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光成长》 第一章 36岁的败犬 章引: 成年人的崩溃,往往不是一声巨响,而是一声呜咽,被城市的喧嚣轻易吞没。 —————— 窗外的雨,不紧不慢地敲打着落地窗,将城市璀璨的灯火晕染成一团团模糊的光斑,像是被泪水浸透的油画。林晓坐在冰冷的工位上,指尖的烟已经燃到了尽头,长长的烟灰摇摇欲坠,如同他此刻岌岌可危的人生。 办公室里空荡荡的,同事们早已下班,去奔赴各自的晚餐、电影,或是那个被称为“家”的温暖角落。只有他,无处可去。 手机屏幕倏地亮起,不是他期待的那个名字,而是一条冰冷的银行短信。余额显示的数字,在支付了下季度房租后,将变得岌岌可危。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的那个丝绒小盒,方正的棱角硌得他手心发疼。那里躺着一枚他挑了三个月才定下的钻戒,如今,它失去了所有的意义,只剩下沉甸甸的嘲讽。 “林晓,”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程式化的平静,“来我办公室一趟。” 是部门总监,王明。一个永远把“狼性”和“赋能”挂在嘴边,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的中年男人。 林晓掐灭烟头,站起身,动作有些迟缓,像是生了锈的机器人。 他大概知道要发生什么。 公司这半年的业绩持续下滑,裁员的风声已经吹了快一个月,每个人都像是惊弓之鸟。他自问业绩不算差,但也绝不出挑。 三十六岁,一个在互联网行业略显尴尬的年纪,精力拼不过年轻人,成本又比年轻人高,就像一块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 “坐。” 王明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椅子,脸上挤出一丝堪称“惋惜”的表情。 “林晓啊,你是公司的老人了,为公司立下过汗马功劳……” 经典的“但是”前的铺垫。林晓心里冷笑,面上却没什么表情,只是安静地听着。他看着王明一张一合的嘴,思绪却飘到了昨天。 昨天,也是在这间办公室,他兴冲冲地告诉王明,他熬夜半个月做的那个关于垂直领域精细化运营的新方案初稿完成了,他有信心能撬动一块新的市场。 当时王明是怎么说的?他拍着林晓的肩膀,说“好好干,公司不会亏待任何一个有想法的员工”。 真是莫大的讽刺。 “……但是,公司现在面临很大的经营压力,需要进行一些……结构性的优化。”王明终于图穷匕见,“你的岗位,很遗憾,也在这次优化的名单里。这是n+1的补偿方案,你看一下,没问题的话,就签个字,也好尽快去找新的机会。” 王明将一份文件推到他面前,语气轻松得仿佛只是在讨论中午吃什么。 林晓没有去看那份文件。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着王明,声音有些沙哑:“王总,我那个新方案……” 王明摆了摆手,打断了他:“林晓,我知道你有想法。但是公司现在的战略方向是收缩,是求稳,你那个方案太激进,投入周期也太长,不符合我们现阶段的规划。”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而且,说实话,以你现在的状态,我也不太放心把新业务交给你。私人感情问题,还是要尽快处理好,不要影响到工作嘛。” 私人感情问题? 林晓的心猛地一沉。他和女朋友李悦分手还不到一个星期,王明怎么会知道? 除非……是李悦告诉他的。李悦和王明的妻子是闺蜜圈里的牌友。 一股难以言喻的屈辱感瞬间涌了上来,像是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住他的心脏,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原来,他不仅事业失败,连那点可怜的、试图维持尊严的私事,都成了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和职场博弈的筹码。 他想起三天前,李悦提出分手时那冷漠而决绝的表情。 “林晓,我们分手吧。”她坐在他们常去的那家咖啡馆里,用小勺轻轻搅动着面前的卡布奇诺,泡沫一点点碎裂,如同他们七年的感情。 “为什么?”他当时还抱着一丝侥幸,是因为他最近忙于工作忽略了她?还是因为他忘了他们的纪念日? “没有为什么,”李悦抬起头,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种让他心寒的疏离,“就是觉得,我们可能……不太合适了。你给不了我想要的生活。” “你想要的生活?”林晓感到一阵荒谬,“我们不是说好,再攒一年钱,就付首付买房,然后结婚吗?” “然后呢?”李悦反问道,嘴角扯出一抹淡淡的讥讽,“背着三十年的房贷,每天精打细算,担心失业,担心孩子上学,担心父母生病?林晓,我今年三十岁了,我不想再过着这种一眼就能看到头,充满了焦虑和不确定的生活。” 她拿出手机,点开一张照片,推到他面前。照片上是一个微胖、笑容和气的男人,背景是一辆不错的车和一套看起来宽敞明亮的房子。“这是我一个朋友介绍的,自己做点小生意,有车有房,条件……挺稳定的。” 那一刻,林晓什么都明白了。 不是他不好,只是他不够“好”。 他三十六年的努力,他自以为还算体面的工作和收入,在残酷的现实和更优渥的选择面前,不堪一击。 “悦悦,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他试图挽回,声音里带着自己都厌恶的哀求。 “不用了,林晓。”李悦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我们都不是二十出头的小年轻了,耗不起了。祝你……找到更适合你的人。” 她拿起包,起身离开,没有一丝留恋。留下他一个人,对着那杯早已冷掉的咖啡,和一枚再也送不出去的戒指。 …… “林晓?林晓!”王明的声音将他从冰冷的回忆里拽了回来,“想开点,以你的能力,找个下家不难。签了吧,别让大家难做。” 林晓看着眼前这份“离职协议”,感觉它像是一纸判决书,宣判了他过去十几年的奋斗成了一个笑话。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喉咙口的哽咽和眼眶的酸涩。不能在这里失态,绝对不能。 他拿起笔,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在签名栏上,他一笔一划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字迹歪歪扭扭,像个刚学会写字的孩子。 “这就对了嘛!”王明脸上立刻露出了轻松的笑容,仿佛卸下了一个大包袱,“收拾一下东西吧,公司会给你把离职手续办好的。以后常联系!” 常联系?林晓在心里嗤笑一声,默默站起身,没有再看王明一眼,转身走出了总监办公室。 他的工位很简单,一个用了五年的笔记本电脑,几本专业书籍,一个刻着“五年服务奖”字样的水晶摆件,还有一个他和李悦在海边拍的合影相框。他拿起相框,照片上的两人笑得那么灿烂,阳光、沙滩、海浪,一切都美好得像是不真实的梦境。他手指摩挲着冰凉的玻璃面,然后,猛地将相框扣在了桌面上。 他将私人物品胡乱塞进一个纸箱里,抱起它,走向电梯间。 背后的办公室,灯火通明,却与他再无瓜葛。 电梯镜面里映出他此刻的模样:头发凌乱,眼窝深陷,胡茬泛青,西装外套皱巴巴的,领带歪在一边。整个人由内而外地透着一股疲惫和颓丧。这就是三十六岁的林晓?这就是那个曾经意气风发,以为能征服整个世界的少年,最终长成的模样? 他厌恶地移开了视线。 走出写字楼,冰冷的雨丝立刻扑面而来,打在他的脸上、身上。 他下意识地紧了紧单薄的西装,却发现根本无济于事。 深秋的雨,带着一种沁入骨髓的寒意。 他站在路边,试图拦一辆出租车。然而,晚高峰时段,每一辆亮着“空车”灯的出租车都仿佛对他视而不见,从他面前疾驰而过,溅起一片片冰冷的水花。有一辆甚至差点撞到他,司机探出头来不耐烦地吼了一句:“找死啊!站远点!” 林晓踉跄着后退一步,鞋子踩进了一个积水坑,冰冷的污水瞬间浸透了袜子和裤脚。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委屈将他淹没。他抱着那个轻飘飘却又重若千钧的纸箱,站在车水马龙、霓虹闪烁的街头,却感觉自己像是一个被整个世界遗弃的孤魂野鬼。 失业,失恋,像两记沉重的闷拳,结结实实地打在他的胸口,让他连喘气都变得困难。 他不知道该去哪里。 回那个租来的,只有四十平米,此刻却显得无比空旷冰冷的公寓吗?那里充满了和李悦共同生活的痕迹,她的拖鞋,她的水杯,她落在洗漱台上的几根长发……每一样都在提醒着他,他失去了什么。 他摸出手机,下意识地想拨通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指尖在屏幕上悬停了许久,最终却无力地垂下。 他还能打给谁呢? 父母在老家,年纪大了,他报喜不报忧,怎么敢跟他们说这些? 朋友?这个年纪的男人,谁不是一身虱子,各有各的难处,又有谁有闲心听你倾诉失败? 他划开着通讯录,上下翻动,一个个名字掠过,却发现竟然找不到一个可以在此刻毫无负担地拨出去的电话。 真是可悲啊。 雨越下越大,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 林晓最终放弃了打车的念头,他抱着纸箱,漫无目的地沿着湿漉漉的街道往前走。雨水顺着他的头发流进脖颈,冰冷刺骨,但他却仿佛感觉不到。 不知走了多久,他停在了一个公交站台的遮雨棚下。站台的广告牌上,正轮番播放着几个楼盘的广告——“臻稀席位,尊享人生”、“城市中心,典藏府邸”。那些光鲜亮丽的画面,那些充满诱惑的词汇,像是一根根细针,扎在他敏感脆弱的神经上。 他忽然想起了老家。那个他出生、长大的南方小城,那个他曾经拼命想要逃离的地方。 记忆中,老家的房子还是那种老式的单位宿舍楼,红砖墙,水泥地,楼道里堆满了邻居家的杂物,充满了烟火气。房子虽然老旧,却承载了他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门前有一棵高大的梧桐树,夏天会开满淡紫色的花,秋天会落下金黄的叶子。母亲总是在树下支个小桌子择菜,父亲则在一旁修理着永远也修不完的自行车…… 后来,他考上大学,离开家乡,在大城市里打拼,一年也回不去几次。父母总在电话里说,一切都好,让他安心工作。前阵子,母亲似乎无意中提过一句,说老城区好像要旧城改造,他们那一片可能快要拆迁了。 拆迁? 这个词像是一道微弱的电流,划过他混沌的大脑。 回去看看吧。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迅速变得无比强烈。那里没有职场的倾轧,没有背叛的感情,没有高昂的房租和永远也追不上的房价。那里只有他日渐年迈的父母,和一段或许可以被暂时封存的、不那么失败的过去。 他需要找一个地方躲起来,舔舐伤口。 老家,似乎成了他此刻唯一的选择。 他拿出手机,订了一张明天一早回老家清源市的高铁票。然后,他拦下了一辆终于肯停下的出租车,逃也似的回到了那个冰冷的公寓。 那一夜,他几乎没有合眼。躺在冰冷的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从漆黑一片,慢慢染上晨曦的微光。李悦决绝的脸,王明虚伪的笑容,银行冰冷的短信,还有那枚刺眼的戒指……无数画面在他脑海中翻腾、交织。 第二天,他简单地收拾了几件行李,将那个装着公司杂物的纸箱扔进了楼下的垃圾桶,仿佛那样就能丢掉一段不堪回首的记忆。然后,他拖着一个小小的行李箱,走向高铁站。 高铁飞驰,窗外的景物飞速向后掠去。城市的高楼大厦逐渐被广阔的田野和低矮的丘陵取代。离熟悉的城市越远,林晓的心反而奇异地平静了一些。这是一种鸵鸟心态,他知道,但此刻,他需要这种短暂的逃避。 几个小时后,他站在了清源市的土地上。 小城变化很大,多了许多高楼,街道也拓宽了,但那份独属于小城的、慢悠悠的生活气息依然没变。