原来如此。”展鹏飞闻言,眉头一皱,“倭奴?何方人氏?” 陈一手一怔,随后问道:“敢问恩公并非中原人士?” 展鹏飞坦然道:“在下虽是汉人,却自幼长于关外草原,对中原之事所知不多。” 陈一手点头抱拳:“失礼了!恩公救命之恩,一手无以为报,只是如今时局不靖,不得不谨慎。” 他旋即解释:数年前东南沿海出现一批异邦人,身矮语怪,烧杀掳掠、横行无忌。因其武器与招式皆异于中原武学,武林诸派屡战屡败,官府也屡剿不尽。众人遂称其为“倭奴”。 陈一手冷哼道,“天家不察,乡野操心,官府懈怠,唯我江湖儿郎自发抗倭!” “原来如此!”展鹏飞怒道,“早知如此,悔不该放他们走!” 竹林之风吹动,衣袂猎猎,少年初入江湖,目光渐渐变得深邃。 第十七章 青山不改 “恩公不必懊恼,既有此心,何不加入我们抗倭的队伍?” 陈一手见展鹏飞本领高强,又有侠义之心,心下起了招揽的念头。话音一落,众乞行帮弟兄也纷纷附和,诚意十足。 展鹏飞抱拳道:“陈大哥,非展某推辞。此番入中原,是为寻我恩师,尚未知何时才能找到。若此时答应加入你们,怕是心有牵挂,难以全力以赴。但展某可以保证,凡我寻师途中,若遇倭奴烧杀抢掠汉人百姓,必当一一屠尽,绝不留情!” 说罢神色坚毅,众人闻言亦不好再强求,只纷纷表示:若有需要,乞行帮自当出力相助。 “呀!差点忘了,都说乞行帮的情报网遍布天下,陈大哥,我将恩师的容貌与名讳说与你听,还望帮内兄弟多加留意。” 展鹏飞说着,将“无尘道人”的姓名与特征一一道来。 “无尘道人?” 陈一手眉头微皱,暗忖:“以恩公的身手,其师定非等闲之辈。可这名号……我叫花子混迹江湖多年,凡有头有脸的高手多少都有耳闻,从未听过啊。” 展鹏飞话出口,心中却“咯噔”一下: “展鹏飞啊展鹏飞,你糊涂了!师傅的身份尚未查清,倘若真是修罗神教教主……正魔势不两立,这事若传开,可就麻烦了!” 他不敢露声色,忙补道:“陈大哥,我师傅一向闲云野鹤,法号八成也是他随口胡诌的,就怕我去寻他罢了。” 陈一手哈哈一笑:“恩公言之有理。虽未听过此号,但能教出你这等弟子,必是隐世高人无疑。我这就将消息传下去。若有此人踪迹,必定第一时间禀告恩公!” “那就有劳陈大哥了。只是……你们如何能找到我呢?”展鹏飞略显疑惑。 众乞丐闻言,哄然大笑。 陈一手忍笑道:“恩公是救命恩人,你的样貌我们自当牢记于心,回去会请人临摹画像,传遍各地分舵。天下叫花子皆是我们兄弟,你走到哪,我们都能找得到你!” “原来如此。”展鹏飞恍然,心中暗道:“不愧是中原第一大帮,这情报之能,真非浪得虚名。只是……我透出恩师消息,是福是祸,还真难说啊。” 陈一手笑道:“话已至此,我们也不强留恩公。恩情咱众人铭记于心,还要赶去与帮主汇合。恩公此去寻师,前路珍重。” 展鹏飞抱拳回礼:“陈大哥、诸位兄弟,多多保重!他日有缘再见,我必亲访贵帮,拜会薛帮主,早闻其大名,奈何无缘相识!” 此言一出,众人面色骤变。陈一手叹息道:“恩公怕是不知,薛帮主早在十余年前便已仙逝……” “什么!薛帮主他……” 展鹏飞一愣,随即自责:“师傅常年在关外,教我刀法,怕也是不知此事。”忙解释一番,众人理解地点头。 陈一手接着说道:“二十多年前正魔大战,老帮主身受重伤,虽侥幸不死,却未痊愈。十余年前旧伤复发而亡。长老们秘不发丧,由副帮主马德标暂代帮主之位。直到两年前,我们才正式推举孟箫剑孟帮主为新帮主,告知江湖薛老帮主已逝。” “孟箫剑!” 展鹏飞脱口而出,心头一阵激动。 “正是。”陈一手神色肃然,众人亦面露崇敬,“孟帮主乃绝世豪杰,侠肝义胆,抗倭大业皆由他一手策划。近年更是奔走四方,游说各大门派参与其中。” 展鹏飞急切地描述了孟兄的容貌,陈一手大笑:“没错,正是我们帮主!没想到恩公与帮主缘分如此,哈哈,帮主好酒,你们倒是先在醉仙楼把缘分结上了!” “陈大哥,能否引我去见孟帮主?”展鹏飞欣喜问道。 陈一手为难摇头:“昨夜帮主率我们击退此处倭寇后,便赶往下一个据点。他神龙见首不见尾,忙于各地抗倭,我们这些帮众,平日也难得一见。” 展鹏飞虽有失落,但很快释然,抱拳道:“若陈大哥得见帮主,还望转达展鹏飞的敬意与思念。” “定不负所托!”陈一手拱手郑重答道。 “陈大哥,青山不改。”展鹏飞学着沈玉季教他的方法微笑着说道。 “绿水长流!”陈一手哈哈大笑,率众抱拳行礼。二人相视,心生惺惺之情,各自踏上不同方向的江湖路。 不久,陈一手猛地一拍脑袋,懊恼道:“糊涂!八月十五是帮中大会,帮主必定会现身啊!” 他连忙转身去追,却哪里还能找到展鹏飞的影子,只得苦笑:“这事没帮上恩公,真是猪脑子!” …… 午后天光淡白,雁门驿在地平线上露出一个长长的轮廓。驿道笔直,两边是打场晒粮的田地。再近些,便见旗帜飘扬,号角不时短促一声。城门外聚着一队车马,驮着皮革、盐包、药材,还有南边来的茶砖;商贩吆喝,马夫喝号,兵甲在门洞里进进出出,步伐踏在石板上,整齐作响。 雁门驿不同一般驿站,地处关南重地,商旅云集,兼之边关情报传递,所以有重兵把守,规模如一个小城。街口摆着两排摊,刀匠敲铁,药铺晒草,镖行门口挂着一面青底白字的旗:“镇北镖局”。对面是一家茶肆,门头斜挂个旧竹篾的“茶”字,阳光一照,影子斜斜地印在门槛上。 展鹏飞慢慢走,慢慢看。 城里人语颇杂,口音南北夹着,时不时能听到“柳川府”“临安郡”等地名。他心里把路线又捋了一遍:从此地继续南下到柳川府,再折向临安郡,借水路入东城府。一线天就在东城府外的山上。 路边两名驿站的快手从他身旁一掠而过,胸口系着驿绶,背后挂着小筒。马蹄飞雪,溅起的尘土扑到他靴面上,他退半步,笑了笑。 中原的节奏,果真是快。 草原小子,踏入江湖;初出茅庐,已闻风雨。 第十八章 雁门初遇 展鹏飞想到昨夜宿醉,酒劲未尽,便寻思着喝些茶水醒醒神。 自幼饮惯草原奶茶的他,对中原茶叶早有耳闻,听说那是“千金一两”的好东西,甚至高价远销海外。念及此,他迈步走进雁门驿镇上的一间茶肆。 “小爷里面请!要喝点什么?”店小二热情迎上。 “你们这儿有什么可推荐的?”展鹏飞实在不懂,只得直问。 店小二笑得见牙不见眼:“咱家茶肆在雁门驿小有名气,绿茶、白茶、黄茶、红茶,样样齐全。但最有名的,还得数这一壶‘关南八味茶’!” 展鹏飞闻言大奇:“八味茶?莫不是八种口味?” 店小二神秘一笑:“客官一尝便知。” 展鹏飞早已按捺不住,手一挥:“好!就来一壶关南八味茶!” “好嘞……一壶八味茶!”小二答应着,回头朝堂内高喊,“一份八味茶,快备着!” 展鹏飞随口又问:“你们这有吃的没?也来点。” “客官是头回来的吧?”小二依旧热情,“要是普通茶水,小的自然会给您配些酥饼、糕点。可您点的是八味茶,那可不一样,咱这茶讲究八味调和,外物反添杂气,所以旁的都不奉了。” “这是何故?”展鹏飞越发好奇。 这时,一道清亮的声音从旁边桌子传来:“那是因为这‘八味茶’讲究八味同调。以南方片茶打底,佐以枸杞、桂圆、冰糖、枣片、熟芝麻、黄芪和薄荷叶。八味交融,恰似天成,岂能让外物破了这份玄妙?” 展鹏飞闻声看去,只见说话的是个瘦小少年,衣衫褴褛,面色黝黑,却一双大眼明亮如星。 “去去去,哪来的叫花子,别吓着客人!”小二原本还想夸这少年几句,见他这身打扮后立刻翻脸。 “你这厮狗眼看人低!”少年跳脚喝道。 眼见小二撸袖子要赶人,展鹏飞连忙摆手:“店家勿恼,此人是我朋友,他的账一并算我头上。” 店小二一听,也不再计较,甩下一句:“算你小子走运,有这位大爷撑腰!”说完转身去了后堂。 少年这才得意地搬了条凳子,坐到展鹏飞对面,眉眼弯弯地笑着。 展鹏飞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心道:“我这是……还怕一个小乞丐不成?” 只见那少年用手在破衣上蹭了蹭,想擦干净点,反倒越擦越脏,索性伸出手来,认真道:“我叫王清远,很高兴认识你!” 展鹏飞一愣,江湖上向来是抱拳为礼,这般握手倒是头一回。愣神之际,对方便皱起眉头:“你这人怎么这么没礼貌?不回应我啊?” 展鹏飞赶紧伸手握上,没想到这手虽脏,却出奇柔软。他一愣,王清远立刻抽回手,脸一红,低声呸道:“流氓!” 场面一度尴尬。展鹏飞抱拳道:“小兄弟,失礼了!我初入中原,礼数不懂,还望见谅。” “关外来的?莫不是大齐王朝的奸细吧?”王清远故意压低声音问道。 展鹏飞忙摇头:“不是不是!在下来自苏鲁克草原,乃青原部落的人,与大齐无干!”心中暗骂:“展鹏飞啊展鹏飞,你一个血染草原的刀客,怎的见了这少年反倒手忙脚乱起来了?” “原来是草原来的朋友啊,看你请我喝茶的份上,原谅你了!”王清远仰着头,一副“宽宏大量”的样子。 展鹏飞也忍俊不禁,心里升起一种久违的放松感。 不多时,八味茶端上桌。茶碗打底放了片茶,其余七味分碗排列。小二动作干净利落,镊子飞舞,枸杞、桂圆、冰糖、枣片、芝麻、黄芪、薄荷依次入碗。最后高抛热壶,沸水自上倾泻,蒸气氤氲,八味齐发,香气清幽甜润,令人神魂俱醉。 展鹏飞正想举碗,却怕失礼,硬生生忍着。王清远偏偏故意拖着不喝,暗笑他窘态。过了一会,少年偷笑着端碗慢慢品着。展鹏飞如蒙大赦,急忙学样细抿一口。 入口先是茶香清雅,继而甘甜四溢,几味在舌尖交融,妙不可言。 “你是把我当兄弟吗?”王清远忽然一本正经问。 “那是自然。”展鹏飞放下茶碗,毫不犹豫。 “可我们才认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 “有句话叫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我觉得和王兄弟很投缘,很亲近,心里欢喜。”展鹏飞直率如常。 王清远心中一热,脸颊微烫,故作强硬道:“谁跟你亲近!既然你说我们是兄弟,那我饿了,你该如何?” “当然是请兄弟去吃酒!”展鹏飞不假思索。 “走!”王清远眼睛一亮,抓起茶壶就跑。 展鹏飞愣了一下,随即扔下银子追了出去。小二见桌上压着银锭,乐得嘴都合不拢,根本不在意茶壶让客官给带走了。 不多时,二人来到一座气派酒楼前,牌匾上写着“回味楼”三字。 王清远双手叉腰,得意道:“都说边关贫瘠无味,我偏不信。天时地利人和,哪儿没好东西?这回味楼的菜,才真叫一个地道!” 展鹏飞虽不懂,但看着眼前这个小兄弟神采飞扬,不知不觉地也笑了。 二人入座,酒楼的小二目光老辣,虽见王清远衣衫破旧,却看出他与展鹏飞同行,立刻满脸堆笑:“二位爷,里面请!今天刚打捞的鲤鱼,新鲜得很,要不要来一条?” “红烧鲤鱼自然要。”王清远熟门熟路地点了菜,“再来雁门酥骨鸡、孜然炙羊排、胡饼夹驼肉、凉拌莜面卷、雁门炒山菌,最后来壶雁门烧刀子!” “好嘞,客官真识货!要的可都是咱这的特色!”小二笑得合不拢嘴,飞奔后厨。 二人对坐,相视一笑。 真是…… 小乞儿酷似女娇娥, 傻刀客难辨其真身。 第十九章 “魔刀”初现 小二张罗着上好酒菜,满桌飘香。王清远早已迫不及待,夹一筷子菜,便滔滔不绝地给展鹏飞介绍起每一道菜的来历和厨子的手艺。 “你看这酥骨鸡外焦里嫩,筷子一碰骨头就散;这羊排呢,用孜然炙过,再撒上边疆胡椒,香得能让人梦里都流口水;还有这胡饼驼肉,可是塞外风味,是这雁门回味楼的镇店之宝!” 