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葫中仙》 第一章 青山千秋谁埋骨?浊酒一葫我尽欢 “悲风成阵,荒烟埋恨,碑铭残缺应难认。知他是汉朝君,晋朝臣?把风云庆会消磨尽,都做北邙山下尘。便是君,也唤不应;便是臣——也唤不应!” 日影反照,树色苍茫,千嶂嵯峨,溪涧潺湲。 在北邙山中的崎岖山路上,一个青年道士且歌且行,步履歪斜,醉态毕露。 他头上高挽发髻,横插一根竹簪。穿一件半长不短的青布道袍,踏一双半新不旧云头道履。腰间束了一条丝绦,后腰处却挂了一个硕大的红皮葫芦。在行走之时,这葫芦随着他的踉踉跄跄的步履摇摆,看上去沉甸甸的颇有分量。 这道士俗名胡垆,之所以得了这个有些古怪的名字,是因为他出生时右边手臂上有一块红色胎记,形状极似一个酒葫芦,偏偏他家中又经营酒垆以酿酒卖酒为业。 以此为名,既取“葫芦”之谐音,又暗喻家中事业。 后来胡垆得拜名师出家入道,又得了一个道号唤作“太朴”。 他今年刚满二十岁年纪,生得体态轻肥,肚腩微凸,皮肤白皙如玉,面容团圆如同中秋之月,双目习惯性的眯成一线,嘴角微微上扬似常含笑意,望之甚有喜感。 一曲歌罢,胡垆反手将葫芦摘下,揭开盖子高举过顶向下倾倒,立时便有一道晶亮酒瀑从葫芦口倾泻而出。 他脚步不停,仰面以口承之,竟是一滴不漏地将汩汩流下的酒水接住吞咽入腹。 一气灌下大约半斤辛辣烈酒之后,胡垆才将葫芦盖好重新挂回腰间,口中喃喃重复方才所唱曲词:“把风云庆会消磨尽,都做北邙山下尘……” 这首曲子名为《山坡羊·北邙山怀古》,乃是元代文人张养浩所做,所写的却是这邙山之中安葬的历朝帝王将相。 依风水之学而论,邙山为藏风聚水绝佳之势,自夏、商、周数以来的数千年间,无数帝王人杰皆将邙山作为死后安居之所,希望能得此地山形水势庇佑,身入冥世仍可继续享用生前尊荣名位。 后人曾做粗略统计,邙山中各朝帝王陵寝及文臣、武将、才子、佳人、僧道各色贤愚人等之墓葬不下数十万座。千古以降之雄主豪杰、英才俊秀,足有十之一二死后聚首于此。 胡垆借张养浩之曲,慨叹满山埋葬之人不管曾有怎样的雄图霸业、伟绩丰功,大限到时终不免与草木同朽的结局,隐隐透出看透世情百态、看破生死荣辱的彻悟通达,却不似他这般年龄该有的阅历。 他以曲佐酒畅饮了一回后,似犹兴致未尽,遂又纵声高唱道:“我颠颠又倒倒,好比浪涛。有万种的委屈,付之一笑。我一下低,我一下高,摇摇晃晃不肯倒。酒里乾坤我最知道……” 这首曲子便颇有些古怪了,节奏强烈明快,曲词抑扬顿挫,与古今曲词殊为不同。虽分明已入俚曲俗调之流,却又于癫狂无忌间蕴含豪迈无畏之气。 堪堪将这一首曲子唱到最后一句,口中发出的一声怪笑余音尚在山林之中回荡,胡垆却忽地若有所觉般向右侧扭头。 数丈外一株大树上的鸟巢之内,有一只颇具丑萌之美的雏鸟不安分地爬到巢边昂首啾啾而鸣,似在呼唤天晚而尚未归来的父母。结果陡然一个失足,一头向着地面栽落下来。 正看到这一幕的胡垆不假思索,双足发力撑地,微胖的身躯当真如离弦之箭般激射而出。 当今天下的各大武林门派,在轻功提纵方面多各有其独到之妙,但只以纵掠之速而论,胡垆此刻施展的这一式“岳王神箭”堪称无出其右。 在在那雏鸟落地之前,他便已一掠数丈到了树下,轻伸出一只白皙多肉的右掌,用一股柔和劲力将那雏鸟托在掌心。 不等那雏鸟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胡垆又用一式“攀云乘龙”身法。也不弯腿作势,身躯倏地拔地而起,一窜便到了树冠之中,将掌中的小家伙轻轻放回鸟巢之内,而后倒翻一个筋斗落回地面,脚下声息全无点尘不惊。 昂着头看了看仍在巢中啾啾乱叫的雏鸟,确定它已经老实下来缩在中间,胡垆呵呵轻笑,恢复了先前的慵懒醉态,晃晃悠悠地沿着山路向上行去。 每行一段路程,他都要摘下那葫芦灌一气酒,渐渐地一个偌大的葫芦已快见底。 今日胡垆到山下办事,本就在一处酒肆里畅饮了一回,这一路竟还能灌下葫芦中的四五斤老酒,倒也正应了那句“大肚能容”之语。 在赶路之时,他的步履甚有些玄妙,看似踉跄欲跌,实则每一步跨出时,另一只脚都撑地发力,带动整个身体平移七八尺距离。 如此一步步跨出,看似缓慢而实则极快。 等到一轮红日完全坠落山,那葫芦中的美酒也恰好倒尽了最后一滴,胡垆已走过四十多里山路,来到位于翠云峰山腰处的一座道观门前。 这道观规模不大,建筑布局却颇有雅趣,门上匾额书的赫然是“葫芦观”三字,字体隽秀柔美,暗蕴飘逸出尘气象,却似出自女子之手。 胡垆将空空如也的葫芦挂回腰间,满身的醉态一扫而空,目光清明步履稳健,全不似刚喝了七八斤烈酒的模样。 他举步上前,抬手轻轻推开了虚掩的道观门户,一只脚抬起来正要向门内跨去,耳边忽闻一声暴喝“小子看打!” 抬头望时,正看到一个拳头迎面而来。 那拳头在他视线中急剧由小变大,拳势浩大,拳劲刚猛,拳未及身,呼啸的拳风已压迫得口鼻呼吸艰难,面上肌肤如被刀割。 “百步神拳,好功夫!” 在凌厉的拳风扑面而至时,胡垆不惊反笑,脚下一个踉跄向后跌退,身躯斜退数尺,恰到好处地将那一拳避过。 他身形才退,一条人影如狂风般从门内疾掠而出,瞬间扑至胡垆身前,化拳为爪五指如钩,向着胡垆胸腹之间便拿。 出手之人是个身形略有些发福的老者,拖在脑后的一根发辫已白多黑少,满是嬉笑之色的一张脸却红润光滑不见一丝皱纹。 他身上是全套上等锦缎裁制的长袍马褂,抓向胡垆的五根手指上倒戴了四枚宝光四射的戒指,浑身上下充斥着一股子迫人而来的土豪气质。 老者这一爪落下时,手腕微微抖动,爪势隐隐笼罩方圆数尺空间,封锁了对手的各方退避路径。 看到如此精妙凌厉的爪势,胡垆脱口赞道:“虎头师兄,好厉害的‘龙爪手’啊!” 第二章 酒仙踏月迷踪步,醉梦红尘归藏法 胡垆口中说话,脚下醉步连环,每一步都踏向令人无从捉摸的刁钻角度,竟曲曲折折地从对方绵密如天罗地网般的爪势间挤出一条缝隙。恰好在一句话说完之际,人也如一条滑溜无比的胖泥鳅脱身而出。 那老者用的正是少林七十二绝技之一的“龙爪手”,三十六式爪法凌厉狠辣环环相扣。 “捞月式”一爪落空后,他脚踏奇步左穿右插,身形步法却与胡垆隐隐有几分相似,这才能如影随形般紧追而至。 双爪忽起忽落间,“拿云”“抢珠”“捕风”“捉影”“抚琴”“鼓瑟”“批亢”“捣虚”八式绵绵攻至。 爪挟劲风,力透指尖,漫空俱是双爪虚影与嗤嗤破风之声。 胡垆仍是一味退避,将一路于癫狂醉态之中隐含无穷玄妙的身法和步法尽情施展出来,醉步踉跄、身躯摇摆之间,瞻之在前,忽之在后。 本来有些微胖的身躯却似变成了一张没有厚度的纸片,于爪影中间不容发地寻隙穿梭而不伤毫发。 老者虽然久攻无果,脸上却不见丝毫羞恼之色,反而是愈来愈兴致高昂,哈哈大笑道:“臭小子不要只是脚底抹油,听小师姑说你除了从‘神行百变’中推演出这一路‘酒仙踏月,醉步迷踪’的轻功身法,还将一身功夫融会贯通,尽都纳入自创的一套‘醉梦红尘,归藏八法’之中。休要私藏,快使出来给我老人家瞧一瞧罢!” 他身法和双爪攻势越来越快,口中说的话却是字字句句平和自然,若是闭着眼听来,便如正常坐定闲谈一般无二,内功之精纯深厚,委实可惊可叹。 “小弟若要还手,那便是要分出胜负了。虎头师兄万一马失前蹄,脸上却不大好看!” 胡垆的表现竟也不见丝毫逊色,一面施展身法进退趋避,一面笑呵呵地回应,话声亦是不见半点急促停顿。 老者笑骂道:“臭小子可是自觉翅膀硬了,竟敢口出如此狂言?莫忘了你这一身功夫最少有三成是我老人家教的!废话少说,尽管拿出本事放马过来。今日便教你知道,姜是老的辣,醋是陈的酸,你师兄终究还是你师兄!” 胡垆笑眯眯的一双眼睛蓦地张开,目中神光大盛,口中亦暴喝道:“既然师兄如此盛意相邀,小弟便只好得罪了!” 喝声未毕,他脚下斜向前踏,一步便到老人身前,一双白皙多肉的大手幻出重重虚影,撕、抓、锁、扣变幻不定,竟是以擒拿对擒拿,强行切入“龙爪手”招式的空隙之间反攻对方。 老者自幼好武成痴,后来得他那位人脉通天的老子安排,拜入北少林般若堂首座澄观座下学武。 这位名义上算是他师兄的澄观大师同样是个武痴,数十年精研少林本门以及天下各派武功,单以广博而论实称得上当世第一人。 老者得传澄观大师衣钵,在澄观大师圆寂之后,武功广博第一的名头便落在他的头上。 凭他的眼力所见,胡垆的这路擒拿手法果然是包罗万象,隐隐然融合了武林中各家擒拿手法之长,其中不乏自己这些年传授给他的武功精粹,却又能推陈出新不落窠臼,其中的精微变化绝不逊色与当世任何一路擒拿功夫。 眼看得一路“龙爪手”已堪堪使到尽头,老者陡然化爪为掌,当胸推出。 这一掌的招式本来再寻常不过,但掌至中途,手臂一抖之间,倏地一分为二,二化为四……等攻到胡垆身前时,已经变成十六只手掌幻影,击向胡垆周身要害。 “千手如来掌!” 胡垆脱口惊呼,脚下醉步踉跄转到老者右侧,同样换用掌法,一掌按向对方抬臂出掌时露出空门的右肋。 老者身形右转,左掌随旋身之势从右臂下穿出,一掌分化为八掌,虚实难辨。 胡垆倒踩七星方位,接连避开对方七掌,而后一掌平推,硬接下最后一掌。 双掌相击,发出蓬的一身闷响,两人都是身躯一震后退半步。 老者惊呼道:“乖乖不得了,臭小子竟然将小师姑的‘两仪玄功’也练到了周身贯通、圆转如意之境!” 胡垆笑道:“若无‘两仪玄功’为枢纽,小弟也创不出这‘醉梦红尘,归藏八法’!” 长笑声中,他整个人便如一头醉酒的大熊般颠倒扑跌,看似笨拙实则灵动,双手则交错用出擒拿、拳掌、点穴等精妙变化,有时更夹杂了刀、剑、矛、斧乃至五行轮、卍字夺、判官笔、点穴撅等正门和奇门兵器的招式。 老者虽看得眼花缭乱,手上却半点都没有迟缓,一路“千手如来掌”使完,又接连用了“拈花擒拿手”“神掌八打”“降魔掌”三套少林绝学,借着逐渐升上半空的明月皎辉,与胡垆翻翻滚滚激斗上千招。 酣战之中,胡垆暗自感叹这位师兄果然是老而弥辣,不出奇计只怕拿不下他。心中转念间,在攻出的一掌中忽地露出一个破绽。 老者不假思索反手擒拿,五指一抓一收间已锁住对方脉门。 胡垆的脸上却登时现出一抹狡计得逞的笑意,当即五指回扣也反拿住对方的脉门。 “糟了,中计!” 老者瞬间醒悟过来,正要发力挣脱是,便觉一股无可匹敌的巨大力量从手臂上传来,然后在对方挥臂一抡之下,整个人身不由己地离地而起。 胡垆口中哈哈大笑,右臂将百多斤的一个大活人抡得如风车般在空中呼啦啦旋转。 老者气急败坏地哇哇大叫:“臭小子耍赖,咱们明明说好比武,你怎地又凭这一身天生的怪力捣鬼!” 胡垆笑嘻嘻地道:“虎头师兄有所不知,小弟的‘归藏八法’包罗万有,这一式‘大风车’亦是其中杀招之一。胜负已定,你还是快些服输罢!” “见你个鬼的‘大风车’,有种便放我老人家下来重新打过!” 老者虽是耳中风声大作,目前天旋地转,却仍是输人不输口地咬牙硬撑。 正相持不下之际,一个泠然如石上流泉的声音从道观内传了出来:“你们一老一小闹够了也未?” 第三章 子承父业将驱虏,徒继师志敢屠龙 这一句话入耳,胡垆忙不迭地停手将老者放了下来,快步走到道观门前,规规矩矩地向着从里面走出来的一人施了一礼,唤了一声:“师父!” 那老者落地后却也没有再和胡垆纠缠,同样老老实实地跟在胡垆身边,也向那人施礼唤道:“小师姑!” 令这一老一小两个活宝瞬间变乖的,是一个羽衣鹤氅、怀抱拂尘的绝美道姑,只看外貌不过三十许人,眉如远山,目若秋水,桃腮凝脂,樱唇含丹,肌肤如玉,肤下似有宝光流转。 她看了俯首帖耳站在自己面前的两人,摇了摇头道:“且进来说话。” 说罢,她当先转身向道观内行去。 胡垆和老者相互挤眉弄眼一番,一前一后跟在后面。 道姑来到道观正殿,先向上方供奉的三清神像燃香礼拜了一回,然后在香案前的一个蒲团上盘膝坐定。 胡垆凑上前几步,陪着笑脸道:“师父此次闭关时间甚长,可有什么收获不曾?” 道姑轻叹一声道:“故老相传,武道修行到了八脉俱通、任督交汇,真气贯通全身做大周天运转的境界后,便可尝试测量和开辟‘玄关一窍’,臻达夺天地造化、侵日月玄机的先天之境。 “只是到了前朝末期,天下武者芸芸,却再无一人可以感应到玄关一窍的存在,各家各派用以侦测玄关的秘法尽皆失效。 “虽然人们都传说此变故的根源当在天地之变,非人力可以逆转。但为师已经走到先天之境的门槛之外,不亲自尝试一番,怎都不能甘心。 “为师将你师祖传下的‘玄素太阴功’修行大成后,感悟阴极阳生之变而自创‘两仪玄功’,使得刚柔同途,阴阳归一,实欲尝试籍此功一窥先天玄奥,只可惜……天不假人,徒呼奈何!” 胡垆看到性情素来恬淡的师父罕有地现出些失落情绪,忙插科打诨开解:“师父您的武功早已是天下第一,便再突破到先天之境,也不过仍是天下第一。成与不成,原也不必放在心上。” 道姑哑然失笑:“小子无知!为师初时习武是为了洗雪大仇,后来却是喜欢上了通过武道内窥人体之秘、外观宇宙之妙的过程,岂是为了那劳什子‘天下第一’的虚名?” 笑过之后,她却也暂时放下心事,转向那老者问道:“贤侄此次却比往年来得早了两个月,是否胡总舵主那边有事发生?” 见说到了正事,那老者也换了一副郑重神色,拱手禀道:“好教小师姑得知,到了今年,先父在临终遗命中订下的百年之期便已满了,小侄已将那件东西拿出来交给了胡总舵主处置。胡总舵主却说小师弟也到了出山之时,打算将此事交给他来办理。” 听老者说到“那件东西”,道姑神色平静毫无所动,胡垆的眉头却狠狠跳了几跳,脸上尽是欣喜之色。 这老者全名唤作“韦虎头”,其父是曾活跃于康熙年间的一位奇人。 此人既为康熙平生挚友,官至抚远大将军,爵封一等鹿鼎公;又为前明长公主独臂神尼九难及天地会总舵主陈近南共同的弟子,任职天地会青木堂香主;此外还顺便兼任了神龙教白龙使、少林唯二“慧”字辈高僧之一乃至罗刹国伯爵等多重身份。 他周旋于水火不容的各方势力之间,初时竟也能左右逢源如鱼得水。只是后来各方矛盾激化至不可调和,到了须他必须做出个抉择之时,他顾念“义气”二字,怎都不肯伤害交好的任何一方,索性骂一声娘,喊一句“老子不干了”,然后便携了七个如花似玉的娇妻远走高飞,再也不理世间争端。 胡垆的师父道号“长青散人”,俗家的名讳唤作吕四娘,乃独臂神尼九难师太晚年所收弟子,与此人是份属同门的师兄妹。 而胡垆那位经营酒坊的老子另有一重身份,却是天地会元老胡德帝之孙,如今为天地会第四任总舵主,与此人同样渊源颇深。 前世的胡垆在后世一个物欲横流的繁华都市生活了三十年光阴,以一种名为“程序猿”的身份,成为现代庞大而繁杂社会机器上微不足道的一颗螺丝钉。终日为衣食住行而埋首忙碌,由早至晚埋首于案头,不得不把自己当成不知疲倦的机器般消磨。 偶有忙里偷闲的时光,他唯一的消遣也只是取三杯两盏美酒,小酌一场聊解早已浸透身心的沉重疲惫。 某一日他酒后沉睡,再醒来时便已时移世易,人面全非,自己也变成了一个只能呱呱而泣新生婴儿。 等到得知自己这一世生在一个专业造反上百年的家族,后来又拜了一个曾割掉雍正皇帝人头的师父,胡垆便知自己与满清之间已注定是你死我活的关系,即使没有前世那“穿清不造反,如何如之何”的咒誓时刻警醒,也只能义无反顾地积极投身到造反的伟大事业之中。 原本天地会在数十年间已日渐衰微,近十数年更有被“红花会”这同样有志造反的后辈赶超的趋势。 等年岁稍长,即使说出些惊世骇俗之言,也只会被人当做神童而非妖孽,胡垆便开始尝试向父亲献计献策。 虽已经活过一世,但他只是一个终日与键盘和数据为伍的“程序猿”,在历史和军政方面的见识实在有限得紧。 所幸生于一个信息爆炸的时代,前世的胡垆也算见多了广泛涉及各个领域名之为“脑洞”的各种奇思妙想,便将其中自觉有用的东西一点一点灌输给自家老子。 作为真正的造反老行家,见只有七八岁的儿子一本正经地向自己推销各种“造反攻略”,那位胡总舵主初时只付之一笑,到后来却当真从许多乍听来荒诞不经的建议中琢磨出几分味道来。 在其中有两条最有用:一是“内部猥琐发育,外部全面开花”的战略;一是“得火器之利者得天下”的预言。 真正理解了这两条建议的精髓后,他开始全面调整“天地会”的发展方向, 首先是一面将会中大部分精干力量陆续转移至海外,在南洋诸岛的众多中土移民中发展势力;一面又将留在内陆的势力全面转入地下,由隔三差五地鼓动起义变为搜集情报和秘密渗透。 其次则是搜罗工匠在海外隐秘荒岛上建立火药坊,依照胡垆提供的思路研造火枪火炮等各种火药武器。 但不管经营什么事业,从来都讲究“兵马未动,粮草先行”,造反这等大业尤其如此。 “天地会”势力虽在悄然间飞速壮大,但大笔的银子也如流水般花了出去,多年来的积蓄已渐渐掏空。 虽然胡垆后来也曾亡羊补牢,提出经营海上贸易的方略,但资本的积累总要有一个过程,一时之间却是远水不解近渴。 面对遏制“天地会”突破发展瓶颈的巨大资金缺口,胡垆仍是依仗穿越者先知多闻的优势,将主意打到了自己那位已仙逝多年的韦师伯身上。 第四章 龙脉,宝藏 依据前世记忆,胡垆知晓当今世上两处大宝藏的下落。 一处为闯王李自成所留,内中贮藏的是闯军洗劫前明权贵所得财富,宝藏的线索则掌握在李自成身边胡、苗、范、田四大侍卫的后人手中。 另一处为满清大兴时所藏,源自清军入关后的大肆掠夺,线索原藏于八部《四十二章经》内,分由八旗旗主掌管,后来却辗转落入那位韦师伯手中。 若两大宝藏的价值高低,在未曾亲眼目睹之前,倒也难以妄自揣度。但胡垆一番衡量之后,倾向于先将后者起出来,以缓解“天地会”的财政窘状。 这其中首先要考虑的便是获得宝藏位置的难易程度。 胡垆前世的记忆中只有两个地名,却没有藏宝的具体位置。 若不想兴师动众地去将那两座山翻个底朝天,便需要得到标记了详细线索的藏宝图。 闯王宝藏的线索分别掌握的苗家后人苗人凤及田家后人田归农手中,那田归农自是不值一提,而“金面佛”苗人凤却是身负“打遍天下无敌手”之誉的绝顶高手。 当今之世,究竟谁才是武道之上的天下第一素有纷争。 有人说是隐居天山数十年的“天池怪侠”袁士霄;有人则说袁士霄的弟子、“红花会”总舵主陈家洛早已青出于蓝。 有人说是身负“打遍天下无敌手”名号近二十载而无人撼动的苗人凤;有人则说是先入少林,后入武当,身兼两家之长的白眉道人。 当然,在胡垆心目中,自己这位只身仗剑直入禁宫大内,于重重护卫下割走雍正皇帝人头的师父才是无可争议的天下第一人。 但无论如何,苗人凤的厉害是举世公认,要从他手中得到宝藏线索的难度实在不小。 当然,苗人凤再厉害也只是孤家寡人。以“天地会”的势力,若是用些不大光明的手段,成功的可能性也不会太小。 不过在胡垆想来,苗人凤也并非满清顺民,等将来有缘与之结交,未必不能说服他连人带宝一起投身反清大计,倒也不用枉做小人多此一举。 而满清宝藏的线索被韦师伯得到,在他去世之后多半便传给了长子韦虎头。韦虎头不似其父对满清存有香火之情,本人又素来轻财好义且痴于武道。凭双方的关系,要说服他该是不难。 除了这一点外,胡垆心中还有另一番盘算。据前世记忆中的信息,满清宝藏的埋藏之处,亦是其国运龙脉的潜隐之地。若能毁了那一处龙脉,便可令满清国运就此夭折。 若是在前世时,胡垆对这等虚无缥缈的东西自是嗤之以鼻,但亲身经历了穿越重生这等异事后,又随出家入道的师父学了不少道经玄学,便再也不敢轻易断言龙脉风水之学尽是虚妄,总要实地考察验证一番才能辨其真伪。 三年前,胡垆便寻个机会向韦虎头陈明此意,当时韦虎头只哈哈一笑便答应下来,唯一的要求便是要胡垆等上三年光阴。 原来当初其父去世之前,确是将宝藏之秘传给了韦虎头。只是又留下了遗命说与康熙相交一场,要守秘百年方算周全了义气。 这百年之期从韦师伯获得第一部《四十二章经》算起,到胡垆向韦虎头讨要藏宝图时正到了第九十七个年头。 对于那位韦师伯的安排,胡垆虽然不以为然,却也并不会横加指责。 以“天地会”的底蕴,再勉力支撑三年也不会有大问题,最多将扩张的步子放慢一些,转而稳固目前的基业,也未必是一件坏事。 如今三年之期已至,其实在见到韦虎头时,胡垆心中便已有预感。不过到此刻亲耳听得韦虎头亲口说出来敲定了此事,他仍不免喜不自胜。 那边韦虎头在向吕四娘禀报了此次的来意后,便从怀中取出一个扁平的木匣,毫不吝惜地扬手抛给胡垆。 胡垆急忙伸手接住,却并不着急打开去看,而是收起了脸上的嬉笑之色,双手抱拳向着韦虎头深施一礼:“小弟仅代表无数有志恢复大计的仁人志士,谢过虎头师兄高义!” 韦虎头则是分外不习惯他正经起来的模样,吹胡子瞪眼喝道:“臭小子给我好生说话,弄出这副鬼样子给谁看呢?” 胡垆端起来的架势瞬间难以维持,笑嘻嘻地道:“师兄教训的是,您老人家素来高风亮节,实乃施恩不忘报的真君子、大丈夫,又哪里稀罕人家说一个‘谢’字?” 听得他用如此略带夸张的口吻吹捧自己,韦虎头才算心满意足,用手捋着花白的胡须显得甚是受用。 岂知胡垆话锋一转又道:“原本小弟自觉无以为谢,打算奉上自己新创的这两套武功略表心意,如今也只好作罢了……” 韦虎头听到此处,捋着胡子的手指不由一抖,登时扯下七八根胡子,疼得好一阵龇牙咧嘴。 他用力干咳了几声,学着胡垆先前一本正经的模样道:“嗯,既然小师弟一番盛情,为兄的若是一味推拒,也未免有些不近人情,这件事情么……似乎还可以斟酌一二。” “不可不可!”胡垆将头摇得如拨浪鼓一般,“若是送礼酬谢,岂非平白玷污了虎头师兄的气节?” 韦虎头耐心地与他分辩道:“虽然俗话有说‘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但以为兄的所见,若为了武功之故,这两者俱都可抛……” “哼!” 见这一老一小胡搅蛮缠起来没完没了,上首坐着的吕四娘暗运内力发出一声冷哼,明明不甚响的声音在两个活宝的耳中却如一声炸雷,轰得他们耳内嗡嗡作响,齐齐噤若寒蝉地垂手重新站好。 “时候已经不早,太朴先去准备晚饭。等用过饭后,随你们两个如何去胡闹!” 听了师父的吩咐,胡垆急忙恭恭敬敬地应一声是,将那木匣随身收好后,一溜烟跑去厨房忙碌。 吕四娘平日都在山中开辟的一处隐秘洞府静修。 在官府登记的文书中,胡垆才是这座“葫芦观”的观主,同时却又一身兼任了迎宾、杂役、道童、伙夫等各种职事。 不过这小小道观香火惨淡,一年到头也没有多少香客需要他接待。 吕四娘又常年闭关,也基本用不着他充作道童去服侍。 因此洒扫庭院和操持伙食,便成为胡垆日常的两项主要事务。 总算他前世除了身为“程序猿”外,又充当了多年的“单身狗”,被逼着打磨出一身不算太差的生活技能,做起这些事情倒还得心应手。 等一餐简单而素雅可口斋饭用罢,吕四娘吩咐道:“以太朴如今的武功,也算是天下大可去得。既是总舵主之命,你今晚先收拾了行装,明日一早到‘长青洞’来一趟,然后便下山去罢!” 第五章 兄弟论武,师徒话别 当晚,韦虎头果然缠着胡垆,要他将“酒仙踏月,醉步迷踪”与“醉梦红尘,归藏八法”两路功夫解说清楚。 其实胡垆的一身武功中,确实有三成以上是得自韦虎头的传授,胡垆也本来便有请他品鉴这两路自创功夫的意愿。 那“酒仙踏月,醉步迷踪”的轻功身法倒还罢了,“醉梦红尘,归藏八法”这一路功夫走的是海纳百川、万法归一的路子,正需要号称“当世武功广博第一”的韦虎头来帮忙查漏补缺。 先前已经吊足了胃口,开够了玩笑,此刻胡垆便也不再卖关子,口中讲述加亲身演练,将两路功夫毫不隐瞒地向韦虎头展示了一遍。 韦虎头听在耳内、看在眼中,不时还随着胡垆比划一番,到了兴尽酣畅之处,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欢喜无尽情难自禁。 等到胡垆将两路功夫毫无遗漏地讲说明白后,他先是持续兴奋了好一阵,到后来则渐渐地苦恼起来,却是终于想明白自己纵然清楚了这两路功夫的一切关窍,也永远无法将它们真正练成。 原来胡垆是以师父吕四娘所授“两仪玄功”为根基,以《归藏易》的术数之理为经纬,才终于将家传的南少林武学、韦虎头传授的北少林武学以及吕四娘传授的“铁剑门”武学融会贯通,研创出这两路别开天地的功夫。 那“酒仙踏月,醉步迷踪”脱胎自“铁剑门”独步天下的轻功绝技“神行百变”。 胡垆别出心裁的在其中融入了“两仪玄功”的呼吸法门,又按照《归藏易》六十四卦的方位重新组合步法。 不仅将“神行百变”的身法步法演化得愈发玄妙无常,更能在施展身法步法的同时调息运气积蓄内力。 如此一来,在施展这门功夫对敌之时,对手是不断损耗内力,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他则是不断滋生内力,绵绵不绝,越战越勇,强弱胜负,不言而喻。 “醉梦红尘,归藏八法”则是真正的海纳百川,万法归一。 传授胡垆武功的胡图、韦虎头和吕四娘三位都是博通百家的大高手。 而这一世的胡垆禀赋特异,不拘什么武功一听便懂一学便精,又得此三大高手教导,一身武学之渊博精深自不必说。 他将一身所学融合、精简、提炼后,以《归藏易》的八经卦、六十四别卦、三百八十四爻为序编织组合,共得了四路拳掌招式与四路擒拿手法。以刚柔如意、阴阳归一的“两仪玄功”推动,这八路拳掌擒拿功夫演尽万象之变,甚至包含了诸般兵刃的绝技杀招。 更有甚者,这一门功夫的演化永无止境。天下任何武功招式,都可以通过那三百八十四种基本变化的组合融入其中。融合的武功招式愈多,这门功夫的变化愈妙、威力愈大。 胡垆能够以弱冠之年创出这两门功夫,除了这一世的天赋与积累,也多赖前一世作为“程序猿”掌握的数据建模手段,这才能以从师父吕四娘处学到的一部《归藏易》为基础数据构建框架,进而推演填充形成完整体系。 韦虎头既不可能舍弃数十年的精纯少林内功而重修《两仪玄功》,又对《归藏易》这门玄奥学问一窍不通。尽管胡垆愿意倾囊相授,他也只能得其形骸而难悟其神髓。 不过作为一个最纯正的“武痴”,他对武功的痴迷并非定要独占,从旁人身上体察到一门武功的精妙之处,同样能够收获极大的欣悦和满足。 因此韦虎头也只是失望了一会儿,随后便又振奋精神,兴致勃勃地帮助胡垆推演两门功夫中的缺漏,果然凭着自身的修为和见识,提出不少切实可行的改良意见。 师兄弟二人畅谈半夜,韦虎头终究上了几岁年纪,渐渐地有些精力不济,被胡垆哄着去房中安歇。 直到此刻,胡垆才取出了韦虎头所赠的木匣,在灯下打开。 木匣中是一张折叠的羊皮纸,他拿出来展开看时,见两面俱有图文: 一面画的是山川地理,上面都用蝇头小楷注明了山水名称,多是些“额尔古纳河”、“精奇里江”、“呼玛尔窝集山”之类的满文音译,唯一的例外便是在山水之间用朱笔圈出来的一处区域内,写得是“鹿鼎山”这个纯正汉语名称。 另一面画的则是一片建筑的平面图,有台阶、门户、长廊、厅堂等等,每一处都用细小文字注明了该处的机关埋伏及趋避、通行之法,在最里面一处宽敞厅室内,又画了一个元宝和一条飞龙。 胡垆知道当年藏于八部《四十二章经》内的藏宝图原本已经付之一炬,如今这幅图应该是韦师伯的一位妻子重新绘制,因此图文笔画中才透出些娟秀韵味。 他也不去睡觉,便在灯下认真地观摩这副藏宝图,用了整个时辰将图中的所有细节牢记在心。再三确认并无谬误之后,遂将其重新叠好置于双掌之间,暗运内劲一按一搓,一张完整的羊皮纸登时变成碎屑纷纷扬扬地从掌间落下。 到了第二天清晨,胡垆起身洗漱后,先向韦虎头打过招呼,径出道观后门,施展轻功向着山中偏僻之处疾掠而去。 不多时,他来到一处隐秘山谷之内,在岩壁前半是天然半是人工开凿的洞口前站定。 不等胡垆开口,洞口紧闭的石门后传来吕四娘的清冷恬淡的声音:“太朴,且进来说话。” 胡垆急忙上前,轻轻推开两扇石门举步入内。 洞内亦是在天然的基础上开凿修整,辟出了数间石室。其中一间最宽敞的作为日常活动与待客之所,摆设了些石桌石凳之类的器物。吕四娘便坐在一张石凳上,含笑望着走进来的胡垆。 待胡垆在面前施礼已毕,她摆手命其坐在身边令一张石凳上,轻叹道:“你十四岁来邙山随为师学艺,一转眼竟已过了六载光阴。如今你武功大成,剩下的便要靠自己打磨,也确实到了出山历练的时候。” 吕四娘早年遭族灭之祸,后来虽曾与祖父再传弟子沈在宽成亲,但丈夫亦遭清廷杀害,又未留下子女,自己只落得孑然一身,形影相吊。 等收下胡垆这弟子之后,她自然而然便将其当成了自己的孩儿般看待。如今分别在即,自不免生出些许黯然情绪。 但她终是修道多年,心性淡泊,很快便平复了心境,又叮嘱道:“满清入关多年,经康、雍、乾三世而达极盛。虽然乾隆在位日久后渐渐耽于享乐,国势亦隐呈盛极而衰之相,但要涤荡胡尘,恢复我汉人衣冠,仍是万分艰难之事。为师知你素日貌似放诞,胸中却极有丘壑,在这件大事上早有筹谋,原不用我多费口舌,能叮嘱你的也只有一句‘万事小心’。” 胡垆心中感动,当即起身应道:“弟子谨遵师父教诲。” 吕四娘探手从袖中取出一柄黑鲨鱼皮鞘的短剑,托在掌中道:“你虽惯以空手对敌,但江湖上风雨莫测,总还是带一件兵器防身更加稳妥。这柄短剑是我当年拜师之时,你韦师伯赠送的贺礼。剑身乃是天外玄铁所铸,挥金如朽,锋锐无匹。当初为师便是凭此剑闯入皇宫,割下了雍正的首级。如今为师已用它不着,便转送于你罢了。” 面对素常性情清冷,今日却一反常态絮絮叨叨地说了这许多些话的师父,本来最喜说笑的胡垆反而有些拙嘴笨舌地说不出话来,只能上前躬身接过短剑,而后就势拜了下去,既是行拜别之礼,也是拜谢师父六年来的教导之恩。 吕四娘怔了一怔,等他拜罢起身,终是摆一摆手道:“去罢!” 第六章 贫道山中来,到此拔凤毛 虽然那宝藏龙脉在辽东,胡垆却并未直接北上,反是选择了南下。 他先到了设在洛阳的“天地会”秘密分舵。通过会中传递信息的渠道,传了一封书信给自己的父亲。说明了自己对于取宝之事的计划,请他先行布置安排。 随后,他骑了一匹劣马一路往南,路上免不得饥餐渴饮晓行夜宿,非只一日赶到了广东境内的佛山镇。 佛山镇与湖北汉口镇、江西景德镇、河南朱仙镇合称“天下四大名镇”。不仅地处要冲,为四通八达之水陆枢纽,也是岭南一带的财货集散之地,冶铸、陶瓷、纺织、成药等行业的汇聚之地。虽只是一个镇子,市井繁华却更胜许多有名的县城。 因街道上车水马龙,人群熙攘,胡垆在镇子的北边入口便下了马,用手牵着缰绳一路闲庭信步般往镇内悠然徐行。 行到镇中,他在抬头间忽地看到前面有一座占地极广、气派非常的宅院,从北侧这一边青砖砌就的高大院墙上望去,隐隐可见楼阁林立,飞檐相啄。 胡垆功力深湛耳力灵敏,隔着老远便听到院墙内传来一声高一声低的欢笑喧哗,还有咿咿呀呀的丝竹和唱曲之声。 再走近了一些,他又看到在那大宅的院墙外开辟了一片菜园,约有两亩一二分大小,四周圈着用树枝编成的篱笆,北侧开口处还搭建了一座小小的窝棚。 在菜地当中,有一对衣着朴素的中年男女,正各自提了一只木桶,轮流从菜园角落的一个水池中汲水,到一块块菜畦中去浇灌。 在窝棚旁侧,有两个的孩子头碰头蹲在地上,身前摆了一些大大小小的石子,也不知在玩什么游戏。 胡垆心中一动,在菜园的入口处停了下来,扬声道:“两位施主,贫道有礼了!” 那对男女闻声转头往来,看到是一个年轻道人牵着马站在那里,男子急忙放下木桶,紧走几步迎上来,抱拳打个躬道:“不知道长唤小人夫妇有何吩咐?” 胡垆打个稽首道:“福生无量天尊。贫道途经此地,一时有些口渴难耐,想要讨一碗水喝,不知是否方便?” 那男子忙不迭地点头:“一碗水有甚不方便的,道长稍等。” 说罢他回转窝棚处,抱起一个陶罐往一只粗瓷大碗里倒满清水,双手捧着送到胡垆面前,有些羞赧地道:“小人家贫,无法用茶水相待,还请道长不要见怪。” 胡垆哈哈一笑道:“出门在外,有口水喝便是福气,何谈见怪?” 说着便接过大碗,汩汩地将一大碗清水一饮而尽。 他用双手将碗还给对方,含笑问道:“贫道失礼,还未请教施主尊姓大名?” “不敢,”男子接过碗答道,“小人免贵姓钟,家中排行第四。” 胡垆抬头望了望前面的大宅,貌似随意地又问道:“前面那宅院中好生热闹,可是主人家有什么喜事?” 钟阿四也未在意,随口答道:“那是咱们佛山的大财主凤天南凤老爷的宅子,今天是他纳第七房姨太太的大喜日子,十里八乡的头面人物全都赶去给他贺喜,还有人送了几台大戏,因此热闹非常。” “原来如此。”胡垆点了点头,稽首为礼谢过对方,牵了马径往前方行去。 钟阿四对这一次的短暂交集浑不在意,仍返回身去和妻子一起精心侍弄这一片干系一家温饱大计的菜园。 胡垆却一边走一边有些恶趣味地在心中忖道:“先饮了你这一碗清水,而后免除你一家将来的一场灭顶之灾。如此因果两清,贫道也算是讲究人啦!” 却说在前面的那座大宅之中,主人家凤天南正亲自将一位客人送到门口,拱手笑道:“方老板远道来贺,却只匆匆饮了一杯水酒便要离开,这着实教兄弟心中好生不安!” 他约莫五十岁年纪,穿一身崭新锦袍,面容富态,上唇留着两撇花白髭须,一双眼睛却是神光内蕴,凛然生威。 那位方老板则是个四十多岁、白面无须的清癯男子,虽然也做商贾打扮,举手投足间却透出些书卷之气。 他拱手还了一礼,笑吟吟地道:“今日是凤老爷大喜之日,小弟原该留下来陪着热闹一番。但你我刚刚说定了那一笔大生意,小弟须尽快回广州安排好款项运输等事务,也只好先行告辞了。恕罪,恕罪!” 彼此客套之后,这方老板便上了门口等着的一辆马车,沿着街道向南边行去。 这时仍有客人络绎不绝地来到凤府,但凤天南颇为自重身份,并非每一个客人都要亲自迎接,当时便自顾自回转府中,去招待那几位够分量的客人。 在后来这些不断进入凤府的客人当中,有一对男女显得颇为醒目。 那女子是个不到四十岁的妇人,虽已徐娘半老,一袭淡绿长裙下的身躯却依然婀娜多姿,面容也甚是秀丽,眉眼之间还隐隐透出些本该属于少女的狡黠顽皮气质。 男子则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中等身材,衣着光鲜,相貌倒还称得上俊秀。只是在鼻梁上架了一副自西洋传来的圆片墨镜,看上去便又多了几分令人发噱的喜感。 两人一面随着人流往里走着,一面低声交谈。 “妈,我听说这凤天南绰号‘南霸天’。明里是个大财主,实则是江湖上有名的‘五虎门’掌门人。广东各地有不少门人在做那没本钱的买卖,他则盘踞佛山坐地分赃。爹可是个正经生意人,怎会来给这种人贺喜?” “你也说了德哥是个生意人,要想将生意做得通达四海,自然免不得要和三教九流之人打交道。我们只管暗中照看着,以防他被坏人欺负便好,旁的事情不要多问!” 凤府的前院里已经摆下流水宴席,来的客人若是不够资格得凤天南亲自接待,可只管找位子坐下吃喝便是。 这对母子寻个角落的位置坐下,然后便伸长了颈子在人群中四处张望,寻找自己丈夫和父亲的身影。 蓦然间,有一声清朗长笑在空中响起,将满院的嘈杂喧哗尽都压下:“恶客至矣,还请凤掌门出来相见!” 众人尽都大吃一惊,纷纷循着声音抬头望去,却见在院中一棵粗可合抱高有数丈的大树顶端,有一个体态微胖的年轻道士站在一根手指粗细树枝上,身躯随着那树枝起伏摇摆,大袖迎风猎猎而舞,俨然若凭虚飞仙。 屋内的凤天南听到这一声笑语中说了“凤掌门”三字,便知来的必是江湖中人,而且是来者不善,当即带了儿子凤一鸣和十多个手下来到院中。 一群人抬头看到了树梢上的道人,当时被这一手惊世骇俗的轻身功夫震慑而怔在当场。 凤天南神色凝重,遥向空中抱拳拱手道:“敢问这位道长如何称呼?今日光临寒舍有何指教?” 这道人自然便是胡垆,他居高临下俯视着凤天南这一群人,微笑道:“贫道胡垆,道号太朴,出山闲游偶经此地。闻说有几只恶凤肆虐乡里,特来拔其毛羽,拆其骨肉!” 第七章 是龙也盘着,是虎也卧着 胡垆此言一出,下面满院之人无不变色,凤天南身周的一众党羽等更纷纷出言喝骂。 便在一片喧哗声中,站在凤天南身后的凤一鸣一声不吭地陡然扬手,三道白光脱手飞出,分从上中下三路,射向胡垆的咽喉、小腹、下阴。 此子虽然年轻,却是从十二岁便跟随父亲在江湖上打滚,刀头舔血的事情不知经历了多少,着实是个厉害角色。 他看到这胖道人的一身轻功超凡脱俗,武功之高自不必说,又眼见得来者不善,于是当机立断先发制人,而且一出手便是要命的路数,阴损狠辣兼具。 那三道白光是“五虎门”独门暗器“白虎钉”,也即是棺材钉。钉长四寸,头尖尾钝,体成四棱,分量沉重。 “小心暗器!” 在凤一鸣暗器出手前的一瞬,人群中蓦地发出一声呐喊,出声的却是先前混进凤府的那对母子中的儿子。 这少年素来胸怀磊落,最好打抱不平,在后面看到凤一鸣的小动作,当时不假思索地出言示警。 但即使没有这一声提醒,胡垆也绝不会着了对方的道。 毕竟他师门“铁剑门”便是以轻功与暗器独步武林。凤一鸣这一手暗器功夫虽然不弱,在他面前却不啻班门弄斧。 衣袖轻拂之间,三道金光从胡垆的袖底飞出,由上而下疾若风雷,竟后发先至地在那三枚“白虎钉”离手不过丈许便迎头撞上。 空中传来“叮叮叮”三声清脆的金铁交鸣之声,那三枚“白虎钉”被金光所挟的强横力量震得折而向下。 随着“嗤嗤嗤”三声轻响,每一枚“白虎钉”都笔直地插入地面铺的一块方形青砖的中心处。露在外面的一截钉尾排成了一条直线,彼此间距离相等,简直像用尺子量出来一般。 紧接着又有三样事物叮叮当当落下,分别落在三枚“白虎钉”的旁边,却是三枚金灿灿的铜钱。 在场宾主不乏识货之人,体会到胡垆这一手暗器功夫的手法之妙、准头之精、劲力之雄,无不当场倒吸了一口凉气。 “胡垆道长好俊的暗器功夫!” 凤天南脸色愈发凝重,先横臂拦住又捏了三枚“白虎钉”的儿子,再次向上拱手躬身一礼。 “方才小儿无状,还请道长见谅。凤某自问未曾得罪道长,却不知道长受了何人挑唆,前来与凤某为难。恰逢今日凤某家有喜事,实不便动刀动枪。道长不如请到室内同饮一杯喜酒,大家详细说明因由。若果是凤某之过,定当面向道长赔罪。” 他这一番话实在大有委曲求全之意,与素日横行霸道的作风大不相称,原因自然是对方展现出来的实力实在太过惊人。 胡垆嘿嘿冷笑,脚下向前迈了一步,身体笔直地从数丈高空落下。也不见他如何作势提气,身体的落势却接连缓了三次。等到双足着地之时,已是翩若鸿鸟点尘不惊。 “凤掌门固是与贫道素不相识,以前也并未得罪过贫道。然而凤掌门平生或直接动手、或假手于人,不知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难道那些人都曾得罪过凤掌门不成?” “原来道长是来此行侠仗义。” 凤天南心知今日之事多半难以善了,面上神色转为冷峻,向后探手一抓,将一名弟子捧着的成名兵器黄金棍抓在手中。 此棍长达七尺,截面直径寸半,通体用黄金铸成,实在是称得上当今武林第一豪阔富丽的重家伙。 一棍在手,他身上的气势陡然变化,瞬间有一个富豪财主变成一方武林枭霸,沉重的黄金棍随着手腕抖动用出一式“凤点头”的招式,棍端在地上“笃笃笃”连点三下,每一棍都精准地点在一枚“白虎钉”的尾端,将露在外面的半截钉身彻底按入方砖之内,最难得的是那三块方砖都丝毫无损。 “好棍法!” 以胡垆如今的修为和眼力,也不由得鼓掌赞叹了一声。 这一手棍法的准头和力道也还罢了,难得的是在刚猛的劲力中用出一丝柔劲,已算是相当不错的功夫了。 凤天南横棍当胸,做了最后一次和解的努力:“凤某交浅言深,道长终究年轻,不知江湖风波险恶,若是意气太盛锋芒毕露,只恐伤人伤己!” 胡垆哑然失笑:“凤掌门也说了贫道是年轻人,若没了这一份昂扬意气,还算得什么年轻人?” 凤天南凛然道:“道长莫要逼人太甚,须知我‘五虎门’之威,不容轻犯!” 胡垆将左手负于身后,右臂平伸掌心向上,油然道:“在贫道掌中,是龙也须盘着,是虎也须卧着!” “小辈狂妄!” 凤天南口中发出一声厉喝,黄金棍抖出数道虚影,挟雷霆之势向胡垆头顶及双肩落下。 胡垆脚踏奇步,身形左右闪烁,穿过重重棍影间欺身直进,单掌用一记“摆莲手”,向着凤天南劈面便打。 凤天南见对方如此托大,竟妄图以空手接自己的黄金棍,心下不怒反喜,暗道:“这小辈初出茅庐,竟不知‘狮子扑兔,亦用全力’的道理,当真是自寻死路!” 当下将“五虎门”的精妙棍法尽都施展出来,一条较同样尺寸铁棍重了两倍的黄金棍舞成了一团直径两丈的金灿灿光云,铺天盖地向胡垆身上裹来。 胡垆的微胖的身形仿佛变成一片没有重量乃至实体的影子,在势挟风雷的棍影间从容穿梭,一双肉掌将江湖上流传深广的一些粗浅招式稍加变化重新组合施展出来,竟化腐朽为神奇地妙至毫巅,丝毫不曾落在下风。 这时满院的宾客早都离了座位,缩在墙边远离战场,以免遭受池鱼之殃。 那对母子仍混在人群之后,那少年看的双目放光,兴奋地道:“妈,此次佛山不算白来,这一战当真有些看头!” 那妇人则撇嘴哂道:“有甚看头?傻小子,难道你未曾看出,那小牛鼻子根本没拿出真本事,只是在陪姓凤的玩吗?老娘猜这面善心黑的小牛鼻子在窥视‘五虎门’的武功底细。眼下他应该已看的差不多,该是没兴趣再玩下去了!” 话音未落,胡垆双掌的攻势果然骤紧,仍是平庸的招式被他用出无穷变化之妙,将凤天南黄金棍舞成的光云压得越缩越小,渐渐地左支右绌运转艰难。 “点子扎手,大伙儿并肩字上!” 凤一鸣看到父亲堪堪落败,口中发出一声呼喝,率先提一柄单刀闯入战团。 凤天南素有威信和手腕,平日对外固是心狠手辣、霸道恣睢,对门中的属下弟子却向来恩威并施深得人心。 此刻看他遭逢强敌,“五虎门”众人竟无人退避自保,齐声呐喊应和着各舞刀棍上前来助战。 身陷重围中的胡垆陡然放声长笑:“今日是凤掌门大喜之日,想必门中的心腹骨干尽都在此了。如此也省了贫道的力气,这便送你等一起上路。一门上下,一定要整整齐齐才算圆满!” 第八章 剑初发硎,谁与争锋 胡垆话音方毕,身形忽地随着凤天南暴涨的棍影倒飞出去。 后面的两名“五虎门”弟子都以为他是一招不慎受了自家掌门一棍,大喜之下双刀齐出分斩他后颈与后腰。 胡垆却是头也不回地双臂倒卷,贴着刀锋一下吞吐闪烁,在两人胸腹间一触即收。 那两条偌大的汉子应手而飞,落在数丈外倒地不起,双目怒睁面容扭曲,赫然已经气绝身亡。 “妈,那两人怎地死了?”人群中的少年面色陡变。 他终究年少,虽然由母亲教导了一身武功,又凭着一腔意气在街头收拾过一些痞棍恶霸,但杀人的事情从未想过也从未见过。 妇人也收起脸上的笑容,神色间流露出几分凝重:“老娘竟是看走了眼。这小牛鼻子不仅腹黑更兼手段狠绝,竟是当真奔着灭了‘五虎门’满门而来。方才那两人都是被他用重手法点了死穴。” “点穴?”相比眼前的事情,还是武功的吸引力更大一些,少年大为惊奇,用带着点埋怨的口吻道,“既然这点穴功夫如此厉害,娘你为何总说时机未到不肯教我,只教了我解穴的法门?” 妇人似是无言以对,遂陡然变脸一掌抽在儿子后脑,怒骂道:“老娘既说了时机未到,那便是时机未到,轮得到你这臭小子质疑吗?” 少年被打得抱头鼠窜,逃离母亲的魔爪,挤到前面去看热闹。 妇人也轻轻舒了一口气。她自然不好意思说当年自己好不容易遇到丈夫这识货买家。因为急着将自己出手,她尚未随父亲学完全套的点穴和解穴功夫便匆匆嫁了人。 儿子在武道上天分极佳,才十七岁年纪便已将自己一身所学掏个干净,青出于蓝指日可待。为了儿子的前途,终究还是要为他另择名师。至于那名师的人选……她脑海中不由浮现出一个总将“安全第一”四字挂在嘴边的可恶家伙。 此刻胡垆在一众“五虎门”高手的围攻下进退趋避,从容不迫;双手拳掌指爪变幻不定,杀招迭出。 他两世为人,养成的人生信条便是“布局如老狗之稳,出手似虎狼之狠”。此次决定对凤天南出手,前世记忆中的一点不平意气固是其中一个因素,更重要的则是为了“天地会”日后的发展。 即便那两座宝藏尽都顺利入手,对于“天地会”要筹谋的大事而言也只是解了一时之困。要想长远发展,终究还是要从胡垆所提的海外贸易一策入手。 满清在广东开设了十三牙行垄断海外贸易,但在十倍乃至数十倍的巨大利益诱惑下,以走私形式进行海外贸易的商贾从未被真正禁绝。 凤天南之所以独霸岭南,便在于他凭着一手刀子一手银票的软硬手段,打通官私两方所有关节,将广东一省的走私贸易尽都握于掌中。 “天地会”要将海外贸易做大做强,凤天南便成为绕不开的一道障碍。既然绕不开,那便只能将他铲掉。 他已经做好安排,只要能将眼前的凤天南父子以及这些“五虎门”的骨干尽都除去,自然会有人出手接收“五虎门”的势力及财力。何况眼前这些人没有一个良善之辈,杀之心中绝无任何负担。 抱定了斩草除根及除恶务尽之念,胡垆出手绝不容情,双手起落间必有人倒飞而出,落地时无一例外地变成一具具尸体。 片刻之间,场中便只剩下凤天南与凤一鸣父子还在负隅顽抗。 胡垆蓦地用一式“分花拂柳”的擒拿手法,右手五指一搭一扣抓住凤天南黄金棍的顶端。 凤天南瞋目暴喝,双臂交错发力,棍端上挑,要凭着一身深厚内力与两臂强横膂力,将胡垆的这一只手生生震断。 他却不知胡垆这一世天赋异禀,生具一身至今尚无人摸到极限的怪力。 胡垆在十二岁时曾随父亲出海前往“天地会”在南洋某岛上刚刚开辟的一处势力,一时兴起当众做了个游戏。 他凭借一根坚韧大绳与一头成年大象角力,硬是将那头横行陆地的庞然大物拖得倒行百步后精疲力尽摔倒在地上。 围观的当地土人看到这一幕骇人景象,尽都将胡垆当做神明膜拜,这也使得“天地会”在当地扩张的过程中再未受到任何抵制和阻碍。 发觉对方竟要与自己斗力,胡垆不觉哑然失笑,当时只用一只右手扣住棍端,任凭对方如何发力,那一条手臂也如钢浇铁铸一般不见分毫移动。 “撒手!” 胡垆口中一声轻喝,握住棍端的右手一抖,一条寸半直径的黄金棍在他这一抖之下,竟然如一根柔细柳枝般大幅扭曲震颤。 凤天南只觉一股无匹巨力从棍身传到自己手上,握棍的十根手指被震得剧痛欲折,不由自主地张了开来,赖以闯下一世名声的兵器已经落入对方手中。 胡垆夺棍在手后随意向后挥出,棍身被生生抡出一个令人触目惊心的巨大弧度,砸向身后挥刀斩来试图为老子解围的凤一鸣。 凤一鸣但觉迎面恶风不善,下意识的将单刀竖在身前格挡。 伴着一声铿然大响,凤一鸣手中一柄精钢单刀在棍下扭曲变形,刀背倒撞在身上咔嚓嚓砸断十几根胸骨,整个人横飞数丈摔落地面。 “鸣儿!” 凤天南大惊,不顾一切地抢上前去探看儿子伤势。 胡垆将手中黄金棍在地上随手一插,下端登时贯穿地面方砖入地二尺有余。 他向前一步丈余到了凤天南身前,举手一掌向他顶门按下。 凤天南在危急之中忙向后腰处摸出一卷黑色的丝帛类物事,抖手间如雨伞般撑开,变成一张表面绘有五个狰狞虎头的轻盾,用右臂挽了向上阻挡胡垆的掌势。 胡垆掌势不变,一掌按在轻盾表面,岂知这张轻盾的盾面及骨架都坚韧无比,竟是硬受了这蕴含“两仪玄功”的一掌而不毁。 不过此盾能承受胡垆掌力,却不代表持盾之人同样能够承受。凤天南持盾的右臂咔嚓一声当场骨折,本人更被隔着盾身透过来的掌力震得摔倒在儿子的身上。 胡垆杀心既生便不会留手,一掌受阻,第二掌随即拍向凤天南后背,只要一掌击时,掌力足可将身躯重叠的凤家父子一举震毙。 岂知便在掌落瞬间,横向里飞来一条板凳,准确地拦在胡垆掌下。 那坚实板凳应掌粉碎,胡垆的掌势也稍缓了一线。 凤天南反应极快,及时抓住这一线生机,抱了重伤的儿子就地滚出数丈,暂时在胡垆掌底脱生。 胡垆也未立即追杀,收掌转头望向从人群中窜出来拦在凤天南父子身前的一个带着圆片墨镜的少年,脸上神色有些古怪:“不知这位兄弟如何称呼?先前蒙你出声提醒贫道小心暗器,此刻为何又要出手阻止贫道除此恶贼?” 那少年似模似样地抱拳拱手,昂然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在下广州方世玉。先前出声,是看不惯姓凤的暗箭伤人;方才出手,却是看不惯道长赶尽杀绝!” 第九章 乳虎无畏,雌虎无当 胡垆陡然放声长笑,笑声将歇时,却又倏地变脸,怒喝:“好小子,竟枉顾曲直是非,为此等恶徒说话。道爷今日却要代你爹娘教一教你如何做人!” 一言既出,不由分说进步出掌,向着那方世玉平平推出。 方世玉先前听说了凤天南一门上下俱非善类,故此对光天化日打上门来的胡垆颇有好感。后来发现到凤一鸣欲发暗器偷袭,又因义愤而出言向胡垆示警。 等到胡垆频施杀招收买人命,他又觉得这道人出手太过狠辣,最后眼见得凤天南父子命在须臾,终究是按捺不住的出手阻拦一下。 此刻挺身而出,他原意是代凤天南父子讨个人情,眼下他们已经如此凄惨,纵使曾有什么恶行,也算受足了惩戒。 岂知这道人忒也蛮横,全不念先前的示警之德,一言不合出手便打。 他却也是个火爆脾气,当此情形不由立时大怒,起手一拳正面迎上,口中暴喝道:“要打便打,小爷怕你怎地!” 拳掌相交,发出一声沉雷般的爆响。 胡垆卓立当场,微胖的身躯不动如山。 方世玉却是身躯一下大震,脚下腾腾连退数步,胸中一阵气血翻涌。 “这牛鼻子好深的内力!” 虽然早见识了对方的手段,但亲身感受一番之后,方世玉仍不免心中惊骇。 总算他自幼受母亲苦心栽培,一身武功的根底坚实无比,应变也甚是神速。 后退的第一步是身不由己,接下来的几步却是主动而为顺势消解对方掌力,同时也暗自调匀内息吞吐清浊之气。 等到重新站稳时,他已经神清气宁,摘下鼻梁上架着的墨镜收入囊中,当场摆开了一个极为严谨的门户。 “‘礼敬如来’,好一个南少林的伏虎罗汉拳!” 胡垆随口道破对方拳法来历,随即化掌为拳攻出一式“登山打虎”,却是“伏虎罗汉拳”进手招式。 方世玉吓了一跳,只觉胡垆这一式拳法尽显“伏虎罗汉拳”勇猛刚健之神韵,自己在这路拳法上下了十年以上的苦功,也未必敢说能打得更好一点。 感受到扑面而来,压迫得呼吸微觉艰难的强劲拳风,他急忙收摄了心神,将母亲传授的一路“伏虎罗汉拳”施展出来,见招拆招与对方相搏。 两人用的是同一路拳法,却因各有体会而打出了不同的风格。 方世玉是纯走刚猛路数,身如疾风绕着胡垆团团旋转,拳脚挟着隐隐风雷之声连环狂攻。每一拳一脚的力道都大得出奇,带起的劲风迫使在近处围观之人不住后退。 胡垆则只在脚下咫尺之地移动身形,一路拳法竟在至刚至大之中化入出绵柔轻灵之妙,动如雷霆激荡,收如白云归岫,起如雀鸟蹬枝,落如山岳崩摧。 他一招一式施展出来,却似一只捕猎的巨大蜘蛛般稳坐中枢,以拳法变化为经纬编织成一张巨大的罗网,不知不觉间便将对手陷入其中。 双方激战正酣,那边的凤天南却自以为得到机会,当时用未断的左臂扶起重伤的儿子凤一鸣,一声不吭地便要向室内退去。 岂知胡垆在酣斗中仍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上面用双拳抵住方世玉的攻势,下面却用脚掌将先前落在地上的三枚铜钱一搓,那三枚铜钱登时旋斩着飞射而出。 一枚打中了凤一鸣背心的“命门穴”。另外两枚之一同样打中凤天南的“命门穴”,余下一枚则打中他后脑“玉枕穴”——这却是胡垆想着他功力深厚又伤势较轻的额外打赏。 “命门”与“玉枕”都是人身要害死穴,凤天南父子连吭也未吭一声,一起向着房门扑倒,当场毙命。 “你好狠的手段!” 这一下变故却令方世玉动了真火,一则是对方与自己交手时竟还分心旁顾,分明未将自己当成真正的对手,二则是当面杀人亲子的手段确是太过狠辣。 他陡然发出一声霹雳般暴喝,用出一式狂野无比“双龙出海”,二臂如怒龙经天,双拳如陨石横空,一上一下合击对方右胸与左肋。 胡垆见此杀招突出,口中却是一声呵呵轻笑,肥胖如熊的身形灵动无比地旋转着向对方双拳撞了上去。 方世玉重逾千斤的双拳落在对方的身上时,脸上登时现出惊愕之色,却是感觉自己的两个拳头似乎打在湍急的流水之中,不仅有柔和的力道消融化解自己的刚猛拳劲,更有横移牵扯之力将自己的拳势带得偏向一旁。 “小牛鼻子你敢!” 在方世玉与胡垆动手之时,他那位母亲也挤到前排为儿子押阵。看到这一幕时脸色登时剧变,口中发出一声尖叫,身如一团绿云向胡垆头顶飞去。 只是她出手终究晚了一瞬,此刻方世玉的双拳已贴着胡垆的衣服左右一滑落在空处,身体也不可控制地向前一倾。 旋转如陀螺的胡垆欺身抢进,右掌随着旋身之势挥出,轻轻按在他的身上。 方世玉口中发出一声惊呼,身躯登时如断线的风筝般向后飞去,直到飞出三丈余后才落在地上。 胡垆一掌得手之后,身体继续旋转向后方,双掌并出用一式“天王托塔”,与那看到儿子中招后红了眼,拼尽全力凌空出掌下击的妇人硬拼了一招。 又一声气劲爆鸣声中,胡垆身形微晃了一晃,双足踏着的方砖同时碎裂。 那妇人则被震得倒飞上空中,急扭纤腰连翻两个筋斗卸力,落在有些发愣地站着不动的方世玉身边,声音有些发颤地问道:“儿子,你可觉得哪里不好?” 方世玉倏地回顾神来,试着晃动一下肩背腰身后诧异地道:“妈,我怎地似是一点事都没有?” “没事便好,没事便好!”妇人终于松了一口气,随即却蓦地变脸,回身一手叉腰一手戟指胡垆喝骂道,“你这小牛鼻子竟敢打老娘的宝贝儿子,今日不将打得你个满面开花,你也不知道‘苗翠花’三字的厉害。世玉,还记不记得妈教过你什么?” 此刻方世玉却已上前一步与母亲并肩而立,闻言用力点头,用一种极有仪式感的语调,与母亲异口同声一字一顿喝道:“无、影、手!” 话音未毕,母子二人同时出手攻向胡垆,四条手臂舞动如飞当真快至肉眼难见形影。 这路功夫却是他们母子二人自创的压箱底绝招,凭着一脉相承的武功与母子连心的默契,宛然化作一个双头四臂的怪物,威力远胜寻常两人的实力叠加。 胡垆却似忽地醉酒般脚步踉跄,施展一路“酒仙踏月,醉步迷踪”的轻功身法,在模糊的手臂虚影笼罩之下从容穿梭而出,顺手捞起凤天南落在地上的那一面软盾,口中则叫道:“好一个‘无影手’,贫道不敌,去也去也!” 他的身躯便如一只大鸟般扶摇而起落在正厅的屋顶之上,脚尖在瓦面轻轻一点,横空挪移一掠数丈,瞬间便落在院墙后面不见了踪影。 第十章 经营有道舍后取,驭妻得法柔克刚 “跪下!” 在凤府一间偏厅之内,先前被凤天南亲自送出府门的方老板脸色铁青,以手拍案大怒喝道。 此刻室内还有不少人在场,多是此次前来赴宴的本地贤达名流之类,还有几位是闻说有凶徒白昼杀人而姗姗来迟的巡检司官长。 在方老板对面的则是苗翠花与方世玉这对母子,听得这一声怒喝,相互交流了一个无奈的眼神,而后在众目睽睽之下一起屈膝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方老板首先便走到苗翠花的面前,用手指着她劈头盖脸数落道:“人常说‘养不教父之过’,但我常年在外做生意,教养孩子的重担便落在你的身上。岂知你竟带着儿子一起胡闹,在大庭广众之下与人大打出手,这教我方德的一张脸搁在哪里?” 俗话说:“当面教子,背后教妻。” 众人中有不少人都见识了苗翠花大发雌威,将那杀人的道士生生逼退的情景。 此刻看这位书生气十足的方德方老板如此不留情面地对其大加训斥,都不由得暗中为他捏一把冷汗,唯恐这头母老虎恼羞成怒发作起来。 岂知苗翠花在丈夫的雷霆之威下,竟是噤若寒蝉全不见先前的威风,跪在那里老老实实地听训。 直到方德说完,她才低眉顺眼地小声回应道:“妾身已知错了,还请老爷息怒。” 方德冷哼一声,沉着脸道:“既然知错,还不带了儿子回去客栈闭门思过!” “妾身遵命!” 苗翠花又极尽温顺之态地应了一声,拉了方世玉起身,却又上前为丈夫整了整身上的衣物,借机将声音压得极低说了一句,“妾身在人前已给足了老爷面子,老爷却莫忘了要还给妾身呢!” 说罢不再看眼皮狂跳的丈夫,拖了儿子退到房外。 旁观的众人才终于松了一口气,同时皆生出对方德的由衷敬佩,心中不约而同地生出一个念头:“大丈夫当如是也!” 凤天南正室早亡,平日里主持家中事务的是第二房妾室。 此刻她已草草收敛了满地的尸体,红着眼睛过来拜谢这些留下来照应的宾客。 其中她着重拜谢了方德,毕竟在危难之时,只有这位方老板的妻儿仗义援手。虽然仍未救回自家老爷父子的性命,那也是凶手太过强横狠辣的缘故。 方德还礼之后,叹息道:“先前方某与凤老爷谈定了一桩生意,要从他这里购进一批丝绸,也预付了一笔定金。既然府上遭了这等大难,此事便暂且搁置,方某先从旁处周转一二。等凤夫人料理完凤老爷的身后事,方某再派人来沟通此事。”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称赞方德高义,凤天南的妾室更向他连连称谢。 稍后方德又到凤天南灵前拜祭了一番,然后在越来越高的哭声中叹息着离开。 出了凤府之后,他却并未回转栖身的客栈,穿过几条街巷来到一座僻静宅院的门前,抓住门环一长两短叩打三次。 院门向内敞开一条缝隙,一个相貌普通的中年男子露出半张脸,双目中带着警惕之意打量方德。 方德右手的拇指扣住食指,其余三只展开,抬起来放在心口位置,微笑道:“明复清反,母地父天。” 那人面上警惕之色立时消散,抬起双手将两根拇指向他弯了一弯,后退一步让开门户。 方德侧身进门,也不与那人说话,径直到了正面堂屋,一脚踏进门里,便看到一个身形微胖的年轻道士正捧了一壶酒自斟自饮,却正是刚刚灭了“五虎门”的胡垆。 他紧走两步,在胡垆面前恭谨地抱拳施礼,口称:“属下朱雀分舵舵主方德,见过少总舵主!” 胡垆急忙放下酒壶,起身以双手相扶,笑道:“世叔如此多礼,岂非折煞小侄!” 他称方德一声“世叔”却非客套,只因对方的祖父方大洪与自己的曾祖父胡德帝并列为南少林五祖及天地会元老,双方父一辈子一辈的交情已延续了上百年。 方德为人素来古板,讲究的便是先公后私,以尊卑之礼相见之后,才换回笑脸和日常的称呼,和胡垆一起落座叙话。 胡垆问道:“世叔,凤府那边的事情怎样了?” 方德从容笑道:“贤侄放心,如今凤天南已死,‘五虎门’土崩瓦解,凭着先前与签下的那一纸契约,为叔的有把握在一年之内将他明面上的各处产业尽都吃下来。至于暗中的势力,以蔡廉兄弟‘冷面阎罗’的手段,要重新整合收拢也并非难事。” 他所说的“冷面阎罗”蔡廉为“天地会”所属“白虎分舵”舵主,也是南少林五祖之一蔡德忠之孙,武功既高,手段又狠,正是做这等黑活儿的行家里手。 胡垆对这两位叔父也甚是放心,只问了一句便不再多说,转而说起日间的一战,笑道:“小侄看世玉兄弟头角峥嵘,将来必成大器,世叔却是生了一个好儿子!” 方德苦笑道:“那小子在武功上确有些天分,只是跳脱飞扬的性情,与他母亲同出一辙。若非如此,为叔的早将他引入会中效力。” 胡垆笑道:“世玉兄弟究竟年少,再过几年自然能稳重下来。待世叔接引他入会之后,小侄便调他入‘麒麟堂’做事。” 方德当时大喜过望:“如此为叔的便先替那小子谢过贤侄了!” 如今经过整合改组后的“天地会”分设“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方分舵,每个分舵下又设七个堂口,合起来正应二十八宿之象。 总舵主胡图手下又有直属的七个堂口,分以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七星名之。 此外又特设了一个“麒麟堂”,以自少便表现出卓越武功才略的胡垆为堂主,专门网罗四方少年英杰。 随着“天地会”的再次崛起,当前正掌会中大权的这一代人都看到了继承自祖父辈的遗志有了成功的希望,却也都看明白前路依旧漫长,即使当真成功也该是下一代人的事情。 胡垆已是领导下一代成就大事的不二人选,那“麒麟堂”自然便是他未来班底的雏形。 以方德的身份,胡垆既然许给方世玉一个进入“麒麟堂”的机会,自然不会让他充当普通成员,这实际上便是许诺了会接纳其进入自己未来的权力核心。 两人又密谈了片刻,方德便告辞离了这座院落,回转自己居住的客栈。 刚进了门,等在那里的方世玉便神神秘秘地招呼他到了一旁,带着些幸灾乐祸的神情道:“爹,这次你可能要惨了,方才妈回来之后大发脾气,口口声声要等你算账呢!” 方德将双目一瞪,斥道:“大人的事情,小孩子家的少管,回你自己的房间去看书!” 听得一个“书”字,方世玉登时头大如斗,心中叫着晦气,垂头丧气地返回了房中。 方德定一定神,到了自己的房间门前,轻咳一声推门而入。 正坐在床头生闷气的苗翠花霍然起身,双手叉腰瞋目大喝:“姓方的你终于敢回来了吗?看我……” 方德不慌不忙,掩门后移步窗前负手而立,留给妻子一个虽上了点年纪却依然轩昂挺拔的背影,语含深情低声吟道:“美人卷珠帘,深坐颦蛾眉。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 李白的这首《怨情》一出,苗翠花登时心神俱醉兼体软筋酥,一跤跌坐回床上,双目含情粉面生晕。 她平生少解文墨,却与方德这因先天体弱而弃武从文的书生一见钟情。 当初方德能够打动她一颗芳心,凭的便是月下吟诗、倜傥潇洒的风姿。 听到身后的动静,方德悄悄地松了口气并不着痕迹地擦去额角的一滴冷汗,回身肃然道:“翠花,这一次的事情,你做得委实太过莽撞。旁的不提,单说世玉若有个闪失……” “老爷,”苗翠花却娇媚万方地出言打断了他的说教,斜倚床榻摆出一个充满诱惑魅力的曼妙姿态,“妾身当真知错了,请老爷来重重责罚……” 方德见此情形,双腿不由有些发软,心中大为懊悔不该用这两败俱伤的办法降服妻子。 第十一章 白翼凌波飞龙舰,意气冲霄麒麟兵 胡垆一人灭一门,既为“天地会”的进一步扩张打开局面,也抚平了两世郁积的一股意气。 心满意足之后,他并未在佛山逗留,当晚便避开正在大肆搜捕拿人的官府,悄然出了佛山来到南面的一座码头,又折向沿着江岸往下游行了一段距离,到了一片荒僻所在。 今夜正值朔日,天空群星璀璨,却无明月朗照,前方的水面上又笼罩了一层白茫茫的雾气,饶是胡垆功力深湛目力过人,也看不清十步之外的景象。 他从随身的行囊之中取出一枚竹哨,含在口中鼓腮连吹了三声,一长两短,如夜枭啼鸣。 片刻之后,水上也传回三声哨音,却是两短一长。 胡垆面现喜色,又将竹哨吹了一回,以便对方确定自己的方位。 不多时,一叶扁舟破开水上的朦胧雾气驶到水边,船上一人低声唤道:“是堂主吗?属下郑韫在此!” “正是本座!”胡垆回应一声,也不待那扁舟靠岸,纵身一掠翩若惊鸿,横越数丈水面,轻飘飘落在船头。 在船尾摇橹的是一个二十岁上下的青年,面相朴实,皮肤黝黑,手脚粗大,布衣短褐,望上去与寻常的渔民船夫并无区别。 只有一双灵动有神的晶亮眸子及腰带上斜插的一口连鞘窄锋佩刀,显示出他的不同寻常。 “老郑,本座传书令‘地’字组派一支分队来听用,怎地是你这位‘地’字组执事亲自来了?” 胡垆所属“麒麟堂”下依职司分天、地、玄、黄四组:“天”字组为精锐高手,负责狙杀斩首;“地”字组为主战精兵,负责强攻摧敌;“玄”字组为暗探眼线,负责潜伏侦察;“黄”字组为后勤人员,负责策应保障。 眼前的郑韫亦是从祖父辈便为“天地会”骨干,自少年时被遴选加入“麒麟堂”,如今已经凭着一身武功与胆略跻身为“地”字组执事,统领十支分队共计一千精锐强兵。 听得胡垆这句笑话,郑韫一面操纵船只掉头,一面笑呵呵地答道:“这几年堂主潜心习武,咱们‘麒麟堂’已经好久没弄出大动静。如今堂主终于要做大事,又第一个便点了咱们‘地’字组随行,属下自然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说到此处,他俯身从船板下的暗格中取出一个人头大小的白瓷酒坛,笑道:“属下与堂主阔别数载,特意带了这一坛三十年陈酿作为礼物,还请堂主笑纳。” “哈,果然还是老兄弟贴心!”胡垆登时大喜。 他前世便是好酒之人,闲时小酌一番算是枯燥乏味的工作之余最大的乐趣,今生的父亲胡图又是以经营酒坊作为掩护身份,从在襁褓中被同样好酒的父亲拿筷子沾了酒来喂,到能走能跑之后自己动手偷酒来喝,早成了一个活脱脱的酒鬼。 因为此来佛山身负重任,他也不敢贪杯误事,每天只是稍饮几杯聊慰腹中酒虫,已接连数日不曾开怀畅饮。 胡垆探手一抓将酒坛抢过来,拍开泥封后将鼻子凑到坛口一嗅,登时有一股醇厚馥郁的酒香直沁心脾,脱口轻赞一声:“好酒,当真是三十年火候的陈酿!” 随即捧着酒坛送到唇边,仰起头咕嘟嘟一气灌了小半下去,然后才停下来极其满足地长长吐一口气。 或许是重生后的身体禀赋特异,这一世的胡垆不仅依然好酒,酒量更远远胜过前世,说是千杯不醉亦不为过。这一斤多陈年老酒下肚,他头脑依旧清明,身体也稳稳站在船头。 郑韫一双铁臂发力摇动船橹,将这一叶扁舟催动得在水面上疾飞如箭。 胡垆则伫立船头,时不时的举起酒坛畅饮。 当前方一艘停泊在水上的船舰在黑夜和雾气中现出庞大身影时,那五斤装的一坛好酒恰好罄尽。 在郑韫船橹的控制下,小船一个侧转,灵巧地停在了大船的下方。 胡垆微胖的身躯如一片没有重量的羽毛般飘然而起,凌空数丈越过船边围栏,轻盈地落在甲板之上。 此刻在宽阔的甲板上却已站满了人。 当中处是以十人为行列的一个整齐百人方阵,方阵前有一个面目颇为英俊、眉眼间甚见精悍之气的青年率众向登船的胡垆拱手为礼,口称:“属下厉迎锋,率‘麒麟堂’所属‘地’字组甲号分队全员,拜见堂主!” 这些人都是与胡垆年龄相仿的青年,穿着统一制式的青色劲装,衣襟下摆处绣有麒麟暗纹,腰间佩戴一色的连鞘窄锋刀。 胡垆拱手还了一礼,道:“诸位兄弟辛苦,不必多礼。” 一百零一人一起站直了身形,一个个尽都昂扬如傲雪青松,凶悍似出林猛虎。 胡垆将自己多年心血的结晶看在眼中,心中生出说不出的自豪。 “地”字组的这些青年不仅是经过最严格训练的精锐战士,也是他为将来培养的军中骨干。 他们每一个人都能识文断字,且对“天地会”更确切说是对他本人忠心耿耿。 待到时机成熟之际,“地”字组的一千人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急剧扩张,迅速整合成十万足以搅动天下风云的大军。 这时郑韫也上了大船,走到胡垆身边道:“堂主,咱们脚下的这艘便是南洋船坞最新造出的新式海船。会中的巧匠依照堂主的指点,兼取东西方船舰之长,历时数年才终于定型。试水之日总舵主曾亲临现场观看,并将其命名为‘飞龙舰’。” 胡垆笑道:“那便不要耽搁,大家看快让这艘船动起来,本座要看一看这‘飞龙舰’是否名副其实!” “属下遵命!” 统领着一百名战士的队正厉迎锋答应一声,当即开始分布安排人手。 这些人不仅是最精锐的战士,也是最优秀的水手,在队正的指挥下,有条不紊的一阵忙碌,片刻间便升起三面白色软帆,上借风力下借水流,有缓至疾地向着江水的下游驶去。 这艘船舰的船体略窄,配上迎风鼓胀的船帆,确实有几分像西方神话中鼓翼而飞的巨龙,“飞龙”之名倒也恰如其分。 在船舱之内,郑韫和厉迎锋将一幅巨大的海图铺在案头,向胡垆请示此次航行的目标。 因为满清宝藏的事情干系重大,胡垆及其父事先都未向属下吐露详细信息。 胡垆将手指点在地图的右上方,低声道:“本座须往此处寻找一件东西,因此我们须在辽东海岸选一处合适的地点停船,然后弃舟登岸转行陆路……” 第十二章 宁接阎王帖,莫触药王毒 胡垆与一百零二名属下乘了这艘“飞龙舰”扬帆出海,一路沿着海岸线向北方航行。 如今正值阳春时节,海上吹的是东南风。“飞龙舰”的三面白帆迎风鼓胀,带动船体在海面上劈波斩浪行进如飞。 如今所有人身在茫茫大海之上,也不用顾虑泄密,胡垆便向众人公布了此行的目的。至于详细的情节,则只告知了郑韫和厉迎锋两个首领。 船上的都是二十上下的年轻后生,听说此次要去挖掘满清宝藏并顺便掘其龙脉,一个个都摩拳擦掌大为兴奋。 众人在海上非只一日,“飞龙舰”终于抵达辽东沿海,寻了一处合适停泊的位置靠岸。 胡垆留下三十名战士守船,其余六十人分作三队,自己与郑韫、厉迎锋各领一队分作前后三批赶往藏宝图标记的那座“鹿鼎山”。 心中牢记了全幅藏宝图的胡垆领第一队行走在最前面,沿途留下标记为后面的两队指引方向。 他们行进的路线已临近满清与罗刹国在《尼布楚条约》中划定的疆域,又是极北苦寒之地,即使在如今的阳春时节也遍布未曾消融的冰雪,因此一路上多是莽林荒野,罕见人烟。 一路无话,这一天胡垆一行人到了一处两江交汇之地,远远地望见一条江畔有一座山陵。 此山倒也不算高峻,但方圆数十里内尽是一望无际的平原旷野,便显出它一枝独秀的风姿。 胡垆回忆了那藏宝图上的细节,又放眼往那座山上眺望,见满山林木之中隐隐现出些断壁残垣,似是一座毁弃城寨的模样,心中不由大喜,确定了这便是自己要寻找的“鹿鼎山”。 据他所知,罗刹人早年曾依山修建了一座名为“雅克萨”的城堡,作为侵扰东方的军事基地。 等自己那位韦师伯率军大败罗刹军,逼迫其签订《尼布楚条约》之后,罗刹国才从此处撤军,这座城堡也被清军拆毁。 胡垆率领二十名属下加快脚步赶到“鹿鼎山”下。 如今山上已是草丰木茂,众人只能一路分开高高低低的蒿草,从山林之间穿行。 正行走间,胡垆忽听得身后传来发出一声惊呼,急转头去看时,见是一名战士一脚踩空向下陷落。 总算此人久经训练反应敏捷,及时用手抓住了身边的一丛野草,才没有继续掉下去。 胡垆身形一闪而至,探手抓住那人后领,轻轻一提将他扯了出来放在身边的坚实地面上。 “多谢堂主!”那战士惊魂甫定,急忙向胡垆道谢。 胡垆却蹲下身去看他陷落之处,拨开那一丛乱草之后,见那里是一个直径五尺深达丈余深坑,坑壁直上直下,有着明显人工挖掘的痕迹,但下面又未布置罗网尖刺之类的埋伏,不像是猎人挖出的陷阱。 他仔细观察了这深坑一阵,脸上现出若有所思的神色,随即吩咐大家再往前走时要小心一些,以防再出意外。 当时这些战士们便去砍了些长木棍用来探路,结果一路上发现了不下二三十处类似的深坑。 从挖掘的痕迹判断,这些深坑有的似是最近一两年挖掘出来,有的却要早了不少,像是十多年前挖的。 胡垆脸上的神色有些凝重,向身后招呼一声唤来一名战士,仔细向他交代了一番话。 那人用心记下后向胡垆拱了拱手,转身快速向山下行去。 胡垆等人继续往山上行进,渐渐走到了那座城堡的遗址处。 此时却是红日西斜,天色已有些暗了。 胡垆当即吩咐到那城堡的遗址内觅地暂住一晚,等明天一早在继续上山。 有两名战士越过众人,先行往那城堡遗址中寻找适合作为临时驻地的所在。只是他们刚刚走到坍圮了大半的城门时,似乎忽地看到什么不得了的东西,齐齐地停下脚步,如木雕泥塑般僵在原地。 胡垆心知有异,急忙快步赶到近前,开口问道:“你们怎……” “堂主速退!” 那两名战士听到胡垆的声音,转头看到他已走到近前,脸色同时剧变,齐齐地发出一声呐喊,一左一右扑上前来抓住胡垆的手臂便向后拖。 胡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脚下如生了根般稳稳站定,那两人又如何拖得动他? “有话说话,这般惶恐像什么样子!” 听了这一句训斥,那两人才稍稍镇定下来,虽然松开了抓着胡垆双手,却还是并排站在胡垆面前,似是唯恐他前行半步。 其中一人带着一脸的紧张神色,压低声音道:“堂主,我们在城门处看到一幅简帖,是‘毒手药王’所留!” “毒手药王?”胡垆脸上现出惊讶之色,同时也明白这两个精锐战士为何如此紧张。 他们都是“天地会”会众的子弟,自幼便是听着长辈口中的各种江湖秘闻奇谈长大,其中最为离奇且透着十足诡异与恐怖色彩的,无疑是关于“毒手药王”的传说。 在那些长辈口中,“毒手药王”宛如般有无数化身,有时是个相貌清雅的书生,有时是个老态龙钟的和尚,有时是个满脸横肉的矮胖汉子,有时是个跛脚驼背的丑怪妇人。 凡是“毒手药王”出没之地,总会有人中毒暴毙,死状千奇百怪。 有些人明明事前严加防范,却还是不知不觉被人下毒。 其中一些人是连带身周之人被毒杀一片,那倒也还罢了。 另有一些人明明与身边众人同进同退同饮同食,结果却只有他一人中毒而旁人都安然无恙,实在诡异到了极点。 早年江湖上流传这一句俗谚,谓之:“宁遇阎王,莫遇老王;宁挨一枪,莫遇老张。” 这说的当世两位绝顶高手的厉害,“老王”为八卦门高手“威震河朔”王维扬,“老张”为武当派高手“火手判官”张召重。 后来张召重因与红花会为敌身死回疆,王维扬亦在家中寿尽天年,这句话便改成了:“宁接阎王帖,莫触药王毒!” 要说真打实杀,无论面对怎样的强敌,胡垆手下的这些战士都无所畏惧。 但面对一个用毒药杀人于无形的可怕人物,不由得他们不心中紧张。 何况他们便是不顾忌自己的生死,却必须要考虑胡垆的安危。 胡垆眉头微皱,随手将拦着自己的两人左右拨开,上前几步来到那残破的城门前。 果然看到门侧只有一人来高的断壁上贴着一张素笺,上面写道:“字谕江湖同道,某因俗务待处,将于此荒城盘桓三日,盼过往朋友暂避为上,切切此嘱。” 在左下角的落款处,写的是“知名不具”四字,旁边又画了一个葫芦图案,正是传说中“毒手药王”的独门标记。 他反复看了几遍,见那字体中透出些娟秀意韵,心中便有了些猜测,忽地扬声道:“贫道胡垆,道号‘太朴’,恳请‘药王’前辈赐见!” 第十三章 妙手冰心女子,灵枢素问其名 胡垆喊出这句话时暗运内力,声音虽不甚响,却绕梁三日般在这片城堡的废墟上空回荡盘桓,良久不绝。 “堂主!” 那两名战士见他竟然主动去招惹那位恐怖的“毒手药王”,登时紧张无比,一起抢上前来,再次横身挡在胡垆身前。 这自是打定了主意,若那位“毒手药王”果然见怪而对自家堂主施以“毒手”,自己当以身相代,绝不能令堂主有半点闪失。 “不要捣乱,给本座老实站着!” 胡垆看着这两条不畏生死的好汉,心中感动的同时又有些好笑,探手抓住他们的肩头向后一抛,如抛掷稻草般扔出两三丈距离,口中也发出一声低叱。 与此同时,那城门处人影闪动,现出一个少女的身影。 此女看面貌该有十五六岁,但身材甚是瘦弱娇小,又似个只有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儿。 她眉眼轮廓倒还甚为清秀,一双眼睛尤其灵动明亮,顾盼之间熠熠生辉如两点寒星。 只是面色枯黄,头发也又黄又稀,似是终年吃不饱饭而严重营养不良。 此地位于极北边陲,虽是阳春时节仍寒气袭人,胡垆这边的一行人中除他本人只穿了一件单薄道袍,余者都穿了棉衣保暖。 而这少女也只穿了一件青布单衫,站在山中愈来愈凉的晚风之中,竟无丝毫寒冷瑟缩之态。 “道长好深厚的内功,只是如此张扬,是要在小女子面前显威风么?” 少女望着胡垆面沉似水,语气亦颇为不善。 胡垆略呆了一下,忙含笑稽首道:“不知姑娘与药王前辈如何称呼?贫道等人来此荒山,眼见得天色将晚,打算借此荒虚权作栖身之所。因见得药王前辈字谏不敢擅闯,只得冒昧出声惊扰。失礼之处,尚请见谅。” 少女看他礼数周到,言辞妥帖,面色稍霁,轻叹道:“扰都扰了,还有甚可说?里面还有几间破屋可以挡风,你们跟我来罢!” 说罢先扬手往城门的墙壁和地面洒了些白色粉末,转身径自向内行去。 “堂主小心!” 胡垆身后那两个战士看到少女的动作,又见胡垆竟浑不在意地招手示意后面跟上,自己则抬脚便跟着往里面走,大惊之下忙又上前来劝阻。 少女头也不回地道:“先前我在这里洒过些药物以阻闲人,方才洒的则是解药。你们若不相信,便另寻宿处好了!” 胡垆笑道:“毒手药王门下若要下毒,又岂会被人明明白白看到?贫道自然相信姑娘。” 说着便拨开两个手下,紧走几步跟上那少女。 其余众人见状,虽然心中仍有些惴惴,却都咬着牙紧跟在胡垆身后。 众人到了城堡里面,随着那少女在许多断壁残垣间穿过,最后到了一排疑似兵舍、如今却都没了屋顶和门窗的房屋前。 少女指着东头的一间屋子道:“那一间是我的住处,其他房间你们可以任意挑选。” 随后便不再理会众人,自顾自的进了那间屋子。 胡垆也不在意她的冷淡,指挥着属下选了几间屋子作为栖身之所,又着人收集干柴,点燃了几堆篝火,取出随身的干粮清水,在火上烤热烧沸了来吃喝。 “胡垆道长,能否请过来一叙?” 那少女忽地从只剩下一个大洞的窗口探出头来,向着正捧了一壶美酒浅酌的胡垆招呼道。 胡垆哈哈一笑:“承蒙相邀,荣幸之至。” 随即向都现出不安神色的属下们打个手势,要他们老实留在原地,自己提着酒壶走去了那少女所住的房间。 进了那同样只剩一个大洞的门户之后,他见这房间虽是上无片瓦遮顶,地面却打扫的甚是干净,墙角处铺了一堆干草作为床榻,当中也生了一堆火,那少女便双手抱膝,蜷缩了身体坐在火边的一节圆木上,显得愈发娇小柔弱。 胡垆看火堆的另一边横放着另一节圆木,知道这是少女为自己这客人准备的座位,当下也老不客气地走过去座下。 他隔着正熊熊燃烧的火焰向对面望去,却见在火光的映照下,少女枯黄的面颊上现出一抹红晕,居然隐隐地透出一点妩媚的风致。 “你的武功是不是很好?”少女突兀发问。 胡垆呆了一呆,不明对方言下之意,只能含糊答道:“还过得去罢。” 少女撇嘴哂道:“好便是好,不好便是不好,这般含糊其辞却不是大丈夫气象!” 胡垆哑然失笑,当即做出睥睨万方之态,昂然道:“若实话实说,贫道不敢妄自菲薄。单以武功而论,当世习武之辈虽多如恒河沙数,然而能入贫道之眼者,实不过一掌之数尔!” 少女当时也呆了一呆,随即掩口失笑。 她初时看胡垆年纪虽轻,但一身武功高深莫测,又是随从甚众,身份当是非同小可,本以为他该是少年得志而心高气傲,却没想到他竟是如此随和风趣。 笑过之后,她正色道:“虽然你这话有自高自大之嫌,不过能说出这话来,可见一身修为确实不弱。既然如此,小女子要请道长帮忙做一件事。当然,自古皇帝不差饿兵,如果事情能成,小女子必有重谢。” 胡垆举起酒壶喝了一口,笑道:“谢不谢的却不忙说,姑娘若要贫道效力,总该先令贫道知晓是在为谁效力。” 少女略一犹豫,颔首道:“道长言之有理,既然有求于人,自己确实该坦诚相见。小女子姓‘程’,贱名上‘灵’下‘素’,江湖上传说的‘毒手药王’正是先师。” “果然是她。” 尽管心中已确定了九成九,但对方亲口道出姓名来历之后,胡垆心中仍微生波澜。 在前世记忆中的那一段故事里,这个容貌平平的女子凭着出神入化的毒术医道、算无遗策的智计灵慧、殒身不恤的挚爱深情,成为整个故事中最为出彩的一个角色,其孤苦身世与坎坷情路更令无数读者扼腕叹息,前世的胡垆亦是其中之一。 他瞬间按下心中闪过的诸般感慨,向着程灵素拱手笑道:“程姑娘能以《灵枢》、《素问》两大医经为名,想来岐黄之道已得药王前辈真传,贫道却是失敬了。” 听对方随口道出自己名字的来历,推崇的又是自己的医道而非师门令江湖谈虎色变的毒术,程灵素的一双明眸之中登时闪过一抹异彩。 第十四章 冰蟾为药,灵丹辟毒 胡垆又问道:“程姑娘口称‘先师’,原来药王前辈竟已仙逝,如此却是贫道福分浅薄,竟不能与高人一晤?” 程灵素见对方提到去世的恩师,面上亦现出几分黯然神色,随即却又带着点好奇问道:“江湖中人畏惧‘毒手药王’如毒蛇猛兽,难道胡道长你便不害怕吗?” 胡垆笑道:“尊师虽有‘毒手’之名,却也有‘药王’之誉,除了制毒下毒的手段高明外,医道自然也出神入化。实不相瞒,贫道很有一些医道上的难题无法解决,早就想得机求见药王前辈请教一二。岂知如今竟是阴阳两隔,徒呼奈何!” 程灵素平生最是孺慕恩师,听到胡垆对恩师如此推崇,那是比听到一百句称赞自己的话更要欣喜,轻轻鼓掌道: “没想到胡道长竟是先师的知己!先师在时常说‘我使用毒物,虽偶尔锄奸惩恶,更多还是为了治病救人,若称我作“药王”,那贫僧自是愧不敢当,但何必再加“毒手”二字,难道无嗔老和尚是滥杀之徒么?’只可惜他老人家已经不在了,否则定会将你引为忘年之交。” 说到此处,眼圈已不禁有些泛红。 胡垆见她触动了伤心事,急忙岔开话题问道:“前番程姑娘说有事需要贫道出力,却不知是什么事情?” 程灵素稍稍平复一下心情,笑道:“我此次远赴辽东,却是为了捕捉一只异种灵虫,名唤‘朱睛冰蟾’。此虫素爱寻找各种灵药为食,药性在体内沉积日久,本身亦成为一种绝品灵药。若能捉到这冰蟾,我便可以配置几颗‘冰心辟毒丹’出来。有了这灵丹傍身,一来可以将这些年来沾染的毒气渐渐排出体外,二来则可以防备一位强敌的侵扰。” 胡垆恍然,知道她要防备的强敌该是其师叔辈的“毒手神枭”石万嗔,同时也明白她这副营养不良的身形容貌,竟是多年接触毒物之故。 程灵素又道:“我费了不少精力才查到有一只冰蟾常常在这附近出没,方才已经设计将它引了出来,岂知……” 虽然她没有再说下去,但胡垆已经大感惭愧,知道定是方才自己喊的那一声惊走了冰蟾,令人家功败垂成。 他急忙起身,郑重地向程灵素躬身一揖,诚恳地道:“实在抱歉,原来贫道不慎坏了程姑娘的大事。那冰蟾该如何去寻找,还请姑娘指点一番,贫道定去将它捉来赔给姑娘。” 程灵素摇手笑道:“也说不上赔不赔的。那冰蟾机敏无比,又能纵跃如飞,我虽然设了埋伏,也只有三四成把握将它捉住。如果胡道长能够捉住冰蟾,我情愿将配置出的‘冰心辟毒丹’奉送一颗。” 听说这灵丹能辟百毒,胡垆倒也颇为向往,此刻并未矫情推拒,而是直接问起了捕捉冰蟾的办法。 程灵素道:“这办法说来也简单得紧。我配置了一些冰蟾最喜欢食用的丹药,可以将它从藏身之处引出了。难就难在只要走到三十丈范围之内,它立刻便能察觉逃遁,令人追之不及。” 胡垆略作思忖,问道:“程姑娘可能确定这三十丈的距离?” 程灵素笃定地点头道:“我试验过几次,可以确定。” 胡垆击掌道:“若是如此,贫道当可勉力一试!” 程灵素大喜,起身盈盈一礼道:“如此小女子便先行谢过胡道长!” 她对于捕捉冰蟾之事似乎甚是上心,当时便转身到墙边的包袱中取了一个小药瓶拿在手中,而后招呼了胡垆一起向外走。 胡垆跟着她出去后,先向另一边的属下们打个手势,让他们仍留在原地待命,自己和程灵素一起走到了这片废墟的东北角落。 程灵素打开手中的药瓶,先倒出一颗散发出淡淡清香的黑色药丸,稍后犹豫了一下,带着一脸不舍神色又倒了两颗在掌心,转头向胡垆苦笑道:“这是用三百年火候的灵芝炼制的‘生生造化丹’,最是珍贵不过。若不是为引那冰蟾现身,我实在舍不得拿出来。” 说罢,她将三颗丹药分开放在地上,然后带着他躲在三十多丈外的一堵断壁后面。 两人都是极有耐性之人,当时敛声屏息隐藏好身形,轮番向着矮墙外窥视,渐渐地已过了近一个时辰,也并未稍现焦躁不耐之色。 蓦然间,正在观察的程灵素用手臂轻轻碰了一下胡垆。 胡垆知道那话儿来了,悄悄地从断壁上探出半个头张望。 今夜月朗风清,在明月倾泻的皎辉下,一只白色的小东西一窜一窜地落在一处放置药丸的位置。只是距离太远,看不清那东西的样子以及它是否在吃那药丸。 数息之后,那小东西发出“咕呱,咕呱”两声低鸣,又一窜落在另一处放置药丸的位置。 不待程灵素提醒,胡垆也知道时机已至,身形倏地消失在断壁后面,如离弦之箭般向着那小东西激射而去。 他全力运转“两仪玄功”,将“铁剑门”轻功绝学“岳王神箭”推动到了极致,借着脚尖在地面的几下轻点,瞬间掠过二十余丈距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那小东西有所察觉之前,欺近它身前十丈之内。 到这一刻,那小东西也终于有了反应,顾不得去吃第三颗灵丹,口中发出“咕呱”一声叫唤,小小的身躯一窜数丈向远处逃遁,速度居然比胡垆还快了一线。 幸好胡垆早有准备,右手一扬之间,一枚铜钱旋转着从指间飞出。 他用的是自己结合“铁剑门”传承自创的暗器手法,那铜钱即将离手的瞬间,手腕奇异地抖动了一下,竟使铜钱飞出一个弧度极大的轨迹,绕过那小东西后又兜回来撞在它的正面。 铜钱上蕴含的是一股柔劲,既撞得那小小的身躯倒飞回来,又未伤其性命。 胡垆探手一抓,准确地将一个软软滑滑带着些冰凉感觉的东西抓在掌心。 他用指尖捏着那小东西,交给了带这些兴奋之色跑来身边的程灵素,同时看清那果然是一只约有婴儿拳头大小、通体洁白如雪、唯有双目殷红的蟾蜍。 “程姑娘,你……” 胡垆见这冰蟾生得甚是可爱,不由有些担心程灵素这小姑娘会心软下不去手,在将冰蟾递过去的同时,便想着说几句话为她鼓气。 却不料程灵素一手接过冰蟾,一手在指间捏了一根森亮银针,干脆利落地刺入冰蟾后脑,断绝了它的生机,又用手指一捏,将冰蟾刚刚吞下未及消化的两颗“生生造化丹”挤了出来,然后才抬头问道:“道长你要说什么?” “没……没什么?” 胡垆干笑着摇了摇头,趁着对方低头去看冰蟾时悄悄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心中感慨道:“前世便听说学医的女孩们一个比一个彪悍。由眼前这看似娇娇弱弱的小姑娘看来,此言诚不欺我!” 第十五章 鹿隐莽林,鼎藏深山 程灵素此行做了极周全的准备,随身便带齐了应用的器具及各种辅助药材。 回到住处之后,她立即取出一大堆瓶瓶罐罐,开始炼制那“冰心辟毒丹”。 炼制这等灵丹已涉及她师门的核心秘传,胡垆便也没有在一旁观看,自去一众属下们那边休息,养精蓄锐准备明日的探宝之旅。 一夜无话,到了第二天清晨,胡垆早起后正在外面稍稍活动一下手脚,便看到程灵素从住处走了出来,两只眼睛中已遍布血丝,脸上也颇显疲惫之色,似乎是熬足了整夜不曾入眠的样子。 虽然神色疲惫,但程灵素的兴致却甚是高昂,笑嘻嘻地走到胡垆面前,将一个小小的素色丝囊送到他面前道:“全凭胡道长出手相助,我此次才未白白辛苦一回,这便是咱们事先说好的报酬了。” “好香!” 胡垆也没有推辞,将那丝囊接过来,先放到鼻子下面嗅了一嗅,登时有一股奇异的香气沁入心脾,令他头脑为之一清,脱口赞了一句。 程灵素却没想到他拿到灵丹后会先用鼻子去闻,脸颊上不由现出两朵红云。原来这丝囊是她临时赶制出来,因为没有现成的布料,便从自己的衣服上剪下一块。胡垆嗅到香气中,除了那灵丹的药香之外,还有丝囊本身残留的一丝女儿体香。 胡垆却不知道这里面的故事,已经打开丝囊将里面圆滚滚的一颗东西倒在掌心。 那是一颗指尖大小的丹丸,通体洁白如雪,光滑莹润,触手微生凉意,却似是用白玉雕琢而成。 胡垆试着用手指轻捏,这丹丸质地竟也如玉石般甚是坚硬,实在想不出程灵素是如何在一夜之间弄出这样的东西。 程灵素在一旁解说道:“这一颗灵丹的用途极广。道长平时将它佩戴在身上,一切蛇虫毒物便难侵入你身周三丈范围;若是被喂毒的兵器暗器所伤,只要在毒气扩散前,用它在伤口周围滚动,便可将毒气逼出;若是要防备旁人在酒水中下毒,可将其压在舌底,便可化解百毒;若是已身中剧毒,则可以服用浸泡过灵丹的烈酒来解毒。” 胡垆却没想到这一颗小小的丹药,居然有如此妙用,不由得对药王手段叹为观止。 他郑重谢过程灵素后,将灵丹装入丝囊,小心地贴身收好,看到属下已经准备好早饭,便邀请程灵素一起去吃。 程灵素也没有客气,爽快地答应了。 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程灵素两颗漆黑如墨的眼珠转了一转,含笑道:“胡道长,我问你一个问题成不成?” 胡垆笑道:“程姑娘尽管发问,贫道言无不尽。” 程灵素道:“我不远千里赶来辽东,是为了捕捉冰蟾炼药,你带着这些人来此荒山,又是为了什么?” 胡垆稍怔了一下,见她直直地望着自己,目光清澈如水,随即洒然一笑:“昨晚程姑娘已坦陈了身份及来意,贫道自然也该坦诚相见。实不相瞒,贫道乃‘天地会’中人,忝任‘麒麟堂’堂主。此来却是为了反清大计,寻找当年满清入关时埋藏的一处大宝藏。” 程灵素听得目瞪口呆,一则是没有想到胡垆的身份,二则更是没有想到胡垆竟将如此一件天大的隐秘之事坦然相告。 胡垆看到这总是从容淡定智珠在握模样的小姑娘罕有失态,笑呵呵地道:“程姑娘的事情已经办完,不知是否有兴趣陪贫道去挖一挖满清的宝藏?” 程灵素望着他呆了片刻,忽地展颜一笑,枯黄的面容上现出一抹娇媚之态:“这该是很有趣的事情,去玩一趟也不错。” 胡垆的属下们虽不知自家堂主因何如此信任这个萍水相逢、又与留下无数诡秘恐怖传说的“毒手药王”大有关联的女子,但在令行禁止的规矩下,都不曾提出质疑,任由他将程灵素拉入这只寻宝的队伍中。 吃罢早饭后,胡垆手下这十九名战士便开始整理各种装备。 他们都换上劲装,在背后背一面直径约有二尺的圆盾,又斜跨了一支长筒火铳,腰间斜插了连鞘窄锋钢刀,又挂了一个装满弹药的皮囊,两边靴筒中都暗藏了匕首,手中又提了短柄的铁锹。 程灵素看着这一队简直武装到了牙齿的战士,心中不由大为震撼,更由此窥一斑而知全豹,推测出近年来“天地会”虽是低调得近乎被江湖遗忘,却在暗中发展出极为恐怖的势力。 一行人收拾停当,一起出了这片城堡的废墟,由胡垆引路向着山上行去。 程灵素与胡垆并肩而行,一边走着一边随口问道:“我在山上看到许多人工挖出的坑穴,该不会都是道长你们历年寻宝留下的痕迹罢?” 胡垆摇头道:“我不久前才得到藏宝图,尚是首次来到这里,挖出那些坑穴的另有其人。” 程灵素柳眉微蹙:“在荒山野岭中乱挖一气,说明那人极有可能知道此处埋有宝藏,只是不知道具体的位置。道长该当心一些,莫要被人弄了黄雀在后的把戏。” 胡垆油然道:“贫道已有安排,若果然有这样一个人,他最多算是一只螳螂。” 程灵素闻言笑而不语。 她自认机警多智,如今见胡垆心思之密、见事之明不逊于自己,心中也大是佩服。 两人边走边聊,程灵素又提到昨晚的一个话题:“道长说有些医道上的难题要请教先师,不知可否说来给我听一听?” 胡垆笑道:“程姑娘是药王前辈衣钵传人,贫道正有心向你请教呢!” 这话倒也并非客套,如今“天地会”已开始在海外组建属于自己的军队,他想着在军中建立一套更加完善和先进的军医制度,一旦战争爆发,便可最大程度地降低伤兵的死亡率。 虽然前世生活在一个信息爆炸的时代,但他获得的信息多是碎片化的一鳞半爪,很难形成体系。 胡垆也曾与会中的一些名医商议此事,但那些名医都只在某一领域各有专长,对于如何培养出一大批初步掌握接骨、缝合、包扎、消毒、防疫等技能的军医并建立相关的制度,便完全理不出头绪了。 此刻程灵素既然问起,他便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 程灵素听得出神,口中喃喃自语:“若要成批地培养道长所说的这种军医,首先便需要将那些医用手段尽量简化并设立严格的标准,达到常人容易掌握和遵行的程度,这里面涉及的东西实在太多……” 一涉及专业领域,她便展现出几分平日罕有的“呆”气来,一边走还在一边思考,有几次险些绊倒甚至撞到树上,全靠身边的胡垆照应才安安稳稳地走到一个茂林掩映的隐秘山坳之内。 胡垆笑道:“此事并非一日之功,程姑娘若有兴趣可慢慢去想,眼下还是一起来见证一下那宝藏的出世!” 说罢,他在这山坳中来回走了几次,用脚步测量距离确定方位,最后指定了一处位置下令道:“该是此处了,动手罢!” 那十九名战士上前,分成两班轮流用手中的短锹向下挖掘,渐渐地挖出一个足两丈深度的坑穴,口大底小呈漏斗的形状。 随着“叮”的一声清脆声响,其中一人的锹刃碰到了一块石头,其余众人忙向四周发掘,很快便清理出一块丈许见方、平平整整带着明显斧凿痕迹的青石。 第十六章 寻宝,斩龙 胡垆估算了一下那方青石的分量,知道坑底空间有限,容不得许多人一起动手搬抬,当即叫所有人都出来,自己一人下到坑底。 他将道袍的下摆提起掖在衣带上,俯身下去将双手十指扣住足有尺半厚度的青石底部边缘,将这一世与生俱来的一身怪力运于双臂,挺腰抬手向上一掀。 在一声沉闷的轰然大响中,那块青石被他掀得翻了个身,压在倾斜的坑壁之上。 “堂主神力!” 胡垆的属下都知道他拥有一身怪力,其中还有几个亲眼见过他少时在南洋与大象角力的场景,此刻只是齐齐地鼓掌喝了一声彩。 程灵素则已被惊得呆若木鸡。 她估计那块青石重逾万斤,虽已知道胡垆武功极高,却从未想到一个血肉之躯的人类能够拥有如此神力。 那青石移开之后,下面现出一个黑黝黝的方形洞口,一条石阶从洞口处延伸向下。 胡垆俯下身去,向着洞口内张望了一会儿,回身招手唤人将提前准备的火把点了一支,挥手掷入洞口深处。 他看那火把在黑暗中一直熊熊燃烧,并未出现熄灭的迹象,便知道这宝藏之内定有隐秘的通风口,因此并无秽气蓄积。 略作思忖之后,胡垆先问过了程灵素的意见,便决定留下十个人在外面警戒,其余九人随自己和程灵素入洞探宝。 虽然胡垆脑中所记藏宝图上标记了这宝藏之内的各种机关埋伏,并注明了关闭或躲过的办法。但过去这么多年,也不知那些机关枢纽是否朽坏。 为了避免意外的危险,胡垆令要入洞的九名战士都取了背在身后的圆盾挽在臂上,另一只手举火把照明。 随后他又取出在佛山夺自凤天南的那面轻盾,撑开后送到程灵素面前:“程姑娘,宝藏中尚不知有无凶险,这面盾牌是贫道不久前偶得一件宝物,盾面是用苗疆的乌蚕丝编织而成,骨架则是精炼的铁筋,便送于你做防身之用。” 程灵素接过盾牌后仔细看了一看,道:“果然是一件异宝,只是道长将它给我,自己又用什么护身?” 胡垆做出点夸张的傲然神态:“非是贫道夸口,若有甚危险能够威胁到贫道的性命,这盾牌也起不了多大作用啦!” 程灵素抿嘴一笑,竟不再推辞,大大方方地将盾牌持在手中护在身侧。 一行人沿着洞口的台阶鱼贯而入。 胡垆不顾属下的劝阻,以自己了解宝藏内的机关埋伏,并且武功最高为由,坚持走在了最前面。 程灵素则紧跟在他身后,理由则是胡道长既然有信心护得自身不失,自然也护得住她这小女子。 这宝藏的地下空间极大,应该是在一处天然洞窟的基础上改造出来,沿途果然机关密布,有遍布翻板陷阱的长廊、四壁设有无数箭孔的石室、能喷出蚀骨毒水的石门等等。 其中也果然有些机关因为年代久远而控制失灵,即使胡垆依照藏宝图所注关闭了机关枢纽,通行时仍然被触发。 总算开路的胡垆武功卓绝,有惊无险地将这些机关全部避过。若换成手下这些战士走在前面,说不得已经有了伤亡。 一路闯关来到最里面的一间石室之内,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正面石壁上开凿的一幅有八条分呈黄、白、红、蓝四色的巨龙盘簇的巨大浮雕,然后则是挨着左右两侧墙壁整齐排列的箱子,数了数一共是二十四只。 虽然那藏宝图中没有显示这间藏宝的石室设有机关,但胡垆还是先进去小心地探查了一番才令众人进来。 程灵素到了一只箱子近前看了几眼,有些惊奇地道:“道长,这些箱子都是铁的,而且箱盖已经铸死了。” 胡垆走过去用手指在箱顶上敲了敲,果然发出金铁之声。再看箱身上部,确是有一圈铁水浇铸后留下的痕迹。 他先将这沉重的铁箱搬到石室正中,而后探右手入左袖之内,拔出用一个特制护腕扣在小臂上的玄铁短剑。 只轻轻一刺,那短剑的剑身平着刺入铸死的缝隙之内。 胡垆身形瞬间绕着铁箱游走一遭,短剑的剑尖也如切软泥般将铁水铸死的缝隙重新切开。 他担心铁箱中另有埋伏,令众人都退后几步,自己用力将箱盖掀开然后急速闪避。 映入众人眼中的,是火把光焰照耀下闪烁不定的夺目宝气珠光。 在这一刻,黄金白银在众人心中皆黯然失色,只因那敞开的铁箱之内,满满地堆放着各种明珠、美玉、宝石、翡翠、玛瑙、珊瑚等珍宝,而且品相俱属上乘,随便一件都是千金不易的宝物。 胡垆走回箱子前面,将手掌深深插了进去,抽出来时已抓了满满的一把珠翠,而后倾斜手掌,任由它们叮叮当当地落在珍宝堆中,发出一串清脆悦耳的声响。 程灵素收了那面轻盾走上前来,带着点好奇的神色望着箱中熠熠生辉的珍宝,似乎只是看个稀罕而全不在乎其连城之价。 她的目光落在角落处的一件东西上,口中发出一声轻咦,伸手将它抓起来,竟然放在鼻子下面闻了一闻,随即转头向胡垆笑道:“道长,这宝贝很有意思,可否送给我?” 胡垆看她手中拿的是一个约有双拳相加大小的椭圆碧玉瓜,雕工虽也甚是精美,但在满箱宝物中并不如何出众。 他主动提出请程灵素一起来寻宝,便是相信她的为人,这一份信任也并非全来自前世记忆中的故事,也有短暂相处的直观感受,因此可以确定她开口求取此物,其中定然另有原因,当时毫不犹豫地颔首道:“所谓见者有份,程姑娘既然同来寻宝,有什么看得上眼的,尽管拿去便是!” 等程灵素收起那碧玉瓜后,胡垆也不再开启其他铁箱,吩咐属下一起动手将它们分批抬到外面,自己则盯着石室正面的那八龙盘簇的浮雕看了片刻,对留下来陪在身边的程灵素笑道:“程姑娘,这石壁应该便是传说中的大清龙脉了,你说我若是将它毁了,大清是否会立即覆灭?” 程灵素摇头笑道:“风水玄学之说,终是虚渺。若要重立乾坤,再兴汉统,依靠的当是人事而非天命。” 胡垆笑道:“姑娘此言诚为至理。不过既然来了此地,若不做些什么,终究念头不畅!” 言毕,他忽地再次拔出玄铁短剑,身形凌空而起扑倒那石壁近前,剑出如风一阵乱劈,霎时间将八条栩栩如生的蟠龙切割得七零八落。 在斩断龙身的瞬间,胡垆耳边陡然响起几声如真似幻的悲鸣低吼,眼前更恍惚出现大片呈现玄黄二色的雾气,瞬间充斥了整间石室,将他和程灵素二人尽都包裹在内。 他心中一个惊骇的念头才刚刚升起,右臂上蓦地生出一股滚烫的感觉,随即便看到满室弥漫的玄黄之气如百川归海般融入自己右臂之内,那滚烫的感觉也旋即消失。 他急忙收剑后退,卷起右臂衣袖看时,只见小臂上那红色的葫芦形胎记正隐隐泛着一圈赤芒,但数息之后便又消散,只是颜色变得愈发红艳。 一旁的程灵素脸上似震惊又似迷茫,用不大确定的口吻问道:“道长,方才是否发生了一些古怪的事情?” 胡垆正不知该从何说起,忽地听到从外面传来一连串爆豆般的枪声。 第十七章 本无清净心,空负道德名 胡垆如一阵狂风般从宝藏入口处飞掠而出,正看到手下的十九名战士以那些装满珍宝的铁箱布成半月型工事,一批战士正动作麻利的填装枪弹,另一批战士将火枪架在铁箱上向外瞄准,空气中仍有刺鼻的硝烟未曾散尽。 在铁箱的外面倒了三具尸体,身上都穿着清一色的黑色劲装,掉在身边的武器也是制式的三尺长剑。 在更远处的一些山石树木之后,有一些同样装束的人探头探脑张望,脸上都带着愤怒之色,只是畏惧火枪的威力而不敢现身。 “这是怎么回事?”胡垆沉声问道。 这十九战士中有两名什长,其中之一答道:“启禀堂主,方才有三四十个黑衣人从外面闯进来。我们已经喊话示警,他们仍向前迫近且亮了家伙。见对方显然来意不善,我们便抢先下手开了枪,结果击伤两人,击毙三人。” 胡垆心中微凛,受工艺水平的限制,如今他手下战士们所用的火枪虽还是前装滑膛枪,却都配装了燧发枪机和定装纸壳枪弹,射程、精度及稳定性都大有改进。 根据在地下听到的枪声,这十九支火枪应该是分两轮都放了一次,却只射杀了三名来犯者,可知对方的身手都颇为不弱。 他略作思忖,吩咐手下都稳守阵地不要露头,自己则从铁箱上一跃而出,向着那些人走了过去。 才走了几步,忽觉身后又轻盈的脚步声迅速赶上来,转头看时却是晚一步出来的程灵素跟了上来。 “胡道长,我陪你去探一探这些人的虚实。” 胡垆知道这小姑娘若是放出一身的手段,便是自己也要退避三舍,倒也不用担心她的安危,当时含笑点头,与她并肩向前走了三十步远近。 他向着对面抱拳道:“贫道胡垆,道号‘太朴’,不知朋友们是哪一路的好汉,敢请现身相会!” 那些人中的首领甚是机敏,看到他们两个站在前面,远处那些拿了火枪的人再要射击便要有所顾忌,再加上对自己是武功极为自信,于是当真从一棵大树后闪身出来,与胡垆对面而立。 胡垆看现身的竟也是一个出家的道士,看上去约已到花甲之年,须发花白,面如古月,背负长剑,道袍迎风,俨然也是有道之士的模样。 注意到这道士身上道袍和背后长剑的样式,他眉头微皱,打个稽首问道:“这位前辈莫非是武当派高人,不知如何称呼?” 那老道士冷然一笑,负手而立昂然答道:“本座冯道德,道号‘清净子’!” 胡垆眉头皱得更紧,感觉今日的事情颇有些棘手。 说起眼前的这位清净子冯道德,却须提一提数十年前武林之中的一桩公案。当年南少林方丈杏隐禅师圆寂前,传位于五大弟子中位列其次的至善禅师。 此举令其武功与年齿皆居首席的大弟子心怀不满,后来竟带了素来亲近的小师弟破门而出,弃佛入道改投武当门下。 按说南少林与武当派虽说不上亲厚,但同为武林大派,彼此总还保持着面子上的礼仪之交。 怪就怪在不仅当时的武当派掌教云鹤道人大违武林规矩,收容了这两个少林叛徒;而且接掌南少林的至善禅师也绝口不提此事,不说追杀叛徒,便是一封向武当问责的书信也未写过。 昔年那位叛出南少林的大弟子,便是如今武当派中权势最大、武功最强的长老,其声威远远凌驾于现任掌教无青子之上的白眉道人;而那位追随他叛逃的小师弟,便是站在胡垆面前的冯道德。 不管是武当派的实力及潜在影响,还是白眉道人有资格争夺天下第一名号的武功,都足以令胡垆心生警惕。 不过警惕不等于畏惧,只是在处置的手段上须更加周密,他心中霎时闪过许多念头,面上却仍不动声色,笑嘻嘻地道:“原来是清净真人当面,晚辈失敬。只是真人不在武当清修,来到这荒山野岭做什么?” 冯道德冷哼一声:“小辈不要装糊涂,你们来做什么,本座便是来做什么。为了那些箱子中的东西,本座每年春夏时节都要来此山一次,耗费了无数力气。 “你若识相,便将东西都交出来,本座或可开恩放你能一条生路。否则……嘿,休要以为火器之利可以凭恃,你我人数相差近倍,本座或是不惜代价强攻,或是耗费时间围困,总能将你们尽数留在此地!” 胡垆从容不迫,摇头哂笑道:“真人道号‘清净’却未息逐利之心,名为‘道德’却只会虚言恫吓,未免令人可发一笑。你人多势众,我火器犀利,大家放手一搏,最多拼个两败俱伤。真人若诚心止息干戈,贫道却是有个提议。” 冯道德听他竟拿自己名号取笑,双目之中寒芒大盛,语调亦变得冰冷无比:“你待如何?” 胡垆双手握拳举在面前,洒然道:“咱们江湖中人,说到底还是拳头大便有道理。贫道久闻清净真人大名,今日欲当面请教高明。顺便以你我之间的胜负做一场豪赌,彩头便是那二十四只箱子。未知真人意下如何?” 冯道德的目中闪过一丝异色,负在背后的双手悄悄打了几个手势,口中则纵声长笑,道:“你这小辈既有如此胆气,本座便成全了你,来罢!” 胡垆则抬头向着远处的天空望了一眼,脸上现出莫名的笑意,双拳合抱说一声:“得罪!” “等一等!” 正要出手之际,一旁的程灵素却忽地喊了一声,走上前来将胡垆寻宝时在衣袖上粘的灰尘掸了一掸,貌似随意地问道, “胡道长,我送你的东西可还带在身上?” 胡垆稍稍一怔,目光下垂落在她给自己掸灰的双手上,脸上的笑意立时更浓了一些,探手入怀取出那个小小的素白丝囊,笑道:“程姑娘送的礼物,贫道自然片刻也不会离身。” 程灵素脸上也现出笑意,低声道:“那便好,道长须小心了。” 冯道德看着面前的两个少年男女说话,却也不着急催促,反而嗤笑道:“你们小两口儿若有还有话不妨多说几句,今后怕是没机会再说了!” 程灵素听得双颊飞红,顿足嗔道:“胡道长,这牛鼻子不是好人,你帮我打他!” 说完才想起面前的胡垆也是道士,那一声“牛鼻子”却有指着和尚骂秃驴之嫌,不由得愈发赧然,急将纤腰一扭退开数丈。 胡垆则更不怠慢,欺身直进劈面一掌挟着一团劲风直击冯道德面门。 第十八章 彼此算计,计高一筹 冯道德见胡垆出掌之时尚不大在意,依然保持着负手而立的前辈高人风范,一心要等到对方招式使老无法变化时,再施雷霆之击令他晓得厉害。 但当胡垆的掌风吹到脸上,压迫得他呼吸微觉艰涩之时,他的脸色陡然一变,自知犯了临阵轻敌的大错,仓促之间急忙后退一步拉开些距离,然后急抬右掌相迎。 一个是蓄力而发,一个是匆忙应对,其中的差异,在双掌正面的相互一击之下立见分明。 在掌力交击的一声沉闷声响中,冯道德刚刚后退了一步的身形站立不稳,腾腾地接连退了六七步。 不等他站稳阵脚,胡垆微胖的身形轻盈灵动地紧追上前,双掌连环攻势如暴风骤雨,一招一式俱是江湖上各门各派的精妙杀招,被他恰到好处随意组合连缀,威力凭空又涨了三分。 冯道德心中叫苦,却没料到眼前这个只有二十来岁年纪的小道士竟是如此扎手的厉害角色,一时大意之下出手便落下风,这却是他近二十年来从未遇到过的窘迫。 但他终究是成名已久的前辈高手,略微慌乱之后即迅速镇定下来并想到应对之策,当时抱元守一将武当派的一路“无极玄功拳”施展出来,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先力保自身门户不失,再图谋败敌反杀之机。 武当派的武功本就以绵密柔韧见长,当冯道德平抑心气专注于防守时,胡垆虽几乎是在压着他在打,却也难在一时三刻之间寻得制胜之机。 两人一攻一守霎时已激斗百招,世上终究没有不存在破绽的防线,冯道德的守势再严密,在胡垆愈来愈重的拳掌及愈来愈奇的招式下,也渐渐地现出左支右绌之态。 蓦然间,冯道德脚下似绊倒什么东西,不由自主地一个踉跄,后背随之露出一个老大破绽。 胡垆不假思索的地化掌势为鹤凿,攒聚成锥形的五指指尖凿击对方背心“命门穴”,招式狠辣不留半分余地。 冯道德背向胡垆朝前扑倒,感应到对方透指而出刺得背心隐隐生出痛感的犀利劲气,他的脸上陡然现出狞厉杀机,右手反握住肩头剑柄,手腕抖动间,“咔嚓”一声震碎剑鞘,一柄寒气袭人的三尺青锋如出洞的毒蛇,阴损无比地刺向胡垆下腹要害。 这是他酝酿已久的一式败中求胜的杀招,这小道士武功虽高,江湖经验毕竟浅薄,一心求胜之下,果然堕入自己设计的陷阱。 然而一剑出手,他立时发觉有些不对。 按说他是蓄力已久才刺出这一剑,其势当如劲弩离弦,其速当如惊虹掣电。 然而他至出剑的一瞬骇然发现,自己的功力和体力在方才交手百招间的损耗远胜往日,偏偏自己还毫无所觉,以至于这一剑的力道与速度,竟都及不上他平时的一半水准。 胡垆陡然发出一声长笑,脚下踩踏奇步,身形如醉酒般左右一晃,便贴着冯道德自以为必杀的一剑抢入中宫,双手起落如飞幻出重重指影,瞬间连封了对方胸腹间七处重穴。 “动手!” 在拿下冯道德的同时,胡垆口中陡然发出一声暴喝。 随着喝声,震耳的枪声如爆豆般噼噼啪啪从身后响起。 原来在冯道德与胡垆交手之际,他那些手下已经分出大半悄悄地兜了一个大圈子,绕到胡垆手下那些战士的身后。 这些人都是冯道德私下培养的剑手,虽然远远称不上高手,但每个人都将冯道德传授的一路狠辣剑术练得极为纯熟,又学了点从武当两仪剑阵中剥离出的皮毛,精擅联手合击。 若是被这些剑手近身,胡垆手下这些战士虽未必会败,却绝少不了伤亡。 只是随后发生的一切正应了那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这些剑手自以为抄了胡垆一方的后路,却不知自己的后路先被人抄了。 由“麒麟堂”中“地”字组执事郑韫亲自率领的二十名战士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们的身后。 当胡垆的一声“动手”出口之后,郑韫将大手向下一挥,分成两排的二十杆火枪同时开火,登时将这二十余名剑手放倒大半。 剩下的不足十名剑手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呆住。 还不等他们做出反应,守护宝箱的十九名战士已迅速转身,同样分成了前后两排,共计十九杆火枪一起喷吐怒焰,将那七八名剑手全部击倒。 此刻郑韫这边的战士已重新填装好弹药,其中一半端着火枪压阵,一半则收枪拔出腰间钢刀上前,将倒在地上的敌人逐一检查一遍,但有伤而不死者,都干脆利落的一刀抹了脖子。 留在外侧吸引胡垆等人精力的剑手已不足十名。看到冯道德被擒,去偷袭敌人的同伴反遭偷袭死得一个不剩,他们的胆气消散净尽,不约而同地转身便向山坳外逃去。 但“地”字组甲号队队正厉迎锋已率领另外二十一名战士,平端火枪将山坳的入口彻底封死。 看到这些剑手向自己这边逃窜,厉迎锋英俊的脸上现出一抹浓烈杀机,挥手喝一声:“开火!” 枪声大作,惨叫连连,霎时间又是七八人被一颗颗滚烫的枪弹贯穿身体,颓然摔倒在地上。 最后两个以同伴身躯为掩体,侥幸保得自身安全的“聪明人”一起高举双手,面无人色地喊道:“我等愿降!” 厉迎锋却不等身后的战士填装好弹药,腰间钢刀铿然出鞘,身如狂风从两人当中呼啸而过,冰寒的刀锋以拖带之势精准地割断了他们的喉咙。 程灵素看着厉迎锋手下的战士们同样毫不留情的处置了所有的活口,一张原本枯黄的小脸已变得如纸般苍白,瘦弱娇小的身躯也如风中的枯叶般瑟瑟而抖。 胡垆摇了摇头,解下带在腰间的酒壶送到她面前。 程灵素似看到救命灵药般一把抢过酒壶,拔出塞子仰头猛灌了半壶烈酒下去,脸上才稍稍恢复了几分血色。 胡垆接过她递还的酒壶,轻叹了一声,问道:“程姑娘可是觉得贫道等人行事太过狠绝?” 程灵素白他一眼道:“我只是第一次看到这许多死人而有些不适,却并非不明是非不辨轻重的滥好人。此间之事干系重大,绝不容消息泄露出去。何况这些人分明来意不善,你不杀人,人便杀你,原也没有留手的余地。” 胡垆哈哈大笑,举起酒壶道:“难得程姑娘能理解贫道苦衷,贫道当浮一大白为贺!” 说罢举起酒壶,将剩下的酒水一饮而尽。 程灵素想到自己刚刚用那酒壶喝酒,却是间接地被他沾了便宜去,脸上登时又添了几分红晕。 第十九章 审讯,疑云 这时郑韫和厉迎锋都上前来向胡垆交令。 原来昨天在鹿鼎山中发现许多人工挖掘的痕迹后,胡垆便猜测是否有人也知道一些满清宝藏的消息而来此碰运气。 他行事素来稳健,不管双方会不会碰巧遇到,多做一些防备总不是坏事,因此当时便派了身边的一名战士去联系后边郑韫和厉迎锋这两队人马,命他们在昨晚趁着夜色先前来这一处藏宝的山坳,分在两边潜伏起来。 若一切平安无事自是最好;若当真有事发生,这便是两支足以翻转战局的奇兵。 胡垆勉励了两名得力手下后,命他们待人收拾了满地的尸首,那已搬空的宝藏便是现成的埋尸之地。 在手下忙碌着清理战场之时,胡垆也未闲着,将冯道德提到了一旁,准备试着从他口中挖一些东西出来。 程灵素听说他要审问这老道士,也有些兴趣地跟了过来。 此刻冯道德已是手软脚软在地上瘫成一团,这却不仅仅是胡垆封其穴道的效用。 见冯道德似是连张口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胡垆向程灵素笑道:“程姑娘,还请你先将这老道士的毒解了,否则贫道也无从讯问。” 先前程灵素为胡垆掸去袖上尘土时,已暗中将一些毒粉洒在他袖上。 等到两人交手时,袖上毒粉散入空气,随着口鼻的呼吸进入两人体内。 胡垆身上佩戴着程灵素所赠的“冰心辟毒丹”,不受这毒物侵蚀,倒霉的便只有冯道德一个。 其实在程灵素含糊地问他是否将“冰心辟毒丹”随身携带,胡垆便猜到她要施毒帮助自己,对此他只有欣喜而毫无排斥之意。 毕竟冯道德也是成名多年的高手,他虽然不会怕了对方,甚至有战而胜之的自信,但此人若是见势不妙而不顾一切的谋求脱身,他也没有十足把握将其留下。 如今有了毒手药王传人出手,胡垆自是乐见其成。 程灵素轻笑一声,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打开后用右手小指的指甲挑了一点淡黄色药粉,俯身凑到满脸都是惊怒之色,似是刚刚明白发生什么的冯道德近前,扣指轻弹将药粉弹入他鼻孔之内。 随后她站直身收好药瓶,回身对胡垆道:“胡道长,先前我还有些担心你会恼怒我用毒药帮你,毕竟如你这般英雄好汉,素来都瞧不上这些诡谲手段。” 胡垆哈哈一笑道:“贫道须教程姑娘一个乖,所谓‘英雄好汉’是拿来说而不是拿来做的。因为要做英雄好汉,首先须要活下来,偏偏后者总是死的最快。便如咱们江湖人都爱拜关二爷,你又曾见过几人当真去作关二爷?” 程灵素被他这有趣的说法逗得咯咯轻笑,心中的一点疑虑随之烟消云散。 在两人说笑之时,委顿在地上的冯道德猛地连打几个喷嚏,虽弄得自己满脸鼻涕眼泪狼狈不堪,却也迅速恢复了几分精神。只是他被胡垆封住的七处重穴尚未解开,因而依然动弹不得。 胡垆居高临下笑道:“冯真人是聪明人,当贫道留下你的意图,却不知真人是否愿意为贫道解答几个小小的疑惑?” 冯道德双目射出浓重的怨毒之色,冷笑道:“事已至此,难道你还会给本座生路?说也是死,不说也是死,本座又何必便宜了你?” 胡垆摇了摇头,俯身先封住冯道德的哑穴,然后运指如飞点了他另几处穴道。 冯道德的身躯猛地绷紧,面容扭曲如同恶鬼,张嘴欲要嘶吼,却又发不出半点声音。 程灵素面上现出不忍之色,偏过了头没有再看。 作为医道大家,她自然晓得胡垆所点几处穴道的作用,此刻冯道德表面毫无伤损,体内却正在遭受气血逆行之苦,遍体既痒且痛如万蚁啃噬,实已超出人类的承受范围。 她是真有些看不透胡垆这人:平时他不管和属下还是和自己都是嘻嘻哈哈得没个正形,便似再寻常不过的一个邻家玩伴;但遇事时又心思缜密多谋善断,狡猾得向一只成精的老狐狸;在探宝之时,他执意抢在前面,为属下承担了所有的风险,大有仁人侠士之风;如今对敌,手段又决绝狠辣无比,似是心如铁石冷酷无情。 胡垆则始终神色如常,甚至有闲情逸致令手下再送来一壶酒,一口一口不紧不慢地喝着,双目一眨不眨地盯着已生生瞪裂眼角的冯道德。 当胡垆手中那一壶酒下去小半时,冯道德的脸上终于现出哀恳乞饶之色。 但他并未去结冯道德的穴道,依旧不紧不慢地喝着壶中美酒,直到将最后一滴酒液倒入口中,才意犹未尽地丢掉酒壶,俯身在早已脸上涕泪横流身体瘫成烂泥的冯道德身上点了几指,解除了他遭受的痛苦。 “冯真人既是聪明人,怎不知在生死之间,还有一层境界叫做‘生不如死’。如今你可愿意回答贫道的问题了吗?” 冯道德喘息了好一阵,才嘶哑着嗓音道:“你要问什么便问,我知道的虽然也不算多,但肯定毫无隐瞒。” 胡垆问道:“你如何知道此处有藏宝?” 冯道德果然痛快答道:“十年前,我师兄白眉道人将满清宝藏之事告诉了我,却只有‘鹿鼎山’这个地点而无详细位置。他命我每年春夏之际,带着在外面秘密培养的人手来此挖掘宝藏。只可惜我们辛苦了十年,几乎挖遍了整座山,仍未寻到宝藏的所在。” 胡垆眉头微蹙:“白眉道人如何知道宝藏之事?” “我也不知道,”看到胡垆脸色不豫,冯道德急忙补充道,“白眉师兄吩咐我做事时,从不许我追问究竟,几十年来都是如此。” 胡垆眉头皱得更紧:“你与白眉道人做了几十年师兄弟,连叛出南少林都是一起,对他的出身来历了解多少?” 冯道德苦笑道:“我们名义上是师兄弟,其实是主从之属。当初我不过是街头流浪的一个小乞儿,偶遇一个路过的贵公子。他看我机灵,便收留我在身边侍候,当时我是一直喊他做‘少爷’的。后来这位公子带我一起投入了南少林杏隐禅师门下,我才又幸能唤他一声‘大师兄’。” 胡垆又详细追问了关于那白眉道人的一些事情,冯道德所知却是极为有限,唯一的收获便是得知了他奉白眉道人之命,在外面秘密布置的一些势力,有各种价值不菲的产业,也有几处训练剑手的秘密基地,也有在官府经营的一些人脉。 确定再也问不出什么,他摆手命人将冯道德带走处理了,心中却在思忖着那位似是有重大图谋的白眉道人。 前世的一些野史小说及影视作品中,这位白眉道人素来以反派面目出场,帮助满清镇压屠杀了许多义士。如今看其所作所为,却又似另有所图。起码就他派人来挖掘满清龙脉宝藏,便知他与满清也并非一心。其中原委,甚是耐人寻味。 第二十章 父子相见,青已胜蓝 等胡垆一行人下了鹿鼎山时,那一处山坳已在他们一番精心修整后尽复旧观。 若非知情之人,根本无从发现这山坳中发生过一场激战,地下已经少了一批价值连城的珍宝,又多了数十具尸体。 