空气里带着雨后泥土和植物的清新气息,不像大都市,总是弥漫着尾气和灰尘的味道。 他没有告诉父母自己回来了,想给他们一个“惊喜”,或者说,他还没想好该如何面对他们关切的询问。 凭着记忆,他走到了那片熟悉的家属区。然而,眼前的景象却让他愣住了。 记忆中的红砖楼房,大多已经人去楼空,墙壁上用醒目的红色油漆画着大大的“拆”字,像是一个个触目惊心的伤疤。一些楼房已经被拆了一半,断壁残垣裸露着,钢筋扭曲地伸向天空,仿佛在无声地控诉。施工围挡将大片区域隔离起来,机器轰鸣声隐约可闻。 果然,还是要拆了。 一种物是人非的苍凉感涌上心头。连他记忆中最坚实的堡垒,也即将不复存在。 他穿过杂乱的小路,避开堆积的建筑垃圾,走向自家那栋楼。楼里很安静,大多数住户已经搬走,楼道里堆满了废弃的家具和垃圾,弥漫着一股灰尘和霉变混合的味道。 他用钥匙打开家门。 “吱呀”一声,老旧的铁门发出刺耳的声响。 家里空荡荡的。大部分家具都已经用防尘布盖了起来,地上落了一层薄薄的灰。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尘埃,在从窗户透进来的微弱光线下飞舞。一种久无人居的寂寥感扑面而来。 父母看来是暂时搬到舅舅家去住了,为了躲避拆迁前的嘈杂和不便。他们甚至在电话里都没跟他细说,只怕他担心。 林晓放下行李,慢慢地在这个充满了童年回忆的空间里踱步。客厅墙壁上还贴着他小学时得的奖状,虽然已经泛黄卷边;厨房的门框上,还有一道道记录他身高增长的刻痕;他房间的书架上,还摆满了高中时的课本和习题集…… 一切都熟悉得让人心酸,又陌生得让人恍惚。 他走到自己的房间,在铺着旧床单的床边坐下,手指拂过书桌桌面,留下几道清晰的痕迹。疲惫感如同潮水般袭来,不仅仅是身体的,更是精神上的。从昨天到今天,接连的打击和长途跋涉,让他的精力彻底透支。 他需要静一静。 家里太安静了,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声。这种绝对的寂静,反而放大了他内心的空洞和回响。 他站起身,想去找点水喝。经过父母卧室时,他下意识地推开门看了一眼。同样盖着防尘布的家具,同样积着灰尘的地面。只是,在母亲那张旧梳妆台的镜子旁,他似乎看到了一张被扣下的相框。 他鬼使神差地走过去,拿起那个相框。 是他们的全家福。 照片上,他还是个少年,穿着傻气的校服,笑得没心没肺,一手搂着父亲,一手搂着母亲。父母那时还年轻,头发乌黑,脸上没有这么多皱纹,笑容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期盼。 “爸,妈……”他喃喃自语,声音哽咽,“对不起……我把一切都搞砸了……” 巨大的愧疚和自责几乎要将他压垮。他辜负了父母的期望,辜负了那个少年眼中闪烁的光芒。 他再也无法忍受这屋里的寂静和回忆带来的压迫感,逃也似的离开了家,走出了楼道。 外面的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拆迁区的夜晚,没有多少灯光,显得格外昏暗和荒凉。他漫无目的地在断壁残垣间走着,像一具失去灵魂的躯壳。 不知不觉,他又走到了自家那栋楼的后面。这里更偏僻一些,堆满了建筑垃圾。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阵细微的、压抑的啜泣声。 声音很轻,但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似乎……是从楼后那个废弃的、用来堆放杂物的狭窄小巷里传来的? 谁会在这种地方? 林晓皱了皱眉,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循着声音走了过去。 巷子很暗,他借着远处路灯透过来的一点微弱光芒,隐约看到巷子深处,一个瘦小的身影正蜷缩在墙角,肩膀一下下地抽动着。 那是一个少年,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背着一个硕大的书包。 似乎是被他的脚步声惊动,那个身影猛地抬起头,看向巷口。 四目相对的瞬间,林晓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浑身僵硬,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了! 那张脸…… 那张虽然稚嫩,带着泪痕,却无比熟悉的脸! 略显凌乱的黑色短发,因为哭泣而微微发红的眼眶,挺直的鼻梁,还有那因为惊愕而微微张开的嘴…… 那是…… 那是十六岁的他自己!!!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世界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两人剧烈的心跳声,在寂静的夜里“咚咚”作响,如同擂鼓。 少年看着他,眼睛里充满了惊惧、茫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好奇? 他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在微弱的光线下反射着晶莹的光。 林晓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思维都停滞了。他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是幻觉吗?是因为打击太大,精神失常了?还是…… 少年看着他,这个突然出现的、面容憔悴但依稀有些眼熟的陌生男人,怯生生地,带着哭腔先开了口,问出了那个萦绕在他心头,让他在此刻躲起来哭泣的问题: “你……你是谁?你看起来……好厉害的样子。” [少年心中的os:他好像一点都不怕黑,也不怕这里乱七八糟的。他穿着西装,虽然有点皱,但……是大人的样子。他是不是那种,能自己决定一切的大人?] 少年用力抹了把眼泪,眼神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羡慕和渴望,仰望着林晓,声音带着哭腔,却问出了那个贯穿时空、重若千钧的问题: “你现在终于成为能左右自己人生的人了吧!”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无比地刺穿了林晓所有伪装的坚强,直插心脏!左右自己的人生?他现在连自己的人生都快维持不下去了! 看着少年那纯净的、充满了希冀的眼神,那眼神里映照出的,是他早已丢失的、对未来的全部憧憬。巨大的愧疚、悲伤、荒谬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心疼,如同海啸般将他彻底淹没。 他所有的防线,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泪水毫无征兆地夺眶而出,顺着林晓憔悴的脸颊滚落。他看着那个年幼的、一无所知的自己,嘴唇颤抖着,用尽全身的力气,从灵魂深处挤出了那句积压了二十年的、沉重的忏悔: “对不起……” 他的声音嘶哑,充满了无尽的痛苦和自责。 “我把你的未来……弄得一塌糊涂……” 他哽咽着,几乎无法成言,每一个字都像是带着血泪。 “真的……对不起……” 他弯下腰,对着年少的自己,深深地鞠了一躬。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稍微减轻一点点那噬骨的愧疚。 雨,又开始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打在断壁残垣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为这场跨越时空的、悲伤的相遇,奏响一曲哀凉的背景乐。 狭小而昏暗的巷子里,三十六岁的林晓和十六岁的林晓,隔着二十年的光阴与泪水,茫然对望…… 第二章 墙后的少年 章引: 当过去的纯真,撞上未来的满身尘埃,第一反应不是拥抱,而是怀疑——你真的是我吗?那个闪闪发光的未来,怎么会变成这样? —————— 细雨如丝,在破败的巷口织成一张朦胧的灰网。巷子深处,昏暗的光线下,两颗来自不同时空的心脏,以同样紊乱疯狂的节奏擂动着胸腔。 林晓那一声带着血泪的“对不起”,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少年小林的心湖里掀起了惊涛骇浪。他脸上的泪痕还没干,新的惊惧又爬满了那双尚且清澈的眼眸。 “你……你胡说什么?!” 小林猛地向后缩了一下,脊背紧紧抵住冰冷潮湿的砖墙,仿佛想把自己嵌进去,逃离这个诡异莫名的场景。 他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落魄的男人——皱巴巴的西装,凌乱的头发,通红的眼眶,浑身散发着一股被生活蹂躏过的颓丧气息。 “你是谁?你怎么会在这里?什么未来……什么一塌糊涂?!” [少年心中的os:疯子?还是人贩子新的骗术?可他那眼神……为什么那么痛?好像我骂了他一样……不,比那更严重,好像我杀了他一样……] 林晓看着少年脸上毫不掩饰的戒备和恐惧,如同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瞬间清醒了几分。是啊,换做是谁,突然看到一个陌生男人对着自己痛哭流涕地道歉,说自己把未来搞砸了,第一反应都该是报警或者逃跑。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霉味和雨腥气的冰冷空气,努力想平复翻江倒海的情绪,但声音依旧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我……我没有恶意。我只是……”他顿了顿,寻找着合适的,或者说,能够被理解的词汇,“我只是……来自很久以后。” “穿越?”小林的声调扬了起来,里面充满了荒谬感,“你看小说看多了吧大叔!我还是来自m78星云的奥特曼呢!”他嘴上强硬,脚步却微微向后挪了半步,眼神飞快地瞟向巷口,计算着逃跑路线。 [少年心中的os:完了完了,真的遇到神经病了!还穿得人模狗样的!他会不会突然掏出一把刀?新闻里说这种精神不稳定的人最危险了!] “我知道你不信。”林晓抹了把脸,雨水和泪水混在一起,一片冰凉,“但……你看这个。”他下意识想去摸口袋里的钱包,想拿出身份证,手伸到一半却僵住了——上面的日期,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复杂。 他的动作在小林看来,却充满了威胁性。 “你别过来!”少年厉声喝道,猛地将背上的书包抡到胸前,像举着一面可怜的盾牌,“我喊人了啊!这里虽然拆得差不多了,但我喊一嗓子还是有人能听见的!” 看着少年如临大敌的模样,林晓心里一阵刺痛。他缓缓举起双手,做出一个投降的姿势,声音尽量放得轻柔,生怕惊跑了这只受惊的“幼兽”:“好,好,我不过去。你别怕。”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这条堆满建筑垃圾的狭窄后巷,确实是藏身和……发生超自然事件的绝佳场所。“你……是不是又跟爸妈吵架了,才躲到这里来?” 小林浑身一震,眼神里的惊惧更深了:“你怎么知道?!”这件事他谁都没告诉,这个陌生男人怎么可能知道? [少年心中的os:他调查我?不对啊,我一个穷学生有什么好调查的?难道……他真是什么未来的人?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因为……”林晓的目光越过少年,仿佛穿透了厚厚的墙壁,看到了那个曾经同样蜷缩在这里的自己,“因为这里,是我们的‘秘密基地’。每次他们吵得太凶,你……我都会躲到这里。因为从这里,能隐隐约约听到楼上的动静,但又不容易被找到。” 他用的词是“我们”。 小林的瞳孔猛地收缩。这个秘密,他连最好的朋友都没说过! 这个角落,是他对抗整个世界喧嚣的最后堡垒。这个男人…… “不止这个。”