展鹏飞听得一愣一愣,连筷子都忘了夹。 虽说在青原部落时也有许多谈笑风生的同伴,可眼前这少年给他的感觉全然不同。 聪慧、伶俐、健谈,却又让人觉得亲切。 他一边听,一边喝着那壶“雁门烧刀子”。烈酒入口似火,喉头一阵灼热,直冲心肺。 展鹏飞被呛得连咳两声,心中想到:“咦,果然酒如其名!这比昨夜醉仙楼那酒可凶多了!醉仙楼那酒柔中带劲,后劲绵长;这烧刀子倒好,一口下去,嗓子都快着火了。哈哈!不知清远兄弟酒量如何,莫要像孟大哥那样,一会儿又醉得不省人事!” 想罢自己忍不住笑出声。 王清远见他对着自己傻笑,心头却一紧,暗忖:“这人仪表堂堂,举止稳重,怎得现在一脸色相?难不成……识破我女儿身不成?哼!晾他也没那胆子,本姑娘自有手段收拾!” “傻小子,你笑什么呢?”王清远假装不在意,抬眼问道。 “我?”展鹏飞愣了愣,挠头憨笑,“我是想着这酒太烈,不知兄弟酒量如何,怕一会儿我先醉倒,丢人现眼。” 王清远这才发现自己多心,轻咳一声道:“我本不善饮,只是这烧刀子是雁门一绝,特意请兄弟尝尝。” “哦?兄弟怎知我能喝如此烈酒?” 王清远当然不能说自己昨夜在醉仙楼人群中看他与孟箫剑拼酒,心中好奇,便一路尾随到此。 他装作漫不经心地笑道:“我猜的呗!看大哥这气度,傍刀行走江湖,必是练家子。练家子嘛,岂有不爱烈酒之理?再说初来雁门,总得尝点特色的。” 展鹏飞听罢连连点头,觉得这话在理,又抿了一口。 他很快便摸出其中门道,这酒不可豪饮,得小口细斟,任那火辣之气在喉中翻腾,再顺着丹田化入全身,浑身暖流滚动,倒也别有滋味。 正饮得起劲,忽听楼下传来一阵喧哗。 “刘大疤瘌!你黑风寨也敢劫这趟镖?” “这魔教妖物,人人得而诛之,但该由谁来处置?须得各派共议!” “对啊对啊,说得有理!” “我们镇北镖局押镖至今,还没人敢拦!谁若动手,就是跟镇北为敌!更何况这趟镖是送去少林寺,交予了凡方丈的!” “少林?了凡大师?” 展鹏飞心头一动,眉头紧锁。 “黑风寨、镇北镖局、少林、魔教妖物……这是闹哪出?” “走走走,大哥,我们去瞧瞧热闹!”王清远眼中闪烁着好奇的光。 展鹏飞虽不喜多事,但也难掩好奇,二人一同站起,走至回廊俯视。 只见楼下大厅,十几张桌子早被推得东倒西歪,场中剑拔弩张。 展鹏飞目光一扫,认出了其中几人。正是他们进门时看到的那伙人,一个个带刀佩剑,神情不善。 “咋还不打?还等什么?”王清远嘀咕着。 展鹏飞暗自苦笑,怕这小兄弟一激动又惹出事端,只得微微运气戒备。 只见场中一拨人身着统一衣衫,背后绣着“镇北”二字,气势凛然。 他们围着一口黑漆大箱,箱身贴着数道红印封条,“镇北镖局”赫然在目。 想必此箱便是所押之物。 为首的镖头是个魁梧中年人,面容黝黑,满脸胡茬,拱手朗声道:“在下镇北镖局镖头杨雄!这趟镖是奉雇主之命,押送至少林。谁若敢劫镖,便是与我镇北为敌,也是与少林为敌!三思而行!” “少林?”人群中议论纷纷,原本蠢蠢欲动的人顿时犹豫。 这时,一个披裘光头的汉子大笑出声,声音洪亮,带着几分戏谑:“杨镖头这话倒好听!不过据我所知,这趟镖可不是寻常货物,而是魔教妖物!那教主的魔刀!如此凶兵出世,只怕又要掀起血雨腥风。依我看,该由天下英雄共商其事,怎能让你们独揽?真送给少林还是假送,无人得知!” 众人一听“魔教魔刀”,立刻骚动起来。 “魔刀?” “难不成是传说中的那柄?” “据说一旦出鞘,血光必现!” 一时间,退意尽散,反而群情激昂。 杨雄身边一名年轻镖师怒道:“刘大疤瘌!你们黑风寨坏事干尽,还装什么正义!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带着三寨六洞的喽啰跑来,是想趁乱夺宝。你们这些人,小心被他卖了!” 刘大疤瘌的眼神骤冷,咬牙一笑:“呵,小子倒伶牙俐齿!你镇北镖局能护得住这趟镖吗?魔刀现世,怎能独占?这可是江湖大事,岂由你我说了算!” 他一边说,一边朝身后众人使了个眼色。那些黑风寨的喽啰与周边几个散人派头纷纷抽刀出鞘,刀光闪烁,气氛骤然紧绷。 楼下的客人早已吓得跑了个干净,只剩几位胆大的江湖客,缩在墙边偷看。 楼上则挤满围观的看客,屏气凝神,连筷子都不敢掉下一根。 展鹏飞静静俯视,眉头微皱。 “魔教妖物……莫非与修罗神教有关?若真是那柄修罗刀……” 王清远侧目望他,见他神情凝重,低声问道:“大哥,你知道那魔刀的来历?” 展鹏飞摇头不答,目光却更深了几分。 “这江湖,看似平静,其实早就暗流汹涌。”他心中暗叹。 刀未出鞘,血光已现。 风雨欲来,江湖之乱,才刚刚开始。 第二十章 雁门血影 霎时间,有人再也按捺不住,刀光骤起,双方瞬息交手,混战成一团。 镇北镖局果然名不虚传,虽是走镖之人,却个个身手不凡。纵然敌众我寡,却仍阵脚不乱,刀往刀来,硬生生与对方拼了个旗鼓相当。 展鹏飞目光锐利,瞥见一名镖师趁乱从门口溜出,心中暗道:“这人定是回去报信增援,这便是东道主之便。” 只是混乱之势越演越烈,楼外竟又不断有黑风寨与其余两寨六洞的人马蜂拥而入,呼喝震天,顷刻间杀声震耳。 “镖头,小钟回去搬救兵咋还没回来!” 人群中有人急得直喊。 杨雄手中大刀翻飞,口中未答,心头却一片沉重…… “怕是小钟已遭毒手。三寨六洞今日倾巢而出,整个雁门驿恐怕都被他们布下了天罗地网。就算小钟安然逃出,只怕镖局也早被围困,大哥在家中恐怕也自身难保!” 王清远在一旁看得心痒,跃跃欲试。 展鹏飞见他蠢蠢欲动,伸手拽住他手腕。那触感柔软异常,竟令他一愣,话到嘴边反倒忘了。 王清远用力抽手,羞恼地瞪了他一眼。 展鹏飞忙咳嗽一声,低声道:“兄弟莫急,有高手来了。” 话音未落,楼外骤然传来几声惨叫,旋即两道身影破窗而入,一男一女,剑光如虹。 “是华山的黑白双侠!” 人群中有人认出,顿时惊呼。 “华山的人?怎么连他们也来了?” 有人惊惶,有人叹息,也有人想趁乱溜走。 那二人一身黑白相间的衣衫,一黑一白,剑式互补,你攻我守,行云流水。两人合击之势,如雪中双鹤,锋芒之下,几名贼寇连连后退。 展鹏飞在楼上看得分明,拍案称赞:“不愧是名门正派,这华山剑法果然玄妙非常!” 王清远白了他一眼,心里哼道:“名门正派?哼,倒也未必!”随口故意大声道:“不知展大哥功夫如何?比下面那黑猫白猫强几分?” 场面虽乱,但此话却被楼下听得清清楚楚。黑白二人剑势一凝,互视一眼,似觉被冒犯,又强压心火继续与人交手。 王清远偷笑一声,瞥了展鹏飞一眼。展鹏飞只得苦笑摇头,不理他,专心看战局。 有了黑白双侠助阵,局势暂时稳住。但来敌众多,三寨六洞的人马如潮,攻势一波接一波。 白衣女子奋力抵敌,忽然喝道:“师父,还不出手吗!” 展鹏飞心头一震:“果然有高人在暗处,我刚才察觉有高手,并以气机锁定,还以为是这黑风寨的歹人,看样子是华山的长辈。” 就在此时,酒楼外传来一声低喝,一道人影飘然掠入,灰袍山羊须,正气凛然。 “没想到你们这群贼子中,竟还有个隐藏高手!在下华山羊须子,来领教高招!” 这声喝令,震得厅中众人一阵错愕,纷纷停手。羊须子神情警惕,眼神如鹰般扫视四周,心中却暗自戒备:“方才那股气机极盛,不似寻常江湖人……莫非另有高人藏身?” 静听片刻,未闻动静,他才松了口气,朗声道:“我华山派乃名门正宗,路见不平,自当拔刀相助!镇北镖局遭难,羊某岂能袖手旁观!” 话音未落,他剑已出鞘,光影流转,如雁门霜雪。剑气一卷,黑风寨众人纷纷中招,惨叫连连。 展鹏飞凝目而视,不禁赞叹:“好一个华山剑法!果真不凡!” 王清远冷哼一声,小声嘀咕:“狗屁的不凡,道貌岸然的老头罢了。” 展鹏飞一愣:“清远兄弟怎这么说?且这位华山前辈看起来不过中年,称他老头似乎不妥吧?” 王清远斜睨他一眼:“哼,我爱叫啥叫啥!你若知他底细,就不会这般佩服了。” 展鹏飞一听,也不再争辩,心想:“此兄虽年幼,却眼识不凡。或许真有内情。” 王清远见他不接话,反而更恼,转过身去不理他。 楼下战况激烈,羊须子以一敌三,转眼便将刘大疤瘌、狮虎寨秦一刀、景阳寨武二三人逼退,各个带伤。三人自知不敌,彼此对望一眼,破口咒骂:“呸!山不转水转!下回再找场子!兄弟们……撤!” 众匪如蒙大赦,纷纷丢盔卸甲而逃。刚到门口,便撞上赶来的大批华山弟子。见得长剑森寒,吓得连滚带爬,有的尿流满裤。 羊须子抚须冷笑,沉声道:“穷寇莫追。” 展鹏飞见他仪态稳重,气度不凡,心生敬意,正要再问王清远,却被对方一个眼神制止。 只见那批华山弟子中,为首一人快步上前,靠近羊须子耳畔低语:“师父,镇北镖局,一个未留。” 羊须子神色一缓,轻轻颔首。 展鹏飞听得分明,心中一惊:“什么?镇北镖局,一个未留?!” 王清远也听出端倪,冷声道:“展大哥,这下你该明白我为何那般说他了吧?” 羊须子似有所感,抬头朝楼上望来,目光阴鸷,暗想:“难不成这小子听见了?不可能!这般年纪,怎会有那等内力?哼,反正马上都要死,不足惧也!” 念头一起,嘴角浮现一丝阴笑。 展鹏飞还未细思,便见羊须子拍了拍手。霎时,华山弟子齐齐动作,封门关窗,气劲交织,呼吸间整座酒楼都被锁住。数十人被点穴掷在一处,镇北镖师与百姓皆动弹不得。 羊须子扫视一圈,舔了舔嘴唇,森然道:“人虽不多,倒也能混个七分饱。诸位,拔刀相助的好戏看完了,该上路了吧?” 众人听完面无血色,浑身颤抖,哀嚎声此起彼伏。 “这……华山派不是正道门派吗?为何……”展鹏飞心头一震。 忽然,一道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 “展大哥,好戏这才开场。” 他惊愕地望向王清远,只见那少年虽被点穴,却神色从容,双唇紧闭。 “别慌,”那声音再次传来,“我这是真气传音,以气化音入你耳中,旁人皆听不见。” “妙也!”展鹏飞心中赞叹。可惜他虽内力深厚,却不懂此法,只能以眼神回应。 真是雁门风声急,正魔难分辨! 第二十一章 炼血成丹 酒楼内血气弥漫,气氛阴森如铁。 华山弟子分列四周,或神色狰狞,或闭眼不忍。被点穴的百姓早已吓得瑟瑟发抖,镇北镖局的杨雄和其余人更是惊惧交加,仿佛还没从刚才的混战中回过神来。 羊须子立于人群之前,目光阴冷,缓缓吸气,竟露出一抹贪婪的笑。 “嗯……都是热血的味道……真香。” 此言一出,厅内众人皆惊,几名华山弟子更是浑身打颤,低头不敢多看。 忽然,白侠李金梅站出,俯身一礼,指向被困的王清远,冷声道:“恩师,方才此人辱我与师兄,还望师父先取他性命,以泄我心中之恨!” 羊须子眉头微皱。黑侠秦祥龙连忙跪下,抱拳高声道:“师父息怒!师妹一时受辱失态,言语有误,并非有意命师动手。弟子愿领责,只求师父莫怪!” 白侠一怔,花容失色,也立刻跪下,颤声道:“徒儿错了,还请师父恕罪!” 其余弟子见状,俱都屏息凝立,大气不敢出。 羊须子抚着山羊胡,眯眼叹道:“你等可知,为师修炼至今日,所历何艰?当年老夫代表正派围剿魔教教主段震天,威震天下!可惜那魔头奸诈,暗算于我,致我经脉尽毁、真气逆行。幸得华山祖传秘法,方能再聚内力。只是此功阴阳相斥,每季度需以血养气,否则反噬身亡。”