到了鹿鼎山下的大江之畔,胡垆与程灵素一个将往西去,一个欲朝东行,也到了分别之时。 临别之际,胡垆忽道:“程姑娘,贫道冒昧请问,今年中秋前后,你可有甚事务要处理?” 程灵素稍怔了一怔,随即摇头道:“自先师圆寂后,我便独居在洞庭湖畔,平日里除了培植些药草,也没甚要紧事务。” 胡垆道:“若程姑娘有暇,贫道却想请你同去看一场大热闹。” 程灵素听他言下之意,是会在中秋前来找自己,芳心之内莫名地一阵欣喜,笑问道:“却不知是甚热闹?” 胡垆道:“贫道收到消息,乾隆面前第一信重受宠的福康安已派出许多手下给武林各大门派下了请柬,将于中秋正日在京城召开‘天下掌门人大会’。 “贫道愚见,朝廷此番动作,其用意无外乎三个。其一,招揽天下武者以为己用;其二,以名利诱使大家自相残杀;其三,吸引各方反清势力入京加以剿灭。 “不管朝廷的图谋究竟是什么,总之敌人要做的事情,我们必定要插一脚捣些乱。因此贫道打算在中秋之日混进那‘天下掌门人大会’,相机而动弄些动静出来。” 程灵素笑道:“果然是场大热闹,去看一看也无妨。中秋之前,道长来洞庭湖畔一个唤作‘白马寺’的镇子寻我便是。” 说罢,她便低声交代了自己的详细住址。 等胡垆记下后,她后退了一步,抢先向胡垆拱手道:“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胡垆含笑还礼,也道一声:“后会有期。” 然后两人各自转身,分向东西两边背道而去。 胡垆来时早有安排,走在后面的两路人马沿途备下了十辆马车藏在山下,装载了二十四口铁箱后向海岸疾行而去。 一路无话,一行人到海边弃岸登舟,“飞龙舰”扬帆沿海岸南下。 虽然是逆风,但船上水手通过不断调整风帆角度,仍借到足够的风力,虽然“飞龙舰”需要沿“之”字形路线行进,使得航程变长了不少,却保证了行驶的速度。 在航行途中,“飞龙舰”数次趁着夜色在几处隐秘港口停泊,该处早有“天地会”的可靠人手守候多时,先在胡垆的安排下将船上的二十四箱珍宝分批转移出去,等到将来在通过“天地会”的渠道将其分批出手,换成更加实用的真金白银或各种物资。 这一夜,“飞龙舰”在广东澄海附近的海岸停泊,胡垆与舰上诸人告别之后,孤身下船登岸,施展一身卓绝轻功,趁着夜色潜入了澄海城内,一路飞檐走壁来到一处颇有年代、中等规模的酒坊,如一只轻盈的大鸟般轻飘飘落在酒坊后面住宅的院落当中。 他脚尖刚刚着地,心中忽地生出警兆,急忙用个藏头缩颈的架势,避开了五指箕张向自己头顶落下的一只大手,同时右腿如蝎尾倒卷,足尖则似尾端毒针般刺向那人丹田气海,狠辣精准兼迅捷无伦,令人防不胜防。 “反了你个臭小子,看老子揍不死你!” 那偷袭之人见胡垆以如此杀招反击,不由气得吹胡子瞪眼,口中低声叱骂一句,身形如风旋转闪避,攻出的右手化为掌刀劈斩胡垆腿弯。 胡垆收足旋身,于颠倒踉跄间移形换位,在避开对方攻势的同时,双手演化出绵密无间、精妙无方的招式还攻,口中则低声笑道:“所谓‘战场无父子’‘狮子搏兔亦用全力’,这都是您老人家常挂在嘴边的道理,怎地此时却来怪我!” 此刻他却是当真全力施为,一出手便是“酒仙踏月,醉步迷踪”与“醉梦红尘,归藏八法”两大绝学。 与胡垆交手的是一个穿着长袍马褂,看年纪已过四旬的男子。他身形比轻肥体态的胡垆更加圆润几分,圆滚滚的肚腩似一口反扣的锅子,脸圆眼小,嘴角上扬,虽嗔怒亦如轻笑,与胡垆着实有几分相似。 在胡垆的疾风密雨般的攻势下,此人用出一路刚健疏朗、朴拙雄浑的拳法,每一拳一脚都蕴含沛然大力,以攻对攻硬撼胡垆锋芒,由头至尾只有十八式的拳法任意组合反复施展,对上几可称变化无穷的“醉梦红尘,归藏八法”,竟是丝毫不落下风。 胡垆认出对方用的拳法是少林绝技“先天罗汉拳”,识得其中厉害,凝摄心神全力应对。 世人皆知少林都以一百零八式“罗汉拳”为入门奠基功夫,却罕有人知这一路拳法中暗藏玄机。若能悟彻禅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的妙谛,即可将一百零八式拳法返本还源归为一十八式,内壮其身易筋洗髓,外克强敌无往不利,又称“罗汉伏魔神通”。 虽说如今天下各派绝学中侦测“玄关一窍”,进而臻达先天之境的法门俱已失效,但在后天境界之内,这一门神通绝技的威力仍算得上屈指可数。 两人都不再出声,凭着朦胧的月色在院中追逐缠斗,翻翻滚滚直斗到五百招开外。 蓦然间,那人陡然欺身直进,用了一式“黑虎攒心”,右手呈虎爪之形,随脚下跨步前冲之势笔直抓向胡垆心口,爪未及体,五指指尖透出的犀利劲气已经刺激的胡垆肌肤生痛,攻势之凌厉凶狠,似要将他的一颗心生生掏出。 在对方发动这乾坤一掷的杀招同时,胡垆足下连踏醉步,身形于摇摇摆摆间逆势而上,右手食中二指捏成剑诀,指尖隐隐有无匹锋锐之气透出,俨然便是一柄无坚不摧的神剑,随着他口中发出一声低叱,挟无悔之志、无回之势笔直刺向对手咽喉。 吕四娘在北邙山中苦修多年,除了推演出试图借以勘破先天玄关的“两仪玄功”之外,还研创了一路自信可与武当、华山、峨眉、昆仑等以剑道见长的宗门争一日长短的绝世剑术,名为“玄女剑诀”。胡垆作为其嫡传弟子,不及练成了这一路剑法,更将融会贯通,化入海纳百川的“归藏八法”之内。如今这准备用以与对手一决胜负的杀招便蕴含了“玄女剑诀”的剑意与剑势。 双方的指尖在堪堪触及彼此时陡然停住,胡垆的剑指距对方咽喉肌肤只余一分,而对方虎爪距胡垆心口尚余二分。毫厘之差,胜负已分。 那人当先收势后退,脸上现出欣喜与感喟交织的复杂神色,叹息道:“果然是长江后浪推前浪,青出于蓝而胜蓝。臭小子,老子已不是你的对手了!” 胡垆亦收势后退几步,向着对面躬身赔笑道:“爹您是老骥伏枥、老当益壮、老而弥辣、老而不……呸!总之此次我只是一时侥幸才胜了您一招,若论真实修为,尚远远不及您老人家。” 第二十一章 谋红花,说红颜 与胡垆交手之人,自然便是他这一世的父亲,在满清朝廷通缉榜上名列前茅、江湖豪杰如雷贯耳的“天地会”总舵主胡龙图。 “龙图”之名,反过来谐“屠龙”之音,暗藏革命之志。 平时为掩人耳目,他将一个“龙”字隐了,用了“胡图”这个颇引人发噱的假名。 听了儿子安慰自己的话,胡龙图哂道:“胜便是胜,败便是败。老子平生固是打了不少胜仗,却也遇到几回败仗,还用你这臭小子来安慰吗?何况旁人或是不知,老子却知道你这总爱留底牌的臭小子最少还有三四种手段未曾使用。若非纯以拳脚功夫相斗而是生死相搏,早三年老子便已不是你的对手了!” 胡垆知道老爹虽说得大气洒脱,但平生第一次被儿子正面击败,心中在欣慰自豪之余总不免会有几分失落,自是不敢得了便宜再卖乖,仍是将大堆吹捧之辞不要钱般说出来,终于哄了胡龙图消散了心中的一点郁闷。 父子二人一起到了室内,点亮灯火后相对而坐。 胡龙图借着灯光上下打量儿子一番,满意地点头笑道:“此次你出山之后做下的几件事情我都已知晓。看你的行事,应该是不打算隐瞒身份了。既然如此,你却不可在此处公然露面,稍后去看一看你娘,便替我去做一件事罢!” 胡垆先说一声“遵命”,然后问起有何事需要自己去做。 胡龙图道:“你祖父当年曾交下一位道上好友,便是出身北少林,凭一口金刀、两枚铁胆威震西北武林的周仲英周老爷子。这位老爷子虽已仙逝多年,如今却有其女儿和女婿以其名义求见为父,言说有要事相商。” “周老爷子的女儿、女婿……”胡垆心中略一转念,霎时已记起两人身份,遂笑道,“莫不是人称‘俏李逵’与‘武诸葛’的两位?” 胡龙图道:“你既知晓他们名号,便该也知那位‘武诸葛’徐天宏除了是周老爷子乘龙快婿,更是‘红花会’第七当家及首席智囊。他们夫妇二人此次前来,绝不仅为了畅叙先人情谊。 “‘红花会’自当年在京城大闹一场后,虽说一干首脑豹隐回疆,但各处分舵仍在暗中发展势力。如今朝廷要开什么‘天下掌门人大会’,‘红花会’的诸位必不至毫无反应,说不得便要结束十数年的潜隐,再与朝廷做过一场。” “近年来我‘天地会’一扫衰颓之势,虽然重心已转向海外,留在内陆的力量亦不可小觑。‘红花会’要做大事,自不免要与我们联络,即使不能结成同盟,最起码也要达成某种程度的默契。那二位多半便是为此事而来。” 胡垆问道:“爹您的意思,是让孩儿去接待那两位客人?” 胡龙图油然道:“‘红花会’自于、陈两代总舵主数十年经营,积累下来的实力确是非同小可。我知道你早就对这一股力量垂涎三尺,有心将其收服融入‘天地会’中,甚至令你那‘麒麟堂’的几个参谋智囊推演了不少计划预案。如今对方自己送上门来,你哪有放过的道理?如今你既已出山,做老子的便给你一个机会,由得你却放手作为罢!” 胡垆大喜,急忙拱手道:“爹您放心,孩儿必然不负厚望!” 父子二人于灯下密谈良久,定下关涉“天地会”未来发展的几项要务后,胡垆便到另一间房内见过了这一世的母亲王氏。 王氏并非“天地会”成员,甚至不是武林中人,当初只是澄海本地一户小商贾人家的女儿,后来不知怎地与隐藏身份以酒坊老板面目示人的胡龙图瞧对了眼进而喜结良缘。 等到成婚之后,王氏自然也渐渐知道丈夫操持的实是杀头买卖,但秉性柔顺的她也只是担心而并无丝毫怨恨后悔,仍是本本分分相夫教子。 夫妻两个成婚多年,当真称得上举案齐眉、伉俪情深。若说王氏有唯一的一桩不如意处,便是当年胡龙图将儿子送到北邙山吕四娘门下,使得母子二人这几年来难得相见几次。 看到已有近两年未见的儿子忽地出现在自己面前,王氏不免又惊又喜,拉着儿子絮絮叨叨地问寒问暖,总算是眼见得如今的胡垆仍是白白胖胖,不似在外面吃了苦的样子,她才将一颗始终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一些。 耳中听着母亲说着些微不足道的家长里短,胡垆却没有丝毫不耐烦的意思,一一详细回应了各种诸如衣服薄厚、吃饭多少等琐碎问题。 母子二人这一番畅谈一直持续到天将破晓时分,看着彻夜未眠的母亲仍是精神奕奕,似乎能一直说个几天几夜,胡垆略一踌躇,终于还是开口道:“娘,时候已经不早……” 正滔滔不绝的王氏戛然而止,一直喜笑颜开的脸上也显出几分黯然之色。她早听丈夫说了儿子不便在家中长留,但心想着哪怕能多留一刻也总是好的。只是不管她如何拖延,儿子终究还是要走的。 见到母亲难过,胡垆灵机一动,先默默地对身在远方的程灵素说一声“抱歉”,随即拿出一招安慰母亲的“杀手锏”来,赔着笑脸道:“娘,我此次出门算是公私两便,除了处理会中的一些事务外,也是约了方才与您说过的那位程姑娘在京城相见。如果一切顺利,说不定下一次便能带她一起来见您了!” 果然,听得这一番话,王氏霎时便忘了与儿子匆匆一会即须分别的伤感,双目放着光问道:“听你所言,那位程姑娘却是个蕙质兰心的好女子。你既如此说了,那便定要将她娶回家来。如果她能为你胡家生下一儿半女,以后任凭你父子在外面如何翻天覆地,娘也懒得管了。” 胡垆见母亲敲钉转角,将自己用来搪塞敷衍的一个借口钉死落实,心中不由连连叫苦,但脸上仍做出一副信心十足的笃定神态,拍着胸脯向母亲再三做了保证。 第二十二章 武诸葛,俏李逵 胡垆别过父母之后,于天色未明之际悄然出了澄海县,选了偏僻路径施展轻功一路疾行。 等到一轮红日从视线尽头的地平线下冉冉升起时,他人已在距澄海七八十里的潮阳县城外。 眼见得天光方亮,胡垆也不着急进城,就在城外一处村镇寻了个买早点的摊位,叫了些东西慢条斯理吃了。 辰末时分,他才结算了饭钱施施然上路,混在路上越来越多的士农工商、贩夫走卒之中,不紧不慢地进了城门。 他在城内一路穿街过巷,留心观察了身后并无任何可疑情形,于是转入一条偏僻窄巷,到最里面一座宅院的门前停下,屈指在门板上轻叩三声,一长两短。 数息之后,半边门扇一动,向内开了一道尺余宽的缝隙,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探出头来,一眼看到了门前的胡垆,脸上立时现出惊喜神色,正待张口说话,却被胡垆摆手阻止。 少年当即醒觉,急忙紧闭了嘴巴将门敞开请胡垆入内。 两人到了院子里,少年终于憋不住了,迫不及待地横臂拦在胡垆面前,带着一脸期待神色道:“堂主,两年前你曾说过,再见面时便答允将我由‘黄’字组调入‘地’字组,大丈夫一诺千金,你却不可反悔!” 胡垆哈哈一笑,忽地探出右掌在他左肩上轻轻一按。 那少年当即感觉到一股大力入排山倒海般涌来,心中闪念之间已猜到胡垆要试探自己功夫深浅,急忙气沉丹田拿桩作势,双足如两根夯入地下的木桩般死死扎在原地。 他年岁虽轻,但家学渊源自幼奠基习武,功夫已颇有几分火候,虽然上身后仰,但双足未曾移动半分,竟是硬抗下胡垆的一按之力。 随着胡垆含笑手掌,少年端正了后仰的上半身,笑嘻嘻地正要开口说话时,蓦然感觉肩头处凭空生出第二重力道,这一次再也无从抗拒,身不由己地腾腾腾向后连退了三大步,身躯摇摆眼看便要摔倒。 仓促之间,他心中忽地想到刚刚从客人处学会的一式桩功窍门,遂不假思索地调息运气沉腰坐马,脚下似坠千斤之重,才终于重新站定身形,但一张脸已经涨得通红。 直至此刻,他才知道胡垆的随手一推中暗蕴绵长后劲,待自己旧力用尽新力未生且是心神松懈的一瞬才再次爆发。能将掌力运用到如此从心所欲的境地,实令人叹为观止。 便在少年又是惊叹又是沮丧,以为自己功夫练得终究还不到家,未能达到少舵主的要求时,胡垆却笑呵呵地再次探出手掌,在对方后脑处轻轻拍了一记: “好小子,方才贫道那一掌已用了三成内力,又暗藏了两重力道,你能挺住不曾摔个仰面朝天,这一身功夫已是不错。 “尤其你能随机应变,以新学的北少林桩功‘千斤坠’及时应对仓促之变,可见头脑也还不笨。既然如此,贫道便成全你这份少年意气罢!” “多谢堂主!”少年大喜,急忙认认真真地躬身致谢。 这少年名为张山,本是会中一位牺牲的烈士遗孤,自少时便被胡垆吸收入“麒麟堂”中培养。 前几年因为年岁尚幼,他一直在“麒麟堂”所属天、地、玄、黄四组中负责策应保障的“黄”字组中,却心心念念想要加入“地”字组战队,成为一名真正的战士,如今总算是得偿所愿。 胡垆看他眉开眼笑一脸兴奋,遂出言警告道:“小山子,当一天和尚便要撞好一天的钟,你可不要只顾将来的前途,而误了眼前的差事,那贫道便要重新考虑如何安排你了!” 张山吓了一跳,急忙陪着笑脸当前带路,引着胡垆一路来到客厅。 客厅门前却早有一男一女并肩而立迎候。 那男子三十多岁年纪,身形矮小,貌不惊人,唯有一双眸子灵动有神、内蕴精芒,显示出几分不凡之处。 女子与之年龄相仿,却生得面容俏丽,身段婀娜,虽然肤色微黑,却仍不失为一个颇为出挑的美妇人。 胡垆当即抢上前几步,在这对男女面前打稽首深施一礼道:“福生无量天尊,贫道胡垆,见过两位当家!” 这对男女自然便是红花会第七当家、“武诸葛”徐天宏及其妻“俏李逵”周绮。 听到胡垆自称“贫道”又以“两位当家”相称,却是将父辈的交情全然撇在一旁,周绮的面色登时一变,竖起一对柳叶眉,当时便要发作出来。 幸得徐天宏为人极有见识,见胡垆以江湖礼数相见,便知他是要先公后私之意,等叙谈了公事之后才论说私谊,这才是做大事的样子,急忙用手轻轻扯了一下妻子,然后含笑上前拱手还礼道: “不敢当。听闻胡少舵主初出茅庐即一鸣惊人,凭一己之力覆灭‘五虎门’这盘踞岭南的元凶巨恶,徐某心中大生敬佩之意,今日得见尊颜,何幸之至!” 胡垆在佛山所做之事才发生不久,徐天宏不仅已经听说,而且能对号入座落实到他的身上,由此可见“红花会”暗中的触角广布,消息灵通。 “徐当家过誉,贫道惭愧!” 胡垆神色不变,嘴上谦逊一句,随即请这夫妇二人到室内详谈。 双方分宾主落座,等张山献上茶后,胡垆再次施礼,面上微带歉意道:“两位当家莅临,家父本当亲来相见,只是适逢一事不克分身,故此命贫道代为接待,尚请见谅。” 周绮心中还是有气,只是她虽然性情耿直火爆,却只会在一些小事上与丈夫拌嘴吵闹,每当大事临头,素来都是以足智多谋的丈夫马首是瞻。 此刻见丈夫与胡垆言笑晏晏,便也强憋了一口气不曾发作,一言不发地坐在旁边,全由丈夫与对方交涉。 待到各自寒暄已毕,徐天宏因看出胡垆这年轻人胸有丘壑,索性开门见山地道出来意: “少舵主,徐某此次前来求见胡总舵主,实有一件大事相商。日前敝会的一位兄弟自海外贸易归来,才得知贵会竟已不声不响地在南洋诸岛经营下偌大势力,这一份心思和手段,委实令人惊叹。” 胡垆听对方说破“天地会”筹划数年的大计,脸上却仍不见丝毫动容——随着海外势力的不断扩张,走漏消息原也在他意料之中。 徐天宏在说话的同时暗中观察对方神色,见他神色始终淡静从容,心中暗赞一声“后生可畏”后,继续说了下去: “敝会自当年与清廷交锋几回,虽然略有建树,终究难敌清廷势大,不得不潜隐以避。 “如今那乾隆在位日久,日渐一日地沉溺享乐、远贤近佞,颇显昏聩之象。此正是晚辈反清之士大有作为之时。 “‘红花会’与‘天地会’皆秉承反覆天地、再造乾坤之志,正该勠力同心、共襄义举。 “故此敝会陈总舵主遣徐某夫妇前来,欲与贵会共谋大事,不知少舵主意下如何?” 第二十三章 联盟之议,主从之别 听得徐天宏一番极富感染力的慷慨陈词,胡垆拊掌笑道:“徐七当家此言,却恰恰道出贫道心声。如今清廷之势如厝火积薪,正是豪杰有为之时。 “贵我双方有志一同,确是应当携手共谋大事。以贫道个人而言,对此非但毫无异议,更要高举双手赞成!” 听到胡垆此言,一旁本是心中怀忿的周绮登即心中释然容色转霁,忖道:“这小道士虽然不通人情世故,却也算得深明大义。瞧在他痛快应下此事的份儿上,姑奶奶便不计较他先前的失礼了……” 徐天宏却是从那一句“以贫道个人而言”中听出些未尽之意,一双闪烁着灵动精光的双目不由得微微一凝。 “然而,”果然,胡垆随即便在脸上做出些踌躇之色,话锋亦随之一转,“兹事体大,贫道纵使在心中千肯万肯,却还是要冒昧询问一句——‘红花会’与‘天地会’各自皆拥有数以万计会众,却也不是一句简单的‘勠力同心’便可合作无间,总要商议个详细的章程出来。” 徐天宏面上不动神色,暗中却打点起十二分的精神,含笑问道:“胡少舵主高见,确当如此。但不知在少舵主心中,是否已经有了一些主张?” 胡垆同样从容依旧,微笑道:“旁的事情倒也罢了,只是俗话说‘人无头不走,鸟无头不飞’。贵我双方既要合作,总该定出一个主从之别。否则,若是将来大家在某件事情上意见不一,彼此又争执不下,不仅会有害义气,更容易误了大事!” 一旁的周绮听到此处,刚刚现出欢容的俏脸倏地笼上一层寒霜,再也按捺不住烈火般的脾性,一张拍在身边的几案上,发出一声蓬然大响,瞋目喝叱道: “你这小牛鼻子,咱们‘红花会’前来商谈结盟之事全是出自一片公心与诚心。你却张嘴先强调什么‘主从之别’,莫不是对咱们‘红花会’心存觊觎,欲假口合作之名而行吞并之实?” “周当家此言,贫道万万承担不起。”胡垆却仍是不慌不忙,从容拱手道,“贵会提议结盟是出自公心,贫道自问方才之言亦并无私心在内。何况‘红花会’诸位当家皆是顶天立地的豪杰,会众之雄亦不在我‘天地会’之下。周当家若说贫道有觊觎吞并之心,不仅看低了贫道,更是看轻了贵会自身!” 周绮本非舌辩之士,当时便被他这三言两语说得张口结舌,心中虽还是觉得哪里有些不妥,却怎都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徐天宏心中在这片刻之间已闪电般转过千百个念头,最终暗作无声轻叹,开口道:“胡少舵主此言确是有理,只是若要定下主从之别,便须要令你们双方上下尽都心悦诚服,否则还是容易生乱。徐某愚钝,一时之间却想不到妥善的办法,不知少舵主可有以教我?” 他作为“红花会”智囊,既然提到结盟之事,双方的主从之别自然也在考虑之中,只不过想得是留待来日徐徐图之。 在他的谋划之中,只要双方合作不断深入,总可以随之施展各种手段,将两股势力逐渐融为一体,至于最后由谁来主导,他这“武诸葛”还多少有几分自信。 只是事情的发展似乎并未如他料想般发展,对面的貌似和善的青年道士只听了他提出的合作意向,却似正中下怀般一口应下,更单刀直入地开口便提双方合作后的主导权问题,显示的虽是年轻人该有的野心,但他隐隐感觉到对方之所以主动提到此事,却又似在野心之后隐藏着与之匹配的信心。 徐天宏不知对方这一份信心从何而来,但人家已经将此事摆上台面,他若再砌辞推搪拖延,首先便要在气势上落在下风。倒不如顺水推舟将计就计,却看对方将如何出招。 胡垆等的便是这一句话,当即娓娓而谈道:“贫道听说清廷的那位福康安福大帅要举办一个什么‘天下掌门人’大会,用心颇令人玩味。贵会蛰伏十数载,想来不会坐视清廷借机挑动武林豪杰自相残杀,抑或招揽武林败类以为己用,是必然要去搅他个落花流水的。贫道不才,亦有去凑这场热闹的打算。待到咱们双方在京师相会之后,不如便按照武林规矩,各选高手以武会友切磋一回,以武功高下评定胜负如何?” 在说话的同时,他是万分庆幸“红花会”一众首脑惯以“江湖人”身份自处的“天真”思维。否则,自己这近乎儿戏般的建议实在没有说出口的勇气。 徐天宏略一思忖,笑道:“大家俱是武林中人,终究还是要凭手底的功夫说话,少舵主这办法倒也公平。却不知这一局比武又该分几场为佳?” 胡垆笑道:“既然比武之事由贫道提出,具体的规矩便该由徐当家做主。” “也好。”徐天宏在这等大事上却不会谦让,先爽快应承下来,而后略作沉思,片刻间便已胸有成竹,从容道,“这一场比武虽只你我双方,却也不该差那‘天下掌门人’大会多少。为了热闹一些,不妨多比试几场,便取数之极以九场为限如何?” 他这数字却非随口报出,而是迅速衡量了其中利弊。 “红花会”中高手如云,原本便有总舵主陈家洛、“追魂夺命剑”无尘道人、“千手如来”赵半山、“奔雷手”文泰来四位武功已臻化境的绝顶高手。另有老舵主之子于振海自拜入武当名宿白眉道人门下后,武功突飞猛进,近年亦渐臻绝顶。“黑白无常”常赫志、常伯志兄弟惯于联手合击,加起来亦可跻身当世绝顶之列。 “天地会”衰颓日久,近年虽有复兴之象,却也未必能凑足与之相当的高手。 既然己方高手数量占优,那比武的场数多一些,既可保证己方的胜率,也可相机让出几阵留给对方些面子。 胡垆却似不明对方算计,毫不迟疑地伸出一只白皙多肉的右掌:“好,便以九场为限,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徐天宏亦伸出右掌,与对方互击三下,算是说定了此事。 此行之前,陈家洛已经赋予他临机专断之权,因此他以“红花会”第七当家的身份与胡垆定下这一场关系到两家前途的赌约,也不算是僭越擅权。 击掌立誓之后,胡垆哈哈一笑道:“方才谈的是公务,如今却该叙一叙私谊了。小侄胡垆,拜见周师姑、徐姑丈。” 口中说着,已是在徐天宏和周绮面前一揖到地。 周绮看得瞠目结舌,一时已不知该如何应对这位终于肯唤自己一声“师姑”的师侄。 徐天宏却是心中再次叹息,暗道眼前这道士的心机和手段,实在一点不像是个二十岁的年轻人。由此观之,那“天地会”皆因少舵主而复兴的传言,也未必只是传言…… 第二十四章 金顶白眉,掌御五雷 昔年燕王朱棣发兵“靖难”,欲夺侄子建文帝朱允炆的皇位。 以臣伐君、叔夺侄位大违伦理纲常,朱棣为使此举名正言顺而令天下归心,便假皇权神授之名,自称此次兴兵实是得了真武大帝庇佑。 待到朱棣大功告成登基称帝,为酬答神恩而敕建真武大帝道场武当山。他前后征发工匠三十万,历时十二载有余,共在武当上修成宫观八千余间,其中诸般器物多为皇室钦降,辉煌富丽甲于天下。 在武当诸宫观之中,最称奇观的则莫过于位于天柱峰绝顶的鎏金铜殿。此殿纯以精铜炼铸,先在京城将全部榫卯结构的部件铸成,再经运河至金陵,沿长江溯流而上运至武当,在天柱峰顶拼装成形并通体鎏金。内外连接紧密浑然一体,毫无斧凿之痕,俨然鬼斧神工之作。 殿身坐西朝东安置,面阔三间,进深三间,正中供奉真武大帝坐像,着袍衬铠,披发跣足。侧侍金童、玉女,捧册端宝;水火二将,擎旗捧剑。神案下置“龟蛇二将”,蛇绕龟腹,翘首相望。殿内金匾上书“金光妙相”四字,是却是后来康熙皇帝留下的御笔。 今夜正值雷雨大作,这座金殿便现出了著名的“雷火炼金殿”奇景。但见暴风骤雨之中,一团团盆口大小的炽亮火球在金殿四周来回滚动,只要碰触到事物便立时炸裂,发出一声声震耳欲聋地爆响。间或又有一道森白雷电划破漆黑如墨的夜空,如神剑天降狠狠劈在金殿顶上,那殿顶立时炸开万道金光,射冲九霄,蔚为奇观。 在这瑰丽得令人心驰神醉又恐怖得令人惊心动魄的雷火电光之下,却有一人浑然不惧雷霆加身的莫大危险,身如山中老松,足似落地生根,稳稳地站在正接受雷霆洗礼的金殿之内,八风不动,屹立如山。 这是一个须发欺霜,长眉如雪的白衣道人。他面容干瘦如古木、神色冷峻似寒冰,双目微微闭阖似正神游天外,任凭殿外石破天惊的雷霆一声接一声炸响,却始终恍若未闻。 时间渐渐推移,雷息、雨住、云破、月出。 当一片皎洁月光从殿门照进金殿之内的一瞬,这道人倏地由静转动,移步摆臂使开一路功夫,轻柔如行云,舒缓似潺溪,却正是武当派名震天下的三十六式“太乙绵掌”。 道人的掌法显然已臻化境,初时在掌势的起落间,将一个“绵”字演化得淋漓尽致。然而等他掌法行到后来,竟在本该是至阴至柔的招式劲力演化出刚猛凌厉、恢弘浩大的气象,并且随着掌势运转、掌力吞吐,掌心处爆发出一声接一声雷霆般的隐隐轰鸣。 这雷鸣之声愈来愈响,到后来已充斥了整座金殿,甚至有了几分先前那“雷火炼金殿”的声势。 后来,他掌法又由刚转柔。掌心处的雷鸣之声亦随之消敛。 再后来,他掌法依然演化轻柔之势,掌心处却又开始有雷声轰鸣。 直到他掌法再次由柔转刚,掌心处的雷鸣又即平息…… 如此周而复始,随着掌势的刚柔变化,那雷鸣之声响而复息、息而复响,前后总共变化了九次。 到了最后,他的一路掌法赫然已彻底跳出那一路“太乙绵掌”的窠臼,却又并非截然相反的一味追求刚猛,而使刚柔并济、阴阳和合,掌心处的雷鸣之声亦是随心所欲,欲响则响、欲息则息。 不知不觉间玉兔西坠、金乌东升。 当一轮火红朝阳跳出远方云海,将万道金光洒在这一座辉煌金殿上的一刻,道人口中蓦地发出一声长啸,高大的身躯在一闪之间,移形换位如同鬼魅般到了金殿一侧的墙壁旁,轻轻一掌印在精铜铸造的隔板上。 随着掌心处发出一声轻微爆响,他的手掌已如陷软泥般陷没入墙壁之内。 待到他缓缓抬起手掌,那铜壁赫然现出一个深达寸许、纹理毕现的清晰掌印。 一时间,这道人一张阴沉的脸上也不免现出几分欣喜之色,低声自语道:“我有练至第九层的金刚护体神功,刀剑内力难伤;如今又感悟雷霆变化自创‘五雷天殛掌’,无坚不摧。可谓是集合最坚固的盾与最锋利的矛于一身。从此论武天下,必当以我白眉为尊!” 原来这道人非是旁人,正是昔年叛出南少林后投身武当,如今已贵为武当派首席长老的白眉道人。 “弟子高进忠,求见白眉师伯!” 便在白眉道人手捻银髯自矜之时,一个浑厚低沉的声音蓦地从殿外传了进来。 白眉道人却是早已听到外面有人赶到,甚至从足音辨认出来人身份,因此毫不惊讶地应道:“高师侄进来说话。” “弟子遵命!” 随着话声,一个面相英武、气度沉凝的中年男子大步行入金殿之内。 此人名为高进忠,原是广东富商之子,少年时被冯道德看中收归门下教导武功。十年前年满弱冠艺成下山后投身军伍,凭着家中财富与师门奥援,或是镇压“天地会”“红花会”等反清势力,或是征剿山匪海贼,每战必克屡立奇功,如今已坐上广东提督高位,管理一省军政事务,节制七镇绿营人马。 进了金殿之后,高进忠在白眉道人身前恭谨拜倒,口称:“弟子叩请师伯金安。” “罢了。”白眉道人随意摆手,淡淡问道,“高师侄,你身为一方封疆大吏,如何能轻离职守前来武当?” 两人间的情形颇有些怪异,按说以高进忠如今的身份,莫说白眉道人这位师伯,便是他嫡亲师父冯道德在此,也不必以如此大礼参拜。偏偏高进忠拜得心甘情愿,白眉道人受得心安理得,彼此间却似并非简单的长幼之别,倒有几分君臣主仆的意思。 见白眉道人发问,高进忠起身后躬身答道:“启禀师伯,小侄日前接到圣旨,要小侄于麾下挑选高手精锐,往京城辅助福大帅举办‘天下掌门人’大会。故此小侄绕道来武当谒见师伯,询问师伯于此事上是否有所指示?” 白眉道人颔首道:“你这些年立功不少,早该入了弘历眼中,此次调你入京办差,当是就近考察准备大用的意思。” 听白眉道人随口直呼乾隆名讳,高进忠脸上亦不见丝毫异样神色,仍只躬身聆听教诲。 “近来‘红花会’和‘天地会’大有不甘寂寞之时,必然会在‘天下掌门人’大会上弄出些动静,你做事须多加小心。须知那福康安是弘历的心头肉,纵使出了纰漏,也必能轻松过关,到时被推出来顶缸的多半是你。” 高进忠拱手道:“弟子谨遵师伯教诲。” 白眉道人又道:“贫道这里有两件事情交代你办理。一是早先你师父循例去了鹿鼎山,至今也尚未返回,你使人去看一看究竟;二是贫道的一个弟子、在‘红花会’担任总护法的于振海此次应当也会入京,你暗中联络与他见一面,将贫道的几句话交代给他。” 随即便说了与于振海联系的方式及要交代的事情。 高进忠并未多问半句,只是恭然领命,随后快步出了金殿下山而去。 白眉道人也随意步出金殿,临天柱峰绝顶而俯瞰群峰,隐隐然有傲视群伦之态。 第二十五章 酒国逢知己,千杯何足道? 胡垆送别徐天宏、周绮夫妇之后,返回澄海县面见父亲详述了双方所定赌约的内容,又说明了自己对此事的计划。 胡龙图知道儿子做事向来是谋定而后动,最是让人放心不过,虽然感觉其中免不得有些波折碍难,却也相信以儿子的智谋和武功尽可解决,当时便毫不迟疑地答应任他放手去做。 胡垆谢过父亲的信任之后,又说起了另外一件事情:“早年孩儿曾向爹爹说起过闯王宝藏的故事,日前‘麒麟堂’所属的‘玄’字组传来消息,说是辽东天龙门北宗已有了动静,因此打算顺路将这件事情做个了结。若是操作得当,或可令我‘天地会’增添一名绝世高手及一笔不逊于鹿鼎宝藏的横财。” 这事胡垆早向父亲做过报备,此刻旧话重提,胡龙图也并未感觉突兀,略作忖度后也只多叮嘱几句便由得他去安排。 虽然中秋之期尚远,但胡垆并非空挂了一个少舵主的名头,还执掌了代表“天地会”中新生代力量的“麒麟堂”。前些年他要北邙山中学艺,只能通过几个得力属下遥控指挥,如今已经下山,便需要亲自去堂口视察一番。因此,他并未家中多做逗留,拜别了父母之后便去了“麒麟堂”在内陆的驻地。 在处理了堂内的一些事务后,一晃数月光阴已过,胡垆终于骑了一匹快马择路北上。 一路饥餐渴饮晓行夜宿自不待言,这一天却来到了湖南境内的衡阳县。 胡垆刚刚牵着马进了衡阳县城的南门,对面走来一个挑着两筐蔬菜的中年汉子,在与他错身而过时,一句压得极低的话语飘入胡垆的耳中:“那人已到衡阳,此刻正在北街的‘回雁楼’上。” 胡垆也不答话,只微微颔首表示知道。 他这一路行来,早有“天地会”安插在各处的暗桩不断传递消息,今日是掐算准了时间赶到衡阳。 沿着县城街道往北行了一段距离,路边果然现出一座颇为轩敞气派的酒楼,黑底金字的招牌上写的正是“回雁楼”。 胡垆在酒楼门前下马,有门前侍应的年轻伙计快步迎上前来,赔笑道:“道爷辛苦,可是要在敝店用些酒饭?” 胡垆笑呵呵地点头,随手抛过去一小块碎银道:“楼上可有临窗的座位?” 那伙计动作麻利地接住碎银,欢天喜地地道:“既然道爷说了话,那定是要有的!” 说罢急忙从胡垆手中接过缰绳,帮忙将马在门侧的木桩上拴好,然后陪在身侧将胡垆引入门中之上二楼,安置在临窗的一个座位上。 胡垆坐好之后,一面随口点了几道荤素菜肴,一面似漫不经心地游目四顾,却见楼上的座位已满了七八成,在另一个临窗的座位上坐着一男一女。 那男子年近六旬,脸色枯黄,身形枯瘦,上唇留两撇鼠尾须,头戴一定瓜皮小帽,脑后拖着一根稀稀松松、白多黑少的发辫;女子而只二十多岁,作已婚妇人装束,容貌甚是周正,眉宇间隐含英气。 此刻那老者面上颇有抑郁之色,似是遇到什么愁闷之事,少妇在一旁低声劝解,观彼此的神态语气,竟是一对颇为恩爱的老夫少妻。 那伙计记下了胡垆点的菜肴后,又笑嘻嘻地问道:“敝店的‘回雁酒’远近驰名,道爷可要小饮几杯?” 胡垆随口道:“既是好酒,那便先来十斤罢!” “十斤?”伙计听得瞪大了双眼。 胡垆一拍圆滚滚的肚皮,笑道:“怎地,你这开酒楼的还会怕了贫道这大肚汉?” 伙计醒过神来,想明白能否喝掉那十斤老酒是对方的事,只要上了酒便能收钱却是自家的事,急忙赔笑道一句“道爷稍候”,然后快步跑下楼去。 不多时,两个伙计一前一后上来,一个用托盘盛了几盘菜肴,一个怀中抱着一个沉甸甸的大酒坛。 两人将酒菜安置整齐,其中一人打开酒坛,在一个大碗中斟了满满一碗,打躬道:“道爷既是海量,想必用不惯小杯。故此小人自作主张,给您换成了大碗。” 胡垆赞许地点了点头,先抄起那酒碗,将其中晶亮澄澈的酒液送到鼻下轻轻一嗅,双目登时亮了起来,道一声“好酒!”遂仰首如鲸吞海吸般一饮而尽。 “绵甘爽净,余味悠长,当真是好酒!” 回味着再赞了这一句后,他摆手令两个被他酒量吓到的伙计退下,自己倒酒又连干两碗,这才拈起筷子,随意夹了几口菜。 他用的是容量超过一斤的大碗,三碗便是三斤有余,却仍是双目清明面色如常,如此海量,早令满楼的酒客忘记吃喝,只是呆呆地看他。 对面那一对夫妻中的老者本也是好酒善饮之人,看到胡垆豪饮的酣畅之态时,饶是正在满腹心事,一时间也不由得食指大动。 那少妇最是了解自家这位老爷子的心思,当即便出声招呼伙计同样送十斤“回雁酒”和大碗上来。 胡垆听了那少妇要酒,便也暂时停了下来。 等到伙计将酒送来,少妇为老者斟了满满一碗。 老者举碗向胡垆遥遥致意,笑道:“小老儿一生嗜好杯中之物,不想这位小道长竟也是同道中人。既然有缘相见,却不可失之交臂,我且敬道长三碗!” 说罢也不等胡垆答话,酒到唇边仰首一饮而尽。 少妇在一旁为老者添酒,老者果然连干了三碗,除了脸色变得更黄了一些,竟也不见丝毫醉态,显示出足以与胡垆比肩的酒量。 胡垆平生尚是首次遇到一个酒国同道,纵使此次有所为而来,心中也不由大是欣悦,当即倒满一碗酒举起来笑道:“前辈美意,贫道敢不奉陪?” 随即手口不停地连饮三碗。 老者哈哈大笑,拿起方才用过的一个酒杯笑道:“常言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这酒杯可装酒二钱,和千杯之数该有二十斤上下,却不知小道长是否有兴趣与老夫痛饮千杯?” 胡垆举起重新斟满的酒碗笑道:“贫道自当舍命陪君子!” 当时两人不再互相敬酒,只是各自不停地将一碗碗美酒倒水般倒入口中。 只片刻间,他们各自桌上那十斤装的大酒坛便已见底。 “再来十斤!” 两人一齐大声吆喝,惊醒了不知何时已挤在楼梯口看得瞠目结舌的掌柜和伙计。 掌柜急忙吩咐两个伙计再去抱来两坛酒送上前去。 胡垆和老者一碗接一碗地再喝下去,不多时又各自喝了十斤酒下肚。 等到最后一碗酒入喉,两人同时哈哈大笑。 笑罢之后,胡垆起身上前,向着老者稽首道:“贫道胡垆,见过前辈。” 老者先是略怔了一怔,随即面上露出惊讶之色,先起身请胡垆入座,然后才问道:“小道长莫非是孤身荡平五虎门的‘醉仙’胡垆?” 经过这段时间的发酵,胡垆的名声已经藉着佛山一役传播开来,并获得一个“醉仙”的绰号。 江湖之上从来都是只有叫错的姓名,没有取错的绰号,当初胡垆与苗翠花、方世玉母子交手时,曾用过“酒仙踏月,醉步迷踪”的步法,又显露出一身超凡脱俗、恍若仙人的轻身功夫,故此便有好事之徒给他取了“醉仙”的绰号。 胡垆对这绰号倒也没甚意见,当时拱手笑道:“什么‘醉仙’,不过是江湖朋友抬爱,贫道受之有愧。恕贫道眼拙,不知前辈如何称呼?” 听对方问起自己身份,老者摇头叹道:“老夫刘鹤真,多年前便已退出江湖,胡道长怕是未曾听过这区区微名。” 第二十六章 兄弟阋墙,外辱难当 听对方报出早已淡出武林多年的姓名时,胡垆却是不假思索地拊掌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韦陀双鹤’之一的刘前辈。前辈昔年侠名播于三湘,后来更重义气而轻名利,主动将‘韦陀门’掌门之位拱手让于令师弟,晚辈虽然孤陋寡闻,对前辈却要诚心实意地道一声‘久仰’!” 听对方随口道出自己来历,刘鹤真不仅未因之欣喜,反而在心中生出几分警惕之意。 他早年确曾于师弟万鹤声闯下“韦陀双鹤”的名号,但在三十岁左右便选择退隐江湖,后来隐姓埋名直至如今。休说对方年纪轻轻,即使武林中的老一辈,也早该淡忘了他这一号人物。何况当初他辞让掌门一事,便是在“韦陀门”内部也少有人知,外人更该无从知晓。 胡垆眉眼通透,只看对方神色微变,便已猜到他心思,遂将声音压低到只有对面的刘鹤真即其妻子可以听到的程度,念道:“明复清反,母地父天。” 刘鹤真夫妇稍愣了一下后同时神色微变,其中刘鹤真旋即又露出恍然之色。 听胡垆将“天地会”切口颠倒念出亮明身份,他当时便想到以“天地会”势力之大、耳目之广,能知道自己当初的一些事情实在不足为奇。 “哈……难得小道长竟还记得老夫这点虚名,实令老夫面上生光。”刘鹤真年老成精,瞬间便恢复了神色,笑呵呵地道,“今日酒兴已足,小道长若是有暇,咱们到外面另觅清净处攀一攀交情如何?” 胡垆从袖中摸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招呼在楼梯口的掌柜一声,抢先结算了酒钱,然后才向着刘鹤真笑道:“固吾愿也,不敢请尔!” 刘鹤真也不与他客气礼让,只哈哈一笑,便携了妻子径直下楼。 胡垆紧随其后,跟着他出酒楼后,牵了马往北走出衡阳县城,一直走到郊外一处不见人烟的荒僻树林。 前面的刘鹤真陡然止步旋身,举右拳向胡垆劈面便打。 胡垆身兼数家之长,眼界见识广博无比,当时便认出对方用的正是“韦陀门”嫡传“六合拳”中的一式“三环套月”,不仅是拳招精妙,隐含十三种变化,更兼在握拳之时,食指、中指、无名指、小指参差不齐,形成三片棱角,暗藏了击打穴道的深奥武学,实是厉害无比。 他心思转得极快,霎时便已猜到对方突然出手的用意,当时松开手里的缰绳,用出父亲胡龙图所传的一路最纯正不过的南少林绝技“先天罗汉拳”接架相还。 两人都是将拳劲含而不吐,只以拳招变化相斗。彼此一沾即走,变招奇快,霎时间已交手二十余招。 “且住!”刘鹤真陡然轻喝一声,收招撤步,沉声问道,“不知小道长与‘天地会’胡总舵主有何渊源?” 胡垆微笑答道:“子不言父,贫道正是他老人家不肖之子。” 刘鹤真大喜,拱手施礼道:“果然是少舵主当面!老夫当年有幸蒙总舵主赐见一面,方才听少舵主报出姓名时,便感觉少舵主相貌与总舵主依稀相似,故此冒昧以武功试探。得罪之处,尚请少舵主海涵。” 胡垆含笑谦逊几句,而后似是不经意地问道:“贫道有事欲往京师一行,故此途经衡阳,有幸与前辈巧遇。却不知前辈因何也到了此地?” 听到此言时,刘鹤真面上现出些哀戚之色,叹道:“实不相瞒,日前我那师弟万鹤声忽然中风身故。我们二人兄弟一场,于情于理我总该到他灵前凭吊一回。” 胡垆讶然道:“竟有此事,万前辈之名,贫道也是久仰。既然到了衡阳,过门不入未免失礼,贫道便与前辈同往吊唁一番好了。” “如此……甚好。” 刘鹤真嘴上答应,心中却有些犯难。 他此次前去的目的,一则确是要哀悼师弟,二则是听说因师弟亡故过于仓促,并未留下遗嘱,以至于门下三个弟子都有意争夺掌门之位,隐隐已有了几分兄弟阋墙的苗头。作为如今“韦陀门”辈分最高的长老,他此行也有消弭门中内乱之意。 当初刘鹤真与万鹤声师兄弟义气深重,在师父临终时明明已将掌门之位传给了身为师兄又兼武功高出一筹的刘鹤真,他却自知秉性古怪执拗,在为人处世方面远不及师弟万鹤声老道圆滑,便主动将到手的掌门之位让了出去。 他虽从未将此事向外宣扬,内心却也一直引以为傲。如今胡垆要登门吊唁,不免要得知那几个不肖弟子的所作所为,甚至要因此将“韦陀门”看低了几分。 不过胡垆已经开口,刘鹤真总没有拒绝地道理,当时也只能和妻子一起,伴着对方一起来到衡阳以北的枫叶庄上。 三人刚到庄门时,便见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带着一个二十左右的年轻人气哼哼走了出来。老人一面走一面连连摇头叹道:“万鹤声英雄一世,怎的三个弟子如此不成器。为了一个掌门之位,竟在自己师父灵前动手。偏偏自身本事不济,免不得要平白受外人的一场羞辱,丢尽‘韦陀门’的颜面!” 那年轻人道:“师父,那位紫衣姑娘虽然口气极大,也未必便能折辱得了‘韦陀门’三大弟子罢?” 老人斥道:“你小子懂得甚么?咱们行走江湖,最忌讳的便是僧道与妇孺。我瞧那紫衣姑娘年纪虽轻,气度见识却大有不凡,绝非孙伏虎、尉迟连、杨宾三人可比。他们若当真比武落败,依约是须将掌门之人拱手让人的。哪怕这最终只是口头上的一句玩笑话,‘韦陀门’怕也再没面子在三湘立足了!” 胡垆和刘鹤真都是功力深湛之辈,虽然这两人这几句话的音量不高,他们也都听得清清楚楚。 刘鹤真听说门中还另生了这般变故,脸色登时更难看了几分,脚下加快径直进了枫叶庄。 胡垆将马匹拴在庄门外,跟在刘鹤真夫妇后面走了进去,当时便看到一群人在院中围成圈子,圈内有一个容颜俏丽的紫衣女郎,右手拇指与食指捏住一柄单刀的刀背,柄向外刃朝里倒持在手,向着对面三个形容各异的汉子嫣然一笑道:“敢问哪一位愿意下场,来试一试本姑娘的‘六合刀法’?” 第二十七章 紫衣翩跹,银鞭夭矫 在那自称“袁紫衣”的姑娘以“韦陀门”刀、枪、拳三绝轻松击败孙伏虎、尉迟连、杨宾三人时,胡垆的目光却在四周观战的人群中不断搜索,很快便看到一个乍看土头土脑貌不惊人,细瞧却是双目内蕴神光、气度沉凝勇烈的青年。 那青年反应甚是敏锐,胡垆的目光刚刚落在他的身上,登时便生出感应回望过来。 胡垆毫不避讳地迎上那青年的目光,若有深意地向着他微微一笑,暗自感慨道:“果然不是冤家不聚头,贫道已先一步除了凤天南,不想他们两人仍有缘相遇。” 那青年被他笑得心里发毛,一时间疑神疑鬼,不住回忆以前是否见过这白白胖胖的牛鼻子。 此时场中胜负已经分明,坐中有一个名为何思豪的武官,却是奉了福康安之命,来下请帖邀请“韦陀门”掌门入京参加“天下掌门人大会”。 他在京城里虽只是个不入流的小角色,却自认比这些江湖草莽高出一头,也完全没有将这一场掌门之争当一回事。看到袁紫衣武功既高,人品又生得俊俏,不由得动了点小心思,想着这般一位美貌佳人在大帅面前献艺,怎都要好过那三个糙汉子。说不定大帅看得赏心悦目,自己多少也能得些好处。 打定主意后,他便斟了一杯酒送到袁紫衣面前,笑吟吟地道:“袁姑娘艺压当场,即令万老拳师复生,也未必有此武功。姑娘今日出任掌门,韦陀门上下当是无人不服。在下这一杯水酒,一贺姑娘荣膺掌门之位,二祝姑娘在来日的‘天下掌门人大会’上大放异彩,一鸣惊人。” 袁紫衣心中得意,笑靥如花伸手接杯。 刘鹤真知道有这武官在旁帮腔,那姑娘若当真喝下这杯酒,便要将一个“韦陀门”掌门之名坐实,心中不由大为焦急,当即喝一声“且住!”双手分开围观者越众而出。 何思豪见这么一个满是酒气的干瘦老头儿打断自己和袁紫衣说话,当时将脸一沉道:“你是何人?我们在此商议确定‘韦陀门’掌门大事,哪有你这酒鬼说话的余地?” 因为身后站着胡垆这位“天地会”少主,刘鹤真被他尊称一声“前辈”,不免要矜持一些,便没有如原著般插科打诨,只仰天打个哈哈,冷笑道:“这却奇了。老夫刘鹤真,忝为万鹤声师兄,昔年与他并称‘韦陀双鹤’。如今既是商定‘韦陀门’下任掌门一事,难道竟没有说话的余地?” 何思豪见他说得坦然自若,料想此言并无虚假,一时倒也想不出如何回应。 一旁的袁紫衣眼珠一转,放下酒杯哂道:“什么双鹤双鸭,姑娘没听过!你横生枝节,无外乎要争夺掌门之位。那就痛快划下道来,姑娘都接着便是!” 刘鹤真摇头道:“我对掌门之位绝无觊觎之心,此刻站出来,只为有几句话不吐不快!” 袁紫衣撇嘴道:“说来听听,却要看你弄什么鬼!” 刘鹤真正色道:“第一,韦陀门的掌门,该由本门真正的弟子来当,姑娘你这挂羊头卖狗肉的绝不算数。第二,不论谁当掌门,都该以身作则谨守门规,不许趋炎附势,结交权贵。第三,以武功定掌门,这话真真地不通,不论学文学武,从来都是人品第一。嘿嘿,若是一个卑鄙小人武功最强,咱们大伙儿也推他做掌门么?” 此言一出,人群中便有许多人暗暗点头,更有两人不约而同地鼓掌喝了一声:“说得好!”其中一个便是胡垆,另一个却是他先前关注的青年。 袁紫衣先狠狠瞪了那为刘鹤真帮腔而不顾自己面子的青年一眼,暗自发狠道稍后再和你这小贼算账,随即又看了胡垆一眼,俏脸上倏地闪过一抹异色。 但她很快便恢复正常,转向刘鹤真冷笑道:“甚么一二三,姑娘若是一件也不依,你待怎样!” 刘鹤真随手从桌上拿起一个酒碗,泼掉半碗残酒后,碗口向下重重一摔,暗中却用个巧劲,使得酒碗落地时轻轻一滑,平平稳稳扣在地面平铺的方砖之上:“若是不依,老头子只好凭借‘韦陀门’绝技‘天罡梅花桩’,向姑娘请教高明!” 双手随抓随摔间,地上霎时已散布了三十六只反扣的酒碗。 因为先前已经和胡垆畅饮一回,刘鹤真此刻酒意已到十分,又深知袁紫衣是个劲敌,便也没有托大再多喝酒,而是将碗中酒都泼在地上。 他身子一晃,轻飘飘纵出,右足虚提,左足踏在一只酒碗的碗底,双手一拱,向袁紫衣道:“领教。” 袁紫衣虽然通晓“韦陀门”刀、枪、拳三般绝技,却是只知招式而不知心法,对于“天罡梅花桩”这宗在“韦陀门”中属于秘传一类的绝学则是一窍不通。但她自恃轻功卓绝,料想随机应变也尽可应付得下,便也毫不迟疑地提气纵身,如一只翩跹紫蝶轻飘飘地落在两个酒碗的碗底上,双手摆出“六合拳”中的起手式“铁扇封门”。 刘鹤真见对方所用心法虽异,摆出的拳架却是纯正无比,心下也暗自赞了一声,当即也用出“六合拳”的招式抢步进击。 双方身形起落盘旋,在三十六只酒碗的碗底上相互追逐纠缠,片刻间已交手五十余合。 若公平交手,刘鹤真虽然多练了几十年功夫,却终究不及集多家之长于一身的袁紫衣。 但原来他有数十年“天罡梅花桩”的功夫在身,先占了地利之便;而袁紫衣一则要隐藏出身来历,二则要令众人心服口服,故此只用“韦陀门”的武功招数对敌,如此便使得自身实力大打折扣。 此消彼长之下,此刻的情形却是刘鹤真渐渐地占到上风,稳居中宫之位将袁紫衣迫得四方游走。 要说袁紫衣也却是了得,不仅武功奇高,更兼心思灵动机敏多智,眼见得败事将成,只稍一转念便有了主意,每移动一步,都在脚上暗施巧劲,将一个反扣的酒碗挑的翻了个身变成碗口朝上,自己则凭着一身出类拔萃的轻功,足尖轻点碗口边沿便可自如移动。 刘鹤真的轻功可远远做不到这般,到最后只能踩着最后两个反扣的酒碗困守一隅。 先前出声为刘鹤真喝彩的青年见他如此窘迫,随手从桌上抓起两个酒碗,打算学着刘鹤真的手法将它们掷入梅花阵中,为刘鹤真稍微拓展一点活动的空间。 却不妨另一边的胡垆也有拔刀相助之意,遂将右足抬起后,在地面上轻轻一踏,将一股柔和暗劲从地下传送出去。除了袁紫衣和刘鹤真各自踩着的两只酒碗,其余三十二只酒碗齐齐地跳起来一个翻身,重新变成反扣的状态。 当今之世,先天之路已绝,也再不见可以内气外放的高手存世,胡垆这一手“借物传功”“隔山打牛”的手段已算的是最高深的内功运用之法。 “牛鼻子敢坏我大事!” 袁紫衣忽地发出一声娇喝,窈窕的身形从梅花阵上凌空飞起,扑向人群之中的胡垆。 人在空中,右手在腰间一抹,登时现出一道璀璨光华,却是一条以银丝缠绞而成,前端缀着一枚小小金球的长鞭。 在手腕抖动之间,那长鞭如一条金首银蛇般破空而至,鞭梢金球携凌厉劲风,精准无比地击打胡垆右边太阳穴,竟是用上了要人性命的狠辣杀招! 第二十八章 辣手摧花,快刀护花 见袁紫衣向自己骤施杀手,胡垆不由眉头微皱。 在他想来,此女纵是恼恨自己插手帮助刘鹤真,也不该弄到要生死相见的地步,除非……她已认出了自己的身份。 以此女与“红花会”的渊源,要得知自己的一些信息也不算难事。凭着这些信息,在见面之后认出自己亦在情理之中。 再想一想原著中此女对凤天南那“先救后杀”的纠结心态,此刻向自己这“杀父仇人”出手亦是顺理成章。 “只是……贫道与你非亲非故,却没义务做你发泄郁结的靶子!” 心中闪过此念的同时,胡垆右手似缓实疾地抬起,尾指和无名指张开,拇指与食指、中指弯曲,如采摘带露鲜花般轻柔无比地拿捏那银鞭顶端的金球。这一式学自师兄韦虎头的“拈花如意指”使得不沾一丝烟火之气,深得北少林禅宗武学的空灵之妙。 袁紫衣识得这功夫厉害,当即将皓腕轻抖,那银鞭上登时生出巨大波动,不仅避开胡垆的三指拿捏,鞭头金球更顺势转弯,击打胡垆后脑的玉枕穴。 胡垆化指为掌,立掌如刀,刀势隐含无常之变,横向劈斩长鞭的鞭身,用的却是南少林绝技“解脱刀法”。 袁紫衣原地旋身,长鞭先随身形旋转之势收回,而后又如噬人毒蛇般电射而出,鞭头金球击向胡垆咽下“天突穴”。 此刻胡垆身边的众人早已受惊散开,唯恐遭了池鱼之殃。 他用出“铁剑门”嫡传轻功“锦鲤穿波”,身躯后仰飞掠,虽然不似锦鲤而更似一只海豚,却同样灵动迅捷地避开了长鞭的攻势。 与此同时,他用右脚的脚尖轻轻一挑,将地上的一杆长枪挑起落在掌中——此枪是先前袁紫衣与杨宾比试枪法后随手抛下的。 一枪在手后,胡垆顺势将枪杆末端在地上一撑,随着坚韧白蜡木炮制的枪杆弯成弓形,他后退的身形倏地定住。随即双足着地发力一撑,弯曲的枪杆亦崩得弹直,身躯借力再用一式“岳王神箭”向前飞掠。 而他手中长枪则随前掠的身法中平直刺,用出“韦陀门”三绝之一“六合枪”中的一式“白蛇吐信”,微微震颤的枪头隐含无穷变幻,锁定了对面袁紫衣咽喉及胸腹间多处要害。 袁紫衣看他这融合了轻功身法的一枪来势既快且诡,其威力胜过原本的枪法不止一筹,心中惊骇之余平添几分警惕戒惧,急忙一面施展身法闪避,一面将长鞭舞成一道晶亮银虹趁隙还击。 两个青年男女在庭院中酣斗不休,刘鹤真这正主却成了看客。 初时刘鹤真还担心胡垆不是袁紫衣对手,堂堂“天地会”少舵主若是在“韦陀门”中有个闪失,着实不是一件小事。因此,他并未退开,留在两人战圈的边缘为胡垆压阵,时刻准备出手以防不测之变。 到后来看到那一杆长枪在胡垆手中使来,不仅演尽“六合枪”的精要,更能推陈出新,平添了许多浸淫此枪法数十年的自己都从未想到过的玄妙变化,渐渐地竟凭着这一路枪法压制住袁紫衣而占到上风。他这才知道胡垆的一身武功之高远非自己所能想象,先前的担心纯属杞人忧天,于是便后退了几步,到妻子身边一起安心观战。 因为胡垆和袁紫衣用的都是长兵器,施展开后方圆数丈之内尽是枪风鞭影观战的众人唯恐被枪尖鞭梢伤到,早已识趣地退到院外,挤在门口和墙头张望,敢留下来的便只有刘鹤真夫妇和先前与胡垆一起鼓掌喝彩的青年。 激斗中胡垆口中蓦地发出一声长啸,手中长枪觑准对手攻来的长鞭,以“乌龙搅尾”之势一下缠卷,当时令长鞭与枪身缠裹在一起,而后双臂一合发力暴喝道:“撒手!” 袁紫衣内力本就不及胡垆深厚,臂力更比天生神力的胡垆差得太远,当时便再握不住长鞭的手柄。 胡垆一招夺下对方兵器,却丝毫没有停手的意思,缠着长鞭的长枪笔直刺向袁紫衣咽喉,杀机凛然不留一丝余地。 “手下留情!” 一旁有两人同时变色惊呼。 一个是刘鹤真,他看袁紫衣年纪轻轻便有如此武功,来头必然非同小可,一旦伤其性命,胡垆或是不怕,于“韦陀门”却大有干碍。 另一个出声的便是那青年。他在高呼的同时,更从随身长条包裹中拔出一口雪亮钢刀,一式“猛虎跳涧”凌空飞扑,挥刀斩击胡垆右肩,刀落处如电破长空,奇快无比,采取的乃是“围魏救赵”之策。 胡垆听得脑后金刃劈风之声,头也不回地将长枪回收以枪尾反挑,准确撞开斩落的长刀。 那青年顺势后退几步,怀抱钢刀拱手道:“这位道长,你既已胜了那位姑娘,何必还要赶尽杀绝?” 胡垆随手抖落了缠在枪身上的长鞭,平静的语调中透出几分冷意:“这位兄弟当看得清楚,方才是那位姑娘先向贫道下了杀手。此战既是由她挑起,如何结束便该由贫道做主!” 闻得此言,青年一时语塞,袁紫衣却是俏脸一片冰寒,忽地从襟底取出另一件兵器,挥手间舞成一团白光向胡垆头顶罩下,却是一柄僧道惯用的拂尘。 “本姑娘怕你这牛鼻子不成?小胡斐,咱们联手斗一斗这恶道!” 听得袁紫衣这一句呼喊,那青年登时呆了一呆。他正是昔年辽东大侠胡一刀的遗孤胡斐。自少年时大破商家堡一役后,一直孤身闯荡江湖,打磨武艺。今日来到衡阳,他在一家饭铺用饭时,被人以极高明的手法盗走随身包裹。 正衣食无着时,他经人指点来枫叶庄拜祭万鹤声,顺便蹭一顿酒饭。不想在庄门看到了当初结义兄长赵半山骑过的一匹神骏白马,又在这自称“袁紫衣”的姑娘身上看到自己丢失的包裹。 胡斐为人最是机敏聪颖,此刻听袁紫衣喊出自己姓名,登时猜到她必然与自己的赵三哥关系匪浅,先前盗取包裹该是玩笑之举。 只是他为人帮理不帮亲,心中感觉袁紫衣依仗武功抢夺他派掌门之位的做法大大不妥,故此方才反而为言辞中大有英雄豪气的刘鹤真鼓掌喝彩,直到胡垆将袁紫衣击败后又痛下杀手,才出手为其解围。 此刻听袁紫衣招呼自己联手攻击胡垆,胡斐心中不免有些踌躇。 胡垆却大笑道:“要二打一吗?那也有趣得紧!” 双掌一错之下,一杆长枪当中而折。他左手持前端的短枪仍用“六合枪”招数,抵住了袁紫衣攻来的拂尘;右手持后端的短棍演化一路“六合刀”法门,刀势一展将胡斐卷入其中。 第二十九章 青丝无踪,情丝未萌 胡垆拥有前世记忆,在武学上每多奇思妙想。这一心二用、分身合击的“左右互搏”之术,他在少年时便曾自行摸索,最初却连入门一关的“左手画方,右手画圆”都难以做到。 直到后来修习师父吕四娘所创的“两仪玄功”有成,他才不知怎的便自然而然做到一心二用,并在最好研究这些稀奇古怪功夫的韦虎头协助下将其补充完善。 此刻他便是以“左右互搏”之术同时施展“六合枪”与“六合刀”,分别对付袁紫衣和胡斐二人。 “韦陀门”武功源自少林,得韦虎头言传身教多年的胡垆自然能将“韦陀门”诸般绝技信手拈来,而且在以海纳百川、包罗万象的“醉梦红尘,归藏八法”的拳意心法驾驭施展下,威力之大、招式之精只会远胜原版。 用一柄拂尘接胡垆左手攻势的袁紫衣只觉对方以短枪施展的“六合枪法”较之方才的长枪少了几分堂皇大气,却又多了几分灵动奇诡,并没有变得更容易应付一点,当时全力运使手中的浮尘见招拆招,时而轻柔如软鞭套索,时而刚猛若铁锏铜锤。 胡斐本是用刀高手,看到胡垆以右手短棍施展的“六合刀法”中隐含无穷奥妙,心中不由战意大盛,忖道:“既然横竖要打,那便索性放开手脚打个痛快,只是要稍留几分余力提防他们两人互下杀手罢了。” 一念及此,他口中喝一声“得罪!”脚下暗四象方位踩踏起步,闪避对方刀势,右手一柄钢刀如奔雷掣电般连环反击回斩,出刀快捷无比,往往在常人只能挥出一刀的瞬间连斩四五道,招式变化又是精妙绝伦,刀刀攻守兼备,与施展“六合刀法”的胡垆拼个旗鼓相当。 三人这一场大战,直教枫叶庄上一众宾主看得瞠目结舌,刘鹤真更是在感慨“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之余,庆幸有胡垆陪同自己来了枫叶庄。否则,自己无论如何也敌不过袁紫衣这小姑娘,最终怕是难免被“后浪”拍死在沙滩上的“前浪”结局。 战况胶着近半个时辰,三人翻翻滚滚狠斗近五百招后,胡垆终于现出一些窘态。 要知胡斐和袁紫衣都是限于年龄因素,在功力火候和眼界见识上略有不足也未能跻身当时绝顶高手之列,但其中的差距也不过是一线之隔。不管胡垆本身底蕴如何深厚,想只凭着这两路“韦陀门”武功胜过两人,也是绝无可能。 眼见得两个对手越战越勇,彼此间也渐渐生出些默契,正逐渐压迫自己的活动空间,胡垆不由对胡斐生出几分由衷的佩服。 要知道不管是他还是袁紫衣,都是得到不只一位名师耳提面命,才有了如今的一身修为。 而胡斐却是只凭亡父胡一刀遗下的一部拳经刀谱自行参悟,最多加上当年赵半山指点的几句拳法诀窍,竟也将武功练到如此境界,悟性根骨实是当世无双,不愧为一个时代的主角。 确认凭拿出来的实力还不足以应对两个对手,他当即掏出压箱底的真才实学“酒仙踏月,醉步迷踪”与“醉梦红尘,归藏八法”。 在脚下醉步踉跄,身形东倒西歪之间,他瞻之在前,忽之在后,在袁紫衣浮尘与胡斐钢刀交织得如天罗地网般的攻势下从容进退趋避。 双手的短枪与短棍也不再局限于“六合枪”与“六合刀”的招数,而是将融入“归藏八法”中的诸般兵器妙用尽都施展出来。 他先是左手用剑术,右手用鞭法;继而左手变斧法,右手变棍术;再而左手变戟法,右手变锤招……在演尽十八般兵器的用法之余,还兼使出诸如判官笔、牛角镗、子午撅、量天尺等奇门兵器的招数, 袁紫衣和胡斐只觉身前身后尽是胡垆移形换影时留下的残像,四只眼睛里尽是无穷无尽的兵器杀招,一时间都看得眼花缭乱头晕脑胀。 袁紫衣全无还手之力,只能将拂尘舞成一团白光,将自身护得风雨不透,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胡斐却在这令其目不暇接的攻势下爆发出惊人潜力。 他将心一横彻底放弃了见招拆招的正常路数,只是凭着天生的武道灵觉将家传的一路胡家刀法施展开来,如有神助般自然而然用出平日练功从未参悟到的精微玄妙变化,每出一刀都是不求守而自守,不务攻却猛攻,虽被胡垆杀得汗流浃背,却始终互有攻守难分上下。 胡垆看得又暗赞一声,却已没了再纠缠下去的兴致,蓦地将短枪与短棍回收以双手合握,而后双臂发力向内一拗,咔嚓连响之下,短枪与短棍崩断成十七八截,随着他双手向外一扬,已在“铁剑门”一式暗器杀招“漫天花雨”之下呼啸而出,或如箭直飞或盘旋斜射,将两个对手全身要害穴道都笼罩在内。 袁紫衣和胡斐都是大骇,百忙之中各用轻功身法闪避并以手中兵器格挡拨打。 胡垆却在两人忙于应对暗器之时,身如灵猿一个筋斗从袁紫衣头顶翻过,且在电光火石之间探右手一掌击在她头顶。 “你敢!”好不容易接下一轮暗器的胡斐见状目眦欲裂,举刀便要上前和胡垆拼命。 在他想来,以胡垆的武功之高,这一掌之下必定已将袁紫衣震得颅骨尽碎当场毙命。 岂知袁紫衣中了这一掌后竟是安然无恙,只是满头秀发扑簌簌断裂脱落,霎时间现出光秃秃的头皮来,头顶上还有六个清晰的戒疤。 “你……” 胡斐这一惊非同小可,登时如木雕泥塑般僵在当场,连高举的刀子也忘记放下。 胡垆转回身来悠然笑道:“原来是一位师太,贫道失礼了。” 袁紫衣——此时该唤作“圆性”——一张微黑的俏脸早涨得通红,看着面前发愣的胡斐,心中蓦地似失去什么般有些空落落的,伸手摘下从胡斐处偷来后一直斜背在身上的包袱掷了回去,匆匆道一句:“原物璧还,外面那匹白马是文四娘子托我转赠,你走时莫忘骑着!” 说罢先捡起落在地上的长鞭,而后纵身飞掠出枫叶庄而去。 胡斐终于回过神来,望着圆性离开的方向张口欲呼,却终于闭口放弃,神色间也略有几分莫名的失落。 但他终究只与圆性初次见面,连话也没有来得及说几句,或许生出了几分少年人天然的慕艾之意,却终究不似原著般在多番恩怨纠缠下情根深种,故此也仅生出这点失落而已。 至于将来,在明白了对方出家人的身份后,他虽然素来生性放诞滑稽,却并非全然无视一切礼法的狂徒,怕还做不出因为有些好感便纠缠一位女尼的事情来。 眼看着自己刻意营造出的结果,胡垆在心中冷笑道:“小尼姑既得罪了贫道,自然该吃些教训。碍于‘红花会’的关系,贫道便不杀人而只诛心,一掌断了你的凡尘俗念,老老实实去诵经礼佛罢!” 第三十章 断肠草,攻心计 “胡斐年少无知,不辩是非,方才多有冒犯,还请少舵主务必海涵!” 在衡阳城郊的一个简陋小酒店中,胡垆、胡斐隔桌相对而坐,刘鹤真夫妇在两侧作陪。 等一壶酒和几样简单小菜上来后,胡斐先举杯向胡垆郑重致歉。 在枫叶庄的一场大战之后,刘鹤真以“韦陀门”武功辈分最尊的长老名义,立了万鹤声的大弟子孙伏虎为下任掌门,同时令他回绝了“天下掌门人大会”的邀请。 来下请帖的何思豪虽然大生怨恚,却因见识过刘鹤真乃至胡垆等人的武功,知道自己万万招惹不起,只能带了随从怏怏地离了枫叶庄。 看到诸事已定,刘鹤真也未在“韦陀门”多做逗留,以免那些晚辈怀疑他有借机夺权的意思,当即携了妻子,又请了胡垆一起离开。 胡垆离开之时,又招呼了正有些茫然不知接下来前往何方的胡斐同行。 四人行了一段路后,见到路边这小酒店中冷清清不见一个客人,便到这里面要了些酒菜后,打发店主人到后面回避,彼此做了一番详谈。 胡垆先坦然向胡斐说明了自己的身份。 恰好胡斐也是从广东一代过来,早听说了他铲除“五虎门”这岭南一霸的事迹。 如今又听说他是自己最仰慕的两大反清势力之一“天地会”的少舵主,欣喜兴奋之余,也不由深深懊悔自己先前向他出手之事,因此才有了眼下的致歉之举。 胡垆先和他对饮了一杯,然后摆手笑道:“胡兄弟不必在意此事。说起来那位姑娘,哦,是那位师太抢夺掌门的作为看似胡闹,其实倒也出自一番好意;至于她后来向贫道出手,那也是事出有因……” 随即他便先剖析了福康安召开“天下掌门人大会”的利害,推测圆性抢夺掌门之位,多半是相助“红花会”给清廷捣乱。 随后又说了圆性与凤天南的纠葛,猜她也未必真心取自己性命为凤天南报仇,多半只打算给自己吃些苦头,算是酬答了凤天南的血脉之恩。 他在这件事情上没有吃半点亏,这时说起来自是轻描淡写,尽显宽容大度的风范。 胡斐却听得大摇其头:“要说那位……那位师太立意搅乱‘天下掌门人大会’的志气,我倒也十二分的佩服。但她为凤天南而与少舵主为难的做法实是大大的不妥。我也曾去过佛山,听说了凤天南许多鱼肉乡里、欺男霸女的恶行,那位师太的生母亦是遭凤天南荼毒的受害者,她纵使做不到大义灭亲、为母雪仇,也不该反过来替凤天南出手!” 胡垆摇头叹道:“常言道清官难断家务事,她与凤天南之间终究有一份血脉牵绊,又岂能分割得如此清楚?” 刘鹤真这老江湖在旁边却听出了另一层意思,按说那小尼姑与凤天南的关系该是极为隐秘之事,胡垆竟能了解得如此清楚。由此可知,“天地会”在暗中的势力之大、耳目之广实是不可思议。 将这件事情揭过之后,四人便一边饮酒一边说些武林掌故、剑道拳理,胡垆、胡斐和刘鹤真固然都是当世高手,刘鹤真那年轻的妻子王仲萍亦是武林出身有一身不弱的武功,一时间酒兴与谈兴都甚是高涨。 他们正在酒店中说得热闹,忽有一人自外面进来,向着刘鹤真纳头便拜,口中道:“晚辈张飞雄,见过刘前辈!” 刘鹤真吓了一跳,急忙起身将他扶了起来,带着一脸疑惑问道:“恕老朽眼拙,以前似是未曾见过这位兄弟,不知你何以如此多礼?” 那张飞雄神态恭谨地答道:“前辈有所不知,晚辈早年受过万鹤声万掌门的救命大恩,此次是听说他仙逝后特意赶来吊唁。方才晚辈便在枫叶庄上,得知万掌门竟还有一位师兄,故此赶来向前辈问安。” 一旁的胡斐凭着过人的记忆仔细回忆一下,向胡垆低声道:“少舵主,先前此人确实在吊唁的宾客之内。” 胡垆微微颔首,同样将声音压得极低道:“不仅如此,此人是跟着我们出了枫叶庄,一路跟到此处的。” 胡斐倒没有发觉这一节,心中对只比自己年长一点的胡垆愈发佩服。 那边刘鹤真听说眼前这人如此重情重义,不由大为感动,说道:“承蒙张兄弟有心,老朽多谢了。” 张飞雄眼底闪过一抹喜色,面上却现出犹豫再三而后终于下定决心的生动表情,上前一步道:“晚辈此来,还有一件大事要请前辈做主……” 他说到此处停了下来,看了看刘鹤真身后的三人。 刘鹤真摆手道:“无论何事,老朽固是无需隐瞒拙荆,同样不会隐瞒这两位少年英雄。张兄弟若觉为难,便不说也罢!” 张飞雄看他言语中没有半分转圜余地,便也不再迟疑,肃然道:“晚辈来时恰好与那京城来的武官何思豪同路,昨晚更住在同一间客栈,偶然窃听到一个天大机密。原来他除了投寄请帖邀请各派掌门赴会,还另负有秘密使命,要联系湖南本地官府,捉拿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的‘金面佛’苗人凤,逼问一处价值连城的大宝藏下落。” 他一面说着一面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双手呈到刘鹤真面前:“这便是晚辈从他行囊中盗出的机密公函。晚辈本有心亲自面见苗大侠示警,不料那何思豪方才已经发现密函失窃,并怀疑到晚辈的身上,此刻正带着大批鹰抓孙前来追杀。晚辈死不足惜,却不能叫他们害了苗大侠性命。故此斗胆求前辈仗义援手,代替晚辈携此密函去见苗大侠,而晚辈自会将追兵引导旁处!” 刘鹤真听得动容不已,感觉面前之人虽是名不见经传,却当真是一位义薄云天的好汉子,也不枉当初万师弟救了他一回。 只是以他的性格,又怎会任由对方冒险引开追兵,正要劝说其从长计议时,忽听到身后的胡垆哈哈一笑,又轻轻鼓了几下掌,哂道:“当真是好故事,好设计,可称是天衣无缝!只是贫道有一事不明,瞧你的身形步伐,应该是练的辽东‘天龙门’北宗的功夫。你如此关心苗人凤苗大侠,你家掌门田归农可知道吗?” 此言一出,店内众人同时变色。 刘鹤真夫妇两个虽然隐居在乡间,却也一直关心武林中事,都听说过苗人凤与田归农不知何故已断了祖上几辈的交情,这些年大有老死不相往来之势。 胡斐则在少年时于商家堡目睹了田归农拐骗苗人凤妻子抛夫弃女的人伦惨事。 此刻他们同时想到,以苗田两家的关系,田归农的门人绝没有救援苗人凤的道理,这其中必然有诈! 张飞雄同样神色剧变,看到对方几人都是目光不善地望着自己,口中忙道:“大家不要误会,我……” 一言未毕,他忽地将手中信函一撕两半向对面一扬,自己则弃了信函如一条滑溜的泥鳅般倒蹿了出去。 那封信函被撕破的瞬间,立时有一团黄色浓烟从断口处冒出,随着张飞雄扬手之势向着刘鹤真面上罩去。 刘鹤真未料到对方有次一招,虽明知那黄烟不是好路数,也已闪避不及。 仍坐在后面的胡垆忽地将口一张,一道酒香四溢的晶亮飞瀑从他口中喷涌而出,从刘鹤真耳畔飞过将那团黄烟席卷一空,而后劈头盖脸打在正向后飞蹿的张飞雄面上。 这却是胡垆自己琢磨出的另一手绝技,以内力把方才喝下去的几杯酒水逼上来从口中喷出。因为酒瀑中蕴含内家劲力,虽然不足以致命,却也可凭着出其不意来克敌制胜。 张飞雄被酒瀑喷在脸上,便似生受了迎面一拳,当时满脸开花地摔倒在地上,随即更双手遮眼嘶声惨叫。 原来胡垆喷出的酒瀑卷走黄烟后,本身已变成剧毒之物,此刻张飞雄却是害人不成反害己。 胡垆不理会在这片刻之间已是双目红肿黑紫,眼角渗出黑血,痛得满地打滚的张飞雄,走上前看了看已从信函中飘出落在地上的两截信笺,见上面只有寥寥数语:“人凤我兄:令爱资质娇贵。我兄一介武夫,相处甚不合宜,有误令爱教养。兹命人相迎,由弟抚养可也。弟田归农顿首。” 他看罢摇头叹道:“这出自‘毒手药王’之手的断肠草虽毒,却远远毒不过田归农的阴毒心术!” 刘鹤真夫妇和胡斐也都过来看了书信内容。前者尚有些茫然,后者却霎时想通田归农安排的这一条攻心之计,更想到若非这张飞雄贪生怕死,不敢亲自去面见苗人凤下书,转而想设计刘鹤真做替死鬼,怕是以苗人凤的盖世武功亦难免落入彀中。 一念及此,他登时毛骨悚然心中战栗,深感胡垆言之有理。 第三十一章 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 弄清了事情的原委后,胡垆便做主将双目已废的张飞雄赶出小酒店,任凭其自生自灭,然后对胡斐及刘鹤真夫妇道:“田归农既是处心积虑谋害苗大侠,只怕一计不成会再生一计。” 说到此处,他转向胡斐道:“胡兄弟,你新得的那匹白马日行千里,便劳烦你先赶到苗大侠府上示警,要他凡事多加提防,以免落入小人算计。恰好贫道也有些事情要与苗大侠商议,会稍后一步赶到与你会合。” 随即向他详细交代了苗人凤的住址。 胡斐最是任侠豪气,虽隐约有些猜疑苗人凤与亡父胡一刀之死有关,却也绝不会坐视他遭了卑鄙小人毒手,当即毫不迟疑地慨然道:“此乃义不容辞之事,我这便出发,后会有期!” 说罢向店内三人拱一拱手,带了随身的兵器包裹到外面上了那匹白马,一抖缰绳如风驰电掣般疾驰而去。 胡垆又向刘鹤真夫妇笑道:“刘前辈,那田归农也未必定有后招,我与胡兄弟两个一前一后赶去报信也尽够了,无须再劳动前辈大驾,咱们也就此别过了。” 刘鹤真心知“天龙门”在武林中的势力极大,“韦陀门”远远不能与之相比,自己若是参与到这事中去,说不定便会给自家门派招来大祸,胡垆说的这番话却完全是方便自己下台。 只是他终究要顾忌“韦陀门”的安危,虽然心中大为惭愧,衡量再三后还是带着些尴尬之色与胡垆拱手告别。 单说胡斐一路策马疾驰,那匹由“鸳鸯刀”骆冰托圆性转赠的白马年齿虽长,体力也已不再巅峰状态,却仍非寻常快马可以相比,不过大半天时光便将三百多里路程丢在身后。 尽管时近黄昏,他仍没有片刻耽搁,径直依照胡垆交代的地点,来到一座小市镇的郊外,寻到一座孤零零的小型宅院,在门前下马上前敲打门环。 随着一阵不轻不重、沉稳而均匀的脚步声响,面前的门扇向内开了一半,一个高瘦身影出现在胡斐面前。 胡斐见此人面如淡金,手脚粗大,赫然正是当初在商家堡有过一面之缘的苗人凤,只是较之当年颇显衰老憔悴。 苗人凤神色淡淡地上下打量胡斐几眼,目光中现出一抹赞许之色,沉声道:“这位小兄弟年纪轻轻,难得武功竟已登堂入室。只可惜苗某多年不曾动剑,武艺早已生疏,只恐要令你失望而归了。” 胡斐先愣了一下,随即明白对方定是因那“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名号,招惹了无数争名求利之徒上门比武,此刻却将自己也当做挑战之人。 他急忙拱手笑道:“苗大侠不要误会,谅小子何德何能,焉敢来轻触虎须?晚辈此来,实是有一件事情当面奉告。” 苗人凤严肃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原来如此,恕苗某失礼,小兄弟若不嫌寒舍简陋,便请入内详谈。” 胡斐牵了马跟对方到了院中,在苗人凤指点下旁侧拴好马,然后跟着到了正面堂屋。 眼前的情形却令他呆了一呆,原来在室内的一张桌子上摆设了几样简单的饭菜,一个只有六七岁年纪、生得如粉雕玉琢般可爱的小女孩正捧了小碗自己吃饭。当两人进来时,女孩儿停下碗筷转头望来,小脸上还粘了一颗饭粒,模样显得甚是可爱。 苗人凤走上前,伸出一只捏惯宝剑的大手,轻柔无比地将女孩儿脸上的饭粒拈下来,随手送入自己口中,引得女孩儿发出一阵咯咯轻笑。 胡斐已猜到这便是苗人凤的女儿,又想到当初在商家堡时,这可怜的孩子经历了被亲娘遗弃的惨事,心中不由大起怜惜之念。 苗人凤安抚了女儿后,转回来向胡斐道:“还未请教小兄弟如何称呼?” 胡斐略一犹豫,终究还是坦然答道:“不敢,晚辈胡斐。” 听到一个“胡”字,苗人凤看胡斐的目光又温和了几分,微笑道:“胡兄弟风尘仆仆,想必还未顾得上用饭,不如便与我父女一起吃好了。” 说罢,既不等胡斐歉让推辞,也不疑心他会对女儿不利,自顾自地转身到了里间。 胡斐见他对自己这素昧平生者如此信任,不由深觉其气度确实当得起一声“大侠”之称。 女孩儿应是少见生人,看着胡斐一时忘记了吃饭,目光中既有些好奇又有些羞怯。 胡斐生性洒脱不羁,见状先咧嘴一笑,又做了个大大的鬼脸。 女孩儿先被吓了一跳,随即发出一阵银铃般的清脆笑声。 苗人凤拿了碗筷出来,看到胡斐和女儿相处得如此其乐融融,神色间再添几分柔和,当即请胡斐入座,亲手为他满满地盛了一碗饭。 胡斐赶了这多半日路,腹中也确实饥饿,当时便不再客气,道一声谢后接过碗筷,与苗家父女一起吃了起来。 苗人凤在招呼胡斐的同时,更多地是为女儿夹菜,柔声细语地哄她多吃一点。神态言辞完全是一派慈父模样,不见半分打遍天下的绝世高手威势。 胡斐看在眼中,不由想着若是自己双亲未曾早逝,那位同样号称大侠的父亲必然也会如苗人凤般慈爱温和,当时不由得眼中一酸,急忙接着低头扒饭的动作,掩饰了目中泛起的一抹泪光。 他自不便当着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儿说那等阴私歹毒之事,于是老老实实地和苗家父女吃完了这一顿饭。 小女孩儿正是渴睡之时,吃过饭后便开始犯困,苗人凤抱着她到内室放在床上,又讲了一个故事哄她入睡。 胡斐便帮着将碗筷盘盏拿到厨房洗刷干净。 等到掌灯时分,苗人凤才出来再与胡斐相见,神色一正道:“不知胡兄弟此来有何见教,苗某洗耳恭听。” 胡斐忙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详述一遍,最后又道:“全赖‘天地会’少舵主胡垆道长洞幽烛微,才能揭发彼等小人奸谋,我不过是个跑腿报信之人罢了。” 苗人凤听罢半晌无言,怔怔出神良久才发出一声幽幽长叹,脸上却始终没有半分怒色,正要和胡斐再说些什么时,外面忽有一阵急骤的马蹄声迅速由远而近,霎时已到了门口。 两人面上都现出警觉神色,却听到一个浑厚低沉的声音自外面传来:“在下汤沛,求见‘金面佛’苗大侠!” 第三十二章 漫道天下无敌,难当暗算无常 听到“汤沛”这个名字时,苗人凤和胡斐面上的警惕之色都缓和了不少,毕竟此人在武林中的名声实在太响也太好。 苗人凤扬声回应道:“敢是人称‘甘霖惠七省’的汤大侠吗?恕兄弟有失远迎之罪。” 说罢,先向胡斐告了声罪,忙起身前去开门迎客,不多时便将一个年逾六旬却仍精神矍铄的佩剑老者请了进来。 汤沛看到在室内的胡斐时,目中闪过一丝极为隐晦的异色。 苗人凤先将胡斐引荐给汤沛,却并未说他来意,只说是自己极为看重的少年英雄。 汤沛很是和蔼地与胡斐见了礼,口中说了些“能得苗大侠青睐,必定是了不起的豪杰”之类同时恭维苗、胡二人的客套话。 苗人凤知道对方突然到访必有原因,当即问道:“兄弟僻处湘南,汤大侠定居鄂北,虽是二省相邻,素日却缘悭一面。今日汤大侠驾临寒舍,是否有所见教?” 汤沛闻言,忽地重重叹了口气,脸上现出糅合了愤怒与失望的生动神色,举掌在身畔的几案上用力一拍道:“说起此事,实在一言难尽。不瞒苗大侠,兄弟往日与‘天龙门’北宗掌门田归农相交莫逆。日前他忽地带了不少门人来到舍下,说是要到湘潭一带办一件大事。兄弟不疑有他,只管尽地主之谊好生款待了他们一行人。 “岂知那田归农酒后失言,泄露了一点口风,似是要用剧毒之物暗算苗大侠。兄弟自悔瞎了眼珠所交非人,本待当时便与那姓田的翻脸,却又顾忌他随行高手甚众,担心引得他恼羞成怒或将反受其害,只得暂时隐忍诈作毫无所觉,直到他离了我家中后,才骑了一匹快马绕道前来向苗大侠示警。 “此外兄弟也要当着苗大侠说明,自此之后汤沛与那姓田的卑鄙小人恩断义绝,无论苗大侠如何处置那厮,兄弟都毫无异议!” 说罢,向着苗人凤一躬到地。 苗人凤没想到一日之间,竟会有两个人往日素不相识,却能不辞辛苦赶来向自己示警,心中不由大为感动,暗道终究是人心向背、正道不衰,急忙上前几步伸双手去搀扶汤沛。 便在四臂堪堪相触的瞬间,他凭着当世绝顶高手的敏锐感官,蓦地听到几声几乎微不可闻的机括发动之声自汤沛脚底传来,随即便感应到几缕极细的暗器袭向自己的小腹和下阴要害。 他平生不知会过多少强敌,在面临危机时无须大脑思索,身体本能地便会做出应对。在来不及闪避的情况下,他不假思索地将左臂向下一沉,拦住袭向要害的暗器,右手一掌挟排山倒海之力轰向汤沛的面门。 汤沛本身亦是当世顶尖高手,当时奋力合并双掌相迎。 三掌相交,发出一声轰然大响。 苗人凤身形屹立如山,汤沛却是向后腾腾腾连退三步。 “是田归农要你来暗算苗某的?” 苗人凤面色森冷无比,口中发问的同时,右手奇快如风地在左肩指左肘间点了三指,又在小臂上拍了一掌。 随着这一掌拍下,登时有五枚色呈湛蓝的牛毛细针从皮肉下弹飞出来落在地上。 胡斐这才知道汤沛假口示警实是包藏祸心,方才不知用什么手段发射这一看便知喂过剧毒的细针暗算了苗人凤,想到自己一番辛苦尽付东流,更辜负了胡垆的信任与托付,当时羞恼交加拔刀在手,与苗人凤成掎角之势锁定了汤沛。 汤沛面上一阵阴晴不定,涩声道:“苗大侠,你既知这是田老弟的安排,便也知道他想要什么。只要你将那东西拿出来,兄弟立时将解药奉上!” 苗人凤冷笑道:“姓汤的你休想拖延时间!事已至此,若是苗某不死,那田归农和你汤沛日后可能睡得安稳吗?” 话音未落,右掌已向对方发动了第二次雷霆之击。 “奸贼纳命!” 胡斐亦发出一声暴喝,人如猛虎刀如霹雳从旁侧夹攻汤沛。 汤沛想到若田归农提供的毒药当着如他所说般厉害,苗人凤既中了毒针,那边必无幸理,自己又何必与一个必死之人拼命?再说看那小子也是个硬手,别一个不好,还不曾拿到那份天大的好处,却先将性命丢在此处。 一念及此,他顿时萌生去意,口中也暴喝一声:“看我暗器!” 双足猛地在地上一顿,陡然从脚上两只靴子的顶端射出两蓬湛蓝毒针。 苗人凤和胡斐都吃了一惊,想不到对方的暗器竟是用如此阴诡手段发射,又对那毒针深怀戒意,当时各自闪身躲避。 汤沛便趁着这个空当,身形向后飞射而出,咔嚓一声撞破了窗户逃之夭夭。 胡斐还待追击时,却被苗人凤出声喝止。 他瞬间也想明白查看苗人凤的伤势要紧,当即回身走上前询问。 苗人凤苦笑一下,将左臂的衣袖挽了起来。 胡斐只看了一眼,登时面色大变,却见只是这瞬息之间,苗人凤自手肘一下的小臂和左手已经变成触目惊心的紫黑颜色,小臂外侧又有五个极小的伤口,正向外渗出黄水。 苗人凤倒是神色从容,反过来安慰胡斐道:“早年我有一位至交好友死在剧毒之下,自己也曾被喂毒暗器所伤。因此方才察觉情形不妙,已经及时封住了肩臂处的三处要穴,一时三刻之间,还不至于毒气攻心。” 胡斐见他语气平静地似在说一件毫不相干的小事,心中愈发佩服他的定力胆魄,更由苗人凤联想到自己未曾谋面的父亲,当时语带哽咽道:“苗大侠且稍等片刻,我这便去追赶那姓汤的奸贼,便是拼了这条性命,也定要抢回解药来为你解毒!” 苗人凤先摆手阻止了他,忽的听到内室传来女儿的低声啜泣,知道方才的动静已将她惊醒,急忙吩咐了胡斐在此等候不可造次,自己则快步到内室好生抚慰女儿一番,哄得还迷迷糊糊地小女孩儿重新睡熟。 等重新出来后,他却引着胡斐到了另一间房门紧闭的厢房。 胡斐看到房内居中有一张白木桌子,桌上放着两块灵牌,一块写着“义兄辽东大侠胡公一刀之灵位”,另一块写着“义嫂胡夫人之灵位”,登时怔在当场。 在他出神之际,耳边忽地传来苗人凤的问话:“胡兄弟,苗某身重剧毒,已是将死之人,临死之前有一句话相询,只盼你定要如实作答……方才你攻向汤沛的一刀分明是独步天下的‘胡家刀法’,可是与昔年的辽东大侠胡一刀有所渊源?” 第三十三章 片言消宿怨,灵丹祛奇毒 胡斐身躯一僵,心中霎时转过千百个念头,但看到面前这位号称“大侠”的苗人凤时,忽又豁然开朗,忖道:“大丈夫立身处世,便当如苗大侠般襟怀磊落,又何须遮遮掩掩。” 一念及此,他坦然道:“不敢欺瞒苗大侠,胡讳一刀公正是先父。” 说罢,便在胡一刀夫妇灵前叩拜下去。 听到胡斐之言,虽面对生死大事亦面不改色的苗人凤脸上大变,脚下甚至立足不稳的一个踉跄,而后扑倒胡斐身边,胡一刀夫妇的灵位垂泪大笑道:“苍天有眼,终未使胡大哥绝嗣。此刻苗人凤便立时身死,也足可含笑瞑目了!” 他先前虽认出胡斐使的是“胡家刀法”,却只怀疑胡斐是胡一刀的后辈族人,毕竟他当年亲眼看到激流边的一滩鲜血和一顶原是带在那孩子头上的小帽,对那孩子的生存早不抱一丝希望。 胡斐见状,实在不能相信此人当真是害死父母的凶手,当即搀扶他一起起身,并问出萦绕心头多年的疑惑:“苗伯伯既尊先父为兄,是否知晓我父母究竟为何人所害?” 苗人凤惨然道:“若说胡大哥夫妇之死,则皆是苗人凤之罪!” 随即便毫不隐瞒地道出当年为报父仇而与胡一刀比武,却又惺惺相惜而化敌为友,岂料有人在两人刀剑之上喂毒,酿成胡一刀中毒身死、胡夫人自刎殉情的惨剧。 说到最后,他将双手背在身后,面向胡斐道:“贤侄若要报仇,只须落在苗人凤身上便是。当初胡大哥曾说若是死在我剑下,便要我代他抚养孤儿。如今我也有同样要求,请贤侄日后好生照顾小女若兰。你动手罢!” 胡斐手按刀柄,脸上神色变幻不定。 苗人凤看他犹豫,怒道:“我深重剧毒,命不久矣。若能死在贤侄手中,正好洗却多年困扰心间的愧疚。此外我平生未收弟子,亦未传授小女半点武功。待我死后,苗家剑法便成绝响,胡、苗两家百年宿怨亦就此而终。杀我,既全私情,且合大义,杀!” 听得那一个“杀”字,胡斐蓦地拔刀在手,一手握刀柄一手捏刀身,运内劲奋力一拗,一柄钢刀铿然而折。 他弃刀于地,昂然道:“苗伯伯既明大义,便不该令胡斐在父母灵前做个是非不明的卑鄙小人。小侄折刀为誓,胡、苗两家宿怨,自今日一笔勾销!” “贤侄!” 苗人凤即是感动又是惭愧,想到胡一刀有子如此,又倍觉欣慰。 便在此刻,门外忽地有人鼓掌笑道:“好一个胡斐,拿得起放得下,正是英雄本色!” 苗人凤悚然而惊,虽然方才心情激荡不能自已,但给人侵入身外咫尺之地而不觉,也足见来人的实力太过骇人。 “是胡少舵主!” 胡斐却立时听出了说话人的身份,大喜之下急忙跑去开门,见门口站着一个笑呵呵的道人,正是说了会随后赶来的胡垆。 因为在后面追着胡斐赶来不曾停歇,此刻胡垆也是一身的风尘仆仆。 他向胡斐假意嗔道:“胡兄弟,贫道有句话早就想说,你我虽是初识,却感觉彼此分外地投缘。你口口声声总唤贫道什么‘少舵主’,可是不想交贫道这个朋友吗?” 胡斐微窘道:“胡斐并非不想高攀,只是一时不敢造次。既然如此,兄长请上,且受小弟一拜!” 说着已向胡垆抱拳一躬到地。 胡垆坦然受了他一礼,然后笑道:“好兄弟,这一声‘兄长’却不会让你白叫,待贫道看一看苗大侠的毒伤。” 胡斐喜出望外,急忙引他入室与苗人凤相见。 苗人凤素来敬慕反清义士,又亲身感受了胡垆高深莫测的修为,当时很是客气地与胡垆相互见礼。 胡垆也未料到自己已经揭破了田归农奸谋,苗人凤仍未脱中毒之厄,唯恐事情再发生什么意外之变,当即便请苗人凤挽起左臂衣袖现出毒伤。 看到此刻苗人凤小臂已彻底肿胀紫黑,而手肘以上虽也浮现一层黑气,颜色却要淡了许多,情况还算在可控范围之内,他这才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胡垆探手入怀,取出一个贴身收纳的素色丝囊,打开束紧囊口的丝线,倒出一颗指尖大小、通体晶莹如玉的丹丸托在掌心,向着苗、胡二人笑道:“这是贫道一位好友所赠的‘冰心辟毒丹’,是天下各种毒物克星,当可化解苗大侠所中剧毒。” 胡斐听说剧毒可解,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也便有了闲心开胡垆玩笑:“兄长那收藏灵丹的丝囊好生别致,你那所谓‘好友’莫不是一位红颜知己罢?” 胡垆一面将灵丹放在苗人凤上臂处,由上而下慢慢滚动,一面没好气地道:“你如闲得没事,便去厨房寻个碗来!” 胡斐看他神气,便知自己多半猜的不错,嘿嘿笑了几声,跑去厨房拿了个干净的大碗回来放在桌子上。 此时随着胡垆用“冰心辟毒丹”在苗人凤手臂上滚动,肉眼可见那手臂上笼罩的黑气向下退却,皮肤渐渐恢复了正常的色泽。 眼看着毒气已经被灵丹迫得退到手腕以下,都聚集到了苗人凤的一只左手上,胡垆用空着的左手拔出头顶发髻上横插的竹簪,刺破了苗人凤左手五指的指尖。 随着一滴滴黑色毒血从指尖滴落,那只紫黑色的手掌也渐渐恢复正常。 等到苗人凤整只手掌上不再见一点黑气,胡垆收起按在对方手背上滚动的灵丹,解下腰间的酒葫芦,在桌子上的酒碗中满斟了一碗酒。 这葫芦中却是他离家之时装的自家酒坊精酿的烈酒,平时只是拿来解馋而舍不得放量痛饮。 在苗人凤和胡斐不解的目光中,胡垆将那颗“冰心辟毒丹”投入酒碗之内,片刻后用一双筷子夹了出来,擦拭干净后收回那丝囊中重新贴身放好。 他将酒碗送到苗人凤面前,笑道:“苗大侠虽及时封了穴道,却终究难免被一些毒气侵入体内,饮下这一碗酒后,当可将毒气祛除殆尽!” 苗人凤毫不怀疑地接过酒碗,向胡垆笑道:“如此苗某便借花献佛,敬少舵主!” 说罢仰首一饮而尽。 他只是喝酒,对于胡垆的救命之恩却绝口不提,其中自是“大恩不言谢”之意。 第三十四章 再见佳人,玉葫冰心 三人回到前面堂屋落座叙话。 胡垆向苗人凤笑道:“那田归农应该料不到苗大侠所中剧毒已解,在这数日之内必然会派人试探而后大举来犯。苗大侠不妨将计就计,到时或可给他一个大大的惊喜。” 苗人凤双目中寒芒大盛,沉声道:“少舵主此计大妙,苗某也有些事情要询问田归农,原本还怕他龟缩在‘天龙门’不出,若是能令他自动送上门来那便最好!” 胡垆又道:“以苗大侠盖世武功,再加上胡斐兄弟相助,任他田归农带多少人,也定是有来无回。贫道便偷个懒,先去寻访一位朋友。” 胡斐心知以自己这位兄长急公好义的秉性,若非必要绝不会放着这件事情不理,有些好奇地问道:“兄长要去寻访哪一位朋友?” 胡垆道:“哥哥对医道毒术都涉猎不深,虽然凭借那一粒灵丹解了苗大侠身上之毒,却实在不能确定是否还有什么隐患。因此要去寻访那位炼制出这粒灵丹的正主,在仔细为苗大侠诊治一番。” 苗人凤见他为自己考虑得如此周详,心内自然大为感动,当时拱手道一声“有劳”,暗自却已做了一个决定。 胡垆眼见得已在两人面前刷足了好感,当时也不耽搁,向胡斐借了那匹白马代步,披星戴月一夜疾驰,到天明时在一个集镇吃点东西又买些干粮,而后又疾驰一日,到日暮时分终于赶到位于洞庭湖畔的一个名为“白马寺”的小镇。 他绕到镇子北面,沿着大路转了几个弯子,便看到路旁数十丈外有一片极大的花圃,其中遍植一种深蓝色花朵。那些花朵的形状甚是奇特,便似一只只小小的鞋子,隔远便送来一缕缕沁人心脾的淡淡幽香。 在这一片蓝色花海之中,一个身着朴素青色布裙的瘦小身影正拿了一柄花锄弯腰除草培土。 这些日子里,这身影倒也不时会在胡垆脑海中浮现,此刻终于重逢,他却没有什么少年人的忸怩踌躇,离得老远便扬声笑道:“程姑娘,别来无恙否?” “胡道长!” 花圃中的程灵素带着一脸的惊喜之色转头望来。 胡垆登时呆了一呆,原来两人相别不过数月光景,此刻程灵素的脸上的气色已是大不相同。全不见了当初那似是常年营养不良的菜色,肌肤在白皙中透出一点红晕,又娇嫩细腻吹弹可破,配上那双本就晶亮灵动的美眸,使得这一张宜喜宜嗔的俏脸明艳无俦。 见到对方看着自己发愣,程灵素俏脸飞红,心中却是一阵窃喜。这些日子她借助“冰蟾辟毒丹”的灵效,渐渐祛除了因常年接触各种毒物而积淀在体内的毒性,面容的变化还只是其一,瘦小若女童的身体也似有了重新生长发育的态势。 胡垆旋即醒悟自己这般盯着人家姑娘的脸发呆大为失礼,急忙别过头左顾右盼,没话找话地道:“程姑娘这住处虽离城镇不远,却又难得如此清幽,深谙‘闹中取静’之理,贫道若非俗务牵绊,也恨不得能留下来长住呢!” 说到此处,他看到程灵素俏脸更红,立时知道这话也大为不妥,急忙补救道:“姑娘不要误会,贫道并不是那个意思……” 随即又发觉自己有越描越黑之嫌,登时再也说不下去,满脸都是尴尬之色。 程灵素气极,顿足嗔骂一句:“登徒子!”丢下花锄,径自回了花圃后面的茅屋之中。 胡垆讪讪地牵了马小心绕过花圃,到了那三间茅屋前将马拴好后也走了进去。 刚刚进门,却见程灵素已神色如常地端了一荤一素两盘菜放在桌子上,旋即用端出一大碗汤和一盆米饭,向胡垆笑道:“天色不早,道长若不见弃,便来胡乱用些饭食。” “姑娘当真是及时雨,贫道此刻正饥肠辘辘呢!” 胡垆笑着回应一句,上前帮忙布置,须臾将饭菜安排停当。 两人隔桌相对坐定后,他看着桌上的饭菜,心中忽地生出一个疑问:“姑娘准备的似乎是两人份的饭菜,难道府上还另外有人吗?” 程灵素若无其事地道:“我平素独居于此,哪里还有旁人?只是我算着‘天下掌门人大会’为期不远,道长近日便该驾临,每次做饭时便多准备了一点。” 胡垆不是傻子,怎能体会不到这姑娘对自己的一番心意,当时收了平日的嬉笑神色,郑重其事地道:“胡垆何德何能,竟蒙姑娘如此相待!” 程灵素虽然又涨红了俏脸,这次却并未着恼,沉默良久后低声道:“这些事是我心里愿意做的。” 这时代的男女风怀恋慕,往往只凭一言片语,便传倾心之意,因此两人都未继续说下去,只相视一笑,一切默契于心。 他们端起碗筷吃饭,同时聊些别后各自的经历,彼此也换了“大哥”和“素妹”这两个更显亲近的称呼。 程灵素给胡垆夹了一筷子菜后,忽地想起什么,笑道:“险些忘了,我这里还为大哥准备了一件特别的礼物。” 说罢,她起身到了隔壁的茅屋,再回来手中多了一件东西,却是一个比拳头略大一些,通体晶莹碧绿似是用一整块碧玉雕琢而成的葫芦。 程灵素将那碧玉葫芦送到胡垆面前,笑嘻嘻地道:“大哥是酒中行家,且品一品这葫芦中的酒怎样?” 胡垆知道其中定有古怪,便伸手接过葫芦,拧开顶端同样是碧玉制成内衬软皮的盖子,先送到鼻子下面闻了一闻,登时有一股浓郁酒香沁入鼻中。 “好酒!” 他眼睛登时亮了起来,有些迫不及待将葫芦口凑到唇边,稍稍仰首啜了一小口,让那一口酒水在口舌间盘桓片刻才流入喉中。 “怪哉,怪哉!” 胡垆不由大为迷惑。他前世便好饮酒,今世更是生在酒坊中,自能吃饭时便能喝酒,不仅酒量深不可测,也极善品酒评酒。不拘是什么酒,只要倒进嘴里一尝,立时便能判断出种类年份。 手中这碧玉葫芦中的酒凭口感的醇厚程度该是十年以上的陈酿,但隐隐地又带着一丝新酒的燥意,令他在一时间难以做出准确的判断。 好在一旁的程灵素未让他纳闷太久,很快便笑着为他解惑道:“大哥可还记得在鹿鼎山宝藏之内,我向你讨来的那个碧玉瓜? “药典中有记载说,昆仑山脉中出产一种奇玉名为‘酒玉’,具有醇化酒水的奇妙效用。将之在寻常酒水中浸泡片刻,那酒水立即变成陈酿醇酒。 “我当时便认出那碧玉瓜的材质正是‘酒玉’,因此向你讨了过来做成这个酒器。 “我在这葫芦中装的只是寻常村酿,时间也稍短了一些,大哥怕是喝出一些异常。若换成好一些的酒多酝酿数日,那该能与真正的极品陈酿毫无分别了。” “素妹有心了,这件礼物我实在喜欢得紧!” 胡垆早笑得合不拢嘴,摩挲着那葫芦爱不释手。 程灵素笑道:“大哥既收了我的礼物,待稍后吃过了饭,帮我做一件事罢!” 第三十五章 毒手门徒,药王神篇 胡垆闻言,没有半分犹豫地道:“素妹有事但请吩咐。” 程灵素道:“近日白马寺镇上来了一个游方郎中,他每晚都会在距此不远那小丘上的废弃土地庙中栖身。有劳大哥辛苦一遭,将此人生擒回来。” 胡垆笑道:“区区小事,何必等到饭后,素妹稍待片刻,愚兄去去便回!” 说罢即起身出了茅屋。 此刻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正方便行事。 他施展轻功飞掠,其快如星丸电射,霎时便到了来时见过的小山丘,在一座荒凉残破的土地庙外停下,扬声道:“里面的朋友,请出来相见!” 随着一声冷哼,一个望之四旬有余、形貌俊雅的清癯男子从庙内走出,手中提着一柄黑黝黝似是通体以精铁铸造的药锄。 “阁下何人,为甚来扰本人清净?” 此人本非善类,也是察觉了胡垆并非易于之辈,这才只是出言质问。否则,只凭自己栖身之地受到侵犯,他便有理由出手杀人。 胡垆却是微微一笑,一言不发地将右手一扬,登时有三道金光从袖底飞出,携凌厉劲风与刺耳尖啸袭向对方胸腹间的三处穴道。 “好胆!” 那男子大怒,暗道:“此正是‘虎无害人心,人有伤虎意’。你既定要寻死,须怪不得我心狠!” 他急忙挥舞手中药锄去格挡袭来的暗器,同时迅速筹谋反击之策。虽然对方显露出来的武功足以令他戒惧,但他自有多种手段令这等高手生死两难。 却不妨胡垆的暗器手法另有玄妙,正面飞出的三枚铜钱只是用来惑敌,暗中另有一枚铜钱随着他手腕的一下奇异抖动,在空中沿弧度极大的轨迹无声无息地绕到对方身后,准确击中其后脑的“风池穴”。 铜钱中蕴含的一股劲力透穴而入,登时封闭了对方气脉,那刚刚震飞前方的三枚铜钱还未来得及反击的男子立时双眼翻白,一头栽倒在地上昏厥了过去。 胡垆早猜到此人是程灵素的大师兄慕容景岳,虽然自信有“冰心辟毒丹”傍身,不惧对方的一身毒物毒功——这也是程灵素放心让他出手的原因——终究还是有几分顾忌,索性一上手便用暗器手段将其制服。 未免不小心碰触到什么毒物,胡垆从土地庙中找了一根顶门用的木杠,穿入慕容景岳的腰带中,只用一只手抓着木杠的另一端稍稍发力,便如挑着一只轻飘飘的灯笼般将其挑在空中,仍施展身法迅速返回程灵素的家中。 等到胡垆将慕容景岳随意的仍在门外后进来,程灵素指着桌上的饭菜笑道:“饭菜未凉,大哥已擒敌而回,差可比拟汉末‘温酒斩华雄’的关圣帝君了。” 两人一边低声谈笑一边吃了这顿饭,程灵素先到厨下收拾了碗筷,换了一身衬得本人直如一朵玉骨冰肌寒梅的素色衣裙,一手提了一盏灯笼,一手却拿了一柄黑色大伞,向胡垆道:“我原打算用些机巧手段解决门中的一些事务。如今既然有大哥撑腰,那便狐假虎威一回,直接打上门去好了!” 胡垆知道她要去找另外两个同门姜铁山和薛鹊,将他们连同慕容景岳这三个药王门下的不肖弟子惩戒一番,于是仍用那杠子挑了慕容景岳,和程灵素一起出门往正东方行去。 走在路上,胡垆总觉得程灵素拿在手中的黑伞有些眼熟,便不由自主地多瞧了几眼。 程灵素见状笑道:“大哥忘了吗?这伞还是你送给我的。” 说着便随手一抖将伞撑开。 胡垆立时认出这原来是自己从凤天南处夺来又转赠给程灵素的那面乌蚕丝织就的软盾,只是此刻那盾面上绘的五个狰狞虎头已被洗掉,中间又加装了一根三尺长手指粗细的铁棍变成雨伞,也难怪他一时没有认出。 他将这黑伞从程灵素手中要过来,随手开合几次,又略作挥舞,凭着“醉梦红尘,归藏八法”包罗万象的玄妙,心中立时便生出许多想法,遂向程灵素笑道:“素妹这改盾为伞的设想却是极妙,令其功用由单纯的防守变为攻守兼备。稍后有了闲暇,我专门创一路使用这柄伞的招式传给你。” 程灵素接回他递来的黑伞,心中甜蜜,脸上现出颇显妩媚风姿的笑容道:“那便多谢大哥了!” 两人走出数里远近,前面的植被渐渐稀疏,到后来地面上已是寸草不生,在这黑沉沉的夜色中显得愈发诡异。 程灵素发出一声叹息,低声解释道:“前面是我师兄师姐的居处,他们为了防备仇敌,在住所周围种植了剧毒无比的血矮栗,不仅会毒害接近的敌人,也使得这一代生灵绝迹。你我都有‘冰心辟毒丹’傍身,倒也不用顾忌。” 说话间,前方现出一座黑黝黝如同一座巨大墓冢的建筑,在建筑的周围果然种植了一圈低矮的暗红色树木。 程灵素和胡垆在那建筑外停下脚步,她先让胡垆将慕容景岳放在地上,然后扬声唤道:“姜师兄、薛师姐,小妹携大师兄来访,还现身相见!” 片刻之后,随着“吱呀”一声响,那建筑上裂开一扇门户,有两男一女从内鱼贯而出。其中一对男女都是四十来岁年纪,男子身形粗壮,满脸横肉,便似一个杀猪的屠夫;女子容色甚是娟秀,只是弯腰驼背又跛了一足,行走时摇摇摆摆甚是怪异滑稽。另一个男子有二十岁上下,相貌酷似那中年男子。 胡垆知道这便是“毒手药王”门下的姜铁山、薛鹊以及他们的儿子姜小铁。 姜铁山和薛鹊一眼看到侧卧在地上不知是生是死的慕容景岳,脸上神色都是大变。 薛鹊脱口问道:“小师妹,你将大师兄怎样了?” 程灵素不答,只向身边的胡垆使个眼色。 胡垆会意,抖手飞出一枚铜钱,震开了慕容景岳被封的穴道。 看到这一手暗器解穴的上乘武功,对面的一家三口同时双目一缩心中凛然。 慕容景岳为人甚是机警,意识恢复之后,第一件事情却不是起身,而是就地翻滚,远离了胡垆、程灵素二人及姜铁山一家三口,然后才长身而起与他们呈鼎足之势。 姜铁山沉声问道:“小师妹,你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现在总可以说了罢!” 程灵素神色有些黯然,道:“小妹将大家聚在一起,只为宣读师父的遗命!” “师父死了?”慕容景岳、姜铁山、薛鹊一齐变色惊呼,各自稍稍一滞后,又是异口同声地厉喝道,“那《药王神篇》何在?” 程灵素面上哀色收敛,转为清冷,淡淡地道:“师兄、师姐,师父教养你们一生,恩德如山,此刻得知他老人家亡故,你们哭也不哭一声,却只问他的遗物,未免太过无情!” 三人都现出一些尴尬神色,片刻后慕容景岳干咳一声道:“师父身故,我等自然悲恸万分,只是《药王神篇》乃本门至宝,兹事体大,由不得我等不关心。” 薛鹊则冷笑道:“师父素来偏心,那《药王神篇》定是交给了你。只是凭你这点年纪和功夫,有甚资格保管本门至宝,我劝你还是快些交出来罢!” 程灵素见这些人实已无药可救,摇头叹息一声,将手提的灯笼交给胡垆,探手从怀中取出一张信笺,举到灯笼前道:“《药王神篇》如何处置,师父在遗命中说得清楚,你们自己来看罢!” 慕容景岳三人武功不弱,目光敏锐,只稍稍前移数步,便接着灯笼的微光看清信笺上的字迹:“字谕灵素知悉:余死之后,尔即传告师兄师姊。三人中若有念及老僧者,尔以药王神篇示之。无悲恸思念之情者,恩义已绝,非我徒矣。切切此嘱。僧无嗔绝笔。” 看罢之后,他们彼此互望,半晌无言。 陡然间,站在后面的姜小铁发出一声暴喝:“管他什么狗屁遗命,一起动手拿下这小贱人,逼问出《药王神篇》下落才是正经!” 喝声中,人已势如饿虎,凌空飞扑。 慕容景岳三人也立时醒悟,因为对《药王神篇》的贪婪,一时间竟也摒弃了旧怨,甚为默契地联手从三个方向围攻而至。 第三十六章 才伏小丑,又逢老魔 慕容景岳等人都知道程灵素倒还罢了,站在他身边的胖道人却是个极厉害的高手,自然不会以己之短攻彼之长,因此齐齐地将双手一样,毒粉、毒烟、淬毒暗器交织成一张铺天盖地的索命罗网,将程灵素与胡垆包裹在其中。 胡垆不慌不忙,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拿过程灵素手中的黑伞一抖张开,绕身旋舞化作一片黑云,将自己和程灵素护得风雨不透。 同时他一身浑厚无匹的内力灌注在伞上,伞面荡起强烈的气流劲风,将所有的攻击反震了向上方和周围。 慕容景岳等人自己也不敢沾染发出的剧毒之物,大骇之下忙不迭地各施身法闪避,仓促之间一个个都甚是狼狈。 胡垆不耐与这些人多做纠缠,左手的灯笼往空中一抛,探手从囊中抓出大把铜钱,以“漫天花雨”手法向四周洒出。 在漫天或尖啸、或无声、或直飞、或绕射的铜钱之下,对方四人无一幸免,每人最少也有三处穴道受制,登时都如木雕泥塑般保持着上一刻的动作僵在原地。 其中因为恼恨姜小铁对程灵素出口不逊,胡垆特意多打赏一枚铜钱,却是落在嘴上打掉他三颗门牙。 他举手借助从空中落下的灯笼,故意将声音弄得冷森森杀气凛然:“素妹,你这些师兄师姐师侄什么的该如何处置?依我之见,不如都杀了干净!” 这番话半真半假,依着胡垆的心意,除恶当务尽,斩草必除根,当然不想留下这几个隐患,何况这些人本身并非善类,个个都有取死之道。 不过他也知道程灵素一则顾念师门情谊,二则本身心地柔善,若非迫不得已,怕是狠不下心来清理门户,此次前来的本意也只是惩戒警告。 既然不打算杀人,他只好主动配合演戏,力求多给这几人一些震慑,令程灵素更容易将其降服。 程灵素最是灵慧机敏,闻弦歌而知雅意,当时在面上做出有几分意动又有几分踌躇的神色。 “小师妹饶命!” 那四人当中却以慕容景岳这位大师兄骨头最软,当时便撑不住服软告饶。 “你纵使不念咱们同门情谊,总要顾念师父他老人家辛苦教导为兄的一场。” 程灵素见如此轻易便有了突破口,心中暗喜的同时,面上仍不动声色,轻轻冷哼一声道:“大师兄此刻才想起师父教导之德,不嫌太晚了一些吗?” 慕容景岳忙舌灿莲花地道:“师父天高地厚之恩,为兄的怎敢有一刻忘怀?方才只是一时利欲冲昏头脑,如今已是万分悔恨,还请小师妹定要原谅则个!” 程灵素慢条斯理地道:“大师兄若当真悔过,小妹却也不是不可网开一面,只是要与大师兄约法三章。” 慕容景岳一滞,登时反应过来一时不察入了对方彀中,待要反口时,瞥见一旁目光森冷盯着自己的胡垆,心中突地打个颤,忖道:“罢了,小师妹这女孩儿家或者会心软,这小牛鼻子却实是个杀伐果决的狠角色,暂且过了眼前这关再说。” 想到此处,忙陪着笑脸道:“莫说三章,便是三十章,为兄的也莫不应允。” “如此最好,”程灵素将早已打算好的三件事娓娓道来,“第一,师父在遗命中已将大师兄开革出师门,大师兄日后便不得再以药王名号示人;第二,大师兄既非药王门下,以后须不可再使用本门毒术毒功;第三,师父临终仍牵挂你与姜师兄、薛师姐的宿怨,你若当真感念师恩,从此便与他们夫妇相安无事,免令恩师泉下难安。” 慕容景岳听得目瞪口呆,他武功远未臻上乘,之所以能在江湖上大享威福,依仗的便是“毒手药王”名号极传承,至于和姜铁山、薛鹊纠缠不清的恩怨情仇,更是平生最大一件心事,要他答应这三个条件,实在千难万难。 不过所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左思右想之下,终究还是自己的性命要紧,纵使千难万难也只能咬着牙道:“这三件事,为兄的都答应了。” 程灵素立即迫近一步:“大师兄既然答应,便依照咱们药王门中的规矩立个誓愿,说一说若有所违,该当如何罢!” “你……”慕容景岳满面狰狞,双目之中尽是怨毒之色,终于还是一字一顿道,“若有所违,当受万毒蚀身之劫!” 古人最重誓愿,又因善泳者多溺于水,善用毒药者最忌讳的便是为毒反噬,因此这实是一个毒无可毒的重誓,即使慕容景岳本身是个反复小人,也不会轻易背弃。 程灵素转头望向姜铁山一家三口,笑盈盈地道:“姜师兄、薛师姐,你们又怎么说?” 姜铁山秉性暴烈,薛鹊也颇有几分狠劲,本是宁死也不肯向师妹服软的。但看到胡垆似有意似无心地将目光落在姜小铁的身上,他们便无论如何也不能硬气到底,又看到慕容景岳已被对方收拾得服服帖帖,彼此对视交换一下眼神后,终是齐齐叹息一声,表示同样答应这三个条件并立下毒誓。 程灵素也知道这毒誓也只能拘住他们一时,但自信随着时间越久,自己的毒术武功都将远远胜过对方,到时尽可再用其他手段将其彻底制服,今日之事便到此为止。 她从胡垆手中接过黑伞和灯笼,笑道:“有劳大哥解开他们的穴道罢!” 胡垆仍飞出铜钱,震开了四人身上封闭的穴道,然后正要携程灵素离开时,忽地神色微变,目光投向右侧的黑沉沉的夜幕之中。 程灵素和对面的四人见他如此,知道必然有事发生,都顺着他的目光向那边张望。 片刻之后,一阵当啷啷的金属撞击之声传入众人耳中,随即看到一个极瘦极高的身影从黑暗中缓步行来。 随着那人行至近前,众人终于借着灯笼的微光看清来人形貌,那人有五十来岁年纪,头发花白,粗眉大眼,掀鼻阔口,双耳招风,身上穿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袍,腰间束一条沾满油渍污泥的皮带,右肩斜挂药囊,左手套着虎撑。随着手臂的震动,那虎撑当啷作响。 看到这个浑似乡间游方郎中的老者时,在药王门下年龄最长的慕容景岳先是一怔,随即眼珠一转做出大喜之色,快步迎上前去一躬到地,口称:“弟子拜见师叔!” 第三十七章 刀如阎王帖,离手不虚发 程灵素本来从容自若,听到慕容景岳唤那老者作“师叔”时,登时神色微变,在胡垆耳边低声道:“大哥,务必当心此人!” 胡垆也猜到来人便是号称“毒手神枭”的石万嗔,此人武功已臻一流之境,下毒用毒的手段更远非慕容景岳等人可比,自己和程灵素纵有“冰心辟毒丹”护身,也未必便能化解对方那一身千奇百怪的剧毒,当时心中也大生警惕之意,微微颔首表示知道。 此刻那石万嗔已经摆手令慕容景岳起身,不紧不慢地踱步到众人面前。 慕容景岳亦步亦趋地紧随其后,十足一副恭顺晚辈模样。 石万嗔环顾其余众人,磔磔怪笑声如枭鸣:“你们这些晚辈,见了师叔怎不上前来磕头?” 姜铁山和薛鹊也认出对方身份,虽然都腻歪这早在多年前被师祖逐出师门的师叔,却更忌惮他的武功和毒术,只好带着儿子上前,不尴不尬地打个躬喊声“师叔”便算见过了礼。 石万嗔倒也不以为甚,又摆了摆手令他们站在一旁,然后转头用两只在灯笼的微光下闪着碧油油诡异光华的眼睛盯着程灵素。 程灵素以恢复淡静神色,撇嘴哂道:“师父一辈便只他一人,我又哪里来的师叔?倒是听师父说早年也有过一个师弟,只因他滥用毒药害人无数,早被师祖逐出门户,似是唤作什么‘毒手神枭’石万嗔,便是你吗?” 石万嗔被这小女孩儿当面揭短,却并未丝毫羞恼之色,只微微一笑道:“什么滥用毒药?咱们这一门学的便是炼毒用毒之术,以毒杀人便与寻常武林中人用刀剑杀人一般,乃是顺理成章之事,又何必惺惺作态硬充好人?” 程灵素冷哼道:“若遇大奸大恶,杀之未必是错,但是你凭一己好恶滥杀无辜。若非如此,师祖又岂会逐你出师门?” 石万嗔摇头叹道:“竖子不足与论大事,不想你小小年纪便如此迂腐!老夫懒得与你做口舌之争,此来只有一件事情要告知你等。如今无嗔老和尚一死,药王一脉却不可无主事之人。老夫当仁不让,欲暂摄掌门之位,率你等一洗本门多年衰颓之势。你们那个支持,那个反对?” 慕容景岳颇有几分小聪明,自石万嗔现身之时,便已猜到他的来意,闻言不假思索地卖力鼓掌笑道:“师叔在本门辈分最尊、武功最高、毒术最精,正该接掌掌门之位。小侄不才,今后唯师叔马首是瞻!” 这等彻底不要面皮的表现,不说程灵素看得暗咬银牙,便是姜铁山一家三口都看得皱眉不已。 石万嗔却是老怀大为,仰首笑道:“果然是个知情识趣的好孩子。罢了,你且退在一边!” 等到慕容景岳应一声“是”,规规矩矩地退在一旁后,他转头望向姜铁山,含笑问道:“你们一家如何说法?” 姜铁山脸上神色不好,冷哼一声正要开口时,一旁的薛鹊却偷偷扯他一把,抢先开口道:“师叔要做掌门,咱们本不敢有半分异议。只是师父临终前,已将本门至宝《药王神篇》传给了小师妹,若无此根本传承在手,咱们纵是都承认师叔做掌门,怕也是名不正而言不顺!” 她这一手却是“移祸江东”和“两虎相争”的连环毒计:程灵素本人或不足畏,胡垆却是厉害无比,石万嗔若是与这二人对上,无论谁胜谁负,对他们都只有好处,若是两败俱伤,更是天大的便宜。 石万嗔此行除了收服几个师门晚辈,强夺掌门之位,最要紧的也在图谋《药王神篇》。听到薛鹊之言,虽明知她不怀好意,却也水顺推舟地转向程灵素道:“那《药王神篇》果在你处吗?快拿出来交给老夫罢!” 程灵素气得涨红了俏脸,正要开口时,胡垆伸手将她拉倒身后,淡淡地道:“素妹,此等穷凶极恶之徒,何必与之浪费口舌?待我来打发了他便是!” 石万嗔双目中厉色大盛,狞笑道:“看来是老夫隐世已久,江湖上已淡忘了‘毒手神枭’的赫赫之名。小牛鼻子,信不信老夫只消动一动手指,便教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胡垆右臂轻震,一柄飞刀落入掌中,刀长一掌,双面开锋,刀身轮廓呈现优美的流线形态。他手掌平伸,以拇指压住飞刀藏于掌心,只在中指的指尖露出一点寒星般的刀芒,用没有一丝波动的语调道:“信不信在贫道面前,你根本没有动一动手指的机会!” 这一柄飞刀便是胡垆的又一招压箱底的杀手锏,“铁剑门”以轻功暗器称绝江湖,门中传人在将诸般暗器手法练到炉火纯青之后,往往会打造属于自己的独门暗器,早年的木桑道人是铁棋子,独臂神尼九难是精钢念珠,吕四娘是形容微型短剑的双锋扁针,胡垆则是选了飞刀这种相对大众化的暗器。 在这柄飞刀之上,胡垆将“铁剑门”暗器手法化繁为简,辅以天生神力与深厚内力,摒弃一切花巧而追求极致的速度与精准。在三十步之内,几如阎王帖子,一刀出手,绝不空回。 胡垆也知受先天之境的门槛所限,自己的飞刀仍囿于“技”的范畴,而未能如前世记忆中已成神话的“小李飞刀”般寄托某种精神与信念,而上升至“道”的层次。但在这个先天之路已断的武学末世,凭这一柄飞刀也足以威胁当世任何一位绝顶高手的性命。 此次他仍是秉持了先前的战斗理念,对付这些满身毒物之人,能不近身便绝不近身。但慕容景岳之流,随手捏几枚铜钱作为暗器便可打发,而石万嗔这等老魔,已值得他动用暗藏在右腕护臂内的三柄飞刀之一。 此刻的石万嗔心中生出极大的惊悸之感,尽管他左手便虚提在腰间,距离内设暗格收纳多种剧毒的腰带不过数寸距离,但看着对方指尖时隐时现的那一点寒芒,他莫名感觉这数寸距离极其遥远,遥远到难以确定是自己手指先触及腰带还是那一点寒芒先击中自己的咽喉。 双方间隔十步距离对峙良久,一旁的程灵素及慕容景岳等人早紧张得屏住呼吸,双目死死盯在两人身上。 蓦然间,他们眼前一花,似乎看到双方同时有了动作。 再定睛看时,胡垆右手仍如先前般垂在身侧,但指尖的那一点寒芒已经不见;石万嗔的左手却已按在腰带上,只是再做不出取毒施毒的动作。 因为原来被胡垆纳于掌心的飞刀已经出现在他的咽喉,而且只有一点刀尾露在外面。 胡垆徐徐地吐出一口气,先望一眼慕容景岳,又看一眼薛鹊,从容笑道:“两位,方才的事情,你们是否该给我灵素妹子一个交代?” 第三十八章 君子以方欺人,小人聪明反误 听得胡垆这句内蕴杀机之言,慕容景岳早骇得面如土色,心中更是一万个后悔押错了宝,不该将石万嗔这中看不中用的老魔当作靠山,打算借其之力反噬胡垆和程灵素。 两次被胡垆轻易擒拿,方才又见识到那一手惊神泣鬼的飞刀绝技,他知道自己在此人面前甚至没有逃跑的机会,当时双膝一软向着程灵素跪倒,连连叩拜道:“小师妹饶命!” 他倒也真有些小聪明,知道眼下唯一能救自己性命的便只有程灵素。 程灵素幽幽一叹,却并未开口向胡垆求情。方才慕容景岳和薛鹊将胡垆和她都算计在内,自己顾念师父情面和同门之谊,或可既往不咎,却不能不考虑胡垆的想法。而且她也相信胡垆同样会考虑自己的想法,不会令自己太过为难。 另一边的薛鹊却颇有些狠劲,很有些不屑地看了慕容景岳这当初自己曾钟情之人一眼,转向胡垆冷笑道:“咱们被你已武力慑服,本就是口服而心不服。一旦又机会反噬,自然不会错过。既然谋事不成,只算咱们倒霉。你要交代,我便给你一个交代!” 说罢倏地从腰间拔出一口短刀,不带半分迟疑地手起刀落,将自己左手齐腕斩落。 “师妹!” “娘!” 姜铁山和姜小铁同时变色惊呼,一起抢步上前。 所幸他们虽一门心思钻研害人的毒术,却也多少涉猎了一些医术,当时四只手动作娴熟地为薛鹊敷药止血、包扎伤口。 胡垆见这女子如此硬气,不免高看了她一眼,颔首道:“你既敢作敢当,则此事就此揭过,你们可以走了。只是须要记得,在没有把握应付贫道之前,都遵守誓言老实做人罢!” 姜铁山和姜小铁一左一右扶着面色惨白的薛鹊,颓然返回了那生铁浇铸的坟冢形大屋。 他们此刻都已清楚认识到自己与胡垆的差距,知道此生绝无可能在他手底翻天,也便绝了报仇的希望。 胡垆将目光转回慕容景岳的身上,见他仍是面色变幻踌躇不决,遂淡淡地道:“慕容先生若是下不了决心,贫道可以帮你决定!” “不必!”慕容景岳打个冷战,哪敢让对方亲自动手,当下将牙一咬心一横,也拔出一柄短刀,将一只左手斩落在地。 他却没旁人来帮忙服药裹伤,只能强忍剧痛亲力亲为。 止血包扎已毕,他眼巴巴地向胡垆投去满是哀求的目光,看到胡垆摆了摆手,登时如蒙大赦般抱头鼠窜而去。 他一路逃窜一路在心中发狠,有朝一日定要将胡垆和程灵素碎尸万段以偿今日两番遭擒之辱和断腕之恨,心中却清楚自己这心愿怕是终身难有实现之望。 一切尘埃落定之后,程灵素说石万嗔一身剧毒,即使暴尸荒野也不免流毒无穷,求胡垆挖了一个深坑将其掩埋了事。 两人回转程灵素家中,分房而眠休息了一夜。 到了第二天,他们一早起身,先到白马寺的集镇买了一匹马,然后一起返回苗人凤府上。 白马寺不过是个偏僻小镇,原也没有什么上等脚力,胡垆新买的马已是镇上最好的一匹,却也不过中下之品,与那匹神骏白马相比自是远远不及,因此他们返程所用的时间比来时多耗了两倍有余,等到了苗人凤家附近中时已是次日的深夜。 尚未到苗家门前,胡垆离得老远已看到那边打着无数火把,将整座宅院周围都照得通亮,足足三四十号身形相貌各异的汉子手持兵器火把,成半圆阵势将这座宅院的前门围个水泄不通。 在正门前的一片空地上,正有两伙人狠命厮杀。胡垆目光敏锐,早看清一边是汤沛和已改换回女尼装束的圆性;另一边则是胡斐和四个分使单刀、长剑、钢鞭、双枪的中年汉子。 圆性一手拂尘一手软鞭,招招凌厉狠辣,与将一柄长剑使得如青龙戏水、灵蛇吐信的汤沛堪堪战个平手。 胡斐一口钢刀忽快忽慢、刚柔并济,刀法赫然已在这数日之间大有精进,想是已得苗人凤指点了“胡家刀法”的精粹要诀。只是他的四个对手都是四十岁开外年纪,手底功夫极是硬朗,彼此之间又似颇善联手合击。纵使胡斐刀法变化无穷杀招跌出,已渐渐将占到了上风,若说取胜却也非在一时三刻之间。 苗人凤卓立门首,左手垂在身侧,右手牵了女儿苗若兰,那小女孩儿的怀中则抱了一柄比她本人矮不了多少的乌鞘长剑。 “田归农,”苗人凤低沉的声音向着远方传了开去,“苗某身上之毒已被高人解除,你若要取我性命,便亲自现身来拿罢!” 他说的本是真得不能再真的实话,奈何在某些心思诡谲之辈心中,这正是实则虚之的疑兵之计,反而把将信将疑悬在空中的一颗心放回肚里。 一声清朗长笑从远处的黑暗之中传来,随即便看到一个锦衣华服、腰悬长剑的中年男子缓步而来。此人长眉俊目、器宇轩昂,单以卖相而论,胜过苗人凤不止一筹。 在他的身后,又有三男一女四个或英武、或俊秀的青年簇拥追随,十足是人生赢家的风采气度。 胡垆猜到此人定时田归农无疑,只见他从手下自动闪出的一条通道中走到苗人凤对面,也不理会仍在交手的胡斐、圆性等人,彬彬有礼地拱手笑道:“苗二哥却是误会了小弟的一番好意,小弟此来只为请二哥父女到舍下略作盘桓,委实并无加害之意。” 他说出这番话时实是无比得意,确定了多年来如一座大山般压在自己心头的大对头身中剧毒命不久矣,那半生用尽心机孜孜以求的宝藏之秘亦近在眼前,他只觉此刻已经踏上了人生的巅峰,平生从无一刻似这般扬眉吐气、心满意足。 苗人凤似有些怜悯地看了躲了自己数年,如今却自己送上门来的田归农,实在没有与之多说半句话的耐心,轻唤一声道:“兰儿,剑!” 苗若兰闻言,乖巧地松开抓着爹爹的左手,显得稍有些费力地用双手将那柄乌鞘长剑托举在身前。 苗人凤用先前以衣袖遮掩,早已恢复了正常肤色的左手将长剑连鞘抓过。 在田归农陡然如见恶鬼般满是恐惧的目光中,他右手则轻轻拍了拍女儿的头顶,柔声道:“兰儿别怕,爹爹打跑了坏人便来陪你。” 苗若兰重重地点了下头。脆生生地道:“爹爹放心,女儿不怕!” 第三十九章 药王威重,宝刀无功 苗人凤提剑上前三步便停了下来,右手搭上剑柄缓缓拔剑,冷然道:“田归农,出手罢!” 田归农看对方止步不前,心念一转间,便猜到他要顾忌那小女孩儿的安危,心中的惊惶稍稍散去一些,进而盘算着是否利用这一点果断抽身退走。至于将来之事——有着家中那位在一日,苗人凤多半不会上门寻仇。 苗人凤似是猜到对方心意,扬声道:“胡垆道长,烦请你再帮苗某一个忙,将所有要逃的贼人拦下!” 他也早与众人之前察觉胡垆和程灵素到来,又知道胡垆的身份不便宣扬,于是只以“道长”相称。 胡垆和程灵素催马上前,在田归农一群人后方二十多步外停下,隐隐拦住了他们的退路,拱手笑道:“苗大侠放心,贫道身边这位程姑娘是‘毒手药王’高足。有她在此,保管不会有一只漏网之鱼!” 