林晓继续说着,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仿佛在陈述一个早已刻入骨髓的事实,“你左边的裤兜里,应该还有半包偷偷买的红塔山,和一个一块钱的塑料打火机。右脚的袜子里,塞着这次月考没考好的数学卷子,分数是67分,不敢拿回家签字。书包最里层,藏着一本《倚天屠龙记》,外面包着的是《五年高考三年模拟》的封皮。” 每一个细节,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小林的心上。他下意识地捂住了左边裤兜,那里确实鼓囊囊的。右脚袜子里的卷子仿佛变得滚烫。书包里的秘密,更是他自以为天衣无缝的伪装!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小林的的声音开始发抖,之前的强装镇定土崩瓦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世界观被颠覆的恐慌和茫然。他不再觉得对方是疯子或人贩子,因为没有一个骗子会知道这些毫无价值、甚至堪称羞耻的细节。 [少年心中的os:他连金庸和《五三》都知道!这不可能!除非……除非他真的是……不,这太疯狂了!] “我说了,”林晓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悲伤,有愧疚,还有一丝……近乎残忍的了然,“我是你。三十六岁的你。” “证明!”小林猛地抬起头,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声音尖锐,“你拿什么证明?!光知道这些……这些破事算什么!你……你说点只有我自己知道的!说啊!” 他需要一个铁证,一个能彻底粉碎他所有常识,或者能让他确信这只是个恶劣玩笑的证据。 林晓沉默了片刻。雨丝落在他额前的发梢,汇聚成水滴,缓缓滑落。他看着少年那双因为激动和恐惧而格外明亮的眼睛,仿佛看到了二十年前,那个被困在青春迷宫里,孤独又倔强的自己。 他知道,是时候了。抛出那个最终的,无法辩驳的证据。 “好吧。”他轻轻叹了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你五岁那年夏天,到楼顶玩耍,差点没掉下去,从此你变得恐高了。” 小林愣了一下,这件事他依稀记得,但并不觉得是什么惊天秘密。 “后来你告诉所有人,是自己想上去玩耍的。”林晓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力量,“但其实不是,当时其实是一个姓董的小伙伴故意带你上去的,结果他跑了,把你留在楼顶……”林晓的语速很慢,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 小林的心脏骤然收紧。 这些细节,随着年岁增长,其实已经有些模糊了。但此刻被提起,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 “这……这也不能说明什么!”小林强撑着,但语气已经明显弱了下去。 林晓顿了顿,看着少年瞬间煞白的脸,抛出了另一个证据: “在你很小的时候,母亲让你一天背诵一首诗,第一次你没有背,结果晚上被狠狠揍了一顿……后来你没办法,只能按照母亲说的一天背一首诗,就这样,在你成长的童年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你都不知道自己具体会背了多少诗……我,说的对吗?” …… 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雨水滴落在破砖烂瓦上的“嘀嗒”声,清晰可闻。 小林张着嘴,像是离水的鱼,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身体控制不住地开始颤抖,比刚才被惊吓时抖得还要厉害。 这两件事! 这两件事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哪怕是好友!那是深埋在他心底,一个关于恐惧、成长的秘密!是独属于他一个人的记忆! 这个男人……他怎么会…… 除非…… 除非他真的是…… 来自未来的……我? 这个念头像是一道撕裂夜空的闪电,带着毁灭性的力量,劈开了他十六年建立起来的所有认知。荒谬、震惊、恐惧、茫然……种种情绪如同海啸般席卷了他,让他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稳。 他看着林晓,眼神彻底变了。不再是看疯子或者陌生人,而是在看一个……怪物?一个奇迹?或者说,一个活生生的、来自未来的……幽灵? “你……你真是……”小林的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三十六年后的……我?” 林晓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眼神里的悲伤和疲惫,在此刻具有了无法形容的说服力。 少年腿一软,顺着墙壁滑坐在地上,溅起些许泥水。他抱着头,手指插进头发里,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像是要把自己藏起来。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他语无伦次地喃喃自语,“未来的我……怎么会是这个样子……你看起来……好失败……” “失败”两个字,像两根针,狠狠扎进了林晓的心脏。是啊,在十六岁的自己眼中,三十六岁混成这副鬼样子,确实是彻头彻尾的失败。 他苦笑一下,也靠着对面的墙壁滑坐下来,丝毫不介意地上的污水弄脏了他最后一套还算体面的西装。疲惫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从身体到灵魂。 两人隔着几步的距离,坐在昏暗潮湿的巷子里,像两个被困在时间缝隙里的囚徒。 “是啊,很失败。”林晓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平静,“所以,我才跟你说对不起。” 小林抬起头,透过朦胧的泪眼看着那个成年的、落魄的自己。巨大的失望感笼罩了他。他曾经无数次幻想过未来的自己,是西装革履、意气风发的成功人士,住在明亮的办公室里,开着好车,拥有甜蜜的家庭……绝不是眼前这个,在雨夜的废墟里,对着年少的自己痛哭流涕的可怜虫。 “到底……发生了什么?”小林的声音带着哭腔,“你怎么会……变成这样?爸妈呢?他们还好吗?” 他首先想到的是父母。即使在自己最难过、最想逃离的时候,他心底最深的牵挂依然是他们。 林晓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一阵酸楚。“爸妈……还好。”他避重就轻,“身体都还行。只是……我很少回去看他们。” “为什么?!”小林激动起来,“你怎么能不回去看他们?!”在他此刻的认知里,家人是世界上最宝贵的财富,他无法想象自己长大后会疏远父母。 “因为……”林晓顿了顿,寻找着合适的词语,“没脸。” 简单的两个字,却包含了太多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混得不好,没做出什么成绩,无法成为父母的骄傲,甚至无法给他们提供更好的生活……种种压力和责任,最终都化作了这沉重的两个字。 小林沉默了。他虽然还不能完全理解成年世界的无奈,但“没脸”这两个字,他隐约能懂。就像他考了低分,不敢把卷子拿给父母看一样。 “那你……结婚了吗?”小林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他对爱情还抱有最纯真的幻想。 林晓的眼神瞬间黯淡下去,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的那个丝绒盒子,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没有。” “女朋友呢?” “……刚分手。” “为什么分手?” “……她说,我给不了她想要的生活。” 一连串简短的回答,像是一块块冰冷的石头,砸在小林的心上。他想象中的美好未来,在成年林晓的三言两语间,开始分崩离析。 “工作呢?”小林不甘心地追问,“你做什么工作的?赚钱多吗?” “互联网……做产品的。”林晓自嘲地笑了笑,“以前还行,现在……刚被裁员。” 裁员?小林对这个词还有些陌生,但他明白大概就是“被开除了”的意思。 “为什么被裁员?”他像个执着的记者,非要刨根问底,亲眼见证自己未来的“废墟”究竟是如何形成的。 “因为……年纪大了,工资高了,想法跟不上了,或者……只是老板看你不顺眼了。”林晓的语气带着一种历经世事的麻木,“不需要太多理由。” 小巷里再次陷入沉默。雨好像小了一些,但夜色更浓了。 小林抱着膝盖,把脸埋了进去。肩膀微微耸动。他不是在为自己哭泣,而是在为那个“失败”的未来,为那个看起来毫无希望的“自己”哭泣。 他所有的幻想,所有的期待,在这一刻,被现实击得粉碎。 林晓看着他颤抖的肩膀,心里五味杂陈。 他没想到,与年少的自己相遇,会是以这样残酷的方式,揭开血淋淋的真相。他本不想这样的,但情绪失控之下,一切都脱离了掌控。 “喂,”过了一会儿,小林闷闷的声音从膝盖间传来,“你……你刚才说,你把‘我们的’未来弄得一塌糊涂……是什么意思?” 他终于抓住了最初那个最核心的问题。 林晓深吸一口气,知道终究是绕不开的。 “意思就是……”他斟酌着词句,尽量不让话语显得太过绝望,“我们……我,没有活成你……我们,曾经想要成为的样子。” “我们想成为什么样子?”小林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但眼神却异常认真。 林晓看着他那双尚未被世俗污染的眼睛,仿佛看到了遥远的星辰。他缓缓说道:“我们想成为一个……能真正左右自己人生的人。不被生活胁迫,不被他人定义,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爱自己想爱的人,去自己想去的地方。自由,快乐,还有……能让爸妈为我们骄傲。” 这些话,像是尘封已久的誓言,被从记忆深处翻找出来,带着陈旧的气息,却依然能灼伤喉咙。 小林的眼中闪过一丝光芒,那是被说中心事的共鸣。这确实是他藏在心底,最深的渴望。 “可是……”林晓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无尽的遗憾,“我失败了。我为了生存,做着自己并不那么喜欢的工作;我为了所谓的稳定,放弃了很多机会;我因为害怕受伤,不敢再毫无保留地去爱一个人;我甚至……连经常回去看看爸妈都做不到。我被生活裹挟着,变成了现在的样子……一个,连我自己都讨厌的样子。” 他看向小林,眼神里充满了真挚的愧疚:“所以,对不起。我浪费了你……我们,最好的年华,却没有交出及格的答卷。” 小林呆呆地看着他,消化着这番话里的巨大信息量。愤怒、失望、同情、茫然……种种情绪在他年轻的心里交织、冲撞。 突然,他猛地站了起来,因为动作太快,甚至有些踉跄。他几步冲到林晓面前,在林晓愕然的目光中,一把揪住了他湿漉漉的衣领! “对不起?!一句对不起就完了吗?!”少年嘶吼着,眼泪再次奔涌而出,但这一次,里面带着愤怒的火焰,“你把我……你把我们的未来过成这个样子!你还有脸回来跟我说对不起?!你凭什么替我决定这样的人生?!凭什么?!” 他用力摇晃着林晓,像一头被激怒的小兽。 “你告诉我啊!凭什么你这个失败者,会是我未来的样子?!我不信!我不接受!!” 林晓没有反抗,任由少年发泄着。衣领被紧紧攥着,勒得他有些喘不过气,但他心里,反而奇异地感到一丝解脱。是啊,该骂。如果十六岁的自己都不骂,还有谁会骂呢? “我也不想这样……”林晓的声音沙哑,带着深深的无力感,“很多时候……不是你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的。生活……它有很多你想象不到的难处。” “难处?!”