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而阴森,似在对自己辩解,又似在诱导众徒:“为师在一日,便可镇压邪魔外道,护得天下太平!这点牺牲……不过是些无名蝼蚁罢了。” 听得此言,众弟子神色恍惚,却仍齐声高呼:“师父威武!除魔卫道!” 展鹏飞心头一阵冷意。“除魔卫道?呵……以人血炼丹,还谈什么正道?就我见过的所谓魔教,也没见这般丧尽天良!” 此时,那先前耳语的弟子走上前,双手奉上一枚通体血红的丹药,谄媚道:“师父,刚在镇北镖局炼好的丹。” 羊须子接过,一仰脖吞下。片刻间,面色转红,气息暴涨。 “嗯……建儿炼丹之术,果然炉火纯青,已远胜你大师兄。” 何以建连忙躬身谦声:“师父谬赞,弟子尚有不足,仍需向大师兄多学。” 黑侠淡笑一声:“三师弟太谦虚了。” 展鹏飞心中响起王清远的声音:“这三人便是华山三大弟子,大师兄黑侠秦祥龙、二师姐白侠李金梅、三师弟何以建,在江湖‘小有名头’。” 他凝神观察,只见羊须子吞下血丹后,真气奔腾,几乎肉眼可见,衣袍鼓荡,脚下地砖隐隐颤动。 “这人功力,竟不在沈堡主之下……中原武林,果真卧虎藏龙。”展鹏飞心中警惕暗生。 正思忖间,忽有一声怒骂! “羊须子,你这老贼!要将人炼作丹药以助功力?此举与魔教何异!还敢自称除魔卫道,不知羞耻!” 此声清脆,直贯人心,正是王清远。 华山众人皆惊…… 按理他早被点了穴,怎还能言语?更诡的是,他竟知“炼血丹”的秘密! 羊须子脸色大变,缓缓转身,目光凌厉如刀。 “哼……小娃儿,你这身打扮,是乞行帮的吧?可你年纪轻轻,武功又如此之高,怕不止是个叫花子?乞行帮除了帮主和几位长老,其余皆不入眼,你到底是谁?” 王清远微微一笑,神情镇定:“嘿嘿,小爷正是乞行帮的!我们孟帮主如今就在这雁门驿,片刻之间便能揭穿你这副假面孔!”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孟箫剑?!” 羊须子心头一凛,暗道:“糟了,难道那道锁定我的气机,竟是他?不过……哼,我自来行事干净,从未露破绽,就算他乞行帮插手,也奈何不得!” 这时,三弟子何以建上前献计:“师父莫慌。就算乞行帮的人真在此,也不用担心。我们只需先炼了他们,再放火烧楼,宣称是三寨六洞与镇北镖局血拼两败俱伤,我们奋力相救,却终不及事。如此一来,谁敢怀疑我华山?” 羊须子闻言,冷笑点头:“好计!趁乱炼丹、夺宝,再嫁祸贼匪!真是一举两得!” 他双掌合拢,真气激荡,掌心血光闪烁,气浪如潮,眼中贪婪之色更盛。 “都去死吧!” 话音未落,王清远忽然身形一闪,如影似幻。只见残影连连,穿梭于人群之间。啪!啪!数十声脆响,华山弟子尽被扇得东倒西歪。 众人骇然失声,展鹏飞拍案而起:“好俊的身法!” 羊须子怒极反笑,咆哮道:“小贼!这步法……莫非是天山老人的‘神行迷踪步’?你与他是什么关系!” 他正惊疑未定,忽又听见楼上展鹏飞的声音,暗骂:“怎地今日尽遇怪人!” 羊须子抬眼望去,只见那年轻人黑衣束发,刀未出鞘,气息却深不可测。 展鹏飞缓缓起身,语声沉稳:“我原不欲多管闲事,只想做个看客。奈何贵派却想要我性命!” 黑刀出鞘,寒光如电,映得整间酒楼一片惨白。羊须子心神一震!那刀,竟与当年的修罗魔刀极为相似!可不是说这刀在镇北镖局的这趟镖中? “莫非……货已掉包”他话未说完,展鹏飞已挥刀劈来。 金铁交鸣,罡风如涛。羊须子服丹后功力大涨,竟能与展鹏飞拼斗数十合不落下风。 二人真气碰撞,震得桌椅飞碎,尘浪滚滚。 另一边,王清远身法如烟,脚不点尘,几乎化作一团影流,嘻笑间便令数名弟子倒地不起。 “好个小贼!”羊须子咬牙切齿,怒火中烧。 然而展鹏飞刀势忽变,收而不发,气机环绕,黑刀外放三尺罡气。 羊须子骤感压迫,面色骤变:“这……这竟是魔教刀法!” 展鹏飞不语,只一刀横扫。刀气迸裂,四周兵刃纷纷断裂,数十人同时倒飞而出。 血光未溅,刀势已收。 展鹏飞缓缓收刀,眼神平静。自青原部落一别后,他的杀气已减,出手留情,不伤性命。尤其当着王清远的面,他更不愿再无故杀人。 王清远转头看他,目光中闪过一抹异样的光彩。 黑风卷起残灯影,血雾弥漫。羊须子气息紊乱,脸色青白交加,却仍狰狞不屈。 “魔刀在他手,那这走的镖又是何物?怪哉……”他咬牙低语。 展鹏飞一掌震碎门窗,携王清远跃身而出,身影掠过残霞,没入暮色的天际。 真是魔刀何为罪?人心即是锋。 第二十二章 雁门一夜 傍晚的雁门驿最是喧闹。回味楼内窗棂尽碎,木屑横飞,街口早被看客围成一圈。 羊须子立于堂心,袖背如山,缓缓回首,双瞳泛起一丝幽绿,似磷火轻摇。屋内众人但觉目眩神迷,皆如梦初醒,方才腥风血雨仿佛被人从脑中抹去。 他长叹一声,沉声道:“三寨六洞合谋,勾连魔教余孽,今日屠戮镇北镖局满门,意在劫镖!我华山一门恰自东行,路见不平,急来相援,却终归来迟。诸位……惭愧!” 杨雄与数名镖师迷糊起身,先怔后跪,连连叩首:“谢羊大侠搭救!我镇北镖局命薄,此役家破人亡。然诺既出,即是刀山火海,杨某也要把镖送到少林。若半途有失,地下好见亡兄。” 街上看客七嘴八舌: “乌泱泱那一片,全是匪徒,我还以为要杀到家里来!” “难怪楼里忽地闭门,原来华山大侠在里头运功救人。” “方才那声巨响,想是掌门震退恶徒……” 羊须子闻此顿松口气,便目光一凝,似不经意问:“杨镖头,此趟镖物,江湖传言乃魔教妖物,可有此事?不知是谁委你们运送?” 杨雄神色为难,摇头道:“镖局规矩,只报目的地,不泄雇主。至于妖物传闻,杨某不敢妄言,只知此镖直送少林,交于了凡方丈。” 羊须子眼底寒光一掠,心中却在权衡:“他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今夜所见,那小子刀势如魔教路数,而他手中黑刀……难道那才是真物?难不成这次只是放出的诱饵?幕后又是谁呢?”念至此处,目光又沉了几分。 杨雄辞别:“镖局遭难,不敢多扰。若我有命走完此镖,再来重谢。” 羊须子说:“江湖多难,杨镖头珍重。” 何以建欲上前追问,被羊须子扬手止住。他转向众弟子,故意大声道:“我等路过雁门,已尽人事。诸君且安歇,明日启程,南下东城府,三月后的武林大会,不可误期。” 黑侠秦祥龙一怔:“师父,尚有三月有余,何必此时动身?” 羊须子淡淡扫他一眼。何以建忙道:“师兄多言。师父自有筹算。”秦祥龙应声退下,去分派房舍、吩咐晚膳。 散去之后,羊须子独坐窗下,翻腕吞入一丸血红丹药,缓吐一口长气,面上隐见潮红。暗想:“适才那少年出刀时刻意收敛,若尽全力,我必丢掉性命。天杀的……为了变强我已经付出了这么多,到底还要怎样才能变强!”思及旧事,指节微颤。 另一边,雁门城顶,夜风如刃。展鹏飞挟着王清远,踏瓦凌檐,转瞬已远离人声。 到了一处僻静小巷,他收掌落地,道:“清远兄弟,今夜暂宿于此。明日一早,我便要南下了。” 王清远说了一句:“哦,你要丢下我?”,脸色一沉,扭头便走:“男人果然没一个好东西!” 展鹏飞一怔,忙追上两步,苦笑道:“兄弟勿怪,并非要撇下你。我来中原本为寻师,恐累兄弟误事。” 王清远停住,眉梢一挑:“千真万确?” “字字不妄。” “那便巧了,我也正要南下。”他笑眼弯弯,“一路做个伴,可好?” 展鹏飞脱口而答:“好。”话出口方觉失态,心底暗斥自己糊涂。此行祸机四伏,师傅身份也尚未明朗。然而对上那双亮晶晶的眼,他终究没能说出拒绝。 二人投店后,王清远向展鹏飞借了银两,唤小二去市上照身量买了两袭新衣,又要了热水泡汤。 待他洗去尘垢,换了素净青衫,再露面时,眉眼清秀,竟带三分贵气。 展鹏飞看得怔了怔,赶忙别过脸去,盘膝入定,心中默念:“心若止水,天塌不惊。” 王清远见他窘状,背过身在他床榻上一滚,覆被即睡,嘴角却忍不住往上翘。 展鹏飞见状不由得苦笑,心中想着:“早知就只订一间客房了,好在我每夜练功并不需睡。” 夜半风紧。 远处镇北镖局,杨雄聚拢遗体,把大哥杨英摆在最前。院中松枝劈啪,火星迸溅。众人皆是镖局自幼在边关收养的孤子,披麻执绋,哭声短促而忍。 杨雄对着烈火低语:“大哥,我走了。这趟镖,不敢失信。若能送到少林,我再下来陪你。”说罢杨雄要遣散众人,独自送镖。众人皆表示还未报镖局收养大恩,定当共同进退。看着众人坚毅的目光,杨雄也不再拒绝。 他一挥手,大家点燃镖局,一行人背着火色,披星戴月,踏上南去官道。 回味楼内,灯影如豆。 羊须子唤三弟子入内,声音淡得像是困意:“以建。” 何以建趋前:“弟子在。” “镇北镖局所押之物可能只是诱饵,师父已有其他打算!和你大师兄一起安排下去,明日日出即行。” “弟子遵命。”何以建退下,屏息关门。心中却另有波澜:“今日师父吞丹之后反觉乏力,十之八九,是那黑衣少年伤了他。那少年年纪轻轻,到底哪一派高手?若能习得这般武功……”念至此处,他眼里悄悄生出一星贪火,旋即又暗自压下。 城外官道,炬火忽明忽暗。杨雄一行人不言不语,只听得行囊与兵刃轻响。 有人忍不住回望,雁门驿在夜色里像一座暗着的大鼓,风吹鼓面,伏着一腔沉雷。 杨雄收回目光,把怀里那封送往少林的密信按得更紧,这才是此趟真正的押送物!更是镇北镖局三代立下的规矩与脸面。 客房里,窗纸被风鼓起又贴回。 展鹏飞运气三个小周天,气海如镜,不生半缕涟漪。忽又忆及酒楼一幕:羊须子那道貌岸然的做派,以及他丢下的那句话。 “正邪之间,原是一线。”他合目,心湖微动,继而复定。 展鹏飞突然睁眼,感觉到远处有能量波动,心中:“可惜离得太远,并不能感知何故,罢了,没有什么是一刀解决不了的!” 天将破晓。 王清远翻身醒来,瞧见榻侧人影如松,他打个哈欠,笑道:“展大哥。” 展鹏飞睁眼,还礼:“走吧。” “走哪?” “柳川府。”他顿了顿,“再转临安郡,取水路赴东城府。” 王清远眨眨眼:“路线你熟?” “不是很熟。” “那真巧,我很熟。” 二人相视而笑。门扉一推,晨光正好,街面尚未全醒,只有早起的馍摊冒着热气。 天一亮,雁门驿城门初开,贩夫挑担,鸡犬相闻,昨夜腥风似被晨露一洗而空。 羊须子带着弟子从另一门悄然出城,面上俱是清和。黑白二侠走在左右,神情肃然。 羊须子路上抚着胡子大义凛然的说:“为师知道你们当中有人对师傅的行径有看法,但你们要知道,师傅都是为了除魔卫道,匡扶正义!” 众弟子皆行李说道:“弟子不敢,誓死效忠师傅,共同除魔卫道!” 此时,在更远的屋脊上,有两个年轻人已跃去更远。一个背刀,一个背手。背手的那位回头望了望,眼里笑意极浅,却亮得像一星晨露。 正是清风未歇,路在脚下。 第二十三章 梵声对刀 赶路许久,二人才觉腹中微饿,遂在雁门驿接壤的白水关歇脚吃早茶。 店里蒸汽氤氲,茶汤青绿,胡饼热油初起,芝麻香顺着窗棂钻进鼻端。 堂中客人三三两两,话头却个个发紧: “听说没?昨天雁门驿的镇北镖局上下竟给灭门了!” “嗐,真的假的?镇北镖局在这片打熬了三代,谁吃了熊心豹子胆?” “谁敢瞎编?我表亲昨日连夜往回赶,天亮一进门就把信儿透出来了。” “快说说,到底咋回事?” “听说镇北接了趟重镖,是个要命的宝物。