一旁的程灵素极给胡垆面子,闻言扬手将一大把用蜡衣包裹的药丸抛掷在身前。那些药丸落地时蜡衣破裂,内中药物一遇到空气,登时冒出丝丝缕缕地灰色烟雾。 这些烟雾颇有古怪,在不甚强劲的夜风中竟然凝而不散,从外围将田归农手下这伙人圈住。 “毒手药王!” 听到这令无数江湖豪杰谈虎色变的恐怖名号,田归农及其手下个个心中战栗,距离那些一看便知不是好路数的灰烟较近之人更忙不迭地向前拥挤,力求躲得越远越好。只是如此一来,便又形成一道屏障拦住了田归农的退路。 “大家不要慌!”田归农见势不妙,忙出言安抚人心,“‘毒手药王’成名已数十年,怎会有如此年幼的弟子,多半是那小道士虚张声势!” 程灵素笑吟吟地道:“田掌门若是不信,不妨亲自来试一试小女子这‘蚀心散魄烟’是否虚张声势?” 胡垆知她曾立誓此生绝不用毒药害人性命,这什么“蚀心散魄烟”当真是虚张声势,但以田归农为人,纵使心中半信半疑,那也是决计不敢以身犯险的。 果然,田归农阴沉着脸冷哼一声道:“田某尚有正事待办,哪有时间与你这黄毛丫头胡闹!” 说罢,转身面向苗人凤拱手道:“苗二哥既欲指点小弟武艺,小弟自当奉陪。” 看到他当真缓缓拔出腰间长剑,在自己面前摆开“天龙门”秘传剑术的门户,苗人凤惊讶之余却不怠慢,道一声“好,看剑!”起手一式“翼德闯帐”当胸直刺。 田归农摆剑相迎,却是一上手便用了守势,看稳门户绝不冒进。 苗人凤身形只在方圆三尺之内移动,手中一柄长剑泼洒出无穷银白电芒,又如江涛拍岸,卷起千堆如雪浪花。 田归农咬紧牙根,将平生所学剑法中的防守招数尽都施展出来,又占了对方顾忌女儿安全不能步步进逼的便宜,堪堪撑到五十招以上,终还是被杀得左支右绌、狼狈不堪。 酣战中,苗人凤用一式“直捣黄龙”,长剑势如奔雷掣电笔直刺向田归农咽喉。 田归农目中闪过一丝阴狠之色,口中蓦地大喊一声:“阿兰救我!” 听得这一声喊,苗人凤心中陡然一颤,那誓不轻回的一剑随之略缓了一缓。 便在苗人凤剑势略缓的瞬间,田归农左手倏地衣襟下拔出一口寒气袭人的阔刃短刀,挥刀一下横截,只听得“嚓”一声轻响,竟如断朽木般斩断了苗人凤的那一柄精钢长剑。 一刀得手后,田归农右手长剑更不停留,顺势用处此次交手以来的第一招攻式,却是迅捷狠辣无伦。只寒光一闪之间,那剑尖的一点寒星便已到了苗人凤的咽喉。 “奸贼!” 危机之间,苗人凤蓦地发出一声暴喝,喝声如一个霹雳在田归农的耳边炸响,震得他双耳轰鸣心旌摇荡,攻出的长剑同样不由自主地缓了一缓。 苗人凤先身躯后仰,先将咽喉要害与对方剑尖的距离拉远了一些,而后双足发力撑地,整个人向后平移三尺。 田归农尽管在瞬息之间已回过神来仗剑再刺,却已追之不及,只得趁着对方手中长剑断折,使得左刀右剑进招攻杀。 苗人凤双目射出凌厉杀机,尽管已认出对方左手所持的是“天龙门”世代相传的闯王军刀,锋芒之锐当世罕有其匹,却仍是夷然无惧,忽地高声喝道:“胡斐贤侄,看清伯伯这一路剑法!” 话音未落,他正面迎上田归农,不理会对方攻来的一刀一剑,却将手中只剩下二尺左右的断剑当作刀使,用一式简简单单地“力劈华山”,向着田归农头顶斩落。 田归农骇了一跳,以为对方情急拼命要和自己玉石俱焚,左手宝刀急忙回防,要将那断剑再次斩断。 岂知苗人凤的断剑抖生变化,由凶猛刀招化为轻灵剑式,在与那锐利无匹的刀锋堪堪相触的瞬间,如水中游鱼般绕了半个圈子,避开刀锋后刺向田归农的心口。 田归农大骇急忙将一刀一剑舞得风雨不透护住自身,宝刀不断尝试捕捉对方断剑轨迹。 但苗人凤手中的一柄断剑变幻不定,忽刀忽剑,刚柔随心,既不给田归农宝刀碰触剑身的机会,又迭出杀招发动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的连绵攻势。 当年他得胡一刀传授“胡家刀法”精义,这些年来随着武功修为渐臻化境,遂将“胡家刀法”与“苗家剑法”熔于一炉,演化成一路“刀剑双击”之术。这一路招式用刀用剑皆可施展,却兼具刀剑之用,厉害无比。 另一边仍与四个对手缠斗的胡斐听到苗人凤喝声,百忙中分心来看,只看了数招,心中已是大震。这几日里,苗人凤不仅指点他补全了“胡家刀法”的精要,令其真正登上当世第一流高手境界,更将“苗家剑法”倾囊相授。 胡斐本就是武学奇才,自身根基亦是坚实无比,短短数日之间,剑术也已登堂入室。此刻看了苗人凤施展的这一路“刀剑双击”的功夫,登时如醍醐灌顶般,刀法剑法豁然贯通。 “刀即是剑,剑即是刀。贤侄可看明白了?” 却见苗人凤口中发问,手中断剑攻势如电耀霆击,杀得田归农汗出如浆狼狈万状,若非仍顾忌他宝刀锋芒,一二十招间便已将其拿下。 胡斐纵声长笑道:“刀终非剑,剑终非刀,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小侄明白,多谢苗伯伯指点!” 一言甫毕,他手中单刀招式忽变,融入了新学的“苗家剑法”诀窍。 如此一来,那四个本就被他压到下风的高手顿时败象毕露,被他那柄变得愈发玄妙难测的单刀颇得连连后退。 第四十章 擒敌,歼恶 酣战中忽闻苗人凤口中喝一声“着!”所用断剑不闪不避与宝刀刀锋一触,立时从根部断裂,手中只余下一个剑柄。 田归农不明白对方为何陡然出此昏招,大喜之下刀剑齐出往苗人凤身上斩落。 苗人凤却不退反进,欺身抢入他刀剑之间,左手骈掌如刀,右手并指如剑,左右齐出分别在对方双腕脉门处一切一点。 田归农刀剑同时当啷坠地,还不待退避脱身,已被苗人凤运指如风点了几处穴道委顿在地。 “爹爹!” “师傅” 先前随田归农一起现身的是他的三个弟子及女儿田青文,见状在大惊之余,一起拔剑上前来救援。 苗人凤双手连抓,一合之下便夺下四柄长剑掷在地上。 那四人欲进不能,欲退不甘,大为尴尬地僵在当场。 苗人凤不再理会他们,转头看着胡斐那边,扬声道:“贤侄还须记住:无刀掌亦刀,无剑指即剑,用招不拘一格,临阵无往不利!” 胡斐听了这最后一句点拨,陡然也张口喝一声“着!”手中单刀蓦地脱手飞出,携着隆隆风雷之声向一个使钢鞭的对手飞去。 那人大惊之下奋力挥鞭格挡,在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声中,总算将那单刀震得折向飞上高空。 胡斐在掷刀的同时便亦紧随其后揉身扑至,趁着对方被刀上劲力震得手臂酸麻、气血翻涌,双手迫入空门封了他四处穴道。随即纵身腾空而起,在避开从身后攻击的其余三个对手的同时,抓住了正从高空落下的钢刀,用一式“白鹤舒翅”的剑法招数,凌空下击泼洒大片寒芒,将那三人尽数笼罩其中。 在破除了四名对手的联手之势后,胡斐气势如虹而对方心胆俱丧,此消彼长之下,不过片刻便将其余三人先后制住。 此刻场中仍在交手的便剩下圆性与汤沛两个。 汤沛眼见得大势已去,心中早已萌生退意,奈何前方有苗人凤这尊大佛,后面有“毒手药王”弟子放毒断路,想要脱身又谈何容易? “为今之计,只有将面前这小贼尼擒下作为人质,或可搏出一条生路!” 心中拿定主意是一回事,能否做到则是另一回事。双方交手已数百招,汤沛早试出圆性的内力虽不及自己深厚,招式之广博精奥却胜出数筹。若只凭武功相搏,休说将之生擒活捉,便是维持眼前的平手之局已殊为不易。唯一的机会,便是自己鞋底暗藏的“无影飞针”。 汤沛想到虽说自己的“无影飞针”已在苗人凤和胡斐面前露底,但圆性是方才赶到帮助胡斐,未必知道此事。 看到另一边的胡斐已转向这边蠢蠢欲动,他更不迟疑,蓦地将双脚在地上一蹴,十数枚银针从脚尖爆射而出,将对面圆性的全身都笼罩其中,本人则随着银针仗剑扑上。 圆性却是不慌不忙,先将左手的拂尘在身前舞成一团白云。那些银针似受到一股莫名力量的牵引,尽都折向没入那拂尘的雪白尘丝之内。 随后她将拂尘向着扑来的汤沛用力一甩,内劲到处,那些银针又从尘丝中飞出反射汤沛。 汤沛是圆性的杀母仇人,本就是圆性此来中原要诛除的目标之一。 那日从枫叶庄离开后,圆性便要往湖北去寻汤沛伺机报仇,却从“红花会”的眼线处收到消息,得知汤沛与田归农一行人已到了湖南境内。 她迅速赶去,凭着一身超卓轻功潜入“天龙门”临时驻地探查消息,虽错过了已经出发去暗算苗人凤的汤沛,却从田归农等人的交谈中得知了他们的阴谋,便又随着田归农等人赶来苗人凤家中,看到苗人凤“身中剧毒”不能出手,胡斐一人一刀迎上许多强敌,当即不假思索地出手截下武功最强的汤沛。 此刻形势翻转,以圆性的机智,早猜到汤沛会凭借鞋底机关逃命,也早在暗中凝神戒备。她在来时的路上,本着有备无患的想法,弄了一块大磁铁暗藏在拂尘中,此刻便成为决定胜负生死的一招妙棋。 汤沛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杀手锏被对方如此轻易破去并用来还施彼身,那些银针上都淬了田归农提供的剧毒,他是万万不敢沾身的,大惊之下急忙用一式“千斤坠”,向前飞扑的身形急剧下坠,狼狈万状地平平摔在地上,虽然弄个灰头土脸,却总算将那些毒针全部躲过。 但他躲开了毒针,却躲不开圆性随后而来的杀招。她手腕连环斗震,软鞭翻转之际,鞭头的金球已在汤沛的后背上连击七次,直打得汤沛骨折筋断五脏俱伤。 汤沛伴着满口鲜血发出一声狂吼,拼尽最后的力量挺身而起,满面狰狞地一剑刺向圆性的心口。 圆性长鞭以不及回转,只能将内力灌注于左手拂尘,柔软尘丝如钢鞭铁杵般挥击汤沛头顶。 她这一招用得极险,即使拂尘能先一步击中汤沛,自己也难免重伤与对方剑下。 站在一旁观战的苗人凤和胡斐都变色惊呼,却都已来不及上前援手。 蓦地有一物携强劲无比的巨力呼啸而至,重重地轰在汤沛的身侧。 那物事在汤沛身上撞得粉碎,爆出大片晶亮液体,将他整个人轰得横向飞出数丈,撞在苗人凤家的院墙上,将墙壁撞穿一个大洞摔了进去,倒在一堆碎砖之中没有了声息。 “可惜了!” 在后面已和程灵素下了马并肩而立的胡垆摇头叹了一声——方才是他掷出一个随身携带还装着不少美酒的葫芦,轰飞汤沛解了圆性的危难。 闻着满地酒水散发的浓郁酒香,他满脸都是惋惜之色,只能从怀中摸出程灵素送得碧玉葫芦,拧开盖子小小地啜饮一口聊做安慰。 “苗大侠饶命!” 那些“天龙门”弟子见一众首脑或死或擒,便再提不起半点斗志,纷纷抛下兵器向着回到女儿身边的苗人凤叩头求饶。 苗人凤原也没打算与这些喽啰计较,看到地上那些药丸仍在散发丝丝缕缕的灰烟,当即向着程灵素遥遥拱手道:“烦请程姑娘网开一面,放这些人离开。” 程灵素笑嘻嘻地道:“那些只是我用来熏蚊虫的香丸,方才不过是随口开个玩笑,他们要走随时可以。” 除了心中笃信程灵素为人的胡垆,旁人尽都目瞪口呆,想不到一群人竟如此简单被一个小姑娘玩弄于鼓掌之间。不过究其原因,到底还是那“毒手药王”的凶名太盛。 那些人明白过来后,登时如蒙大赦一哄而散,场中便只留下田归农、被胡斐擒下的四个高手、田归农的三个亲传弟子及女儿田青文。 田青文忽地扑上前跪伏在苗人凤身前:“请苗伯伯高抬贵手,饶了我爹爹这一回!” 第四十一章 元凶授首,恩怨两消 田青文年纪虽然不大,却素来最富心计,在辽东道上已闯出一个“锦毛貂”的名号。她知道今日父亲性命只在苗人凤一念之间,当即向上连连叩头,更有一滴滴泪珠儿成串地从美眸中滚落。 “虽然我爹爹千错万错,但苗田两家是上百年的交情,侄女不敢求苗伯伯不计前嫌,只求顾念几分香火之情,留我爹爹一条性命!” 见这小姑娘这般悲悲切切苦苦哀求,苗人凤的面上不由现出几分踌躇之色。 其实即便没有田青文来乞饶,他也未必下得了狠手处置田归农。毕竟若是田归农一死,不说那个人是否会因此伤心欲绝,却可以肯定她在“天龙门”的日子将极为艰难。 “苗大侠且听贫道一言!”此时胡垆携程灵素走上前来,含笑道,“贫道日前去请程姑娘时,偶然得知了一个消息,却与当年胡一刀大侠遇害之事有些关联……” 此言一出,苗人凤和胡斐都是变了脸色,急忙上前几步听他细说。 胡垆面不改色地侃侃而谈道:“贫道此行正撞上程姑娘的师门生出一些纠纷,有一个早年的门中弃徒前来生事。那人论起来还是程姑娘的师叔辈,唤作‘毒手神枭’石万嗔……” 听到这个名号时,旁人倒还罢了,倒在地上穴道受制的田归农瞬间脸白如纸。 “贫道助程姑娘将此獠擒下,却从他口中得知,早年他曾在辽东道上结识了一位出手豪阔的少年相公,用几种剧毒从那人手中换到大笔银钱。其中一种剧毒贫道恰好在不久前见过,便是田掌门藏在信笺内,本欲用来算计苗大侠的‘断肠草’。” 程灵素听他这般无中生有漫天扯谎,心中暗笑之余,一来相信他的为人,二来猜到他必然另有深意,便一声不吭地在旁边听着。 胡斐心思机敏,霎时便想通其中关节,身形如风奔到田归农身边,一把将他从地上提了起来,声色俱厉地喝道,“当初在我爹爹与苗伯伯刀剑之上涂抹剧毒的人,原来是你这奸贼!” “一派胡言!”田归农慌忙辩解道,“什么‘毒手神枭’,什么石万嗔,我根本就不认识!” 胡垆悠然道:“兄弟,他若认了便是个死,必然要硬扛到底。那边你捉住的四个人都是跟随他多年的心腹死党,必然有人知晓当年之事。” 胡斐会意,狠狠地将田归农掼在地上,而后提着刀沉着脸走到同样穴道受制的四人近前,冷森森地道:“那位道长的话,你们都听到了。胡某便只一句——开口者生,闭口者死。反正以你们今日所作所为,便是都杀了也不算冤枉!” “我说!” “我说!” 事情的顺利远超胡斐想象,还不等他用其他手段逼迫,那四人已是争先恐后地开了口。 他们确是田归农心腹,其中一人更是他的嫡亲师弟“七星手”阮士中,对于当年之事都再清楚不过,当时你一言我一语地把那一桩悬案的原委交代得明明白白。 胡斐听罢,转回苗人凤面前哭拜于地:“真相大白,请苗伯伯为小侄做主!” 苗人凤垂首看了一眼倒在地上面无人色的田归农,探手抱起地上的女儿转过头去:“你将此人带去胡大哥夫妇灵位前,自行处置罢!” “多谢伯伯成全!” 胡斐大喜,一把将田归农从地上抓起,大步向门内走去。 田青文大急喝道:“放下我爹爹!” 喝声中用足尖挑起田归农掉落在地上的那柄宝刀,挥刀斩向胡斐后颈。 田归农的三个弟子素来以她马首是瞻,见状也各自捡起长剑一起出手。 胡垆横身拦住四人,一只右手连抓连掷,先夺下三柄长剑钉在三人脚尖前数寸的地面上,剑身入地近半,又夺下宝刀反手斩断田青文头上一缕青丝。 随后,他一手提刀一手拿着碧玉葫芦灌一口酒,笑呵呵地道:“今日之事到此为止,四位还是回‘天龙门’另选一位掌门罢!” 这四人尤其是田青文虽是一脸不甘之色,却都不敢再越雷池一步,望着苗家的大门内踌躇半晌,最终竟是田青文这田归农的亲生女儿当先转身离去。 “且慢!”苗人凤忽地开口唤住四人,淡然道,“田归农之仇,你们尽管记在苗某与胡斐贤侄身上,却不可迁怒于旁人。否则,苗某当亲临天龙门,向你们讨一个说法!” 田青文面色一变,却只是沉着脸点头后离开,始终未再发一言。 苗人凤知道胡斐那边必然弄出了极惨烈的场面,便邀请众人到另一边的厢房叙话。 圆性却合十道:“贫尼将重回天山静修,便不再叨扰苗大侠了!” 随即又转向胡垆施了一礼道:“贫尼谢过道长救命之恩。” 对方以礼相待,胡垆便也还了一个稽首,含笑问道:“师太不与我那胡斐兄弟道个别再走吗?” 圆性俏脸上现出一抹复杂神色,轻轻摇头道:“相见不如不见,贫尼告辞!” 说罢转身似是毫无留恋之意地如飞而去,只顺势带走了汤沛的尸体,想来是要和胡斐一般炮制仇人以祭奠亡母。 等到苗人凤父女与胡垆、程灵素在另一边的厢房中共坐叙谈良久,期间程灵素还帮助苗人凤诊过脉象,确定他身上并无余毒残留,胡斐才终于两眼通红地从供奉着他父母灵位的厢房出来,先到了胡垆面前郑重拜倒,谢过他指点迷津助其明真凶报了父母之仇的大恩。 胡垆笑着扶他起身,而后在苗人凤大为惊诧的目光中,将那口宝刀送到胡斐面前道:“方才哥哥看到兄弟你刀法大进,实在可喜可贺。恰好我方才夺下了这口宝刀,便借花献佛送给兄弟你罢!今后兄弟你胯下有宝马,掌中有宝刀,恰如猛虎生出双翼,哥哥且预祝你能江湖扬威、武林成名!” 胡斐又惊又喜,正在望着眼前的宝刀发呆时,一旁的苗人凤忽地长叹一声道:“胡少舵主,到此刻苗某才算当真服了你!贤侄,此刀与少舵主还有大用,你且不要收了,伯伯自有另一口宝刀送你。” 第四十二章 同好非同道,居士不居身 胡垆和程灵素在苗人凤府上盘桓三日,到第四天早上与苗人凤、胡斐告辞后启程前往京师。 两人各骑了一匹马在路上并辔而行,程灵素忽地盯着胡垆道:“大哥,你好厉害的手段!” 胡垆心头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笑道:“这话从何说起?” 程灵素道:“若我猜的不错,那闯王宝藏的事情你早该知道了,却在苗大侠和胡斐大哥面前半句不提,只是将一桩桩天大人情做在实处,最终令苗大侠心甘情愿地主动向你奉上宝藏之秘。” “素妹果然秀外慧中,我早知此事瞒不过你。” 胡垆摇头叹道。 “不仅是你,我猜苗大侠也该看破了其中的关节。但我自始至终都只明明白白地做自己该做的事情,并没有用半点诡谲隐私手段,他自然也没有理由因此生出恶感。” “至于那价值连城的闯王宝藏,于苗大侠此等人物而言不过鸿毛之情,只要他确定所托得人用之正途,绝不会有半点吝惜。” 程灵素颔首道:“也只有如此人物,才当得起一声‘大侠’的称谓。” 两人一边赶路一边闲谈,程灵素忽又想到一事,问道:“大哥,咱们此次既是去参加那‘天下掌门人大会’,总要有一个掌门人的身份才能入场。大哥打算如何解决此事?” 胡垆胸有成竹地道:“这有何难?那位圆性师太的事我已告诉了你,咱们不妨学一学她的故技,也去抢一个掌门的身份回来。 “当然,咱们却不可如她那般逢人便抢不分好歹,总要找一个活该遭抢的倒霉蛋。我大致已有了几个目标,很快便能得到消息。” 程灵素知道他素来谋定而后动,虽是在嘴上说笑,心中必然已经有了计划,便也没有再多说此事,转而问起已飘然远去的圆性:“大哥,那晚你提到胡斐大哥时,那位圆性师太的神色有些异样,他们之间……” 胡垆摇头道:“他们虽只数面之缘,但都正当少年又是人品武功出众,彼此间难免会生出些好感。 “不过胡斐兄弟在见面之初便知道了圆性出家人的身份,这一点好感终究没有更进一步转化为倾心爱慕的机会。 “呵呵,说到底还是我等道门中人逍遥自在,若也如那些佛门贼秃般忒多清规戒律,岂不要辜负了素妹一番美意?” 程灵素听他最后一句扯到自己身上,俏脸登时微微一红,轻啐一声催马快跑几步,将胡垆仍在身后。 两人一路饥餐渴饮,晓行夜宿,在七月下旬到了京师。 胡垆引着程灵素到“天地会”一处秘密分舵安顿下来。 到了第二天便有分舵的兄弟向胡垆报信,说是他先前传信要求密切关注的目标之一,“醉八仙”掌门人“千杯居士”文醉翁正要进城。 胡垆向程灵素笑道:“素妹,这却是巧了。我虽然预定了几个目标,最属意的便是这文醉翁。” 程灵素有些好奇地道:“大哥,这文醉翁为人如何?怎地如此被你‘青睐’?” 胡垆哂道:“这厮虽附庸风雅以‘居士’自称,却从不居身自持,反是做下许多奸淫掳掠的恶事。再说我最得意的两门功夫都是从醉酒中悟出,与‘醉八仙’这门派大是有缘!” 他口中说笑着与程灵素一起出门,一路穿街过巷到了京师南门附近,在一条街道上将一个身形高瘦、不修边幅的中年汉子拦了下来。 近来随着各地赴会的武林豪强渐多,不管在因为往日结下的仇怨,抑或初见时的一言不合,动辄便有人在光天化日、大庭广众之下大打出手,甚至不乏伤残殒命之事。 但京师的各大衙门该是得到上面吩咐,凡是武林中人发生冲突,不仅不会加以制止,反而会帮忙腾出场地维持秩序,任其自行解决争端。 京师百姓最是好事,这些日子已看了无数场大小争斗,此刻发现似乎又有热闹可瞧,霎时便里里外外围了数层人墙。 随即又有两个衙门的差役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站在人群内侧维持秩序,不许这些人靠得太近以免误伤。 那“千杯居士”文醉翁亦是由岭南而来。 看到当街拦路明显来者不善的胡垆时,当时便由他的身形相貌尤其是腰间重新置办的一个硕大酒葫芦,登时想起最近轰传江湖已是如雷贯耳的名号。 在心中戒惧之余,他便也收了平素不可一世的狂态和阴毒心思,客客气气地拱手施礼道:“这位道长莫非便是独灭‘五虎门’、威震岭南的‘醉仙’太朴子?” 胡垆不冷不热地应道:“不敢,正是贫道。” “果然是太朴道长!” 文醉翁满面堆欢,状似多年不见的好友重逢。 “文某久闻道长大名。道长既号‘醉仙’,想必不仅武功超凡脱俗,更是与文某一般皆是酒国中人。相逢即是有缘,道长可否赏面,由文某做个东道,大家一起去畅饮千杯如何?” 胡垆摆手淡然道:“你我虽然同样好酒,却非同道中人,这酒便无须饮了。贫道此来,只有一事请文掌门帮忙。” 见对方摆明软硬不吃,文醉翁脸上笑容有些僵硬,却仍做了最后一次相安无事地努力:“道长尽管吩咐,文某必当尽力。” 胡垆油然道:“贫道颇通相术易理,今见文掌门乌云盖顶面有晦色,预示在此次‘天下掌门人大会’上将遭生死大劫。 “贫道体念上天好生之德,故此冒昧进言,奉劝文掌门立即回转家中避劫。至于参加‘天下掌门人大会’一事,贫道愿意代劳。” 文醉翁双目寒芒一闪,左手陡然向对面的胡垆一扬,手中的一个陶制酒壶被掌上内力震碎,无数边角尖利的陶片裹在漫天晶亮酒液之中呼啸而出,却是将胡垆、程灵素乃至后面围观的众人都笼罩在内。 在一言不发地突施暗算后,他也不转身回头,便面向着胡垆似醉步踉跄实则其快如飞地抽身后退,却是根本没有动手的打算,只想用这手段牵制胡垆以便逃之夭夭。 文醉翁这一派掌门之所以如此胆怯,实是因为早几年与凤天南打过交道,知道其武功不在自己之下。胡垆能孤身镇压整个“五虎门”,他可万万不是对手。 第四十三章 一恶除,一恶至 “好奸猾的贼子!” 胡垆识破对方用意,喝骂一声纵身凌空数丈,扬手掷出大把铜钱,精准无比地将每一片碎陶击落在地。 程灵素则张开手中的黑伞,用了一式胡垆在路上传授的招式,团舞如云挡住向自己飞来的酒液,未令一滴沾在身上。 另有一些酒液不在她防守范围之内,淋了后面的观众满头满脸,虽然打得他们满脸生疼口中骂娘,却幸好均无大碍。 胡垆身如游龙在空中转折翻腾,头下脚上向着正要脱身的文醉翁扑下,双掌齐出其势如穹窿崩塌,隐隐笼罩方圆丈许空间,令对方避无可避。 文醉翁终是一派掌门,在危机关头也只能抛开心中的惊惧,将全身功力聚于双掌,翻掌上击硬接胡垆的扑杀。 四掌相交,发出一声闷雷般的气劲爆响。 文醉翁面上瞬间闪过一抹红晕,身躯大震而脚步未移,双足却已陷入坚实地面直没脚背。 胡垆则借了掌上反震力道,身躯似皮球般向上弹飞,凌空翻个筋斗后再次扑落,仍是运掌如山当头压下。 文醉翁尚不及移动脚步,只能咬紧牙根,再次出掌与胡垆硬拼。 又一声沉闷轰响之后,他双足又下陷数寸没至小腿,面色苍白如纸,嘴角更有鲜血淌出,显然已受了极重的内伤。 胡垆身如飞熊当空翻腾,尽显“铁剑门”轻盈灵动的轻功之妙,携山岳之力的第三掌再次落下。 文醉翁仍是不及移动身形,只能吐出一声混合着鲜血的狂吼,第三次举掌相迎。 眼看便是四掌堪堪相触,忽地有一条人影从人群中疾掠而出,起手一拳击向倒悬空中的胡垆后脑,在人到拳到的瞬间,此人才发出一声厉喝:“掌下留情!” 这般先出手后出声的行为,表面似有“围魏救赵”迫胡垆收手之意,内里却更似要借机取胡垆性命。 “大哥小心!” 看到有人骤施杀招突袭,程灵素变色惊呼,急将左手中指扣在拇指下一弹。指甲中暗藏的药粉化作一缕肉眼几不可见的轻烟从指端飞出。 但她武功未臻一流之境,反应终是慢了那人一线。 胡垆感觉后脑恶风袭来,判断出来人武功之高远胜文醉翁,心中却并无一丝慌乱,急忙藏头缩颈,耸肩弓背,避开后脑要害,以右边肩背硬生生承受了这一拳。 在一股刚猛霸道的拳劲破入体内时,他早分布于肩背处、修行几近大成的“两仪玄功”立时运转起来,一阴一阳、一柔一刚两股内力如两扇无形磨盘般相逆旋转,瞬间将那道拳劲消磨殆尽。 随着一声蓬然大响,胡垆与文醉翁四掌相击后,凌空翻身落在他的身后。 此刻文醉翁的双腿自膝盖以下都深陷地面之下,如同木雕泥塑般僵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五官七窍都淌下鲜血,模样显得甚是可怖。 那人感觉到自己力能开碑裂石的一拳竟未建功,正惊骇对方功力高深莫测之时,程灵素弹出的那一缕轻烟已飞到他面前。 毒手药王传人出手,自然非同凡响,程灵素在这药粉中混合了万毒之王“七心海棠”的花蕊粉末,既消除了药物的所有异味,又将药性提升了数倍。 那人完全没有察觉程灵素出手,不经意间吸入一丝药粉,立时毫无抗力地中招昏迷倒地。 “大哥,你可曾伤到?”程灵素满脸关切地走来身边问道。 胡垆摆了摆手表示无碍,一面暗自调息运气,抚平被那一拳震得略有不稳的气血,一面目生寒光打量那偷袭者。 此人是个年过三旬的精壮汉子,眼睛上方光秃秃地缺少两撇眉毛,令他一张横生怪肉的大脸愈发凶恶,一看便是标准的反派人物模板。 程灵素低声提醒道:“大哥,此人行径颇为可疑。” “其中原委,稍后一问便知。”胡垆颔首回答,先走到已气绝身亡的文醉翁身边,取过其随身的行囊,略一翻找寻到一张邀请“醉八仙”掌门人赴会的请柬,而后抓着腰带将那人轻轻提起,分开人群扬长而去。 自始至终,在场的两名差役都没有做半点干涉,只在事后收敛了文醉翁的尸体,顺便瓜分了其囊中财物。 两人一路捡偏僻街巷行走,又留心观察确定后面无人盯梢,绕了一个大圈子才回到“天地会”的秘密分舵。 到了后面的院子里,胡垆将那人扔在地上,先解下腰间的葫芦灌一口酒,而后向身边的程灵素点了点头。 程灵素会意,屈起左手食指一弹,又是一缕轻烟飞出扑在那人面上,这一次却是解药了。 这一手施放药物的手法却非她师门传授,而是胡垆参照“铁剑门”暗器手法研创而出教给她的,配合药王一脉的诸般奇毒,实令人防不胜防。 那人醒得极快,只几个呼吸间便张开了双目,很是机警地用手掌在地面发力一撑,身体直挺挺地站起,带着满脸戒备之色与数步之外的胡程二人对峙。 胡垆淡然发问,神色语气不辨喜怒:“阁下何人,因何要袭击贫道?” 面对胡垆的质问,那人虽身为俘虏却仍面无惧色理直气壮,冷哼道:“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本人于振海。方才之所以出手,皆因看不惯你所作所为。文醉翁怎地也是一派掌门身份,你这般赶尽杀绝,不觉太过分了一些吗?” “于振海……”胡垆重新打量此人几眼,忽地展颜一笑道,“原来是‘红花会’于总护法,贫道失敬。” 作为胡垆曾特别吩咐的关注对象之一,其辖下“麒麟堂”中收录有关于此人的详细信息。 于振海是“红花会”老舵主于万亭之子,从少时至成年都只表现出中人之姿,武功才具平平无奇。 于万亭临终前,将总舵主之位传给义子陈家洛,却安排亲儿子只做了一个没甚实权的分舵舵主。 到了二十多岁时,于振海偶遇下山云游的武当名宿白眉道人,不知怎地蒙其青睐收为门下弟子;更不知那白眉道人用了何等手段,居然令于振海在这十年间武功精进,甚至达到直追陈家洛这等绝顶高手的层次。 因于振海的特殊身份,既然已展现出足够的实力,陈家洛自然不能仍将其闲置,便特设了一个总护法的职衔,算是让他进入了“红花会”的领导核心。 点破了对方的身份后,胡垆又道:“于总护法此次出手的目的,只怕不为救文醉翁那江湖败类,而是要为来日贵我双方的那场赌约,试一试贫道的成色罢?” 于振海神色一变,随即也哈哈一笑道:“少舵主慧眼如炬,既然瞧破了于某的用心,便请就势成全一二!” 话音未落,身形倏地欺上前来,挥拳直击胡垆胸口,拳势刚猛绝伦,如大将挥金锤横扫千军,正是太极拳捶法中的一式“弯弓射虎”! 第四十四章 柔克捶拳,刚撼雷掌 “太极拳”由武当鼻祖张三丰真人开创,经数百年开枝散叶分化出许多支脉。 于振海拜白眉道人为师,除了内外功精进之外,还学到了武当嫡传的“太极拳”功夫。 后来他又凭借着亡父于万亭与赵半山的交情,向其求教了温州太极门的拳法精要。 兼修了这两脉同源而异流的“太极拳”后,他依照白眉道人这位武学大宗师的指点,结合自身性情禀赋,摒弃其中的阴柔之法而单取最刚猛的“捶法”路数,整合成四十八式极其霸道凶猛的拳法。 此刻他借着试探切磋之名,在一式“弯弓射虎”之后,“肘底捶”“进步搬拦捶”“护心捶”“连珠炮”“金刚捣锥”……拳打连环之势,暴烈如雷轰霆击,急骤如暴风骤雨,每一拳都似要将面前的胡垆捶成肉泥。 对方的所谓试探只是借口,胡垆却是当真有心试探此人深浅。 因此初时并不着急还招抢攻,只是将“酒仙踏月,醉步迷踪”的身法步法施展开来。 身形随着踉跄的脚步东一颠、西一歪,在这个院落的有限空间内从容移形换位。 任凭对方拳法如何厉害,也始终沾不到他半片衣角。 片刻之间,两人一攻一闪交手五十余合。 胡垆也已大致摸清了于振海的底细并在心里由衷赞叹一声“厉害!” 他赞叹的却非于振海,而是一手造就了于振海的白眉道人。 通过观察,胡垆可以确定于振海此人或有些心机手段,但在武学上的根骨和悟性确实只算寻常。 偏偏白眉道人不仅能为其筑就这一身深厚坚实的内外功修为,更量体裁衣指点他练成这一路最适合他的拳法,使他拥有了只差一线便可登临当世绝顶之列的强横实力。 不过人力终是有时而穷,白眉道人再是手段通天,也无法突破于振海本人天赋桎梏,以至于他必然永远也无法越过那濒临绝顶的一线之隔。 单以他此刻施展的拳法而论,如此一味追求刚猛霸道,在面对实力不及自己的对手时固然势如泰山压卵,在面对胡垆这等真正晋升绝顶境界、参透武道生克变化之妙的对手时,又太容易被采取针对性的手段克制。 胡垆从来都不是会吃闷亏的性格,方才被于振海暗算一次,即使自身安然无恙,也不妨碍他在心中的一个小本本上狠狠记上一笔。 因为目前与“红花会”关系微妙,而此人在日后还能派上些用场,胡垆倒也没有取其性命的意图,但给他吃些苦头小惩大诫则是应有之义。 拿定主意后,他便不再一味闪避,依循“醉梦红尘,归藏八法”中的一个“柔”字诀窍,双掌施展出囊括太极拳、绵掌、缠丝手等阴柔功夫精粹却又能推陈出新、自出机杼的招式,轻柔似春蚕吐丝,绵密如织女织纴,缠缠绵绵、层层密密地将于振海的拳势包裹起来。 于振海越打越是心惊,初时对方只是凭身法闪避,便令他百般狂攻尽都无效。 如今胡垆稍加回击,他便感觉自己如深陷泥沼深潭之中,拳脚之上明明有千钧之力,使出来后却变得绵软迟钝。 类似的情形,也只有与师父白眉道人、义兄陈家洛试招时出现过两次。 难道这不过二十来岁的小牛鼻子,在武道修为上竟足以与那二人比肩? 这个念头萌生后,他的战意胆气立时衰颓,好在确信对方应该要顾忌自己身后的“红花会”,于是生出趁早主动认输,说几句场面话便即抽身的想法。 但他念头才动,胡垆便由其拳势变化中有所感应,双掌招式随之变换进击。 于振海察觉不妙,张口欲说“且慢”,然而只吐出一个“且”字,便被胡垆用一式“关平捧印”,右掌疾出如风,掌心向上掌缘向外,在他下颌处轻轻一托。 这看似轻柔的一托却蕴含莫可抗御的大力。 先使于振海半张的嘴巴猛地闭合,咬得未及收回的舌头鲜血淋漓险些断掉,又将他整个人高高地掀飞,在空中倒翻了四五个筋斗后,狼狈无比地五体投地摔落尘埃。 胡垆一得手竟不留情,身形如风掠到摔得昏天黑地一时无法起身的于振海身侧,抬右脚向着他后脑重重踏下。 以他的武功,只要这一脚落在实处,定然令其颅骨粉碎脑浆迸裂。 “脚下留情!” 喝声入耳,同时有一条魁伟身影从墙外飞掠而入,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掌向着胡垆迎面推出。 手掌过处,压破了不及排开的空气,爆出一连串殷殷雷鸣。 这人却是先出声后出手,又是由正面攻击胡垆,与先前于振海的行径大有不同。 胡垆双目精芒闪动,收回踩踏于振海头颅的右脚,抬右手正面一掌平推,掌力同样转换成至刚之力,势挟风雷,隆隆有声。 双掌交击,宛如一个晴天霹雳在院中炸开,狂暴的劲气以两人为中心向四周肆意扩散,吹得数丈外几扇窗户上的窗纸哗哗作响。 在近处旁观的程灵素与仍匍匐在地的于振海都觉双耳共鸣,其中程灵素功力尚浅,更觉心旌摇荡几难自持,急忙向后退出一段距离,又潜运内力调息才平复了被掌力余波撼动的气血。 出手救下于振海的是一个肩宽背阔、腰窄腿长的雄健中年汉子。 见胡垆竟能硬接自己一掌而丝毫不落下风,他惊讶之余也不免生出好胜之心,当即收右掌出左掌,又是势若奔雷的一掌当胸击至。 胡垆不闪不避,同样撤右掌以左掌相迎,掌上仍纯用刚劲,毫无花巧地硬打硬拼。 轰然大响中,两人身躯都是一晃,脚下则皆寸步未移,仍是平分秋色之局。 在两人拼第二掌之时,地上的于振海终于回过神来,就地用个“燕青十八翻”的功夫,贴地翻滚到墙根才弹身站起。 他面色阴晴不定地看着交手的两人,却没有上前帮助那中年汉子的意思。 此刻那中年汉子一张黝黑的方正面孔上满是棋逢对手的酣畅与兴奋之态,大笑喝道:“好掌力,再来!” 话音未落,他撤回左掌后以双掌缓缓向前推出,掌势艰涩凝滞,宛若在双臂之上挽了崇山峻岳一般。 胡垆神色罕有凝重,同样缓缓向前推出双掌。 这一次四掌相交却是无声无息,只是随即两人身上的骨节都发出一连串噼里啪啦地清脆爆响。 那汉子率先收掌后退,低头看到自己脚下踩着的两块方砖已经四分五裂,而胡垆脚下的方砖仍完好无损,面上当即现出由衷地赞叹与钦佩之色,拱手笑道:“胡少舵主好厉害的掌力,文泰来甘拜下风!” 胡垆顺势也后退几步,稽首还了一礼,含笑道:“不敢,今日能领教文四当家名震天下‘奔雷手’绝学,实乃贫道三生之幸!” 第四十五章 义之所在,岂计利害? 此次“红花会”群雄重回中原,文泰来与于振海负责打前站兼探查清廷动向,先众人一步到了京师。 因为“红花会”在京师广有耳目,于振海替文醉翁“打抱不平”不成反而被人擒走之事,很快便传到文泰来耳中。 文泰来由手下叙述的身形相貌猜到胡垆的身份,虽然对于振海的做法大不以为然,却也不能坐视不管,只能亲自前来“天地会”的这一处据点要人——“天地会”的这一处据点虽然隐秘,却也并未瞒过“红花会”的耳目,反之亦然。 他已到了一会儿,隐身在墙外看到于振海正与胡垆交手,更看出他绝非胡垆对手,便有心让他吃些苦头受个教训。 胡垆则是在文泰来到来时便已察觉,当时虽还不知来人具体身份,却感知到是一位武功更在于振海之上的绝顶高手,于是假意对于振海下杀手诱其出手。 文泰来情急出手不假思索,后来才反应过胡垆并无杀人之心,否则凭他武功之高,即使自己也来不及阻止。 在两人这一场掌力比试中,文泰来因功力走得是纯阳一路,却又未能臻达阳极阴生、刚柔互济的化境,终究还是胡垆凭着更加玄妙醇厚的“两仪玄功”内力胜出一线。 看到两人对面寒暄,于振海脸色有些难看地走上前来,向着文泰来抱拳施礼,唤了一声:“四锅(哥)。” 因为先前咬破了舌头,此刻不免口齿不清,引得走回胡垆身边的程灵素发出一声轻笑。 文泰来当即沉下脸来,颇有不怒自威的气度威仪:“于兄弟,这一次的事情我都已知道。那文醉翁是何人?虽是一派掌门身份,却是奸淫掳掠做尽恶事。 “此辈恶贼,你我见到便该效仿胡少舵主一掌毙了,怎地反而为其出头,反向胡少舵主出手?我‘红花会’的好汉,便是这等善恶不分、是非不明吗?” 于振海脸色愈发难看,却不敢出言顶撞,只能捏着拳头紧咬牙根垂首聆听教训。 文泰来见他分明是面服心不服,叹息道:“罢了,你身为本会总护法,我也没有资格教训处置于你。总舵主不日将亲临京师,到时你向他当面请罪领罚好了。” 说罢,转向胡垆再三代为致歉。 胡垆已经连本带利向于振海报了偷袭之仇,自然不会再揪着此事不放,反过来故作大度地替于振海说了几句好话,弄得文泰来这耿直汉子愈发不好意思。 等到文泰来带着于振海告辞离开后,胡垆问程灵素:“素妹,以于振海的根骨禀赋,实在不该拥有如今的武功修为,你可曾看出什么古怪之处?” 程灵素沉吟道:“我看此人双眉脱落、眉心处有一股黑气凝而不散,似是常年与毒物为伍。 “记得师父说过武道中有一种偏门的毒炼之法,乃是先吞服微量毒物而后运转内力相抗。等到将毒物逼出体外,内力也便随之深厚一层。 “只是用此法修习内力固然进境神速,却要冒着随时被毒物反噬的巨大风险,而且最终将损害身体大折阳寿,其实已入了邪道。” 胡垆低声自语道:“白眉道人多半不是真心收徒,只是在‘红花会’布置一枚棋子,传他这种自残的修习功法倒也在情理之中。但那白眉道人既派冯道德去寻找鹿鼎山宝藏,又做了如此安排,究竟有何图谋……” 却说文泰来和于振海返回“红花会”在京师的分舵时,迎面便看到留守的兄弟带着一脸喜色上前来道:“四当家、于护法,总舵主到了。” 两人闻言一喜一惊,急忙跟着到里面,果然看到一个三十余岁年纪,虽是儒雅俊秀却不失领袖群伦气度的男子,正是“红花会”总舵主陈家洛。 旁边还侍立着一个二十多岁、身材甚是单薄的书生,却是原为陈家洛的书童、如今已列为“红花会”十五当家的心砚。 “属下见过总舵主!”文泰来和于振海一起上前见礼。 陈家洛含笑摆手道:“四哥、振海,不必多礼。有劳你们为大家来打前站,我代兄弟们先谢过了。” 一旁的心砚也走上前来,笑嘻嘻地向两人施礼。 众人见礼已毕,各自落座。 陈家洛看着仍一身灰土、嘴角带血的于振海,摇头叹道:“振海,这一次的事情,你确是做得莽撞了。” 他统领“红花会”十数年,威仪甚是端重,于振海不管在背后有何想法,当着他的面却不敢有丝毫逾越,只得将所有的不满都收了起来,老老实实低头认错。 其实陈家洛已到了京郊,原本没打算这般快入城,只因收到了城内传出的消息,担心文泰来压不住于振海,这才匆匆赶来此处。 看到于振海终于认错,他颔首道:“你既知错,我便罚你到郊外的庄子里闭门思过,到八月十五才许出来。” 于振海拱手答应一声,转身径自出门而去。到走出门口时,目中终于露出一抹压抑不住的怨毒凶光,随即却又现出些苦恼神色。 先前他到了师父白眉道人设置在京师的一处隐秘据点,得知师叔冯道德的弟子高进忠也到了京师,并留话说师伯有事交代,要他三日后在据点见面详谈。 如今自己被陈家洛勒令禁闭,怕要耽误师父的事情。 等于振海走后,陈家洛问起文泰来对胡垆的观感。 文泰来先将方才发生的一切和盘托出,然后感慨道:“那位胡少舵主实在是个极了不起的人物,不仅一身武功硬实无比,更难得的是为人处世有章有法,那一派气度甚是令人心折。” 陈家洛笑道:“能得四哥如此盛赞,看来此人当真不凡。从近年收到的消息看来,他却真是个做大事的料子。其筹谋之深远、布局之宏大,可比咱们当初那点算计强过太多。 “借着这一回的机会,小弟想仔细观察他一番。若他当真有那份心胸魄力及与之相应的能力,那赌约什么的倒也不必太过较真。” 文泰来大吃一惊,愕然道:“总舵主,你的意思是……” 陈家洛幽然道:“虽然不愿承认,但事实是咱们追求的大事已越来越渺茫。若那胡少舵主更有机会做成此事,咱们为何不能成全他?在大义面前,区区一点利害又值得什么?” 文泰来沉默半晌,抱拳深施一礼道:“无论总舵主做何决定,属下都绝无异议!” 陈家洛先向他致谢,然后问起另外一件事:“方才四哥说胡少舵主与振海交手时,最后用的是一招‘关平捧印’?” 文泰来有些疑惑,答道:“确是如此,这是太极拳中的流传甚广的一招散手,难道总舵主发现有何蹊跷?” 陈家洛不答反问:“若是四哥面对这一招时,会如何应对?” 文泰来随口道:“若说应对,最好便是太极拳中的另一招散手‘浪子回头’,难道……” “正该是‘浪子回头’。” 陈家洛发出一声悠长叹息。 “印者,权也。胡少舵主用‘关平捧印’这一招当是婉转劝导振海及早回头,不可觊觎非分权柄。只可惜振海未能体会到他的一片苦心,以至于吃了一个大亏。只是咱们‘红花会’内的这点尴尬事,竟已被外人知道了吗?” 第四十六章 情不知所起,难辨孽与缘 转眼已过数日,眼看中秋将近,“天下掌门人大会”举办在即。 这一天晚上,胡垆正在与程灵素秉烛夜谈,商讨一件大事。 当初在鹿鼎山时,胡垆曾向程灵素说起有意于“天地会”在海外组建的军队中推行军医制度,以求在战争爆发时最大程度降低伤兵的死亡率,保护百战老兵这种最宝贵的战争资源。 程灵素一直将此事放在心上,自与胡垆分别后便用心推敲其中的各项碍难关节,近日已经颇有所得,遂拿出来与胡垆讨论。 胡垆的医道自然远不及程灵素,却有前世领先数百年的见识。虽然许多东西都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甚至有许多似是而非之处,但拿来为程灵素拾遗补缺已经足够。 两人正谈得兴起,忽地听到外面传来一阵隐隐约约地喧哗之声,遂都住口凝神倾听。 片刻之后,那喧哗之声越来越清晰,喊的是“拿刺客!” 胡垆双耳忽地微微耸动,却是捕捉到一丝极轻的衣袂带风之声,知道有一个轻功卓绝之人侵入,手指扣了几枚铜钱便要发出。 “大哥,小弟胡斐有十万火急之事求见!”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胡垆收了铜钱,和程灵素一起到屋外看时,正见到胡斐怀中抱着一个服饰华贵、昏迷不醒的美貌妇人站在院中。 此处守卫的“天地会”兄弟也已循声而至,各持兵刃将他围在当中。 胡垆见此情形,立时猜到八九分因果,只是没想到自己已改变了许多事情,胡斐仍然惹上了这桩麻烦。 胡斐见到胡垆和程灵素出来,大喜唤道:“大哥,后面追兵甚紧,快寻个地方让小弟藏身。此外这位马姑娘身中剧毒,还要劳烦程姑娘出手救治!” 胡垆想到后面追杀胡斐的人马失了目标,多半会在附近大肆搜捕,于是摆手令属下退走,然后引着胡斐到了位于这一处宅院下方的一处密室——作为“天地会”秘密分舵,修建密室暗道以防意外之变本也是应有之义。 程灵素看到那位马姑娘眉心黑气浓郁,显然中毒不浅,急忙吩咐胡斐将其放在密室内的床榻上,取出药箱内的银针和药物紧急施救。 胡垆则是听胡斐说起了此事的前后因果。 原来自苗家一别,苗人凤先将女儿若兰托付可靠之人照料,然后带胡斐到沧州胡一刀夫妇墓前哭拜一回,起出了早年亲手埋于墓碑后的那口“冷月宝刀”授予胡斐。 两人曾会胡垆约定会在“天下掌门人大会”时助他一臂之力,苗人凤当时令胡斐先一步入京,自己则借了胡斐那匹神骏白马,说是要往辽东一行办事。 胡斐没有深问,但猜测他多半是放不下改嫁田归农的前妻,担心她会因田归农之死受到牵累。 这是长辈之间的事情,胡斐也不敢置喙,只能孤身前来京师,却又在途中遇到福康安派出手下高手截杀“飞马镖局”总镖头徐铮,欲掳走其妻马春花,送回京师相会重温旧梦的破事。 胡斐虽然待枉死的徐铮大为不值,却也没办法阻止本就对福康安难念不忘的马春花带着一对双生子去见他,最终弄了一肚子闷气与之分道扬镳。 等到了京师之后,已经得到福康安宠爱的马春花感念胡斐出手相助的情分,派了福康安手下的两位护卫高手、也是胡斐在商家堡时的旧识王剑英、王剑杰兄弟延请胡斐入大帅府,欲以富贵前途相酬。 胡斐又岂会贪图这些东西,但念着她早年在商家堡曾出言替挨打的自己求情,当时也并未冷颜以对,只找个借口推辞了事。 他本以为两人此后一在侯门一在江湖,曾经的一点缘分就此了结,却又在无意间撞破了福康安奉母命“去母留子”,坐视母亲派人以剧毒鸩杀马春花的事情,惊怒之下赶去救人时已晚了一步,只能凭着一身武功和宝刀之利携中毒昏迷的马春花强行闯出了大帅府。 为了摆脱后面的追兵,也为了请程灵素这位药王传人救治马春花,他只能冒险来到胡垆曾交代过的“天地会”秘密分舵求助。 说到最后时,胡斐黯然道:“旁人或以为这马姑娘是贪恋富贵,小弟却知她是自少女时代便将一颗芳心付予那福康安,情之所钟,至死亦不悟不悔,实不知是可笑抑或可怜……” 胡垆与马春花并无交情,也没有少年人伤春悲秋的敏感多情,不知该如何安慰情绪低落的胡斐,只能将腰间的酒葫芦解下递过去,让他借酒消愁聊遣郁闷。 等胡斐一口接一口地将那多半葫芦美酒喝到见底时,床榻上忽地传来马春花的一声低吟。 胡斐精神大振,急忙丢下酒葫芦上前探看,却见她双目未张,只是在口中低声叫唤:“孩子,我的孩子呢……” 他转头望向程灵素,问道:“程姑娘,她情形究竟怎样?” 程灵素秀眉紧蹙,低声道:“这位马姑娘身中鹤顶红与番木鳖两种剧毒。若在正常情况下,我当有七八分把握将其救回。偏她失去孩子以至心头郁积血脉不畅,使得毒血不能尽除,药力也难以达于內腑,如此我便连三四分把握也难有了。” 胡斐满面愁容地犹豫片刻,猛地顿足道:“为今之计,只有我再去一趟大帅府,将那两个孩子救回来了!” 程灵素吓了一跳:“不可,你已经闹了一场,此刻的大帅府不啻龙潭虎穴,你若去等若自投死地!” 胡斐何尝不知危险,但他是那种真正的“受人滴水之恩,必当涌泉相报”的义侠,信奉的便是“义之所向,虽千万人吾往矣”,当时便不顾程灵素的劝阻,收拾兵刃和应用之物准备再闯一次大帅府。 “兄弟且慢,”胡垆横臂将他拦住,正色问道,“哥哥并非要阻拦你,只想问你一个问题——你我二人,武功孰高孰低?” 胡斐初时尚未反应过来,老实答道:“大哥武功卓绝,小弟自是望尘莫及。” 话刚说出口,他忽地明白了胡垆言外之意,大惊道:“大哥,你不必……” 胡垆摆手,干脆利落地道:“不必多言,你既知武功不及我,便给我老实留下来。救那两个孩子的事情,自有哥哥一力承当!” 胡斐当时感动的无以复加,心中便只有一个念头,这位兄长日后但有吩咐,纵使赴汤蹈火,自己亦在所不辞! 第四十七章 月圆之夜,帅府堂前 胡垆肯替胡斐担下救人之事,倒也并非硬充好汉,而是经过了全盘的考量。 程灵素说的固然不错,经过胡斐先闹那一场,福康安府上警戒必然加倍森严。 不过加强戒备也只是相对而言,便算他福康安权势滔天,也不可能在这京师重地调集重兵,当真将一座偌大府邸围得风雨不透,只能是在府中一干重要人物处严加守卫以防不测。 马春花那对双生子虽是福康安亲儿,却终究是私生子的身份,再说也不会有人想到专为那两个小儿强闯帅府。 仔细算计下来,他自觉颇有几分成事的把握。 实是也正如胡垆所料。 他趁着夜色出门,一路避开正在大肆搜捕胡斐的官兵来到福康安府邸,凭着一身超凡脱俗的轻功潜入进去。 在神不知鬼不觉地抓了一个府中的管事,到僻静处略施手段审问出两个孩子的下落后,他赶去用点穴功夫制住几个侍卫、丫鬟和保姆,一手抱了一个孩子扬长而去。 等到福康安府上发现两位小公子被掳而再次大乱时,胡垆已经将孩子送到了马春花身边。 迷迷糊糊间听到两个儿子的呼唤,马春花很快便清醒过来,并生出极强的求生意志,在程灵素施以银针逼毒手段并辅以药物调和后,很快便稳定了情况。 等到第二天一早,胡垆安排了一辆带有暗格的马车,将她们母子三人送到城外,在“天地会”秘置的一座庄子里安顿下来。至于今后的安排,都在“天下掌门人大会”之后再行决定。 再过数日,终于到了中秋正日。 等午时一过,胡垆便收拾停当前往赴会。 因为那请柬上注明每家门派限定四人赴会,他便带了程灵素、胡斐和另一名武功不弱的会中兄弟。 旁人倒还罢了,胡斐却是在福康安那里露过相的,因此由程灵素施巧手将他易容成一个甚是威武的大胡子中年人。 一行四人来到福康安府邸门前,看到已经有不少门派先到,正凭各自请柬通过守备森严的府门鱼贯而入。 胡垆等人刚到门前,便有一个穿着三品武官服色的官员上前来迎接,却只验看了胡垆递过去的请柬无误,并不询问“醉八仙”何时换了一个掌门人,拱了拱手便请他们入内。 此刻在大帅府内一座矿场无比的大厅内早摆上六十二张桌子,每桌安排两家门派,总计将达到一百二十四家门派。 错非是官府,否则绝无另一个势力可以组织得起这般百年难逢的一次盛会。 胡垆四人来的不早不晚,到了大厅时六十二席已坐满近半,后面还不断有人到来就坐。 有知客为胡垆四人安排了座位,同座的是广东“白鹤门”掌门“鹤叟”白克坚及三个弟子。 白克坚年岁不小,却并没前辈高人的架子,等胡垆落座后主动开口打招呼。 双方彼此通报姓名后,白克坚知道面前这位便是近来声名鹊起的“醉仙”胡垆,更已听说他这“醉八仙”掌门的身份都是当街弄死“千杯居士”文醉翁硬抢过来的,很是热情地奉上几句盛赞之词,称他为江湖除害功德无量。 渐渐地六十二席差不多已坐满来赴会的各门派中人,门外也许久不见再有人到,便有一个着一品武官服色顶戴的中年男子从后面走到厅上,先下令闭了门户不再放人入内。 “竟然是他!”白克坚看到这武官时,不由得低声惊呼。 胡垆看出这武官气度沉凝、步履稳健,武功似是颇为不弱,便出言向白克坚请教其身份。 白克坚压低声音道:“胡掌门有所不知,这一位是广东提督高进忠,师从武当名宿‘清净子’冯道德。本人武功既高,又执掌广东一省的兵权刀把子,着实是个了不得的遮奢人物!” “原来是他!”胡垆目中寒芒一闪,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他也早知道此人,更知道此人能够平步青云官至提督,拿出来的功绩中最少有一半是镇压以“天地会”为代表的反清势力,手中实是沾满了反清义士的鲜血。为害之甚,更胜当年的“火手判官”张召重。 只是如今的“天地会”尚在潜伏蓄势的阶段,在清廷境内已少有动作,这才一直没有动他。 此次反正要搞一场大事出来,索性搂草打兔子将其一并剪除。 高进忠却不知下面已有人转着不良之念,向着座中众人团团一揖,扬声喝道:“有请四大掌门入席!” 众人早看到在堂上有四个特设的席位一直悬虚,至此才知道是为什么“四大掌门”准备。 不少人心中原本还大有不忿,忖道:“大家都是一样的掌门人,凭什么你们便是‘四大’?” 可等到那四位掌门出来,经高进忠一一介绍恭请入席落座后,便再无一人能说出什么。 只因这四位掌门中有两位分别是少林方丈大智禅师、武当掌教无青子道长,本就是执掌武林牛耳的领袖人物;一位是辽东“黑龙门”掌门海兰弼,那该是清廷推出来撑门面的;最后一位则赫然是“苗家剑”掌门人、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的“金面佛”苗人凤! 待四大掌门坐定后,高进忠便吩咐开席,当时便有大帅府的奴仆婢女将各种山珍海味、美酒佳肴送了上来。 他毫无一品大员的架子,持杯在满堂宾客之间游走,不是找人敬酒,每次都能准确喊出那人的姓名,说出那人的得意武功或事迹,端的是谈笑风生、八面玲珑。 胡垆看到此人这般表现,确定其在了武功之外,心机手段也一样不缺,确是个不凡的人物,心中则更坚定了要及早将其除掉的念头。 这场酒宴一直持续到掌灯时分,此次大会的正主福康安终于姗姗来迟。 他含笑向众人敬了一杯酒后,便即图穷匕见,取出御赐的八只玉龙杯、八只金凤杯、八只银鲤杯。 除了先各赠送四大掌门一只玉龙杯,其余二十只杯子都摆在堂上,要各门各派比武争胜,夺取这二十只被加持了御赐光环、代表无上荣耀的杯子。 第四十八章 群英竞秀,双雄为巅 在场众人虽都是武夫,但能做到一派掌门的,大多都不会缺少见识和心机。 只稍一转念间,许多人便猜到这是“二桃杀三士”的毒计。 那二十只玉盏金杯,便是清廷拿出来诱使天下武人争名夺利、厮杀搏命的香饵。 然而清廷此举本是堂堂正正的阳谋,料定了在“文无第一,武无第二”的观念下,这些武人便是看破其中关窍,也只能乖乖入彀,原也没有要瞒人的打算。 看着场内众人或眼望二十只酒杯,或彼此对视相互打量,脸上神色都变幻不定,一时尚未有人做出头鸟,福康安也不着急,笑吟吟地向主持大会的高进忠使个眼色。 高进忠会意,含笑道:“诸位如此谦让,莫非有意坐山观虎斗而后坐收渔人之利。若是如此,纵使最后捧了一只杯子回去,恐也难以令人心服!” 听得这一句激将之词,终于有人按捺不住登场。 既然是“武无第二”,那次等及再次的金凤杯、银鲤杯都无人关注,凡上场者盯着的都是那仅剩四只的玉龙杯。 霎时间,现场已形成僧多粥少的局面,接下来自然只剩下以武力角逐其归属一途。 当时不断有新人上场,挑战先一步上场占据玉龙杯名额之人。 这其中有的是单纯竞争,有的则是借机了结宿怨。 前者出手时或会留几分余地,后者则是招招狠辣以性命相博,很快便有人伤残乃至丧命。 胡垆并未试图阻止场中的厮杀,争名逐利和快意恩仇乃是江湖中人的天性。 纵使没有清廷的挑拨,江湖中也从未一日缺少因之而来的争斗。 他只是一杯接一杯地畅饮席上那足有二十年火候的状元红美酒,眼见得随着厅上的刀光剑影和血肉横飞,时间一点点推移至深夜。 时候已然不早,在原著中轮番登场大闹了几回的“红花会”中人始终不曾现身。 胡垆对此也未太过惊讶,猜到对方或是得知了自己准备搞事,于是选择了在一旁看热闹。 算算时间已差不多,他将一直不曾离手的酒杯放回桌上,先向着身边的程灵素轻轻点头。 待到她颔首回应后,他乘着场中两人比斗分出胜负的间隙,长身而起从席中走出。 胡垆也不看群雄争夺的四个席位,却转向位列四大掌门之一的苗人凤稽首道:“福生无量天尊,贫道‘醉八仙’掌门人太朴子,欲向‘金面佛’苗大侠请教高明!” 此言一出,全场震惊。 一旁的高进忠先看一看苗人凤,又回头看一看福康安,见两者面上都不见喜怒之色,心中未免有些不安。 此次的大会虽也给苗人凤下了请柬,却从没想到他会当真来赴会。 日前人家给了天大的面子到来,恰好原本内定为四大掌门之一的汤沛迟迟不至,遂顺理成章地将苗人凤补上。 如今有人向苗人凤挑战,这不仅是在刮这尊大佛的金面,更是质疑朝廷的威信。 “果然是后生可畏!”福康安忽地含笑开口,先赞了胡垆一句后,转向苗人凤道,“素闻苗大侠有‘打遍天下无敌手’美誉,不知是否能略展身手,令本部一开眼界?” 他确是旧闻苗人凤之名,更知其向来对朝廷不大恭顺,如今有人向苗人凤挑战,不管最终胜负如何,都是他乐见其成之事。 苗人凤手提连鞘长剑,缓缓从座位上站起,也不理会上面的福康安,只向胡垆淡然道:“苗某这点微名,是一拳一剑在江湖上搏杀出来,也随时准备被江湖朋友拿去。道长既有意赐教,苗某自当奉陪!” 在两人下场对峙之际,胡垆却又向福康安拱手道:“苗大侠剑法通神,贫道虽惯用拳掌,却也不敢当真以空手入白刃。烦请大帅借一件兵刃使一使如何?” 福康安尚是首次见到有人在交手之前向人借用兵器之事,不由哑然失笑,问道:“道长想用什么兵器?” 胡垆漫不经心地道:“那也说不定,若不麻烦,便请多拿几样出来由贫道酌情选用如何?” 福康安大感有趣,当即向下吩咐了几句。 有一个侍卫领命后快步出门,不多时竟带人抬了两个兵器架子进来摆在厅内,上面林林总总陈设了二三十件兵器,刀枪剑戟无所不有。 福康安笑道:“道长看一看可够用吗?” “够了,够了,多谢大帅!” 胡垆眉开眼笑地走上前去,顺手摘下一口厚背单刀和一面藤盾。 大帅府中自然没有劣品,这些兵器虽非什么神兵利器,却也都是精选材料请良工打造的上品。 “出手罢!”苗人凤拔剑亮出门户。 胡垆知道以对方身份,必然要由自己先出招,当时也不推让,喝一声“得罪!”将藤牌护于身侧斜身撞去,单刀藏于牌后待机而发。 苗人凤横移脚步,剑如灵蛇吐信一下闪烁,避开藤牌正面寻隙而入。 胡垆本待出击的单刀化为守势封格长剑,左手固守的藤牌反而化为攻势,平举横推以边缘切割对手颈项。 苗人凤剑随身走,扬手泼洒出千万道银蛇般的剑光,从四面八方向着胡垆攒射切割。 胡垆左牌右盾攻守互易,守如山岳不动,攻如雷霆轰击,奇正相合。 转眼数十招已过,双方正是棋逢敌手胜负难分。 斗至酣处,胡垆忽地从战圈中倒飞而出,落在那两排兵器架旁边,随手抛却刀盾,又抓了一杆通体镔铁打造的丈八蛇矛在手。 他口中发出一声大喝,振臂抖腕将这杆长达一丈零八寸的铁矛一抖,居然将这杆镔铁长矛抖出数十朵碗口大枪花,散布于方圆丈余的空间,向着苗人凤身上的各处要害罩落。 苗人凤剑如星罗乱洒,每一剑都破入枪花的正中处,或挑或拨地将“四两拨千斤”诀窍发挥得淋漓尽致,凭着一柄数斤重三尺长剑拦下那柄三十余斤丈八铁矛的所有攻势,丝毫不落下风。 这一场大战,将厅内的数百武者看得目眩神迷、心旌摇荡,许多人心头不约而同地生出一个念头:“惭愧,在此等高手面前,我便侥幸夺到一只玉龙杯,又哪来面皮与之同列?” 不知不觉间,一些人已经渐渐息了争强好胜之心。 第四十九章 弹指乱局,探掌俘酋 胡垆和苗人凤的这一战只打了半个时辰,交手已近千招。 其间胡垆又依次换用了护手钩、三节棍、双短匕、板斧、镗耙等七八种兵器,每一种兵器都使得出神入化,仿佛下过几十年的浸淫之功。 苗人凤则是凭一柄三尺青锋迎敌,以不变应万变。 斗至酣畅之处,苗人凤心怀大慰,只觉这是自当年与胡一刀的大战后,二十年来最为尽兴的一场比武。 他虽与胡垆早有默契,交手时却是力求真实绝非演戏。 打到这般地步,他和胡垆都差不多拿出切磋层面的全部实力,再认真一点便是当真生死相搏了。 此刻胡垆又回到兵器架前,换了一口大关刀在手。 见他竟拿起这件兵器,在场之人无不惊骇。 只因这口刀虽在兵器架上,却并非用来实战之用,而是在武举考试时用来测试膂力的器械。 此刀全长一丈,未开锋的刀头便是一块窗扇大小二指厚度的钢板,纯铁刀杆足有杯口粗细,末端则铸了一个足有人头大小的铁球,连接着形如三棱锥的刀攥。 有目光敏锐者更已清楚看到,在刀头的一侧便刻着此刀的重量,赫然是二百八十斤。 在场数百习武之人,能够拿起此刀者不胜枚举。但能够将其当做兵器随意耍弄的,恐怕也只有胡垆一人。 胡垆如提灯草般倒提大刀重回场中,向着苗人凤笑道:“若用这口刀仍胜不得苗大侠,贫道便当真技穷,只能拱手认输了!” 苗人凤神色也变得极为凝重,方才交手时他已经发现胡垆除了内力深厚不逊年长三十多岁的自己,又拥有极其强悍的膂力,却怎都没想到其膂力竟强悍到如此地步。 胡垆当场丢个刀花,用一式“春秋大刀”中的“过关斩将”斩出,沉重无比的大刀竟使出一种说出不的轻灵之美、擅变之妙。 在那飘忽不定的刀势之中,隐隐藏了五六种后招变化。 苗人凤知道胡垆既能这口二百八十斤大刀运用自如,其威力必可开山裂石。 在这等绝对的力量面前,自己的长剑只要略一碰触便要折断,什么以巧破力的法子全然无用。 到此之时,他终于再无保留,将融合“胡家刀法”与“苗家剑法”的一路“刀剑双击”之术尽情施展出来。 他脚下依四象八卦步法游走奔行,一柄长剑绝不与对方那口恐怖大刀稍作碰触,倏使刀招倏用剑势,刚柔轮转阴阳相济,乘着对方刀势的空隙绵绵不绝进击还攻。 所有人都被这一场罕世大战吸引,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场中二人。那一刀一剑的每一次变化,都令他们心驰神醉。 此刻唯一保持清醒的便只有程灵素了。 她悄然四顾,见并无一人关注自己,身体不见丝毫动作,藏在桌下的左手将一颗颗包裹蜡衣的小小药丸弹射出去。 她用的是胡垆传授的暗器手法,极尽轻柔精准之妙。 厅内众人的注意力又都放在场中的激战上,全无人察觉一颗颗只有绿豆粒大小的药丸滚落在各个桌脚墙根等隐蔽之处。 随即便有一丝丝没有丝毫异味的极淡轻烟从落地时破裂的蜡衣下散逸出来。 等再斗百招开外后,胡垆忽地听到程灵素发出一声轻咳,心知谋划已久的发难时机终于到了。 他陡然间一个旋身,借势将手中大刀向着高坐堂上凝神观战的福康安掷了出去。 随即整个人一鹤冲天扶摇而起,一跃而触到了离地数丈的巨大横梁。 在胡垆掷刀的同时,正与他激战的苗人凤默契无比地纵身疾掠追在掷出的大刀后面。 那重达二百八十斤的大刀在胡垆神力一掷之下,急速旋转着化作直径足有一丈的巨大光轮,挟着摄人心魄的巨大风雷之声斩向骤然变色的福康安。 分两翼护卫在他身前的一众高手侍卫眼见此等骤变,尽都骇得面如土色。 若是福康安有些闪失,身负护卫之责的他们不仅自身性命难保,甚至将祸及家人。 “拦下来!” 众侍卫中出身“鹰爪雁行门”的曾铁鸥最是果决,口中狂吼的同时,已拔出腰刀纵身而上,不顾一切的向着那巨大光轮斩下。 其余的王铁鹗、周铁鹪、王剑英、王剑杰、殷仲翔、秦耐之等足有十多名高手随之跃起,各拔兵刃合力拦阻那光轮。 在一声震耳欲聋的金铁大响声中,一众高手侍卫尽都被震得刀剑断折、虎口开裂、身形倒飞,不过那柄急旋如轮的大刀也终于被他们硬生生砸落在地上。 但紧随在大刀之后飞掠而至的苗人凤扬手剑发千万道霹雳银蛇,将这些侍卫尽都笼罩在剑光之内。 纵使在正常情况下,苗人凤虽不可能凭一己之力战胜这许多高手,但将他们拖住一时三刻也问题不大,何况他们此时个个手臂酸麻几已疲不能兴? 此刻身在空中的胡垆翻转身形,双足在屋梁上发力一蹬,身躯便如一颗出膛的炮弹般斜向下方飞射而去,瞬间略过了被苗人凤拦下的一众侍卫,落在正要起身逃遁的福康安身畔,一只白皙多肉的大手按在他左肩之上。 “都住手!” 随着胡垆的一声断喝,苗人凤首先收剑后退。 那些侍卫见主子已在人掌握之中,以对方武功,只消掌力一吐便可震断主子心脉,顺带绝了他们这些人的生路,因此并无一人擅敢造次。 一旁的高进忠心中叫苦不迭,想着果然被白眉师伯料中,这“天下掌门人大会”不仅出了乱子,而且是捅破天的乱子,自己身为大会的主持者,事后问罪绝对被第一个顶上去。 他终究是个人物,心中虽慌,举止却不乱,上前几步厉声喝道:“胡垆道人,你怎敢冒犯大帅?可是要陷在场的所有江湖朋友于不义!” 只此一句,便要将胡垆推到厅内百多家门派的对立面,指责他居心险恶,要将所有人拖下水。 看到这些门派中人都惊疑不定地望着自己,胡垆冷笑道:“诸位朋友,不是贫道要与福大帅为难,实是福大帅要与咱们这些江湖人为难。难道大家尚未发现,此刻咱们都已中了毒?” 第五十章 大会冰消瓦解,大帅胆丧魂落 胡垆石破天惊的一句话仿佛是个引子,各门派中人几乎不差先后地都感觉到腹内绞痛,有些定力不足之人在惊慌之下已呼叫出声: “哎哟,肚子好痛!” “是酒水还是菜肴中有毒?” “这是场鸿门宴,朝廷要竟害咱们所有人性命!” …… 胡垆也做出强忍腹痛的神色,沉着脸对福康安道:“方才与苗大侠交手之时,贫道忽觉腹内生痛似是中毒之兆,今日又只吃了你府中酒菜,才确定你竟如此歹毒,要将这许多江湖好汉一网打尽!” “本部岂会冒此大不韪,你不要胡说!”福康安竭力保持了镇定,辩解道,“今日府中来了这许多人,其中鱼龙混杂,有人居心不良下毒害人也未可知。” 下面与众侍卫对峙的苗人凤冷然质问道:“若是旁人下毒,为何只有咱们这些江湖朋友中毒腹痛,你和你的手下都安然无恙?” 此言一出,下面众人看着福康安这边没事人般的侍卫和仆婢,原本的四五成怀疑登时加重到八九成。 其中不少人已操着南腔北调的口音骂起福康安的爷娘老子来,纷纷亮出兵器蠢蠢欲动。 如今的情形自然源自程灵素这毒手药王传人的高明手段。 她暗中弹出药丸散出毒烟,提前又在胡垆袖中暗藏了解药的药粉,让他借着与苗人凤动手的机会,鼓荡内力将药粉吹向到福康安一方。 如此一来,自然将下毒害人的一口黑锅结结实实扣在福康安的头上。 福康安辩无可辩,略作沉吟后只能无奈地道:“此刻本部说什么你们也不会相信。不如这样,本部立即命人去请几位御医回来,当面为大家诊治解毒如何?” 胡垆哂道:“休说什么御医,便是你此刻拿出解药,贫道也是不敢吃的。” 随即转向下面众人,提高些音量道:“贫道感觉腹中之毒该不会立即致命,诸位朋友不妨先服些解毒药物暂时压制,而后随贫道谋求脱身之策。待离了这龙潭虎穴之后,贫道自有办法为大家解毒!” 在众人一时犹豫之际,苗人凤道:“比起居心叵测的官府,苗某自然更愿意相信胡道长。今夜之事如何处置,苗某便以道长马首是瞻!” 在苗人凤之后,则是那长相猥琐却贵为武当掌教的无青子老道率先表态:“福生无量天尊,只要能捡回这条老命,老道也愿听胡道友吩咐。” “我等也愿听从胡垆掌门指挥!” “胡垆道长,干脆带着大伙儿做翻这些狗官!” …… 乱七八糟的喊声此起彼伏,福康安的脸色也随之越来越难看。 胡垆笑道:“福大帅,你是千金之躯,犯不上与咱们这些江湖草莽对命。贫道有一不请之请——劳烦大帅暂移尊驾,送咱们大伙离了京师。而后大帅仍走你的阳关道,升官发财子孙万代;咱们还走咱们的独木桥,刀头舔血挣口饭吃。彼此相忘于江湖,井水再不犯河水。未知大帅尊意如何?” 福康安苦笑:“道长你已说得如此明白,本部还有拒绝的余地吗?” 片刻之后,胡垆仍将一只手搭在福康安肩头,与他并肩走出了大帅府,身边是苗人凤、胡斐一老一新两大高手左右护卫,身后是各自服了些解毒药剂,多少减轻了一些腹痛的各门派众人,再后面则是高进忠即福康安府上的大批侍卫亲兵。 此外,这里的事情已经惊动了宫里的乾隆皇帝,他在惊怒之下传旨调集京师人马戡乱,却又再三强调务必以福部堂安危为重。 乾隆对福康安的恩宠之隆,官场上下无人不知。 大家都清楚,此次戡乱尚在其次,救回福康安才是重中之重。 若因贪功冒进而迫得贼人行玉石俱焚之举,则自己等人从上到下尽都要吃瓜落。 因此上四面八方虽不断有大队人马涌出,却都投鼠忌器不敢迫得太近。 这一支前后凑了近万人的人马逶迤而行,一直出了城门。 前方在路边有一个茶摊,虽则此时尚在后半夜,远远地却已看到有人在里面点灯忙碌。 等众人走进了一些,有两人提着散发腾腾热气的大木桶从里面出来,却是先前得胡垆叮嘱,早众人一步离开大帅府的程灵素及那名“天地会”兄弟。 胡垆转头向着身后各门派中人扬声道:“诸位,这位程姑娘精通岐黄之术,方才已先一步赶到此处调制了对症的解毒药剂,大家先去解了身上之毒,然后便各奔前程罢!” 说着挟持福康安上前,第一个拿茶杯舀了一杯散发浓郁药香的热水仰首饮下。 苗人凤、胡斐有样学样,武当掌教无青子却又跟着站出来做了个表率。 余者见状都不再迟疑,依次上前服用了这解药。 程灵素的毒烟除了令人肚痛不止外本也不会致命,再饮下对症的解药后自是立竿见影痛楚顿消。 “剧毒”已解,众人更不流连,匆匆向胡垆和程灵素这两位“恩公”致谢后各自离去。 到最后,连那名会中兄弟都领了胡垆差遣离去,只剩下胡垆、苗人凤、程灵素、胡斐四人与大帅府众多高手侍卫亲兵及近万京师守军对峙,众寡之别,可谓悬殊。 福康安并非蠢人,到此刻已隐隐明白一切都是胡垆算计,并猜到他该是出身“天地会”或“红花会”等反清势力,当即开口道:“胡道长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不费吹灰之力便令本部苦心筹办的‘天下掌门人大会’瓦解冰消,本部心服口服。你要如何才肯放回本部,便请将条件都提出来罢!” 胡垆仍是神色自若,笑呵呵地道:“福大帅未免高看了自己,贫道想要什么,只会自己动手去取,还用不着拿人质去换。大帅既然守诺送贫道等人出城,贫道自然也会守诺恭送大帅回京。若大帅余怒未消,尽可指挥大军来围杀贫道,但是……” 话说到一半,他忽地松手放开福康安,身形如一抹没有实质的轻烟掠向对面清廷的大队人马。 “大家一起上,务必生擒这贼道!” 高进忠又惊又喜,虽不明白胡垆为何如此失智,妄图以一己之力硬撼千军万马,却瞬间想到这是自己立功的大好机会。 只要将此人擒下,便可将福康安换回来。 凭此功劳,不仅可以抵消前罪,更有机会得到福康安甚或乾隆皇帝另眼相看,从而攫取更大权力。 在喝声中,他拔剑率大帅府众侍卫迎向胡垆,虽然已经知道其武功卓绝自己万万不及,却不信己方这么多人还制不住他。 胡垆见对面以高进忠为首的数十名高手冲到身前三十步内,右手蓦地一扬,早扣在掌底的飞刀化作一道寒光飞出。 那一刀去势委实快至极点,几乎在离手的同时,便深深没入高进忠的咽喉,不管是他本人还是他身边的其他高手,根本不及做任何应对。 胡垆却看也不看这一刀的结果,身形倏地由进转退,瞬间又回到福康安身边,气不长出、面不改色地说出后半句话:“但是大帅要仔细衡量一番,纵有千军万马环绕,能否护得自身周全。话已至此,大帅请便!” 说罢,他向旁退开一步,袖手而立表示任君自便。 福康安看到颓然摔倒在地上的高进忠和愕然止步的众侍卫,一股凉气自脚底直冲天灵,原先的一点心思烟消云散,勉强保持一点体面一步步走回众侍卫当中,毫不迟疑地下令收兵回京。 他一面走一面后悔,深觉不该亲临“天下掌门人大会”,近距离接触这些无法无天的江湖亡命,实大违“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之理。 同时在心中打定了注意,胡垆此人是定然要抓要杀的,却只能派出得力手下去做。 在确信已将此人擒杀之前,自己绝不会轻离京师半步。 胡垆自始至终都并无取福康安性命之意。 在他想来,福康安此人色厉胆薄、志大才疏,偏生又最得乾隆宠信重用,差不多可以归入清廷猪队友一类。 如此人物,留在朝中掌权,对己方实是有利无害。 一切尘埃落定之后,胡垆等人正待离开时,忽有两人从那茶棚的后面转了出来,其中一人遥遥拱手笑道:“胡少舵主好手段,实令在下大开眼界!” 第五十一章 香冢葬芳魂,红花空悲切 见到说话那人时,胡斐登时喜出望外,一把抹掉颔下的假胡子,三步并作两步走跑上前去,一把抓住那人双臂,语带哽咽地道:“赵三哥,多年不见,委实想煞小弟了!” 此人不到六十岁年纪,头发花白、面目慈祥,腰身宽厚,穿绸裹缎,若非行走间步履轻盈点尘不惊,双目内神光内蕴不怒自威,纯然便是一个乡下土财主,又怎会想到他便是坐“红花会”第三把交椅的武林大豪、人称“千臂如来”的赵半山。 胡斐自幼孤苦,也因此分外珍视所获的为数不多的几分温情暖意。 当年马春花之时片言求情之恩,他尚且铭刻肺腑不惜涌泉以报。 如今骤见阔别多年,曾有传艺之德、结拜之情的义兄,自然激动莫名情难自禁。 赵半山反握住胡斐双臂,哈哈一笑道:“数年不见,当年的毛头小子已长成一条响当当的好汉,又做下这般了不得的大事,做哥哥的也是与有荣焉呢!” 两人见礼已毕,赵半山与同行之人一起来与胡垆等人相见。 那人并非别个,却是方才与各门派中人一起离开的武当掌教无青子。 但如今这位老道长脊挺肩张,身形如苍松古柏,全不见先前的衰颓萎靡之态。 “原来是赵三当家与无青子道长,贫道失敬。”胡垆先向赵半山施礼问候。 虽未往日不曾谋面,但他自有信息渠道,事先便已知道了“红花会”一众首脑的相貌特征,即使没有胡斐开口与赵半山相认,他也能一眼认出其身份。 赵半山与无青子含笑与胡垆等人分别见礼,互道“久仰”。 见礼已毕,无青子手抚颔下花白长须笑道:“此次老道因身份拖累,不得不来赴这劳什子大会,本打算只是混吃混喝一回,却没想到目睹了如此精彩的一场大戏。胡小道友与苗大侠固是唱念做打俱佳,更厉害的还是这位姓程的小姑娘,弹指之间便令一场盛会烟消云散。药王门徒,果然非同凡响。” 胡垆原也知道自己等人做的这些事情瞒得过旁人,却瞒不过这位扮猪吃虎冷眼旁观的前辈高人,闻言哈哈一笑道:“不敢,贫道等人也不过侥幸成事,其中还要多谢陆真人在紧要关头出言声援。” 他不是吃亏的性子,对方既然揭了他的底,他便也借着致谢的机会,用“陆真人”三字,点破其“绵里针”陆菲青的真身。 至于这信息的来源,却是前世的记忆了。 陆菲青闻言一怔,旁边的赵半山却是笑呵呵地道:“陆老哥言辞向来如你那外号般绵里藏针,如今却是遇到了对手。” 众人当时一起大笑。 赵半山收了笑声后换了端正神色,向胡垆拱手道:“老夫受敝会陈总舵主差遣,请胡少舵主移驾陶然亭相见。” 胡垆也收起嬉笑之色,拱手回礼道:“陈总舵主相召,贫道敢不从命?” 陶然亭地处京郊僻野,虽以亭为名,实则是一尼庵,名叫“慈悲庵”,庵中供奉观音大士。 庵堂附近是一片一望无垠的芦苇,如今正是中秋时节,芦花盛开,芦絮随风飘舞,如漫天飞雪,满目银白,肃杀苍凉。 胡垆等人行走在芦苇丛中,忽地听到前方随风传来一个男子的漫声长吟:“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终,明月缺。郁郁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时尽,血亦有时灭,一缕香魂无断绝。是耶?非耶?化为蝴蝶。” 吟到最后时,那声音中已透出呜咽之意。随后有多人或长叹,或低泣,中间还夹杂着几个女子的哀切哭声。 胡垆眉头微皱,蓦地朗声道:“大丈夫立身处世,须要仰不愧于苍天赐下的一副炎黄骨血,为恢复汉统的大业,堂堂正正搏上一回;俯不愧于黄泉沉眠的一缕爱侣芳魂,提刀杀尽寇仇,携头而归祭献墓前。岂能效那百无一用的腐儒,束手无为望空悲切?” 此言一出,伴在他身旁的赵半山和陆菲青都变了脸色,芦苇丛深处众人的声音同时消失,随即便有一个苍老浑厚的声音暴喝道:“小牛鼻子胡说八道,看道爷割了你那条不老实的舌头。” 随着话声,一个须发花白的独臂道人在一丛芦苇上方飞至众人头顶,一口长剑凌空下击迅若雷霆。 “好剑法!” 不待胡垆做出反应,他身旁的苗人凤在看到那道人的剑法时,目中神光大盛,长笑声中,先一步拔剑纵身而起,长剑在空中截住对方剑势。 双剑彼此交击,先发出七八声金铁交鸣声响。 在身形下落之时,两人剑势毫不停歇,密集如雨打芭蕉、清脆如珠落玉盘的鸣响不绝于耳。 一俟四足落地,双剑剑光陡然暴涨遍布方圆数丈空间,呼啸剑风与金铁声响充斥众人耳内,若不用双眼去看而只凭声音判断,直似十数名用剑高手聚众厮杀一般。 “二哥请罢手!” “苗大侠请罢手!” 胡垆与从芦苇丛中走出的陈家洛同时开口。 那道人与苗人凤似都知道这一仗打不下去,却又似都心有未甘,抢着在两句话出口的同时迎面互刺一剑,化作两道森亮电芒迎头撞在一起。 在“叮”的一声轻响中,两道剑光同时定在虚空,却是剑尖彼此相抵,剑身连成笔直的一线。 苗人凤听到身后胡垆已举步走上前来,当先收剑后退几步,向着对面的独臂道人拱手道:“无尘道长的‘追魂夺命剑’果然了得,苗某佩服!” “你的‘苗家剑法’也不错,”那道人正是“红花会”二当家无尘道长,他顺势收剑,先随意回赞了一句,而后却露出点老而弥辣的姜桂之性,“不过要说‘打遍天下无敌手’,嘿嘿,那也未必!” 苗人凤听他语中带刺,却丝毫不曾动怒,只含笑摆手道:“‘打遍天下无敌手’什么的,本也不值一提。那不过是苗某少年时的一句妄言。自二十年前与胡一刀大侠一战之后,苗某便再不敢厚颜以此自诩。” 无尘道长秉性刚烈,遇强愈强,遇柔即屈,见苗人凤如此谦逊,心中登时大生好感,单手当胸回了一礼,真心实意地赞了一句:“闻名不及见面,见面胜似闻名,‘金面佛’果然不凡。” 此刻胡垆与陈家洛已走上前来。彼此见礼之后,陈家洛带着些疑惑神色探问道:“当年之事,道长如何有所了解?” 自从十年间京师一场大战之后,乾隆固是对自己和陈家洛的关系讳莫如深,进而将手下知情乃至涉事之人陆续灭口;陈家洛这边同样绝口不提,除了会中首脑等有限几人,便再无一人知晓。 “贫道如何知晓并不重要,”胡垆摇头道,“重要的是,总舵主可明白自己当初错在何处?” 陈家洛执掌“红花会”十余年,会中上下初时只是尊奉老舵主于万亭遗命,后来却都是渐渐被他武功人品折服,即使无尘道人、赵半山这等元老,也都对他敬重有加。 此刻见胡垆如此毫不客气地当面质问,大家面上神色都大为不悦。 陈家洛却是恭恭敬敬地向胡垆拱手一揖,叹道:“陈某反思了十年,只知当初那一番作为确是大大不妥,这才导致后来一败涂地。只是其中究竟错在何处,委实一言难尽。道长若肯见教,陈某感激不尽。” 胡垆油然道:“我‘天地会’流传下一首‘三点革命诗’。诗云‘三点暗藏革命宗,入我洪门莫通风。养成锐势复仇日,誓灭妖清一扫空’。 “其中‘革命’一语,正是贵我双方操持的营生。然而何为革命?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方推翻另一方的暴烈行动。 “总舵主要革清廷的命,却不谋求强大自身以推翻对方,而寄望于以身世之秘乃至一弱质女子感化敌方首脑,令其自己推翻自己,岂非大错特错?” 这一番近乎白话的平实之词,只说得陈家洛呆若木鸡怔在当场,良久之后终于发出一声幽幽长叹:“大错特错,果然是大错特错。只可惜了喀丝丽……” 第五十二章 只身当三战,一刀敌千手 陈家洛终究是统领数万好汉的一方之雄,虽然被胡垆的一番振聋发聩之言撼动心神,也只是一时失魂落魄,片刻间及收拾了心神,向着胡垆抱拳深深一躬,道了一声:“谨受教!” 此时胡垆也终于收敛了与平素大相径庭的咄咄逼人态度,拱手回了一礼,笑道:“贫道年轻识浅,几句妄言不足与高士论,却令总舵主见笑。” 陈家洛正色道:“道长过谦了,此乃千金不易之论,岂称妄言?” 随后终于说到正事上来:“此次请道长移尊前来,却是为了商议前次贵我双定下的赌约,只不知贵会何时方便,咱们择地切磋一回,也令敝会的兄弟们一睹‘天地会’好汉的风采?” 胡垆悠然道:“择日不如撞日。咱们是赌斗比武又非娶亲,也不用讲究什么吉日良辰。不如便在此时,便在此地如何?” 陈家洛剑眉微蹙,沉声道:“当初七哥与道长定下以九场比武决出胜负,倒也并未规定每人只能比一场,不过道长想只凭你方这四人出战,是否有些小觑了敝会兄弟?” 胡垆摆手道:“不是四人,苗大侠、胡斐兄弟和程姑娘并非敝会中人,因此出战的只会是贫道一人!” 此言一出,除了陈家洛和徐天宏在惊愕后现出若有所思的神色,余者莫不怒容满面,都觉这小道士忒也狂妄,完全不将“红花会”的好汉放在眼里。 胡垆这主意却非临时起意,而是在与徐天宏定下赌约时便已做了决定,否则早已征调会中高手入京。 “天地会”传承百年,会中又岂无顶尖高手? 旁人不说,胡垆的师兄韦虎头早在多年前便被他拉入“麒麟堂”,挂了一个“总教习”的职衔。 他之所以做此决定,是因为先前已经与父亲胡龙图商定,若此次并合“红花会”的计划能够成功,便由胡垆全权主持对“红花会”的整合事宜,并以“红花会”的势力为基础,全面开展在内陆的布局与扩张,将“天地会”的重心由海外重新转移回内陆。 既然要接掌和整合“红花会”势力,首先要做的自然是树立起个人的权威。 “红花会”这些首脑终究不脱江湖人身份,树立权威最直接最有效的手段,莫过于一拳一脚将他们打得俯首认输。 至于结以恩义收买人心,那是将来成为他们首领后要慢慢来做的事情。 “道长豪气干云,陈某佩服。”已经大致猜到胡垆心思的陈家洛轻轻鼓掌赞叹一句,随即将话锋一转道,“不过我‘红花会’也不能留人笑柄。这样罢,九场比武的赌约依旧算数,先前道长已经和敝会文四哥、于总护法交手并战而胜之,便算已胜过两场,我方先派三人下场,若道长依然全胜,便是九战五胜赢了这局赌约。” 胡垆既要立威,便不会打丝毫折扣,淡淡地接口道:“若有一场落败,便算贫道输了这局赌约。陆真人、苗大侠名动江湖,胡斐兄弟为后起之秀,三人可以作为公证。贵会要下场之人,该是总舵主、无尘道长与赵三当家罢?贫道斗胆,想先向赵三当家请教你名震天下的暗器绝学!” “红花会”群雄你眼望我眼,都感觉这年不过二十的小道士实在狂妄到极点,却又不得不隐隐佩服他的胆气与豪气。 赵半山轻咳一声,上前笑道:“方才赵某已见识了胡少舵主的飞刀绝技,当真有神鬼莫测之机、追魂夺魄之能。若能亲身领教一番,确实再好不过。” 说话间,他已走到胡垆对面三十步处,又道:“若赵某所见不错,胡少舵主的飞刀在三十步内威力最强,咱们便以此为限,彼此同时互发暗器如何?” 胡垆笑道:“贫道同意。不过咱们此次只是切磋而非生死相斗,未免有伤贵我双方和气,不如加上一条限制——伤人者为负如何?” 他加的这一条限制,无疑将难度提升数倍,暗器无眼,若不伤人又要决出胜负谈何容易。 赵半山拊掌笑道:“如此最好,请!” 说罢,他双手自然垂于身侧,脊背微微前躬。 胡垆也道了一个“请”字,右臂一震之间,暗藏于护臂上的三把飞刀之一已滑落掌中,拇指扣压刀身,只在中指之间处露出一点森亮寒芒。 双方便如此一动不动的相对而立,旁观的众人却都清晰感觉到他们之间剑拔弩张的紧张气势,一个个尽都敛声屏息,以免令两人分神他顾而失手落败。 蓦然间,高空中有一只孤雁从两人头顶飞过,发出一声在这寂静寒夜里显得格外清晰的长啼。 这一声雁啼却似一个信号,对峙的两人同时有了动作: 赵半山手足齐施外加低头躬背,全身上下发出上百道形状各异的寒光星芒; 胡垆则是用出“岳王神箭”的独门轻功身法,身躯如一支离弦之箭般向后方激射而去。 赵半山不负“千臂”之名,在一瞬间发出的暗器多达上百件,在空中散布于数丈空间,隐隐地结成阵势封死了胡垆所有躲闪的空间。 而胡垆也似早有预料,一开始便将后方作为唯一的闪避路径。 伴着漫空嗤嗤破风之声,赵半山发出的上百件暗器紧追在胡垆的身前,距离最近的已不足一尺。 然而在胡垆惊世骇俗的轻功之下,这一尺距离竟成天堑。 瞬息之间,随着胡垆身形越退越远,先是梅花针之类的细小暗器势尽坠地,然后是铁莲子、飞蝗石等中型暗器。等到胡垆终于落地站稳时,最后的三支金镖、两把飞刀也都先后颓然跌落,距离他足尖仍是那不可逾越的一尺距离。 “好!” 不管是赵半山的暗器还是胡垆的轻功,都令在场众人看得目眩神池,齐齐地鼓掌喝一声彩。 赵半山却是面现苦笑,从头顶摘下帽子展示给众人道:“胡少舵主的功夫才是真好,这一阵我已经败了!” 众人定睛望去,只见一柄手掌长短的双刃飞刀平平地插在帽子顶上,大惊之下再看赵半山头顶,却并未看到半点损伤,当时都惊得瞠目结舌,心中同时升起一个念头:“若这一刀向我发出,我能够躲得过去吗?” 除了陈家洛、苗人凤、陆菲青、无尘道人这四位跻身当世绝顶的高手露出的是难以确定的犹疑神色,其余众人无不颓然摇头。 方才他们作为旁观者甚至未能看清胡垆出刀的动作,若是当面对上这一刀时,那是十成十的必死无疑。 胡垆先向赵半山拱手道一声“承让”,然后向苗人凤借过长剑,再转向无尘道长道:“接下来贫道欲领教无尘道长的七十二路‘追魂夺命剑’,尚请不吝赐教!” 第五十三章 双剑争辉,九州俱寒 无尘道长先是一怔,随即哈哈大笑,倒持长剑用手指指点着胡垆道:“日前你用太极拳中的一式‘关平捧印’打败了振海,以刚猛掌力胜过了文四弟,方才则用暗器击败了赵三弟,此刻又要与贫道斗剑,敢情你不仅要打败咱们,而且每一战都要在咱们最擅长的功夫上取胜,定要教咱们败得心服口服!虽然狂妄,贫道却是喜欢,也情愿将一世的名声与你做成名之阶,只看你是否真有本事拿去!” 最后一个“去”字话音未落,那柄精钢长剑在掌心滴溜溜一转变为正持,扬手间“追魂夺命剑法”中的杀招绵绵不绝使出,剑光挥洒如万点寒星,携着漫空嗤嗤破风轻响刺向胡垆周身大穴。 胡垆拔剑出鞘,身如飘絮剑走轻灵,将师父吕四娘所创的“玄女剑法”施展出来,剑光似水银泻地无孔不入。 无尘道人的剑法在七十二路正变中包含八十一路奇变,剑招繁复无比,数百招内竟无一式重复。 而且他剑势迅捷无比,往往在寻常用剑好手刺出一剑的瞬间连刺四五剑,每一剑的角度刁钻毒辣,无一不是要人性命的狠厉杀手,“追魂夺命”名副其实。 吕四娘以女子之身研创剑法时,因考虑到女子气力不及男子,故所创的一百零八式“玄女剑法”以精微玄妙,奇巧多变为胜,配合“铁剑门”冠绝天下的轻功身法,一经施展,当真是人如浮云飘南北,剑似惊鸿任东西,而剑势之快亦是如电掣虹飞,并不逊色对手分毫。 两个身穿道袍的身影在方圆十数丈的空间倏分倏合,相互追逐。 两柄寒光四射的长剑在虚空相互击刺,偏偏除了剑刃破风的嗤嗤轻响外,由始至终未传出一声双剑交击的金铁交鸣之声。 他们都是以快打快,双剑在片刻之间已拆解至五百余招开外,各自不仅不见丝毫疲惫衰竭之态,反是剑势愈出愈疾,剑招越变越精,恰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怕是再斗五百招依旧难分胜负。 在激斗之中,两柄长剑上的凛冽寒气直迫至数丈之外。观战之人虽是无一庸手,被这乏人肌骨的寒气一冲,也有多人激灵灵打个冷战,不由自主地后退数步以避双剑锋芒。 “红花会”一方都深知无尘道人功臻化境,故此年事渐高而气力未衰,一身剑术更修习得日臻圆熟老辣。 单以剑术而论,他实已是会中毫无争议的第一人。 眼见得胡垆竟能纯凭剑法与之争雄而丝毫不落下风,心中的惊骇都是无以言表。 胡垆这边的三人中,程灵素只是关心胡垆的安危,唯恐他一时疏忽失神会伤在对方剑下,在目不转睛的观战之时,早将一颗芳心提到嗓子眼。 胡斐却是对这位兄长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得苗人凤传授刀法剑法精义后武功大进,本以为纵使赶不上胡垆也已相差不远。 岂知胡垆身上藏着太多压箱底的手段。随着他将这些手段一样样显露出来,胡斐觉得自己与兄长之间的差距不仅未曾拉近,反而越来越远。 苗人凤则是在心中由衷地默念了一句:“后生可畏。” 先前在“天下掌门人大会”上交手到最后时,他其实已经渐渐落入下风。 不过当时他只是感慨胡垆那一身惊世骇俗的怪力,委实不是正常的人力可以抗衡。至此才知道即使比的是自己最为自信的剑法,也未必便能占到他半点上风。 蓦然间,酣战中的无尘道人发出一声暴喝:“牛头掷叉!” 喝声中,长剑竟脱手飞出射向胡垆。 胡垆却是不差先后地同声发喝:“白虹贯日!” 同样地挥手掷出手中长剑。 双剑化作两道耀目白光在空中狠狠撞击在一起,在一声铿然大响中同时炸碎,散作无数钢铁碎片四向飞溅。 在长剑出手的同时,两人又不约而同地欺身直进,右手食中二指骈伸,化指为剑笔直刺向对方咽喉。 众人未料到转眼间双方竟成两败俱伤之局,许多人情不自禁地惊呼出声,也只有陈家洛、苗人凤等寥寥数人尚能保持镇定,知道以无尘和胡垆的功力之深、剑术之精,只要不是心存杀意,绝无失手之力。 果然,两人的指尖在迫近对方咽喉的一瞬同时定住。 无尘道人满脸俱是酣畅笑意,率先收势叫道:“若是这一剑使完,我刺你一分,你刺我二分,你伤我死,这一场是你胜了!” 胡垆随之收势,施礼道:“承让!” 无尘道人摆手笑道:“败便是败,说什么让不让的。方才这一场你我都耗力不少,你可先略作休息,稍后再来挑战我们总舵主。” 胡垆纵使天赋异禀,经过这一夜的连场大战之后,也却是有些身心俱疲之感,当时也不客套,道一声谢后转身回到己方阵营。 他先因毁剑之事向苗人凤道了歉,然后从腰间摘下酒葫芦,仰首将里面的满满一葫芦美酒汩汩灌入口中。 等他一气喝下半葫芦酒后,程灵素走上前来,从囊中取出一个小药瓶,到了一颗丹药在掌心送到他面前:“大哥,你将此丹服下,当可在片刻之间恢复损耗的精力。” 胡垆一眼便认出这是两人初遇捕捉“朱睛冰蟾”时见过一次的“生生造化丹”,也知道她对这灵丹甚为珍视,遂摇头笑道:“如此救命灵丹,拿来给我恢复精力,是否太过暴殄天物?” 程灵素白他一眼道:“这灵丹曾被冰蟾吞下,虽然及时取出,终究损耗了一些药力,已不复‘生生造化’之名。此刻给你服用,只算是废物利用了。” 胡垆做出满脸苦相道:“这是当初用作诱饵的那颗丹药?那我岂非要吃那冰蟾的口水?” 程灵素笑道:“那冰蟾全身都可入药,区区口水又算得什么?大哥不要耽搁,快听话服药!” 胡垆知道这灵丹实是珍贵无比,程灵素这般开玩笑只是让自己安心服用,当时也未再拒绝她这番心意,接过来用酒水送入口中吞服下去。 这一颗据说是用三百年火候灵芝为主药炼制的灵丹果然不凡,入腹之后立即化作一团暖洋洋的热气散布全身,身上的疲惫登时一扫而空,损耗的体力和功力也迅速恢复,甚至还有了一点点增长。 胡垆当即转身,向着陈家洛拱手道:“最后一场,贫道欲领教陈总舵主的拳脚功夫!” 第五十四章 玄奇庄子舞,颠倒醉仙拳 陈家洛缓步上前,与迎面走来的胡垆相对而立。 双方各自抱拳致意,齐道一声“请!”后,两条人影一闪便凑到一处,拳脚齐施奇快无比地相互攻守十余招。 此时仍是一轮皓月已移至西方,皎洁的月光斜照下来,在地上投映出无数随风摇摆的芦苇倩影。 两人便在光影之间纵横飞舞,拳来掌去,身形一沾即走,招式一发即收,显然都在试探对方深浅。 虽是试招,但两人都博通天下武学,出手的却无一不是天下各门各派的武学精华。 最骇人的是不管一方用的是哪一家门派的招数,另一方都能立即认出并不假思索地用出化解克制招数。 如此转眼数百招下来,双方的实已穷尽天下武功的变化之妙,令观战的众人叹为观止 斗到后来,两人已经不再近身交手,而是相隔数丈遥相对峙,各自凭空发招又根据对方的应对变招,皆是手舞足蹈宛若痴狂,望之甚觉怪异可笑。 如此斗到千招开外,两人同时罢手停战。 陈家洛双手负后仰头望天,口中低声念念有词;胡垆则是屈膝蹲在地上,用右手食指在地面指指点点勾勾画画。 好半晌后,两人同时发一声喊,身法如电凑到一起,互相攻出一拳一掌,却又一触即分,转眼又恢复先前苦思冥想的模样儿。 如此情形,在场观战之人大多一头雾水,不知两人在弄什么玄虚。 “黑白无常”常赫志、常伯志、于振海、胡斐四人都若有所悟。 只有苗人凤、陆菲青、无尘道人、赵半山、文泰来五人才明白究竟并对陈、胡二人赞佩万分。 原来陈家洛和胡垆都已知道对方武学之广博不逊于自己,只要用的是世间已有招数,都在对方意料之中。 唯有另辟蹊径别开天地,临场创制世间前所未有之奇招,才有希望克敌制胜。 他们这般穷竭心力便想便战,前后只交手还不到百招,耗时之久却已胜过前番的千招快斗。 眼见各自奇招妙式层出不穷,却始终难分胜负,不知不觉已是玉兔西坠金乌将出。 在第一缕红日金芒刺破大地照亮天宇之际,胡垆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有些无奈地向陈家洛笑道:“陈总舵主,咱们如此打下去,怕是由夜到明再由明到夜,也难以分出胜负。听说你有一路悟自《庄子》的拳掌功夫,曾赖以击败武当叛徒‘火手判官’张召重。恰好贫道也有一路依《归藏易》自创的功夫,唤作‘醉梦红尘,归藏八法’。不如你我便在这两门功夫上分个高下如何?” “如此也好。”陈家洛颔首,随即扬声道,“十四弟,劳烦你吹一首曲子助兴如何?” 自从在回部古城之内参读《庄子》悟出神功之后,经过这十余年的沉淀,陈家洛早将这路功夫打磨到从心所欲的境界,原本已不需要以乐曲辅助。 但胡垆提到他击败张召重的往事,却是触动了他的许多回忆。 此时令“金笛秀才”余鱼同再次奏乐,非为助长拳掌之威,乃为缅怀往昔。 后面的余鱼同含笑应诺,当即取出那支赖以在江湖成名的金笛,凑到唇边吐气吹奏,曲调昂扬激越,赫然仍是当年助其大战张召重的一曲《十面埋伏》。 陈家洛双掌一错,摆出个似是处处破绽又是无懈可击的古怪门户,向着胡垆道:“出手罢!” 胡垆却先将腰间葫芦解了下来,笑道:“总舵主爱以曲佐拳,贫道却最喜以拳下酒。如今要领教总舵主神技,且容贫道先浮三大白为贺!” 言罢,仰首将剩下的半葫芦酒倾入喉中,涓滴不剩。 “我来也!” 酒入欢肠,胡垆陡然狂态毕露,口中发出一声怪叫,随手将空葫芦往地上一抛,脚下一个趔趄,如一头大熊般向着陈家洛撞了过去。 双手随着这一撞之势,拳掌指爪变幻不定,向着陈家洛挥洒出无穷无尽的精妙杀招。 陈家洛似全然不看对手拳招变化,只管在金笛奏响的一曲《十面埋伏》下翩然而舞,却在冥冥之中凭借肌肤乃至心灵的神秘感应洞察一切。 随乐而动的进退趋避似行云流云,令对手的每一此攻击都徒劳无功。 应节而舞的举手投足如解牛之刀,自然而然地寻隙而进直取对手要害。 正应和了《庄子》中“以神遇而不以目视”“批大郤,导大窾,因其固然”的玄妙道理。 然而胡垆的“醉梦红尘,归藏八法”不仅包罗万象,更兼遇强愈强。 在陈家洛这技近乎道的拳掌攻势下,他这一路海纳百川的功夫便也自然而然地将八路六十四式三百八十四种变化随意组合,再辅以“酒仙踏月,醉步迷踪”的神奇步法,于醉态可掬的颠倒扑跌之间演化层出不穷的奇招妙式,并不曾落半点下风。 在两人酣战之间,余鱼同的金笛越吹越急,曲调铿锵如铁骑突出,刀枪齐鸣,气吞万里如虎。 陡然间,笛曲拔了一个高音,犹如一个流星飞入半空,轰然爆开化作满天绚烂花雨。 陈家洛和胡垆则伴着拔高的笛音齐齐地喝一声“着!”旋即各自后跃退开。 “是谁胜了?” 众人一起定睛打量双方,很快便看到双方的衣服上都现出一处小小破洞,似是为阴柔指力所毁。 只是胡垆衣上的破洞在左边肩窝,陈家洛则是在心口。胜负之势,不言而喻。 陈家洛神色依旧从容,并不见丝毫羞恼,当先向胡垆拱手道:“佩服!” 胡垆的神色却略有些复杂,也拱手还礼道:“承让!” 这一声“承让”并非客套。 方才的电光火石之间,他清楚地察觉对方同样有能力将指痕落在自己心口处,却在最后关头主动偏移了数寸,等若是主动放弃了这一场比武,甚而主动放弃了“红花会”的偌大势力。 当然,胡垆对此固是承情感激,却并不会问心有愧。 方才的一场比试中,对方除最后相让的半招,确实已经竭尽全力,而他还深藏了最后一张底牌未出。 若是将这张底牌亮出来,他自信无须对方相让亦有全胜把握。 第五十五章 雷霆天子怒,掣电将军行 在“慈悲庵”的一间禅堂之外,苗人凤、胡斐与“红花会”众人或坐或站分布在院落四处,却隐隐地将整座禅堂拱卫其中。 此时天色已经大亮,“红花会”中霍青桐、骆冰、周绮、李沅芷等女眷唤了程灵素,一起去寻庵中主持,拿出些银钱换些米粮菜蔬,到厨下做了些简单的饭菜,端出来送到各人手中。 众人心不在焉地用饭,眼睛不断望向门户紧闭的禅堂,此刻胡垆与陈家洛正在里面密谈,而最终的结果必然影响到“红花会”七八万好汉的前途。 一直到辰末巳初时分,那禅堂的门一响向内打开,胡垆和陈家洛一先一后走了出来。 “总舵主!” “红花会”群雄最为关注两人密谈的结果,纷纷凑上前来投以询问目光。 陈家洛向着四周团团一揖,微笑道:“诸位兄弟姐妹,咱们江湖儿女一诺千金,先前既然输了赌局,自然要认赌服输绝无抵赖之意。自今以后,‘天地会’与‘红花会’便是一家,彼此勠力同心共谋兴汉大业。” 看到众人神色各异,一旁的胡垆也拱手笑道:“贫道已经与陈总舵主说得清楚,今后‘天地会’还是‘天地会’,仍负责经营海外势力,厉兵秣马以待时机;‘红花会’还是‘红花会’,布局国内在清廷的心腹下刀。如此里应外合,早晚有一天掀翻清廷,恢复汉家山河!” “说得好!” 得知“红花会”并非要彻底并入“天地会”,仍保留了极大的独立性,众人心中大定,纷纷鼓掌为胡垆喝彩。 陈家洛则肃然道:“胡道长的武功与能力,大家都已有目共睹。今后‘红花会’自陈某以下,皆唯道长马首是瞻。若有阳奉阴违者,则非我兄弟,人人得而诛之!” 众人都知道这已是最好的结果,当时一齐拱手道:“我等谨遵总舵主号令。” 随后又一齐向胡垆正式见礼,表明尊奉之意。 其中,于振海虽也和大家一起施礼,目光中却隐藏着几分难以压抑的不甘与愤恨之色。 等众人向胡垆施礼已毕,陈家洛问起他下一步的行止,听胡垆说将往广东办事之后,当即回头向文泰来道:“四哥,来日小弟会请出咱们‘红花会’的海底名册,到时便劳烦你亲自护送到广东面呈道长。” 此刻于振海便站在陈家洛身侧,听到了这个消息,目中登时闪过一丝狠厉之色。 “呯!” 在皇宫御书房内,须发已经花白却仍精神矍铄的乾隆皇帝满面怒容,狠狠地将案头一个价值千金的青花笔海掼在地上摔作粉碎。 随着年事渐高,近年来他已经少有如此怒形于色。 但这一次恩宠更胜诸皇子的福康安第二次为人俘虏,不仅大大折损朝廷颜面,更令他想起当年的一段不堪经历,心头的一股熊熊怒火委实难以遏制。 “奴才无能,请皇上息怒!” 在当今天子的雷霆之怒下,除了一个特许在旁侍立的福康安,跪在地上的十数名有份参与昨夜之事的二三品武官连连向上叩头请罪。 乾隆怒至极点,神色反而平静下来,冷森森地笑道:“无能,你们何至是无能!在这京师重地,竟然让几个叛逆如入无人之境般掳了朕的兵部尚书,更在千军万马之中斩杀了朕的广东提督后施施然全身而退。看来那个什么胡垆道人下一次入京,可以直入禁宫大内来取朕首级了!” 听倒此等诛心之言,众武官个个心中战栗,不再在出一言半语,只能如小鸡啄米般叩头不止。 眼见得火候差不多,一旁的福康安转出来在众人前面下拜后禀道:“皇上,此次‘天下掌门人大会’之事乃微臣一手操办,如今出了纰漏弄巧成拙,罪责全在微臣一人!” 乾隆确实极爱重这私生子,见他将责任大包大揽,一腔怒火便再也发不出来,只冷了福康安片刻便算惩罚,而后重重地哼了一声,道:“起来回话!” 待福康安从容谢恩之后起身,他又沉着脸问道:“那个胡垆道人究竟是什么来历,竟能弄出这般动静?” 福康安却也有几分才能,到此时已经查出些消息,当即回禀道:“此人出身神秘,今年春天才在江湖上现身,因孤身覆灭了独霸岭南的‘五虎门’而名声大噪,还得了一个‘醉仙’的绰号。上月入京后,又当街击杀了‘醉八仙’掌门人文醉翁,夺了他的请柬来赴会,岂知竟是包藏祸心。事后想起来,那苗人凤多半是与他串通一气做戏,甚至会上所谓的下毒之事也是他们暗中弄鬼。” 乾隆皱眉道:“依你所言,此人武功既高,心机亦深,便是在天下画影图形捉拿,怕也无济于事。” “皇上圣明,确实如此。”福康安向上拱手道,“对上这等武林高手,各地官府中的那些捕快差役既没本事,更没胆子,确实指望不上他们。” 乾隆颔首道:“如此说来,便只有特派高手追缉了。不知朕钦封的‘赐穿黄马褂、御前侍卫班领、满洲第一勇士’德布及他统领的‘四满、五蒙、九藏僧’大内十八高手,可能担得此人?” 福康安略一沉吟,回身向跪在众武官之末的一人道:“海佐领,你也是武道的大行家,对此有何见解?” 那人正是被推为四大掌门之一的辽东“黑龙门”掌门海兰弼,又担任了镶黄旗骁骑营的佐领,官属四品,在众武官中品级最低。 听到福康安问话,他先抬起头来,却是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福康安看出他心有疑虑,遂温言安慰道:“此事关系重大不容有失,你尽管凭本心道来,一切都由本部担待。” 海兰弼这才终于开口:“启禀皇上,那胡垆道人显露的功夫委实惊世骇俗。奴才虽习武数十年,又侥幸蒙福大帅青睐授以四大掌门之荣,却自认远远不是此人对手。那位德布大人也曾与奴才切磋过一次,彼此并未分出胜负,只怕……” 乾隆和福康安自然知道他话中未尽之意,德布既胜不得他海兰弼,自然敌不过海兰弼自承不及的胡垆。 “岂有此理!”乾隆怫然作色道,“我满人以武立国,难道竟寻不到一位能够胜那胡垆道人的勇士?” 海兰弼却拱手道:“奴才斗胆,欲向皇上举荐一人。” 乾隆有些惊喜,忙道:“从速奏来。” 海兰弼道:“近日奴才的师弟鄂尔多从关外来到京师,目前便住在奴才府上。他虽是奴才的师弟,却因天赋异禀,练成了‘黑龙门’数种几近失传的绝学,武功远在奴才之上。若皇上能破格重用,奴才敢以身家性命担保,他定能不负皇恩。” 乾隆龙颜大悦,口发圣谕道:“宣!” 次日清晨,有一队人马风驰电掣般出京师南门呼啸而去,守城的兵士好奇探问,才得知是皇帝新封的九门提督鄂尔多率大内十八高手及神机营精兵出京办差。 第五十六章 借刀杀人,将计就计 福康安确实备受乾隆宠爱,居然以外臣身份在皇宫内留宿一夜,直到第二天一早当面送那新鲜出炉的九门提督鄂尔多携皇命出宫,才拜别了乾隆后回到自己府上。 此时他的心情已与先前大为不同:昨天他伴着乾隆在御花园验看了鄂尔多的成色,亲眼看到这位年未而立、相貌英俊的青年高手凭一双修习得坚逾金刚的手臂,在半个时辰之内先后将“四满”“五蒙”“九藏僧”十八大内高手打得心服口服;又用半个时辰空手入白刃,夺下御前侍卫班领德布的长剑及其“满洲第一勇士”的名号。 在福康安看来,鄂尔多武功之高绝不逊色那胡垆道人半分,由他率领高手去缉拿此逆贼,正是所任得人,成功有望。 刚进府在书房内落座,便有一名府内的管事上前禀报道:“大帅,今日一早有人在府门外求见,自称是高进忠高提督的同门师兄,有一件机密要事面禀大帅。” 福康安眉头微皱,高进忠虽是坐镇一方手掌兵权的封疆大吏,在他这当朝第一宠臣面前却也算不得什么,便是他本人前来,自己是否要见也要看心情如何,更不要说是他什么乱七八糟的同门。 不过又想着高进忠已死在胡垆道人飞刀之下,怎都算是为国捐躯。 顾念着这一份情面,他略作沉吟后,终于还是微微颔首,道了一声:“传进来。” 不多时,那管事引着一个神气精悍的汉子走进书房,赫然正是“红花会”总护法于振海。 因为刚刚蒙受一次为人俘虏的奇耻大辱,福康安行事不免加倍的谨慎,虽然答应接见来人,却事先召来大批高手侍卫身侧,又命于振海在数丈外回话不得近前。 在福康安面前,于振海全不见平日的桀骜暴戾,很是恭顺地向上施礼,口称:“草民于振海,见过大帅!” “罢了,”福康安随意的摆了摆手,待对方起身恭然肃立后,又问道,“你和高提督是怎样的同门关系?此次面见本部又有何事?” 于振海答道:“回禀大帅,小人师从武当长老白眉道人,高提督则拜了我恩师的师弟冯道德为师。此次小人来京师后,得人传信说高师弟奉我师之命,有话要交代于我。只可惜阴差阳错,在‘掌门人大会’之前未能相见,岂知他竟然……” 略作感概之后,他又道:“小人此次面见大帅,却是有三个重大消息相告。其一,那大闹‘掌门人大会’的胡垆道人,真实身份是‘天地会’总舵主胡龙图之子;其二,便在前天夜里,胡垆道人以武功折服‘红花会’陈家洛等一众首脑,促成两家合流;其三,陈家洛将派‘奔雷手’文泰来护送‘红花会’海底名册前往广东,交给‘天地会’以示归附诚意!” “当啷!” 福康安手中的细磁茶盏掉落在地上摔得粉碎,一张脸变得苍白如纸,厉声喝问道:“你可知道自己说得是什么?若有半字不实,只一个‘妖言惑众’的罪名,本部便能砍了你的脑袋!” 见福康安变色,他身边的众侍卫一起怒喝,各自将腰间刀剑拔出半截已做威吓,仿佛只待主子一声令下,便要将面前之人当场乱刃分尸。 “大帅息怒!”于振海急忙拜倒,面色如土连连叩头,“小人字字属实,绝无虚言!” 按说武功到了他这等已接近绝顶的境界,自然而然便拥有超然的心境,纵是斧钺加身也不至如此不堪。只是他这身武功都是白眉道人以大宗师的眼光和手段催生出来,本身并未拥有与武功相匹配的心境,也就难免色厉而胆薄,凌弱而媚强。 福康安略略平复心情,沉声问道:“本部权且相信你所言皆是实情,然则你又如何得知这些于‘天地会’‘红花会’而言当属绝密的消息?” 于振海吞吞吐吐地道:“大帅欲知端地,却要先恕小人死罪。” 福康安也有几分聪明急智,察言观色略一转念,便猜到几分缘故,神色放缓一些道:“你莫非与那‘天地会’或‘红花会’有所牵扯?我朝廷从不拒绝弃暗投明之人,只要你是诚心归附,本部可保证对你既往不咎。” “多谢大帅!”于振海急忙叩拜谢恩,然后才将自己的身份以及这些日子的经历见闻和盘托出,最后又道,“小人虽出身匪巢,却早得了恩师白眉道人的点拨教诲,素有改邪归正之心。此刻那陈家洛等一干匪首便暂住在京郊的一处村庄,若大帅信得过小人,小人愿为大军引路,将彼等一举全歼!” 福康安面上现出意动神色,片刻后却又缓缓摇头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若不能将‘红花会’彻底铲除,终究后患无穷。何况那些贼子尽是武功高强之辈,纵使大军围剿,也难免有漏网之鱼。当初在禁宫大内,他们尚且……” 醒觉自己说到了当年之事,他当即住口,眼望着于振海吩咐道:“本部要吩咐你做一些事情,只要你尽心尽力办好,将来功名富贵,绝不再话下。” 于振海大喜再拜:“小人愿为大帅赴汤蹈火!” 福康安当即面授一番机宜,待到于振海满口承诺后拜别离去,他忽的哑然失笑,向着身边的两个清客智囊叹道:“如此粗鄙莽夫,竟也妄图借本部之刀为他铲除异己,当真可笑!” 再说于振海夹着两匹布料回到城郊作为“红花会”秘密驻地村庄时,迎面正遇上陈家洛的书童心砚。 心砚笑嘻嘻地道:“于爷,这是去城里买东西了?” 于振海面色从容地一扬那两匹布料道:“难得来京师一回,买了两匹上好布料,回去给你嫂子和侄儿做几件新衣。” 心砚鼓掌笑道:“都说于爷是个粗犷汉子,却恁地这般会疼人,嫂子和小光当真有福气!” 两人说笑了几句,于振海自回庄里,心砚则到外面转了一遭,回来后径直来见陈家洛。 “少爷,果然被胡垆道长说中了,盯梢的兄弟说方才亲眼见他进了福康安的府中!” 陈家洛面上先出无奈苦笑,摇头叹道:“我早知道他在暗中做了一些事情,却没料到他已走到这一步。等将来到了九泉之下,却叫我如何向义父交代?” 心砚不忿地道:“少爷何须如此自责?当初是老爷子做主传位给少爷,却不是少爷抢了他的位子,哪里轮得到他不服气?如今他做出这等没脸之事,少爷便是开香堂请出帮规十诫,三刀六洞处置了他,泉下的老爷子也定然不会见怪!” 陈家洛嗔道:“休得胡说!此事胡垆道长已有主张,要借此机会将计就计,再给清廷一个大大的教训。咱们既然已应诺遵其号令,便绝不能自作主张。再说胡垆道长已交代了,将来还有再用他之时,你且去叮嘱四哥演好这出戏,不要被他察觉出什么异样。” 第五十七章 疑出轨,欲捉奸 乾隆二十二年,朝廷裁撤宁波贸易港,广州遂成中国对外贸易之唯一口岸,并设置广州十三行,以十三家商会组成的贸易机构,统一接洽与海外诸国的贸易事务。 十三行从内地采购大批茶叶、蔬菜、陶瓷、丝绸、银器等货物,经荷兰商人转转卖于欧洲,获利之丰,几可敌国。 眼看着十三行垄断了海外贸易,年复一年地将金山银海搬回家中,其他只能分些汤汤水水或是干脆看得到摸不着的商家自然一千一万个不甘不愿。 虽然那一句“资本家有百分之五十的利润,就会铤而走险;有了百分之一百的利润就敢践踏人间一切法律;有了百分之三百的利润就敢冒上绞刑架的危险!”的著名论断尚未问世,这些商家却早已自动自觉地身体力行。 各种走私贸易因之大行其道,而且是屡禁不止愈演愈烈。 随着明里暗里的商贸事业急剧膨胀,广州一城繁华无比。 当时有前来贸易的日本国商人做如下笔录:“外洋面商船林立,街道人声鼎沸,西式建筑林立,往来商人络绎不绝。观吾国之长崎,贸易不及十三行之一半,真羡煞人也。” 在广州最繁华一条街道上,一处黄金地段有一家名为“德泰庄”的布店,是本府有名富商方德开设,经营来自各地的绸缎布帛,铺面宽敞,货品齐全。 方世玉来到店铺门前向内张望,看到母亲苗翠花戴了一副圆片墨镜,斜倚柜台坐在一张高凳上,以左臂为支撑,左手轻托香腮,拗了一个颇为凹凸有致的造型一动不动,引得几个顾客都无心听伙计推销货物,眼神时不时地向她乱飞。 “妈,爹不在店里吗?” 随着这一声中气十足的大喝,苗翠花身子一歪,支撑在柜台上的手臂一滑,一头栽倒在柜台上,额头撞得台板发出“咚”的一声大响。 苗翠花一手揉着额头,一手摘下墨镜,用一双没有焦距的惺忪睡眼向门口张望,喃喃地道:“打雷了吗?那要赶快将摆在外面的布收了……” 原来方才她竟是拗着造型睡着了。 方世玉哈哈大笑,几步窜到柜台前,将脸凑到母亲面前道:“妈你好厉害,这样居然也能睡着?” “原来是你这个臭小子捣鬼!”苗翠花这时也彻底醒了,随手便在儿子头顶凿个爆栗,喝问道,“你胆子不小,德哥要你在家中安分读书,你竟敢偷偷溜了出来!” “若是偷溜,我还敢来这里吗?”方世玉得意洋洋,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举在母亲面前,“方才有人到家里送来这封信,说明必须要拿给爹亲启。我只怕是生意上的事情,所以亲自送了过来……爹他不在店里吗?” “他早些时候去和人谈生意,老娘跟一个来买布的洋婆子学了个好看的姿势,便摆好了准备给他看,结果等到睡着了也见他没回来。” 苗翠花没好气地说着,同时一把抢过书信拆看。 方世玉忙道:“妈,这信是写给爹的,送信人还再三说了定要他亲启的。” 苗翠花毫不在意:“左右不过是些生意上的事,老娘先看了也免得耽误他……” 她的话才说到一半便陡然顿住,脸色变得极为难看,一双盯着信笺的美目中几乎喷出火来。 方世玉不明所以,问道:“妈,你这是……” “到里面说话!”苗翠花铁青着脸,一手捏着书信一手抓着方世玉到了里间。 方世玉愈发迷惑:“妈,你究竟怎么了?” 苗翠花恶狠狠地将书信摔在桌子上,低吼道:“方德那死鬼,竟然在外面有了野女人!” 方世玉这一惊非同小可,急忙拿起那书信看时,见上面只寥寥数语:“方老板,今夜子正,请至城东‘陈记染坊’一晤。”落款处并无姓名,只有一个五瓣花朵形状的标记。 他茫然道:“爹是卖布的,与开染坊的见面也没甚奇怪罢?妈你怎地想到什么野女人上去了?” 苗翠花冷笑道:“咱们‘德泰庄’的布,从来都是由全省首屈一指的‘张记染坊’来染,那什么‘陈记’听都没听过,显然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小染坊,哪有资格跟咱们做生意?再说,谈生意有约在三更半夜的吗?最重要的是,这几个字写得扭扭捏捏,风骚入骨,再加上最后画的那朵花,一看便是个狐狸精写出来的!” 方世玉再看那两行字时,虽然自己只稍通文墨,倒也勉强从字迹中辨认出几分娟秀之意,果然似是出自女子之手,至于“扭捏”“风骚”这等更深一层的神韵,便非他眼力可以辨别了。 没想到自己送来的一封信,竟有引发家变的可能,饶是他素来飞扬跳脱,此刻也不免有些患得患失,遂怀着点惴惴之意试探问道:“妈,你看这事要怎生处置?” 苗翠花先倒了一杯凉茶灌入口中,却丝毫不能冷却心头地一团怒焰,五指一收之下,将一个茶杯捏成粉碎,咬牙切齿道:“你只做若无其事地将这信交给那死鬼。今夜老娘要跟去‘陈记染坊’,看一看是怎样一个狐狸精,有胆与我抢男人!” 方世玉看着从母亲指缝间扑簌簌落下的细碎粉末,心中默默地为尚不知“奸情”已经败露的老爹祈福,至于那“狐狸精”的下场,他是想也不敢去想了。 不多时,方德从外面回来,见到方世玉时自然问起来意。 在母亲死死盯在身上的可怕目光下,方世玉不敢弄鬼,只能老老实实送上书信。 方德看后脸色微变,却并未说什么便将信收起。 一家三口各怀心思在店里看顾了一会儿生意,方德忽地对妻子道:“翠花,我想起还有些账目需要整理清楚,今夜便宿在店里。你和世玉先回家,吃饭也不用等我了。” 苗翠花目中寒光一闪,面上做出浑不在意的神态,笑道:“如此也好,只是老爷你未免太‘辛苦’了。” 方德不疑有他,只是含笑点头,却没听出最后的“辛苦”二字,实是妻子咬着牙根说出来的。 第五十八章 虎欲啖人,人欲猎虎 夜色渐浓,方德在店铺内理清了账目后,从怀中取出一个镶金嵌宝的精美怀表,看看时候已经差不多,便起身略作收拾出了后门。 后门的僻静巷子里早有一辆马车在等候,驾车的一个面貌普通却气度沉凝的中年汉子上前迎了几步,低声唤了一声:“舵主。” 此人名唤焦奎,本是直属于“天地会”总舵主胡龙图的高手。 胡龙图考虑到方德身膺重任,本人却因先天禀赋不足而未修武功,于是特意安排了焦奎以车夫的身份暗中护卫其安全。 方德微微颔首以作回应,随即抬腿上了马车。 待到方德在车厢内坐定,焦奎一抖缰绳,催动拉车的健马往东边行去。 不多时,这辆马车已经驶到东城门。 此刻夜色已深,城门早已紧闭。 只是等车辆驶近,守门的兵丁看到车上悬挂的两盏题着“方”字标记的灯笼,却没有一人上前盘问。为首的三十来岁的什长只将手一挥,那些兵丁立时去开关落锁,任由焦奎驱车出城扬长而去。 健马一路小跑,挽着车辆向东而行。 大约行了小半个时辰,来到一座背倚溪河而建的染坊门前。 方德下车后,与焦奎一起来到门首,由焦奎抬手在门上轻叩几声。 门内旋即便有轻微的脚步声传来,两扇门也随之向内张开,一个中年男子看看方德与焦奎两人,也不开口说话,只拱了拱手便闪向一旁。 方德与焦奎二人一起拱手还了一礼,都同样地一言不发地,直接从那中年人身边走过。 他们到了一间挂满各色布匹的印染房内,便看到有一男一女含笑相候。 那男子身形魁伟,黑面含威;女子则是艳若桃李,笑靥如花。看彼此间的神态,应当是一对夫妇。 方德急忙上前一步,拱手道:“这两位便是‘奔雷手’文四当家与‘鸳鸯刀’骆女侠罢。有劳久候,却是方某失礼了。” 这对男女正是文泰来与骆冰夫妇。 见到方德时,他们都稍稍有些惊讶。 以两人的阅历和眼力,一眼便看出满身书卷气的方德当真不通武技。 他们所识的人物之中,总舵主陈家洛与“金笛秀才”余鱼同虽都作书生装扮,却是各负上乘武功,而面前这位执掌“天地会”南方“朱雀分舵”的方舵主则是个表里如一的文弱书生。 虽然不知这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凭什么号令湖广两江等数省之地的“天地会”豪杰,他们夫妇却不敢有丝毫怠慢,当时也一起拱手还礼。 文泰来笑道:“方舵主言重了。文某久闻胡总舵主麾下有‘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大舵主,皆是矢志反清的大英雄、大豪杰,今日有幸与方舵主一晤,何其幸甚!” 方德忙谦逊道:“惭愧,方某不过一介书生,岂当得四当家如此盛赞。倒是‘红花会’诸位当家,才是真正的英雄豪杰。” 一番例行的商业互吹之后,文泰来珍而重之地从怀中取出一本足有寸半厚度的册子,双手送到方德面前,正色道:“依照与贵会胡垆道长的前约,文某奉陈总舵主之命,将记录了敝会三千六百五十一名核心兄弟姓名出身的海底名册带了,便请方舵主转呈胡总舵主收讫。” 方德也极其郑重地将那名册接在手中,再次拱手长揖而拜,诚挚地道:“贵会一众豪杰如此深明大义,实令方某感佩莫名。只盼在你我两家的携手之下,早些将清夷驱逐出关,恢复我汉家山河!” 蓦然间,一声冷笑突兀地传入在场四人的耳中:“嘿,大言不惭!” “是谁?” 四人齐齐变色,文泰来、骆冰和焦奎各自拔出随身兵器,方德则将那本名册紧紧抱在怀中。 先前关闭的两扇门户蓦地被大力退开,有多名形貌各异之人鱼贯而入,其中有四人神气精悍做武林豪客打扮,五人身高体壮做蒙古人装束,另外九人则都是气度沉凝的藏僧。 这一十八名高手入室后向两旁散开,隐隐形成对四人的包围之势。 一个身形挺拔、面目英俊的青年身披黑色缎面斗篷缓步从洞开的正门缓步而入,冷冽如冰、犀利如刀的目光在四人身上一一扫过,最后定格在方德怀抱的名册上,冷笑道:“本官九门提督鄂尔多,奉旨擒拿‘天地会’与‘红花会’叛逆。我大清入关定鼎中原已逾百年,如今可称万众归心,国泰民安。偏只你们这些反贼不肯安分,终日蝇营狗苟妄图颠覆大清社稷,简直是以卵击石,自不量力!” 方德抱着名册的双手微微颤抖,脸上却不见丝毫畏惧神色,同样冷笑着用平静如昔的声音回应道:“为了坐稳江山,那康、雍二帝倒也做了些好事。但这花花世界,终究属于我们汉家儿郎。如今那乾隆骄奢无度、好大喜功,多行昏聩悖乱之举,百姓苦其久矣。载舟覆舟,只在天下人一念之间!” 鄂尔多全凭武功上位,若论唇枪舌剑的功夫,与方德这读书人实有云泥之别,当时被驳斥得无言以对,只好恼羞成怒地喝道:“反贼休逞口舌之利,速速交出名册,或可免除死罪!” 文泰来屈指在手中钢刀的刀身上轻轻一弹,发出一声嘹亮高亢的铮鸣,环顾四周冷然道:“若要名册,须先问过文某人手中之刀!” 他话音未落,蓦地从屋顶上传来一声厉声呵斥:“不错,也须先问过小爷的拳头!” 伴着这话声,有两人用重手法击破屋顶后神兵天降落在方德身边,赫然是苗翠花与方世玉母子。 方德大为惊诧:“翠花,世玉,你们怎地……” 方世玉笑嘻嘻地道:“爹你真是令人刮目相看,我从没如今天这般崇拜你呢!” 苗翠花则瞋目喝道:“死鬼,居然不声不响地学人加入什么帮会,等回家再和你算账!” 