小林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松开林晓的衣领,指着他的鼻子,因为激动,手指都在颤抖,“有什么难处比现在更难?!爸妈天天吵架,好像随时都要离婚!成绩怎么学都上不去,老师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一堆垃圾!我喜欢苏婷都不敢跟她多说一句话!胖子他们天天笑话我是个闷葫芦!这些不难吗?!” 他喘着粗气,胸脯剧烈起伏着,积压了太久的委屈和压力,在此刻找到了一个荒谬的出口,对着未来的自己倾泻而出。 “可是我相信未来会好的!我相信只要我长大了,就能改变这一切!我相信我一定能成为一个很棒的大人!可你……你告诉我未来就是这个鬼样子?!那你让我现在坚持的意义是什么?!让我现在忍受这一切,就是为了长大后变成你这副德性吗?!” 少年的质问,如同最锋利的刀子,一刀刀割在林晓的心上,也割开了成年人用麻木编织的伪装,露出了里面血淋淋的真实。 林晓怔怔地看着他,无言以对。 是啊,如果终点是深渊,那此刻的跋涉还有什么意义?他摧毁的,不仅仅是少年对未来的幻想,更是他支撑当下生活的信念。 看着林晓哑口无言、满脸颓败的样子,小林胸中的怒火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瞬间熄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凉和绝望。他踉跄着后退两步,靠在墙上,缓缓滑坐下去,把脸深深埋进膝盖里。 “没意思……真没意思……”他呜咽着,声音破碎不堪。 林晓看着那个蜷缩起来的、小小的身影,心脏一阵阵抽痛。他回来,不是想带来绝望的。他只是……太累了,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却无意中撞破了命运最残酷的一面。 他不能这样。即使他自己已经千疮百孔,但他不能看着年少的自己,在他面前彻底失去光芒。 他挣扎着,用尽量平静的语气开口,尽管声音依旧沙哑:“其实……也不全是坏的。” 小林没有抬头,但肩膀的耸动微微停滞了一下。 “至少……爸妈最后没有离婚。”林晓慢慢地说道,“他们后来……关系反而慢慢变好了。虽然还是会磕磕绊绊,但会互相照顾。妈妈做的红烧肉,还是那么好吃。爸爸……退休后迷上了钓鱼,技术很烂,但乐此不疲。” 他描述着那些温暖的,属于家的细节。这些,是他灰暗人生中,为数不多的亮色。 小林的脑袋微微动了一下。 “还有……你后来,数学成绩会变好的。”林晓继续说着,像是在讲述一个别人的故事,“你会遇到一个很好的数学老师,他会让你觉得数学没那么可怕。高考的时候,数学你考得很好。” “高考的时候,我数学是我分数最高的一科?” “想什么呢,自然不是,你最高的一科永远是语文……那么多年的诗词歌赋,可不是白背的……” 这倒是实话,虽然他已经忘了那些老师具体长什么样子。 小林终于抬起了头,脸上泪痕未干,但眼神里多了一丝探究。 “苏婷……”林晓顿了顿,提到这个名字,他心里依旧会泛起一丝复杂的涟漪,“她……后来会成为你的女朋友。” “真的?!”小林的的眼睛瞬间亮了一下,但随即又黯淡下去,“你骗人!你都分手了!” “那是后来的事情。”林晓避开了他的目光,“至少在大学里,你们在一起过。那段时光……很快乐。” 他没有说谎。和李悦分手后的痛苦,并不能抹杀当年与苏婷那段纯真美好的校园恋情。那是他青春里,最绚烂的一笔。 小林沉默了,似乎在消化这个信息。未来的自己,竟然真的和苏婷在一起过?这对他而言,不亚于一个惊天喜讯。 “所以……”林晓看着他,努力让自己的眼神看起来真诚一些,“未来不全是糟糕的。也有好的时候。只是……我后来,把一些东西弄丢了。” “弄丢了什么?”小林下意识地问。 “弄丢了……你。”林晓指着少年,声音很轻,却带着重量,“弄丢了你的勇气,你的不服输,你的……相信。” 小林愣住了。 他看着林晓,看着那双和自己相似,却饱经风霜的眼睛。里面的悲伤和疲惫是如此真实,真实到他无法再怀疑这个男人的身份。 愤怒和失望渐渐退潮,一种奇异的、难以言喻的感觉开始滋生。是同情?是好奇?还是……一种莫名的责任? 如果这个人真的是未来的我,如果他过得这么惨……那我,是不是可以做点什么?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一颗种子,在他心里迅速生根发芽。 他擦了擦眼泪,鼻子还塞塞的,但语气已经平静了很多:“你……你回来干什么?就为了跟我说句对不起?” 林晓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茫然:“我不知道。我只是……没地方可去了。想回来看看。然后……就遇到了你。” 命运的巧合,有时就是这么不可思议。 两人再次陷入沉默,但这一次,气氛不再那么剑拔弩张,反而多了一丝……同病相怜的诡异和谐。 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云层散开些许,露出一弯朦胧的月牙,清冷的光辉洒落下来,照亮了这片破败的废墟,也照亮了巷子里两个“林晓”的脸。 “那个……”小林突然开口,声音还有些别扭,“你……你住哪儿?” 林晓苦笑一下:“还没想好。可能……找个旅馆吧。”他身上的钱,恐怕也支撑不了几天像样的旅馆。 小林看着他落魄的样子,又看了看周围熟悉的、即将消失的家,心里做了一个冲动的决定。 “要不……”他咬了咬嘴唇,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你……你先跟我回家吧?” 林晓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反正……爸妈今天吵得特别凶,估计今晚谁也不会搭理谁。”小林撇撇嘴,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对家庭矛盾的熟稔和无奈,“我房间……还能挤挤。你……你总不能一直待在这破巷子里吧?” 他看着林晓,眼神复杂,有残留的失望,有新生的好奇,有莫名的责任,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对于“另一个自己”的靠近,所产生的隐秘的吸引力。 “而且……”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希冀,“我还有很多问题……想问你。” 关于未来,关于苏婷,关于爸妈,关于……那个失败的,但似乎并非全无希望的,他即将成为的“自己”。 林晓看着少年那双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澈,又带着一丝倔强的眼睛,心中百感交集。他没想到,在经历了刚才那场风暴般的冲突后,少年向他伸出的,不是驱赶,而是……收留。 一股久违的、微弱的暖流,悄然划过他冰封的心田。 他沉默了片刻,终于,缓缓地点了点头。 “好。” 一个简单的字,却仿佛开启了一段全新的、未知的旅程。 少年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动作还带着些稚气的狼狈。他走到林晓面前,伸出手。 林晓看着那只尚且纤细、却骨节分明的手,犹豫了一下,还是握住了它。 少年的手,温热而有力。而林晓的手,冰凉而粗糙。 两只属于不同时空的手,在这一刻,紧紧握在了一起。 少年用力,将蹲坐在地上的、三十六岁的自己,拉了起来。 “走吧,”小林转过身,带头向巷子外走去,背影在朦胧的月光下,显得有些单薄,却又异常的坚定,“回家。” 林晓跟在他身后,看着那个熟悉的、年轻的背影,步履蹒跚地,走出了这条承载了太多记忆和眼泪的后巷。 家的灯光,在前方模糊的楼影间,若隐若现…… 第三章 “对不起,你的未来…” 章引:当道歉说出口的瞬间,改变的齿轮就已开始转动。不是所有错误都能挽回,但直面它,是救赎的第一步。 —————— 雨后的月光,清冷而稀薄,勉强照亮了通往单元门的坑洼小路。 小林走在前面,脚步比来时轻快了些许,却又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迟疑,仿佛身后跟着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个随时可能破碎的、来自未来的幻影。 林晓跟在他身后,一步之遥,却感觉像是隔着一道无形的鸿沟。脚下的积水映着破碎的月光,每踩下去一步,都发出“啪嗒”的轻响,在这寂静的拆迁区里显得格外清晰。他的目光落在少年略显单薄却挺直的背脊上,那里面蕴藏着他早已丢失的、鲜活的生命力。一种混杂着亲近、愧疚、甚至是一丝嫉妒的复杂情绪,在他心底翻腾。 [林晓心中的os:他走路的姿势,还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不服输的劲儿……我以前是这样的吗?好像是的。可现在,连走路都习惯性地微微驼背,像是被什么东西压弯了。] 楼道里比外面更加黑暗,伸手不见五指。空气中弥漫着灰尘和潮湿的霉味,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搬空后的寂寥气息。 “小心点,”小林的声音在前面响起,带着点回音,“楼梯拐角堆了邻居不要的旧柜子,别撞着了。” 他说得无比自然,显然对这片黑暗了如指掌。 林晓心里一动。是啊,他当然熟悉。这里每一级台阶的高度,每一处拐角的障碍,他都曾用脚步丈量过无数次。他甚至能闭着眼睛走到家门口。只是二十年的时光,将这些熟悉的触感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嗯。”他低低应了一声,声音在空旷的楼道里显得有些沉闷。 凭借记忆和少年偶尔的提醒,两人摸索着上了三楼。站在那扇熟悉的、漆皮剥落的深绿色铁门前,小林停下了脚步。他掏出钥匙,金属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在这寂静中格外刺耳。 钥匙插入锁孔,转动。 “咔哒。” 门开了。 一股更加浓郁的老旧房屋特有的气息扑面而来,混杂着防尘布和许久未通风的沉闷味道。 家里一片漆黑,寂静无声。与记忆中灯火通明、充满烟火气的家判若两地。 小林熟练地摸到墙上的开关,“啪”一声按了下去。 昏黄的白炽灯光瞬间充盈了小小的客厅,驱散了门口的黑暗,却也照出了满室的空旷和狼藉。大部分家具都蒙上了白色的防尘布,像一个个沉默的幽灵。地上落着一层薄灰,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尘埃,在灯光下无所遁形地舞动。 林晓站在门口,一时间有些恍惚。 这里……就是他年幼时的家。 承载了他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悲欢的地方。 墙壁上那幅挂历还停留在好几个月前,旁边贴着的明星海报已经泛黄卷边。客厅中央那张用了十几年的木质茶几,一条腿似乎比以前更歪了。沙发上盖着印有牡丹花的旧床单,那是母亲结婚时的嫁妆之一…… 一切都熟悉得让他鼻子发酸,又陌生得让他心脏揪紧。时间在这里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却又无比残酷地展示着物是人非。 “进来吧,”小林侧过身,语气有些别扭,“鞋……就不用换了,反正都这样了。” 他自己穿着一双脏兮兮的运动鞋,毫不在意地踩在积灰的地板上。 林晓犹豫了一下,还是脱掉了脚上那双沾满泥水的皮鞋,整齐地放在门边。这是他多年职场生涯养成的习惯,即使身处“废墟”,也难以立刻改变。 这个细微的动作,引来了小林略带诧异的一瞥。 [少年心中的os:还挺讲究……看来以前过得确实是人模狗样的生活。] 林晓赤脚踩在冰凉且布满灰尘的地板上,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上来。他环顾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空间,目光最终落在了客厅墙壁上那张泛黄的奖状上——“林晓同学在2002年度荣获‘三好学生’称号”。 那是他初中二年级时得的。