三寨六洞的匪人把镖局和回味楼都围了……” “嚯……” “后头幸得华山的英雄们赶到,才救下几条性命。” “这我也听说了,据说昨晚镇北镖局大火,什么都烧光了……” “唉,这世道。” “……” 嘈声如潮,落在展鹏飞耳中,却只剩几个字眼:灭门、围楼、华山、火起。他指间拈盏,心底一沉:“昨夜自己捕捉的那缕能量波动,多半便是火势所致。火势若猛,离得又远,感知自然不准。” 他放下茶盏,侧目问道:“清远兄弟,想来你对中原诸路略知一二。这‘三寨六洞’,是何来历?” 王清远咬下一角胡饼,呷口茶,笑嘻嘻道:“这话啊,还得从二十年前讲起。那会儿中原武林正盛,少林、武当、峨眉、崆峒、华山诸门领着不少江湖势力,和魔教对峙。所谓‘江湖势力’,不止这些大门派,也有许多小门派和地方组织,像镇北镖局是一类,三寨六洞又是一类。后来魔教覆灭,天下有了几年清静。可太平久了,新的事又来了。名门里有人想扩张香火,地方武力也想做大名头,彼此磕碰,便难免生事。” 他抬了抬下巴,语气不急不缓:“三寨六洞,本是无门无派的野修抱团,讲义不足,嚣张有余。日子一宽,便干起烧杀掳掠。常道:风停浪静,浮渣便起。” 展鹏飞蹙眉:“名门正派便任他们胡行?” 王清远“呵”的一声:“名门也要过日子,门墙香火要养,人情世故要应。像‘三寨六洞’这等浑水,在不少正道眼里并非最要紧的水。况且,地方上有地方的势力盘根错节,真要一竿子捅到底,未必能捅干净。” 展鹏飞沉吟,想起草原两部之争,心里隐隐起了别样的酸楚。 他抬盏一饮:“都道修罗神教是魔教,然今观所谓‘正道’,也未必清白到哪儿去。” 饭毕,二人折腰结账,踏上南下之路。山风拂面,尘土落靴,驿路上骡马鸣嘶、车铃清脆,皆汇入秋日长天。 下午行至柳川府地界,王清远忽又把脸抹得乌青,衣衫也扯得破烂,俨然又回到乞儿打扮。 “兄弟这是作甚?”展鹏飞问。 王清远眨眼,半真半假:“我在这儿有仇家。要不是柳川府是中部第一大府,地广人稠,真想带展大哥绕道。如今没法,只得乔装。” 展鹏飞闻言,胸口一暖:“兄弟宽心,有我在,且看我如何与你一并解这心头恨。” 王清远心中一热,又飞快压住。他想起雁门驿那一场,展鹏飞与羊须子过招,刀气森然,不似泛泛之辈。但柳川府非雁门驿,水深得很。他鼻尖哼了一声,快步当先。 再行数十里,城郭将近。柳川府城墙高耸,黛砖连云,城角旗影猎猎。与边关龙堑关那等雄武不同,柳川多一分富庶与自信:城门洞开,马车如龙,药贩子、牙行、戏班子、镖队、盐车,川流不息。寻常武夫换上三口气,怕也攀不上这城垣。 “展大哥!”王清远微带骄气,“柳川府乃中部第一大府。占地辽阔,物产殷实,商贾辐辏,人口兴旺。这儿不过边角‘洛水郡’,论繁华,便不输许多州城;若说正中‘柳川郡’,那才是天心之地。更兼这几年,知府用人得法,府主治下武力鼎盛,各方面隐隐有与东城府分庭抗礼之势。” “知府,府主?”展鹏飞蹙眉。 “知府者,中原王朝之官,分管一府政务;府主者,地方武学组织之首,号令本地江湖。柳川民风彪悍,家家尚武,这边就有了许多地方武学组织。到了这里,许多事,不是知府说了算,而是王山巅王府主说了算。”说到此,他语气一缓,眼中闪过一缕沉郁。 展鹏飞察觉到了,心底一跳:莫非仇家是他……他手心微紧,心道:若真如此,不过是一刀的事。 见他愣神,误以为他惧,王清远赌气身形一掠,如风入缝,已钻入人潮深处。 “清远!”展鹏飞回神,疾追。两人你来我往、穿簇破缝,街上的小贩只觉妖风一阵,褡裢都被掀得叮当响;而柳川练家子多,耳聪目明,纷纷侧身让路,低声喝彩:好身法! 殊不知,在人群中有双眼睛一直盯着他们。 不知不觉,两人已逼近城心。忽有一队僧人自侧巷出,灰黄袈裟,步履稳健。为首那位慈眉善目,年纪不过四十许,双掌合十,声若洪钟而不扰人:“阿弥陀佛。二位施主身法高绝,于闹市试招,恐惊扰行人。可否移步他处,再论高下?” 展鹏飞心下一窘,拱手:“大师见谅。”话未落,王清远却仰着下巴,冷冷一句:“你是本字辈,还是圆字辈?出世入世,自家都理不清楚的人,少来教我们规矩。” 此言一出,众僧俱变色。为首和尚温声道:“贫僧本弘。” “你就是本弘!”王清远大惊。 展鹏飞小声问着:“兄弟,你认识?” 王清远不敢应答,传音说着:“本弘乃是少林方丈了凡大师的大弟子,一身高超武艺,信奉“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故常带着弟子下山行侠仗义,助农济贫。” 展鹏飞心道:如此,方为我辈楷模。正要应声,本弘忽道:“两位施主无需传音,若觉不便,贫僧可闭其听觉,不扰二位。只是今日领弟子下山,确有要务。适才偶见两位比拼身法,私心难免。想瞧一眼江湖新秀,以便日后贫僧训徒时可告诫他们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不可自满。” 展鹏飞见他言辞谦和,礼度周全,暗暗称许:这才像我心中的正道中人。 “传言,他的武功可能已经超过他的师傅了凡大师,但他一心只想救人于世间,并不想将时间都耗费在青灯古瓦面前。”王清远继续传音。 “想来这位施主应该与天山老人渊源颇深了……”本弘继续说道。 王清远一怔,随即豁然一笑:“不愧是本弘大师。正是,天山老人乃吾恩师。” “阿弥陀佛。”本弘合十,“早年有幸与令师一会。其人好钻研武学,每每能出奇招新意,令人敬佩!” “大师真会夸人!”王清远咧嘴,眉眼间竟带了几分稚气,“多数人只说他疯癫,鬼怪。” “非常人,自不做寻常事。”本弘说完,目光转向展鹏飞,神色稍肃:“至于这位施主,贫僧不便妄断。观你招中步眼,似有武当影子,却又杂糅他派。施主师承何门,贫僧也不问。” 他顿了一顿传音入耳:“贫僧有一神通,可观人心。你心向善,善即在你。只是,贫僧手心微痒,想与施主走上两招,不知可否?” 展鹏飞忽听传音先是一惊,闻言胸口一松,抱拳一揖,做个“请”字。 王清远看他眼神,虽不明白但也猜了七八分,悄悄往旁移了半步。 本弘大师说:“圆性,与为师同行。圆慧,你带众师弟先行,为师与圆性随后便到。” “是。”圆慧领命,带众绕道而去,众弟子虽不明所以,但却也只能尊师命。 四人飞身出城,择一处空阔地势。 圆性站在侧后,如困兽绕树,走来走去,脚下土末被搅成一圈深浅不一的辙印。他是圆字辈弟子中武艺最强、性子也最急的一个。此刻眼睁睁看着师父与少年相对,恨不得自己先上去打上三百回合,手掌心痒,耳根子都红了。 王清远双手背在身后,眼底藏着难以掩饰的紧张。他虽信本弘大师并无恶意,却也怕高手过招稍有闪失。 展鹏飞肩上黑刀沉沉,刀背抹光不耀眼,反更显得沉静如水。 本弘抬掌行个佛礼,目光与展鹏飞一触即开:“请。” 无风无响,连呼吸都被拉得细长。 展鹏飞忽然迈步,刀意先行。黑刀自肩际缓缓滑落,一个“抱月”起式,刀身未动,气便已扣住本弘胸口。而本弘仅仅微微一笑,袖中指节轻弹,像要拂去衣角一缕灰尘。足尖一点,袈裟底摆无风自鼓,身形只是一晃,便将那股刀意引到旁处,像以柳枝拖走水上的涟漪。 圆性眼睛都亮了:“好!” 王清远哼了一声,偏头说:“才刚开个头。” 展鹏飞再上一步,刀锋微沉,连送两记探步试手,起落之间,脚下走的是极规整的“三才”步伐,刀脊发出极轻微的震鸣。 本弘则似静非静,似动非动,左掌平托,右掌微旋,像在布棋。二人身形仿若缓,意势却极快,气机交错间,地上碎叶纷纷翻卷,围着两人打着旋儿向外飘散。 本弘心中笑道:“看样子贫僧被人小觑了,得逼这位施主使出真本事了……” 第二十四章 慈手止刃 本弘双手合十,十指如兰,袖袍微垂,立若青松。 风自东来,拂动袈裟的边角,尘沙被刀意压成一层无形的薄雾。 他既不前,也不退,像把自己放在了万事万物之外,静待一刀到来。 展鹏飞一步踏前,鼻端微动,已觉周身气机生出古怪的回涌:似有无形金身,自虚空缓缓起立,护其周遭,肩、臂、胸、背诸处,皆有“相”隐然。那“相”不见其形,唯见其势,仿佛古寺铜像,让刀未至先生阻隔。 王清远眼尖,嗓音微扬:“展大哥,这怕不是佛门金钟罩至大成的‘韦陀护法’。” 展鹏飞心中微惊。先前在苍狼堡所遇横练硬功者,于他黑刀之下多难支撑。没料到本弘这一身护体之法,竟远在沈玉仲之上,刀气初探即被拨落。 “本弘大师,小心了。”他只是淡淡一语。 本弘含笑不答,眸底清光一转,仍是伫立当场,仿佛把全部主导权都交给了对方,让来势自来,让去势自去。展鹏飞横刀在胸,混元真气微一催动,草叶即伏,砂粒无声,响动尽敛。圆性和王清远都觉胸口一窒,本弘却轻声念道:“果然……因缘有在。” 刀起如虹,势如崩涛。展鹏飞周身劲力一寸寸叠上,镇魔刀法层层铺展,招里有势,势里有形,每一次迈步都像在刀背上添了又添。那无形的韦陀金相被逼得步步后仰,气浪在空中层叠成环。 圆性看得头皮发紧,本弘却像事先已知,神色波澜不起。王清远本自以为对展大哥的能耐估得极高,此刻仍禁不住暗暗咋舌。刀与人合,势与意齐,已到“刀到心到”的地步。 眼见金钟将破,局势忽变。本弘双肩一沉,气贯丹田。霎那间他睁目而喝,那声不是单纯的怒吼,更像一记远古梵音自喉腔激荡而出,蜂拥入耳,直震人魂的佛门‘狮子吼’。 王清远双指急点两耳周天,以真气阻挡,仍觉胸腔如鼓。传音艰涩而至:“展大哥,是狮子吼!” 展鹏飞气脉微乱,连环之势断了一线。高手角力,争的本就一口气、一缕续;气一馁,势即断。他不恋锋芒,旋即收住刀攻,调息一口,混元真气由内而外罩住耳、鼻、口诸窍,稍微阻挡荡来的声潮。 寂静中,忽有清音不自耳入,而自心生:“小施主内功不俗,却非修罗神教‘炼神诀’之道。刀法精妙则是镇魔刀法的路数,但似有藏锋,何不以镇魔刀法的高招一试?让贫僧观之。” 展鹏飞心内一震。这一日以来,提到“修罗神教”和“镇魔刀法”的人越来越多,难道苍狼堡所言师尊之事,竟真不虚?念头只是一闪,他已收回杂念,暗换呼吸,使出师尊所戒禁招七式中的先手。 他双手握刀,高举过顶,脚下小碎步急踏,步法里藏着细碎疾雷,身形一连三变,直压到本弘之前。本弘神色凝定,从胸前解下佛珠,绕腕成缠,合十,默诵无名的经文。经声在空中并无字形,却把他整个人封进一个安稳的内里。 场外风声乍急又顿。王清远看两人对峙的气势,竟隐隐不在他父亲与恩师之下。本弘名头久著,传闻武功或已越其师了凡大师。但展大哥年纪轻轻,如今竟能与之分庭抗礼。 他不由忆起去年父亲和师傅煮酒论英雄:江湖上年轻一辈独一档,乞行帮孟箫剑、武当云逸、塞外的萧朗、拓跋龙象;第二梯队,少林圆慧、峨眉秦霜霜、大齐阿飞;再下方有他与圆性和其余门派的首席弟子,而华山那三位所谓“大弟子”,连第四梯队也难至。此时再看展大哥,怕是当列“独一档”之行列。念及此,他嘴角不觉一弯,旋即面上飞红,不知想到了什么。 圆性亦看出师父动了真章,心底打起鼓来:“师父常言山外有山,今日算是亲眼所见。” 刀光霍地一掠,展鹏飞自本弘头顶劈落。刀气坠地,平土被削出一道深痕,裂纹犹如虬龙穿行。众人惊其力道,又疑他何以不取人而取地。电光火石之间,他忽然收锋,背脊一凛,整个人低飞疾退,如燕掠檐,轻灵无比。 本弘双掌上举,厉声一誓:“万佛怒!”霎时金身法相层层迭出,或怒目,或结印,或横臂。展鹏飞低身疾走,快刀连断,金相破而又生,生而复破。金相愈多,愈夺其“快”,他知势不可久,心念电转,人忽倒立,双足冲天,刀插地面。