见这一家三口旁若无人般说笑,鄂尔多的一张俊脸气得青里透黑,喝道:“死到临头,你们竟还有心思胡闹,本官不得不说一声‘佩服’!” 方世玉哂道:“那鄂什么多,不要怪我话说得太直。你们的人是多了一点,不过这种臭西瓜、烂番薯,小爷可以打十个!” 自在佛山败于胡垆之手,他这些时日知耻后勇痛下苦功,一身武功突飞猛进,渐渐青出于蓝超过母亲,距离当世绝顶之境也不过一线之差,“打十个”的话倒也不算狂妄之言。 “你很能打吗?”鄂尔多面上现出讥讽之色,忽地举双手啪啪啪互击三掌。 掌声余音未歇,这间宽敞染房的所有窗子同时被人砸破,数十名清兵在窗外和门口现出身形,每人都平端一柄长长的火枪,黑洞洞的枪口指向方德等四人。 鄂尔多目视四人,面上尽是胜券在握的傲然之色:“在神机营五十杆精制火枪的攒射之下,却要看你们能否逃出升天。开……” “开枪!” 一声喝令抢在鄂尔多之前发出,随即便是一串如同爆豆般的噼啪枪声。 那五十名神机营的清兵连一枪也不及发出,便被从身后射来的枪弹洞穿了身体,惨叫着向前仆倒。 第五十九章 彼之英雄,我之寇仇 幢幢人影翻越四面高墙落在院中,迅速占据了这间染房四面的门窗,取代了那些神机营清兵的位置。 这些人都是二十岁上下的青年,身着统一制式的青色劲装,衣襟下摆处绣有麒麟暗纹,背负圆盾,腰悬单刀,双手平端火枪遥指室内的鄂尔多一方众人。 鄂尔多面上一片铁青,厉声喝道:“是哪一方逆贼在此作祟,有胆现身与本官相见!” 伴着一声轻笑,一个体态轻肥、腰挂葫芦的青年道人施施然从门外走了进来,向着鄂尔多打个稽首,笑吟吟地道:“听说这位大人正到处寻找贫道。出家人与人为善,当有成人之美,贫道便自己送上门来了。” “胡垆道人!”鄂尔多立时认出来人身份,从齿缝中吐出这四个字。 来人正是胡垆。他既有先知先觉的优势,已知道了“红花会”的海底名册将引发一场事端,自然要预作筹谋。 原本他还猜疑名册之事干系重大,如何会被清廷得到消息。 直到在两家确定结盟之时,敏锐地察觉了于振海不受控制流露出的一抹怨毒愤恨之色,便猜到此事多半与其脱不了关系,于是在事后暗中知会陈家洛定要关注此人。 果然,他不久之后便得到陈家洛传来的消息,于振海进了一趟福康安的府邸,随即那率领精兵强将离京的新任九门提督鄂尔多便折向南下,直奔胡垆与陈家洛商定的交接名册之地广州, 有了知己知彼的绝对优势,胡垆便不难将计就计,遂有了今夜这一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好戏。 看到胡垆时,方世玉当即瞪圆了眼睛,偏过头对身边的苗翠花道:“妈,是跟咱们打过一场的胖子!” 方德登时脸上一黑,低声呵斥道:“不可无礼,这是‘天地会’少舵主!” 方世玉吓得一缩脖子,望向胡垆的目光中却仍有几分不服气。他对当初的一战耿耿于怀,暗忖如今自己武功大进,若再次交手则胜负未定,只可惜看老爹对那胖子的态度,自己怕是没有机会再和他打一场了。 鄂尔多自知今日是偷鸡不成反蚀把米,为今之计只看能够从对方布下的绝杀陷阱中闯出一条生路。 他本身亦是武者,知道习武之辈最好逞血气之勇,当时便尝试用个激将法,向胡垆冷笑道:“听说你自出道以来纵横江湖从无抗手,在‘天下掌门人’大会之上,连‘金面佛’苗人凤也不能胜你。有些好事之徒已许你为当今天下年轻一代中的第一高手。本官虽为朝廷命官,却也是辽东‘黑龙门’弟子,有心向道长当面请教一二,看一看那江湖传言是否属实。不知道上肯否赐教!” 胡垆哈哈一笑:“江湖传言,多有夸大,贫道可不敢当什么‘第一’‘第二’。不过若提督大人有意赐教,贫道自然乐意奉陪。只是此地空间有限,人又多了一些,要打的话还须清一清场地!” 话音未落,四面的“地”字组战士毫无征兆地同时开火,数十杆火枪射出的炽热弹丸交织成一片充满死亡气息的铁雨钢流,将鄂尔多身后的十八大内高手尽都笼罩在内。 那十八人站位本就密集,在室内又没有多少闪展腾挪地余地,在由胡垆提供思路、“天地会”巧匠设计的新式火枪攒射下,各自那一身奇功秘技尚未来得及施展,便一个个中弹后惨叫着摔倒在地上。 “地”字组战士一开始接受的便是三段式射击训练,又提前得了胡垆不留活口的严令,因此第一批战士开枪之后立即后撤,由第二、第三批战士补位射击。 等到三轮枪声过后,第一批战士已重新填装好弹药架枪瞄准,那十八名高手已经没有一个活着,连受伤倒地者也被补枪射杀。 看着孤零零站在满地尸体前方的鄂尔多,文泰来、骆冰、苗翠花、方世玉都瞠目结舌,不约而同地暗自衡量若换成自己面对这些火枪会怎样,结果都令他们心中一片冰凉,进而生出极大的困惑与彷徨:若等这等犀利火器盛行起来,自己穷心竭力地练成这一身武功又有何用? 胡垆从容地摆出一个门户,向着呆若木鸡的鄂尔多笑道:“提督大人,请出招罢!” 鄂尔多的一双眼睛瞬间充血变红,一声不吭地纵身扑上,双臂便如两条翻江搅海地恶龙,屈伸不定地向胡垆当头击落。 对方手段如此狠绝,必然不会留给他任何逃生的机会。既然如此,那便试一试能否将对方拖着同赴黄泉,如此也算报答了皇帝的一番知遇之恩。 眼见得对方拳法精奇,想是辽东“黑龙门”的杀手绝招,胡垆倒也不敢大意,脚下以“酒仙踏月,醉步迷踪”步法移形换位,手上按“醉梦红尘,归藏八法”招式接架相还。 鄂尔多一身武功还要在胡斐和方世玉这两大主角之上,赫然已臻达当世绝顶之境,甚至在场的“奔雷手”文泰来亦隐隐逊他一筹。 只可惜他遇到地是曾以一己之力压服“红花会”诸多高手的胡垆,而且是为求速战速决而一出手便用出两大绝学的胡垆。 双方交手不过百招,胡垆已经稳稳掌控了场上形势,拳法身法变幻之下,将对手禁锢在方圆数尺之内,一双如蛟龙般可刚可柔的手臂运转艰涩,眼看已全无还手之力。 室内几人当中,方德不通武功,看不出深浅;文泰来和骆冰则是早见识了胡垆的真才实学,此刻也只是愈发佩服;只有苗翠花和方世玉母子看的心惊肉跳,这才知道当初交手时胡垆保留太多,否则便是他们母子联手也必败无疑。 蓦然间,身处绝对下风的鄂尔多双臂外分门户大开,任由胡垆一只白皙多肉的右掌印在自己心口处。 胡垆这一掌看似轻柔,掌中却暗蕴“两仪玄功”的精纯内力,只一掌便震得他筋脉尽断、五脏俱裂。 “皇上,奴才一死以报君恩了!” 伴着一口鲜血发出这声狂吼,鄂尔多外张蓄足劲力的双臂向内一合,双拳轰击胡垆左右太阳穴,竟是以命换命的凶悍打法。 但胡垆又岂会为此强弩之末所伤,身躯似陡然失去重量,如一片羽毛般随着对方双拳荡起的劲风飘飞数尺,却是“铁剑门”中“随风摆柳”的轻功绝学。 鄂尔多双拳落空,最后一丝气力亦随着这一击耗尽,当即双目怒睁僵立在原地。 胡垆带着些戒备上前探查时,才发现他已经气绝身亡,不由在心中感叹道:“此人武功智计俱数一流,又对清廷一片忠心,确也算个人物。只可惜大家立场不同,正所谓‘彼之英雄,我之寇仇’,故此留他不得!” 第六十章 海外传锦匣,江湖起风波 武当山上,紫霄宫中。 “绵里针”陆菲青又恢复了武当掌教“无青子”的老朽猥琐模样,陪在一个白面无须的五旬老者身畔,胁肩谄笑,唯唯诺诺。 要说也怪不得这位昔年的武林大豪如此委曲求全,原来这老者竟是皇太后身边的亲信太监秦毋安,奉懿旨微服前来,在真武大帝面前替太后降香还愿。 一番虔诚礼拜之后,又以太后名义赐下一笔极其丰厚的香火之资,秦毋安向着身边的陆菲青笑道:“咱家的差事算是办好了,此番能了结太后老佛爷的一桩心事,也是咱们作奴才的尽到了自己的本分。” 陆菲青外号“绵里针”,便是说他为人貌似温和,秉性却颇为刚直。此刻他受武当掌教的身份所累,不得不满面堆欢随声附和,心中却早骂道:“去你娘的‘咱们’!乌龟王八蛋才和你这死太监一起作那老娘们的奴才!” 秦毋安自不知陆菲青肚里乾坤,话锋一转道:“说起来咱家少有机会出宫,更从未到过武当这等名山胜地,却正好假公济私畅游一回。” 陆菲青笑道:“秦公公既有此雅兴,贫道这便去找个熟悉地理的向导来。” 秦毋安却摆手道:“寻幽探胜,要一人信步而行才有趣味,向导什么的便不必了。” 陆菲青皱眉道:“武当山上也有不少荒僻险峻之处,秦公公孤身行走,只怕多有不便。” 秦毋安笑道:“道长好意,咱家心领。只是咱家虽为残缺之人,却还有几分自保的能力,否则老佛爷也不会放心让咱家微服来此。” 言毕随手一抓,五根手指便如五柄锋利钢钩,木屑纷飞间已在身边的木柱上抓出五道沟槽。 陆菲青拱手笑道:“原来秦公公是真人不露相,倒是贫道杞人忧天了。” 随即便亲自恭送秦毋安出了紫霄宫,只是在望着对方往后山行去的背影时,面上现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秦毋安一路闲庭信步,东走西瞧,当真是十足游山玩水模样。 他脚下暗运轻功法门,步履似缓实疾,不知不觉间已行至人迹罕至之处。 蓦然间,他只觉眼前一花,一个高大的身影似无中生有般突兀出现,在前方十数步外负手而立,须发如霜、长眉如雪,正是名震天下的武当耆宿白眉道人。 秦毋安双目死死地盯住这苍老道人的面上,嘴唇蠕动半晌,陡然抢上前几步叩拜于地,颤声道:“奴才小安子,见过十七爷!” 白眉道人神色木然,并不见一丝情感波动,淡淡地道:“这里只有白眉道人,没有什么十七爷,起来说话罢!” 秦毋安忙道:“道长恕罪,是奴才失言了。”又向上叩了一个头,才起身在对方面前垂手而立,神态恭谨无比。 白眉道人叹息道:“近来她在宫中过的如何?身体可还安泰?” 秦毋安面现戚色:“回道长话,自从十年前谋事不成,反害了小主子性命,主子悲痛万分,心中便留下郁结,身体也时好时坏。若不是还牵挂着小主子留下的血脉,只怕早挨不到今日!” 白眉道人皱眉道:“当初之事,她委实太过鲁莽。胤禛能越过一众亲儿子,独独将皇位传给一个假儿子,已足见弘历的心机手段无比厉害。她手中固然有一份胤禛留下用以制衡弘历的把柄,但弘瞻这一脉又何尝不是胤禛留给弘历用以制衡她的把柄?彼此制衡之下,她自然不会是弘历的对手。” 秦毋安咬牙切齿道:“但胤禛害得十……道长你舍弃一生尊荣诈死埋名,弘历又将小主子生生逼死,两世之仇,岂可不报?” 白眉道人叹道:“弘瞻是我和她唯一的儿子,我岂不想为他报仇?这些年我暗中积蓄实力正是为此。只是弘历在位日久,权柄已极其稳固,凭我手中的这点力量,根本无法撼动他的皇位。” 秦毋安上前一步,低声道:“主子此次遣奴才前来,正是发现了一个报仇的机会。 “原来当年弘历遣藏僧呼音克火烧雍和宫,意图毁掉藏于绥成殿的证据。但那呼音克也非易与之辈,知道事后必然被弘历灭口,于是在放火时暗中将那证据取到手里,遣心腹送走以作保命之用。岂知弘历在事成后不问情由便痛下杀手,全没给他开口的机会。 “弘历后来从呼音克手下得知此事,却为时已晚,这些年来他一直在暗中追查那证据下落,知道近日才查知那收藏证据的锦匣已辗转流落到日本国一个的贵族手中。 “因那证据是以皇室密语书写,外人看不出其中端的,那贵族也只是将其作为一件藏品。据主子得到的消息,弘历已秘密传旨给两广总督孙士毅,令他以重金将此锦匣赎回。目前双方该在接洽阶段,尚未达成最终的交易决议。” 他的话便说到此为止,显然是要白眉道人来做决定。 白眉道人沉吟半晌,微微颔首道:“这确是个机会,如今我和她都已是衰暮残年,索性压上一切再搏上一回。若是失败,则万事休提;若是能胜,则为我那永瑹孙儿争回个泼天富贵!” 便在秦毋安离了武当回转京师后不久,“红花会”总舵主陈家洛召集部众,言说自己偶然得到消息,一个涉及清廷重大机密的锦匣近日将从日本国送至两广总督孙士毅手中。 因总护法于振海自告奋勇再三请命,陈家洛遂决定由他率领一批精锐好手南下,务要将此锦匣劫到手中,同时将此事知会了已为盟友的“天地会”,希望得到对方的支援。 回到“麒麟堂”主持大局的胡垆收到陈家洛的亲笔书信,当即便命人将已经正式加入“麒麟堂”的方世玉唤来。 “大哥,唤小弟前来可是有何差遣?” 方世玉一见面便迫不及待地发问,满脸都是跃跃欲试地兴奋之色。自染坊一战后,他已对胡垆佩服到五体投地。等到胡垆亲自开口将他接引入了“天地会”并安排在“麒麟堂”下听用,他更是摩拳擦掌干劲十足,只盼着能尽快做出几件大事,立下几个大功,方不负胡垆的看重。 胡垆先让方世玉坐下,团圆如中秋满月的脸上现出很是和蔼的笑容,只是这笑容里隐隐地透出些说不出的味道:“眼下确实有一件大事,正须要世玉兄弟你来出力……” 一面说着话,他一面将案上一张信笺推到方世玉面前。 方世玉只看了一眼,登时脸红耳热心跳加速,只因那信笺上面只清清楚楚地写了两个大字——“媾女”! 第六十一章 弈棋,弈人 不知不觉已是冬去春来,东南沿海一带气候偏暖,早早地便已是绿茵遍地、百花含苞,呈现出一派万物复苏的盎然生气。 二月初一,在广州城外三十里的七里溪上,一张竹筏沿着清澈见底的溪水顺流而下。 竹筏上插了一柄车轮大小的长柄遮阳大伞。一个身着大红衣裙、眉目如画的年轻女子俏生生站立在伞下,十根纤细白皙的手指捏了一支碧玉短笛,凑到殷红的樱唇边呜呜咽咽地吹着。笛声婉转如黄莺百啭,柔媚似女儿私语。 在清溪的下游,有三张竹筏溯流而上。 竹筏上共有十五名男子,均穿着和服木屐、腰佩长短倭刀,看装束却是来自日本国的武士。 在溪岸旁里许外的一个小丘顶上,搭建有一座很是简陋的茅草顶凉亭,一个相貌俊雅的中年书生与一个体态轻肥的青年道士在亭内相对而坐,道人身畔有一个白衣如雪、体型纤瘦娇弱的女子,中年书生身边则是一个四十多岁年纪、相貌平平无奇的男子。 他们之间的桌子上摆了一张纵横十九道的棋盘,上面密密麻麻地落满黑白棋子,一局棋似已将尽尾声。 陈家洛将指间拈着的一枚白子落在棋盘上,先将终于困死的十几枚黑子提起,随即摇头叹道:“听闻那孙士毅是乾隆最器重的大臣之一,怎的行事竟如此草率,只派了这么一个小姑娘来交接那等重要物事?” 对面的胡垆随意按下一枚黑子,稍稍缓解棋盘上的窘境,而后笑道:“那也不尽然,这等隐秘之事,本就要掩人耳目。再说这小姑娘也不可小觑,她名唤孙安儿,在孙士毅众多子女中最受宠爱,自幼随家中一个来自日本国的供奉高手修习剑道和忍术,如今一身武功也臻达一流境界。” 程灵素有些担心地问道:“大哥,纵使这孙安儿武功不弱,那些日本国的武士也似均非庸手,却必然挡不下那位于振海于总护法,你安排的人可有把握虎口拔牙?” 胡垆悠然道:“素妹放心,世玉那小子的天资禀赋绝不在胡斐兄弟之下,这几个月里学了李前辈的‘乾坤点穴大法’,武功在百尺竿头更进一步,隐隐地已触摸到绝顶之境的门槛,对付那潜力已尽这辈子注定无法突破的于振海当是绰绰有余。” 听得此言,陈家洛身侧的中年人带着一脸的不满之色道:“小牛鼻子,你还有脸在此卖乖!我李国邦和你前世无冤今世无仇,你为甚将我老底揭个干净?害得我要整天教导世玉那臭小子,连约未婚妻吃顿饭的时间都没有!” 原来此人便是苗翠花的师兄李国邦,师从南少林名宿苗显,一手点穴解穴的功夫堪称独步天下。 偏生他为人生来胆小,终日将“安全第一”四字挂在嘴边,生平从未与人正式交手。 便是陈家洛也不知这在“红花会”底层帮众里混了多年的老油条,竟是个身负上乘武功的高手。 胡垆将方世玉收归麾下后,想到他武功尚有极大进步空间,便毫不客气地将李国邦藏身“红花会”的消息透漏给一心望子成龙的苗翠花。 苗翠花在儿子的事情上素来雷厉风行,当时片刻也不耽搁地骑了一匹快马赶赴“红花会”总舵,也不知用了甚手段,逼着李国邦一起返回“麒麟堂”,手把手将一身压箱底的功夫向方世玉倾囊相授。 此刻听到李国邦向自己抱怨,胡垆微微一笑:“原来在李前辈心中,和未婚妻约会远比教导师侄重要吗?如此贫道却要和翠花婶娘仔细分说一番了……” 李国邦瞪圆两只不大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胡垆片刻,鼓足的一口气忽地如破损的皮球般泄掉,只说了句“算你狠”的场面话便缩回陈家洛身边。 见两个同样性情跳脱的家伙斗口,程灵素被逗得咯咯轻笑,陈家洛则又落下一枚白子,含笑道:“承让!” 胡垆看着已经彻底无力回天的黑子,只得弃子叹道:“陈总舵主好生护短,贫道不过占了你手下些口头便宜,你马上便在棋盘上找回了场子!” 陈家洛笑道:“弈棋乃是小道,弈人方为大道。陈某纵使能在棋盘上得些便宜,又如何比得上道长以天下为局,运筹帷幄拨弄乾坤的手段!” 说到此处,他用手向山丘下一指,叹道:“大家看,那已沦为道长棋子任由拨弄而不自知的人,马上要动手了!” 其余三人随之望去,却见那清溪中相对行驶的竹筏已经碰头,隐约看到孙安儿与一个手捧方形包裹的武士交谈了几句,那武士便将包裹交在孙安儿手中。 “动手!” 一声霹雳般的暴喝从溪边传来,随即便见到一块块方方正正、上铺草皮的木板被掀飞,数十名手持兵器的白衣大汉从木板下的藏身洞中跳出,齐声呐喊着向着溪上的几条竹筏扑去。 唯一赤手空拳却冲在最前方的正是“红花会”总护法于振海。他身形在空中一掠数丈,如同一只捕击猎物的凶悍白雕,双手十指弯曲如十把钢钩,全没半点怜香惜玉之心地向着孙安儿劈头盖脸抓下。 虽然此次的任务是抢夺锦盒,但在于振海想来,只要将人杀了,那锦盒自然不会长腿溜走。 那孙安儿的反应甚是迅速,左手将那内藏锦盒的包裹抓紧,右手在左袖内拔出一柄在日本国被称作“胁差”的尺八短刀,手起处刀光如雪,携着刺骨寒意削向盖顶而来的十根手指。 于振海不料这娇俏俏的小女子竟能施展如此厉害的刀法,急忙缩手振臂,带动身体在空中翻个筋斗,从对方的头顶翻过落在竹筏上。 双足甫一着实,身躯登时带动右臂旋转半圈,右拳用一式最拿手的太极“撇身捶”,当真如一柄沙场猛将无坚不摧的战锤般携着隆隆风雷之声轰向孙安儿后心。 孙安儿身随刀走翩舞如蝶,在身躯曼妙旋身避开后方攻势的同时,短刀斜向上方挑刺对手小腹,既快且狠,偏生动作又说不出的好看。 “好狠的小娘皮!” 于振海口中怒骂,身形倏退倏进,便在这一只空间有限的竹筏上用出一路刚猛无伦的太极捶法,与刀法迅捷狠辣的孙安儿缠斗在一处。 此刻他带来执行此次任务的数十名心腹也冲到近前,正要上前助自家首领时,却被那些日本国武士亮出长刀拦住厮杀成一团。 要说这些武士出手也属无奈,他们将锦盒交给孙安儿,却还未收到事先说定的尾款,无论人和货哪一样有个闪失,对方必然不会认账,自己等人便也无法回去向主家交差。 第六十二章 红粉劫,美男计 此次于振海带出来做事的固然都是从心腹中精选出的好手,但那些日本国武士能被其主子托以重任,自也非是庸碌之辈,因而双方这一场混战恰是棋逢敌手。 在肆意飞掠的刀光剑影中,不断有血肉乱飞尸横就地,双方却都是半步不退咬牙狠命厮斗。若是任战局这般延续下去,多半是个两败俱伤的结果。 于振海自然不甘心将多年来好不容易攒下的家底都赔在此处,当时将师父白眉道人指点的四十八式太极捶法尽数施展出来,双拳如重锤挟风雷之势横扫直击,强劲拳风直迫至数尺开外。 孙安儿虽是刀术辛辣身法奇诡,终究功力逊色数筹,难当对手以力胜巧的堂堂正正之师,在竹筏上的活动空间被压缩得越来越小,到最后已经被逼到角落眼看便要落入水中。 “受死!” 于振海这人只一味贪慕权势,在女色上甚是淡漠,也便没什么怜香惜玉的心肠,眼见得孙安儿势穷,双拳用一式“连珠炮”的杀招,连发两拳震得她双臂外张空门大开,第三拳已经毫不留情地向着她胸腹间狠厉轰出。 “手下留情!” 便在孙安儿花容失色自以为必无幸理的瞬间,一声中气十足的铿锵喝声从身后传来,随即便有一个拳头从身边飞出,与迎面轰来的拳头毫无花俏硬拼了一记。 伴着一声雷鸣般的爆响,出拳的双方同时感到一股沛然大力反震回来,当时不约而同地沉腰坐马。 只是他们此刻脚下踩踏的并非实地,这一股大力传导至脚下时,那张竹筏承受不住,咔嚓一声拦腰而断折成两截。 在断开的半截竹筏剧烈摇晃时,孙安儿立足不稳向后倒下,却倒在一个充满阳刚气息的宽厚温暖怀抱之中。 她在惊魂甫定之下仰头去看,立时看到一张年轻英俊、又因带了一副圆片墨镜而平添几分不羁和洒脱的面容。 “姑娘,你没事罢?” 这神兵天降般救孙安儿于生死一线的青年自然便是方世玉。他严格按照胡垆设置的剧本行事,在最危急关头及时出场,将一出“英雄救美”的恶俗戏码演得甚是清新脱俗。 “我没事,多谢公子相救!” 孙安儿则是隔了数息才回过神来,忙从方世玉怀中站起来,红着一张俏脸致谢。 方世玉洒脱地摆手表示不必,然后想着对面站在半截竹筏上的于振海笑道:“老兄,男子汉大丈夫,向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下如此重手,未免太不像话罢。” 功败垂成的于振海则早气得七窍生烟,双目饱含浓烈杀机厉声喝道:“小子,你可知爷爷是什么人,也敢来横插一脚?” 方世玉哂道:“小爷确是不知阁下是那一路好汉。不过看阁下这副尊容,当真是獐头鼠目一表人渣,想来绝不是什么好人!” “嗤!”听他说话如此有趣,孙安儿一时忘记身在战场,掩口发出一声轻笑。 于振海的怒火已撞破顶门,口中喝骂一声“小杂种!”纵身而起凌空飞扑。 方世玉毫不退避地同样纵跃而起,在空中拳如流星连环轰击,尽是刚猛霸道的进手招数。 于振海被方世玉这滑头小子挑动了怒火,虽然在拳头上平添了三分勇力,招式间却也多了三分破绽,对上武功已隐隐胜出他一线又是蓄势而发的方世玉,当时便落在下风,被迫得当先借力飞退落回自己的半截竹筏上。 方世玉则是乘势而进,身形从空中扑落紧追不舍,双足也落在那半张竹筏上,双拳挥出无穷精妙凌厉的杀招。 眼见方世玉是在压着于振海打,孙安儿却也没有闲着,纵身如一朵红云般姿态曼妙地飘落在岸边,一口短刀如闪电般在长袖间明灭隐现,所到之处接连斩杀了于振海的数名手下,打得却是先剪除于振海羽翼,而后再配合方世玉合力将其剿杀的主意。 此刻远在那凉亭内坐山观虎斗的胡垆看到于振海手下已伤亡殆尽,当即向着陈家洛笑道:“时机已到,还请总舵主出手收拾残局。” 陈家洛含笑点头,也不见如何举手抬足,身体已经从座位上斜飞出凉亭,如星丸电射般只几个起落便落在溪边的战场,双掌左右齐出,虽不是如何迅捷凌厉,身前的两个日本武士却就是眼睁睁地看着而无法招架闪避,脑门上同时中了一掌,登时颅骨塌陷七窍流血,颓然毙命倒地。 孙安儿见状悚然,横刀喝问:“你是谁?” 陈家洛却不搭话,掌起掌落间将剩下的几个武士轻松击杀,随即探臂屈指一弹震飞孙安儿手中短刀,而后翻手化为爪势一抓将她左手的包裹抓到手中。 “姑娘小心!” 正在和于振海交手的方世玉在暴喝声中先砸出一拳,刚猛拳劲透过横臂招架的于振海身体,震碎他脚下的竹筏,在将对方砸落水中变成落汤鸡的同时,借力倒飞回岸上,右手挥拳直击陈家洛挥向孙安儿的一掌,左手则抓住了孙安儿的皓腕。 拳掌相交之下,方世玉虽被陈家洛的雄浑掌力震得胸中气血翻涌,却也趁机借力拖了孙安儿纵身飞退,瞬间掠过那条清溪逃之夭夭。 陈家洛缓缓收回手掌,微笑颔首自语道:“果然是英雄出少年!” 此刻于振海已经从水中出来到了岸上,看到倒了满地的心腹手下,再看看已经落在陈家洛手中的包裹,心中隐隐地觉出些不对,一张丑脸上的神色登时难看到极点。 此时方世玉已经带着孙安儿逃出数里开外,回头看看后面并无追兵,才停下脚步略喘口气。 “姑娘,你……你这是何意?” 他转身向着孙安儿微笑开口,却不妨对方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柄扁身双锋、柄带圆环的菱形飞镖,将寒光闪烁的锋尖抵在他咽喉之上,于是不得不收了笑脸高举双手。 孙安儿伸手将方世玉戴着的墨镜摘下来,注视着他双目语调冰冷地缓缓发问:“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何能如此巧合地出手救我?” 方世玉带着一脸无辜和老实,坦然道:“在下方世玉,家父便是本地经营‘德泰庄’的方德。这一次的事情也并非巧合,而是日前偶然撞上那个没有眉毛的家伙,偷听到他今日要在此地做一笔大买卖,便提前赶来藏在一旁看热闹。” 孙安儿倒也知道方德这位本地有名的大商贾,听说方世玉身世清白,先前的一点猜疑便也随之消散,当时玉容稍霁收回顶在对方喉间的兵器。 方世玉脸上也重新现出笑容,陪着点小心试探问道:“姑娘是否要追回被抢走的东西?我曾经跟踪那人,知道他们的藏身的巢穴所在……” 孙安儿正为失了父亲反复强调事关重大的锦盒而苦恼,闻言恰似柳暗花明,一双美眸登时亮了起来。 第六十三章 图穷,匕见 再说陈家洛夺下锦盒后,当即和胡垆、程灵素、李振邦、于振海一起离开现场,赶往“红花会”在广州城外的一处秘密据点。 一路上于振海都有意无意地落在最后面,双目时不时地望向前面的陈家洛及其手中的包裹,目光闪烁不定,显然心绪颇不宁静。 那秘密据点是一处占地颇广的庄园,名义上的主人宣称最好游山玩水,常年不在家中,只留有十来个老成仆役看守搭理宅院。 众人从后门进了庄园,来到前厅各自落座。 于振海忽地阴森森地开口向陈家洛问道:“总舵主既然亲临,为何不早些出手,而是眼睁睁我那些兄弟任人屠戮?” 陈家洛素日本来因顾念义父于万亭而对于振海颇多容让,此次却一改常态,面色平静却不怒自威,只淡淡地反问一句:“现在你是想教我做事?” 于振海为人色厉胆薄,尽管心中已不知几千几万次幻想掀翻对方位子取而代之,但看到陈家洛似有发作之意,涌上胸口喷薄欲出的戾气登时一滞,转瞬间无声无息烟消云散,不由自主地做出肃然拱手躬身之态,连声道:“属下不敢!” “竖子不足以托大事!”一声喟叹突兀传入众人耳中。 陈家洛和胡垆功力最高,在话声入耳的同时已经确定了来人的方位,几乎不分先后地扬手,数十枚黑白棋子与铜钱如漫天花雨般穿破窗纸射到室外,却没有一枚碰触到木格窗棂,都显露了一手极精妙的暗器手法。 只是两人发出的暗器落在外面,却如同泥牛入海般再无声息。 他们对视一眼,面上神色都甚是严肃。 陈家洛作为主人开口道:“阁下是何方高人?既已驾临,便请现身相见!” 此刻一旁的于振海却面露狂喜之色,向着室外叫道:“师父!” 他这一声喊刚刚出口,胡垆目中蓦地闪过一丝厉色,右手一扬,不知何时已落入掌心的一柄飞刀一闪即没。 一个须发似霜、长眉如雪的白衣道人缓步由门口踱入,却看也不看咽喉处插了一柄飞刀颓然倒地的于振海,只向着室内众人稽首道:“贫道白眉,见过诸位!” 陈家洛神色凝重,拱手还礼道:“不敢,请问白眉道长此来所为何事?” 白眉道人目光望向已经从包裹中取出放在桌案上的锦盒,淡然道:“贫道欲取走此物,不知诸位可有人反对?” 不等陈家洛和胡垆开口,这一次却是素来信奉“安全第一”的李国邦站出来,脸上已全不见平时的嬉笑惫懒,毫不畏缩地对上白眉道人,冷然问道:“白眉,你可还记得苗显?” 白眉道人眉头微皱,叹道:“苗显么,他曾经是贫道的师弟,也曾经是个不错的对手,不过终归是败在了贫道的掌下。看你双手食中二指平齐如削,想必在点穴功夫上造诣极深,应该便是他的传人了。他如今怎样了?” 李国邦沉声道:“当年家师被你用武当绵掌震碎琵琶骨,一身武功尽失,不过数年即含恨而终,临终唯一的遗命,便是要我练成‘乾坤点穴大法’,破了你金刚护体神功!” 白眉道人脸上的神色终于有些变化,似是略生出些兴味:“苗显心心念念要破解贫道的‘金刚护体神功’,为此融合少林多门指法绝技自创‘乾坤点穴大法’。只可惜他自己天赋有限,始终无法将这门功夫真正练成,却不知你这做弟子的学到他几成火候?” 说罢,他拿桩作式站定,竟是摆出一副任凭对方攻击的架势。 “几成火候,一试便知!”李国邦在暴喝声中出手。 这却是他自武功有成以来首次真正与人交手,在出手的瞬间,一直以来禁锢在心灵中某道枷锁轰然崩碎,精气神顿时攀升至生平所未有的巅峰状态,双手攻出的指法也展现出生平所未有的威力。 但见他略显臃肿的身躯如一团失去形体的旋风般围绕着白眉道人团舞环旋,双手骈伸的食指和中指如枪矛、如钢锥,上下翻飞间,霎时点遍白眉道人周身一百零八处大穴,出手之快、认穴之准,便是胡垆和陈家洛这两大高手也要自叹不如。 李国邦收招后退,向着仍站立原地纹丝未动的白眉道人冷笑道:“家师曾说你的金刚护体神功只要不入生生不息的先天之境,就必然会有罩门死穴存在,而且必是一百零八处大穴之一。若是平手相斗,我纵是练成‘乾坤点穴大法’,也绝无可能逐一点中你这一百零八处大穴。白眉,这一次是你太大意了!” 白眉道人忽地摇头轻笑,在李国邦惊骇欲绝的目光中,跨步出掌向他当头落下,掌势直如山岳崩摧轰然倾颓。 李国邦未料到自己的杀招竟对白眉道人毫无作用,仓促之下已不及闪避,只能抬手硬接了这一掌。 双掌相触的瞬间,白眉道人的内凹的掌心向外一吐,双掌之间登时炸响一声惊雷。 在雷声轰鸣之中,李国邦发出一声闷哼,身体踉跄后退十多步,等到被后面的胡垆和陈家洛扶住时,一条扭曲成古怪角度的右臂软软地垂在身边,口鼻间也流出鲜血。 也不顾身上极为沉重的内外伤势,他带着满脸的不解与不甘之色问道:“你为何没有破功?” 白眉道人收掌后退一步,摇头道:“苗显所说的办法虽然不错,却是针对二十年前的贫道,而非如今的贫道。当今之世,先天之路已然断绝。贫道虽没本事打破这桎梏,却将后天之境内的‘金刚护体神功’打磨到前无古人的境界,可以凭借气血任意转移穴道。如要破解,除非你能够在同一时间点中贫道一百零八处大穴。” 在他说话之时,程灵素已扶着重伤的李国邦退到后面,先喂他服下几颗疗治内伤的丹药,又巧施妙手为他接续断骨敷药包扎,一连串动作流畅如行云流水,直令人生出赏心悦目之感。 胡垆上前一步,站到白眉道人面前,拱手道:“道长今日的所作所为,恐已违背了当年与杏隐禅师所定之约罢?” 乍闻此言,白眉道人再也不能保持从容,骤然变色喝道:“你怎知道此事?” “呵呵……自然是我老人家告诉他的!”随着一声豪迈长笑,一个服饰奢华的富态老者从大厅的屏风后面转了进来,却正是胡垆的师兄韦虎头。 他仔仔细细地上下打量白眉道人一番,摇头叹道:“果然是你。若非得到胡垆小子的消息,又往南少林再三逼问至善那老鬼,我怎都想不到昔年的天潢贵胄、风流才俊,摇身一变竟成了如今横压武林的一代宗师。” 第六十四章 皓首白眉,无当无对 事到如今,白眉道人当然明白自己遭了算计,至于那算计自己之人……他目光立时便落在胡垆身上:“自杏隐禅师与云鹤道长亡故后,当今之世还知晓贫道身份的便只有三个人,纵使那化名‘无青子’做了武当掌教的陆菲青也不知情,你年纪轻轻,如何会对贫道生出疑心?” 胡垆微笑答道:“实不相瞒,早先贫道也曾往关外鹿鼎山一行,正巧遇到了受前辈差遣前去的冯道德。” 白眉道人心思通透又久历世事,霎时便想通其中的因果,喟叹道:“你既然与韦虎头相识,定是得到当年那一份落在韦爵爷手中的藏宝图。贫道年轻时曾见过韦爵爷一面,还听他酒后含糊说过几句关于宝藏的醉话,当时也并未在意。等到数十年后想去寻找时,能记住的便只有‘鹿鼎山’这个地点了。只可惜冯道德数年辛苦挖掘,最终仍是两手空空。” 胡垆道:“冯道德对其前辈的事情所知有限,当时贫道也只将此事放在心上。后来在京师参加‘天下掌门人大会’时遇到陆菲青前辈,便暗中请他帮忙关注前辈的动向。不久前,当今太后遣心腹内侍往武当山降香还愿,随后却又暗中与前辈相会密谈。当时前辈或是因为心境不大平稳的缘故,竟未发觉陆前辈便隐身在旁侧,听到了你们谈话的所有内容。” “好一个‘绵里针’!”白眉道人听到此处不仅不怒,反而轻轻鼓掌喝一声彩,“到底是贫道走眼,小瞧他几分,方有如今的结果。” 胡垆又道:“贫道收到陆前辈传来的消息后,因其中颇多匪夷所思之处,便又请虎头师兄出马,到南少林至善禅师处探询,终于确定道长便是清廷对外宣称是染病身亡的果毅亲王。” 白眉道人哂道:“什么亲王,不过是一个仰人鼻息而活、任人宰割而死的可怜虫罢了。你既已查明贫道身份,便该知道当初若非贫道诈死脱身,所谓的‘染病身亡’其实该是一杯鸩酒所致。这些前尘旧事无须提了,此次你设局诱贫道前来,究竟想做什么?” 胡垆摇头道:“今日之事的关键不在于贫道想做什么,而在于前辈想做什么。若前辈只想父债子还,将雍正加诸于前辈身上的恨事报复在乾隆身上,贫道倒也乐见其成;若前辈想借机重塑清廷江山,便恕晚辈不能答应了。毕竟这大好河山被你们满人夺走已逾百年,如今也到了我们汉人拿回来的时候!” 白眉道人将右掌缓缓提起虚按在胸腹之间:“那便没甚好说了,谁要阻止贫道取那锦盒,现在可以出手了。” 韦虎头按住肩头微耸便要有所行动的胡垆,笑呵呵地道:“臭小子,打架这种好事,自然是我老人家先来!” 看着这嬉皮笑脸的老师兄,胡垆心中涌起暖意,知道对方抢着出手,固然有好武成癖的因素在内,更多的还是想替自己探一探白眉道人的根底。毕竟在方才与李国邦的一战中,白眉道人展露出的修为委实太过骇人。 不过以两人之间的交情,说甚感动的话只会显得肉麻,他当时也哈哈一笑道:“师兄小心些,莫要被人弄个灰头土脸,还要小弟为你找回场子!” 韦虎头移步行到白眉道人正前方,笑道:“当初我家老头子在见过你后,曾夸你的天赋远胜于我,若能放下俗务专心武道,成就必然不可限量。我也知那老头子尽管武功稀松平常,眼力见识却罕有人及,但终究有些不忿他当着我面夸人家的儿子。今日正要亲自来验证一下他当年的判断是否正确!” 说罢,他倏地揉身而进,双手的十根手指屈曲成爪,向着白眉道人身上的各处大穴点戳扣拿,用的正是北少林七十二绝技之一的“龙爪手”。 只看韦虎头出手的气象,白眉道人便知他武功更胜李国邦,已稳稳踏入当世绝顶之列,但他仍如应对李国邦时,站立原地任由对方尽情攻击。 他之所以如此,一方面是自恃有“金刚护体神功”护身,除非对方手持切金断玉的神兵利器,否则难以对自己造成威胁;另一方面则是考虑到在后面虎视眈眈的陈家洛和胡垆都只会比韦虎头更加难缠,为免夜长梦多横生枝节,也必须用这种方法速战速决。 在一阵密集如雨打芭蕉的气劲交击声响中,韦虎头施展的“龙爪手”已在瞬息之间连拿白眉道人身上三十六处大穴。若论出手的速度之快当然不及先前的李国邦,但他每一次攻击都蕴含三种变化,旨在令对手琢磨不到自己攻击的最后落点,也便无从转移死穴罩门。 但不知是他运气太差还是白眉道人的功法另有玄妙,这三十六处大穴竟无一处罩门所在。 便在他前招已尽后招未发的极短凝滞瞬间,白眉道人仍招前例一掌当头落下。 韦虎头闪避不及,也只有咬紧牙根竭尽全力抬掌硬接。 但白眉道人闻雷悟道研创的“五雷天殛掌”实在太过霸道,当那由至阴至柔中化生出的至阳至刚之力在两人相抵的双掌间爆发出来时,韦虎头当即闷哼一声踉跄跌退,与李国邦一样的臂骨断裂內腑受创。 “师兄!”胡垆急忙上前将他扶住。 韦虎头面色苍白,苦笑道:“臭小子一语成谶,我老人家这次当真弄个灰头土脸,要靠你帮忙找回场子了。” 胡垆面沉似水,先将韦虎头交给程灵素救治,然后拦住正有意出手的陈家洛,缓步走到白眉道人身前,右手探入左袖,拔出暗藏于护腕上的玄铁短剑,随手一挥,无声无息地切下旁边桌子的一角,冷然道:“前辈的‘金刚护体神功’可当得此剑锋芒?” 白眉道人神色不变,平静地道:“此剑虽能破开贫道护体神功,却也要先刺得中贫道。” 胡垆忽地哈哈一笑,反手复将短剑收入袖中:“若那般缠斗起来,也不知何时方能分出胜负。前辈应该不想拖延太久,不如和贫道打一个赌,那个锦盒便作为彩头。” 白眉道人问道:“如何赌法?” 胡垆抬起右手道:“贫道便赌前辈不能以护体神功接下贫道徒手三击!” 第六十五章 终焉之战,终极之招 白眉道人略微一怔,有些惊愕地反问道:“徒手三击,你确定如此?” 胡垆颔首:“君子一言。” 白眉道人亦颔首应道:“驷马难追,你出手罢!” 随即便重新拿桩站定,全力运转“金刚护体神功”,一股浑厚精纯的内力在肌肤下流转不停,令这一具血肉之躯拥有了不可思议的坚固与韧性。 胡垆并未立即出手,却先从怀中取出程灵素赠送的碧玉葫芦,拧开盖子后将里面的醇厚清冽的美酒一饮而尽,而后将葫芦交给俏脸上俱是担忧之色的程灵素,留给她一个安心的眼神,而后蓦地旋身断喝: “第一击!” 在断喝声中身向前移,右手的食中二指骈伸如剑,内力灌注指尖透出丝丝锋锐之气,用一式“玄女剑法”中的“魔魅低首”,笔直刺向白眉道人的眉心。 白眉道人身躯纹丝不动,双目一瞬不瞬,任由那锋锐堪比真剑的指尖刺在眉心要害。 随着一声宛如金石交击的声响,白眉道人只是头颅向后微仰,双足仍稳稳站立原地分毫未移。 胡垆将右手其余三根手指张开而后五指齐握。便在这一握之下,已将“两仪玄功”的精纯内力和一身倒曳巨象的天生神力尽都凝聚在拳头之内,连掌心处的空气都被这恐怖力量捏破而发出一声惊雷般的炸响。 “第二击!” 胡垆再次呼喝中跨步冲拳,用一式少林“罗汉拳”中“黑虎掏心”,一拳轰向白眉道人的心口。 白眉道人面色冷峻,双目中满是凝重神色,却仍伫立原地以身体承受这一记蕴含无可估量巨力的重击。 在一声蓬然大响中,白眉道人仍保持站立姿态,身体却平平地向后直飞出去,双足甚至在铺砌方砖的地面上犁出两道沟槽,又将身后的几张桌椅撞得支离破碎,最后更在墙壁上撞开一个人形的破洞,直到了院子里才终于重新站定。 此刻他的身躯仍挺立如枪,那张原本如少年人般红润光滑的脸上却少了几分血色。 “第三击!” 胡垆发出第三声暴喝,这一声呼喝直如一声霹雳在室内炸响,将陈家洛等人俱都震得双耳嗡嗡轰鸣。 在发出喝声的同时,胡垆身上发出一阵鞭炮般噼噼啪啪地骨节爆鸣声响,身体则急剧膨胀,一身宽松道袍被撑得四处开裂七零八落,竟是当着陈家洛等人的面瞬间拔高了超过二尺的高度,变身成一个筋肉虬结怒凸的小巨人,一头将已破了个大洞的整面墙壁撞得粉碎,高举一只如簸箕大小的巨灵之掌,向着白眉道人的头顶轰然砸落。 这才是胡垆压箱底的最后一招,与他的神力一样都属于与生俱来的天赋异能,自己还取了一个极唬人的名目,唤作“法天象地”。 只是这异能似乎属于爆发式的,每一次变身后固然可以让他本就骇人的神力暴涨十倍,维持的时间却极为短暂,恢复常态后更会出现一段虚弱期,因此被他一直深藏不露,作为在关键时刻用以扭转乾坤的杀手锏。 这等超出常人理解的变化,即使以白眉道人的心性之深沉,也不由得失神了一瞬,便是这一短短的一瞬令他失去了闪避的机会,只能全力施展“五雷天殛掌”,翻掌朝天击出。至于那什么“三击之约”,早被他彻底抛在脑后。 只是“金刚护体神功”也好,“五雷天殛掌”也罢,不管如何厉害,终究难逃一句“人力有时而穷”,而胡垆的一身神力暴涨十倍之后,绝对已超出“人力”的范畴。 这一次交锋的结果是一面倒的结局,胡垆砸下的巨掌先落在白眉道人的右掌上,如泰山压卵般击溃至阳至刚的掌力又将他整条手臂的骨骼震得寸寸碎裂,而后毫不停留地继续落下正中他头顶,将他整个人砸的如一根钉子般深深没入铺砌方砖的地面,只有上半身露在外面。 胡垆收掌后退,身体也如漏气的皮球般急剧缩小,瞬间又恢复原本体型,只是脚下一个踉跄,竟是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一跤跌作在地上。 “大哥!” 程灵素见状大惊,快步从室内奔行而出,既不回避此刻的胡垆衣不蔽体,也不畏惧咫尺之外尚不知生死的白眉道人,只顾抓起胡垆手腕诊断脉象,等判断出他只是气力衰竭而并非受伤才放下心来,又毫不吝惜地取出一粒极珍贵的“生生造化丹”喂他服下。 这时受伤较轻的韦虎头请陈家洛扶他出来到了半截身躯入土一动不动的白眉近前,略一查探才发现他身躯外表完好,内里却是经脉尽断五脏俱毁,早已气绝身亡。 这还是他的“金刚护体神功”终究发挥了几分作用,才保持了身躯大致完好,换一个人受了胡垆那恐怖至极的一击,怕不是早已骨肉化泥不成人形。 想到论起来两人还算是表兄弟的关系,以及他这一生的经历,饶是韦虎头素来豁达开朗,此刻也不由得发出几声欷歔。 陈家洛在扶韦虎头出来时,顺手将那锦盒拿在手中,此刻便回身送到已经从地上站起来的胡垆面前,正色道:“道长,如今白眉道人这隐患已除,此物如何处置,还是由你做主罢!” 在他想来,胡垆是必然要将此物掌握在手中的,将来或是用以挟制乾隆,或是公之于众以引发清廷内乱。 胡垆却毫无伸手去接的意思,似是对其毫无兴趣。 陈家洛大为惊愕:“道长你……” 胡垆昂然道:“贫道要进行的是一场改天换地的革命,不仅要用最暴烈的手段将清廷掀翻,还要重振我汉家儿郎的衰颓百年的血气。此物或有些价值,但贫道还用它不到。总舵主暂且收好它,稍后还是交还给那人拿去交差罢。” 陈家洛闻言,深感胡垆的胸襟气度远胜于自己,当即拱手表示折服。 这时伤感过后恢复常态的韦虎头则在旁呵呵一笑道:“臭小子,你还是穿上衣服再来说这番话,更能令人信服一些!” 胡垆这才想起身上衣服已在变身时撑爆,此刻多处春光外泄,不由得老脸一红,急忙跑进室内找衣服来穿。 便在此时,这处庄园外人喊马嘶之声大作,似有大批人马骤然杀到。 第六十六章 用间,伏棋 “总舵主,外面忽然来了大批官兵,已经将这里包围了!” 平日扮作仆役留守在这处秘密据点的“红花会”弟子从外面疾奔进来,面带惊惶地向陈家洛禀报。 早前陈家洛曾交代他们只在外围警戒,无论里面发生什么事情都不得擅入。但此刻变故来自外面,他们闯进来也不算违令。 其实也用不到他们禀报,外面的官兵早已撞破了大门如潮水般涌入,一队队全副武装的清兵按火枪手、弓箭手、长枪手、刀盾手由内而外分成四层,将陈家洛等人所在的这处院落围个水泄不通。 三匹神骏战马从官兵依次闪开的一条通道徐行而来,在院门前十数外停下,居中的是一个身着一品顶戴服色、气度深沉不怒自威的中年男子,左右相伴的一队青年男女赫然是方世玉和孙安儿。 那中年男子将手中马鞭向前一挥,身畔登时有一名亲兵快步走出,向着门内高声喝道:“今有两广总督孙大人率兵亲临,里面的乱党从速自缚双手出来纳降,否则大人一声令下,立教尔等化为齑粉!” 这时胡垆已经从后面找到行囊中的替换衣服,穿戴整齐后重新到前面与陈家洛等人相见,程灵素给他吃的“生生造化丹”确是大补元气的极品灵药,只这片刻的功夫,便将他消耗殆尽的精力补回小半,令他表面看上去已与平时无异。 听到外面大兵压境,他脸上却没有丝毫惊惧神色,反是笑意盈盈地向陈家洛道:“总舵主,此刻上钩的才是真正的大鱼,我们一起去见一见这位牧守两广的孙大人如何?” 陈家洛同样一派从容气度,微笑拱手道:“陈某自当奉陪。” 随后胡垆交代程灵素好生看护韦虎头和李国邦两个伤员,自己则与陈家洛并肩向外行去。 只是在行走之时,陈家洛不着痕迹地稍稍落后了胡垆半步。虽是半步之差,主从之别却从此彻底分明。 两人到门前,面向无数官兵坦然站定。 胡垆笑嘻嘻地稽首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贫道胡垆,见过孙大人。” 陈家洛随着他向前拱手,彬彬有礼地道:“在下陈家洛!” 听说面前的竟是皇帝的新旧两大心腹之患,在马上的孙士毅不禁未觉惊喜,反而立生悚然之感,虽然还未确定问题出在那里,却已不假思索地拨马准备后退。 但他这边才有动作,身边的方世玉已经从马背上腾身而起,探爪如鹰擒狡兔,五指牢牢扣住他的左肩,就这般拖着一个百多斤重的大活人一掠数丈,轻飘飘落在胡垆的身前,朗声笑道:“‘天地会’总舵,‘麒麟堂’所属‘天字’组副将方世玉,今擒得敌方首脑一员,特来向堂主交令!” “我杀了你这小贼!” 后面的孙安儿花容惨淡,蓦地发出一声嘶声尖叫,拔刀在手飞扑而至,刀光如匹练斩向方世玉后颈。 站在胡垆身侧的陈家洛探手望空一抓,五指在方寸之间连生多重变化,先屈中指弹飞孙安儿手中短刀,又挥出无名指和小指拂中她两处穴道,最后以拇指和食指隔着衣袖捏住她手腕,如采撷花枝般将她从空中“摘”落下来,轻轻置于身旁。 这一切变故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等到那些官兵反应过来时,自家大人连同小姐都已成对方阶下之囚。 胡垆环顾一时进退失据的众官兵,“贫道要到里面与孙大人父女商谈些事务,劳烦诸位在此稍候。只望诸位不要做甚不大理智的事情,否则大家面上都不大好看。” 说罢径自转身入内,陈家洛和方世玉则挟持了孙士毅父女紧随其后。 要说以孙士毅的才略,自然不会不通晓三十六计中的“用间篇”。只是他虽不知那锦盒中的玄机,却也从乾隆的空前严厉的旨意中推测出其中干系之大,绝非自己的身家性命能够抵偿。骤闻锦盒被劫,他不免心神大乱,这才一时不察被方世玉蒙蔽。 此次为了夺回锦盒,他带来的人马都是多年培养的心腹精锐,从上到下只会将他们父女的安危放在首位,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被带走而不敢有任何意动。 时间便在一众官兵焦虑万分的煎熬中缓缓流逝。 良久之后,众人忽见孙士毅手中捧着一个锦盒走了出来,脸色极为难看。孙安儿紧跟在后面,脸上却似嗔似喜颇有些古怪。 “大人!” 官兵中的几个将佐急忙带人冲上去,将他们父女二人团团护住,以免再给贼人得手。 孙士毅却摆了摆手令众人退下,回头向着门内深深望了一眼,面上神色几度变幻后,终于高喝了一声:“收兵!” 随即便带着女儿一起上了马便向外疾驰而去。 众官兵都摸不着头脑,却没有一人敢去向自家大人追问究竟,只能令行禁止地依次撤出这座庄园。 孙士毅一路策马疾驰,脑中却回荡着胡垆的一番话:“贫道已将这锦盒中的秘密和盘托出,今后大人纵是仍欲向乾隆效忠,也要看他是否容得下你这个知情人。纵是大人不以自身为念,难道一点也不顾念令爱的安危?” 即使此刻是事后回忆,他仍感到身上由内而外渗出丝丝寒意,更感到那张笼着一团和气笑容的圆脸简直比什么妖魔鬼怪更要狰狞可怕。 不久后,孙士毅亲率麾下一支精兵护送那锦盒入京,当面呈送给乾隆。 乾隆再三验明锦盒的密封完好,并无丝毫被人打开过的痕迹,当时龙颜大悦,对本就信任倚重的孙士毅大加褒奖。 因两广之地一时尚离不得他的定海神针,乾隆便让他仍实领两广总督,却加授太子少保、礼部尚书,封爵一等忠勤侯,赐穿黄马褂。荣宠之隆,也只在福康安之下。 孙士毅载誉归还广州后,过不多久忽将爱女孙安儿下嫁本地富商方德之子方世玉。 待到女儿成婚之后,他便开始大力栽培方世玉这东床快婿,通过刻意安排的几件功劳将他提升为参将,派到日渐废弛的汉军绿营兵中整顿军务。 要说方世玉虽靠裙带上位,本身却也颇有真才实学,一番大刀阔斧的裁汰老弱、招募新兵手段下来,竟当真整训出一支战力强悍的精兵。 第六十七章 定鼎,尸解 五年后,“天地会”在海外组建的一支庞大舰队驶进广东近海,总舵主胡龙图亲率大批装备了新式火枪火炮、并已训练有素的战士登陆。 两广总督孙士毅一箭未发,宣布易帜纳降,回归汉家正统,并借助已经掌握两广兵权的女婿方世玉,在最短的时间强力控制局面,中间只小有波澜便回归平静,两广之地尽数纳入“天地会”掌握之中。 消息传到清廷,乾隆惊怒万分,一面大骂“天地会”乱党狼子野心,叛臣孙士毅九族当诛,一面急遣福康安征调大军南下平乱。 这边征集的大军才过长江,“红花会”又在回部高举义旗,总舵主陈家洛率领同样装备了新式枪炮的义军攻入甘陕,一路上凭借火器犀利势如破竹。 乾隆闻讯心中更慌,急忙又抽调人马西进御敌,不知不觉间京畿重地已然空虚。 便在此时,“天地会”的另一支舰队由胡垆率领攻破大沽口,而后水陆并进依次攻陷天津府各县,长驱直入剑指京师。 得知敌军兵临城下,手中却已没有用以御敌的兵力,乾隆更加惊惶,与文武群臣匆忙商议一回,决定暂避锋芒退往关外,等到各路勤王人马赶到再复夺京师。 当时乾隆率一众后妃亲贵、文武百官仓皇东去,御林军随行护驾。 人马才到山海关,却不防应胡垆之邀加入“天地会”的胡斐和苗人凤早已在关外潜伏多年,并凭借暗中起出的闯王宝藏经营下偌大势力,此刻暴起发难拿下山海关,形成关门打狗之势,将乾隆一行一鼓成擒。 与此同时,胡龙图与陈家洛也先后打败两路官兵,一路风卷残云般荡平各地顽抗势力,只用不到一年时间澄清寰宇,万里咸宁。 而后胡龙图因对当皇帝没甚兴趣,便以当老子的威风逼着胡垆登基称帝。 胡垆践祚之后,宣布移风易俗,恢复汉统,取“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之谓,改国号为“华夏”。 再十年,华夏大治,国力之盛,疆域之广,远迈前代所有王朝,雄踞东方,诸邦恭服。 这一年,胡垆身边只携皇后程灵素一人,白龙鱼服离了京师。 近年来他已将权力逐渐移交给以孙士毅、陈家洛为首组建的内阁,国家政体开始向君主立宪的方向转化,自己这做皇帝的越来越近似吉祥物般的存在,倒也不用担心会因擅自离开引出什么动荡。 他们夫妻此次出行,是因为日前收到吕四娘差人送来的一封书信,信中说是进来冥冥中自感大限将至,让胡垆这唯一的弟子赶去相见最后一面。 如今夫妻二人已年过三旬,连孩子也生了三个,但胡垆内功修为已臻化境,程灵素则是服用过自己精心炼制的驻颜灵药。他们骑了两匹快马行在路上,旁人看上去都只以为是一对二十来岁的青年夫妇。 一路疾驰来到北邙山,胡垆带着程灵素先到了自己早年居住的“葫芦观”。 当年艺满出师时,胡垆通过“天地会”的关系请了一个有道女冠接掌“葫芦观”,又安排了两个女童随那女冠修行,同时也负责照顾师父吕四娘的饮食起居。 等到胡垆登临九五,也曾想过请师父到京城就近侍奉,却被吕四娘以山中更利清修的理由婉拒。 胡垆很有些忐忑地向如今的观主静玄询问师父近况,唯恐自己来晚了一步。 静玄却是一脸的莫名其妙,她随待吕四娘传递书信到洛阳城内的官府,却不清楚信中写了什么,见当今皇帝亲临询问,只能如实说长青散人一切如常,能吃能睡,偶尔也使得拳剑,并不见丝毫异样。 胡垆稍稍放下心来,也不再向显然不明内情的静玄追问,径直携了程灵素穿过道观,来到师父平日静修的隐秘山谷。 两人才进山谷,却见吕四娘正在洞府门侧的一株古松下盘膝而坐。 她恰在胡垆夫妇脚步踏进山谷的瞬间张开微阖的双目,不见丝毫岁月痕迹秀丽面容上现出一抹温和笑意,开口道:“太朴、灵素,你们来了!” “师父!” 胡垆笑着远远地唤了一声,随即带着程灵素上前,丝毫不讲究甚么帝后之尊的身份,仍如当年般恭谨施礼。 程灵素的武功虽远不及胡垆,一身医术却早到了领袖当世的地步,走到近处后只看了一眼,登时发现吕四娘的古怪之处,失声惊呼道:“师父,您的身体?方才静玄观主明明说你一切都好的。” 胡垆也随后发现问题,脸上在惊愕之后化作浓重的悲戚之色。 原来此刻吕四娘自颈部已下的身体竟已僵硬如木石,失去所有生机,只有头部尚可稍稍动转。 吕四娘的神色淡静平和,微笑道:“为师早些天便该走到这一步,只是向着再见你们一面才拖延下来。今日心头灵机忽动,预感到你们要来,便提前走完了这一步。” 胡垆顿足叹道:“当今之世,先天之路尚且断绝,道家修炼之法早断绝数百年,师父你怎可冒然尝试这虚无缥缈的‘尸解’之法?” 吕四娘抬眼遥望长天,悠然道:“为师年岁渐长,体力精力都开始衰落,与其等到某一日老死床榻。倒不如豁出这一身的修为,看是否能够保得一丝真灵不昧,此后不管是登天门抑或入地府,总有一个从新来过的机会。” 胡垆默然无语,程灵素更已泫然泪下。 吕四娘笑道:“都是为人父母了,莫作此小儿女之态。已见过这一面,为师心中再无牵挂,就此去也!” 言罢,一双秀目轻轻闭阖,仅余的一点生机就此消散。 “弟子太朴,恭送恩师!” 胡垆眼含热泪发出一声悲呼,拜倒在吕四娘遗蜕之前。 程灵素随着也在他身旁下拜。 夫妻二人方才叩拜了几次,吕四娘的遗蜕神奇的无火自燃。 那瞬间笼罩了她全身的淡青色火焰甚是古怪,只数息之间便将一具尸身烧成灰烬,却丝毫没有烧到后面近在咫尺的那株古松。 两人登时看得呆住,半晌之后,程灵素方回过神来,借机劝慰胡垆:“大哥,师父仙逝后竟生出如此异象,或许她行的那‘尸解’之术成功了也未可知。若如此倒是一件喜事了,大哥也无须太过伤心。” 胡垆本人是穿越重生的亲历者,倒也不敢断定师父不会有同样的奇遇,一时间当真消散了不少悲痛之意。 当时他收拾了心情,亲自动手收敛了吕四娘的骨灰,就安放在她清修的洞府之内。封闭了洞门后又祭拜一回,才带着程灵素外面行去。 在默默行走之时,胡垆心中忽地生出一个念头:“或许,有朝一日我也会如此……” (第一卷终) 第六十八章 山居无岁月,猎虎有少年 冷风如刀,以大地为砧板,视众生为鱼肉。 万里飞雪,将苍穹作烘炉,熔万物为白银。 人世即猎场,弱肉强食。 男儿入江湖,只争名利。 辽东自古便为苦寒之地,此时又正值三九隆冬,更是寒意侵骨,呵气成冰。 在一片银装素裹的茫茫山林之中,胡垆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道袍,肩头扛了一头黄皮白臀的死狍子信步而行。 他脚步看似不紧不慢,其实每一步跨出时,身体都向前平移七八尺距离,而且脚掌落在已积了二尺多厚的雪地上时,只会稍稍下陷留下一个极浅的足印。 这还是因为他此刻是缓步行走的状态,若当真施展身法纵跃飞掠,武林中传说的所谓“踏雪无痕”也并非难以做到。 此刻仍是漫天鹅毛大雪纷纷扬扬,但每当有飘落的雪片堪堪要触及胡垆的身体时,都会被一股柔和绵密的无形劲力荡开。 因此在山林在冒雪行走了好半天,他的头上身上依然清清爽爽,并没有半片落雪。 放眼遥望起伏绵延的无尽雪岭,胡垆想起自己恍如梦幻的两世前生,心中不由生出无穷感慨。 屈指算来,他来到这一方世界开启第三世人生,不知不觉已是三年有余。 上一世的胡垆在经历了父母和妻子的先后谢世后,见到儿孙后辈各有成就已用不着自己操心,终于还是走上了师父吕四娘的老路,尝试以道家“尸解”法门超脱寻求超脱之路。 岂知这法门用在他身上时,竟生出比当年师父吕四娘还要古怪的景象。 数十年修持的一身浑厚精纯内力毫无征兆地突然不受控制,尽都汇聚在他右臂上的葫芦胎记处。 随后那胎记便化作一团葫芦形的红光将他整个人包裹在内,又从顶端葫芦口中吐出一道呈现玄黄二色的光华,如一柄利刃般撕裂了虚空,裹挟着他遁入一方神秘空间。 当时胡垆感觉被红光笼罩的自己只在那空间停留了短短一瞬,却隐约看到红光外的无尽黑暗中,有无数个具体而微的宇宙如泡影般诞生旋又破灭,循环往复,无始无终。 下一个瞬间,那暗淡了许多的葫芦形光团再吐出一道玄黄光华,将空间破开一道缝隙,再次裹挟着胡垆遁出,落在这附近的一座雪峰之上,然后便倏地消散。 当时胡垆的第一个反应便是去看那葫芦胎记,却见它依然长在自己手臂上,只是颜色已由赤红转为橙黄。 随后他又发现自己这具随着步入暮年开始出现衰退征象的身体竟恢复了最巅峰的状态,连相貌也变回二十岁左右的样子,代价便是一身境界早到了后天巅峰、经数十年蓄积打磨而浑厚精纯无比的内力化为乌有。 幸好他第二世为人时的天生神力不仅依然存在,似乎还有了极大的增长,否则当时的他不被生生困死在那座陡峭雪峰上,也要做了那些饥饿猛兽的腹中之食。 好不容易从那雪峰上下来后,行到山势平缓,林木稀疏之处,胡垆终于发现人类活动的痕迹。 循着这些痕迹又走了半日,才终于寻到一个村落。 他扮作迷路之人去打探消息,却因为村野之地消息闭塞,村民见识有限,只是得知了自己身在辽东,时间却是明朝弘治年间。 有着前世的经历,胡垆猜测这世界也多半不是历史上的明朝。 秉着稳健为人的原则,他决定就在这附近的山林中择地居住一段时间,怎都要将失去的内力重修回来,有了足够的自保能力再深入探索这一方世界。 因为拥有上一世的见识和经验,他重修内力可说是水到渠成。 只用了三年时间,胡垆便凭借自己在前世多番修订升级而更加玄妙的《两仪玄功》,重新修炼到后天巅峰之境。 在重回巅峰之时,胡垆登时收获了一个极大的惊喜:尽管只是模糊至极的一点玄妙感应,他却是真实地察觉这一方面天地中游离着某种玄妙难言的神秘能量。 也正因这种虚无缥缈的能量存在,前世那方天地中桎梏着无数天才横溢的武者,令他们无论如何努力也无法触摸到先天之境的无形枷锁竟隐隐有了一丝松动。 在心头缅怀了一番往事,胡垆从怀中摸出妻子程灵素相赠,算是两人定情之物的碧玉葫芦,拧开盖子高举过顶,将一道醇厚清冽的晶亮酒瀑倾泻下来,仰面张口承接。 说也奇怪,随着他喉头耸动不断吞咽,片刻间足有将近一斤美酒入腹,那不过巴掌大小的碧玉葫芦竟还能源源不绝地倒出酒来。 “嗷——” 一声充满野性与凶厉的兽吼将胡垆的酒兴打断。 听出那是一声猛虎的咆哮,胡垆立时来了兴趣,想着将来出山重归人世免不了要用到钱,不若顺手将这畜生拿了去换盘缠。 他想到便做,当即收了葫芦施展身法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一路飞掠而去,双足落处,雪上果然再不见半点痕迹。 登上一座山岭之后,眼前是一片平缓山坡,六七里外果然有一头毛色斑斓的庞然大物伏在雪地上掀牙砥爪不住嘶吼,而它身前十数步外赫然有一个仗剑而立的笔直身影。 胡垆在身体在恢复青春的同时,还凭空多了一种奇妙的能力——他的视力和听觉变得敏锐无比。 便如方才他能够在十多里外清晰听到这头猛虎的吼叫,亦如此刻他能够在六七里外看清持剑与猛虎对峙的是一个满脸稚气、年龄只在七八岁的少年,而他手中的剑其实只是用两块软木夹着的长条形薄铁片。 眼见得那猛虎已蠢蠢欲动,胡垆不假思索地抛下肩头的狍子,全力施展轻功,身形化作一缕失去形体的轻烟,奇快无比掠向山坡下。 或许是察觉第三方的出现,那头本来对面前少年存在莫名忌惮之意的猛虎终于放下所有的顾忌,狂吼一声纵身飞扑,张开的血盆大口中密排着一颗颗白森森锋利牙齿,仿佛要将那少年的脑袋一口咬下来。 此刻胡垆尚有一段距离,心念一动之下,一柄飞刀凭空出现在手中。 前世决定尝试以“尸解”之法追求超脱时,胡垆除了身上的衣服,便只带了最重要的几件东西:师父吕四娘赐下的玄铁短剑、妻子送的“冰心辟毒丹”和碧玉葫芦以及作为杀手锏的三把飞刀。 在通过那一处神秘空间又穿越到这方世界后,这几件东西也都发生一些异变。 本就不是凡品的短剑和飞刀变得更加锋锐、灵丹辟毒解毒的效用更强倒也罢了。最玄妙的还是那碧玉葫芦竟成了一件传说中的空间宝物,内部形成了一个约有一丈见方的空间,可以借由胡垆这主人的心意将没有生命的事物放入或取出,此刻被他扣在掌心的飞刀便是如此。 便在飞刀蓄势待发之际,胡垆突然发现那少年在猛虎的扑击下竟是站立原地一动不动,持剑的右手也依然稳定如磐石,连那张清秀俊美的苍白小脸都没有一丝一毫的神色变化,心中忽地发觉自己方才的担心或是多余,于是便只将飞刀扣在掌心而未曾发出。 果然,便在猛虎扑倒头顶上空堪堪落下的瞬间,那少年上半身蓦地向后一折,右手的简陋铁剑则随着后仰之势笔直向上刺出。 这一剑并无任何巧妙与变化,唯一的优点便是快,不可思议如影如电的快,几乎在刺出的同时,剑尖便已由下而上深深没入猛虎的咽喉复又拔出。 少年在电光石火之间完成出剑收剑的极简动作后,身体保持着下半截直立、上半截后仰的古怪姿态横移三尺。 那猛虎的庞大身躯从空中颓然落下,在少年身边的雪地上砸了一个大坑,然后便一动不动。 胡垆凭着一双锐目看得清清楚楚,少年那一剑刺入的深度绝对已经抵达猛虎的大脑,彻底断绝了它的生机。 第六十九章 毒舌快剑,冷面赤心 便在少年用那一式犀利无比的快剑刺死猛虎的同时,胡垆也终于赶到现场,双臂伸展大袖迎风,宛若一只大鸟般轻飘飘落在雪地上。 少年已经站直了身体,忽见一个看上去也只二十来岁年纪的道士从天而降落在身边,当即横剑当胸,用一双不带丝毫情感波动的眼睛注视着他片刻,忽地开口道:“神仙?” 胡垆当时被问得一怔,随即下意识地摇头否认。 “妖怪?”少年面无表情地又问。 胡垆一下黑了脸,心道这孩子不仅使的一手快剑,还生了一条毒舌,再次用力摇头表示否认。 确定了这突兀出现在荒山野岭的胖道士并非什么诡异存在,又凭着野兽般的直觉感应到他对自己并无恶意,少年便对他失去兴趣,将那柄简陋铁剑插在腰带中,一声不吭地转身去拖那猛虎的尸体。 只是他的内功修为虽已登堂入室,体魄气力远胜同龄少年甚至许多成年壮汉,但拖曳一头数百斤重的死虎还是有些吃力。 尤其此刻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白雪,稍一发力双足便深陷入松软积雪中,令他愈发步履维艰。 胡垆看着这个冷着脸咬着牙,将虎尾搭在肩头躬身奋力拖曳的少年,摇头叹息一声,一步跨出来到少年身后,探手将死虎轻轻提起。 少年感应到手上一轻,不假思索地松开抓着的虎尾,小小的身躯向前一纵三丈,落地转身时右手已搭在腰间的剑柄上,上身微微前俯如同一头即将扑杀猎物的猛兽:“你要抢我东西!” 胡垆没好气地道:“小子,休要狗咬吕洞宾,道爷只是看你人小力弱,好心帮你一把。” 少年松开剑柄,脸上的神色却依然冰冷如昔:“我不要人帮,放下!” 说完这句话后,他两片薄薄的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细线,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倔强。 胡垆有些头痛地看着这不知好歹的小子,叹道:“也罢,贫道不白帮忙,咱们公平交易好了。等将这死虎送到你家,你将它分一半给贫道作为酬劳。” 少年虽不谙世事,却能凭着纯净不染一尘的心灵敏锐感察人心,当时便知道对方却是一番好心。 他本欲拒绝,但想到家中尚有病人,急需要一碗热腾腾的肉汤来补身子,便再也无法开口。 “三成。”略作踌躇之后,少年忽道,“这虎是我杀的,你帮忙搬运,只该分三成。” “有趣的小家伙,三成便三成。”胡垆哈哈一笑,“前面带路!” 少年转身如一头尚未成年的小豹子般贴着雪地狂奔起来,身法虽不如何轻灵美妙,却极是简洁实用,与他的剑法如出一辙。双脚过处,只在雪地上留下一行浅浅的足印,显然轻身功夫已着实不弱。 胡垆反手将那死虎搭在肩头,只这片刻的工夫,它伤口处的血液已被彻骨的寒气冻结,倒也不怕会弄污了身上的道袍。 他仍是闲庭信步般悠然徐行,但每一步的距离已经延长到三丈开外,只几步便追上前面的少年与他并肩而行。 少年看他这宛如传说中“缩地成寸”的轻功,心中也自暗中佩服。 胡垆一面似缓实疾地行走,一面气息均匀地悠然开口问道:“小子,贫道名唤胡垆,‘胡’乃‘胡天八月即飞雪’之‘胡’,‘垆’乃‘醉倒黄公旧酒垆’之‘垆’,道号‘太朴子’,取‘元始太初,抱朴归真’之意。你又叫什么名字?” 少年性子本就冷淡,再说也没有他这般一面疾行一面长篇大论闲聊的深厚内功,只言简意赅地吐出两个字:“阿飞。” 胡垆一怔,带着点疑惑地口气道:“阿飞?” 少年勉力运转内力调匀呼吸,又开口道:“‘阿’是……” “停!”胡垆急忙摆手打断他的话,“你可莫要说什么‘阿’是阿飞的阿,‘飞’是阿飞的飞。现在江湖上那些俗人最爱这般装模作样说话,早已烂大街了。贫道猜你是阿猫阿狗的‘阿’,鸡飞狗跳的‘飞’,不知对也不对?” 少年心中郁闷,却又不能说不是这个“阿飞”,顿时感觉这原本看上去还像个好人的胖子委实面目可憎,便只顾闷着头赶路不再理他。 胡垆则是满脸洋洋得意之色,感觉如此算是报了方才被这小子污蔑为“妖怪”的一箭之仇,心中大为欣慰。 他性子本就跳脱诙谐,如今活到了第三世,历遍世事,看透人情,内心虽自有秉持,言行举止却愈发百无禁忌,颇有些“随心所欲而不逾矩”的味道。 此刻随意逗弄一下这冷口冷面却保有一颗纯净赤子之心的娃娃,只当是无聊生活中的一味调料。 只是在说笑的同时,他也已猜到这少年的身份,进而了解了这世界的一些情况——使得这一手急如闪电的快剑,又是唤作“阿飞”这个古怪的名字,自然只有那位剑出无情的多情剑客。 有“飞剑客”,自然便会有“小李飞刀”。 这却令胡垆心生遐想:他前世将“铁剑门”暗器手法化繁为简,练成一手飞刀绝技,未尝没有向传说中“例不虚发”的小李飞刀致敬的意思。 这一世,或许终有机会向这位“前辈”当面请教一番了。 如此走了小半个时辰,前方出现一个用原木搭建的简陋小屋。 阿飞倏地停下脚步,转身对同样驻足的胡垆道:“便到这里,你取了自己的一份虎肉走罢!” 胡垆望了望那小屋,双眉微蹙,摇头叹道:“贫道若是你,便不会如此着急赶人。” 阿飞目光一凝,右手再次握住腰间剑柄:“你要做什么?” 胡垆摆手道:“贫道若是什么都不做转头就走,你家中那位病人怕是活不过三日!” 阿飞终究还是个七八岁的孩子,乍闻此言登时如遭雷殛般身体剧震,一张冷冰冰的小脸也现出浓重的焦虑惊惶之色,不顾一切地扑上前来抓住胡垆手臂问道:“你说我娘怎样了?” 胡垆平静地道:“贫道略通岐黄之道,虽只是隔远听到令堂的气息,也可以断定她如今已是病邪入体,若不及时救治,只恐……” “我求你,”这个倔强少年忽地后退一步,毫不犹豫地屈膝向胡垆跪拜下去,“只要你能救回我娘,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 胡垆面上再次一黑,心道这小子的舌头果然有毒,若被人听到你这大有歧义的话,怕不是要误会贫道有什么古怪的癖好。 他一把将人扯了起来,没好气道:“你若再婆婆妈妈,贫道想出手也来不及了!” 说罢疾步想那小屋走去。 他脚步刚到屋前,却不防那屋门无风自动向内张开,随即便有一股阴寒邪异劲力隔空袭向他的胸腹之间。 “真气外放,先天之境!”胡垆面色陡变。 第七十章 北国有佳人,遗世而独立 前世的胡垆虽明知那一方天地因某种变故,已彻底断绝了先天之路,却仍按捺不住对未知武道领域的好奇,遂借着皇帝身份的便利,收集了许多典籍来查阅。 综合各种典籍中记载的信息,打通先天之路的关键,全在于开辟“先天一窍”。 关于“玄关一窍”,北宋年间的紫阳真人张伯端曾作诗云:“此窍非凡窍,乾坤共合成。穴名为神气,内有坎离精”。 所谓“乾坤”,在自然为天地阴阳,在人体为父精母血,在《易》则为无极所生之太极。在人体由无化有的受胎成形过程中,首先生成的便是这“玄关一窍”。 此窍于未生之时为乾坤,既生之后则由乾坤变卦为坎离。坎中之阳即气,离中之阴即神,故又名“神气穴”。 先天之道,便是要以“玄关一窍”为枢纽,以其中的“神”与“气”为桥梁,贯通天地与人体,取坎填离返还乾元,将体内后天之气转化为先天之气,前者称为“内力”,后者名为“真气”。 先天真气比之后天内力,优胜处不仅在于更加精纯,更在于它为“气”与“神”的结合产物,只要拥有足够强大的精神力,便可以控制它做到许多不可思议之事,离体之后仍凝而不散隔空伤人,不过是最基础的操作。 不过人人都生就“玄关一窍”,其所在的位置却各不相同,需要以秘法感应测量。 感应和测量“玄关一窍”的法门,虽历来都是各家各派的不传之秘,各家各派的法门也都自有巧妙之处,但其中之一都是需要凭借天地间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能量刺激它,才能感应其存在并测量其准确位置。 而胡垆前世的世界正是少了那种能量的存在,习武之人无从寻找和开辟“玄关一窍”,这才无缘先天之境。 胡垆在这方世界开始重修武功时,便已感到天地间有某种神秘能量与自己体内的某一处神秘所在隐隐存在奇妙的联系,只是始终未能清楚地把握住这种感觉。 直到近来他修为重归后天圆满,这种感觉才渐渐清晰起来,并准备在近期开始尝试运用前世搜集到的几种秘法感应和测量自己的“玄关一窍”,进窥先天之境。 也因为推测出这一方世界必然不会缺少先天之境的高手,胡垆才秉着稳健行事的本色,一直留在这远离人烟的辽东苦寒山林,下定决心不成先天绝不出山。 让他始料未及的是,今日竟然会在山中先遇到一个先天之境的高手,而且对方是不问情由地直接向自己出手。 感受到那一股凝成手掌大小,阴寒彻骨且透着森森鬼气的邪异真气,胡垆不假思索地用出“酒仙踏月,醉步迷踪”的身法,身向后仰脚踏八卦奇门之位,霎时间已遁出数丈之外。 他身形才动,一道皎洁如雪又透着阴冷如冰气息的身影如鬼魅般一闪而出,一双宛如用白玉雕琢而成、完全看不到一丝血色,甚至感受不到一点温度的纤纤素手连环虚拍七掌。 七道阴寒掌力登时隔空而至,如跗骨之蛆般追击正在飞退的胡垆。 胡垆将身法施展到极致,肥硕的身躯瞻之在前、忽之在后,在将最后一道掌力避开的同时已经闪到那人的身后。 他并指如剑向对方后脑的玉枕要害刺下,指尖有劲气丝丝声响,透出似能洞金穿石般的锋锐之意。 那人尽可盈盈一握的纤腰轻轻一拧,人已旋身与胡垆对面而立,同样并指迎面点出,与胡垆指尖相抵硬拼了一招。 两人的指尖处发出一声“波”的轻响,便如一个气泡轻轻爆开,两个身形也随之倏地向两旁分开。 胡垆只觉一股阴寒之气竟手指沿手臂侵入体内,似乎要将全身的血液瞬间冻结,急忙接着后退的时机运转与“酒仙踏月,醉步迷踪”配套的呼吸法门,一身重新修炼后变得更加浑厚精纯的内力如长江大河般滚滚奔流,等退到第七步时才终于将这股寒气降服并迫出体外。 那人同样不大好受,胡垆的后天内力固然不若先天真气精纯,但他是以指代剑施展了剑法,指力中蕴含一丝剑道锋锐之意,侵入体内后令她经脉如遭受万针攒刺般一阵剧痛,同样须借着后退的机会运气将其迫出。 两人的这一番交手只在电光石火之间,直到硬拼后各自吃个小亏后退时,一旁的阿飞才终于反应过来,急忙向前一个纵跃拦在两人之间,向着那人叫道:“娘,不要出手,这位道长是来帮你看病的!” 胡垆也至此时方看清出手之人的形象,那是一个发如墨云、衣如白雪的绝美女子。 她那张美得令人惊心动魄的俏脸似常年不见阳光,竟比她身上的白衣还要苍白几分,身形单薄瘦削得如同纸片,似乎随时会被这山林中的大风吹走。 听到阿飞的话时,女子绝美的脸上现出一抹怒色,呵斥道:“谁要他帮?你忘记娘说过的话吗?我们永远不能接受别人的帮助,因为我们受不起更还不起!” 她虽是疾言厉色说话,但声音如黄莺般娇脆、流水般柔美、丝缎般光滑,说不尽的婉转悦耳。 阿飞素日最为敬重母亲,对母亲说出的话从无半分违拗,但今日面对盛怒的母亲,他却扬起一张全不复平日沉静的清秀小脸,针锋相对地大声叫道:“但你从没说过,你的病已经这般重了!” 或是从没见儿子这般顶撞自己,或是因为儿子终于知道自己竭力隐瞒的真相,这女子一下怔在当场。 这时胡垆在一旁忽地开口道:“这位沈……哦,白夫人,可否听贫道一言?” 女子神色蓦地一变,一把将阿飞拉到身后,双目带着森森寒意注释胡垆:“你知道我的身份?此来有何图谋?” 胡垆见她似又要动手,忙摆手道:“夫人不要误会,贫道此来纯属巧合,绝非蓄意。其实贫道在这一带山林中居住已超过三年,山外几处村镇的居民都知道此事,夫人随便打听一下便知真假。 “而且贫道只是面相年轻,其实已颇有几岁年纪,当年一代名侠沈浪大战快活王的一段故事,虽未亲见也有过些耳闻。至于夫人的身份,幽灵宫武功独步天下,幽灵宫主白飞飞亦曾名闻天下,贫道识得也不算奇怪。” 这女子正是昔年与沈浪情孽纠缠的白飞飞,听得胡垆这番解说入情入理,她脸上的戒备之色稍稍松缓,语气却依然冰冷:“你要说什么?” 胡垆笑道:“夫人秉志高洁,不肯平白受人恩泽,不知可有兴趣与贫道做个交易?” 第七十一章 托孤,传法 在那简陋木屋之内,胡垆将隔着一层薄纱搭在白飞飞腕脉上的三根手指收回,脸上的神色不大好看。 “我的病,你治不了罢?” 白飞飞神色淡然,仿佛说着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事情。 胡垆有些无奈地轻轻叹息,拱手道:“夫人之病,在身更在心。前者为寒气侵入脏腑,后者为郁结耗损心脉。贫道的医术学自拙荆,自信不会逊色于当世任何一位名医,却也只有把握祛除夫人体内寒气,而无法化解夫人心头郁结。除非……” “我还有多少时日?” 白飞飞打断他的话问道,直接略过了“除非”后面的内容。 她当然懂得“心病还须心药医”的道理,只是此事从来都是知易行难,若她能够寻得“心药”,又怎会为“心病”所困? 胡垆略一沉吟后道:“以贫道之能,或可为夫人续命半载。” 白飞飞淡然道:“你方才说用为我治病换取我晋升先天之境的切身感悟,如今只能为我续命半载,这交易便不算公平了——所以你还须额外再做一件事情。” 胡垆瞬间明白对方言外之意,试探问道:“阿飞?” 白飞飞很满意对方的聪明,颔首道:“不错,我可以将自己晋升先天之境的感悟毫无保留的告诉你,甚至可以将幽灵宫的武道秘典全部送给你,而你需要收阿飞为徒,在我死后照顾他。” 胡垆长叹道:“恕贫道冒昧直言,夫人既然能为阿飞做这么多事情,为何不能为了阿飞活下去?只要你……” 白飞飞玉容淡漠,摇头道:“我也想过等阿飞长大一些再死,只是我实在太累了,实在不能再等。若再等下去,我不知道自己是否会因承受不了这痛苦做出什么事来。我不介意伤害别人,唯独害怕会伤害到阿飞。” 胡垆沉默半晌,拱手道:“这一桩‘交易’,贫道答应了。” 随后白飞飞便唤等在门外的阿飞进来,吩咐他当着自己的面以弟子之礼拜见胡垆。 阿飞知道胡垆与自己的母亲已谈妥了那桩“交易”,而自己拜胡垆为师,便该是这“交易”的内容之一,因为涉及母亲的病情,虽然心中有些别扭,却还是老老实实地在胡垆面前大礼参拜,口中唤了一声“师父”。 自即日起,胡垆每天都会来这母子二人处一趟,为白飞飞施针用药,缓解其病情。 他与程灵素做了数十年夫妻,早将她的一身医道学个通透,若说仍稍有不及,那也只是受天赋性情所限。便如他也曾将一身武功对程灵素倾囊相授,而程灵素也终究难以达到胡垆的高度。 如今胡垆将程灵素继承自《药王神篇》又推陈出新进而青出于蓝的医术施展出来,登时立竿见影地令白飞飞病势大见起色。 在接受胡垆治疗的同时,白飞飞也依约将自己的武道感悟乃至幽灵宫多种绝学毫无保留地告知胡垆。 后者胡垆并未精研,只是先记在心中,反正他自创的“醉梦红尘,归藏八法”有包罗万象之功,日后随着慢慢体悟,自然而然便能将其融会贯通化入其中。 前者才是胡垆当下所需,前世先天之路断绝已久,令他没有任何成功的经验可以借鉴。 虽然他凭借帝王之尊的便利搜罗了几种侦测“先天一窍”的法门,却都是纸上谈兵,而且颇多引用自佛经道典的晦涩术语作为加密手段,其中历来只口耳相传的真意则早随着先天之路的断绝而逐渐失传,其借鉴意义实在远远不及一位先天宗师亲口述说的突破先天之境时的每一点微妙感应及变化。 总之,若说原来胡垆突破先天之境的把握是七成,如今则消除了剩余三成中源于自身的两成五的不确定性。 至于最后的五分不确定性,则是源于外界可能发生的不可抗力因素,包括但不限于火山、地震、洪水等天灾。 除了医病和参悟先天之秘,胡垆也开始履行为人师长的职责,教导阿飞武功。 只是这件事情又着实令他大伤脑筋,因为白飞飞对阿飞的培养方式已经定型,而这种培养方式又与她的为人一般太过极端。 天下各流各派的武学技击之术,虽然浩如烟海各有千秋,但大体不脱那“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见山还是山,见水还是水”三重境界。 最开始练得是基础,从最简单的动作和招式入手,通过成千上万次的练习,将这些基础的动作和招式练到熟极而流成为身体的本能。 待到基础夯实,便可以练习各种精妙繁复的奇招绝技,而所谓奇招绝技,其实多是由这些基础的动作和招式组合或演化而来。 等到修为与眼界俱臻化境,则又逐步将各种动辄数十上百招的所谓绝学精炼简化,返璞归真重归最初的那些简单动作与招式。然而此时的这些动作与招式已经融合了他毕生的武学感悟与战斗经验,看似信手挥洒,实则蕴含无穷玄妙与威力,往往一合之间便能取人性命。 白飞飞教导阿飞时,却是略过了第二层境界,试图让他由基础直入化境。 因此,除了一门直指先天之境的内功心法、一套极上乘的轻功身法,白飞飞便只教阿飞练习剑法中最基础的一个动作——刺。 从各种角度、用各种方法甚至不拘于用剑而用一切可用之物去刺穿敌人的咽喉。 胡垆为这种已经不能称之为武功的武功取个极形象的名称——“一剑破万法”。 不管你如何来攻,也不管你用何种兵器武功,我只一剑刺去,在你攻击到我之前刺穿你的咽喉。 但你要“一剑破万法”,便不可闭门造车,总要亲自见识乃至领教过“万法”之后,才谈得上一个“破”字。 按照白飞飞的计划,是打算让阿飞武功有成后试剑江湖,通过一场场生死之战磨炼剑法。 如此便只可能有两个结果:一是成为前赴后继投身江湖却都英年早逝的年轻人之一,一是成就领袖一代风骚的绝世剑客。 如今阿飞的根基已经奠下,胡垆也不打算改变白飞飞为他安排的道路,便只能因势利导进而因材施教。 白飞飞既然已经教了阿飞用来破尽万法的“一剑”,胡垆便亲身演化万法来帮他打磨淬炼这一剑。 他修为虽还未臻先天,但只以广博而论,绝不会逊色于昔年设计卷走天下各大门派武功秘籍的“快活王”柴玉关。 因此,胡垆教导阿飞的方法便是实战,每天都会施展各家各派的不同招式路数,让他用一式刺击来破解。 白飞飞看在眼里,更加相信胡垆只是驻颜有术,年龄应该已经不小,因为如此深厚的武学积累,绝不该出现在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身上。 第七十二章 两地才子,一代圣人 京师,会友楼外。 一阵嘹亮的锣声骤然响起,引得街上过往的行路之人驻足侧目。 一个穿着青布短衣,眉眼间甚多精明之相的伙计将右手在左手提着的一面铜锣上一按,止住了锣声的余音,抱拳拱手向着被吸引来的一圈行人团团一揖,高声道: “诸位客官,本店新请来一位说书的孙老先生,最善讲的是武林掌故、江湖秘闻,保证紧张刺激,令您大呼过瘾。眼下孙老即刻便要开讲,各位到店中一边吃饭喝酒一边听书,那当真是一件大大的美事咯!” 如今正是春闱之年,不仅天下各省士子云集京师,其他三教九流之士也纷纷怀着各种目的来凑这热闹,正是八方龙蛇俱会于中州。 听得这伙计的一番宣传,当时便有许多人生出兴趣,再说此时也差不多到了中午,只要是囊中丰厚的,都想着左右也要吃午饭,便去凑个热闹听个新鲜也是不错,当时便纷纷抬脚进了会友楼。 随着如潮人群涌入酒楼的,有一个面上常含笑意的青年道士和一个神态冰冷的俊秀少年,却正是胡垆与阿飞这对师徒。 此时距离阿飞拜师已过去两年之久,白飞飞则早在一年多前便已病逝。 在埋葬了母亲后,阿飞这孩子的性子变得更冷,即使面对早在心中认可的师父胡垆,也是整天没一个笑脸,说不上三句话,只是一门心思地修习剑术。用功之苦,几近疯魔。 胡垆知道如此下去,这孩子迟早会将自己变成原著中那个对世界满怀疏离乃至仇视的无情剑客,直到遇见那个同样遭遇了极大痛苦,却始终用爱来善待这个世界的男子,才能渐渐唤醒冰封于心底的温情。 但如今放着自己这做师父的在此,总不好坐等十年让他人来越俎代庖。 心中做了决定后,胡垆等阿飞为母亲守丧满了一年,武功剑术在他教导下也算登堂入室,便提出了要带阿飞游历江湖增长见识。 阿飞本有心守丧三年,却被胡垆的一句“想不想找那个令你母亲痛苦一生的男人算账?”打动,在墓前拜祭了一回,带上自己的那口破烂铁剑跟随胡垆出了荒野。 师徒二人入关之后,沿途也经历了一些江湖风雨,见识过几回人世悲欢。 胡垆即事说理,既教导了阿飞一些行走江湖的经验,也点拨了他一些人情世态的道理,总算初步见了些成效,令这孩子的一些想法不再过于偏激。 今天他们师徒刚到京师,便赶上这一场热闹。 方才胡垆听到那说书的是是一位姓孙的老人,心中便生出些兴趣,硬拖着对此兴趣缺缺的阿飞进来。 师徒二人在角落的一张桌子边坐下,有伙计上来伺候,胡垆随口点了几样饭菜,又特意要了五斤据说是本店招牌的烧锅酒。 那伙计倒也见过些世面,虽也有些猜疑胡垆的酒量,却并未多说多问,答应一声转身下去,不多时将酒菜都送了上来。 阿飞性子虽冷,却还懂得尊师重道,当时便站起来提起五斤装的酒坛,为师父满斟了一碗酒,却又没有一滴溢出碗沿,显示了一手颇为不俗的手劲和腕力。 胡垆满意地点了点头,用三根手指捏住碗沿,将酒碗举起送到唇边,仰首一饮而尽。 这烧锅酒即是后世二锅头的始祖,北地习惯以高粱酿制,最是辛辣烈性,入喉如吞刀锋,故此又有“烧刀”之谓。 阿飞又为师父连斟三碗酒。 前两碗胡垆都和先前一样酒到碗干,总算稍稍过了点酒瘾,这才就着菜肴慢慢品尝起第四碗酒。 阿飞也才捧其自己面前的一碗米饭开始进食。 与胡垆的豪迈之态不同,他每一口饭菜都细细咀嚼缓缓吞咽,似乎要将每一块肉、每一粒米都转化成力气储存起来,绝不会轻易浪费一点。 此刻那说书人尚未出场,满堂的食客彼此攀谈,相互敬酒,闹哄哄地几乎将屋顶掀起。 蓦然间,门口处传来一声高亢的吆喝:“保定府李寻欢李公子、苏州府唐寅唐公子、绍兴府王守仁王公子三位举子老爷光临咱‘会友楼’咯!” 随着这一声吆喝,堂内宾客先是安静了一瞬,随即“轰”得爆发出比原来更热闹的喧哗声。 胡垆便听到邻桌的四个士子模样的青年中有人带着点兴奋的语气道:“今日这‘会友楼’算是来对了,待会儿那书说得怎样且不必提,只是能见到唐寅与李寻欢这南北两大才子齐聚一堂,便算不虚此行。” 另一人有些好奇地问道:“我也听说李寻欢是北直隶有名的风流才子,唐寅则号称江南四大才子之首。两人一南一北,都是初次应举即接连在院试与乡试中夺魁,此次入京皆对今科状元志在必得,按说彼此该是势同水火,怎地会一起出现?” 又一人解释道:“张兄今日刚到京师才有所不知,日前在本地最大的青楼‘沁芳阁’中,这两位才子为争花魁柳如烟而做了一场赌斗。 “他们先赋诗联句不分胜负,又依次比试了琴、棋、书、画四艺,结果李公子赢了琴技和书法,唐公子却胜了棋艺和画技,仍是难分高下。 “最后还是如烟姑娘亲自出来为二人调解,而这两位才子也早彼此惺惺相惜,当即化干戈为玉帛,成为坊间的一桩美谈。” 这时最后一人弱弱地问了一句:“诸位兄台,李、唐二位都是当世才子,那位王守仁王公子又是怎样人物?或是小弟孤陋寡闻,怎地从未听过他的大名?” 另外三人都沉默了一下,其中一人含糊答道:“小弟也不曾听过此人,或许是两位才子中哪一位的朋友罢。” 随即却又将话题转回李、唐二人身上,兴致勃勃地说起他们在青楼赌斗才艺的详细情形,也不知是当时在场还是道听途说。 在众人议论纷纷之际,那伙计已经带着满脸与有荣焉的神情在当先引路,请了三个青年公子进得门来。 当先一人二十上下年纪,一身的锦衣华服,一看便是世家子弟,相貌俊美而不失英气,尤其一双仿佛会说话的眼睛生得犹为好看,竟仿佛是碧绿色的,仿佛春风吹动的柳枝,温柔而灵活,又仿佛夏日阳光下的海水,充满了令人愉快的活力。 居中的一人年纪与前者相仿,身上是一件士子青衫,虽也算眉眼端正,一表人才,却逊色前者不止一筹,只是他的眼角眉梢总带着抹放浪洒脱的不羁气质,倒也很有几分撩动少女芳心的本钱。 行在最后之人则已有二十七八岁模样,相貌便如身上的一件灰色布袍一般普普通通乏善可陈。 而那便捏着酒碗的胡垆首先关注到的却是此人,不仅是因为猜到他便是后世尊为有明一代第一圣哲的阳明先生王守仁,更因为他已凭着晋升先天之境的灵觉,感应到对方体内与举手投足的每一个动作都混融一体的精纯真气——这是他来到此方世界后遇到的第二位先天宗师! 第七十三章 江湖十年事,谈笑一局书 却说那伙计满脸赔笑引着三位公子进门后,只向着大堂内望了一眼,脸上的笑容登时僵住。 也怪他先前在门外宣传得太过卖力,招揽的顾客太多了一些,此刻酒楼一层的偌大厅堂内已是座无虚席。 楼上的雅间倒是应该还有些空着,但方才这三位公子又已经说明了,今日便是要在楼内听那位孙老人讲说江湖掌故。 此刻这伙计额头已急出汗来。 如果他先前没有喊那一嗓子,人家看到没有座位转身要走,他也只能道歉后恭送出门。 然而现在人人都知道两大才子来到此处,却因为自己招待不周而离开,那不仅是砸这家酒楼的招牌,也是砸自己的饭碗。 那边的胡垆见此情形,忽地唇齿开合似是说了一句话,但近在咫尺的阿飞只是捧着碗吃饭,仿佛毫无所觉,反是门口处的王守仁有些惊讶地转头向这边望来,登时看到坐在桌边的胡垆举起酒碗向自己致意。 他略一沉吟,向着前面的李寻欢和唐寅道:“两位贤弟,愚兄看堂内座位已满,倒是墙角那桌只坐了一位道长和一个少年。左右我们只为听书而非吃饭,不如去和他们拼张桌子。” 李寻欢和唐寅也都看出那伙计的难处,也都能体谅他讨生活的难处。 当时李寻欢便含笑吩咐那伙计道:“那便有劳小哥儿去和那位道长商量一下,并说明那桌酒菜都由李某请了。” “多谢三位公子!” 伙计如蒙大赦,道谢后快步跑来胡垆桌前,陪着笑说了这件事情。 胡垆自然不会拒绝,很爽快地点头答应下来。 伙计大喜道谢之后,转回身来请三人过来。 双方见面互通姓名之后,胡垆和这三人分四面围桌而坐,阿飞则早放下加快速度扒干净的饭碗,规规矩矩地侍立在师父的身后。 李寻欢也是好酒之人,见胡垆大碗喝酒的样子,不由得见猎心喜,也吩咐伙计上了几样菜肴和五斤烧锅酒,同样是用大碗来盛酒。 王守仁等李寻欢抢着为自己和唐寅斟满酒后,主动举起酒碗向胡垆致意道:“在下常听人说江湖风尘之中,每多奇人异士,今日得见胡垆道长,方知此言不虚。” 胡垆举起酒碗与他碰了一下,待各自仰首一饮而尽后,笑道:“王公子才是大隐于朝的高人,贫道这一点雕虫小技,不过班门弄斧而已。” 原来方才胡垆是运用真气将声音凝成一线只传入王守仁一人耳内,邀请他们三人过来拼桌。 这等“传音入密”的手段,正是胡垆臻达先天之境后摸索出的真气妙用之一。 李寻欢和唐寅彼此互望,目光中都有些惊异之色。 以他们的头脑,不难从这两句对话中猜到,方才胡垆已瞒过两人感知露了一手功夫,这等修为手段实在有些惊人。 而更惊人的则是王守仁能得对方如此推崇,显然也非庸手。偏偏他们与王守仁相处非只一日,却都未能发现他身负武功。 尤其李寻欢与王守仁是两代世交:其父李逸之与王守仁之父王华同科赴考,王华高中状元而李逸之考中探花;到了下一代,数年前恰巧又是李寻欢的兄长李寻真与王守仁同年应试,却是李寻真考中了探花而王守仁名落孙山;到了今年,又是李寻欢与王守仁结伴赴考。 以李寻欢的了解,王家是个纯正的书香世家,王守仁也不该与武林中人有任何交集,那么他是如何练成这一身甚至能瞒过自己感知的高深武功,实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虽然两人都心中狐疑,却都未出口询问,一来此处并非述说这等隐秘之事的场合,二来则是那位引来满堂宾客的说书人孙老先生终于出场了。 酒楼的一个伙计引者一老一少从后面转出来,在临窗的一张摆好几样茶点的桌子边坐下。 那老者须发花白,形容枯瘦,看上去约六十来岁年纪,身上穿一件蓝布长衫,手中捏着一根黄铜锅、紫竹杆、白玉嘴的二尺长旱烟杆。 跟在他身边的则是一个与阿飞年龄相仿的小女孩,穿一件很漂亮的红裙子,乌黑的头发梳了两条长长的辫子,两只眼睛又黑又亮,眼波流转间极为灵动传神,仿佛会说话一般。 那老者坐定之后,轻轻咳嗽了一声,缓缓开口问道:“红儿,时候到了么?” 那女孩儿脆生生地应道:“爷爷,是时候了。” 老者拿起茶碗,吹了吹水面上的茶叶,浅浅地啜了几口,不紧不慢地放下茶碗,目光一转环顾四周。 他年纪不小,这双眼睛却甚是明亮有神,目光所到之处,那个方向的每一个人都感觉他正在注视自己,不自觉地便住口噤声。 在整个大堂瞬间安静之后,老者却突然开口,抑扬顿挫地念道:“光射牛斗夺命剑,独行万里霸王枪。诸位客官,老朽这两句话说的是曾横绝江湖的两位绝世高手,大家可知他们是谁么?” 一旁的女孩儿恰到好处地接口道:“这两人是谁呀?好像没有听说过。” 老者道:“这两位是十多年前成名的高手,你年纪还小,没有听过也不足为奇。要说这两大高手,还要从另一位奇人说起。自从一代名侠沈浪携一众好友归隐,江湖上的秩序重归混乱,各方高手并出。大家彼此谁也不服谁,为争夺名利财富而引发的决斗厮杀层出不穷。 “后来有一位自称‘百晓生’的奇人立志终结江湖乱象。他想着若能依照各人的武功高低排定名次,或许便能少了许多争端。于是他通过多方调查,深入了解了天下成名高手的虚实,以其兵器为名排了一份榜单,名为‘兵器谱’。 “只是在论定榜首时,这位号称‘百晓’的奇人也大大地犯难。因为当时的江湖上最负盛名的有两大高手,一个是出身南海的剑客‘夺命书生’李自然,一个是应天府‘天下镖局’总镖头‘今世霸王’唐天豪。 “前者的一柄‘夺命剑’固是冠绝天下,连原有天下第一剑客美誉的天山名宿雪鹰老人也折剑败北;后者的一杆‘霸王枪’亦是所向无敌,曾一人一枪挑翻令人闻名丧胆的魔道巨擘‘罗刹鬼王’及其‘冥都十八鬼骑’。 “这两人无论是展现出来的武功修为还是曾取得的战绩,都难以分出胜负,要决定由谁来做这‘兵器谱’的榜首,便只剩下最后一个办法……” “我知道啦!”女孩儿拍手笑道,“最公平的办法,自然是让着两者打一场,胜者即为榜首。” 老者颔首道:“便是如此了。九年前的惊蛰之日,两人相约在洞庭湖中的君山之上决斗。那一场持续了三日三夜的大战,可说是名侠沈浪大战快活王之后,最令人惊心动魄的一场惊世之战。‘夺命剑’剑气冲霄,‘霸王枪’枪风排云,当真是天愁地惨,鬼神皆惊。” 女孩儿带着满脸的好奇之色问道:“爷爷,这一战如此激烈,最后的胜负究竟如何?” 老者叹道:“此战虽是‘霸王枪’一招惜败,却又应了昔年西楚霸王项羽的那句话‘天亡我,非战之罪’!” 女孩儿奇道:“爷爷如此说,难道那‘霸王枪’之败,并非技不如人?” 在场宾客之中不乏武林中人,也都熟知“兵器谱”排名,自然知道那一战的结局,却都不知其中还另有内情。 因此所有人都敛声屏息,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老者,希望听他说出其中的原委。 唯独胡垆借着仰头再喝一碗酒的机会,悄悄地瞥了身旁听得最是入神的唐寅一眼,果然看到他脸上现出一抹黯然之色,便也愈发确定这方世界的水比自己想象得还要更深一些。 此时老者终于揭晓答案:“‘霸王枪’之败不在武功修为,而在兵器。那杆长一丈三尺七寸三分、重七十三斤七两三钱的‘霸王枪’虽是通体以纯钢打造,却难当以海底寒铁打造的‘夺命剑’锋芒。双方斗到最后的决胜之招时,已是伤痕累累的‘霸王枪’枪头突然折断,唐天豪也因此伤在李自然的‘夺命剑’下。” “如此说来,‘霸王枪’败得也确是冤枉。”女孩儿煞有介事地点评了一句,然后又道,“此战之后,‘兵器谱’上位居榜首的是‘夺命剑’,其次是‘霸王枪’,后面的几个又是那些人?” 老者悠然道:“排名第三的是‘月华仙子’的‘霜月刀’,第四是‘天机老人’的‘天机棒’,第五是上官金虹的‘龙凤双环’,第六是郭嵩阳的‘嵩阳铁剑’,至于再后面的,不说也罢!” 他这句话说得甚是随意,让人隐隐品味出一种“余子皆不足道”的意味。 女孩儿关心的却是另一件事:“‘月华仙子’?‘兵器谱’上还有女人吗?” 老者喟叹道:“‘月华仙子’正是‘兵器谱’上唯一的女子。听说百晓生原本不打算将女子列入榜单,无奈此女的武功和战绩都太过耀眼。自她出道以来,便如无人可以避开月光的清晖般,普天之下也从无一人可以避开她那柄如月光般清寒的飞刀。” “霜月飞刀,月华仙子?”胡垆给自己灌了碗酒的同时,又偷眼瞥了一下面上不自觉露出微笑的李寻欢,心中叹道,“原来在‘小李飞刀’成名之前,名列‘兵器谱’的当真是‘小李他(妈)的飞刀’!” 第七十四章 名缰利锁,绊杀英雄 听完了“月华仙子”之事,女孩儿鼓掌笑道:“了不起,这‘月华仙子’当真为我们女子争了一口气!” 老者莞尔,从桌子上拿起茶碗,又不紧不慢地喝了几口茶。 女孩儿撅起小嘴儿道:“爷爷,今天您讲得故事虽然有趣,却都是陈年往事,有没有更新鲜一些的?” 老者放下茶碗笑道:“新鲜的故事吗?自然是有的,而且是一件必将引得整个江湖风起云涌的大事——” 说到此处,他却蓦地住了口,从桌子上拿起旱烟杆,将金灿灿的黄铜烟锅探入荷包内挖了满满一锅烟丝,用手指压实之后,又取了火镰火石打火引着纸煤,再将烟丝点燃,美美地吸了一口,再从鼻孔喷出两条笔直的细长烟柱。 女孩儿很是着急地催促道:“爷爷,究竟是什么大事,您老人家怎么不说了?” 老者有气无力地道:“我老人家倒是愿意说下去,但想到今天的酒钱还没有着落,便是什么精神都没啦!” 此言一出,满楼的宾客瞬间明白过来,一起哈哈大笑。 同时便有两个酒楼的伙计捧着托盘在各桌之间游走,宾客们也纷纷取出荷包,将碎银和铜钱叮叮当当仍在盘中。 轮到胡垆这一桌时,李寻欢笑道:“说好了今天这一桌的花费都算我的,道长和两位兄台便不要争抢了。” 说着便从袖中取出一锭足色大银,轻轻放在托盘上的正中。 等到两个伙计收了钱转回后面账房,老者才将旱烟杆放回桌上,接着方才的话头道:“如今距离上次订立‘兵器谱’已过了九年,榜上高手已有了不小的变动。尤其是名列前三的‘夺命剑’‘霸王枪’和‘霜月刀’,都已有数年不曾在江湖上露面。有人说他们已经死了,也有人说他们是堪破了名利而退隐江湖。不管是哪种情形,似乎都已可以在‘兵器谱’上除名了。有鉴于此,百晓生已有打算出山,在明年重排兵器谱!” 轰! 寻常的宾客倒还罢了,但对于其中的一些武林中人而言,这个消息不啻一道石破天惊的雷霆在他们的耳边和心头炸响,不少人都已变了脸色。 人都说百晓生排列“兵器谱”的目的是平息江湖纷争,但结果却是事与愿违。 自“兵器谱”问世以来,有无数未能列入其中的人想要挤进去,也有许多排名在后的人想挤到前面。 而他们所能想到的最直接也是最有效的方法,莫过于拿走他人的名声乃至性命,用来铺砌自己的登天之阶。 九年间,除了以绝对实力高踞“兵器谱”最前列的十大高手尚算稳定,十名之后的近百高手中,已死的有三成左右,被人用各种光明或不光明手段击败,早已名不副实的也不下三成。 事实上江湖中早有人在呼吁要重排“兵器谱”,只是百晓生不出,旁人纵列出榜单,也难以取信江湖。 此刻从这说书老者口中听说百晓生又重出江湖,再撰“兵器谱”之意,这些人都可以相见到时这江湖上上会掀起怎样的轩然大波,这波涛又会埋葬多少英雄豪杰! 那女孩儿却似全然不知其中厉害,忽闪着一双亮晶晶、水灵灵的大眼睛问道:“如果要重新排列‘兵器谱’,爷爷您以为这次登上榜首的人会是谁呢?” “不好说!不好说!”老者连连摇头,“这些年里,大家都憋着一口气要争榜首,原来便在榜上名列前茅的上官金虹和郭嵩阳固然志在必得,近年新出世的两位青年高手‘银戟温侯’吕凤先、‘神刀浪子’白天羽同样期待一鸣惊人,究竟让谁登榜首,只怕百晓生也正举棋不定。” 女孩儿有些不满地道:“爷爷你怎地漏掉了‘天机老人’的‘天机棒’?他原来的排名可还在上官金虹的‘龙凤双环’之上!” 老者笑呵呵地道:“你也唤他作‘天机老人’,俗话说‘老不以筋骨为能’,又说是‘拳怕少壮’。只怕那‘天机老人’已没有力气与天下英雄争一日长短啦!” 女孩儿双手叉腰道:“我才不信,爷爷您只说‘拳怕少壮’,却怎不知还有一句‘棍怕老郎’?偏巧‘天机老人’用的正是棍棒,可见这一次定然是他力压群雄,登上‘兵器谱’榜首之位!” 老者微阖的双目蓦地睁大:“红儿你当真如此认为?” 女孩儿用力点头:“我觉得一定会是这样!” “真是个好孩子!”老者哈哈大笑起来,随即起身向在座众人团团一揖,“诸位客官,老朽这一段江湖故事便到此为止,至于明年那‘兵器谱’的排名到底如何,咱们便只能下回分解了!” 众人一起哄笑,纷纷鼓掌称赞这老者说得一段好书。 胡垆却是又饮了一碗酒,在心中叹道:“果然是‘名缰利锁,绊杀英雄’,纵使这位游戏风尘、似万事不萦于怀的老人,也终究难息一颗争名之心。” 他在听书时一直在喝酒,如此左一碗右一碗地倒进嘴里,此刻恰好是坛净碗干。 也幸得他酒量如海,五斤烈酒下肚也只算洗洗肠胃,要说醉酒还差得太多。 对面的李寻欢本也是好酒之人,见胡垆与自己志同道合,且酒量看来要远远胜过自己,不由得大生亲近之意,拱手笑道:“方才只顾听书,却是怠慢了胡垆道长。若蒙不弃,请移驾到楼上,大家再畅饮一回?” 胡垆笑道:“固吾愿也,不敢请尔。且贫道看这位说书的孙老先生亦是一位风尘奇人,咱们可邀他同饮一杯。” 李寻欢平生最是豪爽好客,颇有孟尝之风,胡垆这一提议却正合他心意。 他先询问了同行的王守仁与唐寅,见两人亦无异议,当即便唤来伙计,一则预定了二楼包间,二则传话给孙老人表明邀约之意。 几人相携登楼,到了订好的包间外时,却见孙老人祖孙二人已等在门口。 老者隔远便拱手道:“老朽何德何能,怎当得三位相公及这位道长如此盛情?” 胡垆脸上现出意味深长的笑意,将声音压得极地,只有身边这几个身负武功之人能够听到:“老丈何必过谦?能请到‘天机棒’的主人赴宴,该是我等的荣幸才对。” 第七十五章 片言论武,方寸决胜 听到胡垆说出的这句话,李寻欢、唐伯虎连带阿飞都吃了一惊,齐齐转目望向那老者,都没有想到这又老又干似乎风吹便倒的糟老头,竟然便是名列“兵器谱”第四,此番更有资格争夺榜首的“天机老人”。 老者的孙女则是瞪圆了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盯着胡垆,却是没想到这道人如何能猜到自己祖父的身份。 只有老者与王守仁神色平静,并没有感到丝毫惊讶。 武功到了先天之境,便可称为一代宗师,自然而然便能英华内敛返璞归真,修为不到之人甚至难以从皮相看出其身负武功,更不要说揣度其武功深浅。 唯有先天高手相遇,彼此之间才会因各自的先天真气而生出微妙感应,因此不只是胡垆,王守仁同样发现老者的武道宗师身份。 再加上方才这爷孙俩说书到最后时那几句话其实已微露端倪,以王守仁的才智,也有了七八成把握确定老者的身份,只是没有宣之于口罢了。 同样,老者也早注意到胡垆和王守仁,所以才会如此爽快地接受了李寻欢的邀约。 众人虽各有心思,却都知道此处并非讲话之所,当即依次进了包间,在一张圆桌周围各自落座,阿飞和那女孩儿则分别侍立在胡垆和老者的身后。 大家各自通报了姓名,老者自称名为“孙苍首”,女孩儿则名为“孙小红”。 胡垆等人一听便知老者用的是化名。 等过个十年八年,他的花白头发全白,估计便该易名为“孙白发”。 倒是女孩儿的名字或许不假,毕竟老人在口中一直唤她作“红儿”。 不过大家都是聪明人,看破不说破乃是应有之义,都权将“孙苍首”当作老人本名。 在众人寒暄之际,几个伙计捧着托盘鱼贯而入,将各色冷热荤素的菜肴错落有致地排布在桌子上,又将本店贮藏的几坛最上等陈酿佳肴放在一旁。 李寻欢随手打赏之后,吩咐了没有召唤不必进来伺候,便将他们打发了出去。 因为胡垆已经揭破自己的身份,老者把不再刻意隐藏,略显佝偻的脊背倏地挺直,端坐在椅子上的身躯登时显露出渊渟岳峙的巍然气度,一双清澈如水、明亮如电的眸子平视胡垆与王守仁,似有些赞叹又似有些感慨地道: “老朽孤陋寡闻,竟不知江湖上何时出了两位如此年轻的先天宗师。方才若非担心太过冒昧,老朽在罗列有资格争夺‘兵器谱’榜首之人时,实在该将两位与那‘银戟温侯’吕凤先相提并论的。” 王守仁并未与江湖中人打过交道,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接口,只能拱手谦逊了一句:“老先生过誉,晚生惭愧。” 胡垆则笑道:“老先生这次却看走了眼,贫道只是面相年轻,实则早过不惑之年,这位王公子才是与那‘银戟温侯’一般的后起之秀。” 他虽然心态年轻,却也没兴趣装萌扮嫩,只是不想惊世骇俗,才将真实年龄打个折扣,委屈自己做个中年大叔。 众人都大为惊讶,老者则赞叹道:“道长能驻颜有术,可见不仅修为已臻化境,所修功法也必另有独到之处。” 随后他又转向唐寅与李寻欢道:“两位小友已得‘霸王枪’唐兄与‘霜月刀’冷仙子真传,本身修为距先天之境亦不过一步之遥。若能在一年内跨出这一步,当能与天下英雄争一长短。” 唐寅似是吓了一跳,连连摆手道:“自从家父为一个劳什子‘兵器谱’排名而生生将自己气死后,家母便立下家规,严令在下不得涉足江湖,亦不得在人前显露武功。因此这等打打杀杀之事,诸位尽管自便,可以完全不理会在下的。” 李寻欢倒是跃跃欲试:“不瞒前辈,晚辈却当真有一点凑这热闹的心思。早几年家母因见晚辈颇为向往江湖之事,曾说只要晚辈修为突破先天之境,便可向外界表明自己‘霜月刀’传人身份。” 两人虽反应截然不同,却都没有太过奇怪老者会知道自己身份。 这位“天机老人”在说书时能将江湖秘辛娓娓道来,身后必然有极灵敏却不为人知的信息渠道。 胡垆在一年前便晋入先天之境,虽自觉修为大进,却不知与此方世界的成名高手相比如何,今日既遇到终将荣登“兵器谱”榜首的“天机老人”,便生出试探之意。 借着举杯向老人敬酒之机,他突兀地问道:“老先生的‘天机棒’缘何不在身边?” 老者目光微动,缓缓饮尽杯中之酒,从容笑道:“棒仍在。” 胡垆又问:“在何处?” 老者手中的旱烟杆指了指左胸,答道:“在心,亦在手。” 胡垆看着那支再寻常不过的旱烟杆:“这便是‘天机棒’?” 老者道:“因棒在心,故万物皆可为棒。” 听得这几句玄之又玄的对话,王守仁的面上现出钦佩之色。 李寻欢和唐寅则是若有所悟。 其中唐寅更在心中感慨,若是父亲当年能体悟到这一层道理,即使枪头折断也一样能捅死夺命书生。 至于阿飞和孙小红都还似懂非懂,感悟有限。 胡垆记得在原著之中,上官金虹要在二次排定“兵器谱”后的几年,才能达到“手中无环,心中有环”的境界。 由此可见,“天机老人”的修为确实已领先诸人一步,榜首之位,实至名归。 不过武学境界不等于战力,胡垆虽然尚未完全参透这一重道理,却不觉得自己一定弱于对方。 举手轻轻一招,老者放在桌上用以点烟的纸煤自动飞来。 他用右手的拇指与食指捏住纸煤,其余三根手指舒展开半屈半伸,左手的拇指和食指在纸煤末端轻轻一捻,凭一丝纯阳真气将其引燃,而后将纸煤递向老者,口中道:“老先生,请!” 老者深深看他一眼,道一声“有劳”,随即将白玉烟嘴衔在口中,欠身将装好烟丝的黄铜烟锅凑到纸煤前端一点飘摇明灭的火苗上。 在火焰开始灼烧烟丝的瞬间,胡垆舒展的三根手指生出极小幅度的抖颤,指尖隐隐罩定距离不过二尺的老者面门上的几处穴位。 老者似是为了让烟丝燃烧更加充分,缓缓转动烟杆调整角度,实则每一次转动却都对应着胡垆手指的抖颤,宛如铁锁横江隔绝交通,阻断了对方指尖可能发出的所有攻势。 只是几个呼吸的时间,双方以在这方寸之间演化无穷变化,其惊心动魄之处,比之刀光剑影、拳脚往来不知胜过几许。 第七十六章 师法天地圣者剑,乱点鸳鸯师长心 此刻王守仁面色渐转凝重,却是看出胡垆与天机老人这次方寸之地的交锋将到决胜关头。 李寻欢和唐寅都是天资横溢之辈,从双方引而不发的攻守之势中体悟到无数最上乘的武学奥秘,一时间皆看得心驰神醉。 阿飞和孙小红因受年龄及修为所限,看不出其中蕴含的玄机,却也知道双方在以最上乘武功切磋,不自觉都握紧拳头屏住呼吸,暗暗为自己的师父和祖父加油鼓劲。 随着指间的纸煤已堪堪燃到手指,久攻不下的胡垆蓦地以退为进收手后撤。 老者却陡然转守为攻,所用的却并非手中的烟杆,而是从口中喷出一口白烟,化作一道凝儿不散形如一根细长棍棒的烟柱,疾如闪电点向胡垆右手的脉门。 胡垆却在撤手之际,将拇指和食指一屈一伸,两指间捏着的最后一小截纸煤带着一点火光弹飞出去。 那没有半分重量的纸煤离手后竟发出一声短促的破风尖啸,准确撞在烟柱的顶端。 随着“砰”的一声闷响,烟柱与纸煤同时爆开。 王守仁见那纸煤的碎屑残灰四下飘落,将要污了桌上的菜肴,急忙拈起一根竹筷,在身前画了一个圆圈。 那圆圈如旋涡般生出无形引力,将散落的灰屑俱都吸引过来,附着在竹筷的前段。 胡垆哈哈一笑,向着老者拱手道:“老先生所言不差,果然是‘心中有棒,万物皆可为棒’,贫道佩服!” 他这句佩服确是真心实意而并非客套。 方才交手之时,胡垆已试出这老者的真气修为和武道境界都胜过自己一筹,之所以能维持平手局面直至最后,其实已在暗中作弊,悄悄用上了这一世拥有的“天视地听”异能。 他这异能不仅能够察远,亦能够辨微。在全力运转能力之下,双目能够看清老者手上肌肤的每一丝最细微的动作,双耳能够听清老者皮肤下血液运行速度的快慢,并由此推断其后续的招式变化。 当然,采用这种比试方式,胡垆即使暗中做了弊,所受的限制仍然远远超过对方。如果两人放出所有手段生死相搏,他自信活下来的那个必然是自己。 老者则摇头叹道:“两位当真令老朽大吃一惊。道长最后这一招若换了已飞刀使出,只怕不会逊色于例不虚发的‘霜月刀刀’;而王公子这一式剑法,也未必不能与昔年的‘夺命剑’争锋。 “只是道长的飞刀绝技当是以多种暗器手法融合归一而来,老朽还勉强能看出几分来历;王公子的剑法却卓然自成一家,宛如羚羊挂角,无迹可求,不知可否赐告此招名称?” 王守仁将那吸附这灰屑的筷子扔掉,笑道:“晚生立志格物致知以体悟圣贤之道,其间偶尔触类旁通,由对天地自然的感悟中总结出一些养气的法门及技击之道,方才所用的便是自悟剑道四诀中的‘水势’一诀。” 此言一出,连胡垆在内的所有人无不瞠目结舌。 他们这些人从天机老人到阿飞、孙小红两个孩子,在武道上都算是得天独厚的奇才,但不管现在抑或将来取得何等成就,也都离不开名师的指点传授,从没想到有人可以无师自通,全凭自己摸索练成一身直抵先天之境的武功。 老者将烟杆放在桌上,苦笑道:“我等以人为师,或可称雄一时;王公子以天地为师,必可垂名万世。自愧不如,自愧不如啊!” 胡垆同样在心中写了一个大大的“服”字,暗道能有如此悟性才情,难怪能成为儒家心学集大成的一代圣者,天机老人的“垂名万世”之语却当真没有半分夸大。 不过佩服归佩服,他也不至于因此便自惭形秽,即便对方有圣人之资,自己却已有三世积累,只凭这一份底蕴,怎也不会失了堂堂穿越者的面子。 既已切磋了一场,接下来众人自是一边饮酒一边就着刚才这一场比试探讨些武学道理。 初时大家尚是轮流开口,到后来便成了胡垆、王守仁和天机老人讨论,李寻欢和唐寅则只有虚心聆听的份儿了。 因为三人说得都是些形而上的武学理念,其间又常引用些佛道儒学的术语来旁证阐述,彼此兼固是深觉大受启发,李寻欢和唐寅也都感受益匪浅。 只可怜阿飞和孙小红在开始时才听了几句便都头晕脑胀,阿飞倒还沉得住性子,索性屏蔽了这些声音,自己在心中琢磨那一式磨炼了千万遍的刺剑之术,孙小红却实在感到无聊,小嘴噘得越来越高。 胡垆看在眼中,含笑道:“阿飞,眼下你们两个娃娃学这些东西还太早了一些,不如带着这位小妹妹到附近耍一耍,顺便也看一看这京师的繁华。” 孙小红登时眉开眼笑,心中觉得这胖道士实在比自己那一沾武功便忘乎所以,连最可爱的孙女都能抛在脑后的爷爷有趣多了,嘴上却还不情不愿地道:“谁要这冰块脸带,本姑娘带他还差不多!” 在说话的同时,却拿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使劲瞟向天机老人。 老者知道若不允许,下来还不知被这宝贝孙女怎生折腾,又想着两个孩子年纪不大,武功却都已登堂入室,纵没有大人照看也不会有事,便朝着也将目光投向自己的阿飞点了点头。 见孙小红的家长已经准许,阿飞才向着胡垆点了点头,然后也不理会孙小红,转身便向门外走去。 “呀,你等一等我!” 孙小红见状急忙拔脚追了出去。 众人听到她在门外道:“街上有卖冰糖葫芦的,只要你乖乖跟着本姑娘,本姑娘便买来送给你吃。” 阿飞则冷冷地道:“不是我自己买来的东西,我从来不要。” “嘻嘻……”孙小红发出两声透着狡猾意味的轻笑,“既然如此,哪便由你买来送给本姑娘吃好了!” 阿飞沉默了一下,最终言简意赅地答道:“可以。” 听得这两个孩子的对话,包间内的众人都相视而笑。 胡垆则更带着令天机老人平白生出些恶寒警兆的笑意忖道:“这一段关于剑客与刀客、友情与爱情的故事,在贫道最初生活的世界里却有许多衍生版本。在其中最广为人知的一部改编作品里,这两个小家伙最终可是走到了一起。如此水灵灵的一颗小白菜,与其将来给李寻欢这头老牛去啃,当真不如便宜贫道的徒弟……” 第七十七章 熊孩子,恶乞丐 阿飞和孙小红来到酒楼外,果然看到不远处看到一个贩卖冰糖葫芦的小贩。 他肩头扛着一根等身高的长木棍,木棍顶端捆扎了一层稻草秸秆,秸秆上密密麻麻插满了表面包裹晶莹剔透糖衣、内里是一颗颗红艳欲滴山楂果的冰糖葫芦,看上去诱人至极。 孙小红迫不及待地扯着阿飞奔上前去,开口问道:“大叔,这冰糖葫芦怎么卖的?” 那小贩将木棍放下来立在身前,笑眯眯地答道:“两文一串,童叟无欺。” 阿飞有了胡垆这个师父,自然不会如原著中那般穷到连吃饭都成问题。 胡垆带着他入关涉足江湖之后,虽然不至于没品到做“劫富来济自己之贫”这等事情,却不惮于用弄掉几伙罪孽深重、臭名远扬悍匪恶徒再来个黑吃黑。 因此如今的阿飞虽仍习惯是一身朴素穿着,口袋里面却甚是充实。 听到小贩报出价格,他探手入怀取出钱袋,从里面捏出四枚铜钱,一字排开放在孙小红伸在自己面前的雪白小手上。 “我要这一串和……” 孙小红仰着头正待仔细挑选一番,不妨身后忽地传来一个透着几分惫懒意味的声音。 “我都要了!” 随即便有一人从她身边走过,一只手将小贩手中整个稻草靶子抢了过来,另一只手丢了件东西在他的手中。 “你……” 小贩才待分说,随即便看清了落在自己手心的赫然竟是一颗圆溜溜、光灿灿的金豆子,登时带着满脸不敢置信的神色,陪着十二分的小心道:“这位小公子,你给的钱太多,小人实在找不开。” 那人却是个与阿飞、孙小红一般的少年,身量比阿飞高一些,倒也生了一副不逊于阿飞的俊秀皮囊。身上的衣服看似普通,但若仔细辨认,便会发现从面料到做工都极为讲究。 少年伸手摘了一串冰糖葫芦,张嘴撸了一颗一边嚼得咔咔作响一边含糊不清地道:“谁要你找了?多的是本公子赏给你的!” 小贩欢喜得几乎不会说话,连连打躬作揖后才结结巴巴地:“小……小人谢……谢公子赏!” 少年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然后将稻草靶子扛在肩头,大模大样便要离开。 “喂,你这人怎这般无礼?” 孙小红见这少年自始至终都没有拿正眼看自己和阿飞,便似眼前根本没有这么两个人,这等名副其实“目中无人”的气焰实在嚣张到极点,当即气鼓鼓地大声质问道。 少年愕然转身,用吃剩半截的冰糖葫芦指着自己的鼻子道:“你在和我说话?” 这等似浑然不知发生何事的无辜表情更加气人,孙小红双手叉腰,努力做出凶巴巴的神气喝道:“不是你还会是谁?方才明明是我们先来的,钱都准备付了,你凭什么全都拿走?有钱便了不起吗?” “你是说这些冰糖葫芦?要吃早说嘛!” 少年恍然大悟,随即便毫不吝惜地将整个稻草靶子向两人面前一递。 “喏,你们要吃多少,尽管拿便是。” “谁要吃你的臭东西烂东西!” 孙小红气得小脸通红,情不自禁地攥紧两个粉拳,心中已经决定便是拼着事后被爷爷责罚,也要这个可恶至极的臭小子痛揍一顿。 阿飞却横移一步站到她的身前,面向那少年冷冷道:“我们不惯白拿旁人东西,你走罢!” 他性子虽冷却绝非残忍恶毒,绝不至于因为一点小忿便要打要杀,何况以他敏锐如野兽般的直觉感应,这少年当真是习惯了如此“目中无人”的行事做派,倒也并非刻意针对任何人。 “唔,这样吗,不吃便算了。” 少年有些意外,却也并未因被人拒绝而恼怒,仍扛了插满冰糖葫芦的稻草靶子转身行去。 他走了不远,手中的一串冰糖葫芦吃完,似乎已没有了兴致再吃,便开始将一串串冰糖葫芦摘下来,分发给在街上见到的孩子。 这些孩子却没有阿飞的坚持,一个个都欢天喜地接过后美美地吃了起来。 不多时,这附近的孩子该是都听说这里出了个“冤大头”,争先恐后地从一条条巷子里钻出来,呼喇喇将那少年围在当中,瞬间将上百串冰糖葫芦瓜分个干净后一哄而散。 那少年仍是一脸混不在意的惫懒神情,随手扔掉那光秃秃的稻草靶子,溜溜达达地继续沿着大街走去。 孙小红正犹自气愤难平地恨恨望着那少年越走越远的背影,忽地看到有几个身影从旁边的巷子里钻出来,鬼鬼祟祟地缀在他的身后,两个乌溜溜的眼珠登时一转,笑嘻嘻地对阿飞道:“快走,本姑娘带你去看一出好戏!” 阿飞感应之敏锐远胜于她,也注意到这一幕,闻言略一沉吟,随即点了点头,和孙小红一起快步追了上去。 才走几步,他骤然感应到有两道异乎寻常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倏地停下脚步,手握腰间的剑柄,转头循着感应的方向望去,却只看到一处空无一人的巷口。 孙小红有些莫名其妙:“怎么了?” 阿飞松开剑柄,面无表情地道:“没事,走罢!” 随即继续向着那少年的背影追去。 “古古怪怪……” 孙小红撇嘴嘟囔了一句,却也加快脚步紧跟在他身边。 等两人走远后,一个白面无须的中年男子从那处巷口走了出来,低声自语道:“那小子好敏锐的灵觉,咱家只在背后看他一眼,便差点被他窥破了行藏。” 说罢,也沿着街边远远缀着阿飞和孙小红行去。 前面那少年渐渐走到了一处偏僻无人之处,停下脚步毫无仪态地在墙边蹲下来,兴致勃勃地看着一队正在搬运食物的蚂蚁,很是恶劣地将一根树枝横在蚂蚁前方,凭空为这些小东西造出一座绵延横亘的大山。 阿飞和孙小红赶到后并未现身,躲在墙角处暗中观察。 那少年蓦地头也不抬扬声喝道:“你们已跟了我好半天,要做什么便赶紧出来,不要耽误了本公子回家吃饭!” 阿飞和孙小红先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他说的并非自己。 伴着一阵枭鸣般的磔磔怪笑,七八个衣衫褴褛、满身污垢的乞丐从两边的墙头后翻了出来,列成一个半圆的阵势,将墙边的少年围住。 其中一个看似首领的中年乞丐恶形恶状狞笑道:“小子,看你出手大方,家中钱财一定不少,不知你爹娘肯拿出多少来赎你!” 孙小红将小嘴凑到阿飞耳边,悄声道:“这些都是丐帮弟子,为首者是有名的‘恶面丐’徐大川,武功很是不弱。那少年如果不敌,我们该怎么办?” 阿飞感觉到耳中传来一丝麻麻痒痒的奇异感觉,一颗心不由自主跳动得快了一些,面上却还努力维持高冷形象,毫不迟疑地低声答道:“帮他!” 与此同时,远在会友楼上与天机老人等论武的胡垆突然住了口,向着面露不解之色望向自己的众人笑道:“那两个娃娃遇到一个熊孩子,此刻被他拖入一场麻烦。诸位且稍候片刻,待贫道跟去照看一二!” 第七十八章 杀星,救星 眼见得自己被一群摆明要绑票勒索的恶乞丐包围,那少年却没有半点惊慌畏惧的神色,缓缓站起身来,摇动肩背伸张双臂,舒展了一下筋骨,向着徐大川笑道:“听说近来京师地面上接连发生数起绑架富家子弟、勒索巨额钱财的案子,想来便是你们做下的罢?” 徐大川不是蠢人,听得此言登时脸色一变:“原来你方才是故意露白引咱们出手?在下丐帮徐大川,此次带兄弟们做事,也属劫富济贫之举。你若是江湖同道,便该报出师门来历,然后大家各走各路,井水不犯河水。” 少年冷笑道:“好一个‘劫富济贫’,只怕是劫他人之富,济自己之贫罢?再说咱们江湖上的好汉,便迫于生计做了没本钱的买卖,那也要讲究个‘盗亦有道’,人家父母明明已付了赎金,你们为何还要撕票?