当时他高兴得不得了,父亲亲自用浆糊把它端端正正地贴在墙上最显眼的位置。 可现在……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涌上喉咙。他配得上那个“三好学生”吗?配得上父母当年的骄傲吗? “你……你先坐吧。”小林指了指盖着防尘布的沙发,自己则走到饮水机旁,拿起一个印着卡通图案、边角有些磕碰的旧水杯,接了一杯自来水,咕咚咕咚灌了下去。喝完,他用袖子抹了抹嘴,看向林晓:“要喝水吗?不过只有凉水,热水器好像坏了,爸妈也没找人修。” 他的动作和语气,都带着一种少年人特有的、不拘小节的粗糙感。 林晓摇了摇头,目光却停留在那个卡通水杯上。如果他没记错,那是他初中时参加学校运动会得的纪念品。没想到,还在用。 他在沙发边缘坐了下来,防尘布下的弹簧发出轻微的“吱呀”声。沙发很硬,远不如他办公室里那张人体工学椅舒服,但却奇异地让他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点点。或许是因为,这里是他潜意识里认定的,最后的“安全屋”。 小林放下水杯,走到林晓对面,却没有坐下。他靠在对面的墙壁上,双手抱在胸前,一双眼睛在灯光下灼灼地盯着林晓,那里面有尚未完全褪去的警惕,有浓得化不开的好奇,还有一丝……审视。 “现在,”少年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清晰,“到家里了,你可以……给我详细说说了吧?”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然后才继续说道:“我在确定一下,你……真的是从二十年后……回来的?” 尽管已经有了后巷那些无法辩驳的“证据”,但此刻在相对安全、熟悉的环境里,理智回笼,他依然觉得这一切荒谬得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林晓抬起头,迎上少年那双和自己如此相似,却又清澈得多的眼睛。他知道,摊牌的时刻到了。逃避和含糊其辞,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汲取足够的勇气来面对这场跨越时空的审判。 “是。”他给出了一个简短而肯定的答案。 尽管有所准备,亲耳听到这个确认,小林还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抱着胳膊的手下意识地收紧。他上下打量着林晓,目光从他眼角的细纹,扫到他鬓角若隐若现的几根白发,再落到他眉宇间那股挥之不去的疲惫和颓唐。 “二十年后……”小林的喉咙有些发干,“那……是哪一年?” “2025年。”林晓平静地回答。 “2025……好遥远的数字……”小林喃喃地重复了一遍,这个数字对他而言,遥远得像科幻小说里的纪年。他快速心算了一下,“所以……你真的是三十六岁?” “嗯。” “看着……不太像。”小林小声嘀咕了一句,语气里带着点刻薄,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接受的失落。他想象中的三十六岁,应该是成熟稳重、事业有成的模样,绝不是眼前这样……落魄。 林晓听到了他的嘀咕,嘴角扯出一抹苦涩的弧度。是啊,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要苍老几分,这是被生活反复捶打后留下的印记。 “你……”小林往前凑了凑,压低了声音,像是怕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听去,“你是怎么回来的?坐时光机?还是……遇到了什么科学事故?”少年的想象力总是带着浪漫和传奇的色彩。 林晓摇了摇头,眼神里是一片茫然的空洞:“我不知道。我只是……失业了,和她……分手了。没地方去,就想回老房子看看。然后……就在那个巷子里,看到了你。” 他的描述平淡无奇,没有任何超自然的元素,反而更显得真实而残酷。不是因为什么惊天动地的原因,只是在一个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失败时刻,他被命运随手扔回了过去。 “就这样?”小林似乎有些失望,又有些不解,“那……你还能回去吗?” “我不知道。”林晓再次给出了同样的答案。他是真的不知道。他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还想回到那个一无所有的2025年。 客厅里再次陷入沉默。只有老式挂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规律地响着,提醒着时间并未真正停止。 小林消化着这些信息,眉头紧紧皱在一起。他看着林晓,看着这个据说是未来自己的男人,一种极其怪异的感觉包裹了他。这个人知道他所思所想,知道他所有的秘密和糗事,他们共用着同样的过去,却走向了一个截然不同的、令人失望的未来。 这种感觉,就像是在照一面魔镜,镜子里映出的不是此刻的模样,而是二十年后的、失败的倒影。 “所以……”小林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问出了那个从巷子里开始,就一直盘旋在他心头,如同噩梦般的问题,“你刚才在下面说……你把‘我们的’未来弄得一塌糊涂……能再跟我具体讲讲么?具体怎么个糊涂法?你不是说我和苏婷在一起了么,后来呢?具体都发生了什么?” 他紧紧盯着林晓的眼睛,仿佛想从中提前窥见命运的答案。 林晓的心脏像是被这句话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来了,终究还是来了。他无法再回避这个核心的问题,这个他亏欠了二十年,必须亲自偿还的“债”。 他抬起头,客厅昏黄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让他看起来更加憔悴和苍老。他看着少年那双清澈的、尚未被生活阴霾侵蚀的眼睛,那里面映照出的,是全然的信任和最后的希冀。 [林晓心中的os:说吧,林晓。你有义务告诉他真相。即使这真相残酷得足以摧毁他现在的世界。你不能让他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走向那个你已经证明是失败的未来。道歉,然后……听天由命吧。]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用力地吞咽了一下,喉结剧烈地滚动着,仿佛在进行一场艰难的斗争。 小林屏住了呼吸,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他看到了林晓脸上那巨大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痛苦和挣扎。这让他心中的不祥预感如同黑色的藤蔓,疯狂地滋长、缠绕。 终于,林晓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声音嘶哑地,一字一顿地开口: “意思就是……”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碎裂的胸腔里挤出来,带着血淋淋的痛楚。 “你曾经梦想的一切……几乎……都没有实现。” 轰——!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小林的脑海里炸开!他猛地瞪大了眼睛,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旁边的墙壁,才勉强站稳。 “你……你胡说!”他几乎是本能地反驳,声音尖锐而带着哭腔,“你骗人!” 梦想……都没有实现? 这怎么可能?!他明明有那么多想做的事情!他梦想着考上最好的大学,离开这个小地方,去见识更广阔的世界!他梦想着成为一名……嗯,虽然还没完全想好,但肯定是那种很酷、很厉害的人!他梦想着和苏婷……就算不能一直在一起,至少也曾拥有过美好的时光吧?他梦想着赚很多钱,让爸妈不要再那么辛苦,可以住上大房子,可以想去哪里玩就去哪里玩! 这些梦想,如此真切地存在于他的心中,是他对抗眼下所有不如意的最大动力!可现在,这个来自未来的自己,却告诉他,这些……几乎都没有实现?! “我没有骗你。”林晓的声音低沉而绝望,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平静,这种平静比任何激动的辩驳都更具杀伤力。“你听我说完……” 他深吸一口气,不再躲避少年那不敢置信的目光,开始了他漫长而残酷的“忏悔”。 “首先,是爸妈……”林晓的声音带着深深的愧疚,“我们……我,没能让他们过上真正轻松的好日子。他们年纪大了,身体总会有些小毛病,爸爸的腰,妈妈的头疼……他们依然住在一个老破小里,虽然他们总说习惯了好,但我知道,他们也曾羡慕过别人家的儿女有出息,能带父母去旅游,能换大房子。而我……我甚至连经常回来看看他们都做不到。总是忙,总是有借口……直到‘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恐惧越来越清晰……” 小林的脸色一点点白了下去。他想象中父母安享晚年的画面,出现了裂痕。 “工作……”林晓自嘲地笑了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你以为考上好大学,找到一份看起来体面的工作,就万事大吉了吗?没有。职场……它就像一个巨大的绞肉机,它会慢慢磨掉你的棱角,消耗你的热情。你会为了五斗米折腰,会做很多你不喜欢但不得不做的事情。你会遇到把你功劳抢走的上司,会遇到在背后捅刀子的同事……你会变得……圆滑,或者说,麻木。” 他顿了顿,想起了王明那张虚伪的脸,想起了被裁员时那份冰冷的协议。 “我爬得不高,只是一个……随时可以被替代的小中层。每天操心的是kpi,是报表,是没完没了的会议和扯皮。你曾经喜欢画画,喜欢写点东西,那些梦想……早就被丢进了垃圾桶。最后,连这份并不喜欢的工作,也丢了。” 小林的手指紧紧抠进了墙壁的灰尘里。他想象中的自己在职场大杀四方、挥斥方遒的画面,轰然倒塌。 “钱……”林晓摸了摸口袋,空的,烟早就抽完了,他只能搓了搓手指,“永远不够花。房贷、车贷、生活开销、人情往来……像一座座大山。你不敢失业,不敢生病,不敢有任何计划外的支出。所谓的财富自由……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我工作了十几年,积蓄……少得可怜,甚至不足以支撑我失业太久。” 少年眼中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他仿佛看到了未来那个被各种账单追着跑,精打细算、捉襟见肘的自己。 “还有……她。”林晓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带着一种刻骨铭心的痛楚。他下意识地又去摸那个口袋里的丝绒盒子。 “苏婷……你们后来,确实在一起过。大学时光,很美,好得像一场不愿意醒来的梦。”他的眼神有瞬间的恍惚,仿佛穿越回了那个梧桐飘香的校园,“但是……毕业,就像一道分水岭。现实的压力扑面而来。工作、前途、房子、两家人的期望……那些曾经以为坚不可摧的感情,在现实面前,变得脆弱不堪。” 他没有说李悦的名字,也没有提分手的细节,但他话语里那浓得化不开的悲伤和遗憾,已经说明了一切。 “我们……分开了。因为……我给不了她想要的未来。”他重复了之前在巷子里说过的话,但此刻,这句话有了更具体、更沉重的含义。 小林的心,随着他的话语,一点点沉入冰窖。他想象中的美好爱情,最终也败给了现实? “那……后来呢?你没有再遇到喜欢的人吗?”小林不甘心地问,他无法想象没有爱情的人生。 “遇到了。”林晓的眼前浮现出秦雪成熟冷静的面容,但随即又被李悦决绝的背影覆盖,“但……好像已经失去了全心全意去爱一个人的能力。会算计,会权衡,会害怕再次受伤。最后……还是分手了。三十六岁,孑然一身。” “孑然一身……”小林喃喃地重复着这个词,一股巨大的孤独感将他笼罩。