右臂环转,刀身旋舞,身随刀转,刀随人横;每旋一匝,刀影叠上一重,气力便加上一分,横卷成风,直斩本弘。 本弘两臂舒展,掌心一道万字符疾转成辉,喉际沉诵:“大慈大悲佛手印。”顷刻,一只金色巨掌自虚处凝出,掌心万字符号映照明亮,掌势随念扩张,层层推向前来。刀影每转一圈便加重一层,佛手每进一寸便凝定一重。两股巨力相触,轰声大作,风墙四涌,叶飞土走。 王清远立于八卦方位,十指连掐,借势挪移,把冲击导向两翼;圆性双脚扎地,腿没寸许,身外金钟罩定,钟鸣若有若无。眼见冲击要毁去这一片林地,本弘忽撤法印,把那股力生生收回身内。展鹏飞刀势既出,不及全敛,余波擦肩而过,在他肩头划出一道深痕。展鹏飞连忙侧身退让,硬将后力揉散于地。 鲜血自袈裟下渗出,点点落地。圆性一见红痕,怒火即起,脚尖一磕地,已欲前冲。本弘以一手按肩止血,一手虚拦,沉声:“阿弥陀佛!圆性不可。切磋有伤,在所难免,此乃为师不忍毁林,撤力太急之失。” 展鹏飞拱手躬身:“误伤大师,展某有愧。此招“横贯八方”今日方初试,不知威势若此。大师以草木为念,宁折己身,展某心折。”语毕,目光实诚。 王清远把话头一挑,笑嘻嘻上前,取出一支小瓷瓶:“本弘大师,这里有些归云丹,止血敛伤,略有小补,烦请笑纳。” 本弘只嗅其药香,便知来历,莞尔一笑:“阿弥陀佛。天山老人所炼归云丹,为江湖人梦寐难求之物。贫僧小创,不敢受此厚赐;况且争端因我而起,恩不可再受。” 圆性闻“归云丹”三字,眼里一亮,随即垂首,悻悻退开。 王清远道:“旁人求而不得,于我不过回家一取。大师且收下,权作替展大哥赔礼。”话轻,分寸却稳。分明是想替展鹏飞积攒一份人情。 本弘仍摇首:“初邀比武,心有私意,断不能再受。” 见二人微有不解,他便缓缓言来:“这徒儿圆性,二位也识。世人多知我大弟子圆慧,晓其武艺卓绝、佛法精进。却不知圆性骨格殊异,是百年不遇的罗汉转世。他悟武极快,佛门根基却不稳,性情急躁如火,贫僧常忧一念之差,误入岐途。” 展、王二人对视,皆对这位名满江湖的少林高僧生出几分“有血有肉”的敬意,却不解此处与今日比武有何牵连。 本弘合十:“恰在今日,贫僧遇展施主。” 二人仍不明就里。 “阿弥陀佛。贫僧今日在城中观展施主所负黑刀乃修罗刀,而展施主所用刀法,则是修罗神教的镇魔刀法!” 山风忽止,落叶无声。展鹏飞虽早觉本弘能辨根脚,但“修罗神教”四字直言出口,终究令他心口一紧。苍狼堡所言难道并非空穴?师尊真同神教相关?他未来……要背那把“教主”的刀? 王清远也微怔,展大哥竟是“魔教”传承?他眼底光亮一闪,却另有思量,未露半分。 展鹏飞沉声道:“说句老实话,我亦不知所学是否出自神教。我自幼流寓苏鲁克草原青原部落,所承之师为汉人,自称无尘道人。前阵部落罹难,我在复仇途中方闻修罗神教之名,亦有言我刀法即教中镇魔刀法。是非未定,今入中原,只为寻师问个究竟。” 此言原不该轻吐。正邪不两立,他自身可不计,然师尊与苍狼堡,皆牵万端。但自本弘一言一行,他感到一种不以门户加罪的慈悲,便不觉尽吐衷肠。 本弘颔首,道:“善哉善哉!贫僧方才见展施主之刀,自是修罗之法;但你内功运行,又非神教‘炼神诀’的路数。” 展鹏飞道:“师尊传我内功,名曰‘混元真气’;至于刀法,从未言其名,只嘱禁招七式不可轻用。” 本弘低颂佛号:“因缘自有去来,轮回自有痕迹……” 四人静立片刻,风把焦土上那道刀痕悄悄吹浅。 圆性偷偷看师父的肩伤,拳头又紧了又松。 王清远把瓷瓶抛在掌心,眼神在本弘与展鹏飞之间打了个转,忽然平添几分明亮。 展鹏飞按住刀柄,指节渐松:他觉得这一场交手,并不仅是刀法与佛法的试探,更像是命运于途中伸出的一只手,轻轻把他推向一个将来。 远处林叶动了两动,有鸟惊起,掠过林梢。 正是刀起不问善与恶,念转还凭一念分。 第二十五章 智照本心 见本弘大师从容处理好伤口,灰黄僧袍上只余一抹浅淡血痕,风一拂即干。 展鹏飞上前,抱拳请教:“大师,正魔之恩怨,晚辈不晓,愿大师解惑!” 本弘合十,眉目清澈,道:“一切须自二十年前那场正魔大战说起。昔日贫僧与诸所谓正道人士,同以修罗神教为魔教。然是非之辨,不在一言一辞,亦不在门墙匾额。久而接触,方知前情未必如传闻。善哉,善哉!此间曲折,非几句可明。展施主若得暇,还望往少林一行,贫僧与家师了凡,当与你细陈前因后果。” 此言如巨石投湖,涟漪层层扩散。王清远侧首,眸中光华一闪,似把玩一个久未说破的念头。展鹏飞却眉心紧蹙,心底反复咀嚼那句:“修罗神教并非魔教?”便联想到近期的所见所闻。 念未定,忽听一缕如晨钟暮鼓般的声音,不自耳入,而自心起。这是本弘的传音入密:“修罗神教的‘炼神诀’,可直面心魔,以照本性善恶而凝成武学。贫僧徒儿圆性,天资卓越,却疏于佛法,久则心魔必生。贫僧有一不情之请,愿借贵教‘炼神诀’一观,为他寻一条降魔之路。” 展鹏飞心中剧震,他正苦于无法传音回应,没想到对方竟连他这未出口的心声都已洞察! 本弘之声继续在心中回旋:“私传武学,自是江湖大忌,贫僧不愿施主为难。愿以一门出自金刚藏菩萨的佛门神通相易——‘金刚心镜智’。” ‘金刚心镜智’四字甫落,犹如沉铁入井,直沉心底。 本弘稍顿,语带详解:“此神通有二用: 其一曰照见——心若明镜,可映众生念起念灭之尘与光。 善念如清泉,过镜无痕;恶念如浊泥,沾台可辨。故能识其善恶,观其心相,虚实相判,不为迷惑。 其二曰开阖——眼耳鼻舌身意,乃至末那,七窍如门。 常人门户洞开,声色乘隙而入,内境难清。修此法者,可随意启闭:欲观世间,则开门纳客;欲求清寂,则闭门谢客,万籁俱寂,独留本心。” 言至此处,风过竹影,地上斑驳如棋。展鹏飞心潮渐涌,此术不惟能看破对手虚实,更能守护灵台,如为心头设一枚安镇之石。其价值,恐怕并不在‘炼神诀’之下。本弘以此相易,只为护其弟子,情至意至,令人动容。 他踌躇顷刻,心中说道:“大师,展某并非推托,只是不知中原门规,又恐冒犯祖训。且‘炼神诀’之名,师尊从未明言,所授内功名为‘混元真气’,刀法亦未明其名,只知七式禁招名称” 本弘望他片刻,目光如灯,照见其无妄。微微颔首,似在权衡。 忽展鹏飞在心中道:“然师尊曾授我一口诀,能使人顷刻澄定。按理须先复命,方可外传。然而今日情势非常,若能济人心魔,展某深信师尊不至见责。” 他垂目,心中默念:“心若止水,天塌不惊。” 本弘闻之,目中喜意电光一闪,道:“善哉!此诀应当是‘炼神诀’中‘炼魂诀’之关窍。” 他遂娓娓道来:“此诀之奇,在照见修炼者本心。心术乖邪者习之,便生摄魂、惑智、抽魄等阴伎;心性端方者行之,则为锻魂砺志、金石不摇之正法。” 此言若雷霆乍裂,照破心疑。 展鹏飞忽忆苍狼堡一役,与媚功女子对峙之时。当他以心诀一凝,其摄魂之术竟如春雪遇阳,霎时瓦解。他喃喃道:“怪不得她当时色变……原来我所行,正是护持本心的那一路。” 本弘含笑点头:“展施主内心自有规矩,故所修自然护正克邪。贫僧欲借此法,替圆性筑一道心防。待他武学逼近关隘,心魔如草蛇灰线之际,可有守门之卒,不致溃决。” 言犹未了,本弘不动声色。 展鹏飞只觉一缕温明之意,如春水入渠,不由耳目,而由心海悄然注入——金刚心镜智的入门法门,在他脑中徐徐展开。又恍若有双温和的手,在他记忆深处翻检一卷尘封旧籍,只拈取要旨,丝毫不夺其余。他微一屏息,对方便已收功,袖口一拂,风声亦静。 “善哉,善哉。”本弘开口,语气如常,“与展施主之缘,方始而已。切记,得暇来少林一叙。圆性,还不行礼。” 圆性憨态勃勃地挠头,虽不知发生什么,但仍合掌一礼,随师匆匆而去。 原来自始至终,本弘为护其心境,闭其数处窍门,使不为外界喧扰所侵,所以并不知晓发生何事。而王清远见他透着傻气,暗暗咋舌:这般憨笨,竟是少林年轻一辈中能与圆慧并论的人物? 展鹏飞却已明白,本弘用心之细,恐其弟子未来因境遇生魔,故屡为闭窍,免其早伤心识。他拱手三作礼,望师徒背影远没林端。 然而去得数十步远,本弘的声音又在心中轻轻响起:“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短短一句,展鹏飞却也参详不透。 侧畔忽有轻声:“展大哥,方才那和尚同你半天未说话,是否和你传音说了什么?”王清远撑着下颌,眼里盛着笑意。 展鹏飞正色:“清远兄弟,本弘大师乃得道高僧,当以尊称。” “好、好、好。”她连应三声,顿了顿,又偏过头去,“那本弘大师到底和展大哥说了什么?” “呃……这是我与大师之间的秘密……”展鹏飞挠挠后脑,不好意思与她直言心法之易与所得之术。 王清远闻言,像被轻轻“戏了一下”,俏脸一绷,作势欲恼。 展鹏飞忙补上一句:“临别一言:‘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不知其意何指?” 王清远“唰”地一红,倏地转身,足下生风,笑骂一声:“追我,我就告诉你!” 正午烈日如炉,洛水郡青石街上一追一逃,影子被拉得细长。风自巷口穿来,带着槐叶香。 彼时,少林队伍与他们恰好相背而行。 一南一北,分道而去。 圆慧领众,所至之处皆下田助农,或清渠、或挑土,手足尽泥,转身又令诸人端坐树阴,收束气息。圆慧知师尊必有去处,需半日方合,便以“行劳练心、静坐观照”二途相更,与其盲目赶路,不若借势修心。待本弘回合,队列顿整,袈裟泛起一层温光,向南而去。 午后日色微斜,王清远领到一家素闻口碑的酒楼,临窗坐下。 展鹏飞一抬目,心头微动:有人在窥。他食指轻勾,内息如丝,淡雾从袖口漫起,顷刻将二人罩入,若隔珠帘。 邻桌几处,立刻有人压低嗓子:“这……是何种功法?八卦门请来乞行帮的就算了,竟还有别家高手?”座下兵刃轻响,有人已半出刀鞘。 四面脚步一合,立时围拢。有人沉声喝道:“八卦门的人约架不敢现身,让外人打头阵,是个什么意思?” 展鹏飞听得云里雾里,正要答话,王清远差点笑喷,忙压了声调解释:“八卦门是柳川府的小门派,眼下围我们的这群,多半是与之不对付的。两家积怨,约在此间比试,倒让人错把我们当帮手。” 展鹏飞点头,却仍疑:“柳川府地头门派,不皆归府主管束?群斗约架,竟可不禁?” 王清远摊手:“习武之人,切磋争衡,不禁为兴。此地规矩——不许灭门,不许屠弱、不许祸及黎庶,其余大抵不管。门派扩张,免不了打擂占地。府主若凡事插手,反成死水。” 展鹏飞想起方才与本弘之战,胸臆微敞:与强者交手,方知己短。此道确可为一郡武学之机杼。 那边围拢的人见雾气缭绕,心里更虚,兵刃虽出,却谁也不敢率先踏前一步。忽听一楼堂口,猛地炸出一嗓子,像铁锤砸钟:“铁刀门的杂碎都在哪儿?你八卦门的爷爷们来了!快脱裤子等挨打!” 楼上楼下,众人面面相觑,眼色一对:坏了,认错人了! 展鹏飞袖口一振,真气一收,真气水雾消散。脚步“咚咚”,一道黑影已沿阶而上,为首者体格雄壮,太阳穴高耸,气血如火。其后却跟着一位衣褴褛的乞者,腰间悬条油亮的竹棒。 那乞者一上楼,目光先在场中一扫,忽地一亮,不理旁人,径直趋前,抱拳深揖:“叫花子鲁一棒,叩见恩公!” 铁刀门那头,“哗”地一片倒吸凉气。方才还欲逞凶者,此刻纷纷缩手:乞行帮的人物,竟称眼前这位为‘恩公’? 