嘿,便如此刻你们毫不遮掩地现身,敢说不是早就存了杀人灭口的心思?本公子朱寿,无门无派无师承,此次钓你们出来,只为除了你们这些败类,还天子脚下一个干净!” 这番话令群丐尽都大怒,其中一人跳上前一拳照头打去,口中怪叫道:“老子先除了你这满口狂言的小杂种!” 听到对方出口不逊,朱寿的目中寒芒一闪,反手一拿奇快如电扣住对方手腕,五指收紧旋身一抡,竟将一条百多斤的大汉抡得双脚离地在空中转个大圈,在一声轰然大响中重重摔在地上,激荡得尘土飞扬。 看着那不止被摔断了几十根骨头,只怕连內腑也被这一摔震伤的乞丐,其余众丐连同在墙角后偷看的孙小红都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名唤朱寿的少年擒拿手法迅捷精妙倒也罢了,能将一个大活人如一件衣服般抡起来摔打,双臂只怕有千斤以上的力气。 也只有阿飞早见惯了胡垆的非人神力,再看朱寿的表现,颇觉两者有大巫小巫之别,相差不可以道里计。 朱寿也不理会脚下骨断筋折口中喷血的乞丐,笑吟吟地向着徐大川等人道:“如果不想和他一样,便趁早自缚了双手,随本公子到官府投案。” 徐大川见今日这点子实在扎手,脸色变得极为难看,陡然暴喝道:“这小子欺人太甚,大伙一起动手做翻他!” 喝罢,首先从后腰摸出一根黑幽幽的短铁棍扑了上去。 其余众丐见了胆气复壮,也纷纷从身边摸出短刀紧随其后。 孙小红仍凑到阿飞耳边低声道:“这朱寿的功夫不弱,看来用不着我们出手帮忙。” 阿飞的目光紧盯着徐大川,摇头轻声道:“未必。此人在看到对方厉害后仍敢出手,必然有所仰仗。” 胡垆深知在江湖中打滚,头脑和经验往往比武功更加重要,因此在带着阿飞入关之后,很是教他亲眼见识乃至亲身感受了几回什么叫人心险恶。 以阿飞的聪明,很容易便能够举一反三。如今虽年岁不大,对于江湖上种种诡谲伎俩的了解却已不逊色于许多老油条。 朱寿见众丐围攻自己,仍没有半分惧色,双拳一分携着狂野无比的气势从正面硬冲入敌群。 他一拳一脚都携着千斤巨力,只要落到身上便是骨断人飞,霎时间便清理掉几条杂鱼,只剩下将一根短铁棍舞成一团黑云的徐大川尚能接下几招。 朱寿的招式甚为驳杂,但一招一式皆大有来历,尽是天下各大门派的精粹绝招,打得徐大川左支右绌连连后退。 蓦然间,他用了一式少林的大擒拿手,探手抢入对方棍影之中,一把抓住棍端发力猛夺,口中喝道:“撒手!” 已被逼得满头是汗的徐大川忽地露出一丝诡笑,被两人抓住的短棍从中断开,他手中的半截短棍前端喷出一团白烟,正扑在朱寿的脸上。 朱寿鼻端嗅到一片甜香气息,立时暗叫不好,急忙一面挥动手中半截短棍护身一面飞速后退,但只退了几步,便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仰面一跤摔在地上,手脚酥软动弹不得。 便在徐大川放出迷烟的瞬间,有两人一先一后从各自隐身之处电射而出,一个是阿飞,一个则是先前跟踪他和孙小红的中年男子。 按说那中年男子的武功修为远在阿飞之上,但他少在江湖上行走,完全没想到被朱寿压制的徐大川竟能施狡计翻盘,因此做出反应倒比阿飞慢了一线。 徐大川的反应不可为不快,眼角瞥见有人以惊人高速迫近,不假思索地一把将地上的朱寿捞起,将其作为盾牌挡在身前,口中喝道:“停下,否则……” 阿飞却理也不理,如一头捕食的矫捷猎豹一掠而至,腰带上插着的破烂铁剑不知何时已在掌中,借着前掠的身法一剑笔直刺出。 经胡垆以自身喂招打磨出的这一剑实在快到不可思议,黯淡的剑光只一闪,并不锋锐的剑尖已经从朱寿的颈侧擦过刺入徐大川的咽喉。 落后阿飞一步的中年人虽看到他一剑封喉刺杀徐大川,应该是要帮助朱寿的。但眼见得阿飞剑出无情,分明是个小杀星,偏偏朱寿先前又与这小杀星有过一次小小的嫌隙。他已经失误了一次,万万不敢再让朱寿第二次涉险,哪怕这危险发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此刻阿飞那把破烂铁剑还朱寿的颈侧,中年人不由分说探手便抓,距离尚有数尺之遥,五指的指尖已透出丝丝劲气,隔空便要锁拿阿飞之剑。 “是你!” 阿飞却凭着在山林中培养出的野兽般直觉,认出这是先前在背后窥视自己之人,乌光闪动间已收剑反手刺出,剑势之迅捷无伦,而且恰恰是从中年人凌空指劲的空隙中穿过,笔直刺向他的咽喉。 中年人吓了一跳,百忙之中右边的衣袖倒卷而上,如一面软墙般护在身前。 阿飞这一剑刺在衣袖上时,那软软的衣袖却陡然如真正的铜墙铁壁般坚固无比。 他的剑术尚远远未到收发自如之境,又因为感觉到这中年人的厉害,所以这一刺已是凝聚了全心全灵之力,本也没有留收剑的力气。 两者修为相差悬殊,如此正面交击之下,阿飞当时吃个大亏,不仅手中的劣质铁剑被震得寸寸断裂,人也如断线风筝般倒飞了出去。 中年人见这少年确实并无伤害朱寿的意思,心中自己方才是如惊弓之鸟般反应过度,放下衣袖正要开口说话,陡然听到头顶上传来一声怒喝:“呔!堂堂先天宗师,竟然欺负贫道一个未成年的弟子,好不要脸!” 随着这一声喝,一股雄浑无匹的掌力势如山岳从天而降。 第七十九章 腹黑便宜占尽,脸厚好话说绝 中年人感应到如一座崇山峻岳般从天而降的厚重掌力,脸上神色陡变。 因那掌势笼罩了方圆数丈的范围,封死了所有进退趋避之路,他只能咬紧牙根,双手以“力托千钧”之势向上托举,雄浑掌力从掌心喷薄而出。 两股掌力在空中交击,发出的一声大响直如晴天霹雳。 中年人身躯巨震,脚下依七星方位横移七步,每一步落下都在坚实地面上踏出一个深达寸许、边缘整齐宛若斧凿而成的足印。 空中之人则倒翻了一个筋斗,如一片没有半分重量的羽毛般轻盈落地,足下点尘不惊。 中年人心中惊骇万分。 他在武学一道上天赋过人,又得身份便利,能够接触到当世多种最顶尖的奇功绝技,在三十岁后即踏入先天之境成就武学宗师,自信此生虽不入江湖,却足以与那些名列“兵器谱”的绝顶高手争一长短。 然而方才两人硬拼了一记掌力后,他当时便觉气血翻腾、胸口发闷,不得不借助“倒转七星”的卸力法门,通过横移踏足之势,将对方掌力导引入脚下,这才勉强没有当场出丑。 再看对面这个体态轻肥的道士,瞧外貌不过二十岁上下年纪,从施展的轻灵身法来看又显然尤有余力,实在不知他是如何练成这一身可惊可怖的修为。 他既戒惧对方武功之高,更担心仍倒在徐大川尸体旁昏迷不醒的朱寿,当时便想息事宁人,于是开口道:“这位道长,方才……” 出手为阿飞找场子的人自然便是胡垆。 他身负“天视地听”的异能,虽在酒楼上与天机老人等谈武论道,却一直凭超凡耳力关注着外面的阿飞和孙小红。 若只是发现了徐大川这些人,以胡垆对阿飞的了解,倒也用不着担心自己徒弟和孙小红会吃亏,问题是他又发现有一个高手跟踪其后又潜伏在侧,从听到的一些细微征象判断,此人只怕也是个功达先天的武道宗师。 在不明其敌我立场的情形下,胡垆自然不能让阿飞和孙小红涉险,这才离开酒楼飞速赶来,正赶上阿飞在对方手下吃亏的一幕。 他这人最是帮亲不帮理,虽然已从听到的一些信息判断出双方交手多半是源于误会,甚至有几分猜到那朱寿和这中年人的身份,却也要先出手给弟子找回场子。 再者说方才与天机老人的那次交手实在如隔靴搔痒般太不过瘾,眼下能够找到借口与另一个先天高手真刀真枪较量一回,本也是个极为难得的机会。 此刻看到对方有罢手之意,胡垆自然不肯让他将话说完,暴喝道:“有什么话,等打过一场再说!” 话音未落,他借着在酒楼上那几斤老酒酝酿的三分酒意,施展“酒仙踏月,醉步迷踪”的步法,脚下一个踉跄便到了对方面前,双手用出“醉梦红尘,归藏八法”中的包罗万象之招,指爪拳掌变幻不定,又潜运“两仪玄功”以助威力,拳风掌劲直迫到两丈以外。 通过方才交手的一招,胡垆已判断出此人武功虽差了天机老人几筹,却也足以在“兵器谱”前排留名,所以一出手便是压箱底的绝招。 当然,他已经看到先前被对方以浑厚真气震飞的阿飞从地上站起,看样子也不像受了什么伤害,所以攻势虽猛却并未蕴含杀意。 饶是如此,那中年人也在他瞻之在前、忽之在后的飘渺身法,层出不从、变幻无尽的连绵杀招下左支右绌,唯有抱元守一紧守足下三尺之地,以牺牲自己的活动空间为代价缩小防守范围,勉强维持个无功无过局面。 但这般将自己置于“不胜”之地而谋求“不败”,其结果注定是久守必失,落败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眼看他便到势穷力竭之际,忽地旁边传来一人的喝声:“胡垆道长,张伴当,两位且暂……” 中年人听出来人声音,又听到来人竟与对面道人相识,心下登时一喜。 胡垆虽也听出这是王守仁的声音,却不等他将这句话说完,蓦地趁对方心神松懈,凭借步法玄妙强行切入中宫,右手食中二指骈伸如剑,笔者刺向对方的咽喉,剑势奇快如电,狠辣绝伦,与先前阿飞刺出的那一剑同出一辙,只是威力强横了何止十倍! 中年人大惊,急忙仍用前招,右手大袖上扬,灌注真气化柔为刚,形成一面铜墙铁壁护住面门及颈项。 胡垆要的便是他出这一招,剑指携无回之势刺在充气般鼓胀的衣袖上。 两道真气以衣袖与手指为媒介发生最激烈的交锋,迸发出一声雷鸣般的气劲爆响。 胡垆口中哈哈一笑,双足与地面似触非触,身体如被一条无形绳索牵引向后滑去,正好退到带着一脸焦急之色喊出“停手”二字的王守仁身边。 而那中年人的一只衣袖已在那一声爆响中破碎,如数十只青色蝴蝶般随风翩飞四散。 “王公子,这不分是非贸然出手以大欺小打伤我家阿飞之人——难道是你的朋友?” 胡垆先呈现出一脸生动传神的惊愕之色,随即又变成左右为难天人交战,最终在郁闷中透出一丝不甘,在不甘中透出一丝无奈,所有情绪尽化作一声悠悠长叹。 “罢了,只看王公子的面子,此事就算揭过,贫道不再与他计较。” 王守仁张了张口,很想说在下实在没有这等金贵的面子,也担不起你胡垆道人这么大的人情,你还是尽管继续动手罢了,反正在下与那位张伴当也只是寥寥数面之缘。 但看到昏迷在地上的朱寿,终究还是要以大局为重,不声不响地将这份人情债扛了下来。 那中年人却顾不得与胡垆做口舌之争,甚至顾不得运功驱逐侵入手臂弄得自己经脉剧痛的丝丝锋锐剑气,而是一步跨到朱寿身边,俯下身一脸焦急地观察他的情形。 此刻天机老人、李寻欢和唐寅也已赶到,听伶牙俐齿的孙小红叽叽咕咕说了事情的经过。 天机老人摇头叹道:“如今的丐帮却越来越不成话了,居然有帮众做出此等恶事而无人惩治。” 李寻欢首先关注的则是着了别人道的朱寿,有些担心地问道:“那孩子可是中了毒?是否会有危险?” 胡垆哂笑道:“这等小角色哪来的什么厉害毒药?不过是一点下五门的迷香罢了。” 中年人正因唤不醒朱寿而焦急,听得此言忙回身来到胡垆面前,抱拳作揖一躬到地:“道长既识得这手段,想必也有化解之法,恳请出手救醒我家公子,咱……我张永感激不尽!” 一旁的王守仁见胡垆并未立即回答,便顾不得会否再欠一份人情,也开口道:“道长若有办法,望请救一救这位朱公子。” 胡垆忽地展颜一笑:“贫道既为出家之人,哪有见危不救的道理?两位稍安勿躁。” 说罢当即屈指一弹,暗藏在指甲中的一小撮药粉化作一缕几乎肉眼难见的轻烟飞入数丈外的朱寿鼻孔内。 “阿嚏!” 朱寿蓦地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迷迷糊糊地张开了双目。 众人见状,心中不约而同想到一件事:“他这解毒的手法可是高明得紧,若改用这种手法给人下毒……” 第八十章 天之骄子,惫懒顽童 朱寿醒转后一骨碌从地上起身,一边拍打身上的尘土,一边若无其事地向着那自称“张永”的中年人笑道:“此次却是阴沟翻船,不过吃一堑长一智,本公子下次定不会再被这下三滥的手段算计。” 听得一个“下次”,张永和一旁王守仁的眉头都紧紧皱起。 张永因身份的关系,对这位小爷从来都只能唯唯诺诺,纵使心中有想法也不便直言。 王守仁却忍不住向朱寿拱了拱手,正色道:“朱公子,岂不闻‘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便有心为民除害,也该责成相关之人办理,怎能自己轻身犯险?万一有不忍言之事,公子置父母于何地?置……” 他越说越激动,最后一句已差点漏了口风,总算及时醒悟,没将“置大明江山于何地”这句话说出口来。 朱寿被这番由苦口婆心渐至疾言厉色的话数落得有些发愣,仔细看了王守仁好几眼,却始终未想起对方身份,有些尴尬地摸着鼻子着问道:“这位老兄是……” 王守仁听得“老兄”这个满是江湖气的称呼,眉头皱得更紧了一些。只是碍于胡垆等人在场,多说恐怕会泄露了朱寿的身份,一时也不便再次进言。 张永却和王守仁见过几面,急忙凑到朱寿耳边低声道:“公子,这位王守仁王公子,是詹事府右春坊右谕德王华王大人长男。” “哈哈,原来是王大人的公子,失礼失礼。” 朱寿脸色微变干笑几声,腹内却连叫了几声“晦气”,忖道:“竟然是王华那老古板的儿子,今天的事情若传到他耳中,说不得又要被他啰嗦说教一回,要想个办法糊弄过去才好。” 他两个眼珠转了几轮,且用个反客为主之计,向王守仁问道:“王公子如何也到了此处?如今大比在即,王公子你该在家中温习功课准备应考才对。我记得昔年王大人可是高中了状元,难道王公子已是智珠在握,自信不会堕了令尊的声名?” 王守仁见对方倒打一耙,大有“你若向你老子告状,我便先告你一状”的意思,登时为之气结,恨不得指着对方彼此喝一声:“此子望之不似人君!” 张永知道王家父子是一样的耿直脾气,而且据说这位王公子的性子比其父更加执拗,唯恐自家公子将事情弄得太僵,急忙开口打圆场:“公子有所不知,幸亏王公子到场,这才为我解了围……” 随即便将方才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地述说一遍,连自己向救了朱寿的阿飞出手,又在胡垆手下吃亏的事情也没有隐瞒。 朱寿的注意力立即被胡垆师徒吸引过去,他先走到阿飞身边,大咧咧地向他拱了拱手,仍学着江湖人的口吻道:“兄弟,这一次有劳你出手相救。大恩不言谢,将来我必有厚报。方才张伴当是因担心我的安危才向你出手,我先代他向你道个歉。至于他毁了你佩剑的事情,也都着落在我的身上。” 阿飞见这人虽似出身不凡,却并无丝毫居高临下的倨傲之意,又知道了他初遇时的那般作为实是为了诱徐大川等恶丐上钩,感觉这人还算不上惹厌,因此才在看到他遇险时出手相救。 虽然在救了对方之后反被对方的手下出手毁了佩剑,但他做人的原则便是恩怨分明,并不会因此而迁怒朱寿。 此刻见朱寿向自己先致谢后致歉,又凭敏锐的直觉感应到对方虽刻意做出大咧咧地姿态,所说的话却都由衷而发,对此人的感官便更好了几分。 只是他这冷冰冰的性子已经根深蒂固,即使面对师父胡垆也一直如此,自然不会因为初次见面的朱寿而有所改观,因此点了点头,简简单单地回应了两句话:“不必,无妨。” 朱寿竟瞬间明白他话中之意,笑道:“要的要的,咱们江湖上的好汉,有恩一定要报,有错也一定要认!” 一旁的孙小红听他张口便以江湖人自居,嗤笑道:“江湖上的好汉若都如你说的这般,便也没有这许多纷争了。” 朱寿却对这个娇俏可人的小姑娘毫不感冒,冷哼一声道:“真真的头发长见识短,女孩家家,哪能解得我等江湖好汉襟怀?” 随后不再理会气的横眉立目的孙小红,转到胡垆面前,先施礼谢过他出手救醒自己的恩情,然后挑起大拇指笑嘻嘻地道:“这位道长实在了不起!张伴当已是我家中有数的几位高手之一,早先教我功夫是还说自信有在‘兵器谱’上名列前茅的实力,没想到在你面前竟全无还手之力!” 胡垆若有深意地看他一眼,含笑道:“朱公子能令张先生这等先天宗师甘为仆从,而且这般人物府上似乎还不止一位,那才是真的了不起。” 朱寿之觉这道士的两只眼睛亮得吓人,一眼望来时,似乎能将自己从里到外照得清清楚楚没有半点隐私可以保留,心中不由有些发毛,干笑了两声退回张永的身边。 张永看看地上徐大川的尸体及重伤不起的群丐,低声问道:“公子,这些人该怎么处置?” 朱寿漫不经心地道:“稍后通知五城兵马司将人拿去好生审一审,看他们是否还有同党或后台,勿要除恶务尽!” 张永应了一声“是”,随即便向胡垆一行人告了辞,一路寸步不离护卫着朱寿径自离去。 知道待会儿会有官府中人来收拾残局,众人也不便在此就留,也都转身离开。 胡垆和满腹心事的王守仁落在最后。 他再次用了“传音入密”的手段,将一句笑语送入对方耳中。 “这位虽为天之骄子,却又是个片刻也安分不下来的惫懒顽童。令尊任职谕德,负有对其教谕道德,随事讽谏之责,平日怕是苦恼得很。” 王守仁闻言怔在当场,这才知道胡垆竟已知道了朱寿的真实身份,再想到先前对方明明在酒楼上与自己等人论武,却能知道远在数里之外的地方有事发生,顿时对胡垆生出高深莫测的感觉。 第八十一章 宝剑赠侠少,美酒入葫芦 经过一场酒宴与一场是非,此刻的天色已经不早,众人也到了分别之时。 王守仁之父王华任职京官,在京师自然置办了住所;李寻欢为世家出身,家中在京师亦有别业;天机老人祖孙与唐寅都早几天便到了京师,也各自租赁了寓所;只有胡垆师徒两个是初来乍到,还需要马上去找客店住宿。 李寻欢最是好客,得知胡垆师徒情况,当时便盛情邀他们到自己处暂住。 胡垆也未推辞,拱手道一声谢便爽快答应下来。 临别之际,胡垆却忽地唤住了唐寅,正色道:“唐公子,贫道颇通易理,适才偶然触动灵机,却是算到你在此次会试前后有一次口舌之灾。你若相信贫道之言,近日最好都在寓所闭门谢客静心读书。只等张榜之后,便能转灾为福。” 唐寅本来从不相信这等虚无缥缈的命理之术,但想到方才胡垆人在酒楼上叙话,突然便知道阿飞和孙小红两个孩子有事,心中登时打个突。 他又想到此事还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再说考期临近,不管如何自负才情学识,也确实应该温一温书,当时也收起平日的不羁之色,郑重其事地向胡垆拱手施了一礼:“多谢道长指点,在下定当谨记。” 当时各人相互告辞后,李寻欢引着胡垆师徒回到自己住处。 胡垆见这一处宅院虽只是李家别业,却也座落于一处上佳地段,左右有跨院,后面有花园,不由在心中暗道这小子果然是狗大户一枚。 李寻欢唤来侍女仆役,吩咐将右边跨院收拾干净,请胡垆师徒住了进去。 接下来的几天,李寻欢多次向胡垆请教武学,每一次都自觉大有收益。而他也投桃报李,将自己的一些感悟拿出来与胡垆交流。 当然,双方的交流都只限于一些形而上的武道理论,并不会涉及各自具体的修行法门。 其间胡垆也曾问起李寻欢为何不多花些时间温习学业,为日渐临近的会试做些准备。 李寻欢却很是洒脱地解释说自己本无意官场,家中老父也素知其秉性,此次命他前来应试时便已说明,只要他能够拿回一个进士名额,不算辱没了书香传家的门风即可。 他这番话中的另一层意思,却是只要不刻意追求名次,一个进士名额自然手到擒来,尽显北地第一才子的“学霸”本色。 胡垆则想到另一个问题,原著中说李寻欢的父兄都将高中状元以弥补自身遗憾的希望寄托在李寻欢身上,甚至将旁人传为美谈的“父子三探花”视为生平憾事以致先后郁郁而终。 但如今听李寻欢言下之意,此事当另有内情。否则,李寻欢此刻的表现便不是洒脱,而是没心没肺了。 如此过了数日,这一天胡垆与李寻欢仍在后花园中坐而论道,身边只有阿飞服侍兼旁听。 胡垆正说到天机老人那“心中有棒,手中无棒”的玄妙境界,却忽地住了口,向着面露不解之色的李寻欢笑道:“李公子,府上有客登门,其身份贵不可言,你还是速去迎接一番罢!” 李寻欢一呆,随即想到日前在酒楼上胡垆表现的神异之处,当时也不敢怠慢,急忙向胡垆告一声罪,快步到了前面。 等李寻欢走后,胡垆向着阿飞笑道:“小飞不是正为没了剑苦恼吗?今日便有人将宝剑送上门了。” 阿飞与胡垆相处日久,知道自己这位师父身上颇多古怪,比如他那个似乎总能倒出酒的碧玉葫芦,那一身绝不能以人类视之的神力以及锐利如鹰、灵敏如狼的视力与听力。 因此,他知道师父必然是听到了什么,再转念一想,便猜到了来人的身份:“是那个朱寿来了?” “朱寿那小子看似吊儿郎当,实则心中最有主意。他既然答应担下你佩剑被毁之事,早晚都会来赔偿。”胡垆叹息道,“为师未曾想到的是,他家的尊长竟也会陪同前来。以前只是听说这位是个难得的好人,以今日之事观之,倒也不算言过其实……” 两人说了这几句话后,前面的李寻欢果然使人前来相请,说是今日的客人是专程拜访他们师徒。 胡垆当即带了带了阿飞到前面客厅,进门后便看到除了李寻欢这主人外,来访的客人共有五个,其中三个是王守仁、朱寿和张永,另外还有一个体态清瘦、气度却颇为雍容的中年男子及一个满脸皱纹却未蓄须髯的白发老人。 见到胡垆师徒进门,王守仁快步迎上前来,借着拱手见礼之际递过一个眼神,含笑道:“胡垆道长,这位朱先生是朱公子尊翁,听说了贤师徒仗义援手,从歹人手下救朱公子脱难,特意令在下引路前来登门致谢。” 在王守仁做了引见之后,那位“朱先生”竟当真走上前来,神态语气都甚为真挚地向着胡垆拱手道:“如今朱某膝下只此一个孽障,若非贤师徒出手而酿成惨事,不惟朱某及拙荆将遭难言之痛,亦将无面目见列祖列宗。此恩之重,无以加焉。” 胡垆侧身避开对方这一礼,拱手笑道:“不敢,贫道及劣徒不过适逢其会,朱先生无须放在心上。” 朱先生正色道:“道长有高洁之志,施恩而不望报,朱某却不可知恩而不图报。何况当时家仆还不明是非,对道长高足多有冒犯。此事必然要对贤师徒有个交代。寿儿!” 听到这一声召唤,朱寿当即转身打开了张永手中捧着的一个古色古香的长条木匣,将里面一口柄鞘俱成朱红之色的三尺长剑取了出来。 胡垆看那剑的剑柄与护手做成蔷薇花枝的别致造型,剑鞘则是皮质的软鞘,在朱寿的手中微微抖颤,便知这居然是一柄软剑。 朱寿献宝似的将此剑送到阿飞面前,笑嘻嘻地道:“听张伴当说,你使得一手天下罕有的快剑,若是配上一柄极轻灵且锋锐的宝剑,必然如虎添翼。因此我在家中的藏剑室中翻找了半天,才找出这柄出自‘铸剑谷’的‘蔷薇剑’。此剑材质特异,比寻常铁剑轻了足有一倍,锋刃又有洞壁绝金之利,和你最是相配!” 阿飞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客气,只想着自己救他性命又赔上自幼相伴的铁剑,如今要他一柄剑正好彼此两不相欠,当时一言不发地将见接过来,一手握柄一手握鞘轻轻一拔,红光一闪,寒气袭人,原来此剑的剑身同样是朱红之色,也不知是用什么珍惜金属锻造而成,宽仅二指,薄如蝉翼。 胡垆蓦地屈指一弹,一枚铜钱毫无征兆地呼啸而出,笔直射向正端详手中常见的阿飞。 阿飞不假思索,完全发自本能地举剑直刺,剑尖精准无比地刺中那铜钱的边缘,无声无息地将一枚铜钱从中间剖成两片,从他左右耳边飞过,在笃笃两声轻响中钉入后面的墙壁之内,只在墙壁表面留下两条窄细缝隙。 “好剑!” 饶是阿飞冷口冷面,此刻也不由自主地脱口赞叹一声,脸上现出一点喜色。 胡垆却郑重其事地道:“阿飞,此神兵利器于实是一具枷锁,若你一味依赖长剑之利,自身剑法必然止步不前。但为师仍希望你收下此剑,时刻以此剑锋芒警醒激励自己,待到有朝一日手持草木竹石甚至手里空空,亦能发出如神兵在手时的威力,便是天机老人‘心中有棒,手中无棒’的境界了。” 阿飞收剑归鞘,向着胡垆抱拳躬身道:“弟子谨遵师父教诲。” 这一番话却听得那朱先生连连赞叹:“道长果然是一位明师,难怪可以教导出飞少侠如此佳徒。” 朱寿听到父亲如此说时,两个眼珠登时转了一转,又从那盛剑的木匣中取出一个细颈大肚的白瓷瓶子,双手呈到胡垆面前笑道:“小子听王公子说道长是酒国仙人,因此特备了这一瓶来自西域的葡萄酒。据说这是古楼兰国王室秘制的绝品佳酿,当今之世或许仅此一瓶了。” 胡垆登时眼皮一跳,右手衣袖轻拂,朱寿拿着的瓶子便到了他的手中。 他仔细观察了一下瓶口密封处的印记,叹道:“当真是楼兰王室专享之物。这一份礼物,贫道却之不恭,只好愧领了。” 说罢,他将瓶子往左袖一揣,暗中却收入了碧玉葫芦内的空间。 如今这葫芦有了储物之能,原本醇化美酒的功效也并未消失,甚至以不须将酒倒换重装,隔着盛酒的器皿亦能生效。 藏好美酒之后,胡垆向着面前的朱家父子笑道:“两位此次来见贫道,想来不会只是送这两件礼物。此外若还有何见教,可尽管直言便是。” 第八十二章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岂得万岁君 胡垆发出此问自有缘由,若只为日前之事,朱寿能亲自来一趟已经足见诚意。 以这位“朱先生”的身份,竟然也白龙鱼服一同前来,若说没有其他的目的,胡垆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的。 听到胡垆主动问明自己来意,朱先生心中暗赞这位道长果然人情练达,当时先自然而然地反客为主,请大家各自落座叙话。 待到众人先后坐定,他才向胡垆笑道:“听王公子说,道长竟已到不惑之年。然而以道长的这副面貌,便说是年方弱冠也有人信。朱某素问道家有延生续命、不老长春之法,道长能够驻颜有术,可是已亏得此法堂奥?” “原来如此。” 胡垆哑然失笑,终于明白了对方的来意。 与此同时,坐在另一边的王守仁也变了脸色。 此次朱家父子命他做个引见之人,却没有说明还有这一重目的。若早知如此,他是宁可顶撞获罪,也不会应这差事的。 事实上也正如胡垆和王守仁所思,那天朱寿回家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使人将同样刚刚到家的王守仁召去,向他打听葫芦师徒的根底。 王守仁固非背后说人的长舌之辈,但他与胡垆亦是初识,了解的一些情况极为有限,且其中并无不可对人言之处,便也老老实实地都告知了朱寿。 朱寿听了半晌,除了胡垆师徒的姓名年岁,也并未了解到更多的信息,便将王守仁打发回去。 随即他家中父母都知道了日间发生之事,后怕之余又大为气恼,将这总爱偷溜出门惹是生非的爱子叫去,你一眼我一语地狠狠数落一番。 朱寿见父母当真生气,当即拿出惯用的插科打诨手段,说起了救助自己的胡垆师徒,将话题引到一旁。 但说者无意而听者有心,他父亲在听说胡垆竟能留驻青春容颜不老,立时便引动了刚刚平息的一件心事,这才有了今日之行。 胡垆摇头叹道:“只怕要令朱先生失望了。贫道能留驻容颜,一则是自身修习道家玄门内功有成,二则是常年于山中修道,清心寡欲,红尘俗事从不萦怀。后者朱先生必然无法做到,前者……怕也力有未逮!” 朱先生愣了一下,先转头望向侍立在身旁的白发老人。 那老人微微躬身,用柔和低沉的声音回应道:“启禀主人,这位道长之言并无虚假。这等级数的上乘内功心法,咱们家中也有收录,修习者也不乏其人,但能修炼到如道长这般境界的一直寥寥无几。究其原因,便在于其中决定成败的条件太多,天赋、毅力、机缘等等缺一不可。” 朱先生闻言登时死心,他自问毅力和机缘都不会差,唯独这副自幼孱弱的身体,必然是要归入“没有天赋”一类的。 胡垆则继续道:“其实长生之说,本就虚无缥缈。古时秦始皇、汉武帝皆听信方士之言,不惜大耗国本而求不死之药,结果又如何?所谓‘刘彻茂陵多滞骨,嬴政梓棺费鲍鱼’,如此而已。” “大胆!” 胡垆此言一出,朱先生本人倒还不曾如何,那白发老者与张永却一起勃然作色怒声呵斥,四道冷厉目光同时落在胡垆的身上,身躯亦微微前俯,似乎只要朱先生一句话,便要不顾一切地发动攻击。 他们之所以做出如此激烈反应,皆因胡垆最后的两句话太过火了一些。 这是唐代诗人李贺名作《苦昼短》中的最后两句: 前者说典籍记载汉武帝死后梓棺响动,香烟缭绕,尸骨飞化仙去,其实这些全是屁话,若扒开武帝墓冢,必然仍能看到一堆浊骨; 后者说秦始皇派方士入海求仙,寻找不死之药,结果身死巡游途中,赵高为隐瞒其死讯,用了几车的鲍鱼来掩盖尸臭。 这样的话若只是私下说说倒也罢了,如今胡垆竟当着朱先生的面公然到来,很难让人不怀疑他是在“指着和尚骂秃驴”。 胡垆早与张永交过手,知道此人武功虽不及自己,却也绝非易于之辈,而那位显然是朱先生护卫的白发老者更令他都生出些危险的感觉,若这两人联手合击,便是他也要大为头痛。 但他脸上神色丝毫不变,身上也丝毫不见准备出手还击的征象,仍只是平静地与有些愕然的朱先生对视。 “原来道长早已识破了朕的身份。” 朱先生忽地摇头失笑,口中的一个“朕”字却终于自揭身份——当今主宰大明万里江山的弘治皇帝朱祐樘。 看到他这一笑,一旁将心提到嗓子眼的王守仁和李寻欢终于又将心放回肚里。 其中李寻欢原本只将朱家父子当做皇亲国戚,直到胡垆吟出那两句诗时,才终于猜到真相,那一刻当真给吓出一身冷汗。 朱祐樘向着白发老者与张永摆了摆手:“你们不必反应过度,道长此言何尝不对?每日被人口口声声呼作‘万岁’,朕有时都忘记了自己也只是个肉体凡胎之人,也须经历生老病死,甚至自欺欺人地去追求什么仙道长生。岂不闻‘天若有情天亦老’,天尚有老去之时,何况于人?” 他引用得这句诗亦是李贺所作,却恰好对上胡垆之言,不经意间便显出颇为不俗的学识。 听得他这句发自肺腑的感慨之辞,王守仁和李寻欢同时大喜,一起躬身礼拜道:“陛下圣明,此诚为社稷之福!” 他们方才的紧张,也不仅仅是担心胡垆的一番话会触动朱祐樘的龙颜大怒,更是担心朱祐樘当真再度萌生求取长生之念。 前些年朱祐樘因苦于身体孱弱多病而受了宦官李广蛊惑,相信以符箓祷祀上天便可益寿延年。 李广则因此受到朱祐樘宠信,借机横行不法,大肆收受贿赂,引发许多祸乱。 直到去年,李广事败自杀,抄家的锦衣卫搜出许多证据上呈御览,朱祐樘才知道长生之说实不可信并自省深思。 殷鉴不远,两人不能不担心朱祐樘重蹈覆辙。 便在两人因朱祐樘表现的豁达而松了一口气之际,胡垆的一句话又令两人紧张起来。 “长生之说虽为虚妄,但要强身健体,延年益寿,则未必没有办法。” 第八十三章 天子之疾,原在朝堂 胡垆见王守仁和李寻欢都惊疑不定地望向自己,遂摊手笑道:“两位莫要将贫道当成了蛊惑君王的妖道。贫道颇通岐黄之道,故此能看出陛下的身体确实有些问题。若陛下肯由贫道诊断一番,说不定贫道会有办法帮他调理一番。延年益寿之语,绝非妄言。” 王守仁和李寻欢这才松了一口气,说实话他们方才确实生出极大忧虑。 两人都见识了胡垆的修为,又知道他身上颇有神异之处,若当真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即便当今这位陛下素来圣明睿智,也未必能避免受其蛊惑。 朱祐樘有些惊讶地笑道:“原来胡垆道长还精通医理,难怪那天能随手解了皇儿所中迷香。朕这副身子骨确是从小便孱弱不堪,之所以求助于仙道之说,其实也并未奢望甚千秋万年。只是希望多支撑几年,能看着皇儿长大成人,有足够的能力接过大明江山。” “父皇!” 一旁的朱寿——或者该改称“朱厚照”——面上在一阵惊愕之后转为悲戚。 他虽然知道父皇素来体弱多病,却从来都不知道情形竟恶劣至此,以至于父皇没有信心能看到自己成年之日。 面上神色一阵变幻后,朱厚照蓦地扑到胡垆面前,双膝一屈便要拜倒下去:“求道长救一救我父皇!” 胡垆衣袖轻拂,发出一股柔和劲力将他跪到一半的身体托起,脸上也现出赞许之色——不管后世的正史和杂说记载了这小子的多少荒唐事,但以其当下的表现来看,却是一片赤子之心未失,完全不像出身于皇宫这片最黑暗污秽之地、似乎天生便懂得权谋心机的皇族子弟。 “殿下无须如此,贫道既然说出此事,便是有出手之意,如今只看陛下是否信得过贫道。” 朱厚照大喜,急忙转头望向朱祐樘,目光中满是希冀之意。 他自幼习武,如今也算登堂入室,比父亲更了解一位有先天之境修为加持的神医会是如何厉害。 那白发老人虽朱厚照更加清楚这一点,却更清楚此事并非如此简单,当时有些犹豫地向朱祐樘躬身道:“陛下,兹事体大,还需三思。” 这老者名为刘顺,虽是内宦身份,身上却并无任何职衔,只是凭一身超凡脱俗的武功,先后如影随形般贴身护卫了两代皇帝,在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作为皇帝代言人,可说是位卑而权重。 在平时他确实也只如影子般随在皇帝的身边而一言不发,但只要开口说话,便是皇帝也不得不重视。 然而此次朱祐樘却摆手笑道:“刘大伴无须多虑,朕信得过胡垆道长。” 随后向胡垆道一声:“有劳。” 胡垆更不怠慢,起身上前请朱祐樘将手臂放在身边的小几上,探出三根手指搭上其腕脉,微阖双目似神游天外。 朱厚照心中忐忑,便凑到阿飞身边,小声问道:“胡垆道长的医术究竟高到怎样的程度?” 阿飞一边将收回鞘内的“蔷薇剑”缠在腰间,并实验了几次拔剑的手法,一边淡然答道:“不清楚,自认识师父以来,我也只见他出手医治过我娘。” 朱厚照立时便生出些不大好的感觉,小心翼翼地再问道:“经胡垆道长妙手医治,令堂可是已经病体痊愈?” 阿飞脸上仍是清冷平静如井底寒水,语调亦不带一丝情感波动:“我娘在去年便已经去世。” 朱厚照瞠目结舌,怔在原地片刻,猛地转头望向仍在似模似样为父皇诊脉的胡垆,脸上的忧色已溢于言表。 又过了片刻,胡垆终于张开双目,同时收回手指,脸上的神色却颇有些古怪。 朱厚照实在按捺不住心中的不安,迫不及待地问道:“道长,我父皇的身体究竟怎样?” 胡垆并未立即回答,却先向朱祐樘道:“贫道接下来要说的事情干系甚大,因此不得不冒昧请问一句话,陛下是否能完全信任在场之人?” 此言一出,众人尽都大为惊愕。 朱祐樘却是在惊愕之后断然颔首:“皇儿与飞少侠自不必说;两位伴当是护卫我父子安全的屏障,自然也无问题;至于王、李二位公子,朕自认双目尚有几分识人之明,也愿意相信他们的操守品格。” 王守仁与李寻欢毕竟还年轻,当时都被这一句不无帝王心术因素却又说得极为真挚自然的一句话感动,一齐躬身道:“蒙陛下如此信赖,我等敢不竭诚效命!” 见朱祐樘已经表态,胡垆终于揭开自己诊断的结果:“陛下的身体确是不容乐观,然而以贫道诊断所见,会出现如此结果的缘由,一半在于自身,一半在于人祸!” 不等被这句话震得神色剧变的众人质疑,他继续道:“陛下早年吃苦不少,以至于身体远比常人孱弱,这算是自身之因;然而陛下后来应当是常年服用各种名贵补药,这却是人为之祸了。” 朱厚照大惑不解,问道:“父皇既是体弱,服用补品温养身体又有何不对?道长怎说是祸患?” 胡垆悠然道:“殿下也说到了‘温养’,其中的关键便在一个‘温’字上。当年陛下的身体极弱,虽应该补养,却该徐徐图之循序渐进。而为陛下进奉补药之人则是操之过急,一味施以大补之药。如此虽令陛下在短时间内神清气爽精神焕发,代价却是不断消耗陛下体内本就不多的潜能。如此不仅会令陛下的身体情况常有反复,更在无形之中消磨了陛下的寿元!” “我要宰了刘文泰这庸医!”朱厚照陡然如一头幼狮般咆哮起来,“当年皇爷爷因病驾崩,便与此人脱不开干系。父皇宽仁只将其贬官,后来他得以起复也未曾刻意打压,岂知这庸医又来害人!” 原来当初宪宗朱见深病故后,群臣依例查阅其生前所服汤药的记录,有人认为其中一副药剂似有不妥,便以“投剂乖方,致殒宪宗”之罪,弹劾为宪宗诊治进药的太医院使刘文泰。 但当时已经即位的朱祐樘听了几位大臣进言,觉得此事并无切实证据,不辞只将刘文泰贬官。如今刘文泰也确实重新做到了太医院判的职位,朱祐樘日常所服调理身体的药物,大多要经他之手。 “皇儿,不要胡闹!”朱祐樘先喝住暴走的朱厚照,随即又颓然苦笑,“何至于此?何至于此!朕虽不敢以圣君明主自夸,却也算是勤勉之君,他们怎就……” 刘顺、张永、王守仁、李寻欢听到一个“他们”,登时俱都心惊肉跳,隐隐地已猜到朱祐樘所指。 胡垆则是直接掀开了盖子:“或许在朝堂之上的某些人眼中,陛下正是错在了‘勤勉’上。因为他们需要的,是一位垂拱而治的‘无为’圣君!” 第八十四章 医天子疾,为储君师 朱祐樘终究是一代英明之主,在震惊与感伤之后,很快便收拾心情恢复了冷静,忽地起身向胡垆拱手道:“道长既已道出症结所在,必然有以教朕!” 胡垆却想也不想地摇头笑道:“贫道一介山野散人,只有医人小道,却无医国大才。所能做的,也只有勉力调理好陛下的身体。至于今后如何去做,自然全由陛下主张。” 他此言说得甚是坚决,未留丝毫回旋余地,显然是拿定主意不会涉足朝堂是非。 朱祐樘似是有些失望地叹息一声:“既然道长志不在此,朕也不再勉强。” 他在叹息的同时,心中却放松一些对胡垆生出的警惕,若对方顺势答应下来,当真向他提出什么整治朝堂的良计妙策,他定要怀疑此人有所图谋,甚至怀疑对方救了朱厚照的事情背后也有别内情。 如今胡垆只是点到为止,便又打消他大半疑虑。 胡垆似是全没察觉他这番试探,终于向话题转回诊断的结果上:“非是贫道自夸,论起武道,当世能令贫道佩服的人或还不在少数;而论起医道,在拙荆身故后,当世已再无人可令贫道佩服。陛下的情况虽有些棘手,贫道也自信可以凭借针灸之术配合适当药物,在一年之内化解所有隐患,令陛下得享常人之寿。” 他这话口气虽大,却并非夸大其词。前世程灵素本就得了“毒手药王”真传,医毒之术独步天下。 认识了胡垆之后,又从他口中听到许多似是而非却远超时代的医术理念,以至医术在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真正做到了青出于蓝。 等胡垆复兴汉统登基称帝,程灵素更借身份便利广罗医道典籍及人才,群策群力之下,不仅将整个国家的医疗水平拔高了几个层次,厚泽苍生功德无量,也兼采百家之长,将自己的医术提升到几可震古烁今的境界。 事实上在程灵素去世之后,除了以皇后身份配享太庙,也被天下医者捧上神坛,与神农、扁鹊、华佗、张仲景、孙思邈等前贤一同享受后世医者的祭拜香火。 胡垆青年时武功便臻绝顶,早早便品尝师父吕四娘那种欲进无路的无奈滋味,于是转而尝试触类旁通,首先便仗着近水楼台的便利,先随妻子学习医毒二道。 他在毒术一道上颇多奇思妙想,不管是培毒配毒还是施毒手法都屡有创新,很快便超越本就对此道兴趣不大的程灵素,而在医术一道方面则始终逊色程灵素一线。 朱祐樘虽素有宽仁之名,却也并不缺少帝王应有的果决,听了胡垆此言,立时便有了决断:“如此便请道长放手施为!” 当时胡垆便先开了一张药方,由张永亲自去抓药来熬制,自己则将朱祐樘请到内室,在刘顺全程关注下为其施针。 刘顺医道不精,武道却臻化境,等看到胡垆如行云流水般的施针手法,心中始终存着的几分疑虑即消散不少。 施针之后,张永恰好也将煎好的汤药送来,服侍朱祐樘服用。 胡垆笑道:“陛下回宫之后,应该可以安稳睡上几晚。贫道这里还有个食疗的方子以及一套简单的导引健体法门。陛下依方食补并适当锻炼,近期便可亲身感受到效果。” 说罢,他到案头排开文房四宝,笔走龙蛇片刻而就,除了一张食补方子,还有几张图文并茂一看便懂的导引健体之术。 朱祐樘示意刘顺上前小心收好,又问明了下一次施针用药的时间,便带了朱厚照告辞离开。 李寻欢作为主人恭送了这一行人后,回来见到胡垆的第一句话便是:“道长,此次你却害苦了我也!” 胡垆笑道:“李公子何出此言?经此之事后,你与王公子都算进入陛下眼内,今后的前程且不必说,只是眼前的科考便定然大有收获。” 李寻欢叹道:“道长何必与在下说笑?你应当知道在下与王兄不同,志向并不在朝堂……” 胡垆摆手道:“若是天下无事,李公子自可逍遥于江湖之间。但如今的大明看似因当今陛下的励精图治而有中兴之象,内里仍是危机重重,若不及早消除这些隐患,衰颓之势恐无可挽回。眼下贫道给了陛下足够的时间来做一些事情,李公子诗书传家必知忠义,又岂可只独善其身而不兼济天下?” 李寻欢被这番占据道德制高点的言辞说得张口无言,愣了半晌后只能苦笑拱手道:“在下受教!” 胡垆大笑:“李公子将来必然不会后悔今日的选择!” 此次他却是着实费了不少心机和力气,之所以如此,除了对朱祐樘、朱厚照这对古今少有颇具“人情味”的皇帝观看不错,也是想借机尝试通过改变一些事情,从而验证另一些事情。 转过天来,朱厚照带着张永再次登门拜访胡垆送上一份厚礼,却是京师内临近皇宫的一座宅院。 这宅院其实是大明皇室在多年前便布置的一处应急之所,地下有一条暗道直通皇宫。 以朱祐樘的身份,自然不可能经常出宫来找胡垆治病,何况他也有心隐瞒此事,所以才会作此安排。 又过了几天,朱祐樘果然经由地道来到那宅院中,身边除了朱厚照,只刘顺一人随行护卫。 此次除了让胡垆施针用药,他又向胡垆提了一个请求,希望他能够将朱厚照收为弟子。 胡垆知道对方绝不仅仅是要自己教导朱厚照武功,沉吟片刻之后,终于还是答应下来。 朱祐樘当时便令朱厚照重新向胡垆施礼,正式定下了师徒名分。 自此胡垆便在京师暂居下来,其间也去拜访了天机老人几次,交流了一些武道心得。 朱厚照倒也勤勉,每天都会上门来请胡垆指教。 胡垆见这小子的禀赋根骨居然不在阿飞之下,最难得的是竟与自己一样天生神力,与自己前世或是搜集或是自创的几门武学甚是契合,便也毫不吝啬地传了给他。 朱厚照看这位师父竟然随手便拿出多种仿佛是为自己量身订造的武学,心中对他愈发佩服,又有年龄相仿而武功却在其之上的阿飞时时刻刻作为激励,因此修行得甚是用功。 第八十五章 春闱乱生,群情涌动 转眼到了二月会试之期,三千五百余名来自各地的举子云集贡院。 当今皇帝朱祐樘极为重视这一次选拔人才的大典,钦点自己做太子时的老师、当代文宗程敏政及文渊阁大学士李东阳主考。 待到三场考试结束,出了贡院的许多举子倒有多半脸色不好,甚或有哭天抢地及含恨诟詈者。 原来这一次会试的策论题实在太偏太难,与试者不知所云乃至上交白卷者大有人在,及至听说了这道题是主考官程敏政所出,心中尽皆不满而至怨声载道。 不知不觉间,那程敏政竟成众矢之的。 胡垆人在家中,却也听闻了此事,还特意派人请来李寻欢,询问起相关的情况。 李寻欢带着些疑惑之色道:“此事确有些古怪。程大人所出试题虽然艰深了一些,但往年也不是没有过更偏更难的题目。独今年这般群情汹涌,似乎……是有人在背后推动。” 胡垆略一沉吟,又问道:“寻欢你在考后可曾见过唐寅?他如今可还在按照贫道先前所言闭门谢客以消灾劫?” 李寻欢迟疑一下,有些惭愧地道:“会试前伯虎兄确是谨遵道长指点幽居读书,不曾与人有过交往。但会试结束之后,他的一位莫逆之交、江阴举人徐经屡次相邀。伯虎兄不好一味推拒,便出门应酬了一次,当时也邀了我同行。因为担心道长见怪,所以伯虎兄曾叮嘱我不要将此事告知道长。” 胡垆叹道:“贫道又会见怪哪个?只是可惜他不听贫道之言,恐至十年寒窗之功,尽付流水!” 李寻欢愕然问道:“道长何出此言?” 胡垆反问道:“他在酒席上是否曾酒后忘形口吐狂言?” 李寻欢愈发惊愕:“道长怎生知晓?伯虎兄他或是感觉此次试题于旁人而言艰深,于他而言却可信手拈来,自觉考中的把握更大,所以说了些‘今科榜首已入囊中’的笑谈之语。” 胡垆摇头道:“先前贫道未曾将唐寅引荐给陛下,便是信不过他的轻浮性情。这一次的试题难不住他,难道能难得住你李寻欢或王守仁,怎不见你们两个发此等狂言。他这一句笑谈却不打紧,恰好将把柄送到有心人手中,作为攻讦他人的利器。” 李寻欢本就才智过人,又是世家子弟,对朝局了解颇深,闻言霎时将这几件事情联系起来,变色道:“那些人要对程敏政程大人下手?” 胡垆冷笑道:“程敏政是陛下做太子时的老师,名望、德行、学识俱为海内所仰,再加上主持这一次的科考的政绩,入阁拜相指日可待。那些人又岂肯容一个心向陛下之人入阁分其权柄?” 李寻欢急切问道:“此事尚未发作,是否仍有挽回的余地?” 胡垆哂道:“对方既然造出如此声势,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要丢出一点火星,彻底引燃那三千余举子的怒火,便是陛下也无法压下此事。我们能做的,也只有设法通过殿下将此事转呈陛下,让宫里提前做些准备。” 等到李寻欢急匆匆出门,胡垆脸上的神色倏地恢复了平静。 他从袖中取出那碧玉葫芦,揭开盖子仰头畅饮了一气贮藏其中经醇化后愈发香冽的美酒,含笑忖道:“此次皇帝真正认识了那些人的气焰之盛,心志当更加坚定,再无周转缓和之意!” 事情的发展果如胡垆所料,不久便有户科给事中华昶上奏,弹劾负责命题及主考的程敏政提前泄露考题给江阴举子徐经、苏州举子唐寅。 此事传开,正在等候放榜的举子们登时沸反盈天,众口一声要求朝廷彻查程敏政舞弊情节。 朱祐樘早一步得了胡垆传来的消息,尚勉强稳得住阵脚。 他先后派了几批人审讯已经收押的程敏政、徐经、唐寅等人,并将“查无实据”的结果几次公布出来,却始终无法安抚汹汹民意,连朝中部分官员也接连上书,以“难孚众望”为由反对如此结案。 到最后这案件甚至闹至御前,由朱祐樘亲自审理决断。 最后的结果是双方各受了五十大板,一边是身处风暴中心的程敏政被迫致仕,徐经、唐寅皆除籍充役;一边是掀起这场风暴的华昶遭投闲置散,调任南京太仆寺主簿。 蒙着这场乱事后尚未散尽的阴霾,会试入选的三百余名贡士入宫至奉天殿参加殿试。 等读卷官阅罢试卷分出三甲,呈交朱祐樘御览之时,朱祐樘却打破往年极少更改已定名次的惯例,将列为二甲第六名的王守仁钦点为状元、原列一甲第一名的伦文叙改为榜眼、原列一甲第三名李寻欢仍为探花,至于原列一甲第二名、据说与朝中某位重臣有师生之谊的元学,则落入二甲名录。 待到放榜之日,自是几家欢笑几家愁,而其中最为苦闷难耐者,则无过于已经释放出狱,因无处栖身而借助在李寻欢家中的唐寅。 想到自己踌躇满志而来,却因为一个子虚乌有的罪名失去应试的资格,甚至失去士子身份而沦为胥吏,尤其是在得知王守仁和李寻欢俱得高中的情况下,他此刻实是懊丧欲死。 便在他于后院自怨自艾借酒消愁之际,胡垆带着阿飞与朱厚照两个徒弟走了进来。 唐寅登时面红耳赤,若非实在无处可去,恨不得立刻施展轻功逃之夭夭。 胡垆摇头失笑,走到他对面坐了下来。 身后的朱厚照抢在阿飞之前,笑嘻嘻地拿起桌上的酒壶,在另一只空杯里斟了一杯酒奉给师父,全然没有一点大明储君的架子。 胡垆与唐寅对饮了一杯,问道:“伯虎是否感觉自己此次太过冤枉?” 唐寅举杯示意仍捧着酒壶的朱厚照为自己斟酒——他此时仍只知道这有过一面之缘的少年“朱寿”是胡垆新收的弟子——苦笑道:“在下此次虽是遭了池鱼之殃,却也有自己持身不严,被人抓到把柄的缘故,哪还有资格怨天尤人?” 胡垆看他此言倒也由衷而发,悠然道:“先前贫道送你的那番话被你抛在脑后,若今日贫道再送你一番话,你可还能听进耳中、放在心上?” 唐寅双目陡然一亮,急忙起身拱手致意道:“道长若肯见教,在下必然洗耳恭听、铭刻于心!” 胡垆徐徐道:“若你仍有志于功名,将来尚有一个机会,但这机会需要你用十年的寂寞清贫来等候,不知你可有此耐心?” 第八十九章 嵩阳铁剑,温侯银戟 时光如水,任你如何伸手挽留,它都在不知不觉地从你指缝间悄悄溜走。 转眼间,弘治十二年已即将走到尽头。 在这将近一年的时间里,经过胡垆妙手诊治调理,朱祐樘的身体大见起色,全不似原来那般孱弱多病。 一国之君关系社稷之重,朱祐樘的变化自然无法长久瞒过旁人,甚至为他诊病的胡垆也终于被有心人查了出来。 随之便有无穷无尽的麻烦找到胡垆的头上。 因为朱祐樘的关系,这些麻烦都不是来自官府,而是来自江湖。 第一个找到胡垆门上的,是丐帮辈分最尊的三大长老,理由则是质问丐帮弟子“恶面丐”徐大川被阿飞所杀之事。 胡垆知道来者不善,也懒得多费口舌解释谁是谁非,只叫对方痛快划下道来。 三大长老提出要阿飞闯一闯十六名丐帮弟子布下的“打狗阵”,以胜负生死了断恩怨。 胡垆正有磨炼阿飞之意,当时没有丝毫迟疑便答应下来。 阿飞携“蔷薇剑”直入阵中,剑出封喉见血方回。 那十六名丐帮好手结成的“打狗阵”根本没有运转的机会,便一个接一个咽喉溅血倒地毙命。 丐帮三大长老见状大怒,一齐跳出来指责阿飞抢先出手不讲武德,且动辄杀人落入邪道,要将他擒下带走处置。 胡垆被这等无耻嘴脸气到无话可说,当即亲自下场接下三大长老的联手合击,十招之内在三人丹田处各印了一掌,震散其全身内力,废了他们的武功。 这等手段却比杀人更加狠辣,随行的一众丐帮弟子无不胆寒,抬了有气无力的三大长老及十多具尸体灰溜溜离开。 此后又有几波江湖中人前来,有的是打着诸如寻仇、比武等名目上门寻衅,有的则是夜间潜入打算施以暗算。 胡垆被这些人弄得连过年都不得安宁,大怒之下出手也越来越狠。 正面登门的,都被他们师徒或杀或废,没有一个能全须全尾离开;暗中潜入的,则是一进那宅院范围便落入胡垆布下的毒药陷阱死得不明不白,更被胡垆拿出自己配置的“化尸粉”弄个人间蒸发。 渐渐地胡垆师徒在江湖上的名气越来越大,他们居住的宅院更被传成了阎罗地府般的恐怖所在。 如此一来,仍敢来找他们麻烦的人自然越来越厉害,最后一个公然打上门的仍是丐帮中人,为排名丐帮四大长老之末、武功却是冠绝丐帮、名列“兵器谱”第八的“金刚铁拐”诸葛刚。 胡垆记得他在原著中出场时是个独脚人,此刻却是双足俱全。但对方既敢找自己晦气,那条腿便也轮不到旁人来砍。 双方在门外交手二十余招,胡垆以空手夺下诸葛刚那柄重六十三斤、号称“横扫千军”的金刚铁拐,先反手一拐将对方的两条腿打得齐膝而折如同刀裁斧剁,又奋起神力将那铁拐扭成麻花扔在对方身边,将隔远聚众观战的众人骇得目瞪口呆。 经此一役后,所有人都知道胡垆只怕有争夺“兵器谱”榜首的实力,在能找到足够与其抗衡的高手之前,那些对胡垆心怀怨愤之人只能暂时偃旗息鼓。 转眼出了弘治十三年的正月,这一天胡垆在家中指点朱厚照武功。 前些日子因麻烦缠身,胡垆传话令他老实呆在宫中,还特意将此事转告了朱祐樘。 有朱祐樘的管束,朱厚照虽然无比渴望亲眼见识一番刀光剑影的江湖场景,也只能老老实实地在宫中呆了一个多月,直到听说胡垆这里已恢复了安宁,才求得朱祐樘准许,仍由张永护卫着来见胡垆。 胡垆正向他讲授一套拳法的精微变化之妙,听力远超常人的双耳忽地捕捉到一些不同寻常的声响,当即停下来转向在一旁自行修习剑术的阿飞道:“外面有客人到访,这一次却不似来找麻烦的,你且去门外迎候。” 阿飞领命后快步出门,刚刚在门口站定,便看到一个魁伟如山岳的高大身影从远处的街口缓步走来。 那是一个全身都是黑色的人,黑色头巾、黑色衣衫、黑色鞋袜,背后背一口柄鞘俱为黑色的厚重大剑,只有怀中抱着的一个只有六七岁、小脸苍白的孩子不是黑色。 这个约三十岁年纪的中年男子步履稳健,每一步踏出都是三尺距离,不多一分不少一分,似乎是比着尺子踏出来的一般。 感受到对方身上隐隐散逸的锋锐剑气,阿飞的双目微微闭阖,右手不由自主地按上腰间“蔷薇剑”的剑柄。 那男子也立时生出感应,举目向阿飞望了一望,目中现出一抹赞许之色,脚下仍是保持着分毫不差的速度和尺寸,一步一步走到门前。 他冷硬如铁的脸上现出一丝笑意,开口用金石般的铿锵声音道:“这位想必便是胡垆道长的高足阿飞少侠罢?烦请通报尊师,郭嵩阳有事求见!” “嵩阳铁剑?”阿飞目光一凛,眼睛再次落在对方背后那柄朴实到笨重的漆黑大剑。 与此同时,胡垆柔和似不沾一丝烟火气的声音从后院飘来,清晰传入两人耳中:“阿飞,请郭大侠进来罢!” 听到这声音时,郭嵩阳脸上神色也微微变化,向着门内隔空说了四个字:“佩服!叨扰!” 等阿飞引着郭嵩阳到了里面,胡垆已和朱厚照站在厅门处相迎。 双方见面后,胡垆却没有先和郭嵩阳见礼,而是扬手飞出三根银针,射向他怀中抱着的孩子。 郭嵩阳眼见得银针飞来,竟也不闪不避,任由银针刺在孩子身上。 银针入体,那孩子有些紧促的呼吸顿时平缓了不少,苍白的小脸也恢复少许血色。 胡垆道:“无论伤势多重,贫道这‘夺命三针’都可以护得这孩子在十二个时辰之内不死,郭大侠可以停止为他输送真气了。” 闻得此言,郭嵩阳才松开一直不着痕迹按在那孩子后背的宽厚手掌,向着胡垆稍稍躬身道:“多谢,还请道长不吝施以妙手,将这孩子的伤势彻底医好,则郭某感激不尽。” 胡垆先请郭嵩阳到室内落座,而后有些好奇地问道:“郭大侠如何知道贫道通晓岐黄之术?” 郭嵩阳脸上现出些惭愧之色:“日前郭某在保定府与人比武,一时兴起未能收住发出的一道剑气,误伤了这突然跑出来的孩子。幸得去年中了探花的李寻欢李公子指点,才知道胡垆道长是一位岐黄圣手,于是立即携了这孩子前来求医。” “原来如此,”胡垆恍然,随即又笑道,“能令郭大侠收不住剑气而波及旁人,那人的武功定也极为厉害,却不知……咦当真是‘说曹操曹操便到’,那位竟也来了。” 他话音才落,门外便有一个清冷中透出无尽孤傲之意的声音传来:“在下吕凤先,求见胡垆道长!” 第八十七章 腾空戟如龙,不动剑如山 “师父,我去迎接客人!” 朱厚照听说来的是近年江湖上最出类拔萃的后起之秀、有实力登临“兵器谱”的“银戟温侯”吕凤先,心中大呼这一次没有白来,迫不及待地跳起来便向外跑。 一直寸步不离护卫他的张永见状吓了一跳,急忙向胡垆投去个求助的眼神,希望胡垆能够将他唤住。 胡垆却猜到吕凤先此来并无恶意,更没理由威胁到朱厚照的安全,便轻轻摇了摇头,示意随他去了。 朱厚照来到门口时,第一眼看到的是如一颗负雪古松般轩昂挺拔站在门前的白衣青年,然后才看到青年身后的一匹神骏赤兔马及马鞍侧斜挂的一柄银光灿烂丈二长方天画戟。 他经常在宫外厮混,尤其近一年在随胡垆学武之外也学了不少江湖经验,当即似模似样地拱手致意道:“家师正在待客,无暇分身亲自来迎接吕大侠,故此遣在下前来相迎。” 吕凤先虽只二十余岁年纪,却是真正突破到先天之境的武学宗师,只看了几眼便看出朱厚照武功深浅,俊美至没有半点瑕疵的脸上现出些微赞许之色:“不想除了阿飞,胡垆道长竟还有另有弟子,且亦是如此难得的良材美质。” 朱厚照心道这人当真好眼光,脸上的笑容随之愈发灿烂:“在下朱寿,乃家师门下第二弟子。吕大侠,请!” 虽然胡垆为朱祐樘诊病之事已经被那些有心人查出,但也正因有朱祐樘这尊大神吸引了所有知情者的目光,朱厚照拜胡垆为师之事反倒无人关注。 此刻他仍报出用惯的化名,吕凤先听了也毫无异样反应。 当时朱厚照转身在前引路,吕凤先在后面跟随,那匹神骏通灵的赤兔马则亦步亦趋走在他身后。 在向内走时,吕凤先又道:“吕某看你身形步法,该是天生膂力超人,最适合修习长枪大戟的功夫。若非胡垆道长抢先一步,吕某定要将你收归门下。” “吕大侠过奖。” 朱厚照嘴上谦逊了一句,心中却是大乐,同时幻想着自己换作吕凤先这般装束,再骑上赤兔马,擎定方天戟,当真要多帅气有多帅气,要多威风有多威风。 两人来到客厅时,却见胡垆已经从郭嵩阳手中接过那孩子,再喂他付下两颗自己配置的丹药,又请张永将他送到后边卧室安置,等了结了眼前这件事才下手医治。 吕凤先与胡垆见礼之后,转向郭嵩阳道:“郭大侠,日前那一战因意外而中止,吕某一路赶来相寻,只想请郭大侠选择时间地点,以竟未了之战。” 郭嵩阳坐在椅子上,脊挺如山,面冷如铁,言利如剑:“何须选择,便在此时,便在此地即可!” 吕凤先摇头道:“不可,郭大侠为救那孩子,奔驰数百里入京求医,体力精神皆损耗不小,吕某则是由宝马代步,一路养精蓄锐。此时交战,太不公平!” 郭嵩阳轻拂已经从背上摘下横搁在膝头的长剑,冷然道:“吕大侠未免太小觑了郭某,若是赶来些许路程便能影响郭某状态,‘嵩阳铁剑’岂非浪得虚名?” 吕凤先不紧不慢地道:“郭大侠误会了。吕某之意是此时交战,对自己太不公平。吕某戟法最重气势,若心中有愧,银戟只怕连五成威力也使不出来。” 郭嵩阳微微怔了一下,随即收回放在剑上的手掌,叹道:“不错,若你不是这样的人,在郭某因误伤了那孩子而收剑时,你完全可以乘势进击将郭某斩于戟下。” 一旁的胡垆看着两人这番言语交锋,忽地拊掌大笑道:“江湖上你唤我作‘大侠’,我唤你作‘大侠’,但贫道近来与不少江湖中人打了交道,也唯有两位才真正当得起‘大侠’之谓! “贫道这里倒有个计较,两位若不嫌贫道武功低微,不如拿贫道做个衡量高下的标尺。吕大侠可以先与贫道切磋一场,你我皆是神完气足,自然算是公平交手;然后贫道再与郭大侠过一过招,到时你我都有了损耗,大家也都不算吃亏。到时只要看哪一位用更少的招式将贫道击败,自然能够分出高下。” 郭嵩阳摆手道:“道长何必过谦?以郭某来看,说不定是要看谁能在道长手下撑得更久来分胜负。” 此言之意,却是同意了胡垆的建议。 吕凤先目生电光,笑道:“吕某听说道长轻松击败了‘横扫千军’诸葛刚,此次登门本也有讨教之意。道长既肯主动赐教,那自然再好不过——请!” 说罢,他便当先起身来到院子里,从拴在一旁的赤兔马上摘下方天画戟,倒提在身后卓然而立。 胡垆又向郭嵩阳拱手道:“贫道虽惯以双掌对敌,但在温侯银戟面前却不敢如此托大,因此恳请郭大侠借剑一用。” 郭嵩阳却没有半点迟疑,当即双手捧着那柄以人为名的“嵩阳铁剑”,起身送到胡垆面前。 胡垆探右手握住剑柄,轻轻拔剑出鞘,看到那一截暗哑无光、锋芒内敛的漆黑剑身,脱口赞一声:“好剑!” 随即将长剑倒持反背身后,踱步从厅内走出与吕凤先遥相对峙,再转手将剑正持斜横在身前,左手食中二指捏成剑诀虚按剑身,亮出一个门户。 吕凤先手中重逾百斤的银戟在空中灵动旋转一周,变为双手持握,扁平如剑的锋刃遥指胡垆咽喉,长达一丈、粗可一握的戟身则陡然轻微震颤起来。 在并肩站立于门口观战的阿飞和朱厚照眼中,那杆画戟俨然变成了一条摇头摆尾欲从吕凤先双手间挣脱、腾空而起扑击胡垆的蛟龙。 胡垆仍是横剑当胸,那柄必寻常宝剑长了一尺宽厚加倍的漆黑铁剑则似乎变成一座绵延横亘的山脉,阻断了蛟龙攻击的所有方位。 双方摆出的是一攻一守两种起手式,吕凤先为主攻一方,便注定不能长时间与对手耗下去,否则将不可避免地陷入“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尴尬处境。 于是在手中画戟的气势蓄至巅峰的瞬间,终于如挣脱束缚的怒龙般腾空而起,迎着胡垆不动如山的剑势正面强攻。 长枪大戟,本就是沙场攻坚的利器,此刻只看攻守双方究竟是矛利还是盾坚。 第八十八章 颠倒乾坤嵩阳剑,百变千幻真龙戟 胡垆也当真似是怀抱了一座绵亘山岳,在身前方寸之地似缓实疾的移动手中的嵩阳铁剑,在身前营造出一面坚不可摧地金城铁壁。 吕凤先则将腾空而起的银戟舞成了千百条翻江倒海的蛟龙,从四面八方尖啸、扭曲着攒射只在方圆三尺之地移动脚步的胡垆。 银戟与铁剑,便在胡垆身外三尺之处进行了无数次激烈密集如暴风骤雨的交锋,高亢的金铁交鸣与沉闷的气劲交击之声连成一串不绝于耳。 崩散的真气如肆虐的狂流般摧残着方圆数丈内的一切,砌砖地面、廊柱墙壁的表面遍布深浅不一的坑洼刻痕。 在厅门处的阿飞和朱厚照早已无处存身,不得不躲进客厅,藏在窗户后面继续观战。 至于郭嵩阳,则是自始至终都没有踏出厅门一步,甚至没有向外张望一眼。 他之所以如此,只因不愿意在交手前先窥探胡垆虚实而破坏了“公平”,尽显一代大侠的磊落胸襟。 寻常武者常说“久守必失”,却又常忘还有“久攻必颓”之理。 作为攻击的一方,功力的消耗无疑远远高于防守的一方。 如果他能够在自己攻势衰颓之前,借主动之利迫对方露出破绽乘隙而入,那自是胜券在握;反之,以逸待劳的对手便将乘其功力滑落、气势衰颓转守为攻,反转战局。 吕凤先也当真了得,竟能在三百招之内始终保持全力输出攻势的状态。 若换一个对手,哪怕是坐在厅内的郭嵩阳,也绝没有把握以单纯的守势接下吕凤先银戟的三百招狂攻。 但胡垆两世积累的底蕴实在太过雄厚,本身更是天生神力兼耳目通灵,竟当真凭着一路演化山岳之意的护身剑术承受了这三百招狂攻而不露丝毫破绽。 对于吕凤先而言,这三百招也是一个界限,过了这个界限之后,他的攻势不可避免地开始呈现衰颓之势。 尽管这衰颓之势并不明显,但锱铢之重也已足够破坏天平的平衡。 胡垆敏锐感应到对方气势的这一点变化,口中蓦地发出一声春雷般暴喝,手中的“嵩阳铁剑”首次用出一次攻势,高举过顶力劈而下。 这一剑,其势如山岳崩摧,其力如天柱倾轧,剑势笼罩方圆数丈空间,令对手避无可避。 吕凤先也完全没有退避的打算,他的戟法与他的性格一般,从来都是有进无退。 随着双目怒睁口发厉喝,那杆银戟腾舞如龙,正面硬捍胡垆的如山重剑。 一击!再击!三击! 在三声震耳欲聋的大响之后,一道银光冲天而起,在空中翻腾十余周后笔直落下,“嚓”地一声刺穿地砖倒插在院中,正是吕凤先的温侯银戟。 吕凤先沉默半晌,终于带着一丝不甘与落寞,向胡垆拱手道:“道长接我三百招,却只攻三招便将我击败,佩服!” 胡垆抱剑还礼:“若没有那三百招的蓄势,也便没有这三招的侥幸得手,承让!” 随后吕凤先也不去取那银戟,移步退往厅内,胡垆则将手中的“嵩阳铁剑”交还从厅内大步走出的郭嵩阳。 郭嵩阳将剑收归鞘内,左手握鞘身垂于身侧,右手五指似屈非屈垂于另一侧,眼望胡垆问道:“道长将剑还于郭某,自己却打算用何兵器?” 胡垆从容笑道:“这里不是便有一件现成的吗?” 口中说话,脚下已走到插在院中的银戟之侧,探手将它拔出,倒提了反背于身后。 郭嵩阳双目微缩,叹道:“道长已经用嵩阳铁剑击败了温侯银戟,若再用温侯银戟击败嵩阳铁剑,郭某当真要佩服你到五体投地了!” 话音未落,他身形忽地如离弦之箭般前冲,左手的连鞘长剑倒转入背后,右手亦探向身后。 铿然出鞘的“嵩阳铁剑”化作一道黑色闪电,循着一道曲直不定的古怪轨迹凌空下击,霎时间已刺到胡垆咽喉。 胡垆反背在身后的银戟倏地出现在身前,戟身在双掌的掌心急剧旋转,锋刃与旁侧月牙状小枝化作一个能将一切事物吞噬绞碎的可怕漩涡,裹向刺至咽喉的铁剑。 “好!” 郭嵩阳陡然发出一声霹雳般大喝,手中剑化刺为斩,借后撤之势轮圆了当作刀用劈斩胡垆头顶,剑势之雄浑浩大,较之方才胡垆用以击败吕凤先的斩击分毫不差。 胡垆身如疾风向后飞退,手中银戟则在身前画出一连串首尾相连的圈子,留下一个个蕴含横向牵引之力的无形漩涡。 郭嵩阳知道自己的剑势固然能够将这些真气漩涡斩破,却也会被其消磨大半气势,再难对胡垆形成威胁。 那柄“嵩阳铁剑”陡然再生变化,如一根在和煦春风中婆娑起舞的轻柔柳枝,似有灵性般循着那些真气漩涡的运转方向蜿蜒而进,毫不受力地从每一个真气漩涡唯一静止的核心点穿过。 看到对方的剑法竟能从容驾驭快慢、轻重、阴阳、刚柔等一切乾坤万象之变,胡垆赞叹之余亦生出无穷战意,手中银戟随之演化无穷变化。 在吕凤先手中,这柄银戟如一条翻江倒海的怒龙狂蛟。 在胡垆手中,以包罗万象的“醉梦红尘,归藏八法”御使的它,则变成了一条能够飞腾变化的真龙。 能大、能小、能升、能隐。 大则千万雷霆绕其身,行云布雨,威凌天下;小则隐介藏形于指掌,绵密精巧,辗转方寸。 升则遨游于九天之上,怒击长空;隐则潜伏于波涛之下,拨弄暗流。 一百招,两百招,三百招…… 一剑一戟愈变愈奇、愈变愈绝。 蓦然间,一声高亢的金铁长鸣直入云霄,随之便有一道乌光斜飞,刺入十数丈外的墙壁之内没直柄端。 手中无剑的郭嵩阳摇头苦笑,向着对面的胡垆拱手道:“四百十三招,佩服!” 胡垆则带着难以言喻的酣畅之态笑道:“今日这两场大战实在过瘾,该当痛饮三百杯为贺!” 郭嵩阳那张如用钢铁浇铸的脸上忽地现出一丝笑意:“道长也能饮酒吗?” 胡垆傲然道:“贫道平生有三大爱好——参悟武道、钻研医毒、畅饮美酒。若论武功,当世可堪与贫道一战者不知凡几;若论医毒二术,则或许只有亡妻能与贫道各擅胜场;至于饮酒,非是贫道狂妄,举目天下,实无一人尔!” 郭嵩阳道:“如此,郭某还要再行领教一番。” 一旁的吕凤先亦不甘落后:“吕某一生,不弱于人,武功如此,饮酒亦如此!” 三人彼此互望,忽地一起大笑。 第八十九章 举杯同尽欢,醉后各分散 胡垆虽说了要请郭嵩阳和吕凤先痛饮一场,却也要先将另一件正事解决了。 他先打发最闲不下来的朱厚照出门,让他到附近的酒楼订一桌上等宴席打包带回,又让阿飞到后面库房中将自己贮藏的各色美酒搬十几坛出来。 这些酒都是他先收入变异成宝物的碧玉葫芦中醇化后又取出收藏,原本已是上等美酒,如今更都成了绝品佳酿。 在两个徒弟各自忙碌之际,胡垆则向郭嵩阳与吕凤先告了声罪,到后面的卧室里去为那孩子疗伤。 这倒霉孩子的伤势确实极重,当时郭嵩阳该是在察觉他闯入自己剑气笼罩范围内便及时收剑,只是仍有一丝剑气余波侵入他的体内。 若换个成年人,即使是个丝毫不通武功之人,这一丝剑气的余波最多令其受伤而不致危及性命。 但这孩子年岁尚幼身体稚嫩娇柔,体内经脉更是纤细脆弱,当时便有多处经脉受损。 从保定府到京师这一路上,全赖郭嵩阳源源不绝灌输自身精纯无比的先天真气,勉强维系那几处受创的经脉,这孩子才能活着来到胡垆面前。 眼下要治好这孩子的伤,须解决两个难题:一是将化解那一丝盘踞在这孩子经脉内的剑气,二是修复他多处受损的经脉。 幸好这两个难题只是对寻常大夫而言,在胡垆面前都只是随手便可化解。 他的“两仪玄功”突破先天后,已臻达创出此功法的吕四娘设想中“龙虎交汇、水火既济”的大成之境,此刻只是将一缕纤细微弱却精纯无比的真气附着在银针之上,施以“金针渡穴”之术,在疏通修复几处淤塞受创的经脉同时,也将那一丝剑气消磨殆尽。 如此前后不过小半个时辰,等到外面的酒宴摆设齐整,胡垆已经喂那孩子服下些养气安神的药物,重新回到前面。 得知那孩子已无大碍,郭嵩阳固是大喜过望,向着胡垆郑重致谢。 自觉有一份责任在内的吕凤先也悄悄放下心事,但他秉性孤傲,尽管心中感激胡垆也并未宣之于口。 胡垆邀两位客人入席,阿飞和朱厚照两个晚辈充作侍者为三人斟酒。 郭嵩阳和吕凤先都是识货之人,辨其色而嗅其香,立时发现面前这一碗酒的不凡。 随着胡垆举起酒碗示意,三人各自一饮而尽,郭、吕二人登时齐齐地喝一声:“好酒!” 当时三人俱都开怀畅饮,其间又谈论起方才的两场大战,评点各人武功的独到之妙,不知不觉间已是暮色降临。 吕凤先再喝下一碗酒后,先努力平复一下越来越明显的醉意,再看看旁边已经空了七八个的酒坛,以及对面似是愈喝愈精神的胡垆,纵不甘心也只能在同一天内向同一个人两次服输。 他拱手道:“难怪胡垆道长目无余子,这酒量只怕当真可容纳江海。吕某若是再喝下去定要当众出丑,只能甘拜下风了!” 一旁的郭嵩阳也弃了酒碗笑道:“郭某也实在喝不下了,就此认输。不过胡垆道长先前说要痛饮三百杯,算一算我们喝掉的酒,也该超过了这个数目。” 胡垆有些遗憾地放下酒碗,叹息道:“早知如此,贫道便该说‘酒逢知己千杯少’。只可惜直到今日,真正能与贫道对饮千杯而不醉的也只一人,如今还是两世相隔……” 两人见他分明是意犹未尽,都怕他当真拉着两人继续喝酒去凑足那“千杯”之数。 郭嵩阳干咳一声,起身向两人拱手道:“那孩子既然已经无事,郭某还要将他送回家中,免得他家中父母牵挂。今日与两位相见,实属平生幸事,来日青山绿水,后会有期!” 说罢,也不要众人相送,背了长剑直接转去后面卧室,仍将那孩子抱在怀中,施展轻功飘然而去。 吕凤先则将自己的银戟取来,转身送到了朱厚照的面前,笑道: “此戟是吕某聘请‘神剑谷’的名匠铸造而成,原本想倚之与天下群雄争锋,夺下‘兵器谱’榜首之名。 “今日与胡垆道长一战,才发现此戟并非完全契合吕某的兵器。但此等神兵,弃之不免暴殄天物,索性转赠于朱小友。 “你有天生神力,在是用这等长兵器方面的禀赋更胜于吕某,又有胡垆道长这等名师指教,将来在此戟上的成就必然超过吕某。” 朱厚照先呆了一呆,而后收起素日吊儿郎当的不羁神色,先向吕凤先郑重施了一礼,认真地道:“吕大侠放心,朱寿定然不会辱没这件神兵。” 然后才抬双手将那银戟接了过来。 吕凤先笑道:“既做人情,便做个彻底。那匹赤兔马在吕某处只能做个脚力使用,今日便一并送于小友。吕某猜你出身定然不凡,希望它有朝一日能随你亲临战阵,方不负宝马之名。” 待朱厚照再次致谢之后,胡垆笑问道:“吕大侠将戟马俱赠于劣徒,可是已无意与这一届的‘兵器谱’?” 吕凤先哂道:“今日吕某不仅败于道长手中,也衡量出自己和郭大侠亦有些差距。纵使能争得个名次,最多也在五六之数,吕某实在提不起兴趣。倒不如返回家中闭门苦修,待练成另一门兵器之后,再来会一会列入‘兵器谱’上的高手。” 朱厚照有些好奇地问道:“吕大侠,你将银戟送给了我,自己却要改练什么兵器?” 吕凤先也不隐瞒,坦然道:“吕某数年前有缘得到一部功法,内中记载的是一门极为奇特的手上功夫。胡垆道长的双手可以御使各种兵器,那功法却是要将双手淬炼成一双最厉害的兵器。道长定要小心了,吕某已将你列为平生劲敌,只要有所成就,第一个便要寻你再次切磋!” 胡垆拱手笑道:“荣幸之至,贫道静候吕大侠登门。” 吕凤先哈哈一笑,转身出门扬长而去。 等到两位客人先后离开,胡垆却转向朱厚照道:“如今陛下身体已经康复,你随贫道修习的功夫也都入了门径,故此为师今日已有离京之意。 “恰好方才郭大侠捎来了寻欢的书信,他信中说近日便要奉父母之命与青梅竹马的表妹完婚,邀为师和阿飞同去观礼。为师已决定明日一早即动身,陛下那边,便有你代为师辞行了。” 朱厚照闻言,登时怔在当场。 但他并非愚笨之人,相反是聪明绝顶,早就猜到随着父皇身体情况好转,师父终究要离开京城这潭浑水,只是事到临头,终究有些难以接受。 怔了好半晌后,心中明白师父既然做了决定便不会更改,朱厚照向着胡垆拱手长揖,道了一声:“江湖路远,师父珍重!” 一句强装洒脱的话方才出口,终于还是忍不住红了眼圈。 胡垆笑道:“江湖好汉却不会做此小儿女之态。快些收了眼泪,趁着还有些时间,为师且将方才与郭嵩阳交手时用的那一路戟法传授给你!” 第九十章 佳人归青冢,侠少未白头 “一门七进士,父子三探花。” 在保定府一座名为“李园”的兼具宏阔与压制的庄园门前,胡垆看着门两侧显然是新近题写悬挂的这副楹联,心中颇有感慨。 随着在这一方世界中生活时间的越来越长,涉入得越来越深,他已经在无形之中改变了越来越多人的命运与越来越多事的轨迹。 便如李寻欢,因为胡垆的关系,他在科考之前便入了弘治帝朱祐樘眼内。 后来虽仍如原来的轨迹中一般考中探花,在朱祐樘心中分量却大不相同。 到授官之时,朱祐樘亦是循例授予状元王守仁为六品翰林院修撰,榜眼伦文叙、探花李寻欢俱为七品翰林院编修,但随后的安排各不相同。 在朱祐樘看来,伦文叙是个做学问的人才,放在翰林院中可说人尽其用。 王守仁虽走文途入仕,朱祐樘却看出他心怀天下胸藏甲兵,想着自己将来若要做成大事,此人当是擎天玉柱、架海金梁般的助力。 因此朱祐樘只让他在翰林院过渡性质留了一个月,便寻个由头将其调入兵部做个六品主事,看似冷落,实是准备留待将来重用。 而李寻欢则是文武双全,既有世家子弟的文采风流,又有江湖豪侠的激昂意气,正是朱祐樘欲托付一件大事的急需人才,编修之职同样只是个过渡。 年前朱祐樘准了李寻欢的假放他回家,便有让他安排好一切准备接受重任的意思。 李寻欢既然得了朱祐樘的重用,自然没办法像原著中那般轻易辞去官职,做个闲游四海的江湖浪子,便也没了被人暗算后得龙啸云解救的经历——甚至于此刻两人尚是素不相识,原著中那引得无数读者诟病的“让女”情节也便失去了发生的根由。 虽然有人说是那一场锥心之痛、十数年刻骨相思成就了李寻欢“例不虚发”的小李飞刀之名。 但胡垆相信若是任由李寻欢在武功与爱人之间做出选择,他必会毫不迟疑地选择后者。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情节的变化令胡垆极为纳闷。在原著中,李寻欢的父母和兄长该在他考中探花后接连辞世,但此刻这三人不仅仍活得好好的,还能够为李寻欢张罗婚事。 胡垆不觉得自己来到这方世界后所做的哪一件事情足以引发这个变化,想来想去,只能是此事本身便另有隐情。 至于真相到底如何,他相信自己此行多半可以得知答案。 “寻欢有失远迎,还请道长恕罪!” 随着一声清朗笑语,面上带着十二分幸福与甜蜜笑意的李寻欢如一阵风般出现在胡垆与阿飞师徒两个面前。 胡垆上下打量他一番,见他精神气质一如既往地如初升朝阳般予人温暖与昂扬之感,便知道那一段悲剧的命运当真已与他擦肩而过。 待到双方见礼寒暄,胡垆问道:“寻欢在书信中说,贫道托你留意之人近日将登门与令尊相会,却不知他此刻是否已经到了?” 此言一出,站在他身后的阿飞立时身躯微震,仿佛万年寒冰般的一张俊秀小脸上也现出一抹融合了期盼、怨恨、悲哀、忐忑等情绪的复杂神色。 李寻欢低声道:“那位长辈已经到了,家父家母便是因要招待他,才未能亲身来迎接道长。” 胡垆又问道:“你未曾向他提及阿飞的存在罢?” 李寻欢道:“道长事先有过交代,寻欢自然不敢多嘴。” 胡垆满意地点头,随即伸手在阿飞肩头轻拍了一掌,用宽厚温暖的手掌给这忽地对着面前大门望而却步的弟子增添些勇气: “傻孩子,上一代的恩怨纠缠、是是非非已分辨不清。但在你而言,确是他有亏欠了你。走,为师且带你去讨个说法!” 说罢,用手拉了他向庄内长驱而入。 李寻欢急忙紧赶几步到前面引路。 当初胡垆要他留意那位长辈的消息时,他便已隐约猜到一些事情,此刻看了阿飞的古怪神情,心中便又确定了几分。 胡垆师徒随李寻欢到了李园内的一座待客厅堂之内,见厅内共有五人在座。 正面主位上是一对中年男女,虽都年过四旬,眼角眉梢已留下些岁月印痕,却依然可以看出昔年的儒雅倜傥与飒爽秀丽,令人在看到他们的第一眼便自然想到了“神仙眷侣”这个称谓。 在旁侧下首位置,坐的是一个二十五六岁青年,容貌与李寻欢颇有几分相似,只是气度上多了几分沉稳而少了点飘逸潇洒。 其对面的上首客位,则坐了两个年纪都在三旬开外的男子。 两人一着青衫,一穿白衣,俱生得丰神如玉,又充满处于人生最巅峰时期的成熟男子魅力。 青衫人双目澄澈如水,深邃如渊,似隐含着远超年龄、足以洞察世态人心的智慧。 白衣人薄唇轻抿,嘴角微扬,似总带着一点对于天下芸芸众生的鄙薄与嘲弄。 胡垆拦住正要向众人引见自己的李寻欢,却不先向那该是李寻欢父母和兄长的三人见礼,反手将身边的阿飞推到那青衫人身前,带着点看戏的恶劣笑意道:“这应该便是你要找的人了,想做什么便尽管去做,一切由为师做主!” 厅内众人都不明所以,尽都将目光落在面色冷得可怕、木然站立在青衫人对面的阿飞身上。 青衫人也有些莫名其妙,但目光落在阿飞那隐隐透出些熟悉的眉眼上时,心中陡然一颤,犹豫一下问道:“孩子,你姓什么?” 望着面前犹是鬓发如墨、风华正茂的男子,再想想自记事起便愁容未解,后来更生生将自己煎熬至死已归于青冢的母亲,阿飞本就心神激荡难以自已。 此刻陡然听到一个“姓”字,他双目蓦然变红,无尽的委屈怨恨压过其他情感,暴喝一声:“我没有姓!” 暗藏腰间的“蔷薇剑”刷的出鞘,宛如一条择人而噬的血红毒蛇迅捷无比啮向对方咽喉。 第九十一章 父子,甥舅 面对阿飞这疾如闪电的封喉一剑,那青衫人似是陡然明白什么,双目中现出一抹浓重的哀怜歉疚之色。 但他终究是一代武学大家,虽然心中颇不平静,几乎是凭武者本能做出的动作却丝毫不慢。 青衫人身体仍安坐椅中,袖中的右手倏地向上抬起,食中二指后发先至,避开“蔷薇剑”锐利无匹的锋刃,准确敲在侧面剑脊之上。 这看似轻巧的一指,蕴含的力量却堪比沙场无敌勇士挥出的重锤,而且是集中在方寸之间爆发,威力极其可怕。 若换另一个人受了这一击,当时便要剑折人飞溃不成军。 幸好阿飞有胡垆这陪练,早习惯了他的雄浑功力及非人蛮力,甚至自行摸索出一些应对之策。 在感应到青衫人一指之力的恐怖时,他不假思索地顺势旋身卸力,背向对方反手出剑。 方才旋身之际,他在卸力的同时,还将对方的指力借走少许融入第二剑之内,使得剑势更快了三分,仍是刺向对方的咽喉。 青衫人面上现出赞许之色,右手的两根手指只在身前方寸之间移动,仍是恰到好处地敲在“蔷薇剑”的剑脊上。 阿飞再次卸力借力,在旋身之际一剑从腋下反刺而出,不但剑势奇诡,出剑速度也再提三分,仍是刺向对方咽喉。 “好剑法!” 青衫人脱口赞叹一声,手指便如一只最勤快的鸟儿,将阿飞的长剑当做一只小虫,不管他从那个方位此来,总能准确地一口啄中。 阿飞本就是武学天才,早在与胡垆每日的交手中,自然而然吸纳了他轻功身法的精髓,与自身所学融为一体。 此刻他将轻功尽情施展出来,在这青衫人面前的方圆数尺范围内飘忽不定形如鬼魅。 手中剑则不同于当世任何一家门派的剑法,完全摒弃了削、截、撩、劈等基本技巧,留下的只有一式“刺”。 然而这一式“刺”却被他用处无穷变化,不拘方向,不拘角度,亦不拘从身体的任何部位,都能刺出那又快又狠的封喉一剑。 厅内众人只看到满天朱红剑影让人目不暇接,但闻得漫空的嗤嗤轻响不绝于耳,在十来个呼吸的时间内,阿飞已向那青衫人刺了九九八十一剑。 “罢了,到此为止罢!” 青衫人已摸透阿飞底细,心中赞许不已的同时也没有了再斗下去的意愿,口中发出一声慨叹,两根手指一开一合,将刺到咽喉的“蔷薇剑”夹在指间。 以他的修为,双指的一夹之力便如两座山岳合拢在一起,阿飞绝无可能将剑拔出。 岂知阿飞毫不犹豫便舍弃了这柄天下罕见的神兵,右手食中二指骈伸如剑,以更胜有剑在手时的迅捷与凌厉,向着青衫人的咽喉刺出第八十二剑。 青衫人见这孩子如此倔强,一时不由得大为头痛。 要说将阿飞制服,于他而言不过举手之劳,但看着阿飞面上那神似记忆中那人的冰冷与倔强,他怎都无法向其出手。 眼看阿飞的剑指再次刺到,青衫人无奈之下正要施法化解,却看到他剑势陡然变得软弱无力,随即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扑跌。 “孩子!” 青衫人大惊,急忙弃了指间的长剑,张臂将阿飞抱在怀中,却发现他的身体已完全不能动弹,只能仍用一双野狼般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自己。 他瞬间明白发生何事,转头望向身边的白衣人,目中微现责备之意:“贤弟,你怎能……” 白衣人笑嘻嘻地道:“兄长勿怪,我看大外甥与我那姐姐一般,俱是个九头牛都拉不回的倔脾气,所以用点小小的手段令他安静下来,方便兄长你好生与他叙一叙……牛鼻子你找死!” 话尚未说完,他蓦地脸上变色,口中发出一声暴喝,身体从座椅上弹射而起,右手五指张开,随着身形扑落之势向着厅中的胡垆头顶抓下。 胡垆明明看到这一抓之势厉害无比,却始终保持着负手而立的姿态一动不动。 李寻欢见状大惊,下意识地便要出手阻止那白衣人的攻势,却被不知何时已移到自己身边的母亲按住肩头阻止。 白衣人这一抓眼看便要落在胡垆的头上,凌空的身躯却忽地如一只中箭的鸿雁般狼狈落下瘫坐在地上,手足全都没有丝毫力气,双目则是受到某种刺激般泪如泉涌。 见到此情景,厅内众人哪还不知他着了胡垆的算计,一时间尽皆惊骇无比。 要知此人博通百艺,其中在用毒一道上的成就尤为厉害,即使近年来在江湖上凶名昭著的“五毒童子”在他面前也只是小巫见大巫。 方才他只是略用手段,便在众人毫无所觉的情况下,施毒放倒了阿飞,而且不会波及同处一室的旁人。 怎料到这现世报来得如此之快,转眼间胡垆便“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同样在众人没有察觉的情形下,施毒放倒了他这位用毒的大行家,且同样只施及他一人。 “你个牛鼻子,”霎时已泪流满面的白衣人有气无力喝骂道,“居然复原了失传数百年的奇毒‘悲酥清风’?” 胡垆油然道:“见笑了。阁下用来对付贫道弟子的药物,该是这‘悲酥清风’的仿品,不过终究差了点意思。” 他一边说话,一边走到青衫人身前,先摸出两个小小的棉球塞进自己的鼻子,然后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瓷瓶,拔了塞子送到阿飞的鼻端。 阿飞冷冰冰的一张脸上忽地现出极为抗拒的神色,甚至不自觉地向青衫人怀中缩了一缩,似乎要努力离胡垆手中的瓷瓶远一些。 青衫人初时还有些疑惑这孩子何以如此,等问到从那瓷瓶中散发出来的一股难以用语言形容的奇臭气息,登时知道他又如此反常表现的原因。 事先堵了自己鼻子的胡垆瓮声瓮气地笑道:“阿飞乖乖的,嗅一下便好。为师这解药既解得了正牌的‘悲酥清风’,解除伪劣仿品的药效该无问题。” 阿飞无奈,只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瓷瓶中散出的恶臭之气尽都吸入鼻腔,登时臭得一张小脸都皱作一团。 第九十二章 释怨,赌约 前世程灵素将医毒之术传授给胡垆后,自己便渐渐地专攻医道,而胡垆则明显对毒术兴趣更浓。 他不仅将“毒手药王”这一脉的培毒、配毒、施毒等一切法门学个通透,更广览古籍残章,将前代几种失传的奇毒配制了出来。 比如他凭借从师兄韦虎头处得到的一点“化尸粉”,反推出这消形蚀骨剧毒的配方。 再比如他凭借一幅残破的西夏文古卷,令随着西夏亡于蒙人铁蹄之下后便已失传的奇毒“悲酥清风”重现于世。 在施毒手法上,今世晋升先天之境,将一身内力转化为先天真气后,胡垆更参悟出借真气隔空施毒的技巧,无形无相、无影无踪,实令人防不胜防。 此刻阿飞嗅了他配制的风味独特的“悲酥清风”解药,先是被那股奇臭熏得几乎晕倒,但在接连打了几个大大的喷嚏后,瘫软的身体便立时恢复了气力,也立即从青衫人怀抱中挣脱出来。 他先俯身捡起地上的“蔷薇剑”收回鞘内,而后站在胡垆的身后,别过头不去看那目光中满是热切慈爱的青衫人。 青衫人见状发出一声轻叹,又见到瘫坐在地上的白衣人因看到胡垆能随手解了自己下在阿飞身上的毒药,便也不肯服输地挣扎着从身边取出几种解毒药物吞服了,却都无济于事,当即起身向着胡垆拱手郑重施了一礼。 “这位便是近来名动江湖的胡垆道长罢,在下沈浪。敝友王怜花素日喜开玩笑,方才不合戏弄令高足,还请道长勿要见怪。” 这青衫人正是阿飞的生父、昔年大战“快活王”的名侠沈浪,那白衣人则是受其感召而弃恶从善的“千面公子”王怜花,与阿飞的生母白飞飞是同父异母的姐弟。 沈浪素来深谙人情事理,怎不明“生不及养”的道理? 他知道自己虽为阿飞生父,却没有尽到半日教养之责。论感情的亲厚,远不及朝夕教导阿飞成才的胡垆。 至于王怜花这位“舅舅”,早年与白飞飞也没甚姐弟亲情,与阿飞更是素未谋面,如今却摆出长辈的口吻架子,直接出手制住阿飞,尤其还当着胡垆这做师父的面。 沈浪平生阅人无数,虽只是初见,也看出胡垆看似温良醇厚,实则很有些量狭护短,不带半分迟疑地向王怜花还以颜色,其实半点也不奇怪。 “果然好气度,不愧为一代名侠。” 见沈浪如此明事理,胡垆才见好便收,小小捧了对方一句后,随手将那装着解药的瓷瓶送了出去。 沈浪急忙道了声谢,接过瓷瓶去给王怜花解毒。 王怜花却先抬手拦住沈浪,转头望向胡垆道:“牛鼻子,本公子在用毒上输了你一招,却既不口服也不心服,解毒之后定然还要再与你较量一回。你若怕了,便将这解药收回!” 胡垆悠然道:“贫道最喜欢一位了不起的人物说过的一句话——‘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不管阁下既有此雅兴,贫道奉陪到底。” 沈浪见这两人针锋相对,只能摇头苦笑,将那奇臭无比的解药送到王怜花的鼻端。 这边胡垆才正式向主人家见礼,并唤阿飞上前令他为方才弄出的这一出致歉。 李寻欢的父亲名为李逸之,母亲便是名列“兵器谱”第三的“月华仙子”冷虹霞,兄长则名为李寻真。 在李寻欢居中为双方做了引见之后,李逸之笑道:“早听犬子说起道长风采为人,今日得见道长行事手段,才知见面更胜闻名。” 他本人亦是文武双全,武功虽还未臻先天之境,却也只是一线之差,眼力见识自然是有的。 无论是阿飞显露的剑法,还是胡垆施毒的手段,都令他心中清楚面前这位看似人畜无害,圆脸常带笑意的道人大有不凡。 胡垆很是得体地谦逊几句,转身面向已经为王怜花解毒走上前来交还解药的沈浪。 他先接过装着解药的瓷瓶,随即用另一只手拍了拍紧跟在身边、比平时多了几分依恋之意的阿飞,笑道:“小飞,你方才共刺了他八十二剑,算是为你母亲出了一口气,尽到了人子之责。接下来该听他说一说对当年之事有何解释。为师相信他不会用谎言骗你,也相信你有足够的能力辨别是非。去罢!” 阿飞沉默片刻,终于点了点头,随着脸上满是期待之色的沈浪离开了这座厅堂,另寻僻静处详谈。 等到这父子两个出门后,暗自调息运气确定已彻底祛除了“悲酥清风”残余毒性的王怜花开口道:“胡垆道人,人说‘君子报仇,三年不晚’。本公子并非君子,因此是一刻也等不得要报方才下毒之仇。你的毒术本公子自承不及,此刻要与你比一比武功。” 胡垆从容笑道:“昔年的‘千面公子’之名,贫道亦如雷贯耳。阁下既要赐教,便请划下道来。” 王怜花昂然道:“咱们请李兄一家做个见证,便在此处做过一场。本公子承你方才解毒之情,愿意拿出一件东西作为彩头。若你胜得本公子,此物便送了给你!” 说罢,他从怀中取出一部足有寸半厚度的崭新书册,封面上题的四个篆字赫然是“怜花宝鉴”。 胡垆略怔一下,心中似是若有所悟,笑道:“贫道从不占人便宜,你既出了彩头,贫道也出一件。” 说话间右手一翻,掌心上凭空多了一把飞刀。 这柄飞刀无论是造型还是材质都与胡垆前世早期所用的大有不同,算是他做了皇帝之后少有几件假公济私谋求的好处之一,由当时天下最顶尖的几位巨匠大师、用最珍贵的材料联手锻造而成,一共只得了三柄。 飞刀通体呈现深沉内敛的暗金色,全长一掌,刃宽指半,整体造型似一条驭气排云、翱翔九天的迷你神龙,微向上翘的龙吻为刀尖,线条流畅的龙躯为刀身,弯曲倒卷的龙尾为刀柄。 这几乎代表了胡垆前世那个时代最高铸造水平的飞刀在伴着胡垆经历了一回穿越后,也如那碧玉葫芦般发生某种神秘变化,不仅是锋芒之利以倍数强化,更似与胡垆心意相通,在离手之后仍能在他心意影响下再生变化。 尽管这变化极其细微,而且要受距离远近的限制,但在胡垆这等暗器大师手中,已经足够成为扭转战局的杀手锏。 “好刀!” 厅内众人没有一个不识货的,尤其李夫人冷虹霞及两个儿子李寻真、李寻欢都是擅用飞刀的绝顶高手,六道目光尽都被平放在胡垆掌上、极尽优雅之美的龙形飞刀吸引住,再也舍不得移开。 第九十三章 森罗技,万象变 王怜花也望着胡垆掌上的飞刀,摇头叹息道:“你居然将如此神兵利器当做暗器使用,这一份豪阔本公子自叹不如。好,这份彩头足以与记载了本公子毕生所学的《怜花宝鉴》相当!” 说罢,他便转身将手中的书册交给李逸之保管。 胡垆也将飞刀送到李逸之面前,却被冷虹霞从旁夹手抢了过去。 她用拇指、食指和中指捏住弯曲的刀柄,先拔下一根发丝往空中一抛,而后翻转刀身以刃口向上。 那根发丝飘飘荡荡落在刀刃上,竟是毫无停滞地迎着刃口一分为二继续飘落。 冷虹霞面上现出惊叹之色,随后又实验了几个发射飞刀的动作,赞叹道:“在此刀锋芒之下,不管什么护体神功、护身宝甲都如纸糊的一般。这倒还罢了,最厉害的还是此刀的造型设计实在巧夺天工,应该能最大程度削弱其破风飞行的阻力,令飞刀的飞行速度提升了至少一成。当年若有这么一柄飞刀在手,列在‘兵器谱’榜首的便该是我了!” 李逸之见众人都望着摩挲飞刀如痴如狂的妻子,胡垆和王怜花约好的比武也无法开始,带着些无奈的神色唤道:“夫人,你……” 冷虹霞立即回过神来,醒觉自己方才有些失态,略有点尴尬地轻咳一声,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只是手中仍捏着那柄飞刀未曾交给丈夫。 李逸之摇头苦笑,转向胡垆和王怜花道:“两位既要赌斗切磋,李某便托大做了这个公证,只是希望大家都点到为止,不要伤了彼此的和气。” 胡垆与王怜花颔首答应下之后,在厅内间隔一丈相对而立,彼此拱手互施一礼后,不约而同地移形换位扑击对方。 一旁观战的李家四口人耳中只听到砰砰砰砰四声气劲交击的爆响,却是双方已经在电光火石之间交手彼此互相攻守两招。 他们皆是攻得凌厉,守得稳健,故此谁也没有占到对方便宜。 两条因高速移动而几乎失去实质的飘忽身影一触即分却又一分即合。 一时之间,空中的气劲爆鸣不绝于耳,两条模糊身影乍分乍合。 在厅内桌椅之间的方圆数丈范围内,时而相互纠缠,时而彼此追逐,将各自一身惊世骇俗的轻功身法展现得淋漓尽致。 也亏得李家四口都是高手,冷虹霞更是功臻先天的武道宗师,这才能看清楚胡垆与王怜花在纠缠追逐之际用以攻敌护身的武功招式。 这两个人的武功都展现出一个令人不可思议的“博”字,古往今来、普天之下,各流各宗各门各家的奇功绝技尽可信手拈来。 而且这个“博”,绝非“博而不精,杂而不纯”,任何招式由两人信手挥洒而成,无不立成妙至毫巅的精奥杀招。 在许多时候,这些招式甚至能够生化出它们原本所属的宗门都未能推演出奇诡精妙变化。 王怜花越斗越是心惊。 他的父母,“快活王”柴玉关及“云梦仙子”王云梦用一个大阴谋席卷江湖,不仅将当代成名高人坑害了十之八九,更巧取豪夺各大门派武林秘籍。 后来夫妻二人反目成仇,柴玉关暗算云梦仙子后携秘籍远遁。 云梦仙子虽失了秘籍,却已记住其中大半,后来苦心孤诣培养儿子王怜花,准备让他帮自己报复负心的柴玉关。 王怜花从母亲处学到各派武学精华,成年后又暗中培植势力,继续搜罗天下武学以充实自身。 单以武学之广博而论,王怜花自信在父母同归于尽、葬身火海之后,普天之下当以自己为最。 但此刻他在片刻之间与胡垆以快打快交手数百招,竟发现对方所用招式的广博繁杂隐隐地还在自己之上。 王怜花自然不知道胡垆上一世原本便是博通百家兼采众长。 等到登基称帝之后,经过一番明示暗示,天下各大门派尽都老老实实地将自家各种典籍抄录一份入京进献。 经数十年观摩参研,胡垆的修为境界虽受限于天地而无法突破到先天之境,但胸中包罗武学之广,实已算得上浩如烟海、渊深难测。 而且到了胡垆前世的时代,虽然有许多前代武学失传,却也有更多新的武学诞生。 武林中颇有厚古薄今之风,总有人以为武学在渐趋没落,后人所创武学必然不及前者。 其实此言大谬。 武学之衰微,根本原因在于天地衰变,武者修为境界的上限逐渐跌落。 然而在武功招式方面,后代武者所创的便未必不及前人。相反,因为修为境界无法与前人相比,后人在武功招式上所用的心思只会更多,后来居上者亦不在少数。 便如此刻,胡垆所用的武功有不少都是王怜花乃至观战的李家四口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却又与当今武林各大门派的许多绝技隐隐一脉相承,被他以先天之境的修为施展出来,威力之大又远远超出“后世”原创者的设想。 双方斗得越来越急、越来越紧,出招越来越快、越来越奇。 眼看得双方交手已经超过千招,渐渐地王怜花出手的招式已经不可避免出现了重复,胡垆的精招妙式却仍能源源不绝的施展出来,似是当真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王怜花平生最是孤高自诩,能够放入眼中者寥寥无几,能够称得上佩服的则只有一个沈浪,如今却不得不再加上一个胡垆。 他一身所学虽是驳杂无比,却也并非当真每一样都能登峰造极臻达化境。 其中造诣最深的,还要武功与医毒之术。 然而今日遇到一个胡垆道人,先是在施毒解毒上输了一阵,眼下又在武功上落在下风。 他清楚若不拿出真正的压箱底绝招,这一战恐怕有败无胜,手中施展的招式蓦地一变,用出自己近年来将百家武学熔冶于一炉之后自创的“森罗万象变”。 这一路武学含蕴阴阳之机,容纳万象之变,仅最基本的招式便有一百零八招,每招又分十二式,每式藏三十六种变化,再经彼此组合连贯,几乎已穷尽天下武学的变化之妙。 在一旁观战的李家四口人看到王怜花只看了几招,便都尽皆叹服。 即使登临“兵器谱”名列第三的冷虹霞也自忖除非用出飞刀绝技拼命,否则在王怜花这一路功夫下怕是撑不过三百招。 胡垆这边立时压力倍增,自觉无论自己用出天下任何门派的武功,对方双手演化的无穷变化都能够随之生出克制之法,原本已经倾斜向自己这边的胜机竟又被对方一点一点地扳了回去。 第九十四章 归藏法,无限道 “过瘾!” 胡垆忽地大笑着飞身而退,在后退的同时将右手探入左袖之内,从袖内暗藏的碧玉葫芦内取出一个细颈大肚的白瓷瓶子,正是当初朱厚照送、出自古楼兰王室、当世已成绝品的葡萄酒。 这一瓶酒他放了一年也舍不得喝掉,直到今天棋逢对手,又领略如此精妙武功,才令他生出以拳佐酒的兴致。 胡垆握着酒瓶的右手轻轻一振,细长的瓶颈便从中而折。 他将酒瓶高举过顶向下倾倒,一股呈现瑰丽的琥珀光泽、略微呈现出一点胶质特征的酒液从断开的瓶口处流泻下来,源源注入胡垆仰面张开的口中。 王怜花虽生得翩翩风采,与人交手却从来不懂得什么君子气度,看到胡垆陡然抽风似地收招饮酒,当时双掌一错便要趁势追击。 只是他招式才刚刚摆出,却忽地发觉正旁若无人仰面饮酒的胡垆虽是狂态毕露,身体松松垮垮似全无防备,但高举的酒瓶、倾泻的酒液、后仰的身体,竟若有意若无意地形成一种极其玄妙的平衡。 正是这种平衡,令他整个人处于一种无懈可击的完美状态。 王怜花心中生出清晰的直觉,若自己贸然出手打破了胡垆此刻的平衡状态,则失衡导致的力量倾斜必然要转化做雷霆万钧的攻势转嫁到自己身上。 他仍保持着双掌交错的姿势,上身微微向前俯低,如一张开如满月的大弓般蓄势待发。 他在等待,等待胡垆酒瓶中的酒完的一刻。 那一刻是胡垆自己打破这种构成完美状态的平衡,身上的力量必然生出波动,也便是他乘隙而入的最佳时机。 那酒瓶中的酒液不过一斤左右的分量,实在当不得胡垆如此豪饮。 只是片刻之间,从瓶口倾泻下的酒瀑便由大转小再转枯竭。 当最后一滴在阳光下折射出瑰丽五彩光华的酒液落入胡垆口中的瞬间,王怜花蓄势已久的双掌终于携着排山倒海之力向仍保持着仰面饮酒姿态的胡垆平平推出。 眼看着胡垆面对王怜花的全力一击,自始至终都毫无反应的,终于被滔天掌力淹没,李家四口子不约而同发出一声惊呼。 在下一个瞬间,胡垆深陷在如狂潮、如飓风的澎湃掌力中的身形陡然如梦幻、如泡影般破灭,于众目睽睽之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与此同时,却有另一个胡垆凭空出现在王怜花的身后,双拳合抱如降魔神杵,向着他后脑凶狠无比的轰落。 王怜花为人最是机警,眼见得胡垆身形诡异幻灭时,心中在惊骇之余便已知道不妙,更猜到对方下一瞬必然要在自己目力所不及的角度发动反攻,因此不假思索地团身向前一扑,竟将身体蜷缩成一个直径不过二尺的圆球,贴地骨碌碌滚了出去。 这一手功夫,却是他早年从一个天竺僧人手中骗取的“瑜伽术”。 胡垆虽一招落空,却也已占到先手之利,当时足下踏着“酒仙踏月,醉步迷踪”的步法,如影随形般追上刚刚带着些狼狈之态站直身躯的王怜花,双手用出“醉梦红尘,归藏八法”在招式,发动铺天盖地的绵绵攻势。 在海纳百川般吸收消化了前世搜集的无数奇功绝技之后,胡垆这一路“醉梦红尘,归藏八法”的包罗之广、变化之精,稳稳胜过王怜花那有异曲同工之妙的“森罗万象变”一筹,再辅以同样经过多次推演升级的“酒仙踏月,醉步迷踪”步法,已彻底主导了这一场战局的走势。 李家四口人看着胡垆如一头醉酒的老熊般,在方圆数丈的空间内东摇西摆,左扑右跌,憨态可掬的步法身形看似笨拙,实则迅捷如风又暗藏玄妙变化,很快便将王怜花圈在一个更小的空间之内,只能被动防御他由四面八法发动的包罗万象且紧密如雨的连绵攻势。 “娘,方才我是不是眼花了。” 李寻欢一面目不转睛地看着交手的两人,一面开口向母亲请教。 “道长他是如何在这朗朗白昼幻化身形,难道世上当真有什么道法幻术?” 冷虹霞同样未移开视线,一面观战一面答道:“这不是什么道法幻术,而是最高明的轻功身法与真气运用法门。 “要营造出这等效果,首先需要轻功登峰造极,达到移形换位时能在虚空留下残像的境界;其次需要修为臻达先天之境,且对自身先天真气的运用达到随心所欲无所不能的程度。 “唯有如此,方可以真气离体拟态化形,充实自己留在虚空之中的残像,令残像以假乱真且能够留存一段时间……” 便在母子二人谈论胡垆这匪夷所思的轻功身法时,场中陡然发出一声石破天惊的大响,随之便有狂暴的真气如乱流般向四方汹涌奔流。 两侧摆设的名贵黑酸枝木桌椅如同用沙土塑形而成,在真气乱流的冲击下崩解粉碎,却诡异地未曾移动位置,便在原地落下一片片仍保持着桌椅大致轮廓的碎屑。 两条激战的人影也随着这一声大响分向两边,仍如交手之前般间隔丈许相对而立。 双方都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连身上的衣服也不见多少凌乱。 李家四口人虽在先前看出王怜花落在下风,此刻却也不敢轻易断言两人谁胜谁负。 “算你这牛鼻子有些本事!”好半晌后,王怜花冷哼一声,“本公子认赌服输,那彩头是你的了。” 胡垆笑吟吟地拱手道:“承让。” 王怜花不再说话,身形一闪飘然飞出门去。 李家四口人与王怜花相熟,知道他自被沈浪感化而弃恶从善后,原来的阴狠偏狭性情已渐渐转变,如孩子般易喜易怒的脾气却有增无减,此刻赶上去劝说安慰只如火上浇油,等他寻个地方自己气闷一阵,自然便会转怒为喜。 他们一起上前来向胡垆道贺,李逸之先将手中的《怜花宝鉴》送到胡垆面前,然后转头示意妻子快将那柄龙形飞刀还给胡垆。 冷虹霞却将那飞刀平放在掌心,向着胡垆微微躬身道:“妾身有一不情之请,恳请道长允准。” 第九十五章 力发于指,情寄于刀 胡垆倒也没有以为对方会起心贪墨自己的飞刀,因此只是含笑等待对方下文。 果然,冷虹霞又道:“道长这柄飞刀的设计与锻造实是巧夺天工,妾身斗胆暂借一段时间,请人来依样锻造几柄仿品。若道长同意,妾身情愿将家传飞刀秘诀作为酬劳。” 对方看重这柄飞刀,胡垆倒也不觉惊讶。 虽然武道高手都追求“折枝成剑”“摘叶飞花”的武学化境,但便算是臻达此等境界,手中拿的是草木还是绝世神兵,能够发挥的威力终究不同。 便如原著中的李寻欢,虽说在中年之后也触摸到天机老人所言“心中有刀,万物皆可为刀”的境界,却要受困于形如肉山的大欢喜女菩萨。 若当时他用的不是寻常精钢锻造的飞刀,而是胡垆的龙形飞刀,保证一刀出手便能贯穿了大欢喜女菩萨的一身肥肉。 作为当世第一善用飞刀的大家,冷虹霞当然能看出这柄龙形飞刀的价值。 但她提出的交易条件,则又大出胡垆意料。 若冷虹霞想交换的是这柄飞刀,或许对方以为成就“例不虚发”之名的飞刀秘诀足以抵偿甚至超过这柄飞刀的价值,但胡垆必然不会应允。 因为这柄伴随他穿越到这个世界的飞刀,已经超越世俗中一切神兵利器而拥有了奇异的灵性,更与他生出某种奇妙的联系,实在无法割舍。 然而此刻冷虹霞说的是用飞刀秘诀交换他暂时借出飞刀供其仿造,则又未免出价太高而所求太少。 虽说这柄飞刀经过最周密计算而设计出的形制构造,不仅可以提升其速度与威力,更暗蕴胡垆自身飞刀手法的部分窍门,但与“月华仙子”完整的“霜月刀”绝技相比,仍差了些分量。 这令素来多疑腹黑的胡垆不由心中疑惑,猜对方让自己占如此大一个便宜,是否另有所图。 冷虹霞也是眉眼通透的老江湖,见胡垆沉吟不语,便猜到他心中所想,遂又道:“有一件事情道长或还不知,待到寻欢婚事完毕,我们夫妇和寻真都要出门远游……” 原来早在数月之前,李家夫妇便接到沈浪书信,邀请他们一起出海去做一件大事。 他们夫妇商议之后,一来顾念与沈浪为莫逆之交,二来也确是对沈浪所言之事大感兴趣,故此决定答应下来。 他们长子李寻真知道此事后,便坚持要随行侍奉父母。 李家夫妇却不过儿子的一番孝心,便也没有坚持不允。 如此一来,家中便只有李寻欢留下。 此次他们夫妇二人命李寻欢告假回来与林诗音成亲,也是想着林诗音有了李家少夫人的名分后,便于帮助李寻欢操持家中事务。 李逸之和李寻真父子都有官职在身,虽然都属散官闲职,却也不是说辞官便能辞官的。 他们原本的打算是索性假死脱身,如此李寻欢也正好借着服丧的名义暂时脱离似已暗潮涌动的朝堂。 但如今的李寻欢已得弘治帝朱祐樘看重,此次归家后更透露了婚后即将赴任要职的消息,已算是身在局中不可回避,原来的计划便行不通了。 所幸李寻欢因胡垆的关系,与太子朱厚照甚是相熟,写了一封书信托他向朱祐樘进言,很轻松便解决了此事。 在李家夫妇想来,如今的李寻欢作为朱祐樘心腹近臣,将来必然要处于风暴的中心,不知要面对多少明刀暗箭。 虽然他才略心智俱属上上之选,武功更只差临门一脚便将晋升先天之境,却因重情重义而太易将信任付与他人。 有这样一个致命弱点存在,李家夫妇实在放心不下。 今日与胡垆相见之后,冷虹霞看了他的行事作风及武功手段,便生出将他引为李寻欢庇荫靠山的念头。 但所谓“皇帝不差饿兵”,即使胡垆与李寻欢相处算是融洽,却也没有让人平白出力的道理。 而且要想令胡垆在临事之际能竭诚尽力,也需要使双方的关系更近一层。 宛转陈述了这些情由后,冷虹霞终于说明了自己在此次交易背后更深一层的意图:“此事尚有一个关节,我冷家飞刀秘诀不便外传,若道长有意答应这一桩交易,还需受些委屈,由妾身代先父订下师徒之名。” 胡垆略一沉吟,随即笑道:“如此说来,贫道便腆颜占这个便宜。今后寻欢便是贫道师侄,但有何碍难之事,尽可着落在贫道身上。” 冷虹霞大喜,急忙唤李寻欢上前,与胡垆重新见礼。 李寻欢一则深感母亲这番苦心安排,二则素来敬佩胡垆的武功修为,当时并无丝毫抵制,心甘情愿地在胡垆面前恭谨施礼,口称:“师叔。” 胡垆受了这一礼后,又转向李家夫妇施礼。 因为早时已自称是四旬年纪,此刻只能称呼对方为“师姐”和“姐夫”。 冷虹霞是坐言起行的爽利性情,既然达成交易,当时一面吩咐人去将本地最负盛名的几位高手匠师请来,让他们以胡垆这柄龙形飞刀为范本,用家中收藏的几种珍稀金属依样仿造,一面安排酒宴款待胡垆,便在席上将飞刀秘诀倾囊而授。 若换另一个人,要学成这一门飞刀秘诀,最少也须耗上数十年光阴。 然而胡垆本身的飞刀之术也差不多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 所谓“殊途同归”,两者的飞刀在入门时或许各有诀窍,到最后都是追求极致的精准、速度与力量。 若说冷虹霞的飞刀秘诀稍有胜出,关键只在两处,胡垆需要学习的也只在这两处: 一是对发射飞刀手法的开发更加细致入微,较之胡垆多借助腕力和手劲,更细化到每一根手指的应用。 一是一篇据说来自某部道经残卷、首尾不到三百字的心法“寒玉炼魄诀”。这篇心法修炼的不是真气,而是更神秘的精神力量。若修炼有成,可以凭借强化后的精神力,将某种情感执念寄托在发出的飞刀之上,令其拥有某种超脱世俗的力量。 前后不过小半个时辰,胡垆已经掌握运用将全身力量凝聚于手指发射飞刀的诀窍,甚至能够初步运用。 至于那篇有些缥缈玄奥的“寒玉炼魄诀”,则只能暂且记在心中,待有暇时再详细参研。 等到一场酒宴将近尾声时,沈浪与阿飞这对父子终于从外面进来。 胡垆看到阿飞双目红肿,显然是哭过一场,虽然脸上依旧保持着平时的冰冷,却跟在沈浪身边并无排斥之意,显然已经消解了心中郁结。 沈浪走到胡垆面前,双手抱拳一躬到地:“道长对拙荆的续命之德及对犬子的教导之恩,沈浪皆感激不尽。” 胡垆含笑还礼道:“不敢当。实不相瞒,贫道做这些事情,却也是收了尊夫人不少好处。如今你们父子相认,大家该算是钱货两讫,贫道也该功成身退了。” 听得此言,沈浪的脸上却现出些尴尬之色,再次拱手道:“道长,其实沈浪这里还有一事相求。” 第九十六章 拨弄乾坤无形手,孤岛老叟竟无名 胡垆察言观色,立时便猜到对方言外之意,当即皱眉问道:“贫道听说沈大侠有意出海去做一件事情,难道这件事情中隐藏莫大危险,以至于沈大侠不肯将刚刚认回的儿子带在身边?” 沈浪叹息道:“道长为犬子恩师,如今又与冷仙子订下同门之谊,这件事情也不妨对道长明言。 “年前敝友王怜花在故居收拾其亡母‘云梦仙子’遗物,偶然发现一处极为隐秘的暗格,其中藏有‘云梦仙子’手书的一部札记。 “早年武林中只知‘云梦仙子’是天下第一女魔头,武功卓绝,心狠手辣,却无一人知晓其师门来历。 “在这部札记中,‘云梦仙子’自陈出身于海外一座孤岛,自幼便与多名年龄相仿的男女孩童接受了极为严苛的训练。 “他们除了要修炼多种足以称雄武林的奇功绝技,还须各以禀赋学习诸如文事、权谋乃至医卜星象等诸般杂学。 “每过一年,这些孩童便要被投送到相邻的一座荒岛上,进行一次弱肉强食的死亡淘汰,只有其中的一半能够生还。 “历经十年,‘云梦仙子’成了最后一轮淘汰后的唯一生存者,随即便领取了任务潜入中原,伺机扶植傀儡祸乱江湖,消磨武林元气,并借机搜罗财富与武功秘籍。 “‘云梦仙子’看中的人,便是当初在中原作恶无数逃至关外的柴玉关。两人结为夫妇之后,设计凭一则‘无敌和尚秘籍藏于衡山回雁峰’的谣言,引发了当年的一场浩劫。 “后来柴玉关与‘云梦仙子’反目,实是因为察觉‘云梦仙子’的身份之秘,不甘心为人傀儡之故。 “沈某得知此事后,又多方探寻查访,发现近百年来几件淆乱江湖甚至摇撼江山的大事背后,似乎都有些蛛丝马迹显示,有一只无形之手在暗中推动乃至操控,而所有线索指向的都是海外。” 胡垆眉头皱得更紧:“‘云梦仙子’的札记中,可曾提到这只无形之手的主人是谁?” 沈浪颔首道:“那札记中确有提及,在训练那些孩童的过程中,虽是许多人各负其责,却都是听命于一个白发白须、形容干瘦的老者。最后向‘云梦仙子’交代任务,派人送她离岛的也是这老者。据‘云梦仙子’笔述,这老者自称‘吴明’,多半并非真实姓名。” “‘小老头’吴明?” 胡垆心头登时浮现出这个神秘人物相关信息,面上却并未有所表现。 他又问道:“札记中可曾提到那吴明的武功修为如何?” “深不可测!” 沈浪面色极为凝重。 “‘云梦仙子’离岛时曾与吴明交手一次,以她臻达先天之境的修为,竟接不下吴明的十招。她甚至做了一个极骇人的推测,两者之间差距已非在功力深浅,而是在境界高低。” 胡垆悚然动容:“先天之上,入微之境!” 武道修行之法千差万别,归根结底不过是由内而外再由外而内,周而复始循环往复。 初时求诸于内,炼精化气,积蓄内力,贯通经脉窍穴,是为后天之境。 继而求诸于外,破开天地玄关,接引天地元气入体,天人合一,化后天内力与先天真气,是为先天之境。 转而重修自身,蕴养神魂精魄,修炼精神能力,以之实现对自身乃至对敌人纤毫无遗地彻底掌控,是为入微之境。 便如在胡垆前生所在的世界断绝了先天之路,如今的这一方世界中该同样断绝了成就入微境大宗师的门径。 以至于各家各派纵使有修炼法门传承,却都已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冷虹霞传授给胡垆的“寒玉炼魄诀”,其实便是一门指向入微之境的精神修炼秘法,如今却只能改造成发射飞刀的辅助法门。 胡垆所遇诸多高手之中,应当以天机老人与面前的沈浪修为最高,都隐隐胜过如今的他一筹,却仍是止步于先天之境。 也正是如此,胡垆才有信心若是生死相搏,自己能够凭借诸多底牌战而胜之。 他望向面前的沈浪,脸上现出由衷的敬佩之色:“沈大侠此次出海,便是要寻找这座的孤岛,消泯绵延百年的祸乱之源?” 沈浪毅然道:“沈某既然知道此事,怎都要勉力一试。当年‘云梦仙子’离岛时虽一直被禁闭在密封的船舱,却仍凭着敏锐的感官仔细记下了一路的行驶速度及航向转变。再由她登陆的位置倒推回去,大致可知那岛屿的位置。 “此次沈某一共邀请了十七位同道出海。连沈某在内,修为已至先天之境的有十二人。无论那海岛如何凶险,那吴明是否是一位臻达入微之境的武道大宗师,总该有与之一拼之力。 “不过飞儿年岁尚幼,不该跟去一起冒险,故此还要烦请道长再照顾他几年。” “爹!” 阿飞虽已知道父亲要出海,却不知他竟是要去挑战如此强大的敌人,心神大乱之下,当时唤出了这半晌萦绕心头却始终无法脱口的称呼,一张小脸也再维持不住平时的冷淡。 沈浪回身将手掌按在他肩头,温言道:“飞儿,有些事情总需要有人去做,今日是为父,来日或许便是你。我们父子可以做个约定,若是十年之内为父不能自海外归来,便由你继续做这件为父未能完成的事情。” 阿飞望着父亲面上那一抹似乎永远不会消失的微笑,脸上的神色也渐渐恢复平静,认真的点了点头道:“十年,我记住了。” 沈浪欣慰地再拍拍他的肩头,随即从怀中取出一部与那《怜花宝鉴》一样,一看便知是新近撰写装订的书册,送到胡垆面前道:“此书中记录了沈某毕生所学,最后面则绘有沈某推测出的海图航线,烦请道长自行参悟后转授于阿飞。” 至此胡垆才明白方才王怜花与自己的一场比武,其中应含有考验之意;作为彩头输给自己的《怜花宝鉴》,其实该是托付自己代为寻找合适传人,以免他此行当真一去不归,一身所学就此断了传承。 他沉吟片刻,伸手将书册接了过来,正色道:“贫道一生行事唯求稳健,在毫无把握的情形下绝不会冒险,因此这一次便恕不奉陪了。十年之后,若诸位当真未能归来,贫道倒是有兴趣陪阿飞出海,去会一会那拨弄乾坤于指掌间的神秘老者!” 沈浪正色道:“道长留在中原也好,沈某另有一事相托。沈某偶然发现一个成名多年的武林名宿,真实身份竟是魔教四大天王之一。由此推测,魔教蛰伏西域三十载,却一直没有息了进犯中原的野心,只是不知道他们暗中渗透进来的势力究竟发展到什么地步。沈某出海在即,这一件事情就要请道长多留心一二了……” 第九十七章 一卷兵器谱,八面江湖风 李寻欢的婚事如期举行。 虽然在得知父母兄长出海的真相后,心中平添了许多忧虑,但为了让父母兄长安心,他仍是做出欢天喜地的神态,与青梅竹马的林诗音结成眷属。 在整个婚礼过程中,胡垆一直留神观察,见那位在原来的轨迹中与这对有情人纠缠一生的龙啸云自始至终都未现身,这才终于放下心来,并对自己这“蝴蝶翅膀”的威力大为满意。 在后来几日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甜蜜时光中,李寻欢不知如何便触动了灵机,自然而然地突破后天巅峰的障壁,成就先天宗师。 恰在此时,朝中也有旨意下达,任命李寻欢为淮扬巡盐御史,即刻入京陛辞后便去上任。 李寻欢不敢怠慢旨意,只得拜别了父母和兄长,携新婚妻子匆匆入京。 临别之际,胡垆将早已背熟的《怜花宝鉴》交给李寻欢,让他自己抄录一份后转交给朱厚照。 李寻欢知道自己这巡盐御史的官职是弘治帝朱祐樘插入两淮的一颗钉子,必然有人不遗余力地想将自己拔出。 那些人未达目的,绝不吝惜用出各种阴诡手段,自己若学了《怜花宝鉴》中的种种奇门杂学,应对的把握当以倍数提升,便也没有拒绝已是自己师叔身份的胡垆这番好意。 但他想到朱厚照本就是飞扬跳脱不肯安分的性子,若是学了《怜花宝鉴》中诸如用毒、易容、惑心等千奇百怪的左道旁门之术,还不知道要惹出什么乱子,一时又不由大为头痛。 送走李寻欢后,沈浪、王怜花及李逸之、冷虹霞、李寻真等人也到了上路的时候,胡垆带着阿飞将这六人送到城外,各自叮咛分别不提。 而后胡垆师徒二人也并未回转已经成了一处闲置空宅的李园,却径自取道河南前往中岳嵩山。 如今江湖上已经正式传出消息,五月五日端阳正午,百晓生将于嵩山封禅台上公布重新拟定的“兵器谱”。 因为时候尚早,师徒二人也不着急赶路,一路上走走停停,观赏些山水胜景、风土人情。 只是闻讯赶往嵩山的江湖中人着实不少,且为了最后这几日还可以争夺上榜及排名的机会,动辄相互挑战生死相搏者大有人在,弄得一路上处处刀光剑影血肉横飞,实不免大煞风景。 如今胡垆师徒已算江湖名人,各自形象又极具识别性,多次被人认了出来。 虽然胡垆在京师立威之后,已能够吓止绝大多数想踩他上位的争名之辈,却终究还是有心存侥幸或自命不凡者,数次用或光明或阴暗手段来试探撩拨。 胡垆不胜其扰,说不得再次拿出霹雳手段,正面挑战者予以不同等级的轻重伤残,暗算者一律用“化尸粉”弄成就地失踪。 如此接连几批成名高手折在他们师徒手中后,终于再没有人敢来轻捋虎须。 到了五月初一,胡垆师徒来到距嵩山百多里的洛阳古城。 踏进洛阳城门之后,胡垆按照素来的稳健习惯,先凝聚超人耳力采听周围动静,看是否有潜在的危险存在。 他这“天视地听”的异能属于可控类,随着不断摸索试验,不仅做到了能够随心所欲的开启封闭,而且能够凭心念过滤掉干扰,只讲视听集中到自己关注到的事物上。 此刻他双耳微微耸动倾听片刻,立时便从千奇百怪的嘈杂声响之后捕捉到一个熟悉的声音,随机收了这能力,转头向身边的阿飞笑道:“你的一位朋友也到了洛阳,咱们去和她见一见。” 说罢当先向着城中的某处疾步行去。 阿飞平生只有两个朋友,一个是已经成为他师弟的朱厚照,一个则是天机老人的孙女孙小红。 朱厚照此刻身在京城,师父所说的便只能是孙小红。 想到那个拖着两条长长的大辫子、扑闪一双灵动狡黠明眸的小姑娘,他脸上神色没有丝毫变化,仍是保持着一贯的高冷,脚下的步子却不自觉轻快了一点。 师徒两个来到一座张着“太白遗风”的酒幌、高悬“醉月楼”招牌的酒楼外。 阿飞的耳力虽无法与胡垆相比,此刻却也听到从酒楼内传出的虽苍老却仍中气十足的声音: “那胡垆道人用郭嵩阳的铁剑破了吕凤先的银戟,又用吕凤先的银戟败了郭嵩阳的铁剑,展现出来的武功之高固是惊世骇俗,涉猎之广更算得上震古烁今。只是如此一来,却令准备将其列入兵器谱的百晓生苦恼无比了。” 另一个清脆婉转如黄莺啼啭的声音问道:“爷爷,那百晓生苦恼什么?” “百晓生要将胡垆道人列入兵器谱,总要知道他擅用什么兵器。偏偏这胡垆道人与人交手时,似是抓到什么便用什么,连‘横扫千军’诸葛刚的‘金刚铁拐’那种奇门兵器,也是耍得出神入化更胜本主。听说百晓生为此已愁白了许多头发,却迟迟无法落笔。” 听得一段故事恰好说到了尾声,胡垆陡然发出一声长笑,扬声喝道:“孙老头,你怎敢拿贫道的事情来骗吃骗喝?如今正主上门,快将赚的钱分一半来!” 说罢已大踏步闯进门去。 酒楼内满堂的客人都被胡垆这暗运内劲轰鸣如雷的喝声吓了一跳,转头看到一前一后进门的胡垆和阿飞时,有些心思活络之人登时猜到他们身份,知道果然是遇到正主,不由都替那说书的祖孙捏一把冷汗。 “阿飞!” 在里面一张靠窗的位子陪爷爷坐着的孙小红却蓦地发出一声尖叫,如一只欢快的小鹿般奔了过来,抓住阿飞的手臂,蹦蹦跳跳很是开心,嘴里又叽里咕噜问了一大串他别后的情形。 阿飞脸上现出些嫌弃的神色,却还是任由她抓着自己,口中也言简意赅地用一两个字回应她的问话。 天机老人见胡垆用一种很是“慈祥”的目光望着相处融洽的一对小儿女,立时察觉这牛鼻子有些居心不良,忙也起身上前,将自己最钟爱的孙女拉回身边,向着胡垆干笑道:“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不料竟在此处巧遇了胡垆道长。” 第九十八章 群英汇中岳,名谱列高台 在“醉月楼”二层的一间雅座之内,胡垆与天机老人相对饮酒。 看到天机老人有些神思不属之态,胡垆举杯笑道:“您老尽管安心,阿飞虽然年少,但武功见识都颇有成就,保证能看顾好您的宝贝孙女。” 