他无法想象,未来的自己,会如此的……孤单。 林晓看着少年脸上那彻底破碎的表情,心如刀绞,但他知道,他必须说完。他要将最血淋淋的伤口撕开,让年少的自己看清,逃避和麻木最终会导向何处。 “还有……你自己。”林晓的目光锐利地看向小林,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直视那个曾经存在的灵魂,“你看看现在的你,虽然会躲起来哭,但心里还有一股火,还有不服,还有想要改变一切的冲动!你会因为父母吵架而难过,会因为成绩不好而沮丧,会因为不敢跟苏婷说话而懊恼……这说明你在乎!你还有感觉!”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痛心疾首的激动。 “可是看看我!”他指着自己,眼神里充满了自我厌弃,“我变成了什么样子?我对父母的关心变得敷衍,我对工作失去了热情,我对爱情不再抱有幻想,我甚至……对自己都感到麻木!我弄丢了最重要的东西——那个鲜活的、会哭会笑、会愤怒会不甘的‘林晓’!我把他杀死了,变成了现在这个……行尸走肉!” 最后四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在空旷的客厅里激起回响,震得灰尘簌簌落下。 小林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爆发惊呆了,怔怔地看着他,忘记了反应。 林晓吼完之后,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地垮下了肩膀,双手捂住脸,肩膀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耸动。压抑了太久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呜咽声,低沉而痛苦,从他指缝间漏了出来。 他不是在表演,他是真的在对着年少的自己,进行一场迟到了二十年的、彻底的忏悔和崩溃。那些在2025年无法流出的眼泪,在此刻,在这个唯一能理解他所有痛苦和失败的“自己”面前,肆无忌惮地奔流。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他语无伦次地重复着,声音破碎不堪,“我把一切都搞砸了……我把那个闪闪发光的你……弄丢了……我把我们的人生……过成了一堆垃圾……对不起……对不起……” 巨大的震撼与如同海啸般的愧疚,将林晓彻底淹没。他不仅仅是在为失败的现状道歉,更是在为那个在漫长岁月中,一步步妥协、放弃、最终迷失的“过程”而道歉。 小林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看着那个三十六岁的、本该是成熟稳重的“自己”,此刻像个小孩子一样,捂着脸,哭得浑身颤抖,泣不成声。 那些话语,如同最冰冷的海水,将他从头到脚浇得透心凉。梦想的幻灭,现实的残酷,未来的灰暗……所有的一切,都通过这个未来自己的哭诉,无比真实、无比狰狞地呈现在他面前。 没有实现……几乎都没有实现…… 过成了一堆垃圾…… 行尸走肉…… 这些词语,像一把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 他应该愤怒的,应该冲上去揪着这个失败者的衣领质问他为什么这么没用! 他应该绝望的,应该瘫坐在地上,为自己尚未开始就已经注定黯淡的未来哭泣! 可是…… 看着那个哭得不能自己的、成年的林晓,一种奇异的、超越愤怒和绝望的情绪,悄然滋生。 那不是同情。对着自己,似乎谈不上同情。 那更像是一种……直面残酷真相后的,诡异的平静,以及一种深埋于血脉深处的、不甘心的悸动。 这个未来,是“他”过的。 但这个未来,难道就一定是“我”的终点吗? 这个哭得像个孩子一样的家伙,真的是不可改变的未来吗? 如果……如果我现在就知道了一切…… 少年紧紧握住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嫩肉里,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感,这刺痛让他混乱的大脑稍微清醒了一些。 他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到沙发前。 林晓依旧沉浸在巨大的悲痛和自责中,没有察觉到他的靠近。 小林站在他面前,低头看着这个蜷缩着的、无比脆弱的成年躯体。他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伸出了手。 不是拳头,不是推搡。 那只尚且稚嫩、却骨节分明的手,带着一丝犹豫,最终还是轻轻地,落在了林晓不断颤抖的、宽阔却佝偻的肩膀上。 林晓的哭声,戛然而止。 他猛地抬起头,泪眼模糊中,看到了少年那张表情复杂的脸。 没有预想中的愤怒和指责,那眼神里,有未散的震惊,有深沉的难过,有茫然的无措,但更多的,是一种他无法理解的……决绝? “喂……”小林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地响彻在寂静的客厅里。 他看着林晓那双通红的、布满血丝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道: “既然你都回来了……” “那我们现在……是不是可以……” 第四章 证明我是我 章引: 当最私密的记忆成为唯一的通行证,怀疑的坚冰开始融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奇诡的认知——我真的,在未来变成了这样吗? —————— 小林那只落在林晓肩膀上的手,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带着点莽撞却又小心翼翼的力度。掌心的温热,透过薄薄的、被雨水和泪水浸得半湿的西装面料,传递到林晓冰凉的皮肤上,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林晓的哭声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掐断。他猛地抬起头,泪眼模糊中,少年那张尚显稚嫩的脸庞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有些失真。那双和他如此相似的眼睛里,没有他预想中的愤怒、鄙夷或是彻底的绝望,反而翻涌着一种他读不懂的、复杂至极的情绪——震惊的余波尚未平息,难过的阴影盘踞眼底,但最深处,似乎燃起了一小簇……不甘的火焰? “喂……” 小林的声音打破了这凝固的、只剩下沉重呼吸声的寂静。他的声音因为刚才的情绪冲击还有些沙哑,但吐字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敲打在林晓混乱的心弦上。 “既然你都回来了……”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下一个极其重要的决心。他的目光紧紧锁住林晓通红的双眼,那里面带着一种近乎破釜沉舟的锐利。 “那我们现在……是不是可以……把它重新弄好?” 把它……重新弄好? 林晓彻底怔住了,大脑一片空白,甚至忘记了呼吸。他预想了少年可能的所有反应——崩溃、怒骂、驱赶,甚至是恐惧的逃离——却唯独没有料到这一种。 不是沉溺于对失败未来的恐惧和抱怨,而是……想要改变? 这简单的一句话,像是一道微弱却无比坚韧的光,猝不及防地刺破了他内心厚重的、自怨自艾的阴霾。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震动,混杂着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不敢承认的希望,猛地冲上了他的鼻腔和眼眶,让他刚刚止住的泪水又有决堤的趋势。 [林晓心中的os:重新弄好?他说……重新弄好?他怎么会……他怎么敢……在我已经展示了那样一团糟的废墟之后,他第一反应竟然是……修复?] 他看着少年,看着那双眼睛里尚未被世俗磨平的、天真又勇敢的光,仿佛看到了很久很久以前,那个同样相信人定胜天、相信努力可以改变一切的自己。那种光芒,太过刺眼,也太过珍贵,珍贵到让他感到无地自容。 “你……”林晓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你说什么?” 小林放在他肩膀上的手紧了紧,像是在给自己打气,也像是在强调自己的话。“我说,我们能不能把它弄好?!”他重复了一遍,语气更加坚定,甚至带上了一点不耐烦,“你不是从未来回来的吗?你不是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吗?那我们就避开那些坑啊!把做错的事情改对啊!这样……这样我的未来……我们的未来,不就不会变成你说的那样了吗?!” 他的逻辑简单,直接,甚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不顾后果的莽撞。但这份莽撞,在此刻的林晓听来,却如同荒漠中突然听到的驼铃,遥远,却指向生机。 [少年心中的os:对啊!他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他知道哪里会摔跤!那我不走那些歪路不就行了?!这简直是作弊啊!虽然这个作弊器看起来有点破烂……但总比没有强吧?!] 林晓呆呆地看着他,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应。少年的想法,理想化得近乎可笑。改变未来?谈何容易!时间的惯性,命运的诡谲,人性的复杂……哪里是知道几个“坑”就能轻易绕开的?他自己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吗?明明知道很多道理,却依然过不好这一生。 可是……看着少年那双燃烧着炽热火焰的眼睛,那句“可笑”的评价,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那团火,是他早已丢失的,最宝贵的东西。 “你……”林晓艰难地开口,试图让少年明白现实的复杂性,“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那能有多难?!”小林打断了他,语气有些冲,“比看着自己变成你这副样子还难吗?!” 这话像是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林晓试图重建的心理防线。他哑口无言。 是啊,还有什么,比眼睁睁看着自己走向注定的失败,更让人绝望和难以接受的呢? 小林见他不说话,像是赢得了某种阶段性的胜利,深吸了一口气,放下了搭在他肩膀上的手,但目光依旧灼灼地盯着他。 “不过,在这之前……”少年的语气忽然变得谨慎起来,眼神里重新浮现出之前被短暂压下去的审视和怀疑,“我得百分之百确定……你真的是我才行。” 虽然巷子里的那些“证据”已经极具说服力,虽然刚才那场崩溃看起来真实得不能再真实,但“穿越时空”、“遇到未来的自己”这种事情,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在将关乎自己一生命运的信任交付出去之前,他需要最后一道,也是最坚固的一道保险。 林晓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看着他:“还要……怎么确定?”那些只有他自己知道的童年糗事,难道还不够吗? “那些事……”小林撇了撇嘴,“虽然很私密,但……万一你是用什么高科技读了我的记忆呢?或者你是我爸我妈找来演戏考验我的?他们最近看我神神秘秘的,没准真干得出来!” [少年心中的os:对!得防着一手!老爸老妈为了我的学习成绩,什么招数没用过?上次还假装是教育专家加我qq套我话呢!] 