展鹏飞一愣:“鲁兄似与在下未曾谋面?” 鲁一棒哈哈一笑,声音粗壮却不失爽朗:“恩公前日在雁门驿,救了我帮中弟兄。陈长老当晚便把恩公的画像传了下来。我们叫花子别的不多,一是眼线遍地,二是最讲义气。恩公救他,等同救我鲁某。” 话音铿锵,不假分毫。 铁刀门众人面色“唰”地惨白,持刀之手不由一松。 展鹏飞忙拱手:“既是陈大哥的兄弟,便莫再称‘恩公’,折煞我了。唤我一声展兄弟,更为亲近。” 鲁一棒仰天一笑,豪气直上:“痛快!我鲁一棒认下你这个‘展兄弟’!” 正是试刃禅门观法相,卷身江湖起风波。 第二十六章 酒楼风急 兄弟相认的戏告一段落,新戏随之登场。 八卦门一众见自家阵脚旁又立起两位“帮手”,气焰无形中抬了三分。而铁刀门那头原本横眉立目的弟子,也不免泄去几缕狠劲儿,握刀的手指悄悄换了个姿势。 鲁一棒挽了挽手中竹棍,笑着对展鹏飞拱拱手:“兄弟且稍坐,哥哥先替人处置点小事,一会儿咱们再好好把酒言欢!” 言罢,他一步前出。铁刀门弟子见状,齐齐捏紧兵刃,木柄皮缠“吱呀”作响。 展鹏飞不愿见群斗,开口平和说着:“两位既都在洛水郡立足,争斗总有缘由,不知所争何事?冤家宜解不宜结,坐下来好生说话,可否?” 八卦门掌门李天力抱拳一揖,借着鲁一棒的面儿,也称了声“兄台”:“我八卦门弟子路见不平,出手管了闲事。谁知铁刀门仗势欺人,围殴我门下。李某闻言气不过,恰逢鲁长老在舍下做客,便相邀过来讨个说法,原委不过如此。” 铁刀门那边为首汉子趁势上前一步,抱拳沉声:“在下铁刀门门主周铁锋。这事……李门主说得三分像,七分不像。请诸位听我一言:我门下秦柯此前见八卦门中王二街头调戏良家妇女,上前制止,可能拳脚上重了一点。此人便怀恨在心,竟雇青楼女子装作良家,衣衫故意凌乱,冤我徒儿,再借口群殴。若非我门人在旁,他怕是要出大事!” “胡说八道!” “放你娘的屁!” “……” 两边火气稍一对上,就要爆。 骂声咬紧,刀柄齿槽摩擦的声音在桌案下头吱吱直响。 鲁一棒面皮一热,他今日初与展鹏飞结义,头回认兄弟就撞上这种纠纷,颇觉没趣。而展鹏飞也皱了皱眉,目光在两家人脸上扫过,神色不显。王清远却把茶碗往桌上一搁,懒懒吐出两个字:“肃静。” 声音不似高喝,却清清冷冷掐住了众人的气口。靠窗几名弟子下意识地挺直了背。 王清远不急不徐:“既然各执一词,那当事人可在场?” 人丛里挤出两条汉子,衣襟未整,眼神各异。 一个面宽颧高,正是八卦门王二;另一个眉目清朗,臂缠纱布,应是铁刀门秦柯。两人隔着桌案瞪了半晌,都没先开口。 王清远把茶盏推开,问王二:“你口口声声说仗义出手,受害的良家妇女如今何在?” 王二一怔,旋即板起面孔:“良家妇女被人调戏,已是羞惭难当,我等岂能再逼她出面?” 席间几人点头,似觉有理。 秦柯冷笑一声:“我这头好说。那女子原不识得,后来旁人指点,才知是南柯楼的香香。诸位打听一下就晓得,她在那儿……可不是什么良家。” “南柯楼?”展鹏飞心下微奇,侧看王清远——他想问“青楼为何物”,又觉此际不便。 王清远心下早有了论断,忽然盯住王二,语带讥诮:“好个王二。平日逛青楼也就罢了,今又调戏良家,你调戏不成,便起恶念动手,想着杀人灭口,是也不是也?” 王二大怒:“满嘴喷粪!我何曾要他的命?不过……不过想给他个教训!” “呦,这便是承认逛青楼与调戏之事?”王清远斜了一眼,话里带了半分笑。 王二支支吾吾,憋出句:“我王二正经人一个,从未去过那种肮脏之地!” 话音落地,八卦门人群里竟先有人没绷住,低低笑出声。王清远指尖一转:“你这番话,你同门都不信,叫我如何信你?” 王二羞恼成怒,破口大骂:“哪来的小叫花子,敢耍你二爷!” “怎么?”鲁一棒一横棍,声若雷霆,“我们叫花子碍你眼了?” 这一吼,八卦门众人俱是一颤。谁不知乞行帮称“江湖第一大帮”?鲁一棒又是五袋长老,今日他们仗着他在此才敢叫板,如今自己徒弟骂到人头上,李天力也只得干笑着圆场:“鲁长老莫气,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这小子说错话了。呃……是与这位小兄弟打了字谜,糊涂了。” 王清远置之一笑,叩指道:“柳川治下,门派切磋不足为奇,可弟子若欺男霸女,这规矩便坏了。” 一句“规矩”,落在每个人心里分量不同。鲁一棒侧眼一沉,李天力暗暗咬牙,周铁锋不声不响摸了摸刀脊。 王二仍旧嘴硬。王清远见状,收了笑意:“此事原也好办。我有一法,叫人想撒谎都撒不得。” 众人皆是一愣,目光齐聚。 鲁一棒忽然开口,盯着王清远上下打量:“小兄弟,身上装束虽破,却与我们叫花子骨子里不同。敢问……你是哪门哪派?” 王清远懒得多费唇舌:“门派稍后再说。但这法子使将出来,真相便见。就怕有人拦我,鲁长老可愿替我做个见证?” 鲁一棒“嘿”地一笑,把棍往地上一撑:“我在,便要个明白。谁理亏,谁认罚。” 李天力心底“咯噔”一下,脸色不由发青。 王二腿肚隐隐发抖,心里盘算:只要不开口,谁能知道?可再一想,这伙人若真有什么怪法,怕是瞒不过。想到这儿,背上的汗珠已悄悄爬出。 王清远伸指,从袖中捏出一枚细小丹丸,夹在指尖,轻描淡写一句:“不知诸位可曾听过吐真丹?” “吐真丹!”鲁一棒与两位门主几乎同时失声,其余弟子面面相觑。 鲁一棒压住声音问:“传闻吐真丹乃天山老人独门秘法,服后一炷香内尽吐实情。江湖只闻其名,未见其形。小兄弟这颗……从何而来?” 不等王清远回话,展鹏飞先抱拳:“鲁大哥,这位清远兄弟,便是天山老人座下弟子。这事,我可以作证。” 鲁一棒眼睛一亮,再看王清远,神色已添三分郑重。 周铁锋一伙像看到了救星,心里反而稳了;李天力一脉愈发不安,刀口下压,指节发白。 王二还在发呆,王清远已抬手两指一弹。第一记指风如针,点中王二腰际要穴,王二痛呼未出,口便张开。第二记指风紧随其后,丹丸划出一道白线,恰恰送入其口。 王二待要作呕,已然咽下。 王清远沉声:“我问,你只可说真话。” 王二眼神一滞,像被人在心上拧了一把:“我……只说真话。” “你是何人,何处出身?” “王二,洛水郡人,自小入八卦门。” 众人闻此纷纷称奇。 王清远紧接着问:“你可曾设局陷害铁刀门秦柯?可曾当街动手,未遂而后哄骗师门出面?” 王二张口:“不是。”八卦门众人齐齐松气。下一瞬,他又机械般续了一句:“我不想杀他,只想……废他。” 鲁一棒眉峰一竖;周铁锋冷哼。王清远追问:“来龙去脉,从头到末,说清楚。” 王二像被牵去的木偶,声音直直地往外蹦:“上上个月,我街上游荡,见张家娘子模样生得水灵,就上前搭话。她胆子小,大声叫喊。我怕出事,抬手就扇。忽有人一脚踢来,我被打得不轻,就逃了。后来打听到他是铁刀门的,心里不平,想寻法子报仇……” 话到此处,窗外寒光一闪。 “叮……” 半截铁镖穿窗疾落,被一抹黑光斜斜撞开,钉在桌沿,余势犹颤。展鹏飞刀未出鞘,手背微抖,便把暗器卸了劲儿。几乎同一时间,王二胸口兀地一拱,青筋暴起,口吐白沫,双足乱蹬,在地上挣命一般翻滚两下,便没了气息。 厅中众目睁圆。八卦门弟子“师兄”“师弟”乱叫,李天力脸色惨白,怒喝道:“我徒虽顽劣,罪不至死!你们合伙行凶,是欺我八卦门无人?” 鲁一棒也为之一怔,眉心拧成一线;王清远忙道:“展大哥,我的丹药绝无问题!” 展鹏飞点头:“我信你。” 李天力咬字如刀:“什么天山老人,什么吐真丹!谁见过?我徒弟死在你们面前,总得有人给个说法!” “死便死了!”周铁锋也沉声接话,“既是替我铁刀门出头,这茬我们扛,不关这位小兄弟的事。” “休要添乱!”王清远回头斥道,心里却冰凉:吐真丹自不致命,师门所赐从未差错,此番王二暴毙,必另有手脚! 鲁一棒上前一步,伸手将那支铁镖从桌沿拔下,拇指在镖身一抹,眼中寒光一凝:“这……是……倭奴铁镖。” 展鹏飞凝神看去,记忆里竹林战斗的影像闪过,他沉声问:“鲁大哥,可当真?” “我乞行帮与倭患周旋多年,此物断不虚看。”鲁一棒咬定。 他转身面向两门人马,高声道:“静一静,都静一静!听我叫花子说一句!王二之死,另有蹊跷。瞧见了吧?这镖若非展兄弟手快,他怕是当场就被钉死。何以同时毒发?我还没想透。但有一条可以肯定:不是吐真丹!而且这位清远小兄弟与展兄弟是一伙,展兄弟的人品,我鲁一棒信得过。” 众人议论未起,展鹏飞忽然抬首,耳际微动,眸光一沉:“来了……有很多人,脚步很快。” 他没有解释“多少”“从哪边”,只是把刀横在身前,刀背微微抬起半指,像把一缕风压在刀上。屋中人听不见外头动静,却从他神情里觉出不妙。 鲁一棒当机立断:“都靠拢!围成一处,有个照应。” 话未尽,铁刀门先紧三步,八卦门再退两步,彼此在案前拉起一道半圆的弧。 靠窗的将窗板合上一半,廊下灯火被风一撩,影子在地面上游移。 第二十七章 倭镖临楼 展鹏飞凝神皱眉,沉声喝道:“来了!” 话音未落,只听“嗖嗖嗖”数声尖锐破空,数枚闪着寒光的飞镖破窗而入。 飞镖密若骤雨,角度刁钻,前后左右皆有来路,竟将一层楼内所有躲避的方位尽数封死。窗纸碎作轻雪,乱飘空中,寒光穿卷其间,霎时杀机充斥,令人汗毛尽竖。 “当心!”展鹏飞一声低喝,不见他如何作势,周身真气已然澎湃涌出,于胸前骤然鼓荡成墙。 那来势汹汹的数十枚飞镖,仿佛撞入无形泥潭,去势骤止,诡异地悬停半空,镖尾轻颤,发出细微的嗡鸣。 这神乎其技的一幕,让酒楼内众人瞬间鸦雀无声,随即爆发出阵阵惊叹。 鲁一棒瞪大了眼睛,心中骇然:“我的老天!展兄弟这内力……年纪轻轻,竟已到了传说中真气外放,凝气成墙的境界!似有和帮主旗鼓相当的实力!难怪,难怪他能单枪匹马从倭奴高手环伺中救下陈长老他们,先前只听传闻,今日得见,方知何为天外有天!” 其余八卦门弟子和铁刀门人更是看得心驰神摇,不约而同地想:“不愧是乞行帮的恩人,这身武功,当真深不可测,厉害得紧!” 展鹏飞目光一凛,双掌看似随意地向前一送,悬停的飞镖仿佛被无形巨力推动,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沿着原路倒射而回! 窗外立时传来“叮叮当当”一阵密集的金属撞击声,显然外面的人正在奋力格挡,间杂着数声凄厉的惨叫,显然有人未能幸免。 展鹏飞侧耳倾听片刻,沉声道:“外面还有活口……” 众人刚因飞镖被破而略微松懈的神经,瞬间再次绷紧。 王清远贪玩好奇,早已按捺不住,闻言更不迟疑,低喝一声:“我去看看!”施展神行迷踪步,闪身便已冲出酒楼大门。 “清远兄弟,且慢!外面情况不明,交给我来处理!”展鹏飞担心他有失,急忙出声阻止,同时身形一晃,如影随形般追了出去。 鲁一棒见状,猛地将手中枣木棍一顿地,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声若洪钟般喊道:“诸位!不管我们之前有什么梁子,此刻外敌当前!咱们先把自家恩怨放一放,齐心合力,先宰了这帮犯我中原的倭奴再说!” 言罢身形一纵,率先掠窗而出。八卦门与铁刀门众人互望一眼,俱被其义声所激,纷纷提刀携棍,亦奔出楼外。 此刻,外面的大街上早已空空荡荡,寻常百姓见势不妙早已躲回家中,紧闭门窗。