天机老人与他对饮一杯,没好气地道:“我老人家不放心的正是阿飞这小子,别以为你的鬼心思能瞒得过谁!” 两人在京城时多次互访,彼此已算惯熟的朋友,言辞之间便也没有了初识时的许多客套。 胡垆笑而不语,算是默认了对方的指摘。 天机老人又斟了一杯酒,举杯邀胡垆同饮,而后抹了一把粘在胡须上的酒渍,忽的嘿嘿一笑:“老夫却没有想到,阿飞竟是名侠沈浪之子,又是这般品貌武功,倒也算是我家红儿的良配。” 胡垆越听越不是路,瞋目喝道:“你这老儿此言何意?难道阿飞不是沈浪之子而只是贫道徒弟,便配不上你家那丫头吗?” 天机老人哂道:“你这小牛鼻子除了一身武功不逊与人,其余的名声、胸襟、人品、相貌,哪一样能够与一代名侠沈浪相比?也就是阿飞这孩子秉承乃父天性,才没有近墨者黑被你带偏!” 胡垆大怒,定要和这凭空污人清白的老家伙辩个是非曲直。 天机老人凭一张嘴行走江湖,在口舌上自然不会饶人。 他不慌不忙地将胡垆出道以来做得事情桩桩件件罗列分明,逐一印证出胡垆腹黑、记仇、狡猾、多疑等多般短处,将胡垆说得脸红耳热,双拳握得咔咔作响,随时都有肯能恼羞成怒暴起发难。 总算结伴到外面去玩的阿飞和孙小红即使回转,胡垆需要在晚辈面前维护自身的师长形象,这才暂时放了这老家伙一马,却又在心中的小本本上狠狠记了一笔。 他们师徒祖孙在洛阳城中逗留数日。 到了五月初五,四人刚过子时便动身结伴赶往嵩山。 路上胡垆和天机老人分别带挈了各自的徒弟和孙女,施展轻功长驱百多里路程,在天地尽头第一道曙光破土而出的同时,不差先后地到了嵩山脚下。 但从来都是“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此时在嵩山脚下通往封禅台的一条必经之路的路口,已经聚集了大批佩刀携剑的江湖豪客,又有一队手提长棍、腰悬戒刀的僧人列阵拦住前路。 那些江湖豪客不能前行,个个心中大声嗔怒,纷纷指着众僧大骂,南腔北调的污言秽语层出不穷。 这些僧人的修养倒还不错,他骂任他骂,我自岿然不动。 “南无阿弥陀佛!” 蓦然间,一声佛号如雷霆般在众人耳内轰然炸响,又如洪钟大吕在群山之间滚滚回荡,良久不息。 在场尽是习武之人,便没十分的本事,也有三分的见识,都从这一声佛号中感受到来人深不可测的武功修为,齐齐地闭口不敢再骂,场中登时鸦雀无声。 一个身披袈裟、形容清癯的白眉老僧从山路上疾步行来,片刻便到了众人面前。 “少林派终也不甘寂寞了吗,居然派出心眉和尚来蹚这浑水。” 隐身在远处一片乱石中看到这一幕的天机老人嗤笑道。 胡垆油然道:“‘兵器谱’中不列白道各大门派中人,以致十年来人们只关注‘兵器谱’上有名的高手,而渐渐淡忘了这些名门正派的威势。少林派的这些大和尚最是滑头,想是打算借着这次重排‘兵器谱’的机会,凭着身为地头蛇的便利,来刷一刷存在感。” 天机老人笑道:“刷存在感?这说法虽然新奇古怪,倒也甚是形象贴切。” 此刻那心眉老和尚已经面向群豪开口说话:“贫僧少林心眉,此次率敝寺武僧拦阻各位,实是受了百晓生施主的委托。只因封禅台地方有限,容纳不下所有的江湖同道。故此只能让有资格名列‘兵器谱’之人上山,其余仅为看场热闹的朋友,还请留在山下等候结果。” 群豪中有一人高声喝问:“如今新的‘兵器谱’尚未公布,如何确定谁有资格列名其中?” 心眉轻抬右掌,向着身侧丈许处的一块顽石隔空一按。 在“噗”的一声轻响中,那顽石上碎屑纷飞,表面现出一个深达半寸的清晰掌印。 “少林绝学,般若掌!” 在场众人中,有识货的当即失声惊呼。 心眉仿佛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双掌合十微笑道:“哪一位能够接下贫僧三掌,便是有了跻身‘兵器谱’的资格。” “不愧为千年长盛不衰门派,果然够霸气!” 胡垆发出一声不知是赞叹还是讥讽地感慨,转向天机老人笑道, “贫道却没兴趣陪这大和尚耍子,这便另寻他路登山,咱们只在封禅台上再见了!” 言毕却不等对方回应,抓了身边的阿飞飘然而去。 天机老人先是一怔,随即摇头失笑道:“这小牛鼻子,居然要用这种方式考校我老人家。” 孙小红有些疑惑地问道:“爷爷你说什么?” 天机老人道:“少林派既然封了上山的正路,其他险要之处也定派了人把守。那小牛鼻子是要与爷爷比一比,看谁能悄没生息地穿过这些大和尚的封锁。” 孙小红立时兴奋起来,迫不及待地道:“那我们也赶快动身,爷爷一定不能输给别人!” 天机老人似是回应孙女,又似自言自语:“是啊,爷爷这一次却再不能输了!” 随即也带了孙小红,从另一个方向疾掠而去。 日影推移,不知不觉间已接近正午时分。 封禅台上,一个轩逸疏朗的老者与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僧并肩而立。 台下则参差错落地分散占了六七十名形容各异的武林中人。 眼见得正午已至,那老者在台上团团一揖,满面春风地向台下众人道:“老夫百晓生,此次劳动诸位朋友远道而来,只为重拟‘兵器谱’一事。这位高僧便是少林方丈心湖大师,也是老夫为今日之事请来的公证。闲话少叙,如今‘兵器谱’已大致拟定,便请诸位共同品评一二。” 百晓生开门见山说了这句话后,转身向着身边的心湖方丈拱手一礼。 心湖合十还礼,随即向着身后招一招手。 当时便有两名少林僧人合力捧着一幅足有七尺长短的卷轴走到台前靠右的位置。 其中一僧将卷轴竖起用手稳稳扶住,另一僧则缓缓向左移动并将卷轴徐徐展开。 第九十九章 魔手,魔王 台下众人能够通过心眉的所谓资格测试,自然都是当世一流高手,每个人的目力都极为敏锐,能够清楚看到那一幅白绫卷轴上用工笔楷体书写的一行行字体。 那些字体有大有小,有数字亦有文字,除了名次、姓名,竟然还都附有几行精当简约文辞,记录了该人的主要战绩,作为评定名次的依据。 这一部“兵器谱”是由最末的第一百名开始向前逐一展示,在场众人都先后在上面寻到自己的姓名。 初时或有些人对自己的排名不甚满意,等看清前后几人的战绩记录后,又无不心悦诚服,同时对能够搜集到如此详细情报编撰“兵器谱”的百晓生既敬且畏,皆赞叹那“百晓”的盛名之下,果无虚士。 渐渐地一卷“兵器谱”即将展到尽头,最后压轴的十大高手终于亮相: 第十“红魔手”伊夜哭 第九“东海玉箫”玉箫道人 第八“青魔手”伊哭 第七“蛇鞭”西门柔 第六“神刀浪子”白天羽 第五“银戟温侯”吕凤先 第四“嵩阳铁剑”郭嵩阳 第三“龙凤金环”上官金虹 看着一个个如日灌耳、或正或邪的名号,以及附在名号之后的一列列骄人战绩,在场众人尽都心神激荡,随即却又发现名列前十之人竟是一个也不在现场。 “兵器谱”的最后一段彻底展开,众人带着最后也是最大的一份好奇心凝神望时,却一个个尽都怔在当场。 原来最后的两人并未如后面的九十八人般依次列名,而是一上一下并居其上,名号之前也并未标注名次。 上方一个写的是“魔手”胡垆道人,记录的战绩只寥寥几笔,却都令人触目惊心,依次是十招破丐帮三大长老联手,二十招空手夺“横扫千军”诸葛刚铁拐,以嵩阳铁剑三百零三招破吕凤先银戟,以银戟四百十三招败郭嵩阳! 下方一个写的是“天机老人”孙某,记录的战绩要丰富许多,而其中分量最重的一则是三百二十四招击败“龙凤金环”上官金虹! 见台下众人愣过之后开始议论纷纷,百晓生轻咳一声开口道:“十年前列为十大高手的‘夺命剑’‘霸王枪’‘霜月刀’俱已多年不曾在江湖上现身,也并无传人入世,因此都移出了‘兵器谱’,‘横扫千军’诸葛刚不久前落败身残,此次也一并除名。 “其余六位经过这十年的磨练积蓄,武功只会在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此次仍列入前十,可说众望所归。 “胡垆道人、吕凤先、白天羽、伊夜哭几位虽属后起之秀,却也都有足够的战绩作为依据,证明各自足以取代除名之人名列前十。 “眼下老夫唯一的一桩疑难,便是胡垆道人与天机老人二位。胡垆道人虽然击败了郭嵩阳、吕凤先、诸葛刚三人,天机老人却击败了列居三人之上的上官金虹,也难以衡量战绩高下。 “有鉴于此,老夫只能将这二位并列于‘兵器谱’上,究竟孰高孰下,便由他们自行决定了。” 众人闻得此言,不约而同记起当年“夺命书生”李自然与“今世霸王”唐天豪的一场惊世大战,心中尽都生出无尽的兴奋和期待。 “呵呵……” 一声轻笑忽地清晰传入所有人耳中。 随着笑声,两条人影翩若惊鸿般从旁侧疾掠而至,轻飘飘地落在封禅台上。 “是胡垆道人和他的弟子阿飞!” 众人惊讶之余定睛望去,见来者是一个体态轻肥、满面含笑的青年道士和一个风姿俊美、面色冰寒的少年,立时想到他们的身份。 胡垆望向微现讶异之色的百晓生笑道:“阁下将贫道与‘天机老人’并列,算是很给贫道面子。只是为何给贫道起了一个什么‘魔手’的诨号,难道贫道长得像甚邪魔外道不成?” 百晓生见他面上笑容和煦,却不知他是在开玩笑还是当真着恼,当即认真解释道:“胡垆道长不要误会,老夫所取的这个‘魔’字绝非影射‘邪魔外道’之意,而是形容道长的这一双手如有魔力,不仅能够驾驭天下各种兵器,更兼回春之术、施毒之能。” 胡垆哈哈一笑:“若如此说,这名号倒也甚是贴切,贫道还要多谢阁下的一番良苦用心。不过咱们既然说到了‘邪魔外道’,这里倒正有一个邪魔外道在场——玉箫道人,给贫道滚出来!” 他最后的一句话,却是舌绽春雷喝出口来,喝声中隐隐蕴含着某种摇撼人心的奇异魔力,却是用上了从《怜花宝鉴》中初学乍练的“波斯惑心术”。 随着这一声喝,一条人影从封禅台一侧的大树上斜飞而下落在台上,双足着地的瞬间,笼着些茫然之色双目倏地恢复清明,换成惊怒交集之色狠狠盯着不远处的胡垆。 “胡垆,你我素日无冤无仇,你因何用此邪术戏弄贫道?” 来人是一个白发、白眉、白须,肌肤却如婴儿般娇嫩,完全看不出年纪的道人。身上穿着一件纤尘不染的玉色道袍,腰间的杏黄色丝绦上斜插一支莹润光滑的三尺玉箫。 有胡垆方才的一喝,再见到这道人的形容装束,在场众人中即使有不曾见过的,也都猜到他便是名列“兵器谱”第九的玉箫道人。 胡垆却没有理会玉箫道人的质问,仍向百晓生笑道:“贫道听说阁下的‘兵器谱’上有三不列——不列白道六大门派中人、不列西方魔教中人、不列女子。最后一条因‘月华仙子’而破例,不知前两条是否也是如此?” 百晓生脸色微变,叹道:“一已为甚,岂可再乎?昔年老夫为‘月华仙子’破例,实在是她的武功已凌驾江湖中万千须眉之上,便是与‘夺命剑’和‘霸王枪’相比也未见得逊色多少。除此之外,老夫便再不肯食言自坏规矩。” 胡垆面色转冷,回视脸上正阴晴不定的玉箫道人:“既然如此,阁下因何将这位分属魔教四大天王之一的‘爱欲天王’班察巴那列入其中?” 第一百章 探爪,擒龙 魔教,百多年前在西域凭空出现,奉阿修罗尊者为第一代祖师,其具体起源则神秘莫测无可稽考。 其向教众宣扬的口号是“天魔无相,万妙无方,上天入地,唯我独尊”,明明白白彰显了自己的野心。 百多年以来,僻处西域的魔教三次大举入侵中原武林,其余较小规模的明暗侵袭不计其数,每一次都会在江湖上掀起无边腥风血雨。 中原武林各大势力,不管彼此间有过何等龃龉,只要遇到魔教这外来户入侵,必然要捐弃前嫌,齐心协力御此强敌。 在数之不尽的大小规模厮杀中,几乎每一家门派势力都有人死在魔教中人手中,自己手中也都沾过魔教中人之血,彼此间实是不共戴天的死仇大敌。 此刻听到胡垆指认玉箫道人为魔教中人,而且是魔教中仅在教主之下,名列四大公主与四大天王之一的“爱欲天王”班察巴那,台上台下众人一片哗然。 再想想玉箫道人素有喜好渔色的名声,正合了那“爱欲”之名,许多人心中登时信了六七成,望向玉箫道人的目光中尽都杀机凛然。 台上的少林方丈心湖先摆手令展示“兵器谱”的两个少林弟子退下,而后移步到了玉箫道人的身后。 百晓生见状,也亦步亦趋随着心湖移位,登时形成对玉箫道人的夹击之势。 玉箫道人方才的脸色已变得极为难看,在成为众矢之的后,却忽地恢复平静哑然失笑,摇头叹道:“信口雌黄,莫过于此!所谓‘食色,性也’,天下男子雅爱美色者不可胜数,如何便能依此断定贫道为魔教‘爱欲天王’?” 胡垆冷笑道:“天下男子固多好色,但精通魔教十神功之‘天地交泰大涅槃术’的,便只有一个‘爱欲天王’班察巴那。你成名数十年,身边作为炉鼎的女弟子可是‘一代新人换旧人’。如今那些‘旧人’何在?你敢说不是被你培养得到火候后,以魔教邪法采尽精元纯阴,化红颜为白骨!” 此言一出,众人当中有些年岁且与玉箫道人相识者,想到他身边的美女弟子果然已经换过多次,而那些被换下的也却是就此彻底消失,原本有些散去的疑心登时重新高涨。 玉箫道人脸色铁青:“一派胡言!贫道每次收女弟子时都说得明白,以武功和钱财为酬劳,换她们陪贫道三到五年时间。每次到期之后便还了她们自由之身。因为这段经历不大光彩,她们不是归隐山林,便是改换了姓名面貌,世间自然不见她们的身影。” 胡垆哂道:“若叫你寻几个出来作证,你想必也不难找人冒名顶替。贫道也没耐心与你打这糊涂官司。话能虚构,人能作假,唯有武功骗不了人。贫道要在十招之内,迫你在众目睽睽之下显露魔教邪功,届时真相不言自明!” 玉箫道人面冷如霜,缓缓抽出腰间的三尺白玉箫,迎风轻摆八音齐鸣:“若你做不到,又该如何?” 胡垆用看白痴般的目光看着他道:“十招试不出你的底细,贫道便用一百招将你打死。反正你这祸害无数女子的老色鬼也早该死,有没有魔教妖邪的名头都一样!” 台上台下的众人听了,脸上尽都露出古怪神色。 要说玉箫道人确是好色成性,除了在身边蓄养许多美貌女弟子,也用各种手段糟蹋了不少良家女子。 若换作另一个人,早被打上采花淫贼的恶名,被许多最好行侠仗义的义士侠客喊打喊杀。 但他早在十年前便是“兵器谱”上的十大高手之一,修为臻达先天之境的武道宗师,即使少林、武当这等执白道牛耳的名门大派,也不便为了这等“微末小节”而树此强敌。 因此玉箫道人虽背着人尽皆知的“玉箫好色”之名,却一直我行我素无人过问,直到今日遇到胡垆。 “你欺贫道太甚!” 玉箫道人未料到他竟完全不按道理出牌,狂怒之下抖腕震动玉箫演化剑势,凭空幻出无数道莹白虚影,将胡垆上半身的要害尽都笼罩其中。 “说了恁多废话,早该动手!” 胡垆一声长笑,右手五指分张屈曲如神龙探爪,望着漫空散射丝丝森寒剑气的玉箫虚影一爪落下,爪势沛然浩大,弥天盖地。 “抱残守缺,万法归一!” 旁人尚未如何,与百晓生并肩而立截断玉箫道人退路的少林方丈心湖却脱口惊呼。 原来胡垆的这一爪赫然是少林七十二绝技之中排名前列的“龙爪手”,而且是将蕴含三十六式爪法所有精华的最后两式“抱残”“守缺”融会贯通合二为一,信手一爪便能蕴含整套爪法所有变化的最高境界。 当今整个少林寺中,也只有心字辈的心鉴精研这一路爪法,却还远远无法与胡垆相比。 但心湖也不能据此指责胡垆偷学少林绝学,盖因少林传承千年,其间不断开枝散叶,门中诸般绝学亦不可避免地外流。 单以“龙爪手”而论,这门绝学在北宋年间便已传入丐帮,又经人员最是复杂的丐帮辗转传授多人,虽多是零星招式,却也不排除有心人能将其搜集完整。 只是再怎么说,看到一个外人,而且是一个道门中人将本门绝学用出自家人望尘莫及的威力,饶是这位老禅师佛法精深,心情也有些复杂难言。 正面迎上胡垆这一抓的玉箫道人只觉自己所有的剑式后招都在爪势笼罩之下,简直便似主动缴械将成名兵器送到对方手中,大惊之下急忙撤身收招谋求后变。 却不妨胡垆手臂回收五指内屈掌心凹陷,向着他隔空一抓。 真气震荡空气,空中发出隐隐龙吟之声。 那一股强横无比的真气化作一只无形巨手,将玉箫道人全身裹住后大力拉扯,令本欲后退的他身不由己反向前扑。 “擒龙功!” 心湖已是不由自主地再次失声惊呼。 少林武学中有不少彼此一脉相承,形成了一条完整的进阶体系。 便如修习“龙爪手”之前,须由入门的“大擒拿手”练起,依次修习“大力鹰爪功”“少林擒拿十八打”“虎爪手”,而在修习“龙爪手”大成且修为臻达先天之境后,便可触摸到这一条进阶路线的尽头“擒龙功”。 昔年这一门功法亦随“擒龙功”传入丐帮,却因修习太过艰难而失传,却不知这胡垆道人是从何习得? 玉箫道人万没料到胡垆竟有如此手段,仓促之下急将手中玉箫一震,三点寒星从箫管中射出,分袭胡垆的双目与咽喉。 随即那玉箫又演化判官笔的招数,笔走龙蛇连点胡垆胸腹间七处要穴! 第一百零一章 魔音,魔刀 胡垆不慌不忙,化爪为掌向外轻轻一推,随着内陷的掌心向外一吐,一团在掌心反复凝练压缩的真气轰然爆开,宛如凭空炸响一个惊雷。 在至阳至刚、充斥天雷煌煌之威的可怕掌力下,玉箫道人射出的三枚钢钉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倒射而回,攻来的玉箫也被震得偏向一旁,胸腹间空门大开,任由裹挟着三枚钢钉的滔天掌力长驱直入。 这一掌却是前世白眉道人于“雷火炼金殿”奇景下,感悟雷霆之威而创的“五雷天殛掌”,最终还是被胡垆搜罗到手中,如今以先天之境的修为施展出来,更添了十分的雷轰霆殛威势。 看到胡垆终于不再用青出于蓝的少林绝学,一旁的心湖也悄悄松了口气。又因为凭着武道宗师的眼力见识,发现胡垆这一掌虽是极尽刚猛霸道之势,却与武当至阴至柔的绝学“太乙绵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便不禁生出些“一损俱损”的微妙窃喜情绪。 玉箫道人却被这一掌迫至绝境,万般无奈之下,只能抛开一切顾虑,身形在原地一闪竟凭空消失,同一时间却又出现在数丈外的高台一角。 胡垆的一记“五雷天殛掌”击空,脸上神色却是不怒反喜,大喝道:“还说不是魔教妖邪,这分明是魔教‘幻魔大挪移’的轻功身法!” 喝声中,他的身影明明还留在原地,却又有一个胡垆凭空出现在正作势要向远方飞遁的玉箫道人身前。 这一式自创的“凝眸分身,移形换影”的轻功身法,却比玉箫道人的“幻魔大挪移”更加奇诡玄奥。 他右手食中二指骈伸如剑,笔直刺向玉箫道人的眉心,剑指未止,指尖已经迸发出一道犀利如同真剑的锋锐剑气,刺激得玉箫道人眉心肌肤隐隐生出痛感。 玉箫道人身形再次明灭闪烁,横向挪移数丈避开胡垆的剑气,目中闪现冷冽无比的杀机,忽地将手中的白玉箫送到唇边,呜呜咽咽地吹奏起来。 箫声旖旎,宛如思春少女在闺中辗转反侧,曼声低吟,却最能挑动人心底最原始的欲望。 台上台下的众人几乎同时在心头迭生绮念,眼前丛生幻象,也只有寥寥数人或功力深厚或定力超人,才能暂时抵制箫声魔力。 距离玉箫道人最近,又被他以真气催动箫声刻意针对的胡垆所受影响最大,不仅已经作势将要发出的攻击停了下来,目光中也现出一抹迷失与挣扎交织的神色。 “这是‘九天十地迷音’,你果然是魔教中人!” 陡然间,与身边的心湖一样,都是神智清明未被箫声迷惑的百晓生口中发出一声暴喝,喝声中蕴含着最纯正玄门内功的破邪之力,如春雷在众人耳边炸响,霎时驱散了随箫声渗透入大家心头的靡靡之念。 玉箫道人脸色一变,停止吹奏舞动玉箫重新攻向目光倏地恢复清明的胡垆,显现出来的功力却暴涨近倍。 胡垆却是好整以暇,一面信手挥洒接下对方的绵绵攻势,一面带着些失望和埋怨道:“你这位号称博通天地的百晓生,怎不晓得贫道方才是示之以弱诱敌深入?如今是好心办坏事,令贫道还须大费一番周章才能收拾下这魔头了!” 百晓生闻言大为尴尬,向着身边同样面露不解之色、似是生出同样疑问的心湖解释道:“老夫被这魔教妖邪蒙蔽,两度将其列入‘兵器谱’上,实在惭愧无地!” 心湖恍然,知道他这次是颜面大损,以致进退失据,全不似平时的智珠在握。 他含笑劝慰道:“魔教妖邪素来狡诈,这一次玉箫道人骗过的是整个江湖,先生何必归咎于己身?你看,若非被胡垆道人逼到死角,有谁能想到他数十年来一直在藏拙,真实武功怕是足以跻身‘兵器谱’前五乃至前三!” 在两人叙话之时,场中两人已经越斗越急。 胡垆凭一双赤手赫然演尽了天下各门各派的武学精粹,在打得玉箫道人虽暴露真正实力仍左支右绌,全面主导战局之余,也令观战众人目眩神池。 大家常常用一句“博大精深”称赞某人的武学修为。直到了此时此刻,方知什么才是真正的“博大精深”。 眼见得双方斗至近三百招,胡垆口中蓦地喝一声:“撒手!” 却是用了一式精巧绝伦的擒拿手法“分花拂柳”,先用指尖扫中玉箫道人手腕穴道,而后反手夺下他手中的白玉箫。 卸下对方兵器之后,胡垆毫无留手之意,将那支圆润晶莹的白玉箫抡圆了当做一根短棒,箫孔拖出一串尖利刺耳的激啸,向着穴道受制半身酥麻的玉箫道人头顶砸落。 生死一线之际,斜刺里忽有一道黑影如一头捕猎鹰枭从高空扑落,随着身形下坠之势,一柄森亮钢刀向着在封禅台上另一边观战的阿飞斩落。 这一刀的厉害已无法用语言形容,全不似人间所有,而似来自九幽地狱,充满灾殃不祥的气息。 一刀斩落,时间、力量、角度、速度似乎都经过无比精确的计算,将出刀者身上每一分潜能都发挥得淋漓尽致,无坚不摧,至威至利。 它甚至已经不能称之为“刀法”,而是最纯粹的杀人伎俩。 在面对这突如其来、至凶至绝的一刀,阿飞的双瞳骤然收缩成两个极小的黑点,却没有尝试注定无用的闪避,而是在口中发出一声厉喝,盘在腰间的“蔷薇剑”倏地出鞘,一剑反刺那面罩黑巾、只露出一双幽深眼睛的黑衣人咽喉。 这是他在人间至大恐怖降临之际,突破自身极限刺出的自修习剑术以来最巅峰的一剑,隐隐地感觉自己已经触摸到师父所说“一剑破万法”境界的一丝影子。 虽然在速度、力量、气势等方面仍远远无法与对方斩落的一刀相比,却在最玄奥的意境方面呈现出些微抗衡之势。 当然,这一点玄之又玄意境根本无法扭转眼前的局面,最终的结果仍只会是黑衣人将阿飞一刀两分。 胡垆却似完全不理会黑衣人再明显不过的“围魏救赵”之际,手中玉箫依原式落下,如敲破一颗臭鸡蛋般,将玉箫道人的一颗大好头颅砸得彻底爆开,红红白白之物飞溅数尺。 与此同时,却有一条丈二长短,一端细如尾指、一端粗如鸡卵的漆黑棍棒横向飞来,遮在阿飞的头顶拦住那惊神泣鬼的一刀。 第一百零二章 争名,决战 在刀锋与棒身接触的瞬间,那根奇形棍棒陡然急剧震颤起来。 这震颤的幅度并不大,频率却高到不可思议,以至于棒身在众人的视线中几乎失去形体而变成一束漆黑的模糊光影。 因为超高频率的震颤,刀锋与棒身在一瞬间其实已经在以毫厘计算的微小距离下经过了千百次碰撞。 在千百次碰撞之下,那本身便属神兵、质地坚韧无比的棍棒不仅将似乎能斩开世间一切事物的刀势消融于无形,更将其震得反向高高荡起,令那黑衣人门户大开。 而阿飞刺出的远超平时状态的一剑便从他洞开的门户长驱直入,剑尖处的一点红艳星芒霎时已到他咽喉。 黑衣人悬在空中的身躯借了刀上反震之力,于这间不容发的瞬间再生变化,仰身后翻如锦鲤穿波。 阿飞的“蔷薇剑”便贴着黑衣人的面巾刺在空处,锋锐无匹的剑刃虽只似沾非沾,却还是将面巾的下半截从中割破,露出光洁无须的嘴巴,显示处此人的年岁应该不大。 黑衣人见玉箫道人已尸横台上,自己的“围魏救赵”之策落空,心中立时萌生去意,借着倒飞之势疾掠向台下。 “给贫道留下罢!” 已腾出手来的胡垆一声断喝,身形扶摇而起在空中截住黑衣人,手中的玉箫如棍棒、如长剑、如鞭锏、如枪矛……霎时间连攻十七八招,每一招都是不同兵器的用法。 黑衣人没有再用出先前那石破天惊的一式斩击,转而施展了一路变化奇诡,连绵不绝的刀法,以攻对攻与胡垆对拼十七八招。 两人的轻功都已超凡脱俗,每出一招的同时,都能凭借兵器反震的一点力量变换身法,在这十七八招之间,身体竟始终滞留空中,宛如仙人冯虚御风。 台上的心湖骇然喝道:“这是魔教镇教神功‘如意天魔,连环八式’,大家一起出手,无论如何定要将此獠留下!” 少林派执掌武林白道牛耳、多次领袖群伦反击魔教入侵,作为少林掌门的心湖自然对魔教知之甚深。 据他所知,魔教最核心的功法合称“十大神功”,其中排名第一的便是黑衣人所用的刀法“如意天魔,连环八式”。 这一路刀法共有八式,每式分三十六招,每招含一百零八种变化,合计三万一千一百零四种变化,已尽窥刀法之极。 最重要的是这路刀法向来只传魔教教主,配合魔教镇教之宝“圆月弯刀”施展,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这黑衣人年岁不大,手中用的也非“圆月弯刀”,绝不是现任魔教教主白小楼,却必然与其关系极其密切,说不定便是他选定的继承者。 若当真如此,留下此人便等于断了魔教的未来。 心中霎时衡量了事情的轻重,他人如长天一鹤飞掠而起,丝毫不顾一派掌门的身份,要与胡垆联手夹击那黑衣人。 黑衣人自知再不走便永远走不了,拼着用肩背受了胡垆玉箫一击,在喷出一口鲜血的同时,激发了一门该是燃烧精血的秘法,身形以无与伦比的高速疾掠而走,连胡垆也自觉追之不及而只能放弃。 “本座神教权法天王多尔甲,来日必报胡垆道长厚赐!” 那黑衣人的身形瞬间去远在众人视线内消失,却将这句深含无穷恨意的话语留在原地回荡不休。 胡垆落回封禅台上,对权法天王多尔甲的威胁之辞浑不在意,只当做是败犬的狺狺狂吠。 他笑呵呵地向着方才及时出手救下之人拱手笑道:“天机棒果然天下无双,贫道佩服!” 那持棒站在阿飞身边的正是天机老人。 但他此刻已全不复平素那干巴老头儿的形象,脊挺肩张腰背笔直,将身高凭空拔高了两寸有余,皮肤如充了气般变得紧致光滑,若非须发仍是一片花白,天机老人的“老人”之谓已经名不符实。 天机老人平素变幻形貌正是不想暴露身份,见胡垆佯作不认识自己,也顺水推舟地做出礼貌而疏离的初识态度,淡然笑道:“胡垆道长也当真了得,居然能够察觉老夫已到现场,而且笃信老夫会出手救下这小子。” 因为在去年初识时,胡垆便展现出某种神秘的感知能力,所以天机老人知道他是确定自己在场,甚或事先便察觉那权法天王多尔甲的存在,才放心地让阿飞面对这一次的生死危机以作历练。 待两人寒暄过后,台上的心湖与百晓生也上前来见礼。 各自见礼已毕,百晓生走到台边,向着台下众人拱手长揖,面上满是惭愧之色:“老夫识人不明,让玉箫道人这魔教妖邪鱼目混珠,仅此向天下英雄致歉,并宣布将此獠自‘兵器谱’内除名!” 他顿了一顿后,转换笑颜又道:“今日这次盛会虽被两个魔教妖邪扰了一场,却也让我们见识到天机老人与胡垆道长的绝世武功。只是此刻老夫是更加拿不定主意,不知该如何分判这两位的高下了。” 台下立时有人听出他的话外之音,接口叫道:“那还不容易,既然两位都已到场,何不就在此切磋一回已定高下?” 此言一出,众人都将目光落在天机老人与胡垆身上。 这一句话却是将两人架到火上,须知江湖中人争得便是一个“名”字,双方中无论是谁说半句推脱之辞,那便等于将“兵器谱”榜首之位让给了对方。 天机老人虽然豁达,却终究未能勘破这个“名”字。 而且与胡垆相识日久,他隐隐感觉到这个面和腹黑的道人藏着太多底牌不肯轻易示人,心中也早有找机会探其虚实的念头。 正因如此,他此次来嵩山前,才将多年封存不用的成名神兵“天机棒”取出。 如今既然有了一个机会,他便顺水推舟地向胡垆拱手道:“此事终究要有个了结,择日不如撞日,道长意下如何?” 胡垆欣然还礼笑道:“固吾愿也,不敢请尔!” 他连皇帝都当过,哪会将什么“兵器谱”的排名放在心上? 但作为立志追求巅峰与超脱的武者,能够有机会与全力出手的天机老人较量一场,也是正中其下怀。 第一百零三章 天机难测,天威难当 “叮!” 一丈二尺的天机棒与三尺玉箫在空中交叉搭在一起。 天机老人与胡垆的手掌持定两件神兵相对而立,斜伸的手臂宛如钢浇铁铸而成,看不到一丝一毫的颤动。 凭着彼此接触的兵器,两人全力感应对方气机与力量的每一丝细微变化,寻找出手的最佳时机。 如此对峙良久。 蓦然间,天机老人的天机棒毫无征兆地再次生出那种奇异的高频震颤。 纤细的棒端在一瞬间千百次撞击玉箫,在将它撞得偏移向一侧的同时,自己也借了反震之力弹向上方,如擎天之柱般笔直指向苍穹。 而后,这一座擎天之柱随着天机老人双手的挥棒的动作轰然倒塌,携着雷霆之威山岳之力,向着胡垆的头顶轰然砸落。 胡垆的脸上现出一抹微笑,身影在棒下无声消散——“凝眸分身,移形换影”。 在同一时间,另一个胡垆凭空出现在天机老人的身后,玉箫演化剑势,笔直刺向老人后心。 天机老人头也不回,手中天机棒较粗的一端自腋下反撞向后方。 棒挟风雷之势,便如一根由上百人合力推动,用以撞击城门的冲城巨木,轰隆隆地撞向胡垆前胸。 “这老疯子!” 胡垆见这平时一团和气的老家伙当真动起手来竟是一副狂战士做派,心中暗骂一句的同时,脚下已用出“酒仙踏月,醉步迷踪”的步法,却又将“凝眸分身,移形换影”的身法融入其中,醉步踉跄间,身形一分为二,在避开天机棒攻势之后,又分从左右两面挥动玉箫夹击天机老人。 天机老人在原地旋身,双手握持天机棒中段,一粗一细的棍棒两端同时以“横扫千军”之势攻向左右两个胡垆。 胡垆仍是一沾即走绝不与对方硬拼。 他的身形步法变幻不定,如醉汉般东倒西扑之际,瞻之在前忽之在后,间或还分化身形,惑人耳目。 手中玉箫演化“醉梦红尘,归藏八法”中蕴含的诸般兵器运用法门,刀枪剑戟变幻不定,从向天机老人发动绵绵攻势。 天机老人双足只在方圆三尺之内移动,手中的天机棒似有千钧之重,东挥一棒,西砸一棒,看似全无章法,实则是近年来才参悟到的“返璞归真,大巧若拙”的武学境界,暗藏神鬼莫测之能,每一棒都是力量与技巧完美结合的巅峰力作。 胡垆身法招式愈来愈快,愈来愈奇,到后来赫然已分化出八个真假难辨的胡垆身影,以一柄玉箫分别演化出八种兵器的招式,尽显变幻无常之妙,分从八个方位合击天机老人。 天机老人却已伫立原地不再移动,手中的天机棒愈使愈慢,棒上的力量却愈来愈强,却又暗蕴刚柔之变攻守之用,时而如蜿蜒长城横亘万里,时而浩荡黄河恣肆奔涌。 台上台下观战的众人俱都紧张得几乎窒息。 名侠沈浪与快活王柴玉关的一战也好,“夺命书生”李自然与“今世霸王”唐天豪的一战也罢,在场众人都无缘得见。 但他们相信,今日这一战的精彩之处绝不会逊色于那两场大战,也必然与那两场大战一样,成为无数人传颂的经典。 蓦然间,场中爆发出一声金石相击的激越铮鸣。 那令人眼花缭乱的八个胡垆身影合而为一倏地飞退到数丈之外,手中的玉箫已经只剩下半截。 “这是……胜负已分?” 众人心中刚刚升起这个念头,却见天机老人横棒而立,长笑喝道:“胡垆道长,若你仍有所保留,那‘兵器谱’榜首之位,老夫便要却之不恭了!” 去年两人在京师初遇时曾有过一次切磋。 方才交手了数百招,胡垆拿出的实力虽然足以惊世骇俗,却只大致与当日展现的实力持平。 彼此相熟之后,天机老人可是知道了这面相朴实却一肚子算计的家伙最爱留后手,怎都不相信当日切磋时他便用出了所有底牌。 在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胡垆将半截玉箫随手抛掉,笑道:“既然老人家盛意拳拳,贫道只能将一点压箱底的小把戏也掏出来献丑了。” 话音未落,他陡然间向前腾腾腾连跨三步,每一步都是丈许距离,身上的气势也随着跨出的脚步急剧高涨。 等他跨步到天机老人身前时,众人均觉眼前一花,这总是嬉笑怒骂没个正经轻肥道人仿佛化身高踞九霄俯瞰人间的尊贵帝君。 高高举起后向天机老人头顶按落的一只宽厚手掌,便是代表着这位帝君无上权柄的印玺。 印落,则万里山河、亿兆生灵皆任其生杀予夺。 胡垆自创的“醉梦红尘,归藏八法”有包罗万象,海纳百川的特性。 前世他凭借帝王身份广纳天下武学于一身,用尽毕生心血推演融合。 单从“招式”的层面而言,这一路功夫已渐臻圆融,若要再有本质提升,便该另辟蹊径。 到这一世重获新生又晋升先天之境,他终于寻获了升华这一路功夫的路径——化繁为简,返本归元。 “醉梦红尘,归藏八法”的根本理念源于胡垆师父吕四娘家中秘传的一部《归藏易》,如今他仍是从易理中获得了灵机。 《说易》有云:“雷以动之,风以散之,雨以润之,日以烜之,艮以止之,兑以说之,乾以君之,坤以藏之。” 在胡垆设想中,“醉梦红尘,归藏八法”将据此凝练为八式超脱招式变化,而以精神、气势及力量的运用为根本的散手。 只是直到目前为止,这命名“归藏八印”的八式散手才得其二。 此刻他施展的便是其中的一式“钧天印”。 “钧天印”取法“乾以君之”,意指上天主宰世界,掌四时之运转、六气之变化、万物之生灭。 胡垆终是打过天下坐过江山的人,一旦正经起来,绝不会少了那“履至尊而制六合”的煌煌帝王气象。 这一掌落下,胡垆的精气神乃至素日深藏不露的一身非人神力尽都凝聚其中,当真如一方自九霄钧天之上崩摧苍穹轰然坠落的如山巨印! 第一百零四章 避讳,改名 面对胡垆这一式大有君临天下,宰割山河气势的“钧天印”,天机老人身形倏地后退丈许,却并没有想着彻底脱离对手的攻击范围。 因为那只会令双方的气势形成此消彼长格局,到时他便再也无力扭转败势。 以沉腰坐马之势将双足钉在台上,天机老人双手持定天机棒,用尽平生之力向上一挑,只有手指粗细的棒端准确挑在胡垆按落的手掌掌心。 随着一阵令人牙酸的“嘎吱吱”声响,这条用多种珍稀金属聘请绝顶匠师铸造的神兵被这一掌压得弯成一个巨大的弓形,那紧绷的弧度令人担心它随时都有可能断裂。 “开!” 天机老人蓦地须发戟张,神态威猛绝伦若天神降世,张口发出一声霹雳般暴喝,同时将双臂一合,如撬动山岳般去挑那似乎当真蕴含山岳之力的手掌。 “铮!” 在一声刺耳的震鸣声中,弯曲的天机棒陡地弹成笔直,胡垆的手掌被挑的向上弹起二尺有余,但天机老人也棒身传回的巨大反震力道作用下向后连退三步。 “好!” 胡垆口中也发出一声暴喝,再次向前跨了一步。 在这一步跨出的瞬间,他全身的骨骼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清脆爆响,整个人长高了足有一尺,原本圆肥的身躯也变得肌肉贲张强壮无比,将宽松道袍撑得紧绷在身上,一只膨胀了一圈的手掌仍用那一式君临天下的“钧天印”,向着天机老人头顶再次落下。 当初他经历第二次穿越来到这一方世界,虽然一身内力化为乌有,却拥有了取名为“天视地听”的异能,同时上一世的天生神力与取名为“法相天地”的异能也有了极大提升。 原本他的“法相天地”属于只能激发而不可掌控的爆发式能力,虽然威力强悍至极,连当初那般凶威赫赫的白眉道人也能一掌拍死,但持续得时间既短,事后又存在虚弱期的弊端。 而如今的胡垆已能够初步控制这异能,可以选择只激发部分威能,如此不仅持续的时间更久,事后的虚弱程度也减轻不少。 即使是不完全版本的“法相天地”,却也将他这第二记“钧天印”的威力放大了一倍不止。 清楚感应到这一掌的威力,天机老人脸上神色凝重无比,双臂向内一合,天机棒登时一节节向较粗一端收缩,一丈二尺的长棍变成三尺短棒。 他改用右手单手持棒,向着胡垆落下的手掌掌心点出,动作轻盈舒缓无比。 掌棒交击,发出一声石破天惊的炸响,两人脚下从坚厚花岗石板同时碎裂,塌陷了一个足有丈许直径的碗状凹坑。 在飞溅的碎石和尘土中,胡垆的身形如轻灵的纸鸢般向后飘飞两丈,双足落地时膨胀的身体也恢复了原状。 天机老人却是一步一步从那凹坑中走了出来,看了看手中的天机棒后,脸上现出些复杂的神色,当先向着对面的胡垆拱手道一声:“佩服!” 胡垆含笑拱手还礼,回一声:“承让!” 方才那一拼之下,天机老人的天机棒终究难当胡垆的加持了“法天象地”异能的“钧天印”,被震得偏向一旁露出破绽。 若胡垆当真是与他生死相搏,只要再补一掌,当即便可将他击杀当场。 从这两句话中,众人也霎时明白此战胜负,登时都向胡垆投去了蕴含钦佩、羡慕、嫉妒等复杂情绪的目光。 百晓生在一旁鼓掌大笑:“这一战却是令我等大开眼界,同时老夫的‘兵器谱’也终于可以定稿了!” 胡垆正从袖中取出那碧玉葫芦,扭开盖子后将一股晶亮酒液倾入口中。 这碧玉葫芦中空间可以随他心意划分区域,彼此互不干扰,这就方便他分门别类地储存各种美酒。 此刻他饮下的便是自己加入许多珍稀药材精心调配的“回元酒”,最能补益元气恢复精力。 听到百晓生这句话时,他将葫芦盖好收起,拱手道:“且慢,恕贫道冒昧,先生这‘兵器谱’上似乎还略有瑕疵。” 百晓生一愣,问道:“不知是何处有问题,还请胡垆道长不吝指教?” 胡垆漫不经心地道:“指教不敢当,只是先生榜单上已列了‘青魔手’与‘红魔手’,却又为贫道取名为‘魔手’,未免容易混淆不清。依贫道愚见,还是给他们兄弟二人改个名号罢!”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无不惊愕,都感觉这胡垆道人纵然武功盖世,行事也不该如此霸道。 要知对江湖中人来说,毁其名号已堪比杀父之仇、夺妻之恨。 百晓生也一下怔在当场,半晌之后才苦笑道:“此事确是老夫考虑不周,只是伊哭、伊夜哭昆仲俱不在现场,老夫实在……” “谁说他们不在?”胡垆发出一声嗤笑,随即转个方向望向距离封禅台不远的一片树林,将声音提高了一些喝道,“贫道方才说的话,你们兄弟该是听清楚了。若有意见,便出来与贫道好生分说一番;若没有意见,也明白说出来以免百晓生先生为难!” 众人的目光随着胡垆的视线转向那片树林,其中不乏心中将信将疑者。 片刻之后,一个有些干涩的声音从林中传出:“胡垆道人,今日你也风光得够了,何必再拿我兄弟二人作筏子?” 胡垆淡然道:“你也晓得贫道已出尽风头,当然不用拿你们来滥竽充数。明人不说暗话,贫道只是单纯地看不惯你们这两个人,深以与你等穷凶极恶之辈用同样名号为耻!” 另一个蕴含无穷怨毒愤恨之意的声音从树林内传出:“胡垆道人,你连战三大高手,如今还有几分猖狂的本钱?” 胡垆神色与语调都未现出丝毫波动:“你若以为此刻贫道是虚张声势,大可与你兄长合力向贫道出手!” 树林中恢复沉寂,良久再不闻声息。 胡垆转回头向百晓生笑道:“那兄弟二人已经遁走,看来对此事并无意见,如此便有劳先生,为他们另拟两个更合适的名号了。” 台上台下众人当中,很有一些推测胡垆连战三大高手后功力元气大损,悄然萌生出一些异样心思。 等见到胡垆这番视伊氏兄弟如土鸡瓦狗随意打压的操作,又悄然将这些心思全部打消。 第一百零五章 雏龙入海,幼隼试翼 一入江湖岁月摧,少年子弟易白头。 不知不觉已到了弘治十八年的春天,距离百晓生重拟“兵器谱”已过去整整五年。 五年来,江湖仍没有如百晓生的初衷般,因为一部排定了名次的“兵器谱”而风平浪静。 相反,挑战“兵器谱”上的强者,成为越来越多初入江湖的新丁们最喜欢走的一条扬名立万的捷径。 而那些“兵器谱”上的成名高手,为了维护自己的名声以及由之而来的地位、财富、权力、美色……也绝不吝用尽所有手段,毁掉这些试图动摇自己名声进而剥夺自己所拥有一切的后生晚辈。 挑战与迎战,厮杀与阴谋,一步天堂,一步地狱,如此种种几乎没有一日不在江湖中的上演。 这一天,漫天风沙的西北道上,有三匹快马在杳无人烟的荒凉古道上疾驰。 那三匹马是一色遍体火炭般红,背高腿长,奔行如风,显然都是难得一见的良种神骥。 马上的骑士二男一女,都是内着劲装,外罩大氅,分呈青、白、红三色,头上各自带了一顶兼具防日晒与风沙功能的垂纱斗笠,看不出面貌如何。只是从体态判断,年岁都该不大。 眼见得日近正午,前面路旁又恰好出现一个供来往客人休憩的简陋凉亭,那红衣少女遂在马上扬声道:“此处离秦州还有小半日路程,咱们去那凉亭内略作休息罢!” 在左侧并辔而行的白衣少年笑道:“小师妹说要休息,那定是要休息的,若是累坏了你,只怕有人要心疼咯!” 红衣少女轻啐了一声,嗔道:“二师兄再胡说八道,当心我割了你的舌头!” 白衣少年声音中透出做作十足的诧异语气:“这怎是胡说八道?难道累坏了你,孙老爷子不会心疼?——小师妹你不是以为我在说别人罢?” “你!”红衣少女这才知道被他戏弄,又羞又气却又无可奈何。 另一边的青衣少年终于开口,语调清冷平静:“你不说话,没人将你当做哑巴。” 白衣少年却能从这似乎不含一丝情绪波动的话语中清晰辨别出几分羞恼,知道再说下去这总是能动手便不动口的家伙怕是要发飙,当即老老实实地闭了嘴。 三匹快马倏忽便到了那凉亭边上,三人同时勒住缰绳翻身下马,将三匹马拴在亭边树立的几根木桩上,各自摘下鞍侧的包裹,白衣少年还摘下一杆足有丈二长短,外裹绫套看不出是枪是刀的长兵器。 他们移步到了亭内,先将头上的斗笠摘下,露出三张洋溢着青春朝气的俊美面庞,却正是朱厚照、阿飞和孙小红。 如今这三个小家伙都到了十五六岁年纪,因为修习了上乘武功,阿飞和朱厚照固是身形颀长挺拔不逊成年男子,孙小红也出落得亭亭玉立,体态婀娜。 凉亭内并无桌凳,四周的围栏便成了座位。 三人各自坐定之后,孙小红从包袱中取出自己用了一番心思制作,虽然卖相较丑,味道却已经过关的糕点,笑吟吟地送到阿飞面前,却全不理会一旁的朱厚照。 阿飞道了声谢,拿过来就这清水吃了几块。 孙小红看他吃得香甜,登时眉开眼笑,一张俏脸上满满的都是幸福。 朱厚照看到这一幕,手中出自名厨之手的精美糕点便有些吃不下去。 因为他左看右看,都觉得这些糕点此刻像极了师父胡垆说过的一种名为“狗粮”的东西。 当然,朱厚照也只是不忿这两个家伙在自己面前“秀恩爱”,却并未生出什么或失落或嫉妒心思。 毕竟三小虽是自幼相识直至如今,其间孙小红又被天机老人卖了张老脸塞入胡垆门下,成了阿飞和朱厚照的师妹,彼此却并未形成什么微妙的三角恋情。 朱厚照这小子固爱美色,却只喜欢那种丰满成熟的大姐姐,对于没长开的青涩女孩儿从来都不屑一顾,平素更将性格精灵活泼的孙小红当做兄弟相处。 看孙小红小小地报复了朱厚照一回,阿飞终于说起正事:“二师弟,你确定那安化王会亲自来秦州见贾精忠?要知道藩王私离封地可是大忌。” 朱厚照胸有成竹地答道:“大师兄放心,小弟在贾精忠身边安排了眼线,对他的一举一动都了如指掌,自然也间接掌握了与他达成交易的安化王。” 孙小红撇嘴道:“朱叔叔怎会重用这么一个既贪且蠢的死太监?他居然相信那安化王用三千两黄金从他手中买一份空白旨意,只为了恢复自己被褫夺的护卫!” 阿飞跟随胡垆日久,虽然始终学不会他那满肚子机关算计,却能一眼看穿其中关窍,淡然解释道: “这正是朱叔叔的用人之道的高明之处。将这样一个认钱贪权又没脑的家伙推上前台,那些总和朱叔叔为难的人便要被他牵扯大半精力。而且这又是也极佳的鱼饵,能将各种别有用心的鱼儿引入罗网——那位安化王正是一条倒霉的鱼儿。” 看到孙小红用满是“原来你老子是这样的人”的诧异目光望着自己,朱厚照干咳一声道: “福祸无门,惟人自召。那安化王确是久蓄反志,已在暗中拉拢了何锦、周昂、丁广等一大批甘宁卫所武官,甚至与西方魔教有了些不清不楚。 “他此次从贾精忠手中骗取空白圣旨,只怕是不想再继续隐忍下去而将有所动作。为免得大兴刀兵而造成生灵涂炭,小弟只好亲自来捉贼捉赃,擒贼擒王。” 说到正经事上,孙小红也不再嬉笑,皱眉道:“若安化王当真与魔教有勾结,此次身边或许便有魔教高手随行。若是魔教四大天王、四大公主级数的人物,凭咱们三个怕还应付不来。” “红儿放心,朱叔叔哪会让二师弟以身犯险?”阿飞先安慰孙小红一句,然后转向朱厚照问道,“这几年你已暗中接掌了锦衣卫,此次那什么‘四灵将’是否都出动了?” 朱厚照鼓掌笑道:“小弟便知瞒谁也瞒不过师兄。不错,此刻锦衣卫‘四灵将’中的青龙、白虎、朱雀已率领四百锦衣卫好手潜入秦州,至于‘玄武’,则早佯作被两次收买,一方面跟在贾精忠的身边,一方面又成了安化王的内应!” 三人说了这些话,也吃过了糕点,当时便要收拾东西继续上路,才从凉亭内出来,忽地远远见到后面的路上有滚滚烟尘如一条黄龙卷地而来,随即耳边也听到由轻转响、密如骤雨的马蹄声。 第一百零六章 瀚海飞鹰,大漠判官 眼见得是一队骑士风驰电掣而来,阿飞和朱厚照极有默契地一左一后护在孙小红身侧。 阿飞右手虚按腰间“蔷薇剑”剑柄,朱厚照则干脆扯下绫套,将当初吕凤先赠送的银戟拄在身侧。 孙小红虽感动于两个师兄的呵护,却也并不打算完全依赖旁人,被衣袖遮掩的右手食指与中指间悄然夹了一叠其薄如纸、形似柳叶的飞刀——拜入胡垆门下后,她主修的便是轻功与暗器两项。 转眼之间,那队骑士已拖着漫天烟尘来到凉亭近前。 “吁——” 随着一声呼喝,当前一名骑士一勒缰绳。 他骑乘的那匹神骏黑马一声嘶鸣,做个极为风骚惹眼的人立动作,才放下前蹄停了下来。 那骑士似乎很满意坐骑帮他大出风头的行为,伸手在黑马颈侧轻拍了两掌才甚是潇洒地飞身下马,向着凉亭内的三人拱手笑道:“‘大漠判官’展鹰,率‘天鹰帮’全伙,见过三位少侠!” 此人最多十七八岁年纪,面容俊美不逊阿飞和朱厚照,却又另有一种充满野性的男儿魅力,头上缠裹一条深红色布巾,微带卷曲的长发随意披散在肩头,身上穿着一身充满异域风情的贴身武士劲装,腰间皮带上斜插一柄装饰华美的连鞘月牙弯刀,双腿的大腿外侧都束了箭囊,每个箭囊中并排装了三支铁翎短箭。 在他之后,后面的二十余人亦随之翻身下马,齐声喝道:“见过三位少侠!” “天鹰帮,大漠判官?” 阿飞和朱厚照一起转眼去望孙小红。 孙小红从小便跟随天机老人行走江湖,又听天机老人讲了无数江湖中的掌故秘闻,眼界见识却远胜他们两个做师兄的。 果然,孙小红嫣然一笑,悄然收了指间的飞刀,从两人当中向前跨了一步,向着对面的展鹰拱手道:“失敬。小女子久闻‘瀚海飞鹰’展鹏展老爷子凭一路‘飞鹰十三式’刀法威震西陲,却不知展帮主何时接了老爷子的班?” 听到这巧笑嫣兮的娉婷少女一口道破自己的来历乃至武功路数,展鹰心中一凛,面上的意气风发之态略略收敛了几分。 对方问起了自己的父亲,他却不能不认真回答:“先父已于去年病故,‘天鹰帮’中的一班叔伯也洗手归隐,如今是展某带了一伙同辈的兄弟在讨生活。” “原来展老爷子竟已仙去了吗?可惜,可叹!”孙小红先慨叹一回,然后问道,“展帮主此次当是为我等而来,却不知有何见教?” 展鹰正容道:“不敢,展某确是有事与三位商讨。不过在此之前,还要请问三位是否便是‘魔手’胡垆道长门下高足飞剑客、朱公子与孙姑娘?” 自登临“兵器谱”榜首俯瞰天下之后,胡垆在这几年间已罕有出手,倒是他这三个弟子在崭露头角后渐渐闯出偌大名头。 其中朱厚照用的自是“朱寿”这个马甲。 因为学了胡垆托李寻欢转送的《怜花宝鉴》中的易容术,他异想天开地将以前偷溜出宫时用的假身份坐实,于是京师当真有了一个出自皇室旁系远枝,拜在胡垆道人门下的“朱寿”公子。 这“朱寿”与“朱厚照”的相貌虽有几分相似,但在旁人看来,绝不会生出两者实为一体的想法,只会以为这是两者同为太祖血脉后裔的原因。 听到对方直接揭破自己三人的身份,日常负责对外交际的朱厚照上前一步替换下孙小红,向着对方抱拳道:“在下正是朱寿,这两位便是飞师兄与孙师妹。展帮主若有见教,此刻可以说了。” 展鹰并未因对方坦陈“兵器谱”榜首门人的身份而改换态度,仍是先前般不卑不亢: “实不相瞒,展某的兄弟偶然发现三位是跟着一支从京师来的商队一路来到秦州附近,偏巧那支商队此来秦州是要与展某盯上的一只携带大量黄金的肥羊交易。展某此来,只为讨个明白话——三位想要的,是财还是货?” 朱寿将银戟一转倒提了背在身后,缓步从凉亭内走了出来,面向展鹰悠然道:“为何定要二选其一?家师说过一句话——小孩子才做选择,成年人该全都要!” “那要看你是否有足够好的牙口与胃口!” 展鹰却是翻脸快过翻书,闻言当即发一声断喝,腰间弯刀铿然出鞘,在掌心极速旋转幻化出七八团冰轮满月,切割向朱厚照周身要害。 朱厚照那杆长达丈二、重逾百斤的银戟丝毫未因对方近身抢攻而进退失据,极尽轻盈灵动之势的在主人手中旋转弹跳。 戟杆在身前数尺空间横挪竖移,接下弯刀的所有攻势;前端剑形主刃、月牙弯刃用出刺、挑、劈、割、锁、挂诸般变化,绵密精微如织女飞针走线,向着对手发动无孔不入的攻势。 展鹰的刀招随之变化,却仍是有进无退的进手招式,摆出一副不惜与对手玉石俱焚的凶悍架势。 朱厚照生平最是胆大包天,丝毫没有“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自觉或“瓷器不碰瓦罐”的忌惮,最喜欢的便是冒险,最爱玩的便是心惊肉跳。 见对方只攻不守,他手中银戟竟也弃了防守招数,如银蛟腾雾、白龙掀波,迎着那漫空刀影反攻回去。 两件兵器在双方当中的虚空中激烈撞击,周围众人眼前满是一片火树银花般的璀璨光影,耳中尽是一片如密集如雨打芭蕉、清脆如珠落玉盘的叮叮当当鸣响。 只是在极尽视听享受的同时,大家也不免都心惊肉跳,因为这无比绚丽的光影之中也隐藏着无穷的危机。 双方中只要有任何一人出手的时间、速度、角度稍有偏差,未能用自己的攻击拦截下对方的攻击,立时便是两败俱伤的结局。 蓦然间,弯刀银戟发出一下空前激烈的撞击鸣响,两条人影随之分向两边。 朱厚照大笑道:“好一个‘大漠判官’,这一战实在够痛快!不过阁下忒也心急,没有听明白在下话中之意——在下是想说,阁下为何要做选择,两个都要也未尝不可!” 展鹰一怔,而后问道:“财归展某,货也归展某,则三位所求为何?” 朱厚照意味深长地道:“在下等只要交易双方这些人。” 阿飞和孙小红对视一眼,心中同时大叫狡猾——那财是安化王出的,货是一张对展鹰说来毫无用处的空白圣旨,朱厚照这是要空手套白狼,不费一钱便将展鹰这高手及其一众看去甚是剽悍的手下当作打手。 第一百零七章 脱脱,脱脱 秦州城郊,一座驿站之内。 两批不速之客同时抵达这座墙壁坚厚带着明显军用风格的建筑,用钱财开路外加暴力威吓,将几个看守驿站的驿卒赶走后,在一座光线昏暗的空旷厅堂内各据一方,隐隐形成对峙之势。 一个白面无须,做商贾打扮的中年男子轻咳一声,用有些阴柔的嗓音向对面笑道:“安化王千岁,咱家已经将货带来,不知你的钱款是否准备妥当?” 身材颇有些发福,面上却甚有精悍之气的安化王朱寘鐇也以笑脸回应,只是笑容中似隐藏这些说不出道不明的意味。 他先向身后招了招手,身后簇拥的众人当中立时走出一个身形魁伟的虬髯大汉,将手中提着的一个木箱轻轻放在双方中间的一张长木桌上。 那箱子也不算大,放在桌面上时,却压得厚实木板制成的桌面微微下陷,显然分量着实不轻。 大汉抬手将箱盖揭开,众人眼前立时满是耀目金光,原来那箱子里满满当当都是码放整齐的金砖。 眼见得对面之人瞬间被这一箱黄金吸引,双目中满是贪婪之色,朱寘鐇暗自冷笑:“这贾精忠分明是个贪财好利的小人,却能执掌大权与李东阳、谢迁等内阁重臣分庭抗礼,可见那朱祐樘实是枉为人君!” 那贾精忠倒也甚有生意人的职业道德,见对方拿出钱款,当即从怀中取出一幅黄绫卷轴,上前几步在桌面上展开,将空无一字的内侧偏后位置的朱红玺印清楚展示给朱寘鐇,然后也向身后招手。 随从众人当中立时有人奉上文房四宝。 贾精忠执笔在手,笑道:“按照先前的约定,为了令王爷彻底放心,咱家会当面将这张圣旨写好,绝不会在文字上弄甚悬虚。” “且慢!”朱寘鐇陡然发出一声叱喝,同时收敛了脸上的笑容,“依孤之见,这圣旨上的措辞还须再斟酌一二。” 贾精忠先是一怔,随即意识到情况不对,脸上神色立即变得有些难看,语气也随之生硬起来:“安化王打算要咱家如何写这张圣旨?” 朱寘鐇沉声道:“你可自己措辞,但内容要写今有一鞑靼部落愿意内附天朝,令甘肃山丹卫‘峡口关’守将见旨意即刻开关放行。” 贾精忠总算尚未蠢到十分,心头几番转念,很快想明白对方此言中包含的信息,大惊失色喝道:“你竟敢勾结外族,图谋不轨!” 朱寘鐇却没有再与对方分说的打算,冷然下令道:“脱脱,替为父将圣旨取来!” “是,义父!” 一个略带沙哑的低沉声音在朱寘鐇身后响起,随之有一个窈窕身影如一朵彩云飘然而出,穿着小巧精美长靴的双足贴着双方间长木桌的桌面向前滑行,瞬间便到了贾精忠的面前。 “赵大,钱二!” 贾精忠的反应不慢,眼见这个满头秀发结成一条条小蛇般的细辫,面上笼罩一层平添几分神秘魅力的轻纱,身上做西域异族装束的女子向自己迫近,当即抓了桌上的空白圣旨急速后退,同时在口中尖声喝出一听便是捏造的两个假名。 两个穿着仆从服侍的中年汉子从人群中飞掠而出,一刀一剑如猛虎跳涧,狂龙出海,分从左右斩向那名为“脱脱”的异族装束女子。 只看刀剑的威势,便知这两个貌不惊人的汉子绝对有跻身“兵器谱”的实力。 眼看手中的一刀一剑都斩落在脱脱的身上,这两人心神方稍稍松懈,随即便感到刀锋剑刃虚荡荡毫无着力之处。 他们在大惊之下定睛看时,却见刀剑之下的哪是脱脱,分明只是她不知如何脱下的一件又薄又轻的纱衣。 这纱衣不知是用什么材料制成,在刀剑锋芒下丝毫无损,只与刀剑轻轻一触便借着刀剑上的劲力飘荡开去。 “魔教十神功,蝉蜕解脱大法!” 这两人投效在贾精忠手下之前,确是江湖上的成名高手,眼光见识都大为不凡,见到这诡异的一幕时,心中同时想到这令人谈虎色变的魔教秘法。 便在两人心中惊悚之际,不知何时已出现在两人身后的脱脱手中多了一条扁平如剑、末端缀以菱形尖刺的七尺软鞭,反手一抖之下,软鞭笔直刺出,末端尖刺如灵蛇吐信,精准迅捷地刺入两人后脑玉枕要穴。 一招毙敌之后,她身形回旋,在空中将脱下的纱衣穿回身上,轻盈地落回桌面,看也不看颓然摔倒在脚边的两具尸体,踏着桌面缓步走向虽退入手下保护圈中,却仍骇得面无人色的贾精忠,居高临下如俯瞰渺小蝼蚁。 “玄武,只要拦下这妖女,咱家保你坐上锦衣卫指挥使的位子!” 贾精忠见重金招揽的两个高手护卫连对方一招也接不下,急忙向身边一个面貌英俊作富家公子打扮的青年喝道。 此人正是锦衣卫中仅在指挥使之下的“四灵将”之一玄武,武功之高还要远胜那两名护卫。 只是他受了贾精忠的收买,却并非贾精忠的手下,想要让他出力乃至卖命,还须许下更大的好处。 听到贾精忠许诺的高官显位,玄武的目中闪过一丝嘲讽之色,口中应一声:“是!” 腰间一柄绣春刀铿然出鞘,刀光如电极尽凌厉狠辣之势,却是将四周贾精忠的手下斩杀七八人,拓出一片空间,而后反手将沾满鲜血的长刀按在贾精忠的颈上,另一只手则将贾精忠抓着的空白圣旨夺下。 “王爷,下官幸不辱命!” 耳边听到玄武的这一句话,贾精忠又惊又气目瞪口呆。 “哈哈……做得好!”安化王大笑,随即森然下令,“脱脱,不留活口!” “是,义父!” 桌上的脱脱闻言倏地凌空扑入对面猝遭惊变而不知所措的人群中。 这些人也都是贾精忠招揽的好手,见敌人孤身欺近,在惊惶之下仍本能地各挥兵器攻击。 脱脱在人群中移形换位,身上的数重纱衣不时脱下飘在空中代替真身接受攻击,而她真身手中的软鞭则如择人而噬的毒蛇般一次次弹射而出,每一次都最少夺走一条性命。 短短十来个呼吸的时间,身上只剩下贴身亵衣,半露香肩酥胸的脱脱已屠尽贾精忠一方的二十余好手,随后如翩然舞蹈般将仍在空中飘荡的七件纱衣逐一穿回身上。 “王爷饶命!” 贾精忠看到朱寘鐇蓄满杀机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体如筛糠颤声求饶。 朱寘鐇狞笑道:“既然知晓了本王大事,岂能饶你?玄武……” 他的这句话尚未说完,驿站外陡然传来一声高亢悠扬的厉喝: “天鹰帮杀到!” 上架通知2.0 因为某点神秘后台的系统问题,本该在零点的上架拖到现在,为此作者要在同一部作品中发表两次上架感言,也算一次奇妙的经历了。 说好的五章,马上奉上,接下来先坚持每天两更,但最多一周,还是要变回一更为主、偶尔两更的。 最后,仍拜求手头方便的看官支持正版阅读,最起码也支持一个首订首订首订……先行谢过! 《葫中仙》上架通知2.0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零八章 双姝,四灵 伴着这一声十足张扬以致略显浮夸的喝声,原本紧闭的两扇大门轰然倒塌,却是被人用挠钩套索之类的工具生生从门框上扯脱下来。 待到烟尘稍落,四条身影踩着倒在地上的门板并排而入,正是阿飞、朱厚照、孙小红外加一个“大漠判官”展鹰。 在四人身后,则是“天鹰帮”的一众帮众,个个弓上弦刀出鞘,令人隔着老远便能清晰感受到有腾腾杀气扑面而来。 “打劫!” 朱厚照进门之后却是抢在展鹰之前开口,用比展鹰这绿林大盗还要专业的口吻喝道, “金银首饰都拿出来放在桌子上,然后男左女右抱头蹲下……哦,不男不女蹲在中间!” 安化王朱寘鐇先是被此意外之变,先是微微一怔,等到身边一名相貌普通中年护卫凑到近前低声说了几句话,简单介绍了“天鹰帮”的情况,当即勃然大怒,喝道:“这般蟊贼草寇,也敢来孤面前叫嚣。脱脱,给为父全都宰了!” “是,义父!” 脱脱仍是这一句简单回应,貌似言听计从,恭顺无比。 她身形飘忽如风,倏地向门口并排站立的四个少年飞掠而来,手中奇形软鞭迎风一抖变得笔直,用一式“天河倒泻”的剑法招式,鞭梢的尖刺迸发无数道锋锐若有实质的嗤嗤剑气,密如细雨泼洒而下。 “这娘们竟是个先天宗师!” 展鹰心中闪过这个念头时,便知今日做得这次买卖怕是要蚀本。 但他性情最是悍勇,即使明知不敌,也绝没有半点退缩逃避的想法,腰间的弯刀铿然出鞘,在掌中幻化成一轮团团银月,先截住射向自己的细碎剑气,又向着漫天鞭影内凶狠切入。 那势头摆明了便是以命换命,拼着被对方鞭刃刺十几个透明窟窿,也要在对方身上砍一刀。 然而旁边还有比他这一刀更快的,那是阿飞刺出的一剑。 不知何时已到了手中的“蔷薇剑”化作一道红艳艳的掣电飞虹,在漫空剑气鞭影中捕捉到一丝一瞬即逝的空隙,竟然在速度上超越了脱脱这位修为已臻先天之境的宗师级数高手,后发限制刺到她的咽喉! 这些年,阿飞并未修习父亲沈浪留给他的武功,仍只一心一意练由母亲教导入门的一式刺剑,并已不满足于由胡垆喂招,而开始用实战砥砺剑法。 这五年间,他凭一柄“蔷薇剑”遍会江湖上的高手名宿,也诛杀了不少穷凶大恶,其中不乏跻身“兵器谱”的一流好手,渐渐地将这一式刺剑打磨到“心剑合一,意到剑到”的化境。 按照胡垆的说法,若是出其不意,你小子已有机会凭着这一手快剑,以后天巅峰的修为挑翻一位先天宗师。 脱脱也着实被这一剑吓到,不假思索地用出“蝉蜕解脱大法”,身形旋转之间,将一重纱衣留在原处。 但阿飞的这一剑委实太迅捷也太凌厉,所用“蔷薇剑”又是天下绝顶的利器神兵,因此这件以异种蚕丝织成的纱衣竟不能如先前般卸力飘飞,而是被剑尖刺穿后又随着阿飞手腕震颤被剑锋搅碎化为片片彩蝶翩舞飞散。 脱脱真身遁形幻化正要近身再向四人发动攻势时,朱厚照却又准确地捕捉到她的意图,抢先一步发动了攻势。 他手中重达百斤的丈二银戟在一身同样臻达后天巅峰的内力及天生神力的御使下,如同一条掣断金锁的狂龙般腾空而起,戟杆在他虚握的双手之中急剧旋转,旁生月牙弯刃的戟头化作一个蕴含恐怖牵引吸扯之力的漩涡,似乎要将仍身在虚空的脱脱整个人摄入其中再绞成一堆碎肉。 脱脱再吃一惊,方才阿飞那一剑的迅捷已超越她这先天宗师的出手速度,此刻朱厚照这一戟的威势也几可匹敌她全力出手,这两个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郎简直是怪物。 她再次施展“蝉蜕解脱大法”,凭虚旋转娇躯,在原地留下一重纱衣而遁走真身。 朱厚照这一戟借旋转之势化生牵引之力,因此那纱衣并未被戟上的劲力荡开而是被吸附地缠裹在戟头上。 只是这银戟的锋刃稍逊与“蔷薇剑”,并未将纱衣割破。 不过这也正遂了朱厚照的心意。 他收戟后退,探手将那纱衣解了下来,送到鼻端嗅了一嗅,赞一声:“好香!”然后便笑眯眯地团成不过拳头大小的一团收入怀中。 脱脱却已来不及为这惫懒小子的轻薄之举生气,只因她身形才幻化遁走,躲在阿飞和朱厚照身后的孙小红便出了手。 她双手齐扬,共有十四把形如柳叶其薄如纸的飞刀散射而出,笼罩了仍悬浮虚空的脱脱全身要害。 脱脱口中发出一声清叱,手中软鞭在身前团舞如一片黑云,将十四柄飞刀尽数扫飞。 然而令她始料未及的是这飞刀并非十四柄而是十五柄——孙小红发射飞刀时暗藏了胡垆传授的“燕双飞”手法,将两柄飞刀叠放射出,并在刀中留存了一道内力。 在这两柄飞刀被鞭身扫中的瞬间,那一道内力登时被触发,其中的一柄飞刀以另一柄飞刀作为发力点,变向弹飞直射脱脱咽喉。 脱脱终于显出身为先天境宗师级高手的厉害之处,即使迭逢意料之外的杀招,仍留有应变之力。 她张口鼓劲一吹,面上覆着的轻纱登时飞了出去,如一张微小的罗网般在空中张开,将射向咽喉的飞刀兜住。 那飞刀被这轻纱一阻,去势登时慢了少许。 只是这一点缓冲,已足够脱脱探手如拈花枝般将它捏在纤细修长的手指之间。 “你们三个,便是‘魔手’胡垆道人的弟子,阿飞、朱寿和孙小红罢?” 现出一张艳如桃李、冷若冰霜面容的脱脱双足终于得以落地,她双手将软鞭拉着笔直斜横在身前,淡淡的语调中蕴含无穷杀机。 “你们的武功马马虎虎,狡猾倒是得了胡垆的真传,居然用‘天鹰帮’这傻小子做幌子,骤施杀手突袭本座。” 说到此处,她将手中捏着的精钢飞刀送入口中,在一阵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响中嚼碎吞下腹中。 “不过你们也只有这一次投机取巧的机会。今日,本座便取去了你们三个的性命;终有一日,还要向胡垆讨还他令我神教两大天王一陨一伤的前债。” 朱寿收起脸上的嬉笑之色,冷然道:“方才你连用魔教十神功中的‘蝉蜕解脱大法’和‘嚼铁大法’,想来便是魔教最神秘的四大公主之一。不过纵使你是魔教公主,想要将咱们师兄妹留在这里,口气是否也太大了一些?” “谁说只有她一个呢?” 一个娇媚柔婉的声音从众人身后传来,随后便是一阵扑通扑通的人体倒地声响。 阿飞等四人大惊回头,却见那些“天鹰帮”的好手已一个不剩地横卧在地,虽然双目圆睁,却都手脚僵硬动弹不得。 在这些人当中,一个身躯窈窕丰满、面容美艳无比的宫装女子嫣然巧立。 “奴家南海娘子,忝为神教第三公主,见过三位少侠!” 朱厚照先是怔了一下,随即竟展颜而笑,一脸的阳光灿烂:“魔教当真在安化王身上下了重注,竟然将四大公主派出两位在他身边。有你们这两条大鱼,也不枉本座费神劳心这一回了!” 说罢,不待对方反应过来,将手指放在口中打个尖利唿哨。 蓦然间,这驿站四周的荒野中掀飞数十块上铺厚土荒草伪装得天衣无缝的盖板,一个个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与手弩的剽悍身影从地下钻出,从四面八方将整个驿站团团围住。 为首的三名精神气度尤为出众的汉子越众而出,向着朱厚照躬身施礼,当中一个唯一没有佩戴钢刀手弩,却在背后斜背了一个三尺长木匣的中年男子开口道:“锦衣卫‘四灵将’青龙、朱雀、白虎率四百锦衣卫力士完成潜伏任务,特此向指挥使大人交令!” 便在这些人现身的同时,已干脆利落地一刀抹过贾精忠咽喉,退到安化王朱寘鐇身边的玄武毫无征兆地将血迹未干的钢刀压在他的颈项上,口中同样喝道:“锦衣卫‘四灵将’玄武完成卧底任务,特此向指挥使大人交令!” 第一百零九章 一僧,一道 “原来你……” 安化王一方众人及展鹰都带着一脸惊愕之色望向朱厚照。 在众人灼灼目光之下,朱厚照高挺胸膛,神气活现地道:“重新认识一下,本官朱寿,去年蒙当今那位英明神武、慧眼识珠的太子殿下看重,向陛下大力举荐,授任锦衣卫指挥使一职。” 阿飞和孙小红心有灵犀地同时翻个白眼,暗道这家伙玩这扮演游戏玩到上瘾,无中生有捏造出“朱寿”这个身份也就罢了,居然还能毫不脸红地用化身夸赞本尊。 朱厚照却又向着魔教两大公主拱了拱手笑道:“两位或许不知,本官这‘四灵将’及他们手下的四百锦衣卫力士,演练了一套由家师胡垆道人所创、据说是兼采少林十八罗汉阵及武当真武七截阵之长的‘浑天万象阵’。 “此阵按四象九曜二十八宿三百六十周天星斗排布演化。若用于战阵厮杀,十人可当百敌,百人能破千军;若是用于武林高手,则足以绞杀三至五位先天宗师! “只可惜此阵自练成之后尚未有用武之地,两位若不想作此阵初战祭旗的牺牲,最好还是束手就擒。” 脱脱闻言只是冷笑,双手将软鞭握得更紧,显然并无不战而降的打算。 南海娘子则嫣然一笑,用一根纤纤玉指绕身一周,指点着脚边被她不知用什么手段放倒的“天鹰帮”众人,口吐软语温言: “那‘浑天万象大阵’既然是出自胡垆道人之手,想必确有留下我们姐妹的威力。只是朱公子是否想过,若是动起手来,我们姐妹最终或是难逃一死,这些人却定然会死在我们姐妹前面。朱公子或是不会在意这些无关闲人,但你身边的展大帮主怕是不会如此?” 这女子的心机极为厉害,三言两语间便将朱厚照与展鹰摆在对立面,若朱厚照下令手下锦衣卫结阵围攻,只怕他身边的展鹰立时会有想法乃至行动。 朱厚照却是不慌不忙,转头向展鹰拱手道:“展兄,此次确是朱某料事不周,以致贵属下身陷敌手。此事如何处置,只要你说一句话,朱某绝无异议!” “不必多说!”展鹰的态度出乎意料的决绝。 他平举弯刀遥指南海娘子道:“臭娘们,小爷从来只会威胁人而不受人威胁。你若敢伤小爷一个兄弟,小爷便将你擒下生割你一千刀,少一刀小爷都跟你姓!” “好!”朱厚照鼓掌笑道,“若这娘儿伤了贵属下,朱某定然令人将其生擒交由展兄处置,动手!” “起阵!” 四灵将之首的青龙口中发一声暴喝,反手一拍背后木盒,登时有一柄长刀从木盒顶端弹出,被他纳入右掌之中。 “起阵!” 四百锦衣卫力士轰然应和,腰间绣春刀在一片铿然铮鸣中纷纷出鞘,彼此穿插走位,霎时结成一座参差错落、内蕴无穷杀机的阵势。 四灵将之首的青龙已突破先天之境,其余三将则都是后天巅峰,而这四百锦衣卫力士则最差也是贯通了三条经脉、勉强可以入流的好手,若是运转开这座早已演练精熟的大阵,绞杀三至五位先天宗师绝非夸大之辞。 “四妹,格杀那玄武!” 南海娘子陡然发出一声尖叫。 脱脱登时会意,这大阵既是以四灵将为核心布成,只要将仍在驿站之内的玄武击杀,大阵便有了极大破绽,自己两人也便有了脱身的机会。 心中闪念电转之际,她身形蓦地倒飞去,直扑仍横刀制住朱寘鐇,与朱寘鐇身边一众护卫形成对峙局面的玄武。 玄武的反应不可谓不快,左手用力一推,便将朱寘鐇推到身前,拦下脱脱进攻的路线。 便在玄武才因这一动作而将刀锋稍稍偏离朱寘鐇颈项的瞬间,朱寘鐇护卫中忽地有一人向前一步跨出,却如缩地成寸般跨过数丈距离,一只拳头携着沛然莫测的大力轰向玄武的后心。 骤遭此突袭,玄武的脸上忽地现出一抹诡笑,竟毫不迟疑地放开了控制下的朱寘鐇,反手用一式“回头望月”的掌法,看似轻柔无力平平推出的手掌正迎上那护卫轰来的重拳。 那边的脱脱只被朱寘鐇略阻了一阻,旋即便要在空中变幻身法,绕过已脱离玄武掌控的朱寘鐇,但刚刚提起的一口真气毫无征兆地突然泻掉,然后便觉手足酥软聚不起一丝力气,身不由己地颓然摔落尘埃,弄个灰头土脸狼狈万状 随着脱脱莫名摔落,朱寘鐇及他身周的这些护卫接二连三倒在地上,都是一样的手足酥软无力,两只眼睛不受控制地狂涌泪水。 唯一没有倒下的,便只有突然向玄武出手之人。 两人的拳掌相交,玄武掌心处有一声霹雳轰然炸响,至阳至刚的掌力如火山口喷涌的灼热岩浆般汹涌而出。 那人与玄武硬拼了这一招后,身躯不由自主地向后连退了七八步,没退一步,身体上都发出一片噼里啪啦的骨节爆响,身躯也随之拔高些许。 等到他重新站定时,身高已涨了足有七八寸,由原来的五短身材变得高瘦如竹竿。 “你不是玄武!”这护卫沉声喝道。 “彼此,彼此。”那“玄武”探手在脸上一抹,扯下一张薄如蝉翼的半透明人皮面具,登时现出胡垆那张团圆如月的笑脸。 随后身上的骨节也发出一阵噼啪爆响,肩宽背窄的健美身躯转眼变得膀大腰圆,将一件修身合体的武士劲装撑得鼓鼓囊囊。 那护卫见状,抬手将头发和脸皮一起扯下,现出光秃秃顶门扁平如碟子的头颅和一张干瘦老脸,向着胡垆合十施礼: “老衲龙象,见过胡垆道长!” 胡垆打稽首还礼:“贫道听闻鞑靼部小王子达延汗聘请了神树、龙象两位密教法王到草原弘扬佛法。今日能够得见龙象法王法驾,亲身领教密宗第一护法神通‘龙象般若功’威能,实属三生有幸。” 龙象法王从袖中取出一根长约尺八的金灿灿降魔杵,带着一脸凝重之色缓缓道:“道长言重,老衲能领教中原第一人的无上神功,才是三生有幸!” 上架通知2.0 因为某点神秘后台的系统问题,本该在零点的上架拖到现在,为此作者要在同一部作品中发表两次上架感言,也算一次奇妙的经历了。 说好的五章,马上奉上,接下来先坚持每天两更,但最多一周,还是要变回一更为主、偶尔两更的。 最后,仍拜求手头方便的看官支持正版阅读,最起码也支持一个首订首订首订……先行谢过! 《葫中仙》上架通知2.0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一十章 龙象般若功,天地阴阳法 此次的事情,其实是胡垆和朱厚照这对腹黑师徒合谋算计安化王朱寘鐇及与之勾结的魔教中人。 朱厚照是要除掉朱寘鐇这野心勃勃的藩王,为自家父子的天下清理隐患;胡垆则是想借机生擒魔教一两个重要人物,摸一摸魔教的底细,为自己要做的一件大事预作筹谋。 至于面前这位与胡垆一样易容改装,充作朱寘鐇护卫的龙象法王,则算是事先没计算在内的意外之喜。 不过要收获这一份意外之喜,还需要着实费一番手脚。 方才胡垆先暗中释放了“悲酥清风”奇毒,将驿站内包括脱脱这先天宗师在内的所有人全部放到,唯有龙象法王竟浑若无事;而后出其不意用一式“五雷天殛掌”还攻,龙象法王虽然接得有些狼狈,却也仅此而已。 以此观之,这老和尚绝对有跻身“兵器谱”前五乃至前三的实力。 而且神树、龙象两大法王以神树为主,龙象法王已是如此厉害,却不知那据说修习了密宗镇教神功“无上瑜伽密乘”的神树法王又是怎样光景。 此刻龙象法王已心知肚明今日落入对方算计,大势已去满盘皆输,为今之计只能谋求自己全身而退。 而要做到这一点,面前名列“兵器谱”榜首的胡垆道人便是不得不越过的一道障碍。 方才交手一合,他已经清楚此人武功之高堪比自己平生最尊崇的师兄神树法王,若想从他手底脱身,必须有以性命相搏、置死而后生的觉悟。 一柄用西方金精锻造,虽只尺八长短,却有六七十斤分量的降魔杵在龙象法王手中缓缓举起,又向着胡垆的头顶缓缓落下,杵身附近的空气发出一连串噼里啪啦的爆裂轻响。 龙象法王修行的“龙象般若功”共十三层,号称每修成一层,便能拥有一龙一象的无匹伟力。 这固然是所有武功秘籍中惯用的夸张之语,却也足见其威力之强悍。 只是这功法入门容易,修行也并无险恶关隘,唯一的麻烦便是太耗时日,一般人若要修到六七层上,最少也须六七十年光景。 若是贪求勇猛精进,则原本的修行坦途立即变成险绝蜀道,稍有不慎便有走火入魔的倾覆之祸。 龙象法王本身资质悟性便属上乘,又得了师兄神树法王的指点,所以才能在六十岁之前将此功法修行到第十层。进境之速,自有这门功法以来,也不过寥寥数人可堪比肩。 此刻他借趁手兵器用出号称蕴含“十龙十象”之力的“龙象般若功”,单以威力而论,便是较之天机老人的“天机棒”也不遑多让。 只可惜他面对的是力压天机老人而登临“兵器谱”榜首的胡垆。 何况嵩山封禅台一战已过去五年,如今的胡垆早将沈浪、王怜花留赠的武功秘诀融会贯通,尽数纳入包罗万象的“醉梦红尘,归藏八法”,并藉之为原本只八得其二的“归藏八印”再添两式印诀。 他不避不闪,只缓缓伸出一只右手,手掌平伸掌心向上,竟是用血肉之躯来接这蕴含千钧之力的一击。 杵落掌心,却无声无息,无风无波。 龙象法王脸色骤变,只感觉对方那只宽厚白皙的手掌便如一片广袤无垠的厚重大地,以负载万物涵纳众生的宽容与博大,轻而易举便将自己重如山岳的全力一击消融于无形。 便在他感觉到危机急欲收杵撤身的瞬间,从胡垆的掌心处传来一股强大无比反震之力。 这力量却是在将他攻击的力量如数返还之余,又添加了以倍数计算的利息,震得那柄降魔杵高高弹起,带得他身不由己踉跄后退。 胡垆凭一招“归藏八印”中的“地藏(cang)印”已守代攻迫退对方后,随即便转守为攻,一步跨出如影附形般赶上龙象法王,同时身躯暴涨尺余形容威猛如降世天神,高举的右掌如帝皇印玺,向着龙象法王的头顶轰然盖落。 为了速战速决,他也算卖足气力,竟是同时用出“法天象地”异能与“归藏八印”中最早掌握威力也最是宏大的“钧天印”。 “咄!” 龙象法王瞋目暴喝,高瘦的身躯竟也如充气般膨胀起来,同样变成一尊筋络虬结肌肉怒凸的金刚力士,只是身高比胡垆矮了数寸。 他双手分持降魔杵的两端,将已超出承受范围正隐隐摧残自己身体的恐怖力量全部汇聚于双臂,其势如盘古擎天、天王托塔,迎向胡垆那只膨胀了小半的巨灵之掌。 龙象法王所用的是密宗中刺激身体潜能的秘法,虽然与胡垆“法天象地”能力有几分相似,但对力量的增幅程度远远不及而对身体的危害又严重许多,实属玉石俱焚地极端手段。 两股无比恐怖的巨力在一只手掌与一柄降魔杵之间激烈交锋,只僵持数息便分出胜负。 在一串令人心悸的咔嚓骨裂声响中,龙象法王双臂扭曲成古怪的角度无力垂下,高举的降魔杵被胡垆一掌按落反砸在自己头顶,当时将一颗大好头颅砸得塌陷了半边。 胡垆缓缓收回手掌,身体也缩小恢复原状,转头向门口处招了招手。 朱厚照立时会意,急忙下令围着驿站的四百锦衣卫中分出一支二十人的小队,到里面将被胡垆“悲酥清风”制住的朱寘鐇和脱脱等人逐一拿下。 胡垆看到众人都被牛筋索捆绑结实,脱脱则被扣上一副专为先天宗师设计的寒铁枷锁,才放心地取出“悲酥清风”的解药,令人为众人逐一解毒。 此毒虽不致命,但长久不解也会大伤身体。 朱寘鐇和脱脱都是极重要的人物,不管将来是怎样的下场,眼下却还不容有失。 在此过程中,外面的南海娘子只是在众锦衣卫布成的大阵中嫣然而立,始终没有尝试突围。 等三个弟子上前来见礼已毕,胡垆从驿站内悠然踱出,向着这位魔教公主微笑道:“大局已定,不知公主做何选择?” 南海娘子的娇艳俏脸上显出一抹无奈苦笑,举起双手叹道:“奴家投降啦!” 第一百一十一章 将计就计,请君入瓮 诸事已毕,朱厚照便在这驿站之内寻了个房间,屏退旁人独自审问朱寘鐇。 朱寘鐇倒颇为硬气,向着坐在桌案后的朱厚照昂然道:“自古成王败寇,如今本王某事不成,唯有一死而已,岂能再受你这走狗爪牙的折辱?” 说罢,便将双目一闭,摆出一副任凭处置的凛然之态。 朱厚照哑然失笑,用手指轻叩桌面,蕴含某种神秘规律的笃笃声响在不经意间侵蚀着对方的心灵。 好半晌后,他才又开口轻笑道:“安化王千岁固是不惧一死,难道不以妻儿为念?” 朱寘鐇本已决定不再发一言,从而维护自己身为皇族的最后一点尊严。 却不防腹黑的朱厚照在叩击桌面时,已悄然用上了《怜花宝鉴》中记载的“波斯惑心术”法门,蕴含惑心魔力的笃笃声响早于无形之中瓦解了他的心防。 此刻听到这句问话,他下意识地便冷笑回应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孤行的是谋逆之举,本就押上了阖家性命!” 朱厚照油然道:“若在下说只要王爷肯合作,便设法保全你妻儿性命,又当如何?” “你以为自己是谁?”朱寘鐇嗤笑道,“锦衣卫指挥使虽然位高权重,说到底也只是天子鹰犬。此等大事,哪里轮到你来置喙?” 朱厚照报以嗤笑:“安化王,你以为孤是何人?” 一言甫毕,他面部的肌肉忽地发生一些细微地变形,容貌虽还与方才有几分相似,却已分明是另一个人。 “你……你……”朱寘鐇如见活鬼,张口结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朱厚照在桌案后坐直身躯,登时便透出一股子煌煌帝胄的贵气:“孤以大明储君的身份向安化王保证,只要你尽心配合孤做好一件大事。你之罪责便只由一人承当,绝不牵涉家人!” 朱寘鐇终于平复了心中的震惊,虽然朱厚照已停止施展“惑心术”,他也无法再强硬下去,颓然道:“殿下既肯开恩赦免罪臣家眷,罪臣自当唯殿下之命是从!” “好!” 朱厚照大喜拊掌,随即从袖中取出一物放在桌面上展开,却正是那一卷空白圣旨。 “孤要安化王依照先前的计划,伪造一份圣旨给边关守将,让他们放那一支所谓的内附鞑靼部落入关!” “你是想……” 朱寘鐇当时便猜到对方的用意,再一次被震惊的目瞪口呆。 朱厚照悠然笑道:“安化王难道以为孤此次如此大费周章,甚至劳动我师胡垆道人屈尊易容亲自做一回卧底,只为了擒拿你一人?” 朱寘鐇终于认清这位在外界颇有荒唐嬉玩名声的大明储君是怎样一个人,苦笑拱手道:“太子殿下的胆略气魄,只怕不输高祖与成祖,罪臣败在殿下手中,实是心服口服。殿下这一番将计就计、请君入瓮的布置若能成功,或可令我大明北疆得百年安宁。” 朱厚照收了笑容,冷然道:“你知道其中利害最好。孤可以再许你一事——若你能助孤建此大功,便不在向外宣扬你谋逆之罪,只说你是染病身亡,如此你这一支的爵位仍可延续下去;反之,若你敢在这其中弄一点手段坏孤大计,孤也有的是办法令你百死犹悔!” 朱寘鐇已被对方彻底慑服,俯首下拜道:“罪臣不敢!” 在驿站的另一个房间里,换回一身合体道袍的胡垆也在审讯南海娘子与脱脱这魔教两大公主。 他坐在桌案后面,向对面手足上俱扣了寒铁镣铐的南海娘子与脱脱笑道:“两位公主,贫道不久后有意至贵教拜访一回。只是贵教太过神秘,贫道心中有些不大托底,故此欲先向两位探询一二。” 脱脱微微冷笑:“我神教高手无数,教主更是武功盖世。你若想送死,可尽管前去。要从本公主口中打探神教虚实,那是痴心妄想!” 胡垆看着年岁不大,显然已被魔教洗脑的四公主,却并无半分着恼之意,转头又望向南海娘子。 南海娘子蓦地展颜一笑,艳如桃李绽放,吐气如兰道:“道长若能答应奴家一件事情,此事并非不能商量……” “你敢背叛神教,难道不怕教规森严?” 脱脱神色骤变,口中发出厉声质问。 胡垆手指轻弹,一缕指风隔着数尺距离准确射中她身上穴道,令她双目一翻当场晕厥。 “三公主有何要求,但请直言。” 南海娘子看他行事如此利落,便也没有兜圈子,坦言道:“奴家久有脱离神教之意,只是畏惧教规惩罚而不敢妄动。若道长能消了奴家这后顾之忧,奴家情愿将所知神教信息和盘托出。” 胡垆知道她是想问自己此次与魔教对上,是打算将事情做到哪一步。 他漫不经心地道:“贫道近来研创的一门剑法遇到瓶颈,此次拜访贵教,实为借贵教‘如意天魔,连环八式’秘籍一观,希望能触类旁通得些灵感。” 南海娘子先是惊得张大嘴巴,随即哑然失笑道:“既然道长有如此胆魄,奴家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她以为胡垆只是借此言表明决心,毕竟任何一个宗门都绝无可能与窥视自家镇派神功的外人苟合。 却不知胡垆此言并未半分虚假。 这五年来,他是当真在推演研创了一门剑法,自信若完成之后绝不会逊色于“醉梦红尘,归藏八法”。 如今这门剑法已将近圆满,却总还差了最后一点关键的东西。 后来胡垆想到了封禅台与魔教权法天王多尔甲交手时,对方所用的魔教镇教神功“如意天魔,连环八式”,隐隐感到这一路刀法中的某些诀窍,正是补全自己剑法的关键。 以他素来谋定而后动的稳健作风,自然不会贸贸然去闯神秘莫测的魔教老巢。恰巧从朱厚照处得知魔教与安化王有所勾结,甚至将最年轻的四公主脱脱送到安化王身边做了义女,便与朱厚照合谋做了此局坑人。 南海娘子虽不知其中原委,却已明白对方决心,便当真将自己所知关于魔教的一切信息原原本本告知了胡垆。 胡垆逐一记下,又反复询问其中细节,前后与对方交谈了足有一个时辰。 等到南海娘子再无可说,他拱手道:“稍后贫道自会验证公主所言,若果然没有差错,便即恭送公主离开。” 南海娘子瞥了一眼仍昏迷不醒的脱脱,知道对方的“验证”定是着落在她的身上,暗叹这道人当真老奸巨猾,行事滴水不漏。 好在她此次是真心与对方合作,希望借此机会摆脱魔教束缚恢复自由之身,也并无半点心虚。 胡垆当即唤人进来,先将南海娘子待到旁处安置。 在她出门之前,胡垆忽又问道:“若公主不介意,能否可以说一说为何有了叛离魔教之意?” 南海娘子回过头来,俏脸上现出一抹复杂神色:“若奴家说是为了一个只有一面之缘、一夕之欢的男子,道长是否相信?” 胡垆微微一怔,随即哈哈一笑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贫道自然是相信的。” 等到南海娘子被带走,他起身来到脱脱身边蹲下,探手将一根食指轻轻抵住她的眉心,同时嘴唇微张,将一阵若有若无的奇异声波送入其耳中。 片刻之后,脱脱张开双目,目光一片茫然。 胡垆满意地收回手指,《怜花宝鉴》中记载的这一门“惑心术”在朱厚照手中还只能依样画葫芦,在他手中则早推陈出新玩出了百般花样。 顶点手机阅读地址 第一百一十二章 师徒一席话,天下一局棋 用“惑心术”秘法审讯过脱脱,仔细验证了南海娘子所说的每一条信息都并无谬误之后,胡垆命人进来将脱脱带走,再将朱厚照这个弟子唤来,一对腹黑师徒又开始新一轮的谋算。 胡垆问道:“那安化王已经被你收拾得服服帖帖,下一步的事情安排得如何?” 朱厚照也早习惯自己师父似是无所不知的神奇之处,并未奇怪他为何知道自己这边做事的结果,只是笑嘻嘻地答道:“只要安化王用心配合,弟子便有把握将计就计反算那鞑靼小王子一回。嘿,听说这位小王子勇猛过人,每战必定要身先士卒,如果这一次他仍亲自出马,则这一把咱们便赚翻天啦!” 胡垆怕他得意忘形,提醒道:“不要大意,如果那小王子当真亲自上阵,身边带的必然都是高手的和精锐。” 朱厚照赔笑道:“师父放心,弟子只是遵从您老人家的教导——在战略上藐视敌人,在战术上重视敌人。此次弟子秉明父皇后,从京师三大营‘五军营’‘三千营’和‘神机营’中抽调了三万人马,由已任兵部侍郎的王守仁率领,昼伏夜行赶往边关。 “自寻欢师兄监管淮扬盐务后,每年都有大笔的银子送入京中。父皇得了这笔能自由掌控的银子,又逐渐提拔重用了深晓兵机的王守仁,已将渐渐废弛的三大营重新编练整训,重现成祖年间的甲于天下的强兵光景。 “弟子抽调的三万人马是优中选优的绝对精锐,尤其‘神机营’还装备了依照师父提供的图纸重新铸造出的新式火枪火炮,有心算无心之下,却不信对方还能翻盘!” 胡垆叹道:“下了如此重注,为师却不信你只满足于歼灭这一股入侵之敌——你这小子的胃口实在不小!” 朱厚照笑道:“早知瞒谁也瞒不过师父。不错,此次弟子正是要以这一战为契机,效法当年的成祖皇帝北上草原扫穴犁庭,将威胁我大明万里北境的鞑靼人彻底打残,最少也要为北地百姓打出百十年的安宁!” “好小子,当真志气可嘉!” 胡垆轻轻鼓掌喝一声彩,笑道, “既然你有如此信心,为师便预祝你此去北境能旗开得胜,马到成功了!” 朱厚照闻言却脸色一垮:“此次师父你不与弟子同行吗?若小王子当真出现,那位据说武功已臻化境的神树法王必然随行护卫。没有师父压阵,弟子却没信心一定留得下他。” 胡垆摆手笑道:“放心,为师此次不去,一则自己确有要事须做,二则是相信有王守仁在你身边相助,足以匹敌神树法王。” 朱厚照有些不确定地问道:“弟子虽听飞师兄和孙师妹说过,那王守仁早已是先天之境的武道宗师,却从未见过他出手,师父可确信他能抵得住神树法王?” 胡垆颔首道:“此事你尽管放心,为师平生所见的高手不知凡几,算起来却只有两个半人没有战而胜之的把握。” 朱厚照大为惊奇:“师父如此推崇王守仁,他自然算是其中的一个。另一个若弟子所料不错,该是飞师兄的父亲名侠沈浪。却不知那半个是谁?为何又只是半个?” 胡垆道:“那半个便是在晋升先天之境后,终于悟出‘小李飞刀’的寻欢了。” 朱厚照愕然:“‘小李飞刀’?寻欢师兄练得不是‘月华仙子’的‘霜月刀’吗?” 胡垆带着些复杂神色叹息道:“这一门飞刀绝技与李寻欢实在太过契合。或许在冥冥之中,它便是为了李寻欢这个人而诞生,因此在他的手中升华到前无古人亦必然后无来者的境界。昔年‘月华仙子’的‘霜月刀’虽也有‘例不虚发’之名,但能够接下或避开的总还有三五人;而换成如今的‘小李飞刀’,或是一个人也没有。” 朱厚照瞪大双眼:“连师父你也不能?” “不能。”胡垆摇头,“若只论武功,为师有把握在三百招内将之完败;若给他出刀的机会,则为师就只剩下一个办法——以飞刀对飞刀,生死各安天命!” “想不到王守仁和寻欢师兄都如此厉害!” 朱厚照感慨一回,眼珠一转又想起一个人来, “当年与他们两个在一起的还有一个唐寅,俗话说‘人以类聚,物以群分’,却不知师父以为此人又如何?” 胡垆瞥他一眼:“当年为师将他引荐给你,做了安排在江南的一招暗子,难道你对他没有了解?” 朱厚照赔笑道:“弟子倒也时常关注他的情况,却得知他自当年科场舞弊案之后愈发放荡不羁,终日流连于秦楼楚馆纵情声色,甚至帮人画春宫图换取金银,虽有诗词书画之名播于天下,却似已不复昔年锐气。” 胡垆摇头道:“这些年为师虽未见过他的人,却看过他的几幅书画。从笔法转折间隐约捕捉到的一丝枪法影子判断,他的枪法应已超越其父唐天豪。他既然从未放下武功,自然也未失了锐气。” 朱厚照大喜道:“既然此人仍可堪大用,待到此次解决北方之事,弟子便准备启用这颗闲置多年的暗子了。” 胡垆再次警告道:“宁王的势力远非安化王可比,为师听说手下收拢了无数奇人异士,昔年的‘兵器谱’榜首‘夺命书生’李自然如今便是他的幕僚,金山寺中又养着大批精悍僧兵,江南官场也被他暗中侵蚀大半,可说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你莫要轻举妄动!” 朱厚照冷然道:“若非朝中那些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的伪君子为制衡父皇而有意纵容,宁王岂会坐大至此?哼,早晚有一日……” 胡垆叹道:“此为积年之弊,根深蒂固,若要清除也非一日之功,你还是按照预定的计划行事,切莫操之过急,反误大事。” 朱厚照拱手道:“师父放心。这一盘棋关系到大明江山,弟子自然会步步为营,小心与那些人周旋,绝不会急功近利而至行差踏错。” 胡垆知道这小子性子飞扬跳脱,却绝非鲁莽无智之辈,既然拿定主意,必然是做过全盘的考虑,因此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他又道:“不日为师便将西行去闯一闯魔教老巢,小飞和红儿便留在你身边做个帮手。战场上刀枪无眼,你们师兄妹三人要各自小心。” 说到此处,他从袖中取出一卷古旧羊皮书卷递过去:“这是从龙象法王身上搜到的‘龙象般若功’密卷,为师已经看过一遍,发现此功法最适合你我这种天生神力之人修习,你可拿去自行参悟。” 朱厚照起身向胡垆郑重行礼:“弟子多谢师父厚赐,并预祝师父此行一帆风顺,大破魔教,满载而归!” 听得最后“满载而归”四字,胡垆心怀大慰,心道终究还是这个小子最知贫道。 第一百一十三章 一夫奋勇烈,百骑葬黄沙 转过天来,朱厚照仍以锦衣卫指挥使朱寿的身份,由阿飞和孙小红相伴,率领四灵将及四百锦衣卫转而向北赶往边关,安化王一行人被严密监管了一路随行。 除此之外,展鹰又不知被他如何蛊惑了一番,此次竟也率领“天鹰帮”所属加入其中。 而胡垆则与南海娘子、脱脱各自骑了一匹马,一起向西行至一处三岔路口停下。 胡垆在马上向着南海娘子拱手,笑吟吟地道:“贫道为人最是守信,前番三公主已如约向贫道提供了所知的魔教信息,贫道便也信守承诺放你离开。不仅如此,贫道还买一送一,连四公主也一并放了。你我便在此处分道扬镳,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他日相遇,后会有期。” 南海娘子看了一眼身边那张素日清冷的俏脸上满是纯真无邪笑容的脱脱,想到只是一夜之间,自己这位四妹竟然失去了所有的记忆,变成一个只有三四岁孩童智慧的白痴,心中便生出无边的寒意。 怀着十二分的戒惧之心,她勉强露个笑脸,回礼后也道一句“后会有期”便匆匆离去,同时暗中祈祷永远也不要再见这总是笑容可掬,却是心狠腹黑手段邪异可怖的道人。 看到这位魔教公主如同躲避妖魔鬼怪般匆匆而去,胡垆哑然失笑。 昨晚他用“惑心术”结合银针刺穴的手段询问完脱脱之后,虽已不存杀心,却也不能放虎归山留下后患,便喂她服了一粒自己配置的奇毒“忘情丹”,清除了她往日的记忆。 脱脱只是失去记忆,并非当真变成低能白痴。只要有人从旁引导,其心智应会比寻常孩童更快成熟,不过到时便真真正正地成了拥有全新记忆的另外一个人。 这般手段……说起来也确实有些令人惊悚。 目送两女远去后,胡垆打马西行,一路出玉门关直入西域茫茫大漠。 按说如他这般一人一马闯入无边沙漠,十个人须有十个要死。 但胡垆早在碧玉葫芦的空间内存放了足够的食物和饮水,又有从南海娘子和脱脱两人处得来的详细路线,更兼身负的“天视地听”异能在空旷沙漠之中得以淋漓尽致发挥,能够察远辨微趋吉避凶。 如此既无饥渴之患,又无失路之虞,除了炎热与风沙有些折磨人,这一路的沙漠之旅便再也没有半分碍难。 到了第十天头上,胡垆骑马翻过一座沙丘,双目立时捕捉到天地尽头的一条黑线。 随着心念一动,那条黑线迅速在他的双目中加粗变大直至将本来面目清晰地呈现出来,原来是一带绵绵数十里的黑色山脉。 蓦然间,他双耳微微一动,目光随即转向空中,立时看到从那黑山后面飞出的几个小黑点,随着目力进一步凝聚看清那是三头黑翎如铁的鹰隼。 三头鹰隼振翅高飞,不多时便到了胡垆头顶上方的高空,然后便开始依着某种神秘轨迹盘桓,并不断发出一声声苍凉长鸣,似乎在传递着什么信息。 “看来对方该知道贫道这恶客到了……” 胡垆心中刚刚闪过这个念头,便看到一队黑衣黑马的骑士如来自地狱的幽灵般从那黑山中奔出,向着自己所在的位置飞驰而来。 他哈哈一笑,翻身从马背上跳了下来,大踏步向着这队为数在三百左右的骑士正面迎上。 那些骑士固是风驰电掣,胡垆更是一步数丈疾行如飞,双方只片刻功夫到了彼此间隔百余步的距离。 “擅闯神教圣地者,死!” 那三百黑巾覆面的骑士整齐划一的发出一声暴喝,声如滚滚春雷在空旷的沙漠上回荡不休,手中亦同时抬起一杆丈二钢矛,冷若寒星的锋利矛尖指向前方。 胡垆陡然发出一声长笑,身法陡然加速,疏忽横越百多步距离,悍勇无匹地向着三百骑士撞了上去。 若换了另外一个人,即使是胡垆自认没有把握应付的沈浪、王守仁之辈,孤身遇到这等形成规模的骑兵突击时,也只能采用游动的方式来应付,绝不敢像他这般正面硬撼。 两杆钢矛同时向胡垆胸腹间搠来,那两名骑士虽算不上什么高手,却也都是练出内力的后天武者,又精通骑术借助了战马冲刺之力,矛势隐生风雷,几乎已接近一流高手出手的威力。 胡垆双手齐出,准确抓住锋刃后面的浑铁矛杆,穿越到这方世界后再次升级的无匹神力发动,硬生生将人马合一的冲击巨力顶住。 那两名骑士却承受不住如此大力,握着矛杆的手掌不由自主地滑脱。 胡垆手腕一抖,两杆长矛倒撞回去,矛尾如穿鲁缟般贯穿了两名骑士的身体,再将手臂一扬,神力到处,登时将两个百多斤重的汉子挑得离开马背,飞起七八丈高摔向身后。 他将双矛倒转左右分持,脚步片刻不停的向前,在战马与战马的狭小缝隙间鬼魅般穿梭,两支三十四斤重的钢矛吞吐闪烁如两条噬人狂龙,在每一次攻击触及自己的身体之前,更快更狠地贯穿了对方的身体,再运神力将人挑飞到空中。 战马嘶鸣与人的惨叫此起彼伏,一个个黑衣骑士如同破烂玩具般飞起又摔落,在胡垆身后留下一条由尸体和鲜血铺砌的恐怖通道。 前后不过二三十个呼吸的时间,胡垆眼前一空,赫然已将这三百精骑的阵型杀个对穿。 他在原地回身,看着奔驰出一段距离后拨转马头、已经不足二百之数的黑衣骑士,团圆如月的脸上现出一抹温醇笑意,口中说出的话却透着无比的狰狞凶厉:“胡乱向贫道递爪子的,那才是真的要死!” “天魔无相,万妙无方,上天入地,唯我独尊!” 折损超过三成的黑衣骑士竟无一人畏缩退避,胡垆可以清楚地看到,在齐声喝出魔教这句似有无边魔力的口号时,对面每一个人露在面巾外的双目中都现出无尽的狂热,重新布成冲锋阵型,悍然向胡垆发动了第二轮攻击。 胡垆摇头叹息:“邪教果然最能蛊惑人心!” 经过方才一轮冲杀之后,他已没有多少兴致与这些显然属于魔教基层力量的虾兵蟹将纠缠,当即扬手振臂,如掷标枪般将两杆钢矛望空掷出。 在他非人神力加持之下,两杆三四十斤的重矛在空中画过两道优美的弧线,准确的贯穿了两名骑士的身体及他胯下的战马,将这两人两马活生生地钉在地上。 他沿着遍布尸体与鲜血的来路走了回去,一路抓起地上的钢矛随手投掷。 面对他结合极致的力量与超凡的技巧投掷出的钢矛,那些黑衣人完全没办法格挡或闪避,一个接一个地连人带马被从空中落下的钢矛洞穿,变成用各种姿势固定在被鲜血渐渐染红的沙漠上的一座座恐怖雕像。 第一百一十四章 撼魂荡魄,醉龙八音 片刻之后,胡垆环顾四周,看到所有的黑衣骑士的都变成了被长矛钉在地上的恐怖雕像,虽然姿态各异,却都是在向着自己冲锋,并没有一个试图逃走,不由暗自感叹魔教控制人心的手段。 不过他也清楚,这等手段只能用在这些底层教众或是脱脱那种涉世未深的年轻人身上。 随着地位越爬越高,心思越来越复杂,自然而然便会有了自己的想法和主见。 不管曾经的信仰如何虔诚,也不免会因混杂越来越多的东西而逐渐变质。 不再理会自己亲手制造的修罗屠场,也没有去找自己留在后方的坐骑,胡垆施展身法向着这队黑衣骑士出现的方向疾掠而去。 不多时,他沿着尚未被风沙湮灭的马蹄印记来到了那片黑色山脉的山脚下,看到一个高约三丈宽约两丈的洞口,里面斜向下方延伸,深处黑黝黝不见一丝光亮,却传出阵阵似是阴风怒号又是野兽嘶吼的怪声,似是一条通往九幽地狱的不归之路。 胡垆站在洞口前,却没有立即进去,潜运真气扬声喝道:“贫道胡垆,道号‘太朴’,特来贵教拜访,还请白教主赐见!” 他的声音初时醇厚温和并不甚响,等传到山洞内部后,却绵绵不绝的在不知几许深远广阔的山洞内回荡不休。 随着延续的时间越长,声音不但不曾衰弱,反而越来越响,到后来已经如隆隆春雷般轰然炸响,又如澎湃怒潮般肆意冲击,震得洞顶和洞壁剧烈震颤,扑簌簌地掉落大量沙尘碎石。 等到这声响终于渐渐平息,胡垆侧耳向内倾听片刻,并未发现有人出来,轻笑自语道:“贫道废了这么大的功夫才来到门前,岂容你等闭门谢客?” 话如此说,他却并没有从这洞口直接闯进去的意思。 据南海娘子和脱脱所说,这条通往魔教总坛的密道是在山腹内一座天然洞穴的基础上改造出来,里面岔路极多、回环曲折,又是密布各种极歹毒的机关陷阱,便是身为魔教公主的她们,也难以尽知其中虚实。 以胡垆的稳健性格,自然不会轻身而入以客犯主,只会用手段迫主人出来迎接他这恶客。 他在原地用“攀云乘龙”之势拔地而起,一纵便是四五丈高度,眼看上升之势已至尽头身躯即将下坠之际,探右掌在陡立如壁、寸草不生,又被大漠风沙打磨得光滑如镜的黑色石壁上一按,身躯借力再次上拔四五丈。 如此反复数次,待到一口真气终于耗尽时,他人已到了山壁上三十余丈的高度。 眼看得身形要再次下坠,他化掌为爪,右手的五根手指便如钢钉铁凿,硬生生破开坚如金刚的山石深陷其中。 少林外门硬功“大力金刚指”与胡垆的天生神力结合,甚至已超越了创出这门功夫的少林高僧,真正达到外门功夫中最高深的“抟铁成泥”境界。 他凭借五指之力将身体悬挂在山壁上调匀真气,右臂发力带动身体再次冲天而起,上升之势将尽时仍以手掌在山壁上借力。 待到一口真气耗尽,他依旧凭“大力金刚指”换气调息。 如此循环几回,在最后一次纵身飞掠之后,他整个人已超过离地足有百多丈高度的山壁,在空中一个盘旋轻轻落足山巅。 这过程说来简单,实则非内功、外功、轻功俱臻化境,又拥有悠长至近乎无穷无尽的体力不可如此。 当今之世,虽也有高手有如此内功,却未必有如此外功;即使有如此外功,却未必有如此轻功;纵使内功外功轻功俱佳,却绝没有胡垆这般变态的体力气脉。 胡垆取出碧玉葫芦,将里面贮藏的“回元酒”源源不绝倒入口中。 片刻之后,随着三五斤裨补元气的酒水入腹,他消耗不小的真气与体力迅速恢复。 胡垆收好葫芦,垂目向脚下望去,却见这一片山脉的构成甚为奇特,竟是在中间凹陷下去,由四面较为平缓的山坡围出了一个方圆六七里的小盆地,还有一道源自山中的溪流横贯东西。 盆地正中处,有一片就地取材以黑色山石修造的建筑群傍水而立。 环绕四周的建筑较为低矮,众星捧月般簇拥着当中一座充满异域风格的宏伟殿宇。 胡垆脸上现出一抹带点戏谑意味的笑意,将双手虚托腰腹,气凝丹田,张口纵声长啸。 他前世翻阅各种典籍以增广见闻厚筑底蕴时,对其中关于古人“长啸”“歌啸”“吟啸”的记载颇为好奇。 经多方查阅印证,胡垆以为此“啸”却非常人理解的唿哨或嘶喊,而是一种特殊的发声技巧。 这啸声缘情而发,可以慷慨悲壮,如岳武穆《满江红》中所说的“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悲烈”;可以优雅旷逸,如曹植《美女篇》中所说的“顾盼遗光彩,长啸气若兰”。 更有甚者,可以以情动人而生出不可思议的效果,《晋书·刘琨传》有载:“(刘琨)在晋阳,尝为胡骑所围数重,城中窘迫无计,琨乃乘月登楼清啸,贼闻之,皆凄然长叹……并弃围而走。”一啸而退千军,其玄妙可见一斑。 只是这一门奇技在当时早已失传,胡垆纵然心向往之亦无从窥其堂奥。 来到这一方世界,又结识了王守仁后,他记起史册中曾记载王守仁在兵营练气时忽然纵声长啸,声闻十里,一军皆惊,便想他或许对长啸之技有所了解,便特意登门请教。 以王守仁的为人,自然不会敝帚自珍,很是慷慨地将自己偶然从古籍残章中考证出来的一篇《啸赋》与胡垆分享。 这一篇《啸赋》中详细记载了“外激”、“内激”、“含”、“藏”、“散”、“越”、“大沉”、“小沉”八种吟啸发声技巧,正所谓:“发妙声于丹唇,激哀音于皓齿。响抑扬而潜转,气冲郁而熛起。协黄宫于清角,杂商羽于流征。飘游云于泰清,集长风乎万里。” 胡垆转世重生以后,除了几项异能之外,在武道方面的天赋似乎也被加点到满级,不仅任何武功一听便懂一学即精,也能轻而易举地将源于前世记忆的各种脑洞转化为切实可用的奇功绝技。 在将《啸赋》中记载的八种吟啸技巧融会贯通之后,他很自然地便将其用于武功,推演变化成一门以音克敌的奇门功法,取名为“醉龙八音”。 日前胡垆用以辅助“惑心术”审讯脱脱,以及方才面向洞口发出的一声拜候之语,都暗蕴了“醉龙八音”中的部分法门。 此刻他这啸声一起,登时如天神自九重云霄掷下无数霹雳雷霆,一个接一个地轰落在下方的盆地而后当中炸开,又似四周群山骤然崩塌,无数巨石携毁天灭地之势呼隆隆滚落。 受到这一重音波轰炸,下面那一片黑色建筑中密密麻麻地涌出蚂蚁般的大群黑色人影。 这些人在下面如没头苍蝇般东走西撞,又不住的抬头望四处张望。 但他们既没有胡垆的超人视力,又无从辨察胡垆以特殊技巧所发的声音来源,始终未能发现身在山巅的胡垆,只能用双手死死捂住耳朵,试图隔绝这震得他们耳鼓剧痛、心神激荡的可怕啸声。 但胡垆的“醉龙八音”又岂是这般容易便能化解?方才的浩大声势也仅仅是前奏而已。 眼见得下面有人现身,他一身浑厚精纯的先天真气鼓荡如沸,催动喉间发出一连串绵绵不绝,变化万千的啸声。 这啸声时而如千军万马鏖战沙场,铺砌无边尸山血海;时而如冥府百鬼夜行人间,演化无穷地狱惨相;时而如熊咆龙吟鸾凤和鸣,幻尽百兽千禽之妙;时而如狂风过林骤雨降世,摹尽自然造化之变。 其声高亢处响遏行云,低回处潺湲如水,各种声调随着八种技巧的完美糅合,演奏成一曲波澜壮阔的雄浑乐章。 在胡垆愈来愈响毫无衰竭之势,盘旋在盆地上空似重现绕梁三日故事的啸声下,下方的那些人已开始双手抱头嘶声惨叫着就地翻滚。 此刻他们都感觉自己气血翻腾,头痛欲裂,若任由这啸声持续下去,只怕一个个都要被活活震死。 今日这“醉龙八音”能生出如此恐怖威力,也与此处封闭的地势有关,若换在一处四面无遮无拦的开阔之力,定然要大大地打个折扣。 眼看整个魔教总坛便要毁于胡垆一啸之下,四条人影从那座最雄伟的建筑中飞射而出,向着胡垆所在的位置疾掠而来。 顶点手机阅读地址 第一百一十五章 堵门,赌约 那四人的身形各异,身法却都快至极点,不多时便已来到胡垆所在的高山之巅。 胡垆看到前面两人皆穿着带兜帽的长大黑袍,面上也各自覆盖了一张造型特异的金属魔神面具,却可以从身形步法判断出都是男子。 后面两人则都是女子,或者说是一个美到极点的女子和一个丑到极点的怪物。 她们中一个头上高堆重叠云髻,身上穿着一件剪裁合体、凸显出娇躯无穷曼妙之美的纯黑色宫装,一张雪白的俏脸娇艳绝伦,却又冷若冰霜不见一丝属于人类的温情,整个人便如同一只充满神秘而又高贵气质的黑色凤凰。 另一个则是简直便是一座肉山,目测足能装得下五六个如胡垆这般身躯高颀、体态轻肥的成年男子,一张脸上的五官几乎已被肥肉淹没,若非也挽了云髻,穿了件耗费七八匹布料的黑色宫装,胡垆实在不敢相信这偌大的一条“好汉”竟是个女子。 “敢是神教白教主当面?贫道胡垆有礼了!” 胡垆在四人现身时便已收了啸声,待他们在自己身前站定,当即笑吟吟地打稽首见礼。 比身边之人领先半个身位,彰显了主从之别的黑衣人正是魔教教主白小楼。 此人昔年凭一口“圆月弯刀”,一路“如意天魔,连环八式”威凌中原,即便是沈浪未曾归隐之时,也只能与之保持一种微妙的平衡,而未敢情撄其魔刀之锋。 见胡垆笑意盈盈,温文有礼,似全忘了刚刚只身屠尽三百护教神兵,又险些凭一声长啸震杀功力未臻上乘的数百神教教众,白小楼冷笑一声,声音深沉冷厉:“本尊久不赴中原,中原武林莫非已当本尊老迈衰朽拿不动刀?五年前令本教两大天王一死一伤的旧账尚未偿还,如今更公然打上门来!” 胡垆见对方毫不客气,便也收了笑脸淡淡地道:“贫道前次诛杀爱欲天王玉箫道人,是看不惯他凌辱女子的劣行;重伤权法天王,是他自己先向贫道弟子出刀。白教主若要清算旧账,尽可着落在贫道身上,用不着扯什么中原武林。贫道行事从来但问己心,也不怕担上挑起魔教与中原战火的罪名!” 白小楼着实忌惮胡垆展现出来的实力,所以先前不理会胡垆的喊话,打算将他诱入山中密道,凭借诸般机关埋伏将其耗死,此刻则又是想用言语将其套住,希望令他行事有所顾忌, 如今终于确定了对方是个百无禁忌又油盐不进老狐狸,他只得收了这些心思,沉声问道:“前事且不必提,道长既说拜访,却不知此次是为何而来?” 胡垆笑道:“贫道此来,实有一不情之请——素闻贵教‘如意天魔,连环八击’有演尽天地造化之妙,贫道不胜心向往之,故此冒昧恳请一观。” “胡垆道人,你欺人太甚!” 白小楼虽有面具遮掩脸上神色,口中之言却蕴含无穷怒意与杀机。 既然已图穷匕见,胡垆也懒得虚应故事,嗤笑一声道:“贫道听说如今的魔教十神功,倒有半数是屠门灭派之后强取豪夺而来。弱肉强食,此为江湖永恒法则。你在抢别人之时,便该想到自己也有被抢的一日!” “好一个弱肉强食……” 白小楼的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掌从衣袖中探出,手掌中握了一柄刀,弯弯如新月、青青如黛眉,刀身雕刻一行小字——“小楼一夜听春雨”! “但你又如何能够确定,谁为弱肉,谁能强食?” 随着他最后的这句话,身后的一男二女同时上前,与白小楼一起呈扇面形散开,将负手卓然伫立在百丈高崖边缘的胡垆围住。 那生的如一头超级肥猪的女子呵呵怪笑:“胡垆,你虽名列‘兵器谱’榜首傲视群伦,难道能接下我四人联手之威?” 胡垆摇头轻叹,神色却依旧从容:“普天之下,除非出现一个臻达传说之中入微之境的武道大宗师,否则绝无一人能当魔教教主外加一位天王、两位公主的合力一击。然而,打不打得过是一回事,逃不逃得了却是另一回事了!” 他话音才落,整个人神奇的一分为四,变成四个胡垆分向四面飞掠而去。 魔教四人同时出手,各出绝技杀招拦截,那四个胡垆却在兵刃拳掌加身的瞬间如泡影般凭空消散, 在四人惊愕的瞬间,胡垆的真身却从悬崖下飞出,重新落足山巅。 白小楼沉默片刻,垂下弯刀道:“我们留不下你,你却也敌不住我四人联手。方才事发突然,如今我神教教众已遁入地下密室,你的啸声已然无用!” “那又如何?”胡垆耸肩道,“贫道闲人一个,大可在此玩个三年五载,贵教的教众难道也能在地下龟缩三年五载?何况贫道自信用毒之术天下无对,若一时性起在下面那条溪流的源头放点东西……” “你敢!” 白小楼弯刀重新抬起遥指胡垆,刀锋震颤低鸣,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斩出。 胡垆却是笑意盈盈,一副贫道便如此做了你又奈我何的无赖嘴脸。 面对生平所遇的第一个打得过却留不住,放走之后又必然后患无穷的对手,白小楼不由生出深重的无力之感,更感觉那“魔头”的名声安在对方头上实在远比自己合适。 “你若要观我镇教神功之秘,便与本尊做个赌约。” 心中再三斟酌后,他终究不敢用教派存亡来赌胡垆做人的底线,无论如何不甘,也只有退让一步。 “本尊要与你以三场决斗为赌局,你若胜了这三局,那‘如意天魔,连环八击’的刀诀便交你一观;若有一局落败……那便一切休提!” 胡垆自然知道他话中未尽之意,三局之中自己只要有一局落败,便只能将性命留在这里。 他当然不会傻到接受四个功入先天而且最弱的也拥有“兵器谱”前五实力的绝顶高手围攻,但改成车轮战,则还有几分商量的余地。 不过本着稳健行事的作风,不给对方留下任何可钻的空子,他还是详细追问道:“眼下在贵教总坛的首领,应该只有你们四位,这三场是否便由你们中的三位亲自下场?” 白小楼颔首:“不错!” 胡垆双掌一拍道:“既然如此,这场赌约贫道接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欢喜菩萨,暴力道人 见胡垆答应自己的赌约,白小楼暗自松了一口气,随即却又叹了一口气。 魔教百多年来雄踞西土,威凌中原,何曾被人逼迫到如此窘迫境地? “欢喜公主,第一阵便交给你了!” 那貌如巨型肥猪的女子闻言,知道教主将开局一阵交给自己,是希望自己能够利用本身特异的禀赋多消耗胡垆的实力。 她虽然忌惮胡垆展现出的实力,却也不信对方能轻易杀得死自己,当即应了一声“属下谨遵教主令谕!”肉山般的庞大身躯竟如一大团蓬松的乌云般轻盈地向前飘飞,倏地来到胡垆对面。 与此同时,魔教的另外三人一起向后退出一段距离,显示绝无在决斗中出手的诚意,以安胡垆之心。 “本座神教第二公主欢喜菩萨,瘦巴巴的可怜小东西,咱们来亲近亲近!” “大欢喜女菩萨,你果然是魔教中人!” 望着一脸狞笑张开两条堪比大象腿般的巨臂向自己扑来环抱的女子,虽明知对方做出这般姿态是为了扰乱自己心智,胡垆仍不免生出一阵恶寒。 因记得在原着中此女曾施展过疑似魔教“嚼铁大法”的武功,胡垆早便有此怀疑。 他更记得这号称“欢喜菩萨”的怪物最好男色,身边养了十几个面首男宠。 此刻若是被对方抱在怀中,是否会伤到还在其次,只恐倾尽三江之水也难洗净身心所受的巨大污染。 心念电闪之间,胡垆双手一上一下虚抱胸前,“两仪玄功”分化阴阳之属的先天真气自掌心狂涌而出,在双掌当中急剧压缩凝练,结成一个拳头大小的无形气团。 随着他双掌外翻平推,这气团如出膛的炮弹般以惊人高速飞出,轰在既来不及闪避也似根本没有闪避之意的大欢喜女菩萨胸前。 “轰!” 一声大响石破天惊,那气团如炸裂的雷霆般在大欢喜女菩萨只见丘陵不见沟壑的宽厚胸口爆开。 爆发出的恐怖力量,将这座足有千多斤重量的肉山轰得如一个巨大肉球般滚向山下。 这一招便是胡垆结合白眉道人“五雷天殛掌”而创“归藏八印”中的“生死印”,暗合八卦之中的雷相震卦,取法自《说易》中“雷以动之”一语。 雷霆为天地之间最神秘的力量,既蕴含造化之机,春雷惊蛰可令万物复苏;更拥有毁灭之力,电耀霆击可令万物陨灭。 胡垆的“生死印”亦兼具生灭之力,可用以救命也可用以杀人,此刻面对稍有碰触也会感觉吃了大亏的大欢喜女菩萨,他当然只会用蕴含无穷毁灭之力的暴烈雷劲招呼。 然而接下来的一幕令胡垆也不由大吃一惊。 那大欢喜女菩萨滚出十几丈距离后,竟一骨碌从地上弹了起来,全然不似受伤的模样。 事实上白小楼之所以舍弃四大公主中排名和武功都居首位的花白凤而点了大欢喜女菩萨出战胡垆,也正是知道她一身兼修了魔教“嚼铁大法”、佛门“弥陀神功”、道门“太乙绵体”,已练得周身脏腑如铁、筋骨如钢、皮肉如棉,正邪合一,刚柔同体。 普天之下武功修为在她之上的或许不少,但要真正将她击败乃至杀死,便是白小楼本人,也许要手中有“圆月弯刀”这柄神兵时才有几分把握。 大欢喜女菩萨虽未受伤,但一身黑色宫装的上半截连同里面的小衣都被胡垆那一记“生死印”雷劲震得七零八落,只剩下几根布条勉强挂着。 她索性三把两把将残破的衣服扯下,毫无羞耻之意的打了赤膊,袒露了一身早不见半点女性美感乃至基本特征的肥肉,下身也只穿了一条贴身亵裤,模样实在辣眼至极。 “小东西当真够劲!方才这一下竟让本座这些来第一次真正感到了疼痛的滋味,再来!” 听对方狞笑着说出这番话后再次合身扑上,胡垆险些吐了出来,同时在心中发狠道:“白小楼这老魔头竟派出这么个怪物来恶心贫道,这笔账咱们却有得算了!” 他虽不知大欢喜女菩萨的武功底细,却也大致猜到她定然不只修习了一种护体神功,再加上本人天赋异禀,生就堪比洪荒巨兽的体魄,硬是将一个人锻炼成一块不惧刀兵劈刺、巨力冲击的滚刀肉。 眼见到这座肉山又扑倒面前,胡垆毫不迟疑地激发“法天象地”异能,身形暴涨二尺,遍体肌肉高隆如山丘,青筋盘绕如虬龙,双手高举过顶结成“钧天印”,携天宇崩塌之威,流星陨坠之力,向着大欢喜女菩萨的头顶凶狠砸落。 方才一记“生死印”隔空而发,只凭真气之力未伤到这怪物,他却不信将一身神力也用上还会无用。 大欢喜女菩萨虽感应到对方这一掌的力量恐怖至极,却自信不会在力量上输给任何一个人,便不闪不避地高举双手硬接。 在一声轰然大响声中,大欢喜女菩萨身上肥肉如波浪般一阵剧烈起伏,面色变白张口喷血,脚下腾腾腾连退三步。 若论本身的体魄,她倒也差可与天生神力的胡垆相比,但对上以异能增幅神力作弊的胡垆,便毫无悬念地落入绝对下风。 胡垆一招得势更不容缓,疾步紧随赶上双掌结“钧天印”连环轰击而下。 面对后来的攻击,已被先前一印震乱内息震散步法的大欢喜女菩萨纵想闪避也已不及,只能迎着头皮举手招架,每接一印都要口喷鲜血身躯剧震而退,到后来五官七窍乃至全身毛孔都渗出血来,整个人变成了一个血红色的肉团,看上去怪异又可怖。 胡垆轰出第七记“钧天印”后,察觉在后方观战的魔教三人同时上前,身形倏地向后飘飞,同时缩小回原来的尺寸,左手将一颗颜色雪白的丹药送入口中吞下,右手的拇指、食指和中指捏住了一柄凭空出现的暗金色龙形飞刀。 丹药是比“回元酒”更有灵效也更加珍贵的“回元丹”,能在片刻之间补回他消耗的体力和真气;所用的持刀手法则已融合了“月华仙子”冷虹霞传授的飞刀秘诀,比之早年更多了几分玄妙精微。 魔教三人却未向胡垆出手,而是一起来看浑身浴血僵立原地的大欢喜女菩萨,见她双目怒凸神情狰狞,口鼻间却已断绝呼吸,竟已被胡垆暴力无比的一连七掌生生震毙。 白小楼伸手脱下身上宽大的黑色罩袍,将袒露上身的大欢喜女菩萨勉强遮住,而后索性将面上的魔神面具也揭了下来,露出一张已失青春风采却不失俊雅神韵的面容,目视胡垆冷然喝道:“胡垆道长好手段,这一场是你胜了。布达拉,第二场由你出手!” 另一个仍以面具遮脸、黑袍笼身的男子略一沉吟,拱手道:“属下遵命!” 第一百一十七章 宿命之战,飞刀金环 看着一步步向自己走近,在三丈距离外倏地停住,肃然伫立巍如山岳的黑袍人,胡垆忽地笑道:“你我这一战注定要记入江湖史册,不管最终胜负如何,难道你甘心以魔教‘孤峰天王’布达拉的身份被人铭记?” “你知道本座的身份?”黑袍人虽是发问,声音却依旧平稳,并不见丝毫惊讶。 “飞刀有情,金环无情,铁剑好名,玉箫好色。” 胡垆吟了这四句似诗非诗的短偈,悠然道, “上届‘兵器谱’十大高手中,算是以这四位最为活跃。贫道已会过其余三位,今日才终于有幸得见‘龙凤金环’。” 胡垆一则拥有前世记忆,许多事情即便不知真相也掌握了不少蛛丝马迹;二则身负“天视地听”异能,若想根据所知线索探查真相实在太过便利。 早在数年前,他便已经辗转查明了魔教中素不以真面目示人的四大天王身份。 在得知上官金虹便是孤峰天王布达拉时,他也并没有太过惊讶,反而感觉这才合理。 如此一来,上官金虹那不知还有无机会出世的女儿上官小仙,在“未来”能坐上孤峰天王之位,才正是女承父业顺理成章。 黑袍人沉默半晌,终于抬手脱下身上的黑袍,揭下脸上的面具,现出一副轩昂挺拔却只穿着一件朴素至极的青布长袍,一张冰冷至似已泯灭一切人类情感的面孔,手臂轻轻一震,一对盘龙雕凤、比女子手镯大不了多少的金环从手腕上滑脱落入掌中: “‘龙凤金环’已在,看你持刀的手法,可与昔年的以‘霜月刀’名列‘兵器谱’的‘月华仙子’有些瓜葛?” 胡垆认真看了看那对无论尺寸与样式都和传说中大不相同、像玩具饰品多过像兵器的“龙凤金环”,收了笑容沉声答道:“‘月华仙子’乃贫道师姐。” 上官金虹木然道:“我两入中原,却遭两次惨败。十六年前遇‘月华仙子’,对峙半个时辰后,因没有把握接住她的出手一刀而主动遁走;六年前遇‘天机老人’,交手三百余合后以一招惜败。 “这六年来我摒弃所有欲望享受而专注武道,每年都能将所用金环缩小一寸,到今年终于参透‘手中无环,心中有环’的武道之境,准备第三次进入中原。 “一来正式开山立派,预先为我神教进军中原埋下一支奇兵;二来便是寻找‘月华仙子’及‘天机老人’,用这对亲手锻造的新环,洗刷当年战败的旧耻!” 他身上的气势随着这一番话不断攀升,更有一股无形的劲力如一个巨大圆环盘绕身周,似要将天地间的一切纳入其中。 胡垆捏着飞刀的手指、手掌与手臂没有一丝一毫的移动,口中缓缓道:“既然如此,贫道便以‘霜月刀’传人身份,给你一个雪耻的机会!” 上官金虹抬起手中双环:“请出刀!” 胡垆知道对方让自己先出刀,却不仅仅是源于昔年在“月华仙子”未出之刀下落败的执念,更是一种极高明的战略,以强大的自信来撼动对手的信心与斗志。 自己因对方展现的强大自信而对手中即将出的一刀稍有怀疑,便注定了这一刀必然失败,但是—— “嘿,在原来的故事里,你即使携了击杀‘天机老人’的余威,也未能撼动李寻欢凝聚在手中飞刀上的信念。难道贫道这做师叔的反不如他?” 因修习“月华仙子”冷虹霞所传“寒玉炼魄诀”而日渐壮大的精神中分化出一个凝聚着最纯粹杀意的念头,悄然与指间捏着的龙形飞刀融为一体。 这柄本就随着胡垆经历一次奇妙穿越而深具灵性的飞刀融合了这一个念头之后,刀身开始以极轻微的幅度震颤,似响应主人的感召,已迫不及待饱饮敌人颈中鲜血。 抬臂、抖腕、弹指,三个动作清楚分明地展现在上官金虹眼前,流畅舒展带着说不出的融合了力量与优雅的极致美感。 一刀出手! 那柄龙形飞刀在脱离胡垆三根手指的控制同时,便在上官金虹的视线中消失。 上官金虹则知道这柄飞刀并未消失,而是因为速度已超越了某个极限,快至自己的视线的移动已追之不及。 但他更知道一个人的眼、耳、鼻、舌、身本就会因种种缘由而被欺骗蒙蔽,唯一能够作为凭依来堪破迷障直指本真的,便只有玄之又玄的心灵感应。 