林晓看着他一脸“我早已看穿一切”的警惕表情,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这孩子的想象力,倒是挺丰富。不过,这种多疑,似乎也是成年后的自己在职场中学会的“宝贵品质”之一? “那你想怎么证明?”林晓顺着他的话问道,语气里带上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耐心?或许是因为,少年的这份谨慎,某种程度上,也是在保护“他们”共同的利益。 小林摸着下巴,在布满灰尘的地板上踱了两步,像个正在思考重大案件的小侦探。昏黄的灯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得找一件……只有‘我’自己知道,绝对不可能有第二个人知道,而且……而且我长大后也绝对不会忘记的事情!”他自言自语般地嘀咕着,眉头紧锁,“什么事是只有我自己知道,并且重要到能记二十年呢……” 他的目光在空旷的、盖着防尘布的客厅里扫视着,仿佛想从这些熟悉的物件里找到灵感。忽然,他的视线定格在阳台方向。 阳台外面,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但林晓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心脏却是猛地一跳! 他好像……知道少年在想什么了。 果然,小林的眼睛猛地亮了起来,像是夜空中突然被点亮的星辰。他猛地转过头,看向林晓,眼神里带着一种找到了终极谜题的兴奋和紧张。 “后院!”他压低了声音,像是怕惊扰了什么,“那棵大梧桐树底下!” 林晓的呼吸骤然一滞。果然…… “我们……”小林的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是因为激动,也是因为某种期待,“我们在那下面……埋过一个‘时间胶囊’!” 时间胶囊! 这个词瞬间打开了林晓记忆深处那扇早已锈迹斑斑的大门。一股混杂着幼稚、羞耻和淡淡怀念的情绪涌上心头。 那好像是……小学毕业的那个夏天?还是初一刚开学没多久?具体时间已经模糊了。只记得那天下午,阳光很好,梧桐树的叶子绿得发亮。他不知道从哪里听来了“时间胶囊”这个概念,觉得酷毙了。于是,偷偷找了一个家里不要的、密封性很好的装茶叶的铁皮盒子,郑重其事地往里面放了自己认为最宝贵的东西。 “对……”林晓的声音有些飘忽,仿佛也陷入了那段遥远的回忆,“是有这么回事……” “里面放了什么?”小林立刻追问,眼神锐利如鹰,紧紧盯着林晓脸上的每一丝细微表情,不肯放过任何破绽。 [少年心中的os:快说!说对了我就信你!说错了……说错了你就等着被我赶出去吧!骗子!] 林晓闭上眼睛,努力在记忆的长河里打捞着那些早已沉底的碎片。时光荏苒,很多细节都模糊了,但关于那个铁皮盒子里的东西,因为其特殊的象征意义,反而留下了一些印记。 “里面……”他缓缓开口,语速很慢,像是在一边回忆一边确认,“是一份写给未来自己的信……” 小林的瞳孔微微放大,但没有说话。 “还有……一本自己写的打油诗集……” 小林的嘴唇抿紧了一些。 “还有……一张苏婷在运动会上跑步的照片,是我偷偷拍的,洗出来有点模糊……” 小林的脸颊似乎微微泛红,呼吸明显急促了起来。这些……这些他都知道!那个铁皮盒子里的每一件东西,他都记得清清楚楚!那是他少年心事和幼稚梦想的集合体! “还有……”林晓顿了顿,似乎在回忆最后一件,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信物,“还有……一个桃木葫芦。上面写着‘一片丹心在玉壶’,是我自己写上去的,至于当时为什么写这句话,我确实是忘了……那个葫芦是父亲给我的……。” 他全部说对了! 每一样!连那枚游戏币上印的是“豪鬼”而不是别的角色都记得! 小林的脑子“嗡”的一声,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敲击了一下。最后一丝怀疑的壁垒,在这细致入微、完全吻合的描述面前,轰然倒塌!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有第二个人知道得这么清楚!连他自己,如果不刻意去回忆,都有些记不清那枚游戏币上具体印的是哪个角色了!这个男人…… 他真的是……未来的我! 这个认知,如同实质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了他的心上,让他一时间有些喘不过气。不是猜测,不是推论,而是确凿无疑的事实!一个活生生的、来自二十年后、过得一塌糊涂的“自己”,就站在他的面前! 他看着林晓,眼神彻底变了。之前的警惕、审视、愤怒、失望……种种情绪如同潮水般退去,只剩下一种巨大的、近乎空茫的震撼,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与另一个自己血脉相连的亲密感。 林晓看着少年脸上那最终定格的表情,知道自己通过了这最后的、也是最严苛的考验。他轻轻叹了口气,不知道是解脱还是更加沉重。 “现在,”林晓的声音带着疲惫后的平静,“你相信了吗?” 小林没有立刻回答。他沉默着,低着头,看着自己沾满灰尘的鞋尖,过了好一会儿,才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 “……信。” 这个字说出来,仿佛抽走了他全身的力气。他抬起头,再次看向林晓时,眼神里已经没有了之前的隔阂和对抗,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仿佛看着一件失而复得却又残破不堪的珍宝般的眼神。 “你……”小林的喉咙滚动了一下,问出了一个更加深入,也更加残酷的问题,“你后来……回去挖过那个时间胶囊吗?” 林晓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他移开目光,看向窗外漆黑的夜空,声音低沉而缥缈: “挖过。” “什么时候?” “大概……十年前吧。” “然后呢?” “……没了。” “没了?!”小林的声音猛地拔高,“怎么会没了?!我们埋得很深的!而且那里后来好像也没动土……” “不知道。”林晓打断了他,语气里带着一种事过境迁的麻木,“可能就是……丢了吧。或者被什么东西腐蚀了。或者……被哪个施工的工人无意中挖走了。谁知道呢。” 他顿了顿,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你看,连我们当初以为能封存到永远的东西,最后都会莫名其妙地消失不见。更何况是……人生呢。” 这话语里的悲观和认命,像是一盆冷水,浇在了小林刚刚因为确认对方身份而微微发热的心脏上。他看着林晓那副“早就知道会这样”的表情,一股无名火突然又窜了上来。 “丢了就丢了!”少年梗着脖子,语气硬邦邦的,像是在跟谁赌气,“反正里面的东西,现在你也都记得!而且……” 他猛地转过身,快步走向阳台的门口,一把拉开那扇有些变形的玻璃门,指着外面漆黑的后院,回头看向林晓,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 “东西没了,地方还在!树也还在!” 林晓怔怔地看着他。 小林深吸了一口夜晚冰凉的、带着泥土和植物气息的空气,胸中那股郁结的闷气似乎被冲散了一些。他转回头,看着后院那棵在夜色中只能看到一个庞大轮廓的老梧桐树,声音坚定,甚至带着一丝挑战的意味: “证明完了。” “现在,该谈谈怎么‘重新弄好’了吧,未来的我?” 最后的四个字,他咬得很重,像是在强调这个既成事实,又像是在提醒对方,也提醒自己——他们现在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拥有着共同的过去,也必须面对共同的未来。 林晓看着少年站在阳台门口那单薄却挺直的背影,看着他指向窗外黑暗的手,仿佛指向的不是一棵树,而是一个可能存在的、不同的未来方向。 心中那片死寂的废墟上,似乎有一颗被深埋的种子,因为少年这句莽撞而又充满生命力的话,悄然松动了一下。 他慢慢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第五章 第一次“作弊” 章引: 知识的“作弊”源于未来,但真正的蜕变始于内心的渴望。当曾经的恐惧被踩在脚下,改变的种子便开始破土发芽。 —————— 夜色渐深,老房子像一艘沉默的旧船,漂浮在拆迁区的寂静海洋里。客厅昏黄的灯光是船上唯一的灯塔,照亮了两个“林晓”之间微妙而紧张的氛围。 “重新弄好”—— 这三个字还回荡在空气中,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不计后果的勇敢,也像一根细细的针,刺破了林晓包裹在心脏外那层厚厚的、名为“认命”的硬壳。他看着站在阳台门口,背影单薄却挺得笔直的小林,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林晓心中的os:重新弄好……他说得那么轻松,好像只要挥挥手,就能抹去过去二十年的所有错误和遗憾。可这怎么可能?时间是一条单行道……但,我现在不就站在这里了吗?这本身,就已经打破了所有的规则……] 小林转过身,脸上还带着刚才激动后的潮红,但眼神已经冷静下来,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认真。他走回客厅,随手拉过一把盖着防尘布的椅子,也不管上面的灰尘,直接坐了下来,目光灼灼地盯着林晓。 “说吧,”他开口,语气直接得近乎无礼,仿佛林晓不是另一个独立的个体,而是他某个出了故障、需要紧急修复的器官,“从哪里开始?” 林晓被他这架势弄得有些措手不及。从哪里开始?他自己都还是一团乱麻,如何去规划另一个自己的人生起点? “我……”林晓张了张嘴,感觉喉咙有些干涩。他环顾了一下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家,目光最终落在墙角那个印着卡通图案的书包上。“你……明天是不是有数学课?” 小林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嘟囔道:“嗯……怎么了?” “是不是还有个小测验?”林晓继续问道,语气带着一种笃定。他对这段高中岁月的记忆虽然模糊,但一些关键节点,比如某次让他印象深刻的考试,还是会偶尔在梦中闪现。 小林的脸色瞬间垮了下来,像是被戳中了痛处。“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他有些恼羞成怒,数学一直是他心头挥之不去的阴影,那种面对复杂公式和图形时的无力感,几乎成了他青春期自卑的主要来源。 [少年心中的os:完了!连我明天要丢脸都知道!这未来的人也管得太宽了吧!] “因为那次测验,”林晓的声音很平静,带着一种回顾往事的淡然,“你考了67分。卷子发下来后,你不敢拿回家签字,偷偷塞在袜子里,在厕所里用打火机想把它烧掉,结果差点把塑料纸篓点着,被保洁阿姨骂了一顿。” 小林的脸“唰”地一下红到了耳根,像是煮熟的虾子。这件事是他的奇耻大辱,他以为除了他自己和那个骂骂咧咧的保洁阿姨,再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你……你闭嘴!”他气急败坏地低吼,恨不得冲上去捂住林晓的嘴。 林晓看着他那副窘迫的样子,心里竟然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原来,看着年少的自己出糗,是这种感觉?有点无奈,又有点……莫名的怀念? “67分……”林晓没有闭嘴,反而继续说了下去,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选择题错了大半,填空题只会最简单的,后面的大题……好像只写了一个‘解’字?” 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小刀子,精准地戳在小林的肺管子上。他猛地从椅子上跳起来,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够了!