只剩下几十具身着黑色异国服饰的倭奴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鲜血染红了青石板。 展鹏飞、王清远已落在街旁屋脊,瓦上灰尘被真气所扰,微微飘动。对面更有两名蒙面倭奴并肩而立,皆持狭长倭刀,刀尖微垂,双手握柄,重心沉稳,气机敛而不发,如两弯寒星,乍看无奇,实则危险至极。 鲁一棒、李天力与周铁峰三人互望一眼,也同时提气纵身,轻飘飘地跃上屋顶,与展、王二人呈犄角之势。其余功力稍浅的弟子们则迅速在街面上散开,占据有利位置,刀出鞘,棍在手,警惕地注视着四周屋顶,以防还有埋伏。 王清远目巡四隅,心下疑窦渐生:白日里杀声惊动半城,竟不见一名官军,连柳川郡内的“武会”巡逻之人亦无踪影!此地处洛水腹心,倭寇何以成队而至?这等静默,反叫人心里发冷。他蹙眉低语:“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展鹏飞虽然对“柳川武会”和洛水郡巡防的具体情况不甚了解,但王清远话中的疑点他也听得明白,只是眼下强敌当前,他心道:“且先解决了眼前的麻烦,再向清远兄弟细细询问不迟。” 这时,其中一名嗓音沙哑的倭奴首领,操着生硬的汉语,阴恻恻地笑道:“哼哼,都说中原武林人士,个个都以侠义自居,标榜什么公平决斗。今日一见,不过是以多欺少之辈,真是令人齿冷!” 王清远虽觉己方人数占优,但不愿在口舌上落了威风,当即反唇相讥:“对付你们这些屡犯我中原大地的倭寇,讲什么江湖规矩?我中原武林行事,但求问心无愧,光明磊落!对朋友,自有美酒;对豺狼,唯有刀剑!” 鲁一棒更是怒发冲冠,赤红着脸骂道:“我呸!跟你们这些畜生不如的东西费什么口舌!你们在东南沿海做的孽,罄竹难书!屠村灭镇,奸**女,连孩童都不放过!我叫花子恨不得生啖汝肉,渴饮汝血!今日既然撞上了,就叫你们有来无回!” 王清远虽早听闻倭寇凶残,但具体罪行知之不多,此刻听鲁一棒悲愤道来,想象那惨状,不由也是心头火起,怒意盈胸。 那说话的倭奴摇了摇头,故作叹息状,语气中充满了轻蔑:“看样子,‘天主大人’说的果然没错。中原武林早已外强中干,颓败不堪,尽是些只会逞口舌之利、倚多为胜的废物,哪里还有什么真正的英雄?” 此言一出,屋顶上众人无不勃然大怒。周铁峰猛地踏前一步,抱拳道:“铁刀门周铁锋,中原武林不入流的武夫!前来领教高招,叫你看看中原是否无人!” 展鹏飞眼光毒辣,早已看出这两名倭奴功力深厚,刀法诡异,周铁峰绝非其敌,本欲出言劝阻,但周铁峰话已出口,势成骑虎,他若阻拦,反伤了周铁峰颜面,只好暗自凝神,准备随时出手救援。 只见周铁锋“沧啷”一声拔出他那柄颇具分量的金丝大环刀,往前踏出几步,刀身一震,环扣相击,发出哗棱棱的声响,倒也颇有气势。房下铁刀门弟子见门主出战,纷纷振臂助威,呐喊声震天。 对面那名身形消瘦的倭奴也不答话,只是缓缓拔出长刀,双手紧握刀柄,刀尖直指周铁锋,脚下踏着一种小而快的步子,一步一步向前挪动,节奏诡异,给人一种毒蛇伺机扑击的压迫感。 两人再无多言,几乎同时发动。 周铁锋一招“力劈华山”直落九天,刀势沉猛,破风如啸。 那倭奴却身形一扭,避其锋端,长刀斜削,竟直奔周铁锋手腕。 招招不花,尽取要害。 短短七八合,胜负已分。 周铁锋刀势虽雄,但招路繁复,在对方简练凌厉的攻势下,反倒处处受制,忙于格挡,难有回旋。 汗水自颊滑落,他心知不妙,却也无可奈何。 与中原武术讲究招法变化、虚实相生不同,这倭奴的刀法极其简洁,几乎全是致命的劈、砍、削、刺,招招进攻,以攻代守,速度奇快,力量沉猛。 周铁锋空有一套变化繁复的“铁刀刀法”,在对方如同狂风暴雨般的连续劈砍下,竟被完全压制,只能手忙脚乱地挥刀格挡,所谓招式根本无从施展,不过七八招,已是险象环生,汗流浃背。 王清远看得分明,知道再不出手,周铁峰必有性命之忧。 他趁那倭奴全力一记斜劈,腰腹间空门微露的瞬间,屈指一弹,一缕凝练的指风无声无息地破空而去,正中倭奴腰间软穴。 那倭奴攻势顿时一滞,身体有瞬间的僵硬。 周铁锋虽不知缘由,但久经战阵,岂会放过这转瞬即逝的机会? 大喝一声,使出家传绝学“铁刀八式”中的一招“横断云岭”,大环刀顺势横扫,刀光如匹练般卷向倭奴腰际。 眼看就要得手,千钧一发之际,那倭奴竟展现了惊人的应变能力,左手闪电般自腰间拔出短刀,精准无比地一下插入大环刀刀背的铁环之中! “咔”的一声,刀环被卡死,周铁锋这势大力沉的一扫竟被硬生生止住! 这一下变生肘腋,屋顶众人都是一惊。另一名观战的倭奴嘴角勾起,露出一丝残忍的冷笑,仿佛已看到同伴下一瞬手刃对手的血腥场面。 王清远见自己暗中相助竟仍未能克敌,反而让周铁锋陷入更危险的境地,心中又急又恼。 眼见那倭奴左手短刀卡住大环刀,右手长刀已高高举起,朝着周铁锋脖颈猛劈而下,他再也顾不得许多,再次屈指一弹,指风直射倭奴握刀的右手手腕。 那倭奴只觉得手腕处如同被钢针狠刺了一下,剧痛钻心,五指一松,长刀险些脱手,劈下的势头自然也缓了一缓。 他惊怒交加,猛地后退一步,怒视王清远,用生硬的汉语厉声喝道:“卑鄙!暗中伤人!中原武林……果然都是无耻之徒!” 王清远被他骂得面皮一热,心中恼怒异常,被这等无恶不作的歹人指责“卑鄙”,实在是奇耻大辱。但他两次暗中出手,确是有违公平较量的江湖规矩,虽是为了救人,却也自觉理亏。 同时,他对周铁锋的鲁莽和学艺不精更是暗恼:“本事不济,偏要强出头,还开宗立派,真是误人子弟!” 周铁锋死里逃生,脸色煞白,看着手中被卡住的大环刀,又看看对面倭奴怨毒的眼神,再回想自己刚才狼狈不堪的表现,一股巨大的羞愧感涌上心头。他惨然一笑,猛地松开刀柄,当啷一声,大环刀落于瓦面之上。 他挺直胸膛,对着倭奴道:“罢了!周某学艺不精,不是你的对手,甘愿受死!但我中原武林的脸面,不能因我而辱!你动手吧!” 说罢,他闭上眼睛,引颈就戮。这番举动,倒是显出了几分血性,让众人眼中也闪过一丝敬意。 “且慢。”展鹏飞踏前一步,语声不高,却自有一股沉定之力,“周门主且退,我有几句要说。” 两名倭奴目光同时落在他脸上。只看一眼,便觉心底发沉。 这少年气息收放自如,立在屋脊,如松如岳,宛似一柄尚未出鞘的刀。 两个倭奴的目光立刻聚焦到这个一直气度沉凝的年轻人身上,直觉告诉他们,此人方是真正的大敌。 第二十八章 落日围城 展鹏飞目光如冷电般扫过两名倭奴,缓缓开口,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方才这一战,是周门主输了,我们认。” 他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变得锐利:“但二位莫非以为,凭着几句激将法和些许不入流的异国刀术,今日就能从这洛水郡全身而退吗?” 他顿了顿,提出一个方案,“不如这样,由在下与二位各过三招。若我败了,或伤或死,任凭处置,并且我保证,在场所有中原武林同道,绝不再阻拦二位,任你们安全离开。” 他目光灼灼,逼视着对方:“若我侥幸,胜了个一招半式……” “展兄弟不可!”周铁锋急忙开口阻止,他亲身体验过倭奴的厉害,焦急道,“他们实力强劲,刀法诡异,你一人对战两人,恐有闪失……” 一旁的王清远却对展鹏飞有着绝对的信心,闻言嗤笑道:“周门主,您还是先担心担心自己吧。展大哥的武功,岂是你能揣度?他既开口,自有把握,无需你我来担心。” 周铁锋被他说得面红耳赤,呐呐地不知如何接话。 展鹏飞不再多言,只是对着两名倭奴抱拳一礼,算是依足了江湖规矩。 两名倭奴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与杀机。 他们深知今日局面凶险,若能依言击败这个最强的年轻人,或可有一线生机。 几乎是同时,两人发出一声怪啸,身形如鬼魅般暴起,一左一右,两柄倭刀化作两道森寒匹练,带着凄厉的破空声,分袭展鹏飞上下两路,配合默契,狠辣无比! 然而,展鹏飞的身法更是超出了他们的理解。只见他青衫飘动,在两道刀光中宛如闲庭信步,每每在间不容发之际,以毫厘之差轻松避过致命的劈砍。 他甚至连背后的黑刀都未曾拔出,只是凭借神妙莫测的步法和精准的身形移动,便将两名倭奴狂风暴雨般的攻势尽数化解于无形。 下方街面的众弟子看得目眩神迷,忍不住爆发出阵阵喝彩声。屋顶上的鲁一棒、李天力等人也是暗自叹服,心道这展鹏飞的武功,果然已臻化境。 王清远见状便笑着催促道:“展大哥,别耍他们了,兄弟还饿着肚子呢,早点打完,咱们回去继续喝酒吃饭,我刚才可还没吃饱呢!” 展鹏飞闻言,哈哈一笑:“清远兄弟说的是,那便速战速决罢!” 笑声未落,他身法陡然加快,如同鬼魅般欺近那名消瘦倭奴。 那倭奴只觉眼前一花,手腕和右肩几乎同时传来一阵剧痛,如同被铁钳死死扣住,筋骨欲裂,惨叫一声,长刀已然脱手。正是展鹏飞施展出了混元真气中精妙的擒拿手法。 另一名倭奴见同伴受制,非但没有退缩,反而眼中凶光一闪,双手举刀,力贯刀身,朝着展鹏飞后心猛劈下来,企图围魏救赵。 展鹏飞仿佛背后长眼,看也不看,左脚脚尖在那掉落倭刀的刀柄上轻轻一挑,那柄倭刀立时如同有了生命般飞而出,速度快得超出了肉眼捕捉的极限! 那偷袭的倭奴只觉腹部一凉,低头看去,只见自己的倭刀已然透腹而过,他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喉头咯咯作响,随即扑倒在地,抽搐两下便不再动弹。 而被展鹏飞制住的消瘦倭奴,眼见同伴瞬间毙命,自己又受制于人,眼中闪过一丝绝望和疯狂。 他猛地用未被控制的左手拔出腰间的短刀,毫不犹豫地狠狠切向自己的腹部! 展鹏飞万没料到对方如此决绝,待要阻止已然不及。 他本意是想留个活口,逼问其潜入中原的目的以及口中的“天主大人”究竟是何人,没想到这倭奴竟如此悍不畏死,直接选择了剖腹自尽。 看着两名倭奴伏尸屋顶,一场恶战似乎已然结束。几人从屋顶飘然落下,回到大街上,众人立刻围拢上来,纷纷向展鹏飞道贺,称赞他武功盖世,为国除害。 然而,就在众人稍微放松之际,展鹏飞突然眉头一皱,猛地抬头望向长街尽头。 只听杂沓而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甲胄摩擦的铿锵之声,大批身着洛水郡官兵服色的人马,手持刀枪弓弩,从四面八方涌来,迅速地将街上这几十名武林人士团团包围,水泄不通。 为首的是一名身着校尉盔甲、面色冷峻的中年军官,他目光扫过满地倭奴尸体和手持兵刃的众人,最后定格在展鹏飞身上,厉声喝道: “大胆狂徒!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敢在洛水郡当街聚众斗殴,杀害多人!视王法如无物吗?来人,将这些凶徒统统拿下,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众人闻言,皆是一愣。鲁一棒率先反应过来,上前一步,抱拳道:“这位军爷,误会了!我等杀的并非良民,乃是犯境倭寇!他们方才在此设伏袭击我等……” “倭寇?”