也即是在这比电光石火还要短暂的瞬间,他摈弃其余五感的感知,手中一对精致到有些“秀气”的龙凤金环依循着冥冥中的心灵指引,一正一反在身前交叉扣锁,便要将那柄虽不在视线之内,却能感应到已飞临身前,即将贯穿自己咽喉的龙形飞刀锁住。 同时,这对小巧金环随着他注入的精纯先天真气而生出极其强大的磁力。 “天机老人”虽已摆脱对兵器的依赖,但能够令他淋漓尽致发挥所有实力的仍是那一杆“天机棒”。 上官金虹为了保证自己在面对最强的敌人时能够发挥最强的实力,同样不忌惮借用神兵利器,于是采集这黑山之中的一种稀有金属,锻造了这对能以先天真气激发磁性、善克诸般兵器尤其是暗器的金环。 隐隐地感觉到那柄飞刀已受金环磁性牵引而开始变慢,以至于双目已经能够捕捉到一点模糊的暗金色光影,即使以上官金虹弃情绝欲坚如金石的心境,也不由得生出一丝兴奋与欣喜。 这一丝情绪也完全没有影响到他出手的速度,一对金环精准无比地将那道模糊光影套入其中发力锁死。 然而在下一个瞬间,他心中的一丝兴奋和欣喜烟消云散,只剩下一片冰寒。 原来,那对交叉锁扣的金环竟是毫不受力地左右分开,并未锁住任何有实体的事物。 既然飞刀未被金环锁住,那此刻…… 上官金虹张口欲言,却已什么也说不出来,因为一柄没入他咽喉之内,只剩尾部露在外面的飞刀,已彻底封住了他想要出口的每一个字。 第一百一十八章 如意天魔刀,玄都八景剑 直至上官金虹带着满脸的不甘与不信颓然仰面摔倒,胡垆才张手一招,凭空摄回那柄插在对方咽喉中的飞刀。 见深沉内敛的暗金色刀身上依旧光洁,并未沾染一丝一毫的血污,他满意地点了点头,反手将刀收入碧玉葫芦的空间之内。 方才这一刀,着实是他两世一来的巅峰力作,融合两家之长的飞刀在出手时本已臻达极致的速度,因神秘精神力量及飞刀自身神异的作用,竟奇迹地实现了二次加速,令上官金虹的修习至大成之境的“龙凤金环”徒劳无功。 “这一刀……” 白小楼与花白凤心中都无比震惊,且各自衡量了若是自己与上官金虹易地而处的结果。 花白凤得出的结论是接不下、挡不住、避不开甚至逃不走,本就不见血色的一张俏脸更白了几分。 白小楼则只有五成把握,而这五成的把握来自抢得先手,令胡垆完全失去出手一刀的机会。 胡垆在收刀的同时,右手又凭空多了一柄首尾全长一尺二寸,表面漆黑如墨的短剑。 “接下来该轮到白教主出场了罢?剑名‘混虚’,为贫道恩师所赐,出道以来尚是首次用以对敌。贫道便用此剑及一路自创的‘玄都八景剑法’,会一会贵教镇教神兵‘圆月弯刀’与镇教神功‘如意天魔,连环八式’!” “好剑!” 白小楼感受到那柄暗哑无光的短剑上散发的丝丝乏人肌骨的寒气,脱口轻赞一声,右手提青如黛、弯如眉,上镌“小楼一夜听春雨”七字的“圆月弯刀”缓步上前。 “道长自创的剑法既敢以‘玄都’为名,必然穷尽造化之妙,本座今日正要领教!” 最后的一个“教”字堪堪出口,他手中的“圆月弯刀”蓦地弹起,化作一抹淡青光影,以几乎堪比胡垆那一记飞刀的速度斩出。 他为一派教主至尊,又是垂名数十载的武道宗师,之所以不顾身份用出这等带着点偷袭意味的手段抢占先机,实在是太过忌惮胡垆那出手一刀的威势。 虽然胡垆说了要用剑法对他刀法,但他又怎敢相信这又滑又奸又狠又黑的轻肥道士会信守承诺? 其实此次他倒真的冤枉了胡垆,这一场胡垆确是打算老老实实用自创的“玄都八景剑法”来拼一拼他的“如意天魔,连环八式”。 胡垆虽然打定主意强借刀谱以完善剑法,但死刀谱又怎及得上活人施展的活生生的刀法? 因此,他虽有把握凭飞刀完胜,却仍决定用尚欠一点关窍而为臻完善的“玄都八景剑法”对敌,在刀剑的最激烈交锋中捕捉那一闪即逝的灵感火花。 当然,素来稳健的胡垆怎都不会将自己至于危墙之下,若自己这路尚未臻达尽善尽美的剑法漏出破绽,他也准备了应对危局甚至反转战局的手段。 眼见得这一刀攻来,与五年前嵩山封禅台上的权法天王多尔甲所用刀法如出一辙,却更多了几分圆融老辣,胡垆不敢怠慢,手中这柄取名为“混虚”的玄铁短剑倏地移至身前。 他的剑法以“玄都八景”为名,暗合“天、地、风、雷、水、火、山、泽”八卦卦象。此刻将演化“山”字诀的一式施展出来,长不过数寸的剑身当真如岿然山岳绵延横亘,令那快至极点的一刀前进无路。 白小楼刀法受阻,登时如天魔幻化随机而变,随着仿佛失去实体般的身影明灭闪烁,从对方剑势遮拦不到的其他三个方向连环斩击,却是将魔教“幻魔大挪移”身法与刀法融合施展。 胡垆身形如晴空一鹤冲天而起,脱出对方刀光笼罩范围。 那“圆月弯刀”所发的一道道淡青色刀光却如附体鬼影般折向追踪,在空中纵横交错绵密如网。 胡垆这只大鸟一旦落入网中,立时便要被切割成绝不会超过一寸见方的细碎肉块。 他悬浮在空中的身形蓦地倒转,头下脚上向下坠落,手中“混虚剑”则演化“玄都八景剑法”中的“水”字诀,泼洒出密密麻麻纤细轻柔如同雨丝的黑色剑光。 青黑二色刀剑光影在方圆数丈的虚空瞬间发生数以千百次的激烈碰撞,迸溅的点点火星宛如一团璀璨绽放的火树银花,发出一连串的叮叮当当鸣响密集如雨打芭蕉、清脆如珠落玉盘。 这一回交锋持续了足有一炷香的时间,胡垆身在虚空,借着刀剑交击的反震之力,竟当真如天人御风般凌空盘旋,“混虚剑”交错演化八景八诀,阴阳刚柔变幻不定,疾缓轻重随心所欲,当真穷尽天地自然之妙谛。 白小楼脚踏实地,依照某种神秘的规律缓缓移动脚步,“圆月弯刀”如加持了诸天魔神最恶毒的诅咒,每一刀都充满充斥着或凶厉、或阴毒、或奇幻、或诡谲的气息。 “还差一点……” 白小楼的战意愈来愈盛,同时感觉到自己的刀法正在对方剑法的压力下发生缓慢而玄妙的蜕变,“魔”性渐渐消磨,“神”性渐渐滋长,传说中“如意天魔,连环八式”中万法归一的最高境界“神刀斩”竟呼之欲出。 而胡垆在出手的同时,始终全力调动了“天视地听”异能,侦测着对手诸如肌肉震颤、血液流动等一些幽微信息。 与之相应的,是自己的剑法在吸取了对方刀法变化中的一点最核心的精粹诀要,同时也借助了对方刀法的压力,设想中“玄都八景剑法”八诀八景之上最后一层的“空”字诀、第九景“混沌鸿蒙”正渐渐酝酿成熟,只差最后一点关窍便可化生成形。 蓦然间,交手的两人同时发出一声悠扬长啸。 胡垆身形拔高后翻转斜向下如流星疾坠,万千剑招化为一剑缓缓刺出。 白小楼身形斜向上方飞掠正面迎向胡垆,千万刀式化为一刀缓缓斩出。 两人的刀剑缓慢都如老牛破车,身法迅捷则如掣电惊鸿,而身法的迅捷又令原本缓慢的刀剑其实同样迅捷无比,令旁观的花白凤生出无与伦比的矛盾之感。 两条几乎失去实质的淡淡影子在虚空交错而过,各自落在地上现出身形背向而立。 片刻之后,胡垆首先转回身来,手中的“混虚剑”已收入碧玉葫芦内的空间。 他收了素日的嬉笑神色,向着仍背向自己站立的白小楼打个稽首,郑重其事地道了一声:“承让!” 白小楼反手一抛,竟将那柄“圆月弯刀”抛给胡垆。 等胡垆伸手接住后,他平静地道:“连同‘如意天魔,连环八击’在内的神教十大神功,都用微雕之术刻在此刀的刀柄之上,道长只需解下刀柄表面缠裹的皮条便可看到。” 胡垆毫不客气地用手指一划,刀柄表面的坚韧皮条纷纷崩裂,与刀身一体锻铸材质相同的金属刀柄上,果然密密麻麻地刻满极其微小的文字和图形。 他凝聚目力仔细看去,在异能作用下,这些文字和图形在他的视野中自动放大,确实都是极其玄奥的武功心法及招式。 “白教主一诺千金,贫道佩服!” 方才胡垆虽已悟出“玄都八景剑法”的第九剑,却还有许多细节尚需完善,故此仍不会放弃这份最重要的参考素材。 听胡垆喜气洋洋地说出这句话时,白小楼苦笑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本尊哪还有毁诺的本钱?赌注已经奉上,除此之外,本尊以教祖阿修罗尊者之名立誓,三十年内,神教势力绝不踏入中原半步。若道长不想在今日彻底绝我神教苗裔,就请自便罢!” “上天有好生之德,贫道岂会造此无边杀孽?” 胡垆的两个眼珠转了几转,笑嘻嘻地将“圆月弯刀”收入碧玉葫芦内的空间,脸不红气不喘地说出这句话,似乎先前只身屠尽魔教三百精骑,又凭着音杀奇功和下毒手段,以魔教所有部众性命威胁对方的是另外一人。 “今日多有冒犯,贫道就此告辞!” 他留下这句客套话,随即身形横空掠到悬崖外笔直坠落下去,只凭着间或用手掌在崖壁上轻按卸力,霎时间便落到崖底,再几个起落便已消失在茫茫沙漠之中。 直至此刻,一直僵立原地的白小楼胸口处陡然喷射出一道血箭,身体也随之颓然瘫倒。 花白凤失声惊呼:“教主!” 当即飞掠上前来看他情形。 白小楼丝毫不顾仪态地坐在地上,无力摇头道:“我心脉已被胡垆剑气斩断,幸好及时以真气封住伤口,令那腹黑道人只能知道本尊受伤,却猜不到本尊伤势轻重。随后本尊又故意服软,以‘虚则实之,实则虚之’的计策诱发其疑心,从而不敢轻举妄动。” “教主你……”花白凤极为神色复杂。 白小楼打断她的话:“本尊时间不多,你且听我吩咐。本尊知道,你已经怀了那逆子的孩子。待本尊死后,你即刻将那逆子找回来,全力辅佐他接掌教主之位。他的天赋才情远胜与本尊,十年之内必定能彻底参透那一式‘神刀斩’,到时不用理会什么‘三十年之约’,再入中原斩杀胡垆道人,夺回‘圆月弯刀’!” “贫道便知你这老东西在虚张声势!” 远在七八里外的一个沙丘后面,胡垆一面将三颗药丸送入口中,用以疗治体内不轻不重的伤势,一面不屑地发出一声嗤笑——此刻他已凭着双耳异能,将白小楼的这番话听个一清二楚。 “十年之后,贫道的第九式剑法也该真正打磨圆融,到时正好拿你儿子试剑,再来魔教收割一茬韭菜。” 顶点手机阅读地址 第一百一十九章 陷敌,破阵 在胡垆孤身大战魔教的同时,远在甘肃北方长城一座名为“峡口关”的险隘内,另一场大战正进行得如火如荼。 锦衣卫所属“四灵将”青龙、白虎、朱雀、玄武率领手下的四百锦衣卫力士,全都换上了鱼鳞细甲,将近千衣衫褴褛如草原流民,却个个都悍勇精壮的敌人包围在当中。 按说战场上从来都是以多围少,但他们结成胡垆推演研创后传授朱厚照的“浑天万象阵”,各自按照阵法变幻往来奔走穿梭,竟奇迹般的以少围多。 他们凭这座大阵将比己方多了一倍有余的敌人挤压成一团不得施展,同时如剥竹笋般将敌人由外而内一层层剥离绞杀。 在战场外后方的峡口关城楼上,俱是一身戎装的王守仁、朱厚照、阿飞、孙小红、展鹰居高临下俯瞰战局。 孙小红鼓掌笑道:“二师兄果然狡猾,不仅用安化王的名义将人引入埋伏,还骗走他们的所有战马,令这些在马背上长大的草原战士失去了一半战力,此刻只能作俎上鱼肉任凭你下刀宰割!” 朱厚照却不见平素的嬉笑之色,双目一瞬不瞬地盯着战场,关注着战场上没一处细微的变化,摇了摇头道:“这一支伪装成内附部落的鞑靼精兵还算不上大鱼大肉,只能算是开胃小菜。而且我们要尽快将这道小菜吞下,否则便有可能将尚在关外徘徊的真正大鱼惊走。” 说到此处,他转身向着以主帅身份居于众人正中的王守仁抱拳道:“大帅,末将请令出战。这‘浑天万象阵’是家师所创,又由末将一手排演训练,只有末将亲自下场指挥,才能发挥此阵的最大威力!” 望着面前以锦衣卫指挥使朱寿身份向自己请令的朱厚照,王守仁略一犹豫后终于颔首道一声:“准!” “多谢大帅!” 朱厚照大喜,道一声谢后唤了阿飞与展鹰便要下城楼。 孙小红见状大急,忙唤道:“我也要去!” 阿飞回过头来,认真地道:“战场上你死我活只在瞬息之间,容不得半分犹豫。师妹你的武功虽高,心肠却还不够硬,若上战场则必死无疑,听我话乖乖地留在这里!” 看到阿飞说得郑重其事,孙小红便知此事绝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只得收起素日的小性儿,老老实实地答应道:“我知道了,飞师兄!” 朱厚照见阿飞这老实巴交的木头人竟能将最是刁钻精灵的小辣椒治理得服服帖帖,心中不由大为佩服,暗道这才叫“一物降一物”。 当下三人并肩下了城楼。 朱厚照一边走一边道:“这次那小王子虽没亲自出马,却派了他的儿子阿尔苏前来。师兄与展兄须认准那人群中用五尺重剑的高大青年,只要将此人生擒,小弟便有十成把握诱关外的鞑靼军主力入彀!” 阿飞和展鹰并未回答,只是点了点头表示听到。 此刻城楼上的王守仁已经从亲兵手中拿过一张特制的大弓与一袋羽箭,既然没办法阻止自家那最爱轻身犯险的太子殿下,他也只能寄望于自己苦练的一手箭术能护得其出入战场亦万无一失。 三人加快脚步到了下面的战场外围,朱厚照扬声喝道:“所有人听本将号令,甲木生丙火,青龙转朱雀,出震宫,入离位!” 听到自家指挥使大人亲自指挥变阵,这些由朱厚照一手选拔训练的锦衣卫力士登时精神大振,脚下随即移步换位,口中齐声暴喝:“杀!杀!杀!” 随着三个“杀”字出口,他们手中的绣春刀随着身形的移动如拍击堤岸的惊涛骇浪,层层叠叠地雪亮刀光起落间卷起漫天血雨残肢。 “辛金生癸水,朱雀转玄武,出兑宫,入坎位!” 朱厚照口中呼喝指挥变阵,同时与阿飞、展鹰组成一个小小的锋矢阵型,悍勇无匹地闯入阵中。 作为锋矢之芒的朱厚照将手中最适合陷阵攻坚的银戟舞成一条摇头摆尾、搅海翻江的怒龙狂蛟,将面前一个个为了掩饰身份而只能携带短刀的敌人洞穿、斩断、搅碎。 落后一步为左翼的阿飞宛然化身千臂魔神,“蔷薇剑”以不可思议的高速反复击刺,幻化出无数手臂与剑身的虚影,每一剑刺出必定有一名敌人咽喉溅血,带着一脸尚不知自己已经中剑的茫然之色颓然倒地。 担任右翼的展鹰则将刀身贴合如一、刀柄固定连缀的银月双刀错开,变成一柄奇形双头弯刀,凭借灵巧五指的拨弄在掌心急速旋转,如一扇巨大的圆锯肆意切割着进入身前三尺范围内的血肉之躯。 在三人突击之下,原本便在苦撑的敌人终于崩溃,不顾一切地向内收缩,以求尽量远离这三个都生得眉清目秀却如魔鬼般可怕的少年,结果便是将更里层尚能勉强保持防守阵型的自己人冲得七零八落。 “大局已定!” 朱厚照心中欢喜,口中继续呼喝指挥变阵,将溃不成军的残敌分割包围各个击破。 阿飞见到那个名为“阿尔苏”的敌方首领身边只剩下寥寥数人,蓦地将速度提升到极致,身形化为一道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光影一闪而逝,再转为清晰时已经到了对方面前,那几名显然都非庸手的敌方护卫则都已咽喉溅血摔倒尘埃。 阿尔苏不假思索挥剑横斩,剑势迅如雷霆重如山岳。 他能被其父委以重任,自然也不是寻常人物。事实上他的一身武功已尽得龙象法王真传,凭着一身精纯浑厚的“龙象般若功”及一口重达五十四斤的巨剑,在族中青年一辈从无敌手。 只可惜他遇到的是阿飞这由幽灵宫主白飞飞奠定根基,又经胡垆一手教导出的怪胎。 若换成对上朱厚照,他即使不敌也可支撑百招,但对上快剑已渐臻圆熟的阿飞,一线之差便是天壤之别。 阿飞不理对方横斩腰身的大剑,手中红光一闪,“蔷薇剑”后发先至刺到对方咽喉。 不过他想着朱厚照要留活口的叮嘱,这一剑是将剑身平放,在剑尖堪堪触及对方咽喉的瞬间,先在剑尖吐出一丝剑气封其穴道,而后振臂抖腕向上一挑,竟用这柄薄如蝉翼的软剑将一个百多斤重的大活人挑飞上空中,翻了七八个筋斗后重重的摔落在地。 “大师兄威武!” 朱厚照大喜欢呼,上前一把将穴道受制又摔得七荤八素的阿尔苏提起, “请师兄代小弟主持大阵歼灭残敌,小弟要去拷问些事情。” 说罢,已是风风火火地跑去城楼上。 第一百二十章 杀鸡骇猴?虚张声势! 等到胡垆入关回传中原时,已满耳都是北方大捷的消息。 从满天乱飞的消息中,胡垆得知当朝太子朱厚照以监军身份率京营大军亲临甘肃山丹卫,以兵部侍郎王守仁为主帅,锦衣卫指挥使朱寿为先锋,先施巧计于峡口关伏击了假借归义部族之名混进来的一支鞑靼精兵。 此战中不仅全歼敌军,更生擒了鞑靼小王子的儿子阿尔苏,从他口中问出与关外鞑靼军主力的联络信号。 随后明军凭此信号引诱鞑靼大军来到峡口关下,先是城上的神机营以装备的新式火枪火炮齐发,将毫无防备的敌军轰得阵脚大乱,而后王守仁与朱寿分别率领埋伏在关外两侧的五军营与三千营精锐大军合围夹击。 经过一场惨烈大战,朱寿阵斩鞑靼小王子达延汗,王守仁则凭借自创的“圣道四剑”击杀随扈小王子身侧的神树法王,将三万鞑靼精兵聚歼于峡口关下。 太子殿下亲自指挥大军深入草原,以风卷残云之势荡平了鞑靼所属的各个大小部落。 大军一路突进,先锋朱寿固然如杀星降世,所到之处但遇顽抗定然杀个人头滚滚血流漂橹;素日以温醇君子面目示人的主帅王守仁竟也是个磨牙吮血的虎狼之辈,杀起人来丝毫不见手软。 总算太子殿下朱厚照颇有仁君之相,率领殿后的大军收拢了大量部落依靠的妇孺,发放了衣食并着人送入关中好生安置。 经此一役,一统漠南蒙古的鞑靼部分崩离析元气丧尽,大明北方百年之内再无外族侵扰之忧。 如今出关的大军已经陆续从草原撤回,朝廷的犒赏也已下达,主帅王守仁以运筹帷幄之功加兵部尚书衔、封永昌伯,锦衣卫指挥使朱寿以阵斩敌酋之功加威武大将军衔、并正式录入皇室宗籍,爵封镇国公,其余将士人等,各个褒奖封赐有差。 胡垆心中欣慰朱厚照这弟子颇有自己这师父的风采,平日里不正经归不正经,在大事上却绝没有半点含糊。 只是他才高兴了没几天,便发现情况有些不对,原来自己竟被人给盯上了,而且盯着的不止一批。 心中纳闷之下,胡垆便放出“天视地听”的异能探查了一番,才得知自己独闯魔教夺了刻有魔教十神功的神兵“圆月弯刀”的消息已经在江湖上传得人尽皆知。在武林中人心中,绝世武功、神兵利器可比什么金银财宝更有吸引力。 至于这些人为何都全不顾忌胡垆“兵器谱”上第一人的威名,倒也并非利令智昏,而是除了“圆月弯刀”在胡垆手中的消息,还有另一个更加诱人消息——胡垆虽以一人之力压服魔教,斩杀了包括魔教教主白小楼在内的众多高手,自己也付出了极惨重的代价,此刻一身修为已十不存一。 如此一来,除了秘籍与宝刀,又多了一个将“兵器谱”榜首踩在脚下扬名立万的机会,为之眼红心热者自然不乏其人。 不过胡垆素日的声名——或许该说是凶名实在太盛,在未真正摸清其虚实之前,这些老油条们都选择了按兵不动,只等一些冒失鬼出场来投石问路,而那“冒失鬼”也果不其然很快登场。 在西陲一座无名小镇的大街上,两个衣着华丽、气度不凡的青年拦住了正要找一家饭铺歇脚进食的胡垆,一起拱手道:“游龙生(秦重)见过胡垆道长!” 两人的礼节甚是周到,但四只眼睛里的探寻之意再明显不过。 胡垆停下脚步却不还礼,只打个哈哈道:“一个是藏剑山庄少庄主、天山剑客雪鹰子的传人,一个是‘铁胆震八方’秦孝仪的爱子、少林方丈心湖大师高足,却不知来见贫道有何贵干?” 游龙生见他语气不善,便也收了做出来的礼敬之态,手按腰间一柄斑斓古剑的剑柄淡然道:“在下与秦兄听闻道长大胜魔教,夺得魔教镇教神兵‘圆月弯刀’而回,心中不胜钦仰。此次前来不揣冒昧拜见道长,只为借此刀一览以开眼界。道长雅量高致,必然不会驳了我兄弟二人这个面子。” 胡垆闻言立时仰天长笑,笑声如滚滚春雷在这条街道上回荡,震得两边房舍的屋檐簌簌落下尘土。 笑了片刻后,他蓦地将笑声一敛,一张素来和善的圆脸冷沉如冰,说出的话亦透着森森寒意:“你又凭什么确定贫道会给你们这个面子?” 游龙生的一张俊秀面容亦倏地笼上一层寒霜,手中寒光一闪,以极快的手法拔出腰间长剑指向胡垆,口中喝道:“便凭我这柄……” 他话才出口,陡然便觉手中一轻,那柄清冷晶亮如一泓秋水的长剑赫然已到了胡垆手中。 胡垆先向面前手中空空满脸惊愕的游龙生露出一抹森然冷笑,而后低头望向手中这柄一看便非凡品的长剑,摇头叹道:“这便是三百年前一代剑豪狄武子的随身神兵‘夺情剑’了?嘿,明珠暗投,不外如是!” 说罢,他翻转手腕将剑尖刺入脚下的地面数寸,而后将手臂轻轻一振,剑身上发出一声隐隐雷鸣,应声断为四截。 “你敢!” 游龙生见家传神剑被毁,登时双目尽赤,口中发出厉声暴喝,错掌便要出手。 “游兄不可!” 一旁的秦重急忙将他拦住,同时转头向胡垆怒道, “胡垆道人,你行事也忒矣霸道。我兄弟二人的要求纵有些冒昧,你也不该动辄毁人兵器!” 胡垆随手将那光秃秃的剑柄丢弃,双手负在身后,双目向上一翻道:“明人不说暗话,你们既然将主意打到贫道头上,便怪不得贫道那你们杀鸡骇猴,教那些同样心怀不轨者知道,敢来贫道面前讨野火,需要做好付出相应代价的准备!” 游龙生和秦重的面色都是一僵,一时都说不出话来。 胡垆道:“看在心湖老和尚与雪鹰子老道的面子上,贫道此次只小惩大诫。但也仅此一次,下不为例,走罢!” 秦重神色变了数次,最终还是强拉了满脸愤恨不甘之色的游龙生,一言不发转身便走。 待到两人走远,胡垆忽地咳嗽了几声,却及时用衣袖遮在脸前,还似乎做了一个在嘴边揩拭的动作。 “呵……”一声轻笑从身后传来,“说什么杀鸡骇猴,我看你是虚张声势,外强中干罢!” 第一百二十一章 落水之犬?食人恶龙! 胡垆缓缓回身,见身后并肩站立两个身形瘦如竹竿、面容枯干如槁木的男子,一着青衣,一穿红袍,头上皆戴高冠,手臂下垂,手掌隐于长袖之内。 “还以为是谁与贫道开这玩笑,原来是青煞手、红煞手昆仲。” 听到胡垆笑呵呵说出这句话时,那两人的目中同时闪现诡异精光,一者青碧如鬼火,一者赤红如血焰。 青衣人冷笑道:“胡垆道人,当年你恃强褫夺我兄弟名号,令青魔手、红魔手成为江湖之上的笑柄,可曾想过也有落到我兄弟手中的一天?” 胡垆脸上的盈盈笑意没有半分变化,摇头叹道:“落在你们手中?是什么令你们这两个当初连面都不敢露一下的货色生出如此错觉?” “还在装腔作势!”“红魔手”伊夜哭狞笑道,“以你素日横行霸道的作风,哪会顾忌心湖和雪鹰子的面子?方才你之所以轻易放过那两个小子,只是因为此刻仍是重伤未愈、力有未逮罢!” 看着似有些笑不出来的胡垆,“青魔手”伊哭冷然道:“交出‘圆月弯刀’,我们兄弟可以给你一个痛快的死法!” 胡垆探手入袖,变戏法般抽出那柄弯如蛾眉、青如螺黛的“圆月弯刀”,手指摩挲着重新用皮条缠裹捆扎的刀柄,面无表情地道:“刀在此,魔教十神功便刻在此刀的刀柄之上,你们若有胆量,尽可上前来取!” “虚张声势!” 在伊夜哭的一声嗤笑中,两兄弟同时纵身掠上空中,各自将手掌探出衣袖,赫然是四只分呈青红二色、透出无尽狰狞凶厉气息的金属手套。 随着手臂的极速舞动,四只以五金锻造、百毒淬炼的魔手在空中交织成一张青红二色交织的大网罩向胡垆,要将这具轻肥身躯撕扯成碎片。 “做人不好吗?” 胡垆轻叹着低声吐出这五个字,挥刀向着空中简简单单地一式劈斩。 这一刀赫然重现了白小楼凝聚生命最后光辉绽放的那一式“神刀斩”,虽只一式,却是囊括融合了“如意天魔,连环八式”三万一千一百零四种变化的精粹,出刀的部位、时间、力量、速度都臻达无限接近“完美”的程度,刀势中充斥着无坚不摧、至威至利的浩大气魄,刀意已由魔入道、超凡入圣。 淡青色刀芒过处,先是赤红的光影如朽木般断裂破碎并飞溅出无数金属残片,而后是一个高冠红袍的身形由左肩至右肋斜分两段。 刀势不衰继续挥斩,青碧光影裹着的两只手掌齐腕而断,断手的主人却趁着那柄恐怖魔刀终于缓了一线的瞬间,在空中变向折飞,向着街道一旁的屋顶飞扑而去。 胡垆目中寒芒一闪,“圆月弯刀”脱手飞出凌空盘旋,化作一轮充满死寂不祥气息的黯淡圆月,齐肩平过斩飞了“青魔手”伊哭的一颗大好头颅,在空中绕了一个圈子后又自动飞回胡垆手中。 此刻胡垆脸上的气色似不大好,气息也有些急促,将“圆月弯刀”往袖内一揣,身如疾风向着这小镇的外面飞掠而去,霎时已不见踪影。 胡垆刚刚消失,又有四人从路边不远处的一座房舍内走出来,其中两个正是先前退走的游龙生与秦重,另外两个中的一个清癯老者赫然是两排“兵器谱”,搅动江湖风云的百晓生,一个是面容颇为儒雅俊朗的中年僧人。 四人来到街心,先后仔细观察了伊哭和伊夜哭两兄弟的尸首,百晓生向着那僧人拱手道:“心鉴大师,你以为如何?” 那僧人却是少林“心”字辈七大首座之中排名最末的心鉴。 听到百晓生询问自己,他略一沉吟后面色凝重地道:“这一刀实在太过恐怖,贫僧以为便是魔教教主白小楼亲自施展,只怕也不过如此。早听说胡垆的一双魔手不管拿起什么兵器都能运用自如,而且往往青出于蓝更胜原主,今日一见,才知此言非虚。而胡垆能在一招之下斩杀名列‘兵器谱’前十的伊氏兄弟,身上纵有伤势,也必不会太重。” 百晓生则摇头道:“大师被那胡垆道人骗了。” 见三人都面露不解之色,他继续道:“若老夫猜得不错,胡垆道人方才用的那一刀,该是在魔教十神功之上,由‘如意天魔,连环八式’变化而来的‘神刀斩’。据老夫所知,这一刀已超脱了世俗武学的范畴而属于仙佛境界。 “胡垆既然能使出这一刀,便该只用一刀便将伊氏兄弟斩杀当场。而方才的结果却是伊哭伤而不死,还需要他再次补刀。这便说明他确是身负不轻的内伤,以致无法完全驾驭这一式刀法。 “秦公子,你可骑快马绕到前方,向令尊秦大侠一行报信,便说良机只在这数日之内。胡垆除了武功盖世还深通医道,若待他疗治好自己的伤势,便再无人可降得住他!” 秦重向心鉴投去询问的目光,见心鉴微微颔首,才向着百晓生恭敬地躬身道:“晚辈遵命!” 说罢便于游龙生一起转身疾步而去。 等到两人走远之后,心鉴皱眉道:“先生可确定胡垆内伤不轻?贫僧总觉得此中颇有蹊跷。看那胡垆道人素日形势的作风,该是个精于算计的老狐狸,今日露出的破绽未免太多了一些……” 百晓生油然道:“单兄既然看了出来,方才为何不当面说破?” 心鉴听对方以自己旧日俗家姓氏相称,脸上神色便微微一变,随即似想通什么,脸上转换成无比震惊的神色:“你是想……你怎敢……” 百晓生负手望天,清癯的面容上陡然现出无比森寒的杀机:“老夫既然亲自下场,又岂会只谋算一个胡垆? “胡垆道人不是饶人的性子,将计就计扮作落水之犬诱人出手。嘿,老夫便也顺水推舟,主动将人送到他这条潜伏波涛之下只待噬人的恶龙嘴边。 “但如此一来,其中是非对错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那些人与中原各大门派关系密切。在得知他们俱遭胡垆毒手之后,那些最好面子的名门正派必不会与胡垆善罢甘休。驱群狼而斗猛虎,无论谁胜谁负,最终都只会是猎人获利!” 第一百二十二章 九霄龙吟,蛇鼠失魂 胡垆施展轻功快速离了那边陲小镇后,才有放慢了速度,不徐不疾地向着东方继续赶路。 转过天来,他行到两山相夹的一处隘口,向宽六七丈深约半里的山谷中不多不少走了一半,便倏地停了下来,提气扬声道:“是哪些朋友在此等候贫道,还请现身相见!” “哈哈哈……胡垆道长果然不凡!” 随着一声粗豪长笑,两边七八丈高的山崖上现出幢幢人影,如飞鸟取水般凌空扑落,或前或后将胡垆夹在当中。 胡垆向先后各看了一回,见来人足有六十余,高矮胖瘦形容各异,却都目蕴精芒太阳穴凸起,显然都是内外功俱已登堂入室的高手。 前后方各有三人为首并排站立,身上的身形气度都大有不凡之处。 前方三人年龄都在五十岁左右,后方三人则只有居中一人年长,另两个青年便是先前见过的游龙生和秦重。 见胡垆看过众人后并无开口之意,前方居中的面如黑铁一脸凛然正气之人上前一步,拱手道:“胡垆道长,在下赵正义,江湖朋友抬爱,送了一个‘铁面无私’的美称。这两位都是在下好友,一位是‘一条棍棒压天下,三颗铁胆震乾坤’的田七爷,一位是以‘摩云十四式’驰名武林的公孙先生。” 后方居中的一个面如紫玉衣着华丽之人也拱手道:“在下秦孝仪,人称‘铁胆震八方’,这位藏剑山庄少庄主游少侠及犬子秦重,胡垆道长已经见过了。” 在这两人之后,他们身后的众人依次自己报上了名号: “‘铁背金鳌’戚坤!” “‘无常剑’丁宇!” “‘风卷残云’常无非!” …… “‘银枪’龙啸云!” 在听到一个个最少也算一方之雄的名号时,胡垆始终神色平静不见半分回应,直到最后一人报出名号时,他才似略微一怔,随即将目光投向那手拄蟠龙银枪、生得相貌堂堂的青年男子。 “诸位可听过一句话,”他也只看了一眼便将目光移开,转而仰首望天似有些感慨地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赵正义肃然道:“道长休要误会,我等此来并非贪图那‘圆月弯刀’疑惑刀上的魔教邪功,而是请道长将此刀交于我等销毁,彻底断绝魔教死灰复燃的可能。此为大义,绝无私心!” 本来努力板着脸的胡垆忽地哑然失笑:“阁下不愧号称‘铁面’,也只有生就这一张坚厚如金铁的脸皮,才能能面不改色地说出这番厚颜无耻之辞!” 赵正义勃然变色:“胡垆道人,赵某好言与你相商,你如何要出口伤人?” 后面的秦孝仪冷笑道:“赵大侠何必再与此人多费口舌。此人顾左右而言他,分明是自己贪恋魔教邪功。据犬子所言,日前他斩杀伊哭和伊夜哭兄弟时用的便是魔教武功,可见其人入魔已深。我等既要断绝魔教复起的根源,便不能只销毁刻有魔教邪功的魔刀,还要除掉这修习了魔教邪功的魔人!” 赵正义摇头叹息道:“原来如此,可惜胡垆道人也是一代武林宗师,竟不能等抵挡魔教邪功的诱惑,由此可见魔教为祸之烈。罢!罢!罢!为了中原武林乃至天下苍生从此不再受魔教荼毒,咱们也只有行此无奈之举了!” “好一张颠倒黑白、指鹿为马的利口!”胡垆鼓掌轻笑道,“若你手上功夫有嘴上功夫一样厉害,贫道这‘兵器谱’榜首怕是要让给你坐了。” 说到此处,他又转头往往两面山壁:“只是贫道有一事不明,那指点你等选如此一个封闭地形截杀贫道之人,究竟是真不清楚当日贫道如何以一己之力压服魔教,还是……有意为之?” 便在众人不明所以之际,胡垆蓦地双手抚腰纵声长啸,用出自创的以音克敌奇术“醉龙八音”。 啸声一起,便如千百个惊雷在众人耳边轰然炸响,震得众人耳鼓剧痛、眼冒金星,几个功力稍浅一些的人更立足不稳一跤跌倒在地上。 胡垆啸声绵延不绝,如龙吟,如狮吼,如万马奔腾,如山岳崩摧,以“外激”、“内激”、“含”、“藏”、“散”、“越”、“大沉”、“小沉”八种技巧催发的声浪在两面的山壁之间来回冲击回荡,震得山壁簌簌震颤,细石碎土哗啦啦地向下滑落。 谷内众人俱是当世有名号的高手,自然识得胡垆这啸声的厉害,当时也有人提起兵器便要向胡垆出手迫他闭口停声。 岂知才略有动作,体内的真气便拿捏不住地随啸声乱窜,大骇之下只能就地盘膝而坐抱元守一,各自运转自家武功心法,抵御这如钱塘江潮般一浪高过一浪的啸声侵袭。 眼见得众人脸上肌肉不住抽动,满头满身大汗淋漓,头上如顶了一个蒸笼般冒出腾腾热气。 “该死,哪有什么身负重伤功力大损,百晓生误我!”赵正义心中叫苦不迭。 想到先前胡垆话中那一句“有意为之”,他忽地灵光一闪恍然大悟,急忙开口唤道:“胡垆道长,且听赵某一言……” 但此刻胡垆的啸声已越来越响,他的喝声才一出口,便即在滚滚荡荡的啸声中淹没不问,便是自己的双耳也未听到半个字。 渐渐地众人脸上先后现出极端痛苦的神色,有人尚能强忍支撑,有人则已开始双手抱头就地翻滚。 到后来武功最高的赵正义、田七、公孙摩云等人也终于支撑不住,丝毫不顾身份仪态地抱头翻滚,而最初那些人早已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出气多入气少。 最终整个山谷中便只剩下胡垆一人站立,余者尽都僵卧于地双目呆滞嘴角流涎。 胡垆也终于停了啸声,环顾四周哂笑道:“你们既然如此无脑地轻易受人挑拨愚弄,贫道便成全你们做个永远不再用脑的白痴好了!哼,那位魔教的智慧天王碟尔布自以为这条驱狼斗虎之策高明,却不知贫道正有意试剑天下淬炼剑法,只苦于没有借口不便随意去踢人场子,如今则只管坐等那供贫道试剑之人送上门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 伐木为兵,剑号“冥灵” “昨夜宿祁连,今朝过酒泉。黄沙西际海,白草北连天。” 明代的肃州即古之酒泉,汉时以“城下有泉,其水若酒”而得名,为河西四郡之一,扼守丝绸之路,为中原通往西域之要冲。 胡垆这酒鬼到了酒泉,自然没有走马观花匆匆而过的道理。 他一头扎进当地林立的大小酒楼、酒铺、酒坊、酒户,将麦酒、清酒、葡萄酒、醴酒、九酝酒、玉酒、菊花酒、竹叶酒、白醪等各种美酒尝了个遍,又择其品质最佳着收藏了不少在碧玉葫芦内的空间中。 如此一连七日,过足了酒瘾的胡垆才终于离开,却又没有向东前往中原,而是回传来时的西方官道上,在路边一棵大树下的青石上坐了下来,从碧玉葫芦的空间中取出“混虚剑”和一段手臂粗细、四尺长短的木料,以剑代替刻刀在木料上切削雕琢起来。 他前往魔教时在沙漠中偶然见到一株只余主干的不知名古木,发现其经历了不知多少年大漠风沙的侵蚀后,不仅未曾风化腐朽,反而蜕变成类似金玉的奇异材质。 胡垆当时生出些想法,便将这古木伐倒后,凭着“混虚剑”的锋锐剖开外层截取了这一段木心。 古木的外层呈灰白色,结晶化的木心则是淡黄色,质地之坚,即使胡垆用的是“混虚剑”这等神兵,也需要灌注真气才能切削得动。 长仅一尺二寸的黑色短剑在胡垆的手中灵巧挥舞,每一次落下都带飞一片形状各异的木屑,随着掉落的木屑越来越多,他手中的木料渐渐成形,却是一柄造型古朴的长剑。 此剑呈现八面汉剑形制: 剑身长约三尺,根部的二尺宽约三指,末端的一尺则以极优美的弧度收窄至二指,剑尖狭长,两边侧面各有三条笔直的脊线,将剑身均匀地分成八个棱面; 剑格截面呈菱形,侧面则呈长方形,雕琢成抽象的睚眦头像; 圆柱形的剑柄长约八寸,均匀地雕琢了九个竹节,使握持时手感更加; 末端的剑首形如一个微小的八卦盘,表面雕琢了八卦卦象及阴阳太极图。 等到这柄充满鬼斧神工般美感的木剑彻底成形时,胡垆收了“混虚剑”收起,将如同用淡黄色晶体打磨成的长剑平举指向前方,脸上现出由衷的满足与喜悦之色,低声自语道:“《南华经》有言‘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此剑既为木质,便以此神木名之,唤作‘冥灵剑’罢!” 便在这一刻,一阵几骤的马蹄声在西方极远处响起,随即迅速由远而近越来越响,大路的尽头随之现出一支风驰电掣般的骑队。 这支由十多匹快马组成的骑队只片刻便到了胡垆近前。 “贫道等了这些天,终于有人来了吗?” 胡垆心中哂笑,从青石上站起身来,将新鲜出炉的“冥灵剑”反背在身后,抬眼打量来人。 马上骑士共十人,俱作玄门羽士装束,五人穿淡黄水火道袍,五人戴穿白色八卦衣,虽都佩戴长剑,形制却大有不同,明显分属两批。 两批人中为首的两个道士年纪都已不小,穿黄的戴一顶赤金鱼尾冠,鹤发童颜,看去便只修为精神,养生有术;穿白的戴一顶青玉莲花冠,容颜甚是枯槁,却有些风烛残年的老朽之态。 十三人一起下马,当先的两个老道士一起上前,各自打稽首道: “贫道一真子,在此有礼了。” “贫道雪鹰子,在此有礼了。” 若其他武林中人在场,必定要被这两个不加任何修饰的简单名号震得耳鸣心跳。 一真子为当代昆仑派掌门,一身玄门“玉清罡气”功参造化,一手昆仑剑道绝学“飞龙大九式”独步武林,二十年前便是白道有数的宗师级高手。 隐居天山的雪鹰子虽未开宗立派,却凭一路“七禽剑法”而坐拥“天下第一剑客”名号十数年之久,直到“夺命书生”李自然出世,才以一招之差将这名号拱手让人。 胡垆见两人兵戈未先礼数先达,便也打稽首含笑道:“好说,贫道胡垆,在此还礼了!” 双方寒暄已毕,首先便是昆仑掌门一真子开门见山,肃然道:“今日贫道与雪鹰道友前来,只为向胡垆道友验证一事。数日前有人在距此百多里外的一处山隘发现了数十位被摧毁神智尽成痴呆的武林同道。 “在这些遇害者中,有一位是雪鹰道友高足游龙生,有两个则是贫道劣徒。贫道与雪鹰道友闻讯后四处寻访,最后得知这些人在彼处聚集是为见胡垆道友——不知道友对此可有解释?” 胡垆从容道:“贫道不久前一时兴起,往西域魔教总坛会了会魔教的几位高手,又借了魔教的镇教神兵‘圆月弯刀’而还。 “此事不知为何弄得人尽皆知,两位的高足及一些江湖同道便寻到贫道,一要销毁承载了魔教邪功的魔刀,二要除掉贫道这个已被魔教邪功浸染的魔人。 “贫道无从辩白,又不想多造杀戮,只好用些手段将他们制住。至于如今的结果,或许是贫道学艺未精,没有控制好出手的力度罢!” “利令智昏,愚不可及!” 一真子这老江湖只听了这大概的过程,霎时便想通的其中的关节,固然恼恨胡垆出手太重丝毫不顾忌昆仑派颜面,却也恨两个不成才的弟子不知轻重蹚这浑水,一时间便有些踌躇。 雪鹰子却上前一步,先向着胡垆抱拳深深一躬,然后道:“贫道管教不严,以致劣徒冒犯了道友,在此先行谢罪。但藏剑老人将独子托付在贫道门下,若拿不到一个交待,日后贫道实无面目去见九泉之下的故人。虽然明知无理取闹,也只能以这柄长剑,向道友请教高明了!” 说罢,反手将背后斜背的一口古剑拔出鞘外,身形向后飘飞三丈摆开门户。 胡垆将“冥灵剑”翻转横于胸前,左手食中二指捏剑诀轻轻拂过遍布美丽而神秘木纹却冰凉如同晶玉的剑身,微笑道:“江湖事只有强弱,哪来是非?道友如此行事,倒也痛快。既然如此,一真子道友便也不必为难,一起下场来赐教罢!” 第一百二十四章 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霜寒十四州 “狂妄!” 胡垆此言一出,雪鹰子和一真子尚未做出反应,他们各自带来的弟子和随从却都怒形于色,纷纷出声呵斥。 对此胡垆是毫不理会,只将目光望着面前的一真子。 一真子叹息道:“听说胡垆道友此次西行,斩杀了魔教教主白小楼、真身竟是魔教高层的上官金虹与大欢喜女菩萨,这三个人贫道都自认不敌,确实只有厚颜附雪鹰道友骥尾一途,才有资格与胡垆道友交手。” 说罢,也探手向肩头拔剑出鞘,身形向后飘飞与雪鹰子形成掎角之势。 雪鹰子始终一言不发,算是默认了联手之事。 三人成“丁”字形对峙,其余人都知机地牵马退出一段距离,以免被这三大高手的剑气波及。 雪鹰子与一真子虽是初次联手,但以他们武学宗师的修养,自然而然便能默契配合。 两人口中齐齐发出一声长啸,身形同时飞上空中,一如鹰隼盘旋,一如游龙经天,两柄长剑各自用出看家招数,自上而下向着胡垆泼洒出如雨剑光。 “有趣,我也来!” 胡垆前世时,雪鹰子的“七禽剑法”固已绝迹,昆仑派的“飞龙大九式”也早失传,如今见亲眼见到、亲身体会这两门剑法凭虚凌空、以上击下的玄妙,心中不由大感兴奋,口中发出一声长笑,身剑合一冲天而起,“冥灵剑”绽放出一团淡黄晶光裹住全身,冲破漫天剑雨扶摇而上。 待到身躯与两名对手到了同一高度,淡黄晶光向四周急剧膨胀扩散,如肆虐狂涌的洪水乱流,要将雪鹰子和一真子卷入其中。 两人的长剑与胡垆的剑光只一触即分,身躯则借了剑上这一点于常人而言微不足道的力量,在虚空变换身法灵动转折,避敌锋芒的同时再次发招攻其空门。 胡垆先变招回防,而后施展“玄都八景剑法”中的“风”“水”二诀,演尽轻灵绵柔之妙,更有样学样地凭借双方长剑交击时的反震之力横空挪移,继而出招还攻。 三条人影,便如此在离地足有四五丈的虚空盘桓腾挪,三道剑光时而如星落乱洒,时而如天河倒泻,彼此追逐、纠缠,一直激战到三百招开外,竟是谁也没有落回地面。 其真气修为之深厚精纯,发力借力之精准入微,剑招变化之玄奥莫测,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昆仑、天山两边的八名弟子都仰着头、张大嘴巴看着这一场别开生面的“空战”,一个个俱都心驰神醉。 他们自然都知道自家师长的“飞龙大九式”和“七禽剑法”独步武林出神入化,却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两路剑法遇到另外一路有异曲同工之妙的剑法时,竟能碰撞出如此璀璨绚丽的火花。 空中陡然爆发出一声高亢的金铁交鸣声响,两条身影如折翼飞鸟般分左右坠落,而后第三条身影才轻飘飘落回地面。 看到将那柄古怪长剑反背回身后含笑而立的胡垆,再看一看面色都有些难看的自家师长,旁观八人登时明白此战胜负已分,而且是自己不敢相信也无法接受的结局。 胡垆带着一脸的酣畅快意向对面拱手道:“今日能见识这两路剑法,也不枉了贫道在此等候了七日!” 一真子与雪鹰子对视一眼,脸上同时现出苦涩之意,同时也明白对方是料定了自己会因弟子之事追来,便特意在此等候以了解因果。 方才胡垆说得明白,江湖上只有强弱而无是非,如今强弱已分,是非自明,何况人家最后的一剑明明有将两人斩杀当场的能力,却手下留情只将他们从空中迫落。如今他们已没有了再纠缠的理由,更加没有再纠缠的本钱。 一真子拱手道:“道友的剑术,才令贫道大开眼界,却不知这路剑法可有名称?” 胡垆笑道:“这是贫道自创的‘玄都八景剑法’,当面献丑,贫道汗颜。” “玄都八景,好一个玄都八景!” 雪鹰子陡然发出一声喟然长叹,而后抬手将长剑横在身前,用左手握住剑身前段用力一拗,咔嚓一声将剑一折两段。 “目睹了道友这一路剑法,老道此生已无颜用剑。就此折剑为誓,退隐山林!” 说罢将断剑在地上一扔,转身从弟子手中接过缰绳,翻身上马如风远去。 那四名弟子也急忙上马追了上去。 一真子身为一派掌门,却无法如雪鹰子这般决绝,只得苦笑着向胡垆道:“贫道回山之后,会即刻通告敝派上下,以后但与道友相逢,必当退避三舍为敬!” 胡垆笑道:“道友言重,何须如此?” 一真子却也不再客套,告辞之后也带了弟子离开。 等到这些不速之客尽都离开,胡垆将“冥灵剑”收回碧玉葫芦内,同时又取出一坛美酒畅饮了一回后,笑吟吟地自语道:“这一战能窥得‘飞龙大九式’及‘七禽剑法’堂奥,可算得值回票价!” 他在武道上天赋极高,修为也深,又身负“天视地听”异能可以辨幽烛微,所创的“玄都八景剑法”也与“醉梦红尘,归藏八法”一般能够海纳百川汲取普天下所有武学的精粹化入己身,因此在方才这一战中,已经将这两路剑法参透个七七八八,假以时日便都会化作升华自己剑法的资粮。 离开肃州之后,胡垆一路逶迤东行,有意无意地接近各地武林门派江湖势力的山门堂口。 果然,不管是为了替被胡垆弄成白痴的亲朋故友报仇,希望借挑战胡垆在江湖上立威扬名,抑或是贪图胡垆身上的神兵秘籍,正邪两道的高手纷至沓来。 胡垆舍弃其他手段,只凭一柄“冥灵剑”将来犯之敌尽数挑翻,并根据其平素行事为人外加自己当时的心情予以小惩大诫,令其丢面子、丢手脚乃至丢性命各有等差。 他由西方边陲一路行到中原,形成数千里,身经上百战而未尝一败。 至此江湖上人人都知道号称通天晓地的百晓生,终究是在胡垆道人的身上走眼。也不知是由谁首倡,说是胡垆道人好酒善饮又剑术通玄,应该称为“酒剑仙”才对。 自此之后,便再没人提那什么“魔手”的名号,众口相传的只有“酒剑仙”胡垆道人。 第一百二十五章 正道打架一群人,官府诛心一张嘴 这一日,胡垆丝毫不掩藏行迹地招摇过市,大模大样从嵩山脚下经过,那气质神韵简直宛若竖起一根手指向着山上某些人勾了一勾,大喝一声:“你过来啊!” 那些自诩正派魁首、白道领袖的少林高僧也未令胡垆失望,少林七大首座心湖、心眉、心月、心灯、心树、心烛、心鉴倾巢而出,又有武林中最是德高望重的百晓生从旁作陪,身后还带了百余名手持八棱浑铁长棍的少林弟子,拦住了胡垆的前路。 胡垆神色依旧从容,笑盈盈地向着对面打个稽首:“福生无量天尊,诸位大师有礼了!” 少林方丈心湖双掌合十:“南无阿弥陀佛,贫僧等见过太朴道长!” 胡垆看了看心湖身后的少林众僧,笑道:“大师这般兴师动众来见贫道,不知有何见教?” 心湖肃容道:“道长何必明知故问?贫僧等冒昧拦下道长,只为请教两件事情——其一,不知贫僧弟子秦重如何冒犯了道长,竟被道长施如此辣手摧毁神智?其二,听闻道长身藏承载魔教邪功的‘圆月弯刀’,不知将如何处置此物?” “此事再简单不过!” 胡垆先将大手一摆,而后抬手向前虚引,另一只手反背在身后,笑呵呵地道, “这本就是一回事,贫道人在此,刀也在此,只要贵派有本事留下来,人与刀任由贵派处置,却不知哪一位大师愿意下场赐教?” 如此简单粗暴的回应,令准备了一肚皮说辞的心湖怔在当场,一时间无言以对。 “胡垆道人,你也忒矣张狂!” 少林七首座之末的心鉴勃然变色,怒喝道, “便是你打遍天下,也须知少林千年盛名,不容轻犯!你既如此自信,可敢闯一闯我少林派的‘罗汉阵’?” 说罢当先越众而出,其余五大首座彼此交换了眼神,也都随后走了出来,而后又有十一名气度沉凝、步履矫健的少林弟子手提长棍上前,加上前面的方丈心湖,共一十八人组成一个玄奥阵势。 胡垆先望向心湖,见他此刻是名副其实的老僧入定双目微阖,已是默认了回避单挑而要群殴的事实,登时嘴角上挑笑中带讽:“若讲以势压人、以众凌寡,贫道也是有些牌面的——你们三个顽皮的小家伙,还不快出来!” “嘻嘻,我早说了瞒不过师父,偏你们两个不信!” 随着这银铃般清脆、黄莺般婉转的声音,三个少年人从距路边有百多步远的一片树林中走了出来,当中的一个眉目如画的红衣少女边走边说,似是对身边的两个俊美少年颇多埋怨之意。 两个少年心中都很无奈:“说要给师父一个惊喜的,明明是姑娘你的主意好吗?” 三人脚步轻盈迅捷,霎时便已走到路中,肩并肩在胡垆面前躬身施礼:“弟子阿飞(朱寿、孙小红)拜见师父!” 胡垆笑着摆了摆手,问道:“北方的事情已经结束了吗?” 朱厚照笑嘻嘻地答道:“好教师父得知,北方倒还有一些手尾未曾料理干净。只是弟子们听说如今有很多人要与师父为难,想着若是单打独斗师父自然谁都不惧,却要防着有些不讲规矩、不要面皮的家伙欺师父孤身一人并肩子齐上,便向太子殿下告了个假,拉了一伙兄弟来为师父压阵。” 听这小子明明白白地指着和尚骂秃驴,一众少林高僧的面色都有些难看。 只是少林在官府也颇有人脉,他们都知道胡垆这名为“朱寿”的弟子得了当今太子朱厚照的看重,不仅领了锦衣卫指挥使的重权要职,又在北方大捷之后被封爵镇国公,加衔威武大将军,实在是个炙手可热的人物,一时也不便发作。 朱厚照解说了来意之后,提高声音喝道:“小的们,都出来亮个字号!” “谨遵公爷号令!” 随着他这一声招呼,那一片树林后方极远处传出整齐划一的应和之声。 不多时,便见一列列穿着青色罩袍、神气精悍的汉子从林中走出,快步走到路中,在胡垆身后列成纵横各二十人的整齐方阵。 一个斜背长方形木匣的中年男子上前一步,向着朱厚照抱拳躬身道:“锦衣卫‘四灵将’率所属四百力士,听候公爷差遣。” 心湖见这阵势,再不能保持不动如风的高僧气度,张开了微阖的双目,向着朱厚照合十道:“镇国公这般公器私用,是否有负朝廷恩泽及太子殿下的信重?” 朱厚照笑嘻嘻地道:“本爵岂敢公器私用?最多公私两便罢了。” 说罢陡然将脸一板,从袖中抽出一纸公文,展开后朗声诵道:“奉太子殿下令,今查明有魔教妖人百晓生,内结权宦,外联蛮酋,包藏祸心,阴图颠覆,着锦衣卫即刻拘拿堪问,若有包庇袒护者,一律以谋逆论处!” “卑职遵命!” 朱厚照身前的青龙身形倒飞而出,从已被这消息惊得呆住的心湖等僧头顶飞过,反手一拍背后木匣的底部,登时一口奇形钢刀从木匣顶端飞出。他在空中捉刀在手,向着站在后方少林僧众中的百晓生当头斩落。 身为锦衣卫第一高手,青龙的修为已稳稳踏入先天之境,刀尚未至,森寒刺骨的凛冽刀气已笼罩了方圆丈许空间,将百晓生身边的少林僧众都迫了开去。 在青龙出手的同时,白虎、朱雀、玄武亦施展身法从阵中电射而出。 他们却没有从空中飞掠,而是笔直地向摆开“罗汉阵”的十八名少林僧人冲去。 这一举动实在大胆至极也狂妄至极,要知七大首座皆是功臻先天的武道宗师,十一名少林弟子也都有一流水准的实力,只消抬一抬手,便能拦下乃至击杀他们三个后天巅峰的武者。 但心湖似是化为木雕泥塑,就那么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不动,其他僧人见状自然也不敢轻举妄动,任凭这三人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将亮出一对判官笔抵住青龙刀势的百晓生困在当中。 他之所以有如此反应,实在是朱厚照话中的“内结权宦,外联蛮酋”八字太过骇人,相较之下那“魔教妖人”的说法倒在其次了。 “镇国公,此事非同小可,须有真凭实据。” 朱厚照见心湖虽不敢阻拦,却仍提出质疑,便又从袖中抽出一叠纸,冷笑道:“本爵这里有魔教公主南海娘子、鞑靼王子阿尔苏等多人供状,详述了百晓生真实身份为魔教智慧天王碟尔布。他勾结宦官贾精忠与鞑靼小王子,准备里应外合颠覆我大明江山。听说百晓生与心湖方丈为莫逆之交,却不知对他做得这些事情了解几分?” 骤闻此诛心之辞,饶是心湖禅定功夫精深,也不由自主地面色惨变。 第一百二十六章 上天入地搜魂针,掣电飞虹索命剑 “南无阿弥陀佛!” 心湖向着朱厚照合十躬身, “少林幸蒙朝廷恩典,寺中僧众虽为方外之人,亦常怀忠正报效之心。此次之事,全是老衲昏聩,未能及时察觉魔教妖人包藏祸心。若有罪责,皆由老衲一身承当!” “师兄!” “方丈!” 少林众僧见心湖将这牵涉到谋逆的大罪大包大揽,尽都神色大变。 朱厚照却忽地展颜一笑:“大师说得哪里话来?少林为安定中原江湖之中流砥柱,本爵早已知之,自然也相信魔教妖人的阴谋必与少林无干。方才不过是一句戏言,勿怪勿怪!” 心湖深深地望了面前这满脸噱笑的惫懒少年,叹息道:“公爷手段高明,老衲佩服!” 胡垆见这小子于嬉笑怒骂间将心湖这等武林巨擘摆布得妥妥当当,心下也自欣喜。 在两人说这番话之际,另一边的战局也到了见分晓的时候。 百晓生能评判天下高手,自身的武学修养自是毋庸置疑,尤其他修习的看家本领是魔教十神功中的“神龙无相大法”,凡是曾经见到的武功,都能以此心法御使模仿的形神毕肖。单以展现出来的武功之广博而论,确也当得起“百晓”之誉。 然而胡垆所创的“浑天万象阵”变化无穷,一座大阵也可以拆分四象、七星、二十八宿等规模不同的阵法。 “四灵将”此刻便是运转“水火四象阵”围攻百晓生。 四象分太阴、太阳、少阴、少阳,顺则演化八卦九宫,逆则返归两仪太极。顺逆之间的无定运转衍生出无穷变化,无论百晓生如何神机百变,都被他们牢牢地困在垓心不得脱身。 少林众僧都已听清楚方丈心湖之言,因而此刻不仅没有上前救援陷入困境的百晓生,反而不约而同退得更远了一点,似是害怕一会儿从百晓生这位曾经的少林之友身上飞溅的鲜血,会弄污了自己的无垢袈裟。 百晓生感觉这座困住自己的阵法越变越奇、越战越凶,隐隐地似乎已经在酝酿着剖判生死的乾坤一击。 作为最懂得趋利避害的“聪明人”,他自是不肯与这几个名不见经传的官府爪牙性命相搏,心中早已开始筹谋脱身之策。 但如今的问题是纵使能突出“四灵将”的包围,外面的一众锦衣卫乃至少林僧人必然要出手阻拦,更不要说还有一个昔年被自己列为“兵器谱”榜首,近来又一人一剑横扫武林的“酒剑仙”胡垆。 他一心多用,在竭力抵挡“四灵将”四口长刀如龙门叠浪般绵绵不绝的攻势同时,还悄然关注场外情形,发现胡垆的两个弟子阿飞和孙小红已经凑到距离战圈不远处观战,心中登时有了定计。 眼见得“四灵将”再次联手来攻,百晓生蓦地将手中一对判官笔向四周一抡,手指按下笔身上的一处机括,水滴形的笔头登时如莲花般绽放,在两朵莲花的花心处各喷射出一蓬细如牛毛、闪烁着湛蓝光华的银针。 “上天入地,大搜魂针”是魔教最歹毒的暗器,针身以西方秘银打造,锋芒可透重甲、破罡气,又经魔教秘传剧毒淬炼,见血封喉,中者无救。 “小心暗器!” “四灵将”中的青龙反应最快,瞥见百晓生的判官笔机关启动时便已警觉,在银针将发未发的瞬间呼喝示警。 他素来最受白虎、朱雀、玄武三人敬重,听到他的喝声时,那三人都不假思索地向前一扑匍匐在地上,随即耳边都传来一阵密集的嗤嗤轻响,各自背心都渗出冷汗。 青龙本人则在出声的同时探左手抓过背后斜背的木匣,用力一抖之下,木匣的左右最大的两个侧面同时弹起张开,化作一张四四方方的木盾。 他右刀左盾迎着密集的针雨冲了上去,身体蜷缩成一团藏在木盾之后。 随着一阵“笃笃”之声,青龙左手微觉受力,却是那些银针都钉在木盾之上。 他这木匣是锦衣卫中流传多年的一件宝物,不仅内藏十四柄形制各异的百炼精钢宝刀及各种机关消息,木匣本身从材质亦颇为不凡,这才能挡下“上天入地,大搜魂针”而未被洞穿。 虽然青龙的反应不可谓不快,百晓生还是抢到了先手,在他冲到近前时已从倒伏的玄武上方飞掠而过,携一双恢复原状的判官笔向着阿飞和孙小红扑击而下。 阿飞身形倏地一闪拦在了孙小红的身前,右手按在腰间的“蔷薇剑”剑柄之上,却并未立即拔剑,只是将一双沉静如古井之水的眸子定定地注视着百晓生如狂舞龙蛇般落下的判官笔。 从魔教权法天王多尔甲,到魔教四公主脱脱,再到此刻的魔教智慧天王碟尔布,他已是第三次真正与先天级数的武道宗师交锋。 第一次,他是在骤然遇袭是拼命反击,全靠天机老人及时出手才保住性命。 第二次,他是与展鹰、朱厚照、孙小红三人联手,又占了出其不意的便宜,这才稍稍赢得一点上风,但最终还是要靠师父胡垆出手才能将人拿下。 第三次,他却想要尝试完全依靠自己的实力,正面硬撼一位先天宗师。 而支撑阿飞做出这个胆大至极决定的,则是在经历了北方的一场大战,到兵凶战危、生死须臾的沙场淬炼打磨一回后,他清楚地感觉到武道之路前方那一扇无形门户的存在,而且莫名感觉自己已经有了碰触甚至打破这一扇门户的资格。 只在百晓生攻势降临前的刹那之间,阿飞的心中转过千百个念头,十多年人生中一幕幕记忆深刻的景象走马灯般在脑海闪现,由母亲白飞飞为其奠定根基,又经师父胡垆多次指点改进,已经变得最贴合自己的无名内功心法不经心意驱使而天然运转,便在这刹那之间行便奇经八脉转而向上,如水到渠成般冲破天地玄关,捕捉到弥散在天地之间的一丝玄妙灵机。 感悟这突然用上心头的对于造化万物的由衷感动,阿飞素来清冷的脸上现出一抹初升朝阳般灿烂温暖的笑容,“蔷薇剑”无声无息地滑出鞘外,简简单单地望空一刺,红艳剑身如横亘苍穹的一道血色长虹。 百晓生斜向下方扑落的身形陡然一滞,随即如中箭的鸿雁般颓然垂直落下,摔倒在阿飞脚尖前不足一尺之处,咽喉上现出一点殷红,却并未一滴鲜血流出。 “师兄威武!” 朱厚照和孙小红两个小家伙一起欢呼。 少林派七大首座则都惊得目瞪口呆,凭借武学宗师的修为,他们都已感应到这少年在电光火石的生死一瞬间,身上气机发生脱胎换骨般的奇妙变化,而这变化则是宣告了当今武林一位最年轻先天宗师的诞生! 第一百二十七章 罗汉伏魔阵,难降酒剑仙 “好小子!”胡垆鼓掌大笑。 阿飞却不看地上百晓生因不敢置信而死不瞑目的尸体,也顾不上理会走上前来为他贺喜的孙小红和朱厚照,身形如风掠至胡垆面前扑拜于地,哽咽道:“师父十年苦心教导栽培之恩,弟子粉身难报!” 如今他一步登天踏入先天之境,眼前已是另一片更广阔的天地,再回头看时,很容易便更透彻地明白了师父依照自己本身的情况,因材施教加以培养,生生造就一个年未弱冠的先天宗师,是如何地了不起又耗费了多少心力。 胡垆一把将他强拉了起来,笑骂道:“你这小子是为师的开山大弟子,怎的就学不到为师的半点洒脱,怎地弄起这些扭捏肉麻的样儿?” 说到此处,他从怀中取出当年沈浪托付给他的武学秘籍,一把塞在阿飞的怀中,笑道:“你老子的东西在为师这里搁了几年,如今总算可以交给你了。为师在翻阅时偶然兴起,便随手胡乱做了几句注解,你闲来可以一并看看。” 阿飞随意翻开一页,见在一段剑诀正文的夹缝中,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楷,将这一路剑法解说得深入浅出,所用的心思之深,绝非什么“偶然兴起”,心中愈发感激这位平日总是没个师长风范的恩师,却终于没有再将这一份感激诉之于口、形之于色。 等阿飞将秘籍收好,胡垆拍拍他肩头后走到前面,向着对面的心湖笑道:“大师,不相干的人和事已料理妥当,如今还是说回咱们之间的事情。贫道早就听闻少林罗汉阵威力无穷,昔年魔教教主血神子横行中原无一抗手,却被此阵生生困了三日三夜,耗得精疲力尽含恨而亡。今日既与诸位高僧相遇,却不可交臂而失之,大家来切磋一回如何?” 心湖苦笑,心中则暗叹:“难怪能教导出朱寿这样一个弟子,原来你自己便是如此腹黑狡猾之人。如今虽仍不免要做过一场,主客之势却已经易位,各自的气势消长也大有不同。而且有镇国公率领大批锦衣卫压阵,我方便是能凭罗汉阵占到上风,也势必不能痛下杀手。反是你只要能在罗汉阵中坚持一段时间,在露出败象之前便罢手不战,便可凭着在罗汉阵中全身而退的战绩,在自己的不败之誉上增添浓墨重彩的一笔!” 其实他这番猜度,却未免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虽则胡垆是否称得上君子尚有待商榷。 来到这一方世界,水到渠成般晋升先天之境后,胡垆的武功修为每天都在以极快的速度提升,到如今似乎已经触摸到先天之境的天花板。 若论战力,除了当年沈浪说过的那个僻居海岛而暗中拨弄乾坤,疑似已超越先天之境成就入微大宗师的小老头吴明,胡垆自信普天之下已再难寻敌手。 他此次前来嵩山的最终目的,正是要亲身领教一下少林罗汉阵,看这一套能维护少林千年声誉不衰的绝世阵法,能否给自己一些压力,进而从中有所获益。 心湖猜错胡垆用意,心中正颇有些踌躇,耳边陡然听到七师弟心鉴以“传音入密”之术送来的一句话:“大师兄,胡垆道人已经开口,若推拒不战,恐有损少林声誉!” 心湖闻言一凛,且迅速权衡出其中利弊,想到平局收场虽不大好看,却终究胜过落个怯战之名,何况……若能一开始便全力催动阵法无上威能,在最短时间内迫胡垆现出败像,到时再罢手只能彰显少林白道魁首的大度宽容。 “胡垆道长既肯赐教高明,贫僧等自当奉陪,还请道长手下留情。” 口中说着谦逊之辞,心湖探手从袖中,取出一柄长仅尺半、宽约二指的黑铁戒尺。 这柄“戒心尺”是少林世代相传的一件异宝,以极罕见的元磁铁母锻造而成,善能克制一切五金冶铸之兵刃暗器。 其余的六位少林首座与心湖相处多年,见他拿出这柄已有二十余年不曾用以对敌的神兵,当时都猜到他的用意,遂也各自从宽大的僧袍下取出暗藏的戒刀、短棒、手挝等随身兵器,其余十一名少林弟子则握紧手中沉重的八棱浑铁长棍,重新布好“罗汉阵”的起始阵势。 胡垆摆手令几个面露关切之色的弟子退开一段距离,随后也将右手探入左袖之内,却是变戏法般拔出那柄足有四尺长短的“冥灵剑”。 望之如淡黄色晶体的木质长剑甫一入手,便化作一团晶光罩定全身,整个人如一头蜷缩成团的巨大刺猬般向着十八名少林僧撞了过去。 心湖横移身形正面拦住胡垆,手中“戒心尺”幻出重重虚影化作一面黑色光幕。 在一连串清脆的叮叮当当声响中,铁尺与木剑发生上百次撞击。 虽然心湖不得不步步后退以消解胡垆暴烈如雷霆、沉重如山岳的剑势,却终于稍稍阻止其前路未任其长驱直入。 在心湖正面对上胡垆的瞬间,其余十七名少林僧人左右一张一合,已将胡垆包裹进罗汉阵之内。 阵势一成,胡垆立即敏锐的感应到这十八人的招式、气势乃至功力都连为一体,任意一人攻来,都蕴含十八人融合唯一的澎湃巨力。 这等力量,即便是如今的胡垆也不敢稍有轻忽,当即施展了“酒仙踏月,醉步迷踪”的身法,轻肥身形如醉酒般东倒西歪,在醉步踉跄之间如没有实质的虚影般从十八件兵器交织的狭小缝隙中纵横穿梭。 与此同时,他又用出前世自己琢磨的“左右互搏”法门,右手中“冥灵剑”用出“玄都八景剑法”,左手却徒手演化“醉梦红尘,归藏八法”,信手挥洒出无数精微玄奥的杀手绝招。 期间他又凭借“天视地听”的异能感应捕捉十八名少林僧及其所演阵法的每一丝细微变化,总能见人所不能见,闻人所不能闻,及时发现旁人无从察觉的危机与机遇。 如此以分身合击之术倍增出手威能,又凭借异能趋吉避凶如有神助,一时之间倒也堪堪抵住十八罗汉阵的巨大压力。 眼见得双方愈战愈酣,激荡的劲气余波令方圆十数丈内沙飞石走、草木摧折,在一旁观战的朱厚照和孙小红都紧张得喘不过气来。 不管对自家师父如何有信心,但少林罗汉阵的威名实在太著,由不得他们不为胡垆捏一把汗。 “飞师兄,师父他……可有胜算吗?” 孙小红向身边依旧神色平静的阿飞问道,婉转清丽的嗓音因紧张变得有些干涩。 “放心好了,”阿飞从容道,“师父他行事素以‘稳健’二字为先,既然出手,最起码也有保得自身无虞的把握。” 此刻心湖也在暗自惊叹,只觉胡垆展现出来的武功修为实已超凡脱俗,怕已当真直追当年那横推中原所向披靡的魔教教主血神子。若当真如此,则今日之战的前景殊不乐观。 人们都知当年少林派以罗汉阵困杀血神子的辉煌战绩,却不知为换取这一份战绩,当初参战的十八名少林高僧都不计代价使用了激发潜能的秘法。 最后虽成功耗死血神子,事后那十八名少林高僧也都在三年内陆续圆寂。 若非少林千年底蕴深厚无比,换成其他任何一家宗门,早因骤然失去包括掌门在内的这许多高手而走向衰亡。 “难道非要……” 一个极危险的念头才在心湖脑中浮现便又被他泯灭。 身为一派掌门,而且是少林这般千年不衰门派的掌门,虽然口中喊的是公理道义,胸中也有几分武者意气,但考虑最多的终究还是利益。 如今胡垆与少林之间的关系虽算不上友好,却远远未到势不两立你死我活的地步,而且今日的情形势必难对胡垆痛下杀手,用包括自己在内十八名少林高手的性命,只换一个击败胡垆挣回面子的机会,作为一个成熟的掌门人,断然不会如此不智。 何况心湖也猜测己方便是动用那玉石俱焚的杀手锏,也未必拿得下胡垆。 他清楚记得当年胡垆在嵩山封禅台一战时,还曾显露过一手分身幻影的轻功身法和同样是激发潜能而增幅出手威力的秘法,若胡垆用出这些手段,最终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在心中百转千回盘算利弊得失之际,双方已经翻翻滚滚地激斗小半个时辰,胡垆左掌右剑愈战愈勇,丝毫不见窘迫之相。 心湖见状,也终于有了决定:“罢了,一时得失,何用介怀。任你胡垆无敌天下,最多也不过十数年风光。待到这个属于你的时代过去,少林还是那个千年长盛的少林!” 他行事甚是果决,心中既然有了决断,便不再有半分犹豫,当即扬声喝道:“大家且罢手!” 说罢第一个撤身后退。 其余众僧见状也各自收招。 胡垆此次只为试招,见对方主动罢手,却也不好追击,只能有些遗憾地也停了手。 心湖收起“戒心尺”,向着胡垆合十道:“道长武功通玄,少林派今日输得信服口服。此次少林被百晓生蒙蔽而几乎犯下大过,将封山十年以赎此愆。” 胡垆先略怔一下,随即便明白对方此举用意,在心中冷笑道:“好一个能屈能伸的老和尚,这一招以退为进当真高明。只可惜贫道所要的却不是一时一世之名,到时自有你后悔的一天!” 顶点手机阅读地址 第一百二十八章 五毒童子,七虫七花 两度编纂“兵器谱”的武林奇人百晓生,真实身份竟是魔教智慧天王碟尔布,此事由当朝镇国公朱寿揭破,又有“酒剑仙”胡垆道人、少林七大首座共同见证,已成一桩无可争议的铁案。 这消息传开后,江湖上登时掀起一阵轩然大波,而许多人最关心的一个问题是,百晓生既为魔教妖人,自然没有资格评判中原高手的优劣高下,那“兵器谱”是否又到了更新换代时候,自己是否也有了更进一步的机会。 但紧随其后的一个消息将人们心中暗藏的野望打得灰飞烟灭:嵩山脚下,胡垆道人独闯少林名震天下的“罗汉阵”,双方酣战良久,虽未分出胜负,却是少林方丈心湖主动提出罢战,并因受百晓生蒙蔽之事愧疚自责,宣布即日封山十年。 如此一来,人人都以为少林是落败认输,而胡垆道人也由此一跃而成为高踞九霄之上俯瞰人间芸芸众生的武林神话。 许多人自觉在这样一双眼睛的注视下,什么“兵器谱”的排名简直如鸡虫之争般可笑,倒也息了争竞虚名的心思。 领教了罗汉阵的威力之后,胡垆再与寻常高手交手已觉甚是寡淡无味,便也停止了此次试剑天下之举,由三个徒弟陪着回到京师的那处院落安居。 期间他一方面继续指点教导弟子,一方面也仔细推演亲身经历所得的罗汉阵奥秘,最终确定即使少林众僧用出隐藏的手段,自己若肯付出一定的代价,总有六七成把握能够破阵。 其中缘由却不在这阵法本身,而在布阵之人的实力参差不齐。 若少林能够以十八名先天宗师布下此阵,只怕已能和入微之境的大宗师掰一掰手腕。 至于自己,便是将隐藏的底牌尽出,也只有几分脱身的把握,破阵是提也休提。 不过当今之世,除了少林派能拿出七位先天宗师,便只有魔教曾拥有教主、四天王、四公主九位先天宗师,在高手阵容上略胜一筹,倒也不用太过担心。 胡垆才在京师住了不到三个月,这一天忽的接到由扬州送来的一封书信,却是仍坐镇扬州监察淮扬盐务的李寻欢紧急求援,说是独生爱女李颦儿身罹奇疾,亟待胡垆师叔这位医道圣手前去诊治。 数年前李寻欢和林诗音得了这个女儿时,胡垆也曾以长辈的身份登门道贺,便是“颦儿”这个名字也是他带着一点恶趣味起的。 如今听说是自己的侄孙女有恙,他自然没有坐视之理,当即向朱厚照要了一匹快马日夜兼程赶赴扬州。 一路无话,胡垆以最快的速度赶到扬州,径直来至李府门前,随手将马拴在门侧的拴马桩上,抬腿拾级而上便要进府。 “那牛鼻子,马上给爷站住!” 蓦然间门里传出一声大喝,随即走出来一个虽一身锦衣亦难掩泼皮气质、纵官宦门庭也不损混混风采的麻脸中年人。 他一脚跨过门槛,横身拦在胡垆身前,睥睨而视,拿腔拿调:“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也敢乱闯?” 胡垆数年前来时,不记得李寻欢府上有这么一位格调别致的货色,皱眉问道:“你又是谁?” 麻脸中年用右手大拇指一指自己,神气活现地道:“爷是巡盐御使李大人府上管事,爷的宝贝闺女更是李夫人干妹妹,你……” 胡垆心中一动,打断正口沫横飞自报家门的对方:“你可是姓林?” “你怎知道?”麻脸中年一呆。 胡垆微微一笑,双目之中蓦地现出诡秘幽光,似两眼无底深井般已对方的眼神为媒介摄住其神魂,声音也变得飘渺如从九天之上随风传来:“你即刻去向李大人通报说胡垆道人已至,然后正反抽自己十个嘴巴。” “哦。”麻脸中年木呆呆地答应了一声,转身便向府内走去。 只片刻时间,虽已到了二十六七岁年纪,身形容貌却依然如翩翩少年郎的李寻欢带着满脸惊喜之色快步迎了出来,身后跟着那个双颊红肿形如猪头的麻脸中年。 “师叔,弟子总算将你盼来了!” 胡垆一把将正要施礼的李寻欢拉起,笑道:“休弄这些虚文,先带贫道去看一看颦儿乖孙女的情形。” 李寻欢一来知道胡垆最是不拘小节,二来也确实心悬爱女,当时也没有多做客套,在一旁陪着胡垆向府中行去。 两人都没有理会那麻脸中年,他便也识趣地不曾跟上,带着点又悔又怕的神色,捂着高肿的双颊哼哼唧唧向府中的另一个方向行去。 李寻欢引着胡垆直入内室,林诗音正守在床边,看着一个躺在床上的四五岁小女孩儿默默垂泪。 这女孩儿自然便是李寻欢和林诗音的女儿李颦儿,此刻这可怜的小女儿一张原本粉嫩的小脸上不见一丝血色,原本乌溜溜地灵动双目呆滞地望着上方床帐的顶部,嘴里喃喃地道:“娘亲,颦儿好像看到有许多彩色的小珠子在飞,有红色的、紫色的……” “七虫七花膏!” 胡垆常带笑容的脸上登时笼了一层寒霜,转头向李寻欢低声问道, “你怎会惹上极乐峒主五毒童子这怪物?” 李寻欢苦笑着从怀中取出一张笺纸送到胡垆面前:“师叔请看。” 胡垆接过来看时,见上面只没头没尾写了两行字:“欲解七花毒,须放十二舟。” 李寻欢解释道:“不久前弟子在淮河上截住了十二艘运送私盐的大船,事后便有些淮扬的士绅名流上门关说,都被弟子逐一婉拒。谁知转过天来,颦儿便说全身麻痒如虫蚁啃噬,随即又说眼前有缤纷光影如七花飞散。 “弟子昔年蒙师叔赐传《怜花宝鉴》,当时便想到颦儿是中了奇毒‘七虫七花膏’。若是其他毒物,《怜花宝鉴》中不乏化解法门。 “但此毒以七种毒虫和七种毒花配置而成,因用药种类与顺序不同,共有七七四十九种基本配置方法,又又六十三种变化异方。偏偏要解此毒只有以毒攻毒,所用解药须严格依照毒物的药方配置,但有丝毫谬误,反会立时害了中毒者的性命。 “颦儿毒发之后,旋即便有人将此信送到门前,用意不言自明。弟子不愿受人威胁,又实在无法化解此毒,只能劳动师叔大驾。” 第一百二十九章 月貌毒心,蛇蝎美人 眼见着胡垆命林诗音亲自去取来一个大碗,而后从袖中取出那个朝夕不肯离身的碧玉葫芦,变戏法般从巴掌大小的葫芦中倒了满满一碗琥珀色美酒,李寻欢嘴角微微抽搐: “师叔,你确定颦儿只要饮了这一碗酒,便能够解了那七虫七花之毒?” “寻欢你尽管将心放回肚里!” 胡垆满口打着包票, “这是贫道用亡妻生前炼制的一枚‘冰心辟毒丹’浸泡多日制成的解毒灵酒,常年随身携带以备不时之需。只要不是沾之即毙的烈性剧毒,都能用此酒来化解。” 一旁的林诗音也有些为难地道:“师叔,那也用不着整整一大碗罢?这解毒灵酒终究也是酒,颦儿还是个孩子……” 胡垆摊手道:“这丫头中毒多日,体内的毒性已深入脏腑。这灵酒若是少了,只怕难以清除所有毒素。” 听了胡垆的解释,林诗音倒是比李寻欢更快做出决定:“既然如此,夫君且陪师叔到外面稍坐,妾身喂颦儿服药。” 李寻欢见妻子如此说,也只能点头表示同意,而后请胡垆到外面落座奉茶。 胡垆放着那杯上品茗茶碰也不碰,只是拿着碧玉葫芦往口中倒酒,见李寻欢有些神思不属,时不时下意识地向内室张望,便向他询问其另一件事: “你武功已达先天之境,又学了《怜花宝鉴》中的诸般奇门杂学,怎地连一个孩子都护不住?那‘七虫七花膏’可是要涂抹在施毒对象的肌肤上才能生效。换言之,若非对方不是想以颦儿威胁你,贫道此刻已见不到这乖孙女了!” 李寻欢也早想到这问题的严重性,脸色有些难看地道:“不瞒师叔,弟子坐在这个位置上,早成了许多人的眼中之钉、肉中之刺,这几年来单是暗杀行刺已不知经历过多少。但仰仗师叔所授《怜花宝鉴》中的一些手段,倒也能护得自身及妻女安全。此次却是事有蹊跷,当时颦儿正在家中,那五毒童子竟神不知鬼不觉地越过弟子所设的十三道防护,将毒物施在颦儿的身上后无声无息离开……” 胡垆目光闪动,若有所思:“那五毒童子虽有些本事,也不该能在你府中长驱直入。而且他舍弃作为招牌的‘五毒水晶’而选了施毒难度更大的‘七虫七花膏’,有无可能是知道你学了《怜花宝鉴》,其他毒物难不住你?” 李寻欢将声音压低了一些:“弟子也想到这些,因此事后在府中反复筛查几遍,却并未发现内鬼。” “待贫道想一想有甚办法……” 胡垆说罢,将双目微阖似在沉思,其实却激发了一双灵耳的采听之能,霎时间捕捉到整个李府内不论大小的所有声息。 却说被胡垆用“惑心术”小小教训了一回的麻脸中年此刻已到了府中的一座清幽雅舍之内,苦着脸站在一个正端坐桌边拿一柄小剪刀修剪花枝的少女面前,聆听少女苦口婆心的劝诫: “女儿已说过多次,诗音姐姐虽将女儿视同手足,但咱们也该懂得寄人篱下的本分,做事规行矩步,不可逾越。何况姐夫身居高位,正所谓‘谈笑用鸿儒,往来无白丁’,能直接登门的又岂是寻常人物?爹您怎能随意显摆甚管事的架子?听你说那位道长是姐夫的长辈,此次幸亏他只是小小惩戒你一回便不再计较,若他当真追究起来,纵使姐姐和姐夫有回护之意,咱们父女又有何脸面再留下来?” 这少女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年纪,一张俏脸美得惊心动魄,雪白长裙下的身躯峰峦叠胜,却比许多花信少妇更加凹凸有致。 麻脸中年被数落得连头也不敢抬,那副嘴脸不像父亲倒像儿子,直到少女停口不说,才陪着难看的笑脸道:“仙儿你说得都对,爹这次知道错了。嘿嘿,只是如今爹脸上疼得厉害,想出去玩两把散散心……” 少女有些无奈地叹息一声,从身边摸出一个小小的荷包:“这是女儿这个月的月例银子,该够你在赌场玩几次了。但爹你一定要记住,输完了便须立即停手,决不许向赌坊借贷,否则……” 麻脸中年听了一个“否则”,似是想到什么恐怖之事,蓦地打个寒颤,脸也有些发白,干笑道:“乖女儿放心,爹再不会做那等糊涂事。如今只是小赌怡情,小赌怡情,哈……” 说罢便拿过那荷包,一溜烟地跑出房去。 “唔……” 等到父亲刚刚出门,方才还满脸端庄的少女忽的目生春意,霞飞双颊,口中发出一声充满异样情绪的低吟,喃喃道, “你这死人,居然当着爹爹的面作践人家,简直坏透了!” 随着话声,她垂直脚边的长裙蓦地一动,一个短裙赤足作苗人打扮,身高不满三尺却生了一张丑恶成年男子面孔的侏儒钻了出来。 他伸出细长几如蛇信的舌头舔了舔干瘪的嘴唇,喉间发出低沉嘶哑的荷荷怪笑:“小蹄子,本峒主的长处,你还未真正领教哩!” “你的长处在哪里?” 少女吃吃轻笑,抬起一只穿着绣蝶花鞋的右足,轻轻搁在侏儒的左肩,裙摆下露出一截光洁如玉纤细小腿——她这件秀雅白裙之下竟是空无一物。 凭着身高的优势,侏儒将少女裙底风光一览无余,一双本就明亮如灯的眼睛燃起炽烈火焰,口中发出一声低吼,蓦地抬手抓住肩头的小腿轻轻一掀,少女整个人便从座椅上飞了起来落在后面的床榻上。 侏儒纵身如饿虎擒羊般扑了上去,一时床榻间传出粗重的喘息和曼妙的低吟。 片刻之后,轻微摇摆的床榻恢复静止,床帏内传出两人的对话: “胡垆道人医毒双绝,若被他解了那小丫头身上的七虫七花膏之毒,咱们却不好向雇主交代。” “休说本峒主的‘七虫七花膏’无人可解,便是能解,本峒主还能再下。” “难道你不怕那胡垆道人?听说你干娘大欢喜女菩萨都死在他手中。” “哼,正面交手,本峒主当然不是他对手,但杀人的手段又何须用在正面?本峒主这便去查探一番,若那胡垆敢坏咱们的好事,本峒主便放出‘极乐虫’生吃了他!” 等谈话声消失后,榻上的侏儒已不知去向,只留下拥被而卧将两条白藕般手臂露在外面的少女。 她看了看手中一部在封面题着《五毒秘录》四字的古旧书册,随即毫不在意地抛在枕边,满含不屑地撇嘴道:“这男人已经没甚用处,此次正好借胡垆道人之手清理掉!” 第一百三十章 水火显圣,山寨神通 这边的胡垆忽地张开双目,猛地将双手一拍道:“险些忘了一件大事!” 李寻欢被他吓了一跳,忙问道:“师叔忘了甚事?” 胡垆道:“贫道的灵药虽然可以化解颦儿身上的毒性,却难以弥补她中毒后耗损的元气,难免还要大病一场。此刻侄媳妇应该已经喂颦儿服完解药,你去让将孩子抱出来,待贫道以真气为她调理一番。” 李寻欢忙道:“此事由弟子来做便好,怎敢再劳动师叔耗损真气?” 胡垆瞋目喝道:“你的修为比得上贫道吗?休要啰嗦,快去!” 李寻欢却不过他这番好意,只得躬身道一声谢后,转身去了内室,不多时便抱了已陷入沉睡、小脸变得红扑扑的女儿转了回来,林诗音则紧跟在他的身边。 胡垆从李寻欢手中接过柔若无骨的小小人儿,郑重其事的交代道:“贫道运功之时最忌旁人干扰,寻欢即刻令所有人远离这一处院落,包括你们夫妻二人也到远处等候,不得贫道召唤,任何人不得入内!” 李寻欢心中微觉诧异,以他如今的修为,虽还摸不清胡垆的底细,却也知道其一身先天真气早到了从心所欲、无所不能的化境,根本不用担心什么干扰。 转念之间,他蓦地想到什么,先有些担心地望了一眼昏睡在胡垆怀中的女儿,等看到胡垆向他微微颔首,终于拱手应一声遵命,带了同样有些不放心的林诗音去安排相关事宜。 胡垆此时却又不着急疗治李颦儿,用左手抱了她来到院子里,在院中摆放的一张石桌旁的鼓形石墩上坐了下来,右手取出那碧玉葫芦,以凭着心念的控制选择了这葫中空间里贮藏的十多种美酒中最烈的一种,仰首源源不绝灌入口中。 葫中空间贮藏的这种名为“燎原火”的烈酒足有七八斤分量,足以醉倒一头大象,他一口气喝个干净后,也只是面上微生红晕,脑中略有熏意。 过了一回酒瘾后,胡垆忽地放下碧玉葫芦,低头去看怀中的李颦儿,却见这小家伙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正仰面睁着一双乌溜溜地大眼睛紧盯着他,目光中却没有半分惊慌恐惧。 “小鬼头,你可是已知道了贫道是什么人?” 小姑娘点一点头,脆生生地道:“听爹爹说过,他有一个看起来很年轻的师叔,酒量比他还大,武功比他还高,我要唤他作‘师叔祖’的。” 胡垆将一张圆脸凑到那张白里透红的小脸近前:“既然知道,还不快唤一声来听听!” 李颦儿这孩子既聪明又乖巧,在确定了自己并未猜错后,当即唤了一声:“师叔祖!” “好孩子!”胡垆哈哈大笑,“你既然唤了这一声‘师叔祖’,师叔祖便不能让你平白受这一回苦。咱们先将你的病彻底医好,然后去将害你的坏蛋揪出来打一顿屁股!” 说罢,便抬臂将小家伙放在石桌上,让她盘膝坐定后,探出右掌轻轻按在她的后背上。 在离这院落稍远的另一处所在,林诗音抓紧李寻欢的手臂:“夫君,那五毒童子凶名昭著,师叔他当真能护住颦儿?” 李寻欢用另一只手轻轻拍拍抓着自己手臂的素手,微笑道:“诗音放心,以师叔的为人,既然决定如此做,那便是有十足的把握。何况不留着颦儿这个软肋,必定引不出素来狡诈的五毒童子。从来只有千日做贼而无千日防贼,这祸患既然已不知通过什么渠道潜到咱们身边,便须要尽早将其除掉!” 此刻胡垆已经开始将一身精纯真气缓缓注入李颦儿的经脉之内,在流转过程中如普世甘霖般滋润温养她被“七虫七花膏”毒性侵蚀后有些萎缩的脏腑。 因为这小小人儿的经脉纤细脆弱,胡垆需要打起十二分的小心,用水磨工夫一点一滴地完成这项工作,不能有半分焦躁急促。 如此行功一段时间后,这院子四周的墙根出忽地传来一阵簌簌声响,随即空气中多了些淡淡的腥气。 “师叔祖,有好多蛇!”李颦儿的身体和声音都有些颤抖,眼圈中也有眼泪在打转,显然心中极为恐惧。 “颦儿不用害怕,有师叔祖在这里!” 胡垆略微用了点“惑心术”的法门,使声音中蕴含了安抚人心的奇异力量,瞬间平复了小丫头心中的恐惧。闪过寒意的双目向着四周望时,果然看到从四面八方现出无数六七寸长短、筷子粗细的黑色怪蛇,如黑色的潮水般向着自己涌来。 “五毒童子,你既然已经到了,为何不现身相见?难道当真如传闻一般,因自觉相貌太过丑陋而无颜见人?” 一个阴恻恻的声音传入胡垆耳内:“胡垆道人,你也休要用这等低劣的激将法。本峒主自认不是你的对手,只会在这些‘极乐虫’将你啃成一堆白骨后,才敢出现在你的面前。” 胡垆的谋算被对方揭破,却并不失望或尴尬,饶有兴趣地看着地上的这些怪蛇道:“这便是你用七种毒虫交配培育而成的‘极乐虫’?似乎有一点门道。” 五毒童子仍用秘法将声音弄得飘忽不定,令人无法听声辨位确定其藏身之处: “这些小宝贝虽体型纤细,却是鳞甲如铁刀剑难伤,又行走如风弹射如箭,令人防不胜防。最难得的是喜食血肉而且食量惊人,每日能消化数倍与自己体积的血肉。若是一拥而上,只片刻时间便能将一个大活人啃食干净。如果你行动自如,本峒主的极乐虫还未必困得住你,但如今你正为这小丫头输送真气,一旦突然中止,你输入她体内的真气便要立即失控,令她经脉寸断当场身死。” 胡垆摇头笑道:“你弄错了两件事。第一,你不该太迷信这毒虫的威力;第二,你不该说这么多话——以为在声音上弄些鬼,贫道便找不到你藏身何处吗?” 此刻所有的怪蛇都爬到胡垆身周五尺之外,却似忌惮什么不敢继续前进——胡垆身上有克制百毒的“冰心辟毒丹”,李颦儿也刚饮了用“冰心辟毒丹”浸泡的解毒灵酒,怪蛇摄于他们身上的气息,因而都徘徊不前。 “颦儿看好了,师叔祖给你变一个戏法!” 胡垆说笑一句,忽地鼓腮向着四方各喷了一口,竟然在空中喷出四片足有数丈方圆、熊熊燃烧的火云,落下来时恰好将地面上的怪蛇笼罩其中。 那火焰甚是古怪,竟附着在怪蛇的身上继续燃烧,将一条条怪蛇烧得拼命扭曲翻滚,却越烧越旺烧的皮肉滋滋作响。 消除了怪蛇的威胁后,胡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胸膛高高鼓了起来,随即再次张口一喷,这一次喷出的却是一道晶亮酒水。 凝聚的酒水形如一口碧光莹莹的无柄长剑,霎时射到左侧一面墙壁上,竟是如穿鲁缟般将坚厚砖墙射个对穿,又贯穿了隐身墙后之人的胸膛。 “师叔祖,你是神仙吗?” 看到这一幕不可思议的情景,李颦儿的一双眼睛睁得老大。 胡垆缓缓调匀略有些紧促的呼吸,笑道:“神仙?将来或许,如今还差得远呢!” 方才他口喷烈火,吐酒成剑的手段看似神奇,其实凭借的全是一口精纯真气和方才喝下去的七八斤烈酒。 前者需要将酒水散作酒雾后以纯阳真气引燃,后者则需要以真气约束凝练酒水化为利剑。 再次穿越并觉醒了第二种异能后,胡垆便由自己的两种异能及变幻颜色的葫芦胎记,猜测自己或是与那七个头顶七色葫芦的小屁孩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进而憧憬将来将这七个小屁孩的七种能力集于一身时,会是怎样的光景。 如今施展的这两招,便是他依据其中两项能力自创的山寨版本。 至于他在为李颦儿输送真气的同时还能分心施展如此绝技灭蛇杀人,自是依仗了“左右互搏,一心二用”的法门。 祸害已除,胡垆便扬声道:“寻欢,你们夫妇可以过来了!” 听到清晰传入耳中的声音,李寻欢面上现出大喜之色,伸手揽住妻子纤腰,施展轻功瞬息间便飞掠至院中。 “呀!” 林诗音看到墙外一个侏儒胸口破了一个大洞倒毙在地,院子里满地都是烧成焦炭的怪蛇尸体,登时吓得花容失色。 胡垆一面继续为李颦儿输送真气,一面从容吩咐道:“寻欢亲自带人将五毒童子和这些毒虫的尸体都收拾了。要注意人与蛇都有剧毒,不可用手碰触,去找一个荒僻之地深埋,否则将流毒无穷。” 李寻欢知道此事不容耽搁,又看到女儿得师叔真气滋养已无大碍,便放心地出去唤人进来,在旁指挥着来收拾残局。 林诗音则一直留下来守在女儿身边,直到胡垆含笑收了手掌,说一声:“好啦!”她一把将尚有些懵懂的李颦儿抱在怀中,喜极而泣清泪连连。 此刻李寻欢也恰好转了回来,先摸了摸女儿的头顶,又向胡垆再三拜谢,随后又有些惋惜地道:“方才弟子借助一些工具检查了五毒童子的尸体,结果并未发现任何线索。此人是如何越过弟子的多重防护措施潜了进来,只怕是个无解之谜了。” 胡垆油然道:“此事贫道已有些猜测,大约明天便有答案了。” 顶点手机阅读地址 第一百三十一章 朱榻横玉体,樱唇吐梅花 时至夤夜,胡垆在李府的一间客房内的床榻上打坐练气,同时又如同一只巨大的蜘蛛,双耳的灵敏听力则如蜘蛛吐出的蛛丝散向四面八方交织成网,将整座沉寂府邸笼罩其中。 蓦然间,他的双耳微微一动,张手隔空一抓,丈许外的窗扇自动张开,盘坐在榻上的身躯则平平飞出,灵动如飞鸟般从窗口穿出,在空中折向上升落在屋顶。 他向着先前听到一点异动的方位望去,登时捕捉到一个在新月微光下一闪而逝的模糊身影,再凝聚目力仔细看时,清晰地看到是个穿着宽大的连兜帽青色罩袍,面上也有青纱覆盖的神秘人,当即发出一下无声冷笑,施展身法悄然追了上去。 前方那人的身法极快,而且对李府的情形了如指掌,轻车熟路地避开李寻欢设置地多重防护手段,翻出了一侧的院墙。 胡垆凭着“天视地听”异能及一身超凡脱俗的轻功,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亦步亦趋,跟着那人来到扬州城内东北方的一片建筑中毫不起眼的一处小小院落。 那青衣人仍是不走正门,直接翻墙而入,进了院中的一座小小阁楼,不多时二楼的一个房间便亮起微弱的灯光。 等胡垆来到那阁楼顶上,如一只巨大的蝙蝠般将身体倒掉在屋檐下,透过窗户的缝隙向内张望时,却见里面是一个布置颇为雅致的书房,一边时摆放考究文房四宝的书案,一边是排列各种坟典古籍的书架,墙壁上悬挂几幅泼墨山水、飞白书法,几盆幽兰、几件玉雕恰到好处地分布各处以作点缀。 此刻那神秘人罩身的青袍、覆面的青纱都已除下,随意放在一张罗汉床上,显露的真身赫然是一个千娇百媚的绝代佳人,正将将一册古籍合上放回书架上。 胡垆蓦地低声发笑,念诵了一句搭讪美女的经典语录:“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在发声的同时,探掌在窗棂上轻轻一拍,一股阴柔掌力无声无息震断了里面的木制插销,而后推窗而入落在室内。 那少女闻声面色陡变,穿着一袭白色长裙的娇躯如一朵白云般飘向双足刚刚站定的胡垆,裙下两条笔直修长的玉腿如两条恐怖巨蟒般缠绞向胡垆的颈项。 胡垆摇头失笑,抬手简简单单地一引一拨,那少女口中发出一声惊呼,整个人已不由自主地打横飞去,很有些狼狈地摔在罗汉床上。 少女在旋身出手的瞬间便已看清胡垆,不仅对自己一招落败毫不意外,甚至似已认命般伏在罗汉床上,却又自然而然摆出一个最具诱惑力的姿态,带着一点怯生生的表情偏转头向胡垆望来,轻启樱唇口吐婉转莺声:“不知这位道长如何称呼?因何要与小女子为难?” 胡垆摇头笑道:“林仙儿,虽然你这一天故意躲起来不与贫道照面,贫道却不信你至今尚不知贫道的身份。” 林仙儿,这个虽还只二八芳龄,却已显露出“未来”颠倒苍生、令无数豪杰俯首裙下的女子听胡垆开口便道破自己身份,显然此次并非误打误撞而来,心中登时一凛,面上却现出一片茫然之色:“道长竟知道仙儿的身份?但你此言何意,仙儿当真不解。” 胡垆摇了摇头,不在理会横陈榻上的林仙儿,径自转身到了墙边排满各种古籍的书架前面。 林仙儿的目中闪过一丝紧张神色,却既不敢趁机逃走,更不敢出手阻止,只能娇笑开口试图引开胡垆的注意力:“这却奇了,这位道长夜闯小女子家中,难道不是为了窃玉偷香,而是为了这些书册?” 胡垆上下打量这些大部头的古籍,头也不回地笑道:“林姑娘这话确实不错,岂不闻‘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什么美人能比这些书有趣?” 说罢径自伸手从书架书架上取下一册装帧了硬质封套的厚重《史记》,翻开看时,立时发现这本书中间已被挖空,四周的书页都粘连为一体,说是书籍,其实是一个别致的方匣,里面放着的赫然是一叠数目惊人的大额银票。 他动作很是娴熟地将与银票揣入自己袖中,又抬手取下一册《汉书》,翻开后从里面找到几张制作精巧的人皮面具。 这巨大书架上的藏书足有上千册,其中绝大多数都是货真价实的古籍,伪装成藏物秘匣的只有七个,里面除了银票和人皮面具,还有几种以他的眼光看来都很是珍贵的灵药和剧毒、一柄上古神兵鱼肠剑、一叠土地和商铺的文契、十多封装在素白函套中无头无尾的信件。 此外另有六部古籍的封面是《庄子》《黄帝内经》之类,内容却是诸般奇功秘技,其中便有记录了五毒童子一身恐怖毒功的《五毒秘录》。 若换一个人在此,若要从上千册古籍中寻到这些东西,不免要大费周章。但林仙儿又非什么真正爱读书之人,经常动的书籍与其他的自然有些细微的差别。 这一点细微差别在胡垆激发了异能后的双目之下无所遁形,出手必中从不落空。 后面的林仙儿看到胡垆将自己藏在书架上的宝贝一件件找出来收入似无底洞般的袖筒里,早已再也笑不出来。 等看到胡垆将其他东西都收起来,唯独将那一叠信件逐一打开阅读,一颗正因如此惨重损失而滴血剧痛的心陡然停了一瞬。 胡垆拆阅了几封书信后,终于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转回身来向着脸色难看的林仙儿笑道:“林姑娘的‘业务’当真广泛,除了和人合伙做些没本钱的买卖,居然还兼职杀手和绑匪。不过寻欢夫妇对你父女的恩情非薄,你究竟生了怎样的一副狠毒心肠,才能为了一笔十万两的佣金,勾结五毒童子对颦儿等无辜孩童下手?” “仙儿知错,请胡垆道长饶命!” 林仙儿满面惊惶的叫道,同时伏在罗汉床上的娇躯一阵奇异扭曲,竟如大蛇蜕皮般将身上的衣服褪了下来不留寸缕。 她用贝齿轻咬朱唇,一张清纯无邪若孩童的俏脸上满是不可抑制地羞涩:“只要道长高抬贵手,仙儿……仙儿任凭处置!” 在昏黄的灯光下,一具皎如白玉的曼妙身躯横陈在红木矮榻之上,红白相映之下,某些不言说的妙处显得愈发神秘。 胡垆似也被这充满魔鬼般诱惑力的美景吸引住,双目不自觉地由那张俏脸向下方游移。 便在胡垆目光似有些迷离的瞬间,林仙儿双目中蓦地闪过一抹无比冷厉狰狞的杀机,樱唇轻启吐出极短的一截细管,运气一吹,登时有五道细如发丝的湛蓝寒芒从管口飞出,在空中排成梅花之形,奇快无比地射向胡垆的胸口。 第一百三十二章 不坏金刚体,三尸脑神丹 林仙儿从口中发射的暗器实在令人防不胜防,但胡垆根本不需去防,就那么岿然站在原地,任由那五点排成五瓣梅花形状的寒芒射在自己的胸口,然后如撞上铁板般反弹落下地上,现出五根牛毛细针的本相。 “你……你在身上穿了金丝甲?” 林仙儿俏脸上装出的惊惶终于变成真正的惊惶。 胡垆张开右手施展“擒龙功”,发出一股气流将地上的五根细针摄入掌中,略看了一眼后笑道:“此针竟是用寒铁打造而成,威力只怕不逊于魔教的‘上天入地大搜魂针’,同样可以透重甲,破罡气。只可惜你的功力未臻先天,否则贫道纵有护体神功,也难当此针锋芒。” 这却是胡垆一直深藏不露的另一张底牌:这一世重修武功时,他除了主修“两仪玄功”,还兼修了前世得自少林的“金刚护体神功”,且随着修为晋升先天之境,在这门神功上的成就远远超越前世的白眉道人,不仅将肉身锻炼得如金石之坚,更由外而内练成护身罡气,运功时有一层寸许厚的气劲护住全身。 如今的胡垆在运功护身之时,虽然还远远达不到此功法大成后不惧任何刀兵水火的“金刚不坏”境界,却也堪比那件武林中鼎鼎有名的护身重宝“金丝甲”的防护力。 “难怪昔年的‘梅花盗’横行天下无人能治,”胡垆缓缓说出令林仙儿瞬间面如死灰的一句话,“寻常人交手时,下者观其招式,中者观其步法,上者观其眼神,谁也不会关注其嘴巴,何况他当时多半是以黑巾遮住口鼻。如此一来,他由口中发射的飞针自然无形无迹,令人无从察觉。只是贫道有一事不明,算算那‘梅花盗’劫财劫色横行天下之时距如今已近三十载,你这点年纪又如何与他扯上关系?” 见对方面对着自己这具足以颠倒众生的躯体娓娓而谈,目光大大方方地上下游移,神色间却并无半分沉溺痴迷的表现,林仙儿便知道这道人只怕早已历尽世事沧桑、阅尽红尘繁华,将一颗心打磨的坚如金刚光如琉璃,自己在其他男子处无往而不利的武器根本不足以在这个心上留下一丝一毫痕迹。 “道长明察秋毫,仙儿也不敢隐瞒。” 心念电转之间,她已知道在这打不过、逃不了、骗不到、迷不住的可怕道人面前,唯一的一线生机,一是最老实、最乖巧的态度,二是展现出自身足够的价值。 “仙儿自幼丧母,在十二岁时被欠下赌债的父亲买入青楼。本来已认了命准备接受那倚楼卖笑的人生,却被一个客人看中赎了身。岂知那人是个玩弄女人的老手,性情又极为暴戾。仙儿在他身边过了将近一年地狱般的日子,终于在巧合下得知他便是昔年只在江湖上短暂现身却犯下累累弥天大案的‘梅花盗’,并设计将其置于死地。 “此后仙儿用三年时间依照他留下的武功图谱、巨额财产以及自己这一副皮囊,结交了一些酒色名利之徒,经营了一点小小的势力,也确实做了些伤天害理的勾当。去年仙儿接到一单大买卖,须潜伏到李寻欢身边待机而动,便用些手段骗取了诗音姐姐的信任,以她义妹的身份住进李府。 “前些天那雇佣了仙儿的人再次送来密信,要仙儿以颦儿的性命要挟李寻欢。当然放出那十二艘盐船只是也引子,最重要的是将来还要借此事为契机,将李寻欢彻底拖下水变成他们自己人。仙儿收到信之后便召来了五毒童子,亲自掩护他潜入李府,将‘七虫七花膏’用在了颦儿的身上。” 胡垆扬了扬手中并无抬头和落款的书信,又问道:“说了半天,你还未交代出这十万两雇你出手的金主身份。” “是宁王朱宸濠!”林仙儿没有半分压力的出卖了雇主,且更进一步道,“仙儿虽身在江湖,却也久闻这位宁王极不安分,不仅阴结江南各地官员,更尊昔年的少林叛徒‘邪佛’非非和尚为‘智圣禅师’,在金山寺蓄养大批武艺高强的精悍僧兵。他之所以插手私盐,正是为了蓄积财货收买官员和秣马厉兵。” “你却是聪明!”见林仙儿如此配合,胡垆转念之间便明其心意,微笑道,“既然是聪明人,贫道便不再说甚给你一生一死两条路的废话,先服下这一粒丹药,贫道有事吩咐你去做。” 说罢,他将手一扬,一颗外壳红艳欲滴的药丸落在林仙儿身边。 “仙儿遵命!” 林仙儿只稍一迟疑,随即便用纤细白皙的玉指拈起丹药,在胡垆注视下送入口中吞咽入腹,竟是问也不问这丹药的用途。 “你这小女子倒当真令贫道另眼相看了。”胡垆鼓掌轻笑,“为免你心中还有甚想法,贫道便先向你说明其中利害。你服用的是贫道学了《怜花宝鉴》中的苗疆养蛊术后,偶发奇想研制出的‘三尸脑神丹’。此丹外面红色药衣下包裹着三条贫道精心培育的尸虫。平时这尸虫都会乖乖地你体内休眠,只有每年端阳节的午时会醒来一次。如果事先服下对应的药物,尸虫会继续休眠,否则,醒来的尸虫便会向上进入大脑,令服药者精神错乱,行事如鬼似妖,连父母妻子在他面前,都会当场生吞活剥吃个干净……” 尽管心中早有准备,在听胡垆亲口述说了“三尸脑神丹”的恐怖后,林仙儿还是不由自主的喉中作呕、面色惨白。 她实在想不明白,能够配置出如此惨绝人寰毒物的胡垆,究竟是如何的脸厚腹黑,才能在刚刚理急气壮的指责自己“心肠狠毒”。 但如今毒药已经入腹,情形摆明了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她能做的也只有低声下气地听后对方下一步的吩咐。 果然,胡垆在看她差不多已消化了自己所说的内容,心境也稍稍平复了一些,便继续道:“贫道要你去做一件事——如果能够做好,贫道自不吝赐下解药;否则,……” 他的话中途而知,但未尽之意不言自明。 林仙儿苦笑着从榻上起身,用脱衣服一般的高效率将衣服传回身上,随即向着胡垆盈盈下拜,恭顺无比地道:“道长但有吩咐,仙儿必当竭诚效命!” 第一百三十三章 绿竹银丝紫金钩,不钓锦鳞钓王侯 “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扬州城郊瘦西湖上,一叶扁舟在碧波之上载浮载沉,船尾处斜插了一根青翠欲滴的细长竹竿,竿头垂下一根纤细钓丝,下半截没入水中。 胡垆慵懒地仰卧在船板上,双目微阖似在小睡,有些古怪的是在微凸的肚腩上端端正正地摆了一个酒碗。 他胸腹随着缓慢而悠长的呼吸有规律地一起一伏,最奇妙的是每一次将嘴唇张开一点轻轻吸气时,那碗中馥郁澄澈的酒液都会化作一条细线,在空中划过一道极优美的弧度落入他口中。 已经长大了几岁,生得愈发俏丽灵秀的李颦儿抱了一个体型不小的酒壶坐在一侧的船舷边上。每看到那碗中酒液即将见底时,便动手将其重新斟满。 只是她每一次斟酒之后,都会乘机捧着酒壶偷喝一大口,一张小脸早已红扑扑如熟透的苹果,出奇的是乌溜溜的双目依旧清明,并不见一丝醉意。 不多时,足有三四斤分量的一大壶酒已经见底,李颦儿眼珠一转,忽地将空酒壶扔在水中,“咕咚”一声激起大片水花。 原本水中已经有五条鱼儿被钓钩上穿着的香饵引来,游动盘旋正准备下口,结果被这一下吓得一哄而散。 胡垆似毫无察觉般仍闭着双目,右手却似不经意地轻轻按在船板上。 一掌落下,早已打磨得从心所欲的精纯真气透过船板侵入水中。 在真气作用下,水面上陡然升起五根高约五尺、直径尺余的水柱。 在波光荡漾、晶莹剔透的水柱当中,各有一条大小不等的锦鲤。 这五条可怜的鱼儿哪知发生了甚事,惊慌失措地在各自所处的水柱中上下游走,却似乎被某种力量禁锢,总是不能冲出水柱,也不能游回与水柱相连的湖水中。 李颦儿先是看得目瞪口呆,瞬间又反应过来,扑到胡垆的身上嚷道:“师祖好厉害,颦儿也要学!” 胡垆有些无奈地睁开双目,同时散去了绵绵不绝输入水中的真气,令那五根水柱崩解溃散,五条鱼儿也落回水中,如蒙大赦般四下逃开,倏忽间便已远去。 他伸出食指,在李颦儿的鼻尖轻轻刮了一下,笑道:“没学会走便要学跑吗?想学会这一手本事,还是先踏踏实实将师祖传你的‘两仪玄功’筑基篇练好再说罢!” 如今距离胡垆亲下扬州为李颦儿解毒已过了三年。 三年前,胡垆在李府击杀了对李颦儿下毒的五毒童子。 转过天来,他又从外面某处所在寻到重要证据,证明那位与林诗音情同姐妹的林仙儿竟是五毒童子同谋,当初与林诗音巧遇结交都是精心设计的套路。 只可惜那林仙儿甚是滑溜,在胡垆回来之前,便以带了其父逃之夭夭,从此鸿飞冥冥再也不曾听到她的任何消息。 林诗音又是气愤又是伤心,李寻欢百般劝慰才为她解开这心结。 此后在夫妇二人的盛情挽留之下,又想着京师那边的三个弟子已各有成就,用不着自己耳提面命,胡垆便在扬州住了下来,而且一住便是三年。 因为女儿险些遇害,李寻欢知道自己保护得再用心,也难免有疏漏之时,让女儿安全的最好办法,莫过于让她拥有足够的自保能力。 于是在他的恳求之下,胡垆将李颦儿纳入门中收为再传弟子,而李颦儿对他的称呼也由原来的“师叔祖”变成如今的“师祖”。 经过胡垆教导了三年,如今李颦儿已奠定了极扎实的武功根基。尤其她一开始修习的便是胡垆传自师父吕四娘又多次推演升华的“两仪玄功”,比起带艺投师的阿飞、朱寿和孙小红,在辈分上虽算是再传弟子,在实质上却是胡垆的衣钵传人。 只是这小丫头不知是受了李寻欢的先天遗传还是胡垆的后天影响,自从三年前凭借一大碗灵酒解了身上剧毒后,便对杯中之物生出浓厚兴趣,有事没事便在胡垆这里蹭酒喝。 偏偏她小小年纪便酒量极大,除了几有江海之量的胡垆,甚至已青出于蓝胜过李寻欢。 性情疏阔洒脱的胡垆和李寻欢对此倒也不大在意,唯有林诗音大为苦恼,总是担心活脱脱成了一个小酒鬼的女儿将来如何嫁得出去。 但有胡垆这位长辈的宠溺,又有李寻欢明里暗里护着,林诗音想管也无从下手,到后来也只能听之任之。 一大一小玩闹一回后,胡垆看看天色已经不早,便准备收拾东西回转。 他在临行前往清澈的湖水中望了一望,见所乘小船附近已没有半条鱼活动,有些遗憾地道:“若你方才没有捣乱,此刻早该有鱼上钩了。” 李颦儿将小嘴一撇道:“上钩了又怎样?师祖你总说自己是姜太公垂钓,非为锦鳞而设,只等王侯上钩,每次钓上来的鱼也会放回湖中,却平白让它们受一次利钩穿身之苦。” 胡垆哑然失笑:“你这小丫头倒生了一副好心肠。” 说话间也不见坐在船板上的他有何动作,这一艘小船便自动转个方向驶向岸边。 片刻间船泊湖岸,胡垆栓了揽胜,一手抄起那根未得用武之地的钓竿,一手牵了李颦儿,一起向着扬州城内行去。 随着一身修为的日渐精深,如今胡垆的轻功已到了不着痕迹的玄妙境界。他牵着李颦儿在官道上络绎不绝的车马行人中闲庭信步般行走,却轻易便将一个个骑马乘车之人远远抛在身后,偏偏人们都似对这再明显不过的异常毫无所觉。 两人一路入城来到李府门前。 尚未踏上门前台阶,胡垆忽地双耳微动,低头对身边的李颦儿笑道:“今日有客到访,他们这一来,便说明师祖等的那条名为‘王侯’的大鱼已快上钩了。” 他一边说一边带着有些懵懂的小丫头进门,刚到前厅外面,便看到宛如璧人的一对青年男女快步从厅内走出,当面恭谨施礼道:“弟子阿飞(孙小红)拜见师父!” 第一百三十四章 正德微服下江南,胡垆提剑上金山 时隔三年,阿飞和孙小红都已不复少年青涩模样,一个如临风玉树,一个似傲雪红梅,比肩站在胡垆面前,恰是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 胡垆哈哈大笑:“等办完眼前的这件大事,也该商量一下你们小两口的婚事了,孙老头可是在为师面前说过不止一次想抱曾孙。” 李颦儿也在一旁笑嘻嘻地道:“师祖,等飞师叔和红师姑成了亲,我是改唤师叔作‘姑父’,还是改唤师姑作‘婶婶’?” 阿飞和孙小红虽然两情相悦且已在去年正式订婚,却仍被他们一唱一和调笑得露出羞赧之意。 阿飞只能凭着一张冷脸尽力掩饰窘态,孙小红则已恼羞成怒,虽不敢对胡垆发作,却不会饶了李颦儿这小丫头,跳过来便要拧她的耳朵。 李颦儿则嘻嘻哈哈地左躲右闪。 一大一小正在胡垆身边闹成一团,厅内又有两人并肩迎了出来,一个是李寻欢,另一个赫然是已在去年正式入职中枢担任兵部尚书的王守仁。 孙小红和李颦儿虽爱玩闹,却也更识得大体,见两人出来后都收了笑声退在一旁。 王守仁先上前和胡垆见过礼,而后众人一起到厅内落座叙话。 因为要谈的是机要大事,李寻欢已经将所有闲人屏退,连李颦儿也乖乖到后面去见林诗音。 王守仁向着对面的胡垆拱手道:“道长,陛下以为时机已到,决定便在近日发动。为此他不惜以身犯险,以体察民情为由,微服出巡前往江南。此事虽属机密,却定然瞒不过那人。他也多半不会放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在下此次前来,便是奉陛下旨意再逼那人一步,剿灭已沦为匪巢魔窟的金山寺,令他相信此次若不抢先下手,便只有坐以待毙。” 他口中所说的陛下却非朱佑樘而是朱厚照。 三年前朱厚照亲临前线,北征草原一举击溃威胁大明北疆多年的鞑靼部落。 大军凯旋之后,朱佑橖借机以体弱多病难荷江山之重为由,将皇位禅让给儿子,自己退位为太上皇。 朱厚照携大胜余威顺利登基称帝,年号“正德”。 在外界看来,这位正德皇帝即位之后,全不似弘治皇帝的勤勉,自己只顾玩乐而将朝政大权赋予继贾精忠后得到重用的宦官刘瑾。 刘瑾仗着皇帝的宠信,与朝中一干文臣争权夺利,在短短三年内迅速坐大,民间甚至有人呼其为“立皇帝”。 直到今年年初,朝中几位重臣拉拢了早年为朱厚照近侍,后来随着刘瑾的受宠而有些失意的宦官张永,揭发刘瑾“私藏甲兵,图谋不轨”的大罪,一举将其扳倒处以凌迟极刑。 胡垆则自然清楚自己那皇帝徒弟的底细,他这三年来留在扬州,另一层用意也是配合徒弟令某些人放松警惕。 以王守仁本心而言,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已经当了皇帝的朱厚照如此冒险,但朱厚照对他做了一番推心置腹的详谈,说明只有自己以身犯险才能诱使那人铤而走险,从而采取“擒贼擒王”之策,将一场可能蔓延江南祸及苍生的大乱消弭于无形。 在经过一场天人交战之后,王守仁终究选择了领旨从命。 听罢王守仁之言,胡垆颔首道:“布局十年,如今也确实该收网了。那人藏兵于匪,江南各处绿林山寨的匪寇多受其招揽。金山寺的非非和尚名为佛门高僧,暗地里则是江南绿林道的总瓢把子,亦即那人未来的兵马大元帅。若剿灭了金山寺,江南绿林立时变成一盘散沙,那人在短时间内难以重新整合,若不想坐以待毙,便只剩下行险一搏这条途径。寻欢,你那边准备得如何?” 李寻欢肃容道:“师叔放心,弟子奉旨编练的‘缉私营’已有八百精锐敢死之士,又将陛下秘密送来的新式火器演练精熟,绝不会输给金山寺的那些假和尚!” 胡垆鼓掌道:“所谓兵贵神速,既然已经做了决定,咱们不如即刻起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斩了那人的这条臂膀!” 王守仁和李寻欢互望了一眼,彼此交换了意见之后,齐声道:“正该如此。” 李寻欢所说的“缉私营”尽为精兵之言,果然毫无夸大之处。 在他传下命令之后,这八百缉私兵即刻收拾衣甲兵器整队出发,一路急行军赶到镇江。 如今的金山还是位于扬子江心的一座岛屿。 据胡垆所知,要到“后世”清朝光绪年间,这座岛屿才会因江流改道而与陆地连成一片。 胡垆、王守仁、李寻欢率兵渡江来到金山脚下。 三人一起抬头望时,但见依山势而建的金山寺中楼阁殿宇层层叠叠,几乎将整座山紧密包裹起来。 山即是寺,寺即是山。彼此浑然一体,一派肃穆庄严气象。 李寻欢感慨道:“好一座清净禅林,惜哉竟为魑魅魍魉盘踞之所。” 胡垆却没有他这份吊古伤今的文人情怀,右手探入左袖,从碧玉葫芦的空间之内取出木剑“冥灵”,带着浓郁的匪气扬声喝道:“里面的秃驴都滚出来受死,道爷来砸场子了!” 言罢也等对方做出回应,径自提剑登山走向朝西开放的金山寺正门。 王守仁和李寻欢没想到他会有这么一出,意外之余都为之啼笑皆非。 但他们随即想到如今的金山寺已成匪巢,游人香客绝迹,也不怕会牵连无辜,堂堂正正的碾压过去亦无不可,于是便率领八百名手持新式火枪的“缉私营”战士紧随其后逼近寺院山门。 其实在胡垆等人尚未渡江之时,寺中之人便已得到消息。 只是胡垆等人的行动颇有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这边才有人将消息送到寺中,他们便已经渡江到了山下,令对方根本没有来得及阻拦。 等到胡垆发出这一声吆喝,身后战士又摆出厮杀阵势,寺内之人哪还不知来者不善? 那位号称“智圣禅师”的非非和尚当即下令全寺五百僧众取出衣甲兵器装备齐整,打开山门列好阵势,对上了来到山门前的胡垆等人。 第一百三十五章 科技对神功,火枪遇铜人 “邪佛”非非和尚,俗名李龙,原为少林方心湖门下俗家弟子。 李龙初入少林门下即展现出极高的武学天赋,却因心湖始终不允其剃度出家,故此不得接触少林最核心的武功绝学。 眼见得天赋不如自己的师兄弟已开始修习少林上乘武功,偏偏自己受身份所限,只能看着人家武功日渐精进,而自己只能在几种完全看不上眼的功夫上苦苦打熬,李龙心中的不满日益积累,并渐渐有了一些想法。 终有一日,精心布局良久的李龙觅得机会,从“藏经阁”盗走一批记录着少林最上乘武学的秘籍,逃离嵩山远遁江湖。 心湖问讯之后大怒,派出寺中高手四处追缉。 李龙初时逃得甚是狼狈,但随着开始修习那些盗来的绝学,其修为开始突飞猛进,甚至在数年之间晋升先天之境,反过来将追捕他的少林僧人杀伤不少。 等到心湖终于亲率寺中高手下山,准备动用“罗汉阵”清理门户时,李龙已经与当时还是宁王世子的朱宸濠搭上关系,并得他之助在金山寺剃度出家,法号“非非”。 如此一来,心湖只能先去拜见了朱宸濠。 双方会晤一次之后,也不知彼此说了些什么,总归是心湖虽带了李龙盗走的秘籍返回少林,却就此不提此事只当没收过这么一个弟子,也没发生过这么一件事情。 如今的非非和尚正是鼎盛之年,身躯伟岸挺拔,面上宝相庄严,肌肤下隐隐有宝光流转,浑似明珠美玉,显然一身修为已臻化境。 他内着黄僧衣,半披大红袈裟,手中拄一根金灿灿的九环锡杖,若非身边簇拥的僧众都身披铠甲手持刀兵,倒真有几分得道高僧的气派。 “南无阿弥陀佛!” 非非和尚高诵一声佛号,声如惊雷在金山之上滚滚回荡,将全场千多人的嘈杂声音尽都压下。 他越众而出与对面提剑站在最前方的胡垆遥相对峙,单掌竖于胸前,沉声道:“这位莫不是人称‘酒剑仙’的胡垆道长?我金山寺与道长素无冤仇,今日你公然带人打上门来,是否有些过分?” 胡垆懒洋洋地道:“大和尚休要卖弄你佛门舌灿莲花的伎俩,贫道此来不是与你讲道理,而是与你论王法!” 说罢向旁横移一步,让出身后腰悬长剑的王守仁。 王守仁上前,面向众僧朗声喝道:“本官乃兵部尚书领巡按御史王守仁,奉旨查办金山寺藏匿兵甲意图谋逆大案。汝等若识得利害,便即刻弃械投降听候发落。若恃凶顽抗,须知王法无情!” “你们……这是决定要撕破脸了?” 非非和尚面色阴沉, “战火一起,江南之地立时糜烂,你需要想清楚后果!” 王守仁冷然道:“为除大害,朝廷何惧一战?再说只要拿下你等,宁王也未必有机会糜烂江南!” “孩儿们,给佛爷灭了这伙狗官兵!” 非非和尚见今日之事注定难以善了,口中蓦地发出一声暴喝,先前作出的高僧形象瞬间崩溃,尽显领袖江南绿林的悍匪巨寇气象。 随着他一声令下,金山寺五百僧兵齐声呐喊,凭借着居高临下的地利之便,气势汹汹杀向官军。 胡垆和王守仁早退回身后的军阵之中,将此战交由李寻欢主持,毕竟那八百战士都是他一手整编训练出来的。 “列偃月阵!” 随着李寻欢口中呼喝发令,分三列而立的八百名战士左右前凸中部内凹,霎时排成严整的弧形阵列。 “第一列举枪——”李寻欢紧盯着冲来的敌人,纯凭目力估测距离,眼见对方已经冲入己方火器的最大射程,骤然厉声喝道,“放!” 两百杆使用了燧发枪机、纸壳定装枪弹,全面超越当今这个时代科技水平的火枪同时喷射怒焰,两百颗弹丸因开枪者所站的弧形阵列而交叉散射,化作一片充满灼热的铁雨钢流,将最前排的敌人卷入其中。 眼见得一大片敌人身上爆开一团团血花惨叫着栽倒,披挂的军用铠甲全无用处,胡垆一面感叹朱厚照使人制造的火器已越来越犀利,一面也暗赞李寻欢果然不凡,居然无师自通地想到以交叉火力提升杀敌效率。 金山寺的这些僧人都是非非和尚从四方搜罗来的亡命之徒,虽然遭火器迎头痛击,却并无一个畏缩退避,反而都被激发了凶性,双目充血嘶吼着加快步伐向前冲锋。 此刻开完一枪的第一列战士已转身从后排两人之间的缝隙中穿过退到后方重新列阵,以千百次训练打磨出的娴熟动作清理枪膛、填装弹药。 早举枪待命的第二列三百名战士则自动上前填补空位,随着李寻欢口中发出的第二声号令开枪射击。 等到第三列的三百名战士随后替补上前开枪之后,第一列的战士已经举着装填好弹药的火枪重新上前。 从第一声枪响开始,五百悍勇僧兵向前冲了不到三十步,却已在三轮火枪的交叉射击下伤亡过半,而距离对面最近的敌人还有近百步距离。 “撤,都撤回来!” 眼见得自己苦心培养准备在起事时作为近卫亲兵的手下伤亡如此惨重,非非和尚心痛如割。 他被宁王当做未来的兵马大元帅培养,对于军旅之事绝不陌生,虽然看到对方手中都持有火器,却想着火器这东西射程有限装填缓慢,拼着牺牲前面的几十个手下,便足以冲过双方间的这一段距离。 一旦近身相斗白刃搏杀,那些火器便连烧火棍都不如,即使兵力差对方近倍,他也坚信最终活下来的必是自己手下这些刀头舔血的好汉。 只可惜他无论如何都不曾想到,当今之世竟有火器竟犀利至此! 听到后面的呼喝,残余的二百多僧兵不假思索转身便走,却都忘了自己尚在敌人火器射程之内。 在一阵爆豆般的密集枪声中,三列火枪又放了一轮,将背向自己逃走的敌人留下百多名。 看到回到自己身边的手下只有百来人,非非和尚怒发如狂,暴喝道:“八大金刚、十八罗汉,跟佛爷一起上屠了他们,一个不留!” 喝罢当前舞动重逾百斤的风磨铜九环锡杖,第一个向着举枪列阵的敌人冲了上去。 方才一直站在他身后未曾出击的二十六人齐声暴喝相迎,各自舞动手中降魔杵、月牙铲、牛角镗等重兵刃,紧跟在非非和尚的后面。 非非和尚自不必说,他身后所谓的八大金刚和十八罗汉也都是高手纵掠如飞,霎时便冲到火枪射程范围之内。 李寻欢急忙下令,第一列的二百名战士立即扣动扳机射出第三轮枪弹。 在火光与轰鸣声中,对面飞掠而来的二十七人身上纷纷爆开朵朵血花。 然而接下来的一幕令所有人为之瞠目,这些多处中枪按说该立即当场倒毙之人竟都浑若无事,只是前掠的身形稍稍受挫停顿,随即都仍如生龙活虎般冲了上来。 在场众人中唯有胡垆看得清楚,那些射在非非和尚等人身上的枪弹只破开薄薄的一层皮肉,然后便似撞在什么极坚韧的事物上般反弹回来。 而这些人身上中弹处破损的皮肉之下,现出的竟是一层灿然生辉的金属。 “炼金淬体铸铜人,想不到未来少林秘而不宣的这一门禁忌之术,竟是出自这少林叛徒之手!” 顶点手机阅读地址 第一百三十六章 再战罗汉阵,一剑开鸿蒙 胡垆前世曾考证少林典籍,窥得一些在当时已成传说的少林铜人之秘。 据那古籍上有限的几段文字记载,少林铜人其实发源于道家的炼丹之术。 明代的某位少林高僧偶然得到一卷丹经残卷,上面记录了一种名为“玄金丹”的丹方。 此丹原本的用途是修道者在临终前服用,借助丹药中蕴含的金属元素保持尸身不腐。 那位高僧却别出心裁地根据此丹特性研创了一门炼体功夫,可以将丹药中的金属元素搬运至皮膜筋肉,最终将一具血肉之躯淬炼成一尊力大无穷、不惧刀兵的“铜人”。 只可惜少林经历几次大劫之后,那“玄金丹”的丹方及与之相辅相成的炼体功夫都已流失,胡垆虽与程灵素探讨过几次,却都琢磨不透那些“铜人”是如何在摄入足以令体质发生根本变化的金属后仍能保持生机。 如今见到竟能硬抗火枪的铜人出现在面前,胡垆不由见猎心喜,口中喝道:“这些怪物都交给贫道应付,你们只负责剿除余孽,犁庭扫穴!” 说罢,身如鸿鹄从本阵飞掠而出,手中的“冥灵剑”在空中洒下无边晶黄剑光,将以非非和尚为首的二十七名凶悍僧人尽都笼罩在内。 非非和尚狞笑道:“你既寻思,佛爷便成全了你,起阵!” 他和手下的八大金刚、十八罗汉竟无一人采用守势,任由胡垆洒落的剑光落在自己身上,却都只能割破表皮而透不过下面泛着金属光泽的肌体。 于此同时,这二十七人瞬间移形换位结成阵势,二十七人的气势与功力亦在这一瞬联成整体,在运转间化作一个巨大的旋涡生出无穷吸摄之力,竟将身在虚空的胡垆扯落下来陷身阵中。 “罗汉阵!”胡垆脸上神色有些诧异。 “正是罗汉阵!”非非和尚笑容愈发凶厉,“佛爷听说你曾与有少林七大首座亲自下场的罗汉阵斗过一场,最后逼得心湖老鬼主动罢手,甘愿封山十年以避你锋芒。佛爷这罗汉阵非但多出九人,且连佛爷在内都练成金刚不坏之身,却要看你能否接的下来!” 喝声中,二十七人运转阵法,二十七件重型兵器纷纷携山岳之力向着胡垆的身上乱砸。 胡垆抱元守一,脚下只在方寸之间移动,手中冥灵剑横格竖拦,将攻到身前的兵器一一荡开,并不露半分破绽。 后面的王守仁和李寻欢等人见非非和尚竟能摆出少林镇山之宝罗汉阵,心中虽也大为惊讶,但以两人眼光,自然能看出此刻胡垆守得稳健,且尚有多种底牌未出,倒也不担心他的安危,当时指挥八百战士绕过前方的战团,向着后面的百余残兵冲杀过去。 非非和尚见状着忙,喝道:“八金刚截住这些狗官兵!” 当时便要分出几人阻截。 但胡垆手中木剑恰在此时转守为攻,剑势转为绵密精巧如织女走线飞针,专刺身周众僧的双目。 少林铜人炼金淬体,却怎都练不到双目之上。感觉漫天晶芒尽都刺向眼睛。剑尚未至,剑尖透出的森寒剑气已刺激得他们不由自主生出闭眼感觉,包括非非和尚在内的众僧不得不反攻为守,各举兵器回护招架。 胡垆一招攻出,后招连绵而发,身形时而忽前忽后明灭闪烁,时而一分为二难免真伪,手中剑则随着身法的变幻从容挥洒,剑锋所指尽是对方双目,仿佛不将这二十七人的五十四颗眼珠刺瞎决不罢休。 若换做单打独斗,也只有先天之境的非非和尚有与胡垆交手的资格。 其余众僧虽然将自己练成刀枪不入的“铜人”,单以身躯之坚已能比得上当初的白眉道人,对如今的胡垆而言也不过是多一剑少一剑的区别。 因此在胡垆这一轮快剑疾攻之下,众僧都只能借助罗汉阵将所有人都力量联为一体,才堪堪与胡垆拼个不相上下,根本没有余力分心他顾。 便在众人酣战之际,王守仁和李寻欢已经率兵从他们身边冲过。 剩下的百余僧兵倒也不乏头脑灵活之辈,吃了先前的大亏之后,都知道官兵火器犀利不可正面对抗,当即呼喝同伴退回寺中,打算借助各种建筑作为掩体,逼官兵放弃火器之利而选择近身交锋。 但李寻欢用近十年时光训练出来,用以震慑两淮稽查私盐的八百精兵也不只是依仗火器,见寺内地形复杂确实不利火枪施展,他们当即在李寻欢的号令下将火枪背回背上,拔出腰间的钢刀,十人一组结成一个个小型战阵,如篦梳头般将金山寺由前到后细细梳理一遍。 分散隐藏在各处的僧兵遇上这些结阵而战的战士,大多数仍无抵抗之力。 其中偶有高手造成一些杀伤,也都被随时关注全场及时赶到的王守仁和李寻欢击杀。 听到寺内的喊杀声渐渐平息,非非和尚的一颗心渐渐沉到谷底。 如今是大势已去再难挽回,他首先要考虑的已是如何脱身。 他在心中电转闪念之间迅速有了主张,厉声喝道:“今日之势,有我无敌,用‘舍身诀’!” 