你到底想说什么?!炫耀你记性好是吧?!对!我就是数学烂!烂泥扶不上墙!行了吧?!” 看着他炸毛的样子,林晓反而彻底平静了下来。他走到小林面前,没有在意他的愤怒,只是淡淡地问:“你想不想……明天不再考67分?” 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小林所有的愤怒和羞恼都僵在了脸上。他张着嘴,呆呆地看着林晓,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你说什么?” “我说,”林晓重复了一遍,眼神里没有任何开玩笑的意思,“你想不想明天数学测验,考得好一点?比如……及格?或者,更高一点?” “这怎么可能?!”小林几乎是脱口而出,“明天就测验了!我现在连公式都没背全!你当我是天才吗?!” [少年心中的os:他是不是在未来的失败打击下脑子坏掉了?一天时间,想把数学从地狱拉到天堂?] “你不是天才,”林晓的语气依旧平淡,“但我知道明天考什么。” …… 客厅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小林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仿佛没听清林晓的话。 “你……你说什么?”他的声音飘忽得像一缕烟。 “我说,我知道明天数学测验,具体会考哪些知识点,甚至……是哪几种题型。”林晓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因为,我考过。” 轰——! 又是一个惊天大雷! 知道未来的人生走向是一回事,但知道明天一张小小试卷的具体内容,这完全是另一回事!这感觉就像是……玩游戏拿到了官方攻略!不,比那还厉害!这是考试前拿到了标准答案!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狂喜和荒谬感的电流,瞬间窜遍了小林的全身!他的心脏“咚咚咚”地狂跳起来,血液冲上头顶,让他感觉一阵眩晕。 “你……你真的知道?!”他一把抓住林晓的胳膊,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眼睛瞪得像铜铃,里面闪烁着难以置信和极度渴望的光芒。 [少年心中的os:老天爷!佛祖!上帝!不管是谁!这是真的吗?!如果这是真的……那我岂不是……] “嗯。”林晓点了点头,感受着手臂上传来的、少年因为激动而无法控制的力道。这种对高分的渴望,如此熟悉,又如此遥远。“我记得很清楚。因为那次67分之后,我被数学老师叫到办公室训了整整一节课,还被罚抄了十遍卷子。” 那段不愉快的记忆,此刻却成了可以利用的资源。 “快!快告诉我!考什么?!”小林急切地摇晃着林晓的胳膊,之前的沮丧和愤怒早已被抛到九霄云外,此刻他满脑子都是“逆袭”两个字。 林晓却没有立刻回答。他看着少年那副急切的样子,心中掠过一丝迟疑。这样……真的好吗?利用未来的信息,去“作弊”?这会不会让他产生不劳而获的依赖?会不会干扰他本该踏踏实实打下的基础? 但当他看到小林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对“成功”哪怕只是一次小小成功的渴望时,那丝迟疑又动摇了。对于一个长期在失败阴影下挣扎的少年来说,一次正面的、强有力的反馈,或许比任何枯燥的说教都更能激发他的信心和动力。 “我可以告诉你,”林晓缓缓开口,语气变得严肃起来,“但这不等于你把答案背下来就行。数学,需要理解。我告诉你考点,你需要自己把它们弄懂。否则,下次换一套题,你还是不会。” “我懂!我懂!”小林把头点得像小鸡啄米,“你快说!是哪几个知识点?!” 林晓沉吟了一下,开始在脑海中搜索那片被尘封的记忆碎片。高中的数学知识对于现在的他来说,早已生疏,但关于那次让他印象深刻的小测验,一些关键点却意外地清晰。 “主要考察三个部分,”他组织着语言,尽量让自己显得专业一些,“集合的交并补运算,重点是韦恩图的理解和应用;函数的概念和定义域求解,特别是含有根号和分式的;还有……一元二次不等式的解法,尤其是含参数讨论的题型。” 他每说一个,小林的眼睛就亮一分。这些都是最近正在学的内容,也是他云里雾里、似懂非懂的难点! “大题呢?大题考什么?”小林迫不及待地追问。 “大题第一道,是集合和简单逻辑的综合应用题,关于班级选课人数的,”林晓努力回忆着,“第二道,是求一个复合函数的定义域,并判断其奇偶性。第三道……是解一个含有参数a的一元二次不等式,并要求根据a的取值范围讨论解集。” 他尽可能详细地描述着题型,甚至隐约记得最后那道大题,因为参数讨论不完整,他当时被扣了不少分。 小林听得目瞪口呆!太详细了!详细得让他头皮发麻!这简直就像……就像他已经提前看过试卷了一样! 狂喜之后,一股寒意又悄然爬上脊背。这个男人……不,这个未来的自己,真的太可怕了!连二十年前一次微不足道的小测验都记得这么清楚?!他这些年,到底是怎么过的?是不是每天都在反复咀嚼这些失败的细节? [少年心中的os:他该不会是个变态吧……专门记自己倒霉事的变态?] 这个念头让他打了个冷颤,但很快又被即将到来的“翻身”机会所带来的兴奋压了下去。管他呢!先过了明天这关再说! “集合……函数定义域……一元二次不等式……”小林嘴里念念有词,迅速跑到墙角,从那个鼓鼓囊囊的书包里翻出皱巴巴的数学课本和练习册,又翻出一支咬得坑坑洼洼的自动铅笔。“快!具体是哪些题型?例题有没有类似的?” 看着瞬间进入“战斗状态”的小林,林晓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他走到沙发边坐下,拍了拍旁边的位置:“过来,把书拿来。” 这一夜,老房子三楼那扇窗户里透出的灯光,亮了很久。 窗外是万籁俱寂的拆迁区和清冷的月光,窗内是两个“林晓”凑在昏黄灯光下,一个教,一个学。 场景充满了奇异的违和感——一个三十六岁、刚经历失业失恋的落魄男人,在给一个十六岁、穿着校服的自己,讲解高中数学题。 “你看这里,根号下的东西必须大于等于零,分母又不能为零,所以取交集……” “这个一元二次不等式,先看二次项系数正负,决定开口方向,然后再计算判别式,根据判别式的结果和开口方向,来判断解集……” “含参数的时候,一定要记得讨论!讨论参数等于零、大于零、小于零的情况!你之前就是死在这里!” 林晓讲得很耐心。他发现自己虽然多年未接触,但一旦沉浸进去,那些沉睡的知识点仿佛被唤醒了些许。而且,站在一个成年人的视角,结合未来工作中需要的逻辑思维能力,他反而能更清晰地看到这些数学知识内在的脉络和关键。 [林晓心中的os:奇怪……当年觉得像天书一样的东西,现在看好像……也没那么难?是视角不同了,还是……我其实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笨?] 小林则学得极其专注。有了明确的目标和林晓划定的重点,他的效率高得惊人。很多之前模棱两可的概念,在林晓抽丝剥茧的讲解和“未来视角”的提示下,竟然豁然开朗。 [少年心中的os:原来是这样!这个参数讨论我明白了!妈的,早知道这么简单,我以前在纠结什么?!等等……他讲得好像比我们数学老师还清楚点?难道失败真的能让人变聪明?] …… “哎呀!这个很简单啊!你怎么又忘了?!”小林有时会不耐烦地抱怨,用笔戳着草稿纸。 林晓则会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很简单?那上次考67分的是谁?” 小林瞬间噎住,憋得满脸通红,只能愤愤地埋头继续算。 或者,当林晓用一种更简洁的方法解出一道题时,小林会惊讶地瞪大眼睛:“还能这样?老师没这么讲过!” 林晓淡淡回应:“老师没讲过,不代表不对。结果正确,过程清晰,就是好方法。思维不要太僵化。” 小林看着他那副“过来人”的淡定模样,虽然不爽,却也无从反驳,只能在心里默默记下这种新思路。 时间在笔尖的沙沙声和偶尔的争论中悄然流逝。窗外的天色,由浓墨般的漆黑,渐渐透出些许鸭蛋青般的熹微。 当小林终于靠自己独立解出最后那道含参数的压轴大题,并且完整地写出了参数讨论过程时,他激动地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我靠!我做到了!我真的做到了!”他拿着那张写得密密麻麻的草稿纸,像是捧着什么绝世珍宝,脸上洋溢着一种纯粹的、攻克难关后的喜悦和自豪。 林晓看着他兴奋的样子,疲惫的脸上也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欣慰。这种通过努力和引导获得的成就感,他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了。 “差不多了,”林晓看了看窗外泛白的天色,声音带着熬夜后的沙哑,“剩下的,就看你自己临场发挥了。记住,细心,还有……记得讨论参数。” “放心吧!”小林信心满满地拍着胸脯,眼睛因为缺乏睡眠而有些发红,但精神却异常亢奋,“这次,我一定要一雪前耻!” …… 清晨,阳光透过没有窗帘的玻璃窗,斜斜地照进客厅,将漂浮的灰尘照得纤毫毕现。 小林胡乱洗了把脸,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皱巴巴的校服,抓起书包就往外冲。 “我走了!”他跑到门口,又突然停下,回头看了一眼靠在沙发上、眼窝深陷、胡茬更显浓密的林晓,语气别扭地加了一句,“那什么……你……你自己找点吃的。柜子里好像还有泡面。” 说完,也不等林晓回应,便像一阵风似的冲下了楼。 林晓听着楼道里“咚咚咚”远去的脚步声,缓缓闭上了眼睛。一夜未眠,加上情绪的大起大落,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但他心里,却有一种奇异的、空落落的感觉,仿佛有什么东西,已经开始不一样了。 他靠在沙发上,竟然就这样沉沉睡去。 ……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一阵急促而响亮的、如同擂鼓般的上楼脚步声惊醒。 还没等他完全清醒,“哐当”一声,家门被猛地撞开。 小林像一颗炮弹似的冲了进来,脸上因为剧烈奔跑而涨得通红,额头布满细密的汗珠,胸口剧烈起伏着,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但他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两簇燃烧的火焰,里面充满了无法抑制的激动、兴奋和一种扬眉吐气的狂喜! 他跑到沙发前,看着刚刚坐起身、还带着睡意的林晓,猛地将手里攥着的一张卷子,“啪”一声拍在了林晓面前的茶几上! 动作之大,震得灰尘飞扬。 林晓的目光落在卷子上。 那是一张数学测验卷。 卷首,用红笔赫然写着一个醒目的、力透纸背的分数—— 96分! 鲜红的数字,像一枚勋章,又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了过去那个只考了67分的“林晓”脸上。 小林双手叉腰,仰着下巴,尽管还在喘着粗气,但那副得意洋洋、尾巴快要翘到天上去的样子,简直无法用语言形容。 [少年心中的os:看到了吗?!96分!全班第三!连苏婷都回头看了我一眼!数学老王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哈哈哈!爽!太爽了!] 他看着林晓,咧开嘴,露出两排白牙,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带着夸张的、模仿某种戏剧腔调的浮夸: “报告长官!” “任务完成!” “下次……咱们瞄准哪一科?!” 窗外,阳光正好,毫不吝啬地洒满这片破败的拆迁区,也透过窗户,照亮了少年那张意气风发、写满了“我能行”的脸。 林晓看着那96分的卷子,再看看眼前这个仿佛全身都在发光的少年,心中百感交集。 第一次“作弊”,成功了。 而这成功的滋味……似乎,并不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