那校尉冷哼一声,打断鲁一棒的话,指着地上的尸体,“你说他们是倭寇,有何凭证?本官只看到你们手持利刃,当街行凶,尸横遍地!分明是江湖仇杀,还敢狡辩?拿下!” 周铁峰也急了,大声道:“军爷!他们使用的乃是倭刀,招式也是倭奴路数,我等皆可作证!” “作证?”校尉脸上露出一丝讥讽,“你们都是一伙的,自然互相包庇!休得多言,束手就擒,否则刀剑无眼!” 王清远冷眼旁观,看着官兵们只针对自己这些人,对地上那些穿着明显异于中原人的倭奴尸体却视而不见,再联想到之前倭奴大规模出现而官府迟迟不到的诡异情况,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他的脑海。 他快步走到展鹏飞身边,压低声音,语速极快地说道:“展大哥,我明白了!难怪倭奴能如此猖獗,在城中公然行动而官府不闻不问!原来这洛水郡的官府,恐怕早已被倭奴渗透,甚至可能已经勾结在一起!他们现在是要借机除掉我们这些知情人,或者……是想抓我们去向他们的主子邀功!官府如此,看样子本地的柳川武会,恐怕也干净不了!” 展鹏飞闻言,心中一震,他涉足江湖虽不算极深,但也知道若地方官府与外敌勾结,其危害何其巨大。 他眼中寒光一闪,手已按上刀柄,以他的武功,若要强行突围,这些官兵可拦不住他。 王清远似乎看出他的想法,急忙按住他的手,声音更加低沉急促:“展大哥,不可硬拼!我们若在此地与官府冲突,杀伤官兵,那便是坐实了zao反的罪名,正中他们下怀!届时不仅我们自身难保,更会连累亲友,而且这洛水郡的真相将永无大白之日!” 他目光炯炯地看着展鹏飞,带着一种决然:“为今之计,我们不如暂且隐忍,不要抵抗,随他们去。我倒要看看,这洛水郡的水到底有多深!他们既然想抓我们,必然有所图谋,我们正好可以借此机会,深入虎穴,查清这官府与倭寇勾结的真相,以及那‘天主’究竟是何方神圣!这比我们在外面盲目查探要快得多!” 展鹏飞看着王清远坚定的眼神,又瞥了一眼周围那些弓上弦、刀出鞘,眼神冷漠的官兵,心念电转。他深知王清远所言在理,硬闯或许能脱身,但之后呢?不仅自己要亡命天涯,这洛水郡的毒瘤也无法铲除,更多百姓可能受害。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松开了按剑的手,对着王清远微微点了点头,沉声道:“清远兄弟,你所言有理。好,就依你之计,我们……暂且不抵抗。” 说罢,他转向那名校尉,朗声道:“这位大人,我等愿意配合调查,跟你们回去说清楚。但我等并非凶徒,所杀确是倭寇,还望大人明察!” 那校尉见展鹏飞等人似乎放弃了抵抗,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色,但脸上依旧冰冷,喝道:“少废话!绑了!” 如狼似虎的官兵立刻涌上前来,用粗重的铁链镣铐将展鹏飞、王清远、鲁一棒、周铁峰、李天风等为首几人牢牢锁住,其余弟子也被刀枪逼住,押解着向郡守府大牢方向而去。 夕阳渐低,墙檐被晚照涂成淡淡的金色。 方才还为民除害的一群武林人,转眼成了阶下之囚。 长街尽头,落日像被远处屋脊割成一瓣一瓣,光线在瓦面上淡下去,仿佛光明与正义也被渐次吞没。 而一场更加惊心动魄的牢狱风波与阴谋探查,才刚刚拉开序幕...... 第二十九章 洛水狱(一) 去监狱的路上,副官策马贴近校尉,压低声音道:“大人,我们这样当街绑了这些人,那八卦门和铁刀门在本地也算是有些根基,万一县令闫大人那边……” “你懂什么?”校尉不耐烦地打断他,摸着下巴的胡须得意道:“闫望崖那个老狐狸,巴不得我们替他干这脏活!我们动手抓人,他负责定罪,放出话去就说这帮人是倭奴假扮潜伏城中。如今当街行凶,致死数人,老百姓们懂个啥?还不是听我们的?柳川武会那边,自然会有上面的将军和知府老爷去周旋,轮得到你操心?” “大人英明!”副官恍然,躬身称是,这才明白此举乃郡府军政两路的默契。 校尉仰头轻笑,语带嘲讽:“闫望崖想借老子的刀杀人,老子又何尝不是借他的衙门捞钱?互惠互利罢了。” 被缚众人无言,只以眼神相觑。 铁链拽动,叮当作响,随马蹄和甲叶窸索,绵密如雨。 展鹏飞与王清远神色如常,似不过去一处寻常所在。 鲁一棒却怒目圆睁,胸脯微微起伏。 李天力与周铁锋眉目沉郁,眉峰紧锁,心事重重。 王清远偏头,半戏半真地问:“二位都是大丈夫,惹官司而已,何至如此?” 李天力欲言又止,叹息未尽,目光却不由自主落在队列最前那名校尉背影上,忧色更深。 展鹏飞心细如发,顺势低声道:“不太对,虽然我初入中原,但有些事还是知道一二。按说这江湖门派寻常摩擦,纵有死伤,应该也是由本地衙役、捕快拿人问话,何至劳烦府城边军?而且看这架势:弓马娴熟,步伐齐整,枪林刀阵,气息如一,哪里像拿贼,更像剿匪。” 周铁锋苦笑,压低声线:“展少侠看得明白。你们非洛水郡人,不知此地县令,名闫望崖,外号‘阎王爷’。那洛水监狱,便是他一手掌控的‘鬼门关’。向来是冤案不断,进去的人有去无回。本不该惊动驻军,如今却由军中来押……”他顿了顿,几不可闻,“风声不对久矣。闫望崖与镇守本郡的某位军中实权人物,往来密切。军政勾结,武夫抓人、文吏构陷,这本就是个死局。若是与人江湖比试不敌,死也就死。可若被安上莫名罪名,受尽折辱,死不得其所,才最屈辱。” 王清远非但无惧,反而眼底光意微动:“哦?‘阎王爷’、‘鬼门关’,军政勾结?倒要看看,这藏着什么肮脏勾当?” 周铁锋与李天力相视,皆见彼此眼中的疲惫与无奈。 周铁锋低声道:“李门主,这些年咱两派不对付,不过些小争,称不上血仇。今事未明,权且放下,眼下更要活命。若能侥幸共渡,愿自此休兵。” 李天力沉吟片刻,终道:“罢,且休战。活命要紧。”语气里却藏着一缕难辨的深意。 行抵郡府衙,公堂森然。墨匾“明镜高悬”下风卷檐铃,阴气凛然。 县令闫望崖高坐案后,面色如铁,形容如泥塑判官。 校尉上前一步,抱拳扬声,像是说给堂上堂下与堂外百姓听的:“禀县令!下官今日率兵巡防城西,恰遇此伙凶徒当街行凶,死伤数人,极其惨烈。观其凶悍手段与诡异装扮,绝非寻常斗殴。下官疑其倭寇细作化装中原人士,意在城中生乱!” 堂外围观之民哗然低惊。鲁一棒怒极,眼珠欲裂,破口相骂:“你放屁!狗官!我等皆江湖成名之士,这二位更是本地帮派门主,你们能不识?大家抗倭保民还来不及,岂是倭奴!” 闫望崖根本不理,手起一拍惊堂木,“啪!”声如霹雳,压住众声。 他戟指喝道:“大胆倭奴!人赃并获,还敢巧舌!尔等潜入内城,扮作我中原人氏,当街杀人斗殴,坏我治安,乱我民心,罪证昭昭。按《中原律》,里通外国、危社者,立判死罪!押入死牢,近期问斩!” “狗官!”鲁一棒奋挣,锁链暴响,却被兵士死死按住。 他怒气翻涌,喘息如雷,却不屈头颅。 展鹏飞、王清远相视,皆见对方眼里的冷意与了然。 前者是稳重中透出森寒,后者唇角若无若有勾出一丝讥诮。 王清远心中雪亮:好计!先借刀杀人,再令死无对证。郡衙与驻军多半已为倭奴渗透。今日他们击杀真倭,坏了其事,索性把“捉鬼的钟馗”按成“倭鬼”,一者灭口遮丑,二者报功得赏。里子面子尽占,毒辣至极。 号令既下,众人被重链相连,押出衙门。 铁镣拖地,声若寒蛇吐信。 杀气腾腾的一列人马护送着他们,转入通往“鬼门关”的道路。 行至一处坡道,视线略乱。 鲁一棒趁乱身形微挪,铁链一紧一松,声音入车马杂响之中。他低声道:“兄弟放心!郡衙到大牢一路,我乞行帮眼线满街巷,不出半日,消息传遍,必有人救。” “难!”李天力嗓音沙沉,似从石缝里挤出,“你以为洛水监狱是寻常牢城?它不在地上,在洛水河心孤岛。河道自成阵局,随节气涨落,启闭通途。四面常年雾锁,舟难近,入则迷途,如鬼打墙。” 鲁一棒脸上自信霎时崩塌,骇然:“这……我早年在江湖也曾听闻,只当官府唬人,竟是真的?” 周铁锋苦笑续道:“洛水郡偏安,外客只知柳川尚武,谁晓官狱?但凡入内者,不论盗也,冤也,如坠巨口,再无音讯。无活口、无消息,久而久之,世人只道是虚言。” 绝望如冷潮在囚徒间缓缓漫延。 王清远却眼光一亮,兴味反盛。他记起父亲曾评天下险阵,曾慎言八字:“洛水之眼,鬼狱森罗。”又戒他万不可轻涉。未料今日以囚身亲历此境,算是“入局观局”。 副官策马回望,鞭梢一抖,斥道:“死到临头,还敢嘀咕!”话未落,鞭影“啪”地抽在鲁一棒肩头。血痕即起,鲁一棒闷哼,仍挺直脊背,冷笑以对:“大丈夫死则死矣,何惧!你们这群通敌卖国的狗贼,敢在阴沟里害我,也别指望干干净净!” 他们之所以隐忍不发,并非不敢,实是不得。 此列押送,足足三百甲卒。前列刀盾稳如墙,长枪于中,森然林立。外围弓弩张弦,箭镝对准囚徒要害。更有轻骑游弋,随时截杀。若单打独斗,这些兵卒岂是江湖高手敌手?可军阵合围,呼吸相衔,攻守如一,最善消耗与压制。纵然内力深厚,一旦换气露隙,便是长枪穿体、乱箭攒心,死状惨烈。此等战场绞杀之术,不理江湖规矩,正是游侠所忌。 渐近洛水。 只见天光昏沉,冷风带着湿气裹面。 江面阔广无际,水色浊重,雾气如积雪,层层叠叠。 雾里浪声拍击,似远似近,像有兽息潜伏。 雾稍薄处,一道破旧木码头探入江心。枯桩斜倚,铁环泛锈,几叶旧船拴缆欲断,轻轻拍着桩身,发出空洞的“咚咚”。而对岸雾幕深处,一团庞大黑影若隐若现,轮廓森冷,恍若伏江的巨兽,吞吐寒气。 “上船!”押送军官一声厉喝,手臂一挥。兵士分批驱赶,粗暴推搡,将囚徒分上不同舟楫。铁链碰舷,声声寒彻。 正此分流之际,鲁一棒眼中光焰一闪,迅速与展鹏飞、李天力等人互换一眼。低声急促:“他们必须分批过河!一船七八兵,正是最松之时!待至河心,同发力,夺船!搏一线活路!” 李天力眉目更深。周铁锋略一点头,似也认同此为绝境一策。 展鹏飞却不看船,只抬眼越过船舷,望向岸上。 江风掀开雾边一角,只见岸地开阔处,三排弓弩手已然列阵,黑色弩臂如林。 弦上冷光,稳稳指向每一只将离岸的小舟。 更有骑队缓缓巡弋,封死可能登陆处。 “鲁兄,看岸边。”展鹏飞沉声。 鲁一棒顺势望去,心头刚燃的火星登时被冷水覆没。他明白,对方非失防,而是更冷酷的局。故意分散船队,以诱其于江心动手。彼时不必搏杀,只要弩雨倾泻,几叶轻舟便会瞬息化作刺猬。江心无掩,死地难逃。 王清远也见分明,微微摇头,低语:“鲁长老,稍安。此局‘请君入瓮’,他们等的就是我们跳河。洛水之险,比刀更利。” 兵士上前扯链,粗声喝骂,驱人登舟。 链锁将众人捆作数串,分置船尾与舷侧。 舟人放缆,篙手撩水,船身一颤,缓缓滑离岸沿。 河面雾潮立刻合拢,将一船人吞入白茫。 舟行江心,四野俱白,天地恍若一色。水声从脚下涌来,拍舷作响。雾中时有黑影掠过,像是别舟,又像错觉。岸上弓弩无声逼视的冷意,仍仿佛贴在背脊。 铁链在舷角轻轻震颤...... 展鹏飞垂目,静看链上斑驳。 王清远抬眼,似要穿破雾障去辨那黑影之城。 鲁一棒咬着牙,肩头血痕已经风干,硬生生不吭一声。 李天力、周铁锋各自沉默,胸臆里郁雷滚动,去不得,来不得,只能熬。 雾愈深,风愈冷,船愈往里,江心仿佛有一只巨手,正慢慢合掌,将他们捧向一口看不见的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