说罢他第一个在自己身上连戳七指,脸色立时变得苍白如纸,但随后出手时的威力已暴涨近倍。 其余众僧见状亦纷纷效仿,以一听名字便知需要付出极大代价的秘法刺激潜能。 胡垆骤感这阵法的压力以倍数提升,应付起来再不如先前的轻松自如。 他当即在心中大骂,骂的却是少林方丈心湖。 非非和尚当初窃取少林秘籍叛逃之事当是属实,但胡垆才不相信他连少林镇山之宝“罗汉阵”及“舍身诀”这等秘法也能一并偷窃到手。 此事绝对与当初心湖与朱宸濠的那次会晤密谈有关——只怕那狡猾的老秃头当初时存了顺水推舟以左右逢源的心思。 既然对方已开始拼命,胡垆便也没有再将这一战拖延下去的意思。 他口中蓦地发出一声长啸,身剑合一突破“罗汉阵”如漩涡暗流般的无形力场冲天而起,在高空转折身形头下脚上如流星陨落,手中“冥灵剑”缓缓刺出,用出“玄都八景剑法”的第九剑“混沌鸿蒙”! 冷森森乏人肌骨、甚至似乎能够冻结灵魂的剑气从天而降,化作一个无形的穹庐笼罩了方圆十丈的空间,将二十七名敌人尽都囊括其中。 在这一瞬之间,这一方剑气笼罩的空间似乎不再有时间的流动,所有人身不能动、口不能言,甚至思想也似乎停顿。 一道晶黄剑光紧随剑气从天而降,如掣电惊虹般在二十六名僧人身边一掠而过,带出咽喉处绽放飞溅的一点点殷红血花。 当剑光刺到最后的非非和尚面前时,他口中蓦地发出一声狂吼,身上的气势再次暴涨一倍,挥杖横击试图拦下这不似来自人间的可怕剑法。 原来方才他虽然也用了“舍身诀”,却又有所保留,想的是让手下拼命拖住胡垆,自己则借机脱身,如今在生死关头,他终于不计代价地全力施为,终于凭借以几乎全部寿元换到的潜能,挣脱了胡垆剑意的禁锢。 只是胡垆一剑既出,岂容空回?剑出,风磨铜打造的锡杖如朽木而折,并不如何锋锐的剑尖破开坚如金石的肌肤,没入咽喉。 第一百三十七章 唐寅筹良策,脂粉陷真龙 “无赖小儿,欺孤太甚!” 南昌宁王府,宁王朱宸濠在听到金山寺被王守仁、李寻欢带兵剿灭,非非和尚等一干首脑俱丧命在胡垆道人剑下的消息后,一拳将身前坚厚结实的紫檀书案砸塌。 他身躯伟岸,面相英武,暴怒时如一头随时都有可能啖人的狂狮,令人胆战心惊。 “王爷息怒。” 这间颇为宽敞的书房中坐了不少人,大多数都被宁王气势所摄而噤若寒蝉,只有距离宁王最近分左右而坐的两个书生不受影响,此时发话的便是其中年岁较轻之人。 此人约在而立之年,面容英俊,虽对着发怒的宁王亦嘴角含笑,颇有几分倜傥不羁的疏狂之态,赫然正是当年携江南第一才子之名入京赴试,却因卷入科场舞弊案而遭黜落的唐寅。 当初他回到江南之后,很是过了几年放浪形骸的日子,许多词作及平日言谈都对自身遭遇大有怨怼。 宁王素闻唐寅才名,见他似对朝廷不满,趁机多次以优礼重金聘请。 唐寅推拒几次后,终于还却不过宁王的盛情,到他府中做了一个幕僚。 他起身向宁王拱手道:“如今要紧的是筹谋应对之策。若晚生所料不错,那小皇帝攻打金山寺只是前奏,很快便要对王爷下手!” 宁王没好气地道:“此事孤自然也知道。但小皇帝下手实在太准,一击便中要害。如今没有了非非大师居中联络调度,孤要将分布江南各处山寨的人马重新整合起来,没有一年半载休想成功。但那小皇帝既然已经出手,断然不会留这么长时间给孤!” 唐寅上前一步,虽在密室亦将声音压低了一些道:“为今之计,只有行险一搏。此次小皇帝微服出巡江南,正是上天赐给王爷的良机!” 宁王面上神色一阵变幻,似是有些意动,随即转向与唐寅相对而坐、年岁较长的清癯书生道:“李先生,你以为如何?” 此人便是当年在“兵器谱”上排名榜首的“夺命书生”李自然,后来不知怎地投入宁王府做了当时还是宁王世子的朱宸濠塾师,二十余年不曾现身于江湖之上直至如今。 他与朱宸濠有师生之谊,可说是朱宸濠最信任的人,说出的话也最有分量。 见朱宸濠询问自己的意见,他并未立即回答,而是先向唐寅发问:“有一事唐解元是否考虑过,小皇帝虽说是微服出巡,却并非当真轻装简从。据那边传来的消息,小皇帝的心腹爪牙朱寿率领着锦衣卫‘四灵将’及数百精锐易容改装暗中随行,一路护送他到了无锡龙亭镇的前太师华麟府上。如今王爷能够调动的人马有限,未必攻破小皇帝身边的防卫。” 唐寅却似早已胸有成竹,不徐不疾地答道:“李先生思虑果然周全,但晚生也已想到此事,因此已定下一条计策。” 宁王双眼一亮,急忙追问道:“伯虎计将安出?” 唐寅悠然道:“据晚生所知,那小皇帝素喜渔色,而且自命风流,犹喜勾搭民间女子。咱们何不用一个‘美人计’,将他从身边的重重防护之中诱出来?晚生却不信,他去幽会佳人畅享欢愉之时,身边还带着几百个护卫!” “当真妙计,伯虎果有良平之才!”宁王鼓掌大笑,对唐寅赞不绝口。 但唐寅的面上却随即现出为难之色,踌躇片刻才又拱手道:“王爷容禀,晚生此计若要施行,还有一桩碍难之处……” 宁王皱眉道:“有甚碍难,直言无妨!” 唐寅看着他的脸色,有些心虚地道:“小皇帝虽好美色,却不是甚庸脂俗粉都能入眼。若要引他入彀,最好能是一位真正拥有倾国倾城之色的佳丽。恕晚生冒昧,若能请仙儿夫人……” “住口!”朱宸濠勃然变色,暴怒大喝。 除了李自然,书房内的其余各人都用看白痴一样的目光看着唐寅,认为他是昏了头才会想出这等馊主意。 要知朱宸濠平生一好权力,二喜美色,最为推崇的一句话便是“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 因此,他在王府中修建了两座极尽奢华的高楼:一名“绝世楼”,内中安置了他从各处招揽的奇人异士,以助其问鼎天下;一名“极乐阁”,内中收纳了他以各种手段搜罗的红粉佳丽,专供其纵情声色。 “极乐阁”中有美人无数,最受宁王宠爱的则是一名唤作“林仙儿”的女子。 据说此女是昔年一度肆虐武林的“梅花盗”传人,从十几岁上便凭美色拉拢了一批裙下称臣的武林豪客,从事各种抢劫、勒索、杀人等无本营生。 三年前她接了朱宸濠下的一单任务,潜伏到淮扬巡盐御史李寻欢府中伺机行事。结果不巧撞到“酒剑仙”胡垆道人手中,折损了同伙五毒童子后仓皇逃离,跑来南昌依附朱宸濠。 朱宸濠一见林仙儿便惊为天人,很快便将其纳入房中,旋即又赐名“极乐夫人”,送入“极乐楼”做了主管。 两年多下来,林仙儿在王府虽没正式名分,却早成了朱宸濠难以割舍的心头肉,如今唐寅竟想让林仙儿做诱饵去勾引皇帝。此事是个男人便不能忍,何况是堂堂王爵。 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朱宸濠虽是满腔怒火,却并未向唐寅宣泄,而是渐渐恢复了冷静,只是脸上的神色仍极为难看。 唐寅见状,急忙趁势再次进言:“晚生死罪,但大事当前,已不得不如此。何况……以仙儿夫人的手段,必然不会当真被小皇帝得手。便是受些许委屈,等王爷将那小皇帝擒下,自有百般手段出这口恶气!” 朱宸濠沉默良久,面色终于彻底恢复平静,颔首道:“事急从权,只能委屈仙儿一次,稍后孤亲自去与她分说。” 唐寅大喜,躬身道:“王爷圣明,如此方是成大事者心胸!” 一旁的李自然也觉得唐寅此计可行,遂鼓掌笑道:“此计若成,唐解元当居首功!” 唐寅忙道:“晚生只是纸上谈兵,何敢居功?” 朱宸濠大笑道:“伯虎不必谦让,待孤生擒了那小皇帝,迫他写下禅让诏书,你和先生都是孤的开国元勋。在座诸位也一样,到时大家同享富贵!” 众人忙一齐起身向朱宸濠施礼,异口同声道:“多谢王爷!” 在纷纷垂首谢恩之际,谁也没有注意到唐寅目中闪过的一抹饱含讥讽的笑意。 第一百三十八章 宁王妙计安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 无锡龙亭镇,华府后园。 “无聊,无聊,无聊……” 做富家公子装扮的朱厚照毫无仪态地伏在凉亭内的一张石桌上,嘴里碎碎地念个不停,满脸地恹恹无神之态。 “公子,”旁边侍立的一个英武挺拔的青年男子躬身赔笑道,“据在下所知,华太师府上有春、夏、秋、冬四个侍女,因自幼受太师熏染调教,颇通诗词文墨、琴技箫艺,便是较之闺阁才女亦不逊色,不若将她们传来侍奉公子如何?” 朱厚照用手指指着自己的鼻子没好气道:“江彬,你哪只眼睛看出本公子喜欢这舞文弄墨的调调儿?若要寻甚闺阁才女,京师哪一户书香门第不想哭喊着将女儿送来本公子面前,用得着千里迢迢跑来江南吗?” 这青年名为江彬,原是北方边军中的一员骁将,后来因表演了一场赤手搏虎的好戏而得朱厚照信宠。尤其在刘瑾被诛之后,他已是朱厚照身边无可争议的第一心腹之人。 “是是是,在下一时有失考虑,还请公子见谅。” 江彬急忙将腰身躬得更低了一些,苦笑道, “在下也知道公子最喜欢的是到市井寻芳猎艳,但先前朱寿公子和华太师都曾有过交代,若在下还如早些时候带公子轻身出游,便活生生揭了在下这张皮。在下实在是……” 朱厚照一拍桌子,怒道:“你怕他们,难道便不怕本公子。眼下太师外出访友,朱寿那小子去接他的两个同门,这里便是本公子说了算!你马上想出一个好玩的去处,否则不用他们动手,本公子先将你的皮揭下来!” 江彬脸上神色一阵变幻,终于似下定决心般凑近一些,压低声音道:“若说好玩的去处,在下确实知道一个。实不相瞒,先前在下为公子打前站时,曾绕道先去了一次苏州,在街头偶然见到一位绝色佳人……” “当真绝色?”朱厚照的双目中有几分怀疑。 “当真绝色!”江彬绘声绘色地道,“那位小娘子是街边一座客栈的掌柜,当时正在门口招揽客人。听人说她夫家姓李,因丈夫染病身亡,不得已才抛头露面张罗生意。在下是个粗人,也说不出那位李娘子究竟如何美艳,反正当时只有一个想法——若是能与她睡上一晚,便是少活十年也心甘情愿!” “你这**,忒矣粗俗!” 朱厚照先训斥了一句,随即终于现出几分兴致。 “不过能让你这素来只懂得舞刀弄枪的杀才也动了心思,这位李娘子当是确有几分姿色。你去安排一下,挑选几个嘴巴严又有本领的家伙,随本公子去游苏州。” 江彬恭然应道:“在下即刻便去。” 说罢,转身便向前面行去。 在转身背向朱厚照时,他堆满笑容的一张脸倏地冷了下来,心中默念道:“你重用我,无外乎像重用贾精忠、刘瑾那般,在做完帮你争夺权力的工具后便随手丢弃?我江彬的性命,是一刀一枪在尸山血海中挣出来的,任何人都休想拿走。所以,你也休怪我抢先下手!” 在江彬出门的一刻,朱厚照脸上的笑容同样收敛,低声叹息道:“对贾精忠也好,对刘瑾也罢,朕初时何尝有过河拆桥的心思?只怪他们一朝权柄在手,便忘了这权柄是谁赐予的,肆无忌惮大作威福。如今你更甚此二者,居然生出反客为主的念头……朕实在留你不得了!” 不多时,十多骑人马悄然出了华府后门,又一路出了龙亭镇。在镇外官道上扬鞭策马疾驰如飞,只用了不到一个时辰便赶到百里外的苏州。 江彬在当前引路,领着由八名高手护卫的朱厚照来到那座“李记客栈”。 众人在客栈门前下马,拴好马匹后分两批进入大堂。 朱厚照一双眼睛滴溜溜转着四下看去,当看到一个在柜台后露出半截身子的素衣女子时,目光登时定住再舍不得移开。 这女子甚是朴素,布衣荆钗,不施粉黛,却天然地有一段风流妖娆的诱人媚态。 事实上,初见佳人的朱厚照固然大为失态,便是早到了大堂内在四处落座的客人,只要是男子都时不时地偷眼往她,目中都或多或少地现出迷醉之色。 也只有几个同为女性的客人面色大为不善,有些刻薄的甚至已在口中低声骂起了“狐狸精”“狐媚子”之类话语。 “奴家见过几位客官。” 因为店内的几个伙计正忙着招呼其他客人,那女子便急忙从柜台后面转出来亲自迎接朱厚照一行。 她在一看便知是为首者的朱厚照面前盈盈一礼,笑靥如花地问道:“不知诸位是用饭还是住店?” “用饭,也住店。” 朱厚照已回过神来,在这女子面前展颜一笑,恰到好处地微微欠身回答,举止神态都带着说不出的风流倜傥,潇洒俊逸。 那女子看到这位皎皎如明月当空,翩翩似玉树临风的佳公子,双目中也现出一抹异样神采,俏脸上无端升起两团红晕,垂下头低声道:“如此便先为诸位安排房间,公子请随奴家来。” 说罢当先袅袅婷婷地向后面行去。 朱厚照望着前方的窈窕身影,嘴角微微上翘,显出一抹若有深意的微笑。 当夜,在客栈中各处房间灯火逐次熄灭,渐渐陷入一片沉寂之后,朱厚照蹑手蹑脚地从自己的房间出来,侧耳听听相邻房间内的轻微鼾声,无声的咧嘴轻笑一下。 先前用饭时,他在江彬的饭菜中下了一点根据《怜花宝鉴》配置的安眠药物,保证他能安安稳稳地睡足整晚。 他施展轻功,无声无息地摸到后院那位店主人李家娘子的住处,屈指在门扉上按两长两短的规律轻叩四下。 房门无声无息地向内张开。 淡月微光下,只见那位李娘子穿了一件贴身小衣俏生生地站在门内。 朱厚照只向对方颔首微笑,一言不发闪身而入。 李娘子阖门后转回身来,也不掌灯便向着只能看到一个模糊身影的朱厚照恭谨下拜,口称:“锦衣卫‘二十八星宿将’之心月狐,见过指挥使大人!” “罢了,不必多礼。”朱厚照摆手轻笑道,“宁王居然用林百户来使美人计,当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这所谓“李娘子”,自然便是当初的林仙儿,如今宁王府中的“极乐夫人”。 三年前胡垆用“三尸脑神丹”控制了林仙儿之后,却没有多少兴趣再做理会,转手便交给了朱厚照安排。 朱厚照拿出诸般软硬手段,将这妖女收服后编入锦衣卫,还给了一个百户的职衔及“二十八星宿将”名号。然后将其派遣到江南,到宁王府中做了一枚暗子。 至于林仙儿称呼他为“指挥使大人”而非“陛下”,却是他在日间见面时用手势传了暗语,告知对方自己这朱厚照其实是镇国公朱寿假扮。 无论何时,对难以交托腹心之人都要防备一手,这是胡垆一早便交给他的道理。 第一百三十九章 四面楚歌,谁为霸王? 在旁人眼中,朱厚照很快便将美艳无双的“李娘子”勾搭上手。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朱厚照多次邀她同游苏州,可谓出则成双,入则成对,不知令多少对这寡居美妇有想法的男子羡煞恨煞。 期间,两人是否当真发生了些什么,旁人无从知晓。 总归朱厚照不是守礼君子,林仙儿更非贞洁之妇。 一个假戏真做享受些欢愉,一个真心逢迎讨好顶头上司,也算是各取所需,各得其乐。 到第三天头上,林仙儿提议到苏州城外最有名的寒山寺进香。 朱厚照自然欣然应允,带了江彬与八名高手护卫随行。 十匹骏马簇拥着一辆小车出了苏州城,朱厚照凑在车窗边上,边行边与车中的林仙儿调笑,不知不觉已经到寒山寺外。 几人各自从车马上下来,朱厚照与林仙儿并肩而行,江彬与八名护卫在后面亦步亦趋。 一行人随着络绎不绝的香客向内来到大雄宝殿,林仙儿拉着朱厚照到里面进香礼佛。 众人才进大殿,迎面忽有一人朗声大笑:“好侄儿,为叔父的等你很久了!” 朱厚照举目望时,见殿内站立一人,彪躯虎体,鹰视狼顾,一派枭雄之姿,身披铠甲,腰佩长剑,显然意图不善。 “宁王!” 在认出此人身份时,他脸色陡变,转身便要退出大殿时,却见外面的僧众、香客纷纷撤掉外衣,露出里面清一色的软甲劲装,拔出贴身的暗藏的短刀,将一座大雄宝殿团团围住。 “护驾!” 江彬目中闪过一丝异色,口中则没有半分迟疑的厉声断喝,第一个拔刀出鞘护在朱厚照身前。 另外的八名护卫也一起拔刀,分立四方将朱厚照和林仙儿护在当中。 朱宸濠望着脸色难看的朱厚照,多年夙愿得酬的酣畅之感无以言表:“此刻苏州府的差役应该已经借着追捕逃犯的名义,封锁了前来寒山寺的所有路径。在一个对时之内,这座寺院中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会被人知晓。” 朱厚照恢复平静神色,面向神采飞扬的朱宸濠淡然问道:“宁王好手段,但你是如何知道朕的行踪,从而在此张网已待?” 一声娇笑在朱厚照身边传来:“自然是因为有奴家通风报信啦!” “原来是你!”江彬暴喝挥刀横斩朱厚照身边的林仙儿。 林仙儿的身形却如一朵白云般冉冉飘起,横飞数丈落在朱宸濠身边,任由朱宸濠伸出健臂将自己揽入怀中。 朱厚照却并没有表现出多少惊讶,摇头叹道:“果然是你,也只能是你。宁王倒也舍得,居然肯将如此佳人作为香饵诱朕上钩。” 朱宸濠眼角一跳,搂着林仙儿娇躯的手臂也不由自主紧了一紧,显然对于这几天坐视自己的女人与另一男子朝夕相处、耳鬓厮磨的事情,也并非当真看得透想得开。 他将脸上的笑容收起,沉声道:“事已至此,你也不必再卖弄口舌。若是识相,便立即写一封自承才德不足,要禅位与我的诏书。等我身登大宝君临天下之时,还可开恩让你做一个富贵闲人。” 朱厚照不怒反笑:“宁王是否将事情想得太简单了?须知京师尚有太上皇坐镇,便是朕写了这封诏书,太上皇一道旨意便能驳回,到时你依然是天下声讨的谋篡逆贼!” 朱宸濠脸上重新现出胜券在握的得意笑容:“若是太上皇同样下了要将皇位传于我的诏书呢?你将拱卫京师的三大营兵权交给了最信任的张永,却不知张永在诛除刘瑾时便被朝中那些拉拢,与你早不是一条心了。” 他在说话时一直紧盯着朱厚照,只盼着能欣赏到对方脸上或惊惶或愤怒的神色。 然而朱厚照脸上的笑意更盛,甚至在反望向朱宸濠的目光中流露出一些怜悯:“若宁王只有这些手段,朕便没有兴趣再陪你玩下去了。” “你说什么?” 朱宸濠的笑容一僵,看着气定神闲的朱厚照,心中忽地生出不祥之感。 蓦然间,朱厚照身周的侍卫中有一人从袖中取出一个金属圆筒指向天空,手指在筒身侧面的机括上用力一扳,圆筒上端登时爆出一团火光,有一物拖着一道白烟之上高空,怦然炸开化作一蓬光雨。 随着这一声信炮,寒山寺外喊杀之声大作,随即便看到无数身着飞鱼服,手持绣春刀的锦衣卫从周遭墙头翻过来,从四面八方围向大雄宝殿,将包围朱厚照等人的宁王一方反围在当中。 青龙、白虎、朱雀、玄武这四灵将同时在四面现身,向着当中的朱厚照躬身施礼。 青龙禀道:“陛下,寺外的敌人已经肃清!” 朱厚照赞许地颔首道:“今天的活计做得漂亮,事成之后人人有赏!” 四灵将率领数百锦衣卫整齐划一地发出一声震天应和:“谢陛下隆恩!” 此时已换朱宸濠脸色难看,朱厚照笑吟吟地道:“宁王,如今的形势似乎翻转了过来。” 朱宸濠的声音有些干涩:“原来你早有准备,但你如何知道……” 一声妖媚轻笑在耳畔响起:“自然还是因为有奴家通风报信啦!” 话声入耳,还不等他脸色随之变化,便忽觉腰间一麻,穴道已经受制,同时一只纤纤素手拔出他腰间佩剑。 “你……”朱宸濠望着将长剑横在自己颈侧,面上仍是巧笑嫣兮的林仙儿。 林仙儿笑道:“奴家锦衣卫‘二十八星宿将’之心月狐,奉咱们指挥使大人之命在王爷身边卧底,若有得罪之处,还请见谅。” “好一个心月狐!原来是你,难怪……” 朱宸濠的双目几乎要喷出火来,陡然暴喝道, “李先生,给孤杀了这贱人!” 话声方起,一道剑光从大殿内电射而出,以无与伦比的高速刺向林仙儿咽喉。 林仙儿清楚看到这远远超出自己应付能力的剑光刺来,却没有半点惊慌神色,似乎笃定这一剑伤不到自己。 果然,剑至中途,一柄黑沉沉的判官笔从旁伸出,轻轻一挑将这雷霆万钧的一剑拨开。 两条人影同时在大殿内现身,一个是仗剑而立的“夺命书生”李自然,一个则是手拈判官笔的唐寅。 李自然目射冷芒:“原来你也是奸细!” 唐寅好整以暇,洒然拱手道:“好说,晚生为锦衣卫‘二十八星宿将’之井木犴,奉指挥使朱大人之命,潜伏在宁王身边待机而动。此次拦住先生,既为公务,亦为了结私怨。” “私怨?”李自然有些疑惑。 唐寅双手抓住判官笔向两边一拉,笔杆一节节延展开,霎时变成一杆九尺长枪。 他双手合枪亮出一个“拨草寻蛇”的门户,沉声道:“‘霸王枪’传人唐寅,欲再次领教前辈的‘夺命剑’!” 眼看着这一幕幕令人应接不暇的变化,朱宸濠的一颗心直往下沉,却仍强撑着向对面的朱厚照道:“你不要以为自己必胜,要知京师那边……” 朱厚照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你们的所有计划,都建立在张永与朕离心离德的前提下。如果朕说,他自始至终都是朕的人呢?” 朱宸濠登时面如死灰,再不存半分希望。 顶点手机阅读地址 第一百四十章 践行十年约,横渡千寻海 正德皇帝微服巡游江南,探囊取物般生擒了意图谋逆的宁王朱宸濠。 在这位年轻天子的运筹安排之下,朱宸濠二十余年的经营简直如同笑话,完全没有发力的机会便成了阶下之囚。 擒拿宁王的过程还算是波澜不惊,接下来发生的两件大事却掀起轩然大波。 第一件事是在擒下宁王后,锦衣卫在宁王府中查抄出大量密函,证明江南各地官员、士绅、江湖门派、绿林山寨多有与其串通参与谋逆者。 正德皇帝只简单翻阅了几封信函,当时便龙颜大怒,严令随行护驾的镇国公、威武大将军、锦衣卫指挥使朱寿,依照信函署名逐一擒拿审讯勿枉勿纵。 随着这一道旨意,如狼似虎的锦衣卫缇骑四散而出,一批批州府官员、乡绅名流被锁拿抄家,一个个江湖门派、绿林山寨被荡平剿灭。弄得整个江南地面人头滚滚、哭嚎震天。 第二件事是朝中竟有部分重臣同样与宁王有勾结,他们收买了部分城防兵士,意图攻入皇宫劫持太上皇与太后,进而逼迫太上皇下旨,以正德皇帝“逸乐无度”为由废黜帝位,改立素有“贤名”宁王朱宸濠。 幸好总领京师三大营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张永及时洞察这些逆党的奸谋,亲率精兵入京,力挽狂澜平息这一场叛乱。 叛乱虽然平息,后续的处理却令人大为头痛。只因牵涉到此案中的有三位内阁大臣和百余名各部官员,若一律按谋逆论处抄家诛族,只怕要有上万人头落地。 便在朝野惶惶不安之际,正德皇帝一路骑快马回转京师,在征询了太上皇意见后,下达了“首恶必诛,胁从减罪”的旨意。 如此一来,虽仍不免砍下数百颗人头,却终究给了从犯和亲属一条生路。 一时间,朝野上下无论以前对正德皇帝是何观感,此刻也不得不纷纷盛赞其有仁君之风。 这一次的宁王谋逆案,也成了正德皇帝整顿朝纲的最有力武器。 有了彻查与宁王串通者这面大旗开路,往日的许多掣肘全然不见,当真是言出法随令出即行。 在朝堂上风云变幻之际,胡垆却已在筹划着要践行当年与沈浪的十年之约了。 先前在寒山寺捉拿宁王时,唐寅终于凭着结合自己感悟改进的“霸王枪”破了“夺命剑”,将李自然击杀当场洗雪亡父败阵之耻。 事后打扫战场时,有人在李自然的身体上翻出一部记录了他毕生武学剑术精粹的手札。 这等具有重大价值的战利品自然要交由朱厚照处置。 朱厚照学过《怜花宝鉴》,精通诸般杂学,在翻阅时发现手札的封面似有夹层,挑破后果然发现里面藏有一张薄纸,上面写了一段话,画了一张海图。 原来李自然竟与早年的“云梦仙子”是一样的来历,不过他潜伏来中原的任务便是伺机挑动有野心的宗室行篡逆之事,成败无须介怀,只求淆乱大明江山。 也不知是否在内心深处对赋予他们一身本领却也给了他们一段最残酷少年生活的神秘海岛怀有恨意,当初的云梦仙子和后来的李自然竟不约而同用隐秘手段留下关于那海岛的信息。 作为阿飞的好兄弟,朱厚照自然知道十年前沈浪联合十余名武林豪侠一起出海去寻那神秘海岛的事情。如今遇到了相关的线索,急忙使人通知了胡垆和阿飞。 胡垆自觉修为在这十年间已精进至足以俯瞰苍生、傲视群伦。 虽然受到这一方天地所限,明明已感到触手可及,却终究无法抵达先天之上的入微之境门槛,但他自信凭着多种底牌,在生死相搏时未必会输给一位入微大宗师。 因此,他终于下定决心,便在近日出海去寻找那座海岛,会一会那神秘的小老头吴明。 胡垆原本只打算带着阿飞出海,但孙小红知道后,要死要活地定要跟着。 孙小红要去,素来都将这孙女当成心尖肉的天机老人自然不能坐视不理,说不得也只有舍命陪君子,赌上一条老命陪胡垆师徒走这一遭。 天机老人行走江湖时到处给人说书讲古,但这只是爱好而非营生。其实他出身东南沿海的海商世家,几代人的经营后早积累下敌国之富。 有了这一层关系,胡垆等人要出海就便利许多。 天机老人一句话便从家中调来一艘大海船、充足的物资及数十名精干水手。 大家都是刀头打滚的江湖人,也不必拣选什么良辰吉日,只等一切准备停当,便即刻扬帆出海。 胡垆手中本就有一份沈浪所留得自云梦仙子的海图,再与李自然所留的海图彼此印证,便少走了许多弯路。 再加上胡垆身负“天视地听”异能,一路上总是能及时发现潜藏的危险和机遇从而或避或趋。 因此,这一次的航海对于众人来说只是枯燥了一些,却并未真正遇上什么危机。 如此一连行驶了二十余日,这天一早便站到船头活动筋骨的胡垆忽地双耳微动,提高声音喝道:“前面出现一座海岛,该是咱们要去的所在了!” 话音未落,天机老人、阿飞和孙小红已经先后飞掠出船舱。 他们一起站在船头张望,但眼前除了起伏的海水别无他物。 见三人都疑惑地望着自己,胡垆油然道:“那海岛距此还有一段距离,但它便在咱们航向的正前方,到时自然便能看到。” 他口中的“一段距离”实在远了一些,这艘满帆而行的海船又行驶了小半个时辰,翘首张望的三人才终于看到海天相接处的一个小小黑点。 随着海船的行驶,三人渐渐看清那确实是一座极大的岛屿,但岛上山石陡立,林木丰茂,海边的沙滩上有些海鸟悠然栖息,怎都不像有人类在岛上生存的模样。 眼看所乘海船已近到了那海岛的附近,胡垆向天机老人道:“这艘船是咱们退路,却不可弃之不顾。不若便请孙老留守坐镇,贫道带两个小家伙到岛上查探一番如何?” 天机老人略作沉吟后颔首应允,随即吩咐水手放下一艘小船,胡垆和阿飞、孙小红各自带好兵刃暗器等一应随身之物,乘上那艘小船向着岛上疾驶而去。 第一百四十一章 荒岛洞天,老者吴明 小舟一直行到海边,搁浅在松软的沙滩上。 胡垆与阿飞、孙小红师徒三人将小舟拖到涨潮线以外,防止海水上涨时将其卷走。 孙小红看了看不远处那些呆头呆脑,似乎全然不知回避人类的海鸟,疑惑地问道:“师父,这岛上真得有人吗?” 胡垆并未立即回答,侧耳倾听了一阵后,笑道:“这岛上另有洞天,你们随为师来便是。” 说罢,他选定一个方向,当先向着岛上的陡山密林中行去。 阿飞和孙小红早习惯了自己师父的神异之处,当时并未有任何迟疑地紧随其后。 三人一路披荆斩棘、穿林越涧,行了约半个时辰,眼前出现一面长满藤萝的山崖。 “有流水声!” 阿飞比孙小红先一步有了发现,在崖壁上找到一道藤萝遮蔽的裂隙。 他回头望向身后的胡垆,见他含笑点头,当即第一个侧身钻了进去。 这裂隙初时既窄,仅容一人侧身而过,以至于体态轻肥的胡垆不得不用了点易筋缩骨的手段才能通行,走到后面则渐渐变宽,对面还隐约透出光线。 而且最初那若有若无的流水声也越来越清晰,到后来终于看到一条由裂隙深处流出,流入侧面另一条更狭窄裂隙的淙淙流泉。 三人便缘着这条清澈泉流继续向内行进,又走了足有半个时辰,眼前陡然豁然开朗,现出一座群山环绕的广阔谷地。 这山谷中遍植四时不谢之花、八节长青之草,看上去便如一个无比庞大的花园,在花木掩映之下,又有一带殿宇楼阁、亭台回廊点缀其间。 再走进一些,他们眼前现出一条用五颜六色的鹅卵石铺砌的蜿蜒小径,如一条五彩长蛇般曲曲折折的穿过令人不忍心下脚去踩踏的茵茵碧草,远远地通向花木深处的建筑。 “师父,这里当真是……”阿飞罕有地现出点患得患失的神色。 胡垆笑道:“放心,你老子没事,日子似乎还过得很滋润——咦,有老朋友来了!” 说着他的目光已望向了前方。 阿飞和孙小红也一起顺着胡垆目光望去,立时看到一个极小的黑点以惊人高速纵掠如飞而来,霎时间已看清是一个虽不复青春年华却依旧不失倜傥风流的白衣男子。 “是舅舅!” 阿飞认出来人正是自己母亲白飞飞同父异母的弟弟王怜花。 当年他既认下父亲,自然也顺便认下这便宜舅舅。 若说当时还对这舅舅有些隔膜,如今时隔十年在海外相逢,他却不由自主地大生亲近之感。 王怜花也早看清胡垆师徒三人,脸上登时现出狂喜神色,大笑道:“那老怪物果然没有骗我,当真有老朋友上岛。胡垆道人,且与本公子过上几招,看看这十年来各自的武功进境如何?” 话声未落,也不管胡垆是否同意,他已迎面一掌隔空推出。 掌势一动,雄浑厚重的掌力如巍巍太岳横移,携无匹威力向着胡垆碾压过来。 “好家伙!” 胡垆见对方已触摸到化繁为简、返璞归真的境界,心中暗赞的同时右掌演化“归藏八印”之“不周印”,同样举掌平推。 此印对应八卦中的山形艮卦,取法自《说易》中的“艮以止之”之言,寓指艮岳岿然不动,万物遇之而止,是八印中第一守势。 携山岳之势的双掌相交,当真如两座移动的山岳正面撞在一起,先是凝滞了极短的一瞬。 在双掌相抵的瞬间,双方脚下这条小径上铺着的成千上百颗五彩卵石仿佛失重般飘了起来,如星罗棋布般悬浮在两人身周,蔚为奇观。 阿飞凭着敏锐的直觉感应到下一瞬会发生的极大危险,想也不想地拉了孙小红的素手向后飞退。 几乎在同一时间,一声石破天惊的气劲爆响在两人正面相抵的双掌间炸响。 狂暴的劲力以两人为中心向四面八方肆意扩散。 那些悬浮在两人身周的卵石如从火枪中喷射的弹丸般,向着四面八方肆意散射。 已经退到七八丈外的阿飞和孙小红仍不可避免地被部分乱射的卵石笼罩其中。 阿飞腰间的“蔷薇剑”倏地出鞘,随着手腕的高速震颤幻化出无数红艳剑光,在呼啸而来袭向两人的每一颗卵石上刺了一剑,从剑尖发出的凌厉剑气透入卵石内部将其震成细碎的石屑纷纷扬扬落下。 在对拼了这一掌后,胡垆伫立原地岿然不动,王怜花却被掌上传来的沛然巨力推得身不由己连退三步。 “你这牛鼻子的武功竟精进如斯!” 王怜花脸上现出惊叹之色,旋即有些意兴阑珊地收势罢战, “如今你我的差距反比十年前还大,再打只是自取其辱。嘿,难怪沈兄一直将希望寄托在你的身上,认为你是唯一有希望战胜那老怪物的人。” 此刻阿飞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疾步上前来问道:“舅舅,我爹爹如今可好?” 王怜花举手在他肩头拍了一拍道:“放心,沈兄一切都好。只是他如今正闭关参悟一门功夫,否则第一个来接你们的便是他了。” 说罢他看了看影子般跟在阿飞身边的孙小红,以他的眼力和阅历,自然看出两人关系非同一般,又笑道:“怎么你还带了媳妇一起来吗?这倒也不错,如果胡垆牛鼻子也斗不过那老怪物,大家继续困在这岛上,你们还可以生个娃娃来玩。” 阿飞和孙小红都被他调笑得大为羞赧。 胡垆则问道:“王兄口中那‘老怪物’,当真是令堂遗书中提到的‘吴明’?” 王怜花叹道:“确实是他,而且他比我娘遗书中所述的更加可怕。当年我们十七人联袂上岛,那老怪物虽然有许多厉害属下,却任由我们十七人联手围攻他一个,最终竟是我们一败涂地。 “最气人的是那老怪物不仅不杀我们,反而让我们在这岛上住下,用心参悟武功,只要觉得有把握,随时可以再向他挑战——这简直是将我们当成日常消遣的玩物!” “怜花公子,这般在背后说人,未免有失厚道。” 清朗的笑声从一旁不远处的花木丛中传来出来。 胡垆心中一凛,以他耳目之灵,若是有人隐身在如此近的位置,哪怕不发出任何声响,他也该听到其呼吸、心跳乃至血液流动的声音。 然而,他方才竟是毫无所觉,仿佛在哪里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块石头,一株树木。 直到这人开口说话并现身出来,才变成一个有呼吸有心跳,可观可感的人类。 那是一个看上去约六旬年纪的老人,头顶的白头发已秃了一半,勉强挽了一个很小的发髻,圆圆的一张脸生得慈眉善目,且洋溢着令人如沐春风的和煦笑容,有些干瘪的身躯上穿着一件质料上乘、剪裁合度的长袍。 胡垆收敛了素日的嬉笑之色,神态凝重地上前几步,打稽首施礼道:“福生无量天尊,贫道胡垆,道号‘太朴子’,见过吴明先生。” 顶点手机阅读地址 第一百四十二章 移花技,明玉功 “‘酒剑仙’胡垆道长光临寒舍,直令老夫蓬荜生辉。” 吴明也一口道出胡垆流传于中土的名号,显然虽僻居荒岛,却并非不闻世事。 这也在情理之中,他既然一直在施暗手拨乱乾坤,自然不会本本分分做个世外之人。 “老夫知道长此来是为探望故人,便不再耽搁你的时间。怜花公子在此居住多年,已算半个地主,便由他引道长去故人叙旧。等到晚上,老夫当草具薄酒为道长洗尘,还请道长务必赏光。” 面对这老人的殷殷盛情,胡垆含笑拱手道:“先生如此美意,贫道敢不从命?” 吴明笑呵呵地颔首道:“如此最好,道长轻便。” 说罢,便又转身踱入花木丛中,转眼间已看不到身影。 当这老人在视线内消失时,胡垆的双耳亦再捕捉不到他的存在,脸色随之变得愈发凝重。 好半晌后,他轻叹摇头道:“这便是入微大宗师的境界吗?厉害!” 一旁的王怜花也跟着叹息道:“若非如此厉害,我们这些人又怎会在这岛上生生困了十年?” 孙小红好奇地道:“王前辈,这老头儿当真如此厉害吗?我听说你们当中足有十二位先天宗师,其余五人也都是各有所长的一流好手,居然打不过他一个?” 王怜花无奈地道:“第一,这老怪物胜过我们的不仅是修为,更是境界,其间的差异不啻天壤之别,已经不是人数多少可以弥补;第二,他修习的武功特异,根本不惧围攻,甚至是敌人越多,对他越是有利。” 孙小红更加好奇:“他修习的什么武功?” 王怜花并未立即回答,而是转向胡垆问道:“道兄武功之广博冠绝天下,不知对昔年‘移花宫’的武学可有了解?” 听到“移花宫”三字,胡垆亦不由为之动容,叹道:“原来此人练成了‘明玉功’和‘移花接玉’,难怪会不惧围攻。” 孙小红急忙追问:“师父,‘移花宫’是什么?‘明玉功’和‘移花接玉’又是怎样的武功?” 胡垆先请王怜花引路往谷中走,而后在路上为两个徒弟解说道:“移花宫,是本朝初年的一个以女子为主的神秘门派,两位宫主邀月、怜星在当时被称为天下最美丽也最可怕的女人。 “移花宫根本法称为‘明玉功’,为当世最高深的玄门心法。明者,日月也;玉者,天地之精也。明玉之谓,便是誉其有夺天地造化之机,侵日月精华之妙,不仅威力无穷,亦可驻颜长春。此功法共分九层,练到极致时功力会由外放转为内敛,因而与人交手时真气不仅不会损耗反而会增加,以致无止无歇、无穷无尽。 “‘移花接玉’则是移花宫最广为人知的绝技。其要旨虽是‘借力打力’这一人尽皆知的武学道理,却将其运用至出神入化、玄妙入微之境。所有拳脚、兵器、暗器乃至真气的攻击,都能随心意转移方向,或还施己身,或移祸江东。 “因为当年一桩爱恨情仇的恩怨纠葛,邀月、怜星两位宫主的先后身故,移花宫已随之衰落直至绝迹江湖不为人知,却不知这位吴明先生有何机缘得其传承?” 王怜花见胡垆如数家珍般道出移花宫的高手及武功,心中也自佩服,随即带着些苦恼之色道: “不管那那老怪物如何得到移花宫传承,反正是已将‘明玉功’和‘移花接玉’都已练到炉火纯青之境。初次与我们交手时,他既无功力损耗之虞,又可随意借力打力令我们自乱阵脚,以一己之力杀得我们十七人溃不成军。 “这十年来,我们虽是困居岛上,却也正好能放下一切俗务,心无旁骛地苦练武功,甚至抛开门户之见,彼此交流所学取长补短,每一个人的武功都大有精进,李兄父子等五人也都先后突破至先天之境。然而合十七名先天宗师之力,在那老怪物的手底仍是一败涂地!” 阿飞听得心头大震,实不敢相信当今之世竟还有如此人物。 他追随胡垆最久也知之最深,素来敬胡垆如敬天人,也一直坚信天下绝无自己师父不可战胜之人,但此刻这一份信念也不由得有些动摇。 孙小红却关注到另一个细节,向胡垆问道:“师父,你方才说‘明玉功’不仅威力无穷,还兼驻颜长春之妙。那老头儿既然已将此功练到大成,为何会是如此老朽模样?” “那自是因为咱们看到的,并非他的本来面目。”胡垆微笑答道,“而且所谓的‘吴明’,也多半不是他的本名。” 王怜花点头道:“我与沈兄等也都是如此猜测。这老怪物既然隐姓埋名、藏头露尾,便说明他本身绝非真正的‘无名’之辈,只是不知他真身究竟是神是鬼。” 几人口中叙谈脚步不停,不多时已经来到那一片建筑近前。 王怜花带路径直往里行去,胡垆师徒见所有楼阁亭台的布局、构造都大有讲究,飞檐斗拱,雕梁画栋也都极尽精美,实不知要耗费何等巨大的人力财力,才能在这荒岛之上幽谷之中完成如此工程。 途中师徒三人也见到不少作仆婢装束的妖童媛女,尽都规行矩步、举止有度,显然都经过极为严格的教导,比之许多王公贵族家更有章法。 王怜花带着三人来到一个占地不多却甚是清幽压制的别院,人尚未到门口,声音已远远地传了进去:“李兄、嫂夫人,你们看谁来了?” 这边话音才落,那边的院门已经打开,一对年华已老而风神犹存的男女并肩行出,脸上都带着掩饰不住的欣喜之色,正是李逸之、冷虹霞夫妇。 胡垆笑呵呵地紧走了几步上前见礼,毕竟冷虹霞还算是他名义上的师姐。 阿飞和孙小红也赶上前来,以晚辈之力拜见了李氏夫妇。 各人寒暄已毕,一起到了里面的客厅落座详谈。 胡垆知道李氏夫妇必然最为牵挂李寻欢,不等对方发问,便主动说了李寻欢这十年来的情形,总而言之的一句话便是“事业有成,家庭圆满”。 李氏夫妇知道次子能有如今的际遇,实在多承了胡垆的恩泽,在欣喜之余也再三向胡垆致谢。 众人正说得高兴,外面忽然有一个青衣童子告进求见胡垆,说是主人已命人在“朝元阁”备办酒宴,待到月出东山之时,静候胡垆光临。 第一百四十三章 斗酒,邀战 月上东山之际,吴明礼节很是周到地再次派人前来,一路引着胡垆到了日间约定的“朝元阁”。 这一次的接风宴却只为胡垆一人而设,吴明不仅未曾请李逸之夫妇、王怜花等胡垆的故人作陪,甚至连同样算是“客人”的阿飞和孙小红也未在受邀之列。 阿飞和孙小红本来有些担心吴明是否要趁师父落单时弄什么诡计。 胡垆则说对方若当真要耍弄手段,反而不会做得如此刻意,平白令人生出戒心。 到了“朝元阁”前,吴明竟亲自到门口相迎。 胡垆上前与对方见礼,略作寒暄之后,一起入内直上二楼。 在楼上一个轩敞雅致的房间内,朝东的一扇大窗前安设了一张圆形大桌,左右各摆一张座椅。 “朝元阁”位于这片谷地最内侧,依山而建位于高坡之上,坐在窗前可以将这片世外桃源般的谷地尽收眼底。 吴明请胡垆落座之后,举手鼓了两下掌。 楼下立即有许多僮仆络绎而至,将各色珍馐美味捧来,错落有致摆在桌上,随后又抱来十二个材质样式各异,显然是装着不同品种美酒的坛子,靠墙边一字排开摆设齐整。 “好酒!” 这些酒坛的坛口泥封都已清理干净,胡垆隔着老远便嗅到从坛口盖子边缘缝隙散发的各具特色的馥郁酒香,不由得食指大动脱口赞叹一声。 吴明摆手令所有僮仆退下,向着胡垆笑道:“道长号为‘酒剑仙’,‘酒’字既然排在‘剑’字前面,足见是当真好酒且善饮之客。恰好老夫活了这些年,平生最大的嗜好亦是这杯中之物。为此还尽心精研古今酿酒之法,先后酿造了十二种绝品美酒。今日适遇同好,便请道长来品鉴一二。” 说罢,他向着墙边的酒坛隔空虚按一掌,那酒坛的盖子自动跳起,从坛口飞出一道晶亮酒液,如长虹经天般划过三丈左右的虚空,落入他面前摆在桌子上的一只该是传自宋代的名贵冰瓷酒碗之内,不多不少恰好一碗,且并未有一滴溅出。 “‘寒冰烧’,以烈火萃取五谷精华后,取天山万载寒泉之水调和勾兑,涵纳阴阳,融聚冰火,令人回味无穷。” 见吴明举起酒碗向自己致意,胡垆遂有样学样抬掌虚按,掌力中暗藏“归藏八印”中巽诀“风神印”、坎诀“弱水饮”妙用,无形无相,随心变化,同样从酒坛中摄来一股酒液注入面前的酒碗。 他举碗回敬致意,而后与吴明一起将碗沿送到唇边,仰首一饮而尽。 酒液入喉,如一道清寒冰泉飞流直下,随即却如一团烈火般在腹中腾腾燃烧起来。 “好一个‘寒冰烧’,果然名副其实!” 胡垆放下酒碗,鼓掌轻轻赞叹。 吴明笑道:“既堪入口,便请尽情享用!” 这一次两人不约而同地出掌虚按,从坛口中飞出的酒液变成两道,分别注入他们各自的酒碗之内。 两人再次举碗对饮,如此循环往复,放着满桌子的珍馐一筷子也不去动,片刻间便将一坛十来斤烈酒喝个净罄,彼此都是面色如常、双目清明,看不出一丝醉意。 吴明毫不迟疑地开了第二坛酒,用掌力摄出的酒液却是红艳艳的绚丽如一片晚霞。 “‘桃花酿’,采尽江南十里桃花的一点花蕊入酒,酒液馥郁香醇,品酒如品美人。” 胡垆举起酒碗笑道:“只可惜贫道素来不解美人风情,饮酒也惯于鲸吞牛饮,只怕品不出此酒的妙处。” 吴明也笑道:“美酒也罢,美人也罢,雅人骚客与英雄豪杰各有品味之法,又哪有高下之别?以老夫而言,倒是与道长一般,最爱的便是鲸吞牛饮!” 两人大笑着再次相对而饮,不多时又是一坛七八斤入口绵软却是后劲悠长的酒水下肚。 第二坛见底,紧接着是第三坛、第四坛…… 这些酒坛有大有小,但所有的酒水加起来也差不多有百来斤的分量。 若当真全凭肚皮来装,便是醉不死也会撑死。 喝到后来,两人的身上都冒出丝丝缕缕的白气,顺着旁边的窗口飘散到外面。 “咦,好香!” 在“朝元阁”外面,有几个青衣童子站在门口,准备随时听候楼上主人的召唤差遣。 这白气飘到他们身边时,他们同时嗅到一股极为浓郁而诱人的酒香,便情不自禁地深吸了几口,随即竟一个个双目迷离、面生红晕,脚下如踩在松软云朵中般站立不稳,东一个西一个地瘫倒在地上。 原来胡垆和吴明喝到后来时,也不得不各自潜运内功,先把真气转换成炽烈如火的纯阳之性,而后将腹中再也盛纳不下的酒水蒸发成气态,从身上的毛孔迫出。 这些精炼的酒气十分浓郁醇厚,那几个童子吸入几口,已与畅饮几大碗烈酒无异,难怪一个个当场醉倒。 此次吴明宴请胡垆,其实暗藏了试探之意。双方不仅仅是在斗酒,更在同时比拼修为和掌力。 一旦有人真气不继,因逼酒的速度而影响了饮酒的速度,或是掌力不纯,摄取到碗中的酒水飞溅或满溢,便是先输了一场。 说实话,若论修为之深厚以及对真气控制之幽微精妙,虽臻达先天圆满却还未能真正突破这一层境界的胡垆,当然不及身为入微境大宗师的吴明。 但胡垆的真实酒量要远胜对方,自身在饮酒的同时也会消化不少酒水,需要消耗的真气自然也少于对方,因而始终表现的从容有度,直到那十二坛各具特色的美酒全部见底,也与对方一般并未现出丝毫窘态。 “痛快!” 一口饮干了最后一碗美酒,吴明随手抛掉价值不菲的冰瓷酒碗,鼓掌大笑, “许多年来,老夫一直期待遇到一个可堪一战的对手。先前还以为这人会是沈浪,今日方知胡垆道长才是老夫要等的人!” 胡垆却摇头笑道:“贫道不敢妄自菲薄,自认确有资格做吴明先生对手。然而先生此言,也未免看低了沈浪。” 说话间,他将目光投向窗外。 吴明顺着他的目光向外望去,恰好看到一身青衫的沈浪踏着满山皎洁月色悠然徐行而来,脸上的神色登时微有变化。 今日的一场痛饮,他始终未能压制住胡垆,此刻却在感应之能上稍落了下风。 沈浪脚步似缓实疾,霎时间已到了“朝元阁”下。 他仰首向着楼上的吴明遥遥拱手,微笑道:“沈某近日闭关偶有所悟,故此在出关之后,迫不及待地来请先生指教一二!” 第一百四十四章 点石成金乾坤指,逆转阴阳生死印 如今的沈浪也早过了不惑之年,但身形依旧挺拔如傲雪青松,面容仍然俊美似无瑕之玉,唯有双鬓处被江湖风霜浸染了一些星斑,却只会给他平添几分成熟魅力。 此刻他在如霜月华之下卓然而立,向着楼上的吴明发出挑战,风姿气度当真如谪凡仙人。 吴明略怔了一怔,忽地摇头失笑,轻叹道:“老夫的眼力,果然输了胡垆道长一筹,沈大侠确实堪为老夫对手。当初老夫曾夸下海口,沈大侠一行随时都可以挑战老夫,此刻自然没有避战的道理。” 说罢,他又向胡垆拱手道:“老夫与沈大侠的这一战,却也不该任其湮没无闻。既然道长适逢其会,便请为我们这一场比试做个见证。以后若有机会,也当令世人得知沈大侠最后这一战的风采。” 胡垆脸色微变,听对方言下之意,却是这十年来首次对沈浪生出杀意。 其中原因,自是当真认为如今的沈浪已经有了做他对手的资格,也便不会再如以前般以游戏的心态——对手,本就是只有死掉的才是最好的。 两人一起起身下楼,胡垆先走到沈浪面前,带着点复杂的神色施了一礼,低声道:“小心,多谢!” 一句“小心”,是提醒沈浪对方此次会痛下杀手。 一句“多谢”,却是猜到沈浪赶在自己与吴明交手之前赶来抢先挑战,未必是存了能够取胜的信心——毕竟他终究还是与胡垆一般囿于先天之境而未能突破——其目的多半是甘为前驱试探吴明虚实并消耗其功力,令胡垆能够多几出分胜算。 虽然对方做此选择,或许是出于一片公心大义,也或许是为了报答胡垆抚养教导阿飞的恩情,但胡垆终究要承这个人情。 等到胡垆退开之后,沈浪与吴明相对而立。 十年间,两人已经多次交手,此次也用不着多说什么。 沈浪抬手一掌抢先发招,掌势却缓慢似老牛破车,几乎是一寸一寸地向着对手移动。 吴明的脸上却现出些微的惊讶和凝重之色,挥臂横移要格挡对方这一掌,动作竟同样缓慢无比。 沈浪的掌势出至一半,忽然毫无征兆地由极慢转为极快,迅猛如疾风惊雷。 吴明的手臂移动亦随之骤然快至极点,手掌恰好拦住对方手掌。 双掌交击,在发出一声闷雷般的爆响后,沈浪身形连退数步,显然修为与对方确有差距。 但他脸上反而现出一丝喜色:这一招他看似落在下风,其实却是终于验证了此次闭关的成果之一,寻到了对付“移花宫”奇技“移花接玉”的方法。 “移花接玉”说到底仍是一种借力使力的功夫,在本质上与武当派的“四两拨千斤”、少林派的“沾衣十八跌”同出一源。 其心法要诀可归为“以快打慢,后发先至”八字,每每要等对方先一步出手,等到摸清对手使力的大小、方向等之后,再奇快的速度抢占先机,趁其真气力量尚未用足之前,以沾、粘、引、拨等玄妙借力卸力技巧,转移对方攻击的方向。 沈浪想出的对策便是“慢中藏变,以快打快”,先以极慢之招隐藏起所有变化,令对方无从琢磨自己出手的力量及方位,再以极快之招瞬间爆发出所有变化及力量,令对方无暇借力卸力。 “好一个沈浪!” 自己的杀招被对方破解,吴明却没有现出丝毫羞恼之色,反而鼓掌赞叹尽显雍容气度。 随后,他主动出手挥掌还攻沈浪,竟是放弃再使用“移花接玉”。 若说沈浪这破解“移花接玉”的法门能够生效,其实也占了出其不意的便宜,以吴明的修为见识,未必想不到应对之法。 但他看似和蔼可亲如邻家老人,心中却最是孤高自诩,一种武功既然已被人发现破绽,他便不屑于再用。 何况他虽然主修“移花宫”武学,却也触类旁通涉猎甚广,而且以他的眼光,能够着手修习的,无一不是当世最顶级的奇功绝技。 他初时用“化骨绵掌”,而后变“兰花如意指”,再变“一气混元功”…… 胡垆在一旁看得清楚,若论武学涉猎之广,吴明或许还不及自己,他所施展的这些绝技,自己倒也通晓不少。 但同样一种绝技在他手中使出来,却比自己施展的多了一份“生动”的味道。 究其原因,便在于他不仅掌握了每一种绝技的招式和心法,更真正体悟并展现出这种绝技的神韵。 观照入微,纤毫无遗。 于内,则洞悉人体奥秘,掌握自身所拥有的每一分力量并自如运用; 与外,则洞察万法之源,普天之下的武学奥秘一览无余,信手挥洒自蕴无上妙理。 先天境武道宗师与入微境大宗师的差距,不仅在修为的高低,更在这一层玄之又玄的感悟。 果然,尽管经过这一次的闭关之后,沈浪的修为已经与胡垆一般臻达先天境大圆满,却终究受这一方天地所限而迈不出那关键的一步。 在武道境界上,一步之差,即为天壤之别。 沈浪自知竭尽所能,只怕也难在这可怕老者手底撑过百招,终于拿出此次闭关最大的收获,以作乾坤一击。 他抬右手伸出一根食指,向着对面的吴明缓缓点出。 “乾坤第一指”,为昔年“九州王”沈天君的傲视天下的无上绝学,沈浪虽是一代天骄,也是直到如今才将父亲的这一指真正练成。 感受到这一指中暗藏的伟力,吴明蓦地发出一声长笑,同样探出右手的食指,针锋相对地缓缓点出。 出指的瞬间,整只本就白皙光洁的手掌变得晶莹如玉、寒冷如冰,甚至能够透过皮肉隐隐看到里面的筋脉、血管和骨骼。 两根手指缓慢前移,在两人之间正当中的一点轻轻相触,一触及分。 两个人同时后退。 所不同者,沈浪是每退一步,都在地面留下一个凝成冰霜的惨白脚印,同时他的身上也现出一层冰霜并迅速凝实变厚。等他退到第七步时,身上已覆盖了一层足有寸许厚的冰甲,整个人也如同一尊冰雕般凝固在原地。 而吴明则是每退一步,身形相貌都发生一点奇妙的变化,等他退到第七步时,竟由一个干瘦老头变成一个丰神如玉的俊雅青年,连稀疏的白发也尽数脱落又瞬间长出一头垂直肩头的乌黑长发。 他望着对面被封在寒冰中的沈浪,似赞叹又似惋惜地道: “好一个‘乾坤第一指’,果然有点石成金,斡旋造化的莫大威能,难怪能破了老夫的‘二十三年蝉蛰息大法’,令老夫现出本来面目。可惜了……” “先生这一句‘可惜’,尚言之过早!” 胡垆陡然发出一声轻笑,身形一闪到了沈浪身后,双手结“归藏八印”之“生死印”,一印落在沈浪的头顶。 “生死印”,应和八卦中的震卦,为雷霆之相。 雷霆有毁灭之力,亦蕴造化之机,春雷惊蛰而令万物复苏。 一印落下,先将封住沈浪全身的坚冰震得寸寸碎裂,随即又有一股蕴含无尽生机的震荡之力导入沈浪体内,激发了他几乎熄灭的生机,唤醒了他几乎溃散的神魂。 等到面色苍白如纸的沈浪终于张开双目后,胡垆从碧玉葫芦中取出三粒“生生造化丹”给他服下,扶着他到后面的石阶上坐下。 然后,他转身看着面目全非宛如大变活人的吴明,有些不大确定地试探问道:“你……姓朱?” 顶点手机阅读地址 第一百四十五章 蒙尘帝子,水火龙珠 听得胡垆口中问出一个“朱”字,变身成一个俊美青年的吴明现出些惊愕之色:“老夫隐藏本来面目已逾一甲子,听说道长如今该是知命之年,似乎不该认得老夫这张脸。” 听到对方并未否认,胡垆心中愈发惊讶,再次问道:“贫道偶然因弟子朱寿的关系,看过几张皇宫收藏的画像,其中一幅是建文帝的工笔肖像,先生的相貌与建文帝颇为神似,不知……” 吴明忽地扬声大笑,笑声中透着说不出的苍凉意味:“难得道长还愿意称先父一个‘帝’字,自所谓的靖难之役后,连史官在写到他时,都是毫不避讳而直书其名的。既然道长已看出来,老夫也便不用再隐瞒。老夫正是建文帝长子朱文奎,因有感于大明正朔百年前便已消亡,故此自号‘无明’。” 后面坐在石阶上的沈浪恍然道:“难怪你一心淆乱大明江山,原来……” 朱文奎冷笑道:“如今时过境迁,老夫也不奢望能以一己之力逆转乾坤,但看着篡位逆贼的子孙安享属于老夫的江山……嘿,此心终究难平!” 胡垆则是由面前的朱文奎想到了当初与弟子朱厚照闲话时说起的一桩前代秘闻,并由此想通了许多事情。 若说面前算来该已寿过百龄的朱文奎能如自己一般留驻青春,还可归功于“明玉功”的神奇玄妙。 但自武当开山祖师张三丰真人之后,这一方世界便已彻底断绝了超越先天之路,对方因何能够晋升入微之境,本来实在缺少一个合理的解释。 “贫道听说,昔年皇宫内藏有一对上古异宝水火龙珠,若有人能以兼具阴阳之力的武功心法将其炼化吞入腹中,不仅能够获得超凡脱俗之力,更可驻颜长生。这两颗龙珠随着建文帝避难出走而失踪,想来如今已落在先生腹中。” 朱文奎淡然道:“昔年父皇安排人护送我从另一路出逃,并将至宝水火龙珠放在我的身上。后来老夫在躲避朱棣派出的高手追杀时,误打误撞闯入昔年‘移花宫’的遗迹,不仅得到‘移花宫’遗泽,并凭借‘明玉功’炼化水火龙珠,成就入微境大宗师。 “功成出关之后,老夫本有意即刻入宫诛杀逆贼,却被张三丰出手阻止,又带老夫去见了一直受他庇护的父皇。父皇自从宫中出走后一直随张三丰修道,已经看开了许多事情,更不愿意再起风波而令江山动荡,劝我与他一样隐姓埋名不问世事。老夫难违父命,又不愿与逆贼脚踏同一片土地,便出海创下了这一份基业。” 见对方毫不隐瞒地将自身的一切和盘托出,胡垆带着些苦恼神色叹道:“先生如此坦白,是否已下定决心不放贫道与沈兄生离此地?” 朱文奎缓缓抬起手掌,肌肤再次变成美玉寒冰般晶莹剔透、寒气凛洌:“道长方才在生死边缘救回沈大侠,却令他不得不再次遭受一次死亡之苦,你说他该谢你还是怨你?” 胡垆不再说话,手中却凭空多了一柄暗金色龙形飞刀。 他用右手的拇指、食指和中指捏住飞刀末端形如龙尾的刀柄,微微上翘如龙吻的刀尖斜指地面。 刀光映月,将一抹淡淡金光反射道朱文奎眼中。 朱文奎目光微凝:“月华仙子的‘霜月刀’,老夫已经多次领教,虽堪称当世绝学,却也只能算差强人意。听说道长与月华仙子有同门之谊,却不知这一手飞刀之术是与之一脉相承抑或另有玄妙。” 胡垆目光稍稍下垂,注视着如一点金色星光般明灭闪烁的刀尖,似乎要以目光为媒介将全心全灵之力灌注入飞刀之中。 “贫道必不会令先生失望便是!” 在最后一个“是”字出口的同时,他用无比优雅完美的动作抬臂、振腕、弹指,龙形飞刀在离手的瞬间即化作一道肉眼难以捕捉的淡淡光影。 朱文奎没有做其他任何应对,只是向前轻轻推出抬起的手掌。 这一掌,劲力并非外放而是内敛,赫然竟是“明月功”最高的第九重功法。 一掌之下,身体前方的空气发出刺耳的咝咝声响,以他的手掌为中心疯狂聚集、压缩、凝练,瞬间凝聚出一面长宽五尺、厚约一尺,虽无形却可以触摸感应其真实存在的“墙壁”。 无中生有,凝气成钢,这便是他以入微境修为御使第九重“明玉功”的惊天手段。 “叮!” 一声嘹亮的铮鸣如金铁交击,龙形飞刀钉在这面无形气墙之上,形如龙吻的刀尖刺入三寸余,刀身周围的凝练如钢的空气竟现出丝丝缕缕蛛网般的裂纹。 “叮!” 第二声铮鸣依然嘹亮激越。 原来胡垆一手发出的竟是三柄龙形飞刀。 三柄其薄如纸的飞刀在离手时本是彼此紧紧相贴如同一体,旋即却有快有慢分出先后,在空中首尾相衔排成一线。 第一柄飞刀被气墙阻住,第二柄飞刀紧贴着前者刺入气墙,刀尖再入三寸余,气墙上的裂纹随着变得更密更长。 “叮!” 第三柄飞刀又至,仍是紧贴着前者刺入气墙上连遭两次攻击变得最脆弱的一点。 气墙如遭受重物轰击的水晶般轰然炸碎,还原成无形亦无质的空气消散。 三柄连环三击攻破了气墙的飞刀却又紧紧贴合成为一体,原本几乎停滞的速度亦瞬间重新提升到极致。 在如此短的距离下,朱文奎本已来不及出手阻挡或施展身法闪避,似乎在下一瞬便要被快至目光难捕捉的龙形飞刀贯穿咽喉。 但他偏偏做出了一个即使再仓促也有余力做出的动作——张口。 而他当然不仅仅是张口而已,一道晶亮酒水从他口中喷出,并在伴随着从口中喷出的极寒真气凝成一柄尺余长无柄冰剑,正面撞中射来的飞刀。 刀剑相击,铿然铮鸣,冰剑当时炸得粉碎,飞刀亦重新一分为三倒射而回。 胡垆抬手一招,用“擒龙手”摄回劲力已失再难有所作为的飞刀,惊疑不定地望着负手而立的朱文奎,当时只想向着对方大喝一声:“有盗版!” 第一百四十六章 以力破法,玉焚石存 其实朱文奎身负水火龙珠,虽受天地元气将尽枯竭的大环境所限,已经无法发挥其真正的威能。但以朱文奎入微境大宗师的真气为动力,还是可以勉强显现出一些驾驭水火的神异。 而朱文奎与胡垆一样是好酒之人,领悟到这一手“吐酒成剑”功夫的时间还远在胡垆之前,只能说是虽有雷同,纯属巧合。 或是终于知道胡垆这先天之境与沈浪大有不同,绝对不可以常理度之,朱文奎选择了趁势抢先出手,而且取出了虽一直随身携带却已有数十年不曾用以对敌的兵器——一柄一尺七寸的墨绿色短剑。 “碧血照丹青?” 胡垆熟知“移花宫”故事,自然也识得这柄传说为不祥凶器的上古神兵,在叫出此剑之名时,也从碧玉葫芦内取出玄铁短剑“混虚”。 朱文奎淡然道:“正是‘碧血照丹青’,道长赐教一刀,老夫便回赠道长一剑!” 话声甫落,身如清风无所不至,剑化碧涛席卷天地,霎时将胡垆身形淹没。 “据贫道所知,这柄‘碧血照丹青’是至凶邪兵,每一代剑主都为其反噬,先生却要小心一些了。” 胡垆口中从容说笑,一道乌黑剑光绕着周身飞旋,化作一道泼水不如、风雨不透的屏障,令从四面八方滔滔而至的墨绿色剑光难越雷池一步。 沈浪此刻已渐渐消化了那三颗“生生造化丹”的药力,体力精神都恢复不少,双目一瞬不瞬地紧盯着这一场激战,脸上的神色越来越紧张。 他所关心的倒不是一己之安危,而是想着若连胡垆道人也胜不得朱文奎,则此后便只能任由他继续在暗中搅动风云,终有一日会酿成无法挽回的巨大灾祸。 然而战局的发展并未如他所愿,双方交手只堪堪满一百招,朱文奎便已经主宰了局面,胡垆则落入绝对下风。 若只论绝对的力量,虽然朱文奎看似信手挥洒的每一剑都凝聚了他大宗师的盖世修为,将一柄一尺七寸长的短剑用出万钧之力、雷霆之威。 沈浪自忖在全盛状态下,最多正面接下三十来剑便要被震得兵器脱手内腑重伤。 但胡垆除了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先天真气修为,更拥有一身他望尘莫及的天生神力,内外两重力量叠加,与朱文奎硬撼对拼倒也不见得会落在下风。 两者之间的最大差距,仍在似是虚无缥缈却真实存在的境界。 胡垆这一路该是自创的不知名剑法固是妙参造化,朱文奎却已更进一步,凭着大宗师玄之又玄的“入微”能力,将剑法升华到神而明之的“无招”境界。 那柄上古神兵“碧血照丹青”在他的手中,已超脱了世间一切招式的范畴,完全是根据对胡垆剑法幽深入微的观察做出预判并临时衍生变化。 与之相应的,胡垆似乎也拥有某些近似于“入微”的观察感应能力,因而在初时倒也能够同样随机应变。 但他的这种入微之能应该只局限于视听方面,实不及真正的入微之能玄妙,渐渐地已跟不上对方的变化。 胡垆本人也知道战局的形势是拖得越久越对自己不利,蓦然间用出“玄都八景剑法”的第九剑“混沌鸿蒙”,身剑合一向朱文奎刺出包融万法返璞归真的至强一剑。 在刺出这一剑的瞬间,这柄伴随他经历了一次穿越的“混虚剑”表面笼罩了一层淡淡的黑色光晕。 “好剑法!” 朱文奎口中赞叹的同时挥剑横格。 他识得胡垆这一剑的厉害,其威力实已超出先天宗师的力量极限。 同时他也断定胡垆这一剑必然不能反复使用,只要能够自己能够接下这一剑,便能趁着对方出剑之后精神气衰落的空当,还攻一剑取其性命。 双剑交击,无声无息。 因为这柄上古神兵“碧血照丹青”如没有实质的虚影般从“混虚剑”的剑锋掠过,而后从剑身根部断折。 在展现出不可思议的锋锐后,“混虚剑”上笼罩的黑光便即消散,但那一招“混沌鸿蒙”的剑势丝毫不受影响地刺向朱文奎。 这才是“混虚剑”因穿越而拥有的神异之处,胡垆也不知那一黑光是什么东西,只知道自己所知的任何事物都可被其轻易切断。 只可惜“混虚剑”中蕴藏的黑光只有一道,以真气激发之后只能存在极短的一瞬。之后便需要将“混虚剑”放在碧玉葫芦的空间内温养一个月,才能重新生成。 因此它注定了无法作为常规的对敌手段,只能将其作为最紧要关头的杀手锏——便如此刻。 朱文奎虽然绝没想到会有如此异变,却毫不影响他做出最迅捷的应对。 他的身形随着这一剑的来势向后飘飞,同时张口接连喷出七道酒水化成冰剑。 七柄冰剑接连撞在迎面刺来的“混虚剑”上,虽然全部爆开化作细碎冰晶飘散,却将胡垆这一剑的威势全部抵消。 胡垆蓦地舌绽春雷发出一声暴喝,喝声中蕴含了“醉龙八音”撼魂荡魄的神威。 即使以朱文奎的修为,也被这石破天惊地炸响在耳边的喝声震得稍稍失神一瞬,正在向后飘退的身形也不由得略一凝滞。 胡垆身躯陡然暴涨了足足一倍——这才是他再次穿越后得到进化的“法天象地”异能的全部威力。 双掌结成“归藏八印”中威势最为浩大的“钧天印”,若非身上被撑得七零八落只剩片碎布的衣服有些碍眼,此刻的胡垆当真如一尊高居钧天之上俯瞰凡间芸芸众生的尊贵帝君。 掌落如印,先是空气被恐怖的力量打出一团白色音爆气浪,而后是面色大变举掌向上招架却显得如螳臂当车般“孱弱”的朱文奎被打得由内而外彻底爆开,整个人化成一团血雾,又随着胡垆双掌带出的狂风消散得无影无踪。 唯一显示这里方才有他这个人存在的,便是凭空悬浮的一白一红两颗分别散发丝丝寒热气息的无瑕明珠。 胡垆双目一亮急忙将左手一扬,用一根坚韧无比的冰蚕丝索拴在手腕上的小小碧玉葫芦隔空发出一股奇异能量,将这一对“水火龙珠”摄入内部的空间。 这一个动作也耗尽了他身上的最后一点力量,身躯如泄气的皮球般迅速恢复原来的大小,而后一跤跌坐在地上,连抬起手指的力量都没有了。 但他也并未太过担心有人乘虚而入捡他的便宜,因为他已经凭着超人的视听之能察觉到正以极快的速度接近此处的,是李逸之、阿飞等自己这一边的人。 其实这才正常,以朱文奎的手段和威望,在没有得到他召唤之前,他的那些手下便是发觉这边有动静,也必然不敢轻易前来。 第一百四十七章 天下弘武,四海崇明 等到胡垆从海外回转之时,朱厚照也堪堪完成对朝堂上旧势力的清理及新势力的重组,真正掌握了这个当今天下最强盛富庶国度的至高权力。 对于胡垆此次海外之行的经历,朱厚照自是大为好奇。 因为此事涉及水火龙珠这等至宝,胡垆没有试图考验在这已身为天下之主的弟子心中,强大的力量乃至悠长的生命,是否会重过两人间的师徒情谊。 于是他只说了当日那一战的结果而隐去了朱文奎的身份。 反正如今便只有沈浪一个知情者,而他也已主动向胡垆保证了会严守此密,又选择了留在那海岛上处理朱文奎留下的势力,短时间内不会回归中土。 朱厚照得知师父竟创下以先天宗师反杀入微大宗师的战绩,在震惊之余又大为兴奋,对早先筹谋的一个大计划也更加有信心。 转过年来,朱厚照下旨改革武举制度,除了提高其规格,依照科举正式设立御前殿试及三甲等级外,更刊印了一部由胡垆与王守仁联合撰着的《武经》颁行天下,作为有志参加武举者的必修教材。 这一部《武经》只分王守仁所着的“兵略”及胡垆所着的“拳术”上下两篇。 那“拳术”一篇之所以能与“兵略”比肩,只因这所谓的“拳术”只是一个泛称,其中包罗甚广,涉及了各种马上步下功夫、长短器械运用。 而以“拳术篇”名之,是因为其作为开篇第一章也是整篇核心的,是一路名为“军道九式”的拳法。 虽然只有九式拳法,却是胡垆毕生武学智慧的结晶,兼具体用之妙。 “体”之妙者,将九式拳法及相应的简单呼吸法门结合起来勤加练习,不但可以壮筋骨、增气力,拥有一定根骨禀赋者更有机会由外而内练出内力。 “用”之妙者,这九式拳法便是“拳术篇”中所有技击之术的总纲。熟习九式拳法的变化之后,再练习后面的诸如擒拿格斗、长枪短刀、骑马射箭……都可自然而然地快速入门事半功倍。 三年之后,随着第一次武举殿试结束,朱厚照特旨授予高中一甲的武状元、武榜眼、武探花总兵及副总兵职衔,对二、三甲的近百名武进士也都各受高低不等的武职,全部安排入京师三大营中历练。 其中除了少数人是出身武勋世家,自幼便有家学熏陶,其余得以及第者多是因这三年来精研《武经》之故。 自此之后,天下人都看到除十年寒窗外的另一条青云之路,越来越多的人去研习《武经》以通过武举求得出身。 有了这一条前途更加光明的出路,投身到各个武林门派、江湖帮派之内的人自然越来也少。 眼看着自己的势力日渐萎缩,这些人自然将胡垆道人这始作俑者恨之入骨,却又对这位天下第一高手无可奈何。 尤其是在两年之后,魔教新一任教主、曾名列“兵器谱”第六的“神刀浪子”白天羽携魔教无上神功“神刀斩”进犯中原,一柄魔刀横扫中原各大门派,刀锋所向,当者无生。 到后来曾宣布封山十年的少林派也被白天羽堵门挑战,不得不违誓出手,以“罗汉阵”合击白天羽,结果被白天羽魔刀连斩包括少林方丈心湖在内的三位首座后破阵而出。 最后,白天羽挟无敌之姿,向举世公认的天下第一人胡垆道人发出挑战,要夺回当年被胡垆道人抢走的镇教神兵“圆月弯刀”。 近年来已深居简出、罕有在江湖现身的胡垆在万众期待之下飘然而至,凭着当年那柄横扫天下的木剑“冥灵”,一剑破了惊神泣鬼的“神刀斩”并将白天羽斩于剑下后又飘然而去。 如此一来,不管武林中的各方势力对胡垆如何怨恚,对严重挤压其生存空间的朝廷如何不满,也不敢在背后做任何动作。 常言道:“穷则变,变则通。” 首先便是深谙生存之道而绵延千年传承的少林派主动做出改变——既然不能逆转大局,便主动顺因大局;既然不能战胜对方,便主动加入对方。 新任的少林掌门心树改革门规,将《武经》中的兵略拳术列为俗家弟子必修课程,鼓励其参加武举以谋得出身。 随着一些出身少林的武举人、武进士出现且被朝廷量才任用,其他门派纷纷效仿。 渐渐地,这些武林门派先后转型,成为为朝廷培养武职人才、类似民间各种书院、私塾般的存在。 当朱厚照这位胆大任性的大明皇帝大刀阔斧进行各种变革之时,整个世界正进入风云变幻的大航海时代。 西方的欧罗巴诸国虽然被一场在后世史书上命名为“意大利战争”的漫长鏖战牵扯了大半精力,却仍不忘将充满侵略和贪婪的目光投向海外,各种威力强大的战舰不断建成下水。 正德十五年,正当鼎盛之年的朱厚照终于同样将目光投向海外。 他仿效昔年三宝太监下西洋故事,以自己化身的“朱寿”为正使,张永、王守仁为左右副使,又请出师父胡垆道人随船压阵,率领一支规模更加庞大的舰队出海。 这一支舰队凭借更胜西方诸国的犀利炮火,逐一清除了当时被大明泛称为佛郎机,后来则分称西班牙、葡萄牙的两个西方国家的势力,将已逐渐脱离大明朝贡体系的南洋诸国重新纳入羽翼之下。 此后,这支不断扩充的舰队多次出海,行程越来越远,最远甚至抵达了早在十多年前被一个名为“克里斯托弗·哥伦布”的西方航海家发现、一片富饶广阔且处于原始未开发状态的大陆。 随之而来的,便是各方因为巨大利益而引发的绵延十数年的战火。 在无数次大小战争中,除了常规层面的力量,各方也都有超凡力量下场,胡垆因而得以遍会西方世界的无数奇人异士。 当朱厚照凭着坚船利炮初步奠定以大明为核心的世界格局时,胡垆也凭一双拳头、两柄神剑、三把飞刀横推当世,完成了自己由大明无敌到举世无敌的升华…… (第三卷完) 第一百四十八章 浮槎北冥海茫茫,醉卧仙岛乐未央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月上青天,俯瞰浩瀚无尽的极北大洋,照出数之不尽的大小冰山在幽暗波涛之上载浮载沉。 在其中一座冰山之上,居然传出一个清朗柔和的声音,吟诵了唐代张九龄的这一首《望月怀远》,有感而发,情真意切。 沉寂片刻之后,又有一个婉转清丽的声音响起:“五哥,你说咱们还能够回家吗?” 说话的是一对青年男女,虽然头发蓬松,身上胡乱缠裹几张海豹皮,做蒙昧野人装束,但男子英朗俊逸、女子娇艳无俦,恰如金童玉女,宛然璧人。 这对男女大有来历:男子名张翠山,是当今第一武学大宗师张三丰真人亲传弟子,在赫赫有名的“武当七侠”中排名第五;女子名殷素素,父亲“白眉鹰王”殷天正原为明教四大法王之一,如今则在江南开山立柜创立“天鹰教”,休看她是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却担任了“天鹰教”内三堂中“紫薇堂”的堂主,一呼百应,位高权重。 按说他们一个是正道名侠,一个是左道妖女,原该势同水火刀兵相向。 但正所谓:“不是冤家不聚头。”两人邂逅于江湖,又共同经历了几件事情,本就已互生情愫。 不久前他们被一个极厉害的人物挟持出海,途中遭遇风暴而漂流至这遍布冰山的极北大洋,沉船后只能借海上漂浮的冰山栖身。偏偏那劫持他们之人忽而狂性大发要伤害两人,他们奋起反抗之下毁了那人双目,而后逃至另外一座冰山。 有了这一番同生共死的经历,殷素素固是对张翠山情根深种,张翠山也终于不再拘泥正邪之别,放开怀抱接纳了殷素素。一对有情人已经以冰山为盟、沧海为誓,正式结为夫妇,差得只是环境不合,尚未洞房花烛。 今夜正值十五月圆,张翠山望见海上那一轮冰盘也似的明月,不由想到了不知几千几万里之外亲若父祖的恩师及义同手足的师兄弟,遂吟诗以寄怀想之意。 殷素素同样念及家中的父亲和兄长,想着此生多半难有重逢之期,心中不禁黯然。 张翠山用手臂将蜷缩怀中的娇妻抱紧了一些,叹道:“不管能否回去,总归咱们夫妻都在一起。” 对于殷素素而言,这一句话却比什么劝慰之辞都有效,当时轻轻“嗯”了一声,也将娇躯往夫君怀中挨得更紧了一些。 夫妻二人在冰山之上相拥而卧共赏明月。 只是越到北方,越是昼长夜短,不多时一轮明晃晃的惨白太阳便驱走皎洁明月独霸天空。 冰山反射的日光刺得两人双目难睁,他们正要如平日般用海豹皮将头蒙住,却突然看到正北方一道黑色烟柱冲天而起,浓烟中又有烈焰升腾。 两人心中惊疑不定,等到冰山又漂流了两日两夜,才看到那烟火竟是从一个火山口中喷射而出,与那火山相连的则是一座极大的岛屿。 他们都知道在海上漂流终非长久之计,见状均是大喜过望,眼见得脚下的冰山要从岛屿旁漂过,当机立断用兵器拳掌打下一大块浮冰,借助其浮力游到岛上。 重新体会到脚踏实地的幸福后,夫妻二人先环顾这岛屿地形,见西边以那座火山为中心,尽是林立如剑戟丛林的山峰,东部则是一带广阔平原,遍生与中土大异的不知名草木,满眼青碧,一望无际。 原地休整恢复多日来耗损甚巨的身心后,他们开始出发去查探这岛屿的详细情形。 方才虽只见到一些小动物出没,却不知岛上是否藏有猛兽,因而两人都带好了随身兵器。 殷素素的是一柄长剑,张翠山外号“铁画银钩”,惯用的是一支镔铁判官笔和一柄烂银虎头钩,因铁笔已在海上失落,只能折了一截尺寸大致相当的硬木代替。 两人施展轻功,由南至北纵掠如飞,沿途见岛上草木繁茂,鸟兽成群,又有泉流清溪,确是可供长久安居的福地,心中都不胜欢喜。 转过一片树林,来到西北角的一座石山之下,看到山脚下有一个石洞,夫妻二人都精神一振,急忙赶去看是否可以用作栖身之所。 殷素素心急,加快脚步先到了洞口前,见洞内黑幽幽的似是甚深,当时喜笑颜开,回头叫道:“五哥,这里……” 一言未毕,却见夫君面色大变,惊呼一声:“小心!” 她为人最是机敏,虽不知究竟发生何事,身体却先一步做出动作,轻灵如燕般飞掠而出,人在空中才回头望去,却见从洞内慢腾腾走出一只四肢粗壮,爪牙狰狞的巨大白熊。 张翠山抢上前一步,将落地的殷素素护在身后,银钩与短棒交叉而握,满脸戒备之色地望着这体型不逊一头大牯牛的庞然大物。 但那白熊在见到两人时,一张毛茸茸的脸上竟现出极生动的畏惧神色,尤其看到张翠山摆出了出手的架势,居然立即五体投地趴了下去,还用两只前爪抱头,摆明了一副“认输了,不要打我”的怂样。 如此诡异情形,却令张翠山和殷素素面面相觑,一时间也不知是该进还是该退。 正踌躇之时,忽听到身后传来醇厚悠扬的吟诵之声随风飘来:“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天地既爱酒,爱酒不愧天。已闻清比圣,复道浊如贤。贤圣既已饮,何必求神仙。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但得酒中趣,勿为醒者传……” 夫妻二人万没想到在这距离中土万里之遥的海岛之上,居然能够听到有人说话,说得还是字正腔圆的中土汉语,这一惊之下非同小可,甚至顾不得身前还有一头猛兽,一齐转身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入目的情形,又令两人心中充满了说不出的古怪感觉。 但见一头比身后那头体型还要大了两圈的白熊四肢着地,迈着几乎可以称得上优雅从容的步伐缓缓行来。 在白熊宽厚的脊背上,端坐了一个望之不过二十岁上下年纪的青衣道士。 这道士体态轻肥,团圆如满月的一张脸上满是和善笑容,手中拿着一个碧玉雕琢而成的小葫芦,时不时地将葫芦口送到嘴边啜饮一口。 听了道士吟诵的一首传自酒仙李太白的《月下独酌》,看到他啜饮后满脸的陶然之色,张翠山和殷素素都猜到那葫芦中的定是美酒无疑。 只是看看对方衣履光鲜整洁,悠然自得,再看看自己一身褴褛,狼狈不堪,他们总有些不真实的感觉。 不多时,那骑熊而来的道士到了夫妻二人近前,看着他们面上一片茫然之色,甚至忘记要防备自己这个陌生人,当即讶然失笑,骗腿从熊背上下来,举手拍拍熊头道:“熊大,带你家熊二去采摘些果子回来,贫道要款待佳客!” 那白熊竟似能听懂人言,先偏头发出一声呜咽似是回应,又向洞口的方向发出一声低吼似是召唤。 先前那头趴在地上装死的白熊一骨碌起身,也不理会早瞠目结舌的张翠山和殷素素,一团风似得从两人身边奔过,来到另一头白熊面前,先将头探过去挨挨擦擦地亲热一回,而后并排向远处奔行而去。 道士这才走到夫妻二人面前,打个稽首笑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贫道胡垆,道号‘太朴子’,见过两位小友!” 顶点手机阅读地址 第一百四十九章 吾等非人哉,然汝真狗也! 如今的胡垆也是初到贵境,只比张翠山、殷素素早一个来月到这岛上。 不同的是那夫妻二人只是历经数月漂流了数万里海路,而胡垆是从一方世界穿越到另一方世界。 在前一方世界里,胡垆借助得自朱文奎的一对上古异宝“水火龙珠”,终于破开天地加诸于所有武道修行之人身上的桎梏,臻达先天之上的入微之境。 在之后的十数年里,他随大明舰队出海,在大明舰队征服世界的过程中,与世界各国的超凡势力做了多次交锋,在完成横推当世再无抗手的成就后,终于决定开启前往下一方世界的旅程。 在那一方世界生活的三十余年中,因为胡垆引导推动,大明这个本该走向没落的王朝不仅重新焕发生机,且更进一步蜕变为雄视天下令万邦臣服的世界霸主。 在此过程中,他清晰地察觉到天地之间时不时地便会生成一道的呈现玄黄二色的神秘气流,自动注入自己手臂上的橙色葫芦形印记。 后来他之所以决定再次穿越,也是看到那葫芦印记隐隐传来一种“满溢”的奇妙感觉,颜色也开始由橙转黄。 当时他并未惊动任何人,便在自己闭关的静室内开始将一身入微大宗师的修为毫无保留搬运到手臂上的葫芦印记处。 那葫芦印记吸纳了胡垆毕生修为后,再次化作一团葫芦形的橙色光华将他全身包裹在内,从葫芦嘴处吐出一道凝练成剑形的玄黄光华,斩裂将虚空后带着他再次跃入那一处无边广阔、无比寂静,隐约可见无数具体而微的宇宙瞬间诞生复又消亡的神秘空间。 胡垆还是只在那神秘空间停留了极短的一瞬,体外的橙色葫芦便重新吐一道玄黄光华破开虚空跃出,带着他落在这座应该已经接近北极、明显是因远古时代火山喷发而形成的无人海岛之上。 等到笼罩身体的橙色葫芦消失,胡垆先仔细检查一下自己的身体。 检查的结果大体都在他的意料之中,首先是葫芦印记已完全变成黄色。 他修习的“两仪玄功”虽与“明玉功”一般有留驻容颜、延缓衰老的效用,但三十多年光阴终究还是在他身体上留下一些痕迹,直到他得到水火龙珠。而这一次穿越之后,这些痕迹已全部消失,身体的各项机能全部恢复到二十岁左右时生机最充盈的状态。 他的天生神力及“法天象地”“天视地听”两项异能也获得极大强化,变身后对力量的增幅、持续的时间,视听之力覆盖的范围都以倍数升级。 此外,他身上又多了一项自己命名为“金刚不坏”的异能。此项异能无须凭借任何修为,只要心念一动便可在身体表面附着一层淡淡的黄色光华,其防御力堪比上一世以入微大宗师修为全力施展的“金刚护体神功”,不足之处是有时间限制,大约能维持一刻钟左右。 除了本身获益多多,他随身的几件宝物,如碧玉葫芦、“混虚”“冥灵”双剑、三柄龙形飞刀、圆月弯刀、水火龙珠、冰心辟毒丹也都各有变化。 世间事从来都是有得必有失,在获得这些好处的同时,他也与上一次穿越一样,失去了一身入微大宗师的修为,一切还要从头开始。 但这也未必是一件坏事,从头开始意味着他拥有了改正上一世修行过程中的一些失误,甚至尝试另辟一条路径的机会。 而且身负这许多能力,他也不用担心无法自保。 至于身处无人荒岛,于胡垆而言更加不值得担心,他反而觉得此处正是一个供自己安心修行恢复实力的福地宝地,完全可以一边修行一边建造船只,等恢复了入微大宗师的修为,再扬帆出海去探查这一方世界的究竟。 做了决定之后,他先在岛上寻找栖身之所,结果找到了这一处已有两只白熊安居的山洞。 两只白熊几乎是这座海岛上食物链顶端的存在,发现有一个不曾见过的奇怪生物侵犯自己的领域,当时暴怒咆哮着冲上来撕咬。 胡垆虽失去了修为,也不会怕了这两头畜牲。 他既不动用各种异能,也不施展搏斗技巧,完全凭蛮力将两头白熊摔得此起彼伏跌了几百个跟头,生生地将两头皮糙肉厚的家伙摔得骨软筋酥兼心胆欲裂,乖乖地在胡垆面前俯首称臣。 胡垆见这山洞内部空间颇为广阔,便也没有当真鸠占鹊巢,将洞内的秽物彻底清理一番后,将更里面的空间整修一番做了自己的居处,靠近洞口处仍留给两头白熊。 不过既然是搭伙合住,总要讲些规矩,胡垆这些天一直致力于培养两头白熊的卫生习惯,比如进食和排泄都要在远处解决,剩余的食物不可在洞内贮藏,每天都要清洗身体,甚至挑选了几种药草让他们在进食后咀嚼,以保持口气清新。 至于两头白熊能否记住这些繁多规矩,胡垆表示毫无压力,如果一次殴打解决不了的问题,只需再来一次即可。 相处了一些时日后,胡垆为了便于称呼,又为两头白熊取了名字。虽然它们分明是一雌一雄的两夫妻,胡垆仍为缅怀前世而按体型大小称雄为“熊大”、雌为“熊二”。 近几日胡垆则又开发出白熊的骑乘功用,闲来无事便要牵一头出来骑着巡视已经视为自己领地的海岛。 若白熊拥有足够的智慧,当时定要向这不良道人吐槽一句曰:“吾等非人哉,然汝真狗也!” 今天胡垆凭着“天视地听”异能听到有人类来到这座海岛上,并从来人交谈中的一些信息,判断出自己所处这一方世界的大致背景,正所谓:“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倚天不出,谁与争锋!” 他本有心先去见一见这两位故事前期的男女主角,却又听到另有不速之客上岛,而那人的情形甚是糟糕,便转而先去见了那人,将其略作安顿之后,才来见张翠山和殷素素,却不想他们已经先一步到了自己的门前。 第一百五十章 借书,赠刀 在这么一个绝不应该有其他人出现的荒岛上,见到这么一个神秘的青年道士,又见他以两头凶兽为坐骑仆役任意驱使,张翠山和殷素素都惊得呆住,一时分不清此刻的自己是梦是醒。 直到胡垆主动向两人说话见礼,他们才终于如梦初醒,带着几分惊疑和几分戒备一齐还礼。 随即由张翠山开口道:“在下武当张翠山,这是拙荆殷素素,因出海遇难漂流至此,不想误闯了道长的洞府,失礼之处,尚请见谅。” 胡垆微微一笑:“失敬,原来是武当七侠中的‘铁画银钩’张五侠及‘白眉鹰王’殷教主的千金殷姑娘。说起来贫道与两位却是同病相怜,同样因在海上遇难而流落此荒岛,比两位只早到了月余光景,倒也不敢以东道主自居。” 听对方随口道破自己两人来历,张翠山和殷素素心中先是一安旋又一紧。 心安者是想到此人既然知晓两人身份,说明确是来自中土的大活人,而并非什么神仙鬼怪之流。 紧张者则是对方连殷天正刚刚在江南创立“天鹰教”之事都清楚,多半也晓得王盘山大会之事,更晓得自己夫妇二人牵涉到那柄“号令天下,莫敢不从”的屠龙刀,甚或对方之所以出海,也有可能便是为了追索宝刀线索。 虽然眼前这道人步履沉重,不似身负上乘武功。但他们联想到先前那只白熊见到两人时的畏惧之态,都猜到这道人能驱使二熊,定是凭暴力手段将其打得怕了,所以那白熊才会如此害怕同时人类的自己。 由此观之,这道人便显得有些高深莫测。若他当真对屠龙刀有所图谋,并因此对两人出手,他们实在没有多少把握应付得来。 最无奈的是如今大家都在这么一座海岛之上,便是想逃也没处去逃。 胡垆阅尽沧桑眉眼通透,只看两人神色变幻便猜到他们心思,摆手笑道:“贫道虽知贤伉俪与屠龙刀有关,但一来对那劳什子没甚兴趣,二来也知它此刻并不在两位身上,因此两位也不必担心贫道会居心不良。” 见这道人言语风趣,神态和蔼,胸襟又坦坦荡荡,张翠山不仅生出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惭愧,殷素素则仍未完全释然,趁机追问道:“道长既然不贪图屠龙刀,则此次出海所为何事?” 胡垆很是轻车熟路地随口编个理由:“贫道性好游历,数十年来已游遍了中土的名山大川,便打算乘船出海去看一看海外各国的异域风光,岂知被一场风暴吹来此地。” 说到最后,还做了个很是无奈的摊手动作。 殷素素对他所说的理由未置可否,却捕捉到一个细节,有些惊讶地又问道:“胡道长说‘数十年’,敢问你……” 胡垆说出此言正是要引她发问,含笑答道:“贫道不才,如今已至不惑之年,只因略懂一些修身养性的法门,故此容貌显得年轻一些。” 张翠山和殷素素都认为他没有在这等事情上扯谎的必要——但他们怎都想不到这貌似忠厚纯良的道士偏偏扯了谎,只是这谎言并非夸大了来欺人,而是缩小了以免吓到人——因此都信以为真,在大为惊异的同时,愈发确定这道人的不凡。 胡垆看两人已打消大半戒心,便热忱邀请他们到洞中做客。 夫妻二人也正好有心继续探一探这道人的虚实,便顺水推舟欣然答应。 胡垆当先引路请两人到了洞内。 经过几次仔细清理,又对两只白熊执行严格的卫生标准,如今这洞内甚是整洁,也并无难闻的气味。 张翠山和殷素素随着胡垆到了山洞内侧,见这里的洞壁显然经过修整,大致呈一个方方正正的房间模样,背风一侧的洞壁上还开了三个较小的洞口作为窗子,外面的光线化作三道光柱照了进来。 如此一来,洞内虽仍显得有些昏暗,却也能正常视物。 在对着“窗子”的另一侧,摆了一张用整块岩石切削雕琢而成的床榻,榻上铺了一层干草,干草上铺了几张鞣制过的海豹皮。 床榻靠着的洞壁上被掏出几个尺半见方的小洞,每一个洞内都摆着一部书籍,却是一个就地取材而成的“书架”。 张翠山目力甚佳,虽隔着一段距离,也看清那几部书封面的题字,除了几部自己熟知的《道德经》《南华经》《周易》、一部从未听说过的《武经》,还有两部竟是只闻其名而未睹其实的《连山易》与《归藏易》。 “这两部易书不是早在魏晋之后便已亡佚了吗?” 张翠山文武双全,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当时便想到这两部书籍的来历并生出疑问。 胡垆见他目光只是盯着那两部书看,笑道:“张五侠当是疑惑这两部易书为何仍存于世。其实《归藏易》一直在贫道恩师家中代代传承,只是未传于世罢了。至于《连山易》,在魏晋之后确已不存,但魏晋之前便未必不能寻到……” “妙啊!” 张翠山尚有些摸不着头脑,殷素素却已脱口赞叹, “魏晋之前古墓无数,其中说不得便有此书作为陪葬之物。只消多挖掘几座,终能有所收获。” 胡垆鼓掌笑道:“张夫人巾帼更胜须眉,果然才智过人!” 张翠山虽觉得为了一部古籍便扰亡者安宁大为不妥,但心中也实在对这两部易书大为向往,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过去。 但他知道这等绝版古籍珍贵无比,双方只是萍水相逢,实在不好开口求借。 胡垆见状笑道:“这几部书都是贫道手录的抄本,张五侠若有兴趣,待到安顿下来后尽可拿去研读。” 张翠山大喜过望,急忙向着胡垆郑重致谢。 殷素素却对书本没多大兴趣,目光被另两件事物吸引。 在那“书架”的旁侧的石壁上,又开凿了两个长方形的小洞,里面分别摆放了一柄无鞘长剑和一柄黑鞘弯刀。 长剑剑作八面汉剑形制,通体淡黄如某种晶玉琢磨而成,但表面弥补的纹理又似木质。 弯刀样式透出浓郁的异域风格,刀身虽藏纳在刀鞘之内,却仍溢出丝丝锋锐寒意,显然是一柄绝世神兵。 她眼珠一转,向胡垆笑道:“难怪道长对屠龙刀并无兴趣,原来自己便收藏了有过之而无不及的神兵利器,却不知这对刀剑可有名称。” 胡垆知道这狡猾的女子仍未放弃打听自己的来历,却假做不知地含笑答道:“剑名为‘冥灵’,是贫道用得自沙漠的一块奇木亲手雕琢而成,平时作为随身的兵器。至于那柄‘圆月弯刀’,则是贫道击杀一位强敌之后收获的战利品,前几天拿来作为休整这处洞府的工具。” 说到此处时,他脸上的笑容忽然变得有些促狭:“贫道研究易理多年,颇有些推算过去未来的手段。方才在袖中偶占一课,却是算出贤伉俪会在这岛上诞下一位公子,到时贫道便将此刀送于令郎作为贺礼!” 此言一出,有夫妻之名而尚未有夫妻之实的两人同时满面通红。 第一百五十一章 谈笑抚侠侣,无声惊狮王 胡垆这老狐狸深谙言辞运用之妙,不经意间展示冰山一角般的底蕴,又开几个无伤大雅的小玩笑,便令两个虽然聪明却终究涉世不深的年轻人渐渐消解了戒心,更自然而然地生出些好感。 恰在此时,熊大和熊二采摘了野果回来。 这两个家伙在胡垆的调教下,灵智都大有提升,居然懂得用宽大的树叶将果子包了叼回来。 胡垆将这些不知名野果摆在几个用硬木切割成的盘子里,放在洞室最里侧的一块当做桌子的大石上,招待了张翠山和殷素素。 他的碧玉葫芦中虽有许多美酒,但此刻拿出来两人也未必敢饮用,所以全然不提此事。 张翠山和殷素素眼见得这些果子是两头白熊从外面采摘回来,自然不会有甚疑心,而且他们漂流海上数月,吃的是海鱼和海豹的生肉,早已满口满腹腥膻难耐,见到这些水灵灵的新鲜果子,都不由食指大动,在胡垆的殷勤劝请下,很是放开矜持多吃了几个。 两人都是习武之人,虽然贪吃果子,却也知道适可而止,吃了几个后都主动停了下来。 张翠山先谢过胡垆的款待,又道:“道长被咱们夫妇早来一月,想必已探明了这岛上的情形,不知可否指点咱们一个栖身之所。” 胡垆笑道:“若说居处,贫道倒却是知道一个好所在,不过贫道刚刚安排了一个客人住在那里,不知两位是否介意与他做个邻居?” “这岛上竟还有人?难道是……” 两人惊愕之后,同时想到一个可能,脸上同时现出恐惧之色。 胡垆见他们脸色不好,摆手道:“贤伉俪不必担心,那‘金毛狮王’谢逊的双目虽是为你们所毁,却也是他欲害你们性命在先。这事放到哪里说,道理也在贤伉俪这边。以后大家都要在这弹丸之地栖身,免不了朝夕相见,最好能够当面化解了这段旧怨。” “这道人也忒矣的神通广大,难道当真有未卜先知之能,否则怎地连此事竟也知晓?” 殷素素心中惊骇的同时迅速转念,霎时间有了一个主意,当即在俏脸上现出凄然之色:“道长此言甚是,此事躲是躲不开的,咱们这便去见姓谢的,若他执意要报毁目之仇,小女子一人做事一人当,将这双招子乃至性命还他便是!” 她这话半真半假,用自己性命平息对方怒火以保得夫君无恙,不过是最坏的打算。 胡垆哈哈大笑:“张夫人不必将贫道的军,此事既然由贫道提出,一切也自然由贫道担待。” 当下三人一起出来山洞,由胡垆引路向着海岛的西南方行去。 落在后面的殷素素悄悄从衣服上撕下布条,裁成四段分给丈夫两段。 张翠山会意,先将一段布条团好塞住一边的耳朵,另一个布团也拿在手里随时准备。 “道长……” 他还想提醒前面行走的胡垆,却见胡垆头也不回地道: “贤伉俪只管自己防备就好,谢狮王的‘狮吼功’虽然厉害,却未必伤得到贫道。” 在海岛的西南方,同样有一座石山,将将行到山脚下时,张翠山和殷素素看到一块山岩上巍然屹立的伟岸身形,不约而同地止住脚步。 在两人止步的同时,前面行走的胡垆亦止步不前,却并未先开口说话。 “想不到你们两位也漂流到这海岛之上,当真可喜可贺。” 那人年约四旬,身躯伟岸,面容英武,身披兽皮,怀抱一口黑沉沉的单刀。 他生了一头淡黄色长发,随意地披散在肩头,整个人恰如一头充满侵略性的成年雄狮,正是明教四大法王之一的“金毛狮王”谢逊。 虽然双目蒙着一根黑色布条,谢逊却能察觉到有人到来,而且确定是张翠山和殷素素,缓缓开口说话,声音低沉浑厚。 张翠山和殷素素听对方的这句话无悲无喜甚是平和,但不知怎地,那“可喜可贺”四字入耳,顿觉心中惊悚遍体生寒。 “谢前辈,”张翠山上前几步,超过前面的胡垆与谢逊相对而立,却又抬手将布团放在耳边随时防备,“虽然我们夫妻两个害你双目失明,但此事起因如何,前辈当心知肚明。如今大家同处这孤悬海外的极北荒岛,说不定终身南归中土,再追究这些是是非非也是无用。若前辈愿意化解这段恩怨,我夫妻愿好生奉养前辈,以稍赎前愆。” 听了这番不卑不亢地言辞,谢逊沉默半响,先问道:“你们两个已经成亲了?” 这是殷素素平生最大的一件遂意快事,虽然着实畏惧谢逊,也忍不住在后面开口答道:“成亲啦,这还要多谢你做得大媒!” 谢逊居然微微一笑,叹道:“也罢,先前我在海中昏迷,多亏你们将我救到岸上,又在我身边留下食物。救命之恩,足以抵偿毁目之仇。贼老天既将咱们抛在这荒岛之上,大家今后一起抱团求存便是。” 张翠山和殷素素都是一愣,随即明白对方所说就他性命之人必是胡垆。 张翠山是赤诚君子,便是胡垆不在现场,也绝没有冒领恩情的道理,当即解释道:“谢前辈弄错了,救你上岸的并非我们夫妻,而是晚辈身边的这位道长,他……” 他的话尚未说完,谢逊那边已经脸色剧变,惊诧无比地喝道:“胡说八道,你身边除了殷丫头哪还有人?” 张翠山和殷素素则更加惊诧,对方虽失了双目,但听力之灵敏,甚至能够辨认自己两人的身份,怎地竟未察觉胡垆这样一个大活人的存在。 便在三人各自或惊疑或纳闷之际,沉默半晌的胡垆终于轻笑一声开口说话:“贫道胡垆,向谢狮王问好。” 他笑声才发,谢逊的身形陡然向后飞退数丈,准确落在另一块岩石之上,怀抱的黑色单刀横在身前,脸上在更加惊骇之余竟现出一抹恐惧之色,以至于说话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你……你是人是鬼?” 原来他自双目失明后,便着力训练双耳听觉,以他一代武学宗师的修为,只是短短数日也差不多到了以耳代目的境界。 但方才在胡垆开口之前,他竟完全没有察觉这个人的存在,不仅没有听到他来时的脚步声,甚至听不到他的心跳和呼吸。 他自然不知道胡垆此次穿越后失去的只是一身修为而非武道境界,在岛上修炼一个月时间,虽然只恢复了少许真气,却也是实打实的入微境大宗师,只需心念一动,便可控制着自己的心跳呼吸变得极轻极慢。 至于脚步声,如今他修为不足,原本瞒不过谢逊双耳,但他以大宗师的入微之能,始终保持与张翠山完全相同的步伐节奏,用张翠山的脚步声掩盖了自己的脚步声,以收瞒天过海之效。 第一百五十二章 细说当年事,把酒话屠龙 “谢狮王勿惊,贫道只是与你开个小小的玩笑,还请不要介意。” 胡垆嘴上虽如此说,但当然不是成心拿谢逊开玩笑,也不是有意给他一个下马威,而是知道此人因遭了那桩人伦惨事后性情大变,行事太过偏激,若不让他心有忌惮,许多话也没办法好好说。 谢逊貌似粗豪,心思却甚是缜密,刹那间已经想明白这等人物若是要与自己为难,自己如何戒备也是枉然,倒不如表现得坦荡一些。 因此,在听了胡垆这句话后,他将单刀重新抱在怀中,向着胡垆话声传来的方向拱手做个半揖道:“恕谢某孤陋寡闻,以前竟从未听说武林中有道长这么一位高人。” 胡垆笑道:“贫道虽学过些微末功夫,却并未在武林中厮混,谢狮王不从听过区区贱名,实是理所应当。” 随即他又将张翠山和殷素素都唤来近前,对三人道:“这座石山下有两座山洞,彼此间隔不到一里,三位既然化敌为友,今后大可做个邻居。” 张翠山已许诺会照顾双目不便的谢逊,当时自是欣然点头道:“如此最好。” 殷素素则还有些担心,毕竟谢逊身负狂疾,一旦再次发狂可不是说笑的,但想到有高深莫测的胡垆道人在岛上,大不了仔细观察着谢逊,看到他又病发的迹象时便向胡垆道人求援,便也没有提出异议。 当下胡垆引着三人先后到了那一大一小两处山洞。 谢逊主动选了那处小的,将大的让给张翠山和殷素素这对小夫妻。 张翠山和殷素素也投桃报李,先帮着谢逊打扫安置。 胡垆留他们先在此忙碌,说明了自己回去做些准备,今夜设宴为三人接风洗尘,请三人务必光临。 到了入夜时分,谢逊与张翠山、殷素素果然相携而来。 胡垆则已在自己山洞外的空地上堆好干柴,搭好木架,将一整只洗剥干净的小鹿穿了横在木架上,旁边一张当做桌子的巨石上还摆了几盘水果、一小碗盐粒和一坛从碧玉葫芦的空间内取出的美酒。 看到胡垆准备烤肉,吃了几个月生肉的张翠山和殷素素都是大喜。 殷素素看他居然拿出一坛美酒来宴客,不由满是羡慕地问道:“同样是流落荒岛,道长身边却怎地留下了这么多东西?” 胡垆笑道:“贫道所乘的船只便在这海岛附近沉没,所以能将一些紧要东西带来岛上。对于贫道而言,美酒正是第一紧要不可或缺之物。” 在说话的同时,他将那酒坛中的酒倒了一碗,在嘴里含了一口向着柴堆一喷,竟喷出一条炽烈火龙,霎时便将柴堆引燃。 张翠山和殷素素都看得瞠目结舌,都在心中怀疑这位胡垆道人是否其实是个仙人,自己所在的其实是仙家福地。 谢逊虽是以耳代目,却比两人“看”得更明白一些,轻轻鼓掌赞叹道:“道长的纯阳真气竟已到了化虚为实,燃物生火的境界,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胡垆谦逊道:“雕虫小技,不足挂齿。” 此刻殷素素已在心中将胡垆作为防备谢逊的靠山,看到他要亲自动手烤肉,当即自告奋勇,并表示君子远庖厨,此事原该由自己这妇人来做。 胡垆却不过她这番好意,便走去和谢逊、张翠山围着当作桌子的巨石坐下。 这边张翠山作为晚辈,抢着提起酒坛在三个木碗里各斟了一碗酒。他武当派的功夫以绵柔为旨,因此用一个笨重酒坛斟酒,竟也一滴未洒。 那边殷素素也熟练的用佩剑在鹿肉上割开几道口子,抹上胡垆准备的盐粒,动作居然甚是娴熟——她这位大小姐往日虽从不沾庖厨之事,但因为性喜游猎,倒也亲自动手烤过几次猎物,勉强算得上行家。 胡垆举起酒碗笑道:“两位尝一尝这酒。这是贫道自己酿造的‘寒冰烧’,乃以烈火萃取五谷之精华,又取天山万载寒泉之水调和勾兑,涵纳阴阳,融聚冰火,别有一番风味。” 当初击杀朱文奎后,胡垆自然毫不客气地接收了他的遗产,不仅得到他修习的所有武功秘诀,还找到他自创的十二种绝品美酒配方。 谢逊也是善饮之人,早闻到那酒香有些古怪,闻言更是食指大动,有些迫不及待地端起酒碗,与胡垆一起一饮而尽。 感觉到此酒入喉冰寒如雪,入腹炽烈如火,“寒冰烧”之谓名副其实,当即竖起拇指赞一声“好酒!” 张翠山不嗜酒更不善饮,只是陪着喝了一口应个景,却不想此酒可以拿来引火,自然是浓烈无比,随着那一团烈火般的酒意在腹中发作,当时便觉头脑有些晕眩,一张俊脸也已涨红。 殷素素见状,大为心疼自家夫君,急忙提醒道:“道长和谢前辈都慢些喝,总要等我将鹿肉烤好下酒才有味道。” 胡垆和谢逊深谙世情,哪里不明她的心意,相对哈哈一笑,果然开始就这那几样果子小酌起来,同时彼此讲说些武林掌故、拳剑窍诀。 谢逊日间曾听张翠山和殷素素说,面前这道人大有神异,好像有未卜先知的仙家手段。 谢逊本来不信,此刻听胡垆将许多武林秘辛乃至各派武功随口道来任意臧否,是否未卜先知尚未可知,博闻多识却是一定的。 他心头有一个苦思多日而无解的难题,双目失明之后更是自觉再难有破解之望,此刻面对一个似是通天晓地的人物,他忽地做出一个决断。 “道长见闻之广令谢某叹服。” 他先称赞胡垆一句,而后在张翠山与殷素素的惊愕目光中,见一直随身带着的那柄黑色单刀横放在桌面上推到胡垆面前。 “却不知道长对这柄‘屠龙刀’又有多少了解?” 胡垆则是洒然一笑,随手提起这柄足有百多斤分量的长刀,用手指轻扣刀身,发出一声悠长铮鸣:“贫道不才,恰好略有耳闻。要说起此刀来历,却须从宋末的一代大侠郭靖说起……” 随即他便原原本本讲出郭靖黄蓉夫妇立志死守襄阳后,化玄铁重剑分铸“屠龙”“倚天”,内藏《武穆遗书》兵法精义及“九阴”“降龙”两大绝学,借以留下反元火种及武道传承的一段故事。 张翠山缅怀郭靖这位前辈豪侠的英风义骨,心中无限钦仰敬慕。 殷素素则想若将来五哥身陷死地,自己必然如郭夫人般以身相殉。 谢逊则不断变幻神色,好半晌后颤声问道:“你说这刀中所藏的,只是一部兵书?” 胡垆笑道:“谢狮王若不信,咱们可当场验证——张五侠,劳你到洞内将贫道那柄刀取来。” 第一百五十三章 大侠为国,良医疗心 张翠山闻言略怔了一怔,旋即想到胡垆的意思,下意识地先转头去望谢逊。 谢逊虽然失明,却似感应到张翠山的目光投来自己这边,只略一沉吟便微微颔首。 张翠山这才起身,快步到山洞里面,将那口“圆月弯刀”双手捧了出来送到胡垆面前。 胡垆先将手中的“屠龙刀”交还给谢逊,然后才将“圆月弯刀”连鞘取在左手,道:“‘屠龙刀’与‘倚天剑’都是以玄铁混合西方精金所铸,不仅是无坚不摧的神兵利器,亦是无物可破的藏宝秘匣。本来若要取出里面所藏之物,须以这两柄同出一炉、旗鼓相当神兵互斫。如此一来,刀剑齐折,宝物自现。 “贫道这柄‘圆月弯刀’来自西域的一个古老教派,锋芒之犀利亦是罕有其匹。若谢狮王应允,贫道愿意勉力一试。” 谢逊也早猜到胡垆要做之事,心中早有了决断,当时并未有丝毫迟疑,起身以双手将“屠龙刀”平托在身前,慨然道:“如此便有劳道长。” 他掌握这柄宝刀多日,深知其锋锐及坚固程度,故此舍弃刀锋与刀背,而将最薄弱的刀身侧面呈现在胡垆的宝刀之下,如此可尽最大可能在斩断“屠龙刀”的同时,保全那柄“圆月弯刀”。 胡垆左手提连鞘宝刀起身,缓步移至谢逊身前五尺之处,脚下不丁不八站定,双目微阖似老僧入定。 此刻殷素素也顾不得已烤至半熟的鹿肉,凑到张翠山身边,一起屏住呼吸定睛凝神观看。因为即将发生的一幕,不仅会揭示所谓“武林至尊,宝刀屠龙”的秘密,更会展示出胡垆那始终如深藏海面下的冰山主体般未曾真正显露的实力。 胡垆默立片刻,右手搭向垂于左腰一侧的刀柄,极缓慢的动作保持了近乎完全均匀的移动速度。 张翠山和殷素素同时生出极为古怪的感觉,在两人的视野中,胡垆那条缓慢移动的手臂仿佛分化成了无数条,密密麻麻地呈扇形展开,由右腰侧排列至左腰侧。 等到那只白皙如玉的宽厚手掌握住以皮条缠裹的刀柄时,两人眼前似有一道青青的光华一闪,不自觉地同时眨了眨眼睛。再定睛去看时,那柄弯刀仍在鞘中,刚刚握住刀柄的右手却已垂回右腰一侧。 “方才……发生了什么吗?” 夫妻二人心头不约而同生出这个疑问。 “好!刀好!刀法更好!” 谢逊则在脸上现出震惊之色后,脱口连赞三声,随即将双手左右一分,那柄“屠龙刀”竟随之当中而折、一分为二。 张翠山和殷素素在瞠目结舌之余,又都因这一刀的可怕而遍体生寒。 殷素素声音有些干涩地问道:“道长,你用的是什么刀法?” 胡垆随手将刀扔回给张翠山,笑道:“这一式刀法名为‘神刀斩’,算是将古今一切刀法变化集大成之后、返璞归真的无上杀招。贫道已许诺将此刀送给你们未来的公子,到时会将这刀法一并传他。” 张翠山和殷素素这一喜非同小可,一面忙不迭地向胡垆道谢,一面都暗下决心道:“只冲着这一式惊天地泣鬼神的刀法,我们夫妻无论如何都要生一个儿子出来!” 谢逊则叹息道:“这何止是‘神刀’,简直是‘杀神之刀’。谢某便是双目完好之时,面对道长的这一刀,也只会尸分两片绝无生理。” 说到此处,他将手中两截断刀并在一起,用左手在刀身断口出略一摸索,而后尾指在下半截刀身的断口处一条,挑出来一方折叠整齐的丝帛,出手冰凉,薄如蝉翼。 先前胡垆用手指扣弹刀身时,已经凭着超人听觉判断出内部空间的位置,方才的一刀恰好从这空间的边缘切入,并未损伤内部所藏之物分毫。 谢逊用指尖在那帛书上摩挲片刻,转手递到张翠山面前:“这是用雪蚕丝织成的丝帛,不惧水火刀兵,倒是用来记载东西的绝好材料。张五侠,谢某双目已盲,便劳你将这帛书诵读几段。” 谢逊此举,本也在胡垆的意料之中。 在场的四人,要说值得信任,终究还是张翠山这位赤诚君子。 张翠山倒是对胡垆之言深信不疑,以为这帛书既是兵法而非武功秘籍,自己拿来读一读也无妨,当即接过丝帛展开,见它足有二尺宽、五尺长,上面密密麻麻写满微若蝇头的小楷。 他借着一旁烤肉的火光,仔细辨认上面字迹,从最右侧开篇朗声诵道:“从来散之必有其统也,分之必有其合也,以故天壤间四面八方,纷纷者各有所属,千头万绪,攘攘者自有其源。盖一本散为万殊,而万殊咸归于一本,事有必然者。且武事之论,亦甚繁矣,简而要之,曰‘重搜选,谨训习,公赏罚,明号令,严纪律,同甘苦’……” 这一部兵书篇幅甚长,张翠山自然不可能逐字逐句读完一遍,当时只是有选择地挑了几段来读,不多时读到卷末时,内容却已不是兵法要诀,而是一小段遗书:“后世英雄有缘得此《武穆遗书》者,当上秉岳王‘还我河山’之伟烈遗志,下体愚夫妇舍身守土之愚拙诚心,驱逐元蒙,再造乾坤,令愚夫妇含笑九泉。郭靖、黄蓉绝笔。” 胡垆听罢由衷感慨道:“这位郭大侠曾有一语‘侠之大者,为国为民’,观其一生作为,庶几无愧斯言矣!” 谢逊手中的两截断刀无力地从手中滑落,失魂落魄地喃喃道:“‘屠龙刀’中藏得果然是《武穆遗书》,谢某费尽心机,又赔上了一双眼睛,居然只得到这一部劳什子兵书!” 他脸上的神情先是似哭非哭、似笑非笑,旋即却变得愈来愈扭曲狰狞。 “道长,谢前辈他……” 张翠山和殷素素对他这神情再熟悉不过,分明是狂疾即将发作的征兆,急忙要开口提醒胡垆。 胡垆却摆了摆手令两人不必说话,又示意他们退远一点,悠然道:“谢狮王因自己劳而无功苦恼,怎不想想为了这柄屠龙刀,又有多少人被你害得伤残殒命,他们又该向何人诉苦?” 谢逊厉声喝道:“谢某自己的血海神仇尚且难报,哪里管得他人死活?你这牛鼻子不是好人,今日之事定是你设局骗我,吃我一拳!” 喝声中合身扑上,举起一只铁锤般的右拳,挟隆隆风雷之声向着胡垆胸口轰去。 胡垆体表现出微不可查的淡淡黄光,不闪不避硬受了谢逊一拳。 张翠山和殷素素同时大惊失色,他们亲眼见过谢逊的武功,都以为当今之世,只要是血肉之躯,都难以承受一拳之力,不明白胡垆何以如此不智。 随着一声轰然大响,胡垆身不动、脚不移,连面色都不曾有丝毫改变,反是谢逊这出拳者像是被打了一拳,腾腾腾向后连退三大步。 “金刚不坏体、乾坤大挪移,你怎地会少林和我明教这两大神功?” 他虽是狂性大发,身为武学宗师的经验还在,一拳之下感受到对方不仅身体坚如金石,硬受自己一记“霹雳拳”的拳劲而无损,更借机施展了一门“借力打力”的巧妙功夫,将自己这一拳的力道反转回来轰在自己的拳头上。 胡垆笑道:“天下武功渊博如海,也未必只有……” 谢逊脸上蓦地现出一抹阴狠狞厉之色,趁着对方正在开口说话,又是一拳当胸击出,这一拳却是无声无息,轻若无物。 拳头印在胡垆胸口,却似被抹了胶水般粘住。 胡垆仍是不动如山脸色如常,轻叹道:“‘七伤拳’阴阳变换、五行轮转,却是一门极了不起的功夫。谢狮王天赋异禀,本有希望将它真正练到大成之境,只可惜因心有郁结而功亏一篑,以致损伤心脉而染狂疾之症。” 说罢身躯轻轻一震,谢逊身不由己地向后连退七步,每退一步时,脸上都会变换一次颜色,青黄赤白黑轮转。 等他退到第七步终于站定时,胡垆将右手一扬,七枚银针飞射而出刺入他身上的七处穴道。 谢逊当即喷了一口血出来,血色却是红中泛黑。 张翠山和殷素素看得惊心动魄,正不明所以之际,却听胡垆鼓掌笑道:“好啦,贫道先以毒攻毒,将你‘七伤拳’的拳力转移回你的经脉之内,再以‘银针度穴’之术加以引导,打通你受损郁结的心脉,算是彻底治好了你的狂疾。” 张翠山和殷素素闻言又惊又喜,转头再看谢逊时,见他的面色果然已转归平和。 顶点手机阅读地址 第一百五十四章 男儿心如铁,试手补天裂 等到谢逊向胡垆再三致谢,张翠山和殷素素向谢逊道喜之后,早被遗忘在火上烤着的鹿肉已经焦糊大片。 总算殷素素剑法不弱,用力甚是巧妙精准地将外面黑乎乎的一层削掉,流出下面已经烤的渗出油脂的熟肉。 她运剑如风,将鹿肉一片片切下,装在一个大木盘中。 与此同时,张翠山却将手中的帛书重新叠好,又捡起断成两截的“屠龙刀”,一起送到谢逊面前。 谢逊却苦笑着摆了摆手道:“谢某之所以强夺此刀,是误以为这刀中当真藏有令人武林称尊的力量,如今才知道是一场大笑话。方才胡垆道长说要将宝刀及刀法赠予你们夫妻未来的公子,谢某也便做个顺水人情,一样将此刀及这兵书送于那有福气的小子。” 张翠山知道这位谢狮王言出如山,脾气又有些古怪执拗,自己已收了胡垆道长的礼物,若是推拒他的礼物,他怕是会多心以为自己看不起他,当时只能代替自己那位还没影的儿子向谢逊连连称谢。 殷素素在一旁却撇了撇嘴道:“谢前辈做的当真是顺水人情,全忘了这宝刀是从小女子手中抢得!” 她因谢逊狂疾已经痊愈,又有胡垆这大靠山坐镇,也不怕谢逊发飙,说话时便恢复了几分不肯饶人地刁钻本色。 谢逊也不着恼,哈哈笑道:“素丫头,说起来谢某与你父殷白眉有八拜之交,当初从你手中抢东西确是有些理亏。也罢,这宝刀与兵书便算是物归原主,来日若你当真生下儿子,谢某便将这一身功夫传给他作为礼物,你以为如何?” 殷素素大喜,急忙上前拜谢道:“如此小女子便替那孩儿谢过谢前辈了。只是前辈既肯传本事给那孩儿,你们两个之间的辈分该怎么个算法?” 谢逊面上忽地现出一抹凄然之色,声音也变得低沉了一些:“你男人的师父是天下第一的张真人,这孩儿将来自然要归入武当门下。你们夫妻若不嫌,可让这孩儿唤谢某一声‘义父’。” 张翠山忙道:“谢前辈既是与家岳以兄弟相称,再收我们的孩子为义子,是否乱了辈分,于礼法不合?” 谢逊陡然又露出几分狂态,怒喝道:“什么辈分礼法的,都是狗屁!谢某不但要收你儿子做义子,还要与你们夫妻结为金兰兄弟,省得你这迂腐书生口口声声前辈后辈令人心烦!” 说罢也不管张翠山是否同意,一把扯住他手腕来到石桌边,又招呼了脸上喜笑颜开的殷素素到了身边,凭方才听声辨位的记忆斟了三碗酒,一碗强塞给张翠山,自己殷素素各取了一碗,一起回身来到胡垆面前,笑道: “别人结义要拜苍天,但谢某最是瞧那贼老天不爽,倒是对道长佩服得五体投地。因此便烦请道长做个见证,饮下这一碗酒后,我谢逊与张翠山、殷素素便是异姓兄弟,生死与共!” 胡垆笑道:“能见证三位义结金兰,贫道荣幸之至!” “多谢道长!” 谢逊说罢仰首将碗中酒一饮而尽。 殷素素有样学样也饮下这一碗烈酒,豪气半点不逊男儿。 张翠山见木已成舟,只能苦笑着陪饮,一面灌酒一面在心中叹道:“旁的倒也罢了,万一能够回到中土,等见到岳父时,这辈分是当真没法算了……” 饮过酒后,张翠山和殷素素一起向谢逊施礼,口称“大哥”。 胡垆则邀大家重新落座,就着切好的鹿肉一起饮酒。 彼此推杯换盏酒过三巡之后,殷素素带着点期待向胡垆和谢逊道:“道长、大哥,以你们二位之间,咱们此生是否还有重归中土之望?” 谢逊先答道:“五妹放心。海上风向从来都是虽季节变幻,等为兄仔细观察几年,把握到风向变化的规律,当有几分把握送你们夫妇回归中土。” 胡垆则道:“这岛上树木不少,贫道对于造船之事略有心得,可以尝试造一艘足以航海的船舶出来。” 张翠山和殷素素都大喜过望,深感大哥咒骂的“贼老天”总算还有点良心,虽然将他们抛在这荒岛之上,却又安排了胡垆和谢逊这两个博学多才的前辈在他们身边照拂。 众人的话题又转回那《武穆遗书》之上,胡垆饮了一碗酒后,向三人笑道:“今日得见郭大侠遗下的《武穆遗书》,却令贫道想通了一件事情。 “常言道‘马上得天下,不可马上治天下’,元蒙偏偏反其道而行,自入主中原以来,以暴力大作威福,视汉家百姓如蝼蚁草芥,甚至曾有人提议杀尽汉人,毁弃农田以供蒙人放牧。 “贫道往日虽看不惯,却也只想独善其身,后来决定出海远游,也是存了眼不见心不烦的念头。如今则终于醒觉如此做法太过自私。我辈修道之士,若在盛世自可逍遥山林修道德,若逢乱世则该背剑入世济苍生。 “此心已明,定无悔改。数载之内,贫道必要回归中土,凭手中之剑、胸中所学与元蒙做过一场。誓要靖扫胡尘,还汉家百姓一个朗朗乾坤!” 一番话,说得张翠山热血沸腾。他起身向着胡垆深施一礼,正容道:“道长若有反元兴汉之志,翠山愿附骥尾!” 谢逊则叹道:“说起来,我明教这些年来也一直以反元为旨,各地教众多次起事,一度几乎动摇元蒙根基。只可惜自阳顶天教主神秘失踪,教中一干首脑为争教主之位大起干戈,弄得本教四分五裂,再不复曾经的浩大声势。 “谢某虽为一件私事常年游离与圣教之外,却还留下几个可托性命的兄弟在教内。道长既有志反元,到时谢某可写一封书信,让他们拉出一支人马,到道长麾下听候差遣。” 胡垆所图的自然不止于此,当时却并不多说,只是笑道:“此刻咱们尚在海外,说这些还言之过早。来,且尽杯中之酒,以毕今日之欢!” 众人当即一起开怀畅饮。 酒至酣时,张翠山这儒雅书生也流露出几分狂态,敲打着手中的半截“屠龙刀”纵声高歌,唱的却是南宋辛稼轩的一首《贺新郎》,悲凉慷慨。 唱到末几句时,歌声渐转激昂,其词曰:“问渠侬:神州毕竟,几番离合?汗血盐车无人顾,千里空收骏骨。正目断关河路绝。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第一百五十五章 深潭,巨章 一夜酒宴尽欢方罢。 转过天来,众人又聚到一起,商议今后在这岛上的生活事宜。 胡垆已有三世人生的积累,眼界见识之广无人能比。 谢逊这看似粗豪的一条大汉,其实也是文武双全胸藏锦绣。 两人略作商议,很快便依照轻重急缓定下近期要做的几件事情。 至于张翠山和殷素素两个年轻人,便只有和熊大熊二一起,听安排出力气的份儿了。 他们先堆土为灶,烧陶为器,制作了一些锅碗瓢盆之类的生活器皿;又砍伐树木切削板材,制作了一些粗使家具;而后猎兽取皮,裁剪缝制一些替换衣物…… 如此一连三个月下来,除了远离故土难免思乡之情,日子过得竟是有滋有味。 尤其张翠山和殷素素终于圆房成了名副其实的夫妻,不久之后殷素素便有了身孕。 想到这海外荒岛上不久便会新添一个小生命,大家都是喜气洋洋,做起事来也分外有劲头。 这一天,胡垆照例到海岛东北角的一座深潭边练功,熊大、熊二则一左一右老老实实趴在他的身侧。 他已经勘察遍这座方圆数十里的海岛,看到这座深潭边草木生长得格外茂盛,显然是一处地脉灵气汇聚的宝地,在此练气当有事半功倍之效。 这一次重头修习,胡垆练得已不再是“两仪玄功”,而是兼采“两仪玄功”及得自朱文奎的“明玉功”之长,又融汇百家武学自创的一门心法,取了个有些滑稽的名字唤作“葫芦心经”。 以“葫芦”为名者,却不是因为自己名叫“胡垆”,而是此功法如葫芦般大肚能容,有涵纳百经、融汇万法之妙。 便如他自创的“醉梦红尘,归藏八法”能融合天下所有武功招式,这“葫芦心经”也能融合天下所有武功心法,最终纳川成海,无止无量。 因为原本的武道境界还在,所以胡垆一开始修习的便不是后天内力而是先天真气,而修习先天真气须采撷、炼化天地元气。 这一方世界的天地元气虽比前一方世界多一些,却也远远称不上浓郁,若是按部就班的修习,怕不是要耗上十来年时间才能恢复前世的入微大宗师修为。 不过胡垆自有作弊之法将这时间缩短到五年乃至三年,凭借的便是早已炼化后吞入腹中的水火龙珠。 这对据传说是得自一双真龙遗蜕的龙珠,本身蕴含着已结成晶体近乎无穷无尽的天地元气。 也正因其太过凝练,如果没有与之质与量都相当的外力激发,其中蕴含的天地元气几乎没有可能被引动。 但胡垆修习的“葫芦心经”中,融合了“明玉功”大成后的内敛吞噬属性,每一次在体内演化成旋涡包裹住两颗龙珠淬炼半日,都能够勉强从两颗龙珠中各抽取一丝相对其储量来说微不足道的元气。 但就是这两缕分别蕴含水火阴阳属性的元气,也足以抵得上胡垆前一世勤勉修行一月的积累。 在淬炼消融这两缕水火元气,转化成“葫芦心经”性质的先天真气后,也有一些残余的驳杂元气被他排出体外,向着四周缓缓飘散。 其中有一部分被胡垆身畔的熊大、熊二本能地吸纳,令它们本就强壮得不像话的身体生出某种缓慢而奇妙的变化——这也是两个惫懒家伙最近总爱在胡垆练功时赖在他身边的原因。 另有一部分飘散到潭边融入潭水,立时有七八条体型最大的鱼儿疾速游来,贪婪地吞咽着这一小片潭水。 只是融入潭水的元气本就少之又少,这些鱼儿霎时便将其瓜分干净然后四散分开。 但它们并未游出多远,从下面忽地升起七八条黑黝黝的影子,如灵蛇般一缠一绕便将这些鱼儿一条不落的卷住,悄无声息地拖入黑沉沉的寂静水底。 在那黑影出现的瞬间,岸上的熊大、熊二蓦地抬起头来,四只小眼睛里现出极灵动的警觉之色,口中也低声发出嘶吼。 胡垆却似毫无所觉,仍五心朝天盘膝而坐,似全身心沉浸在玄妙的武道世界中,对外界事物毫无感应。 蓦然间,平静的潭水上水花一翻,一条黑色影子破水而出,奇快如电地延伸到十来丈外的岸边,将胡垆的身躯卷住后拖回水中。 随即,整个潭水便如开了锅般沸腾起来,熊大、熊二早受惊一骨碌起身跑到潭边,原地转了两圈之后,齐齐地一头扎入水中。 奈何它们虽是游泳捕鱼的好手,却无法长时间闭气潜水,不到片刻便双双浮上水面,那潭水却已经形成一个直径足有十来丈的巨大漩涡,那声势直似有两头洪荒巨兽在水底追逐激斗。 似是知道自己无能为力,两头白熊回头游到岸上,撒开腿向着岛内狂奔而去。 不多时,两条人影如风驰电掣般飞掠而来,前面的是手持长剑的张翠山,稍后的则是怀抱屠龙刀的谢逊。 前两天胡垆在岛上发现一处微型地火出口,却似一座天然的熔炉,于是借助地火高温将屠龙刀断口烧融后重新接合。 因为双目不便,又带了这柄百多斤重的宝刀,所以谢逊反而落后张翠山少许。 张翠山人在空中,眼睛已经看到那如同翻江倒海般的潭水,心中正惊骇时,却见水面上倏地冒出一个人头,然后是整个身体。 在看清此人之时,他惊得差点内息走岔而从空中摔落下来。 原来那人的面貌虽还是胡垆无疑,身体却变得比熊大、熊二加起来还要庞大,残破至难以弊体的衣衫下,可见如同钢浇铁铸般凸起如山的肌肉与一条条如虬龙盘结的青筋,整个人便如从莽荒走来的远古巨人。 他迈开两条如同巨柱般的长腿,一步一步地从潭水中走到岸上。 在他粗壮如巨树的腰身上,紧密缠裹着四根直径尺余的黑色大蛇,起码有足有十数丈长的身躯绷得笔直,末端还沉在水下。 这巨人版的胡垆似也当真拥有巨人般的无穷威力,硬生生将那四条大蛇脱离了水面,露出一个小山般的丑陋狰狞头颅。 直到此刻张翠山才看得清楚,原来缠住胡垆的并非什么大蛇,而是一只巨大八爪章鱼的四条触手。 第一百五十六章 美食,宝甲 看清前方的形势后,张翠山也顾不得思考胡垆变身巨人的事情,在空中用出武当冠绝天下的“梯云纵”轻功,凭虚借力身形转折,翩若飞鸟般来到潭边,举起手中长剑,向着那四条绷得笔直的黑色触手奋力斩落。 他用的是妻子殷素素的佩剑,虽然不是什么神兵,却也是百炼精钢锻造的利器,灌注了精纯内力之后,这一剑足以斩断一株合抱大树的树干。 然而剑锋斩在触手上时,却连那一层滑腻腻地黑色表皮都未曾破开。 不仅如此,绷紧的触手上还生出极强的反弹力量,将身在空中无处借力的张翠山连人带剑震得倒飞出去。 便在他向后弹飞的瞬间,又有一条黑色的触手从那巨大章鱼的身下飞出,奇快无比地缠卷向他的腰间。 “好孽畜!” 幸好谢逊紧随在张翠山身后赶到,他虽然目不能视,却凭听力判断出大致的情形,并察觉有一条形如巨蟒的怪物袭击义弟张翠山。 他口中发出一声霹雳般暴喝,“屠龙刀”化作一道黑色闪电迎风斩出,刀锋触到那触手时微微一滞,这柄削铁如泥的神兵居然只切入三分之一便被阻住。 但谢逊是何等高手,手上传来的触感刚有变化,他便已经随之变招,化劈斩为拖斩,以前掠的身拖动“屠龙刀”变换角度,登时将剩下的三分之二彻底切割下来。 断掉的后半段触手倏地收缩回去,前半段落在地上,还犹如活物般不断扭曲。 “大哥,那是一头巨大无比的章鱼,道长被它触手缠住,双方正在角力!” 张翠山也落回地面,惊魂甫定后,急忙用最简单的话语交代清楚眼前的情形。 谢逊颔首表示明白,举刀便要上前助战。 变身成巨人的胡垆急忙开口,声音也变得如洪钟大吕般浑厚浩大:“谢狮王不必出手,贫道早知潭中有此怪物,此次是专门设局捕猎。” 谢逊闻言收刀,面上带着些惊疑不定的神色问身边的张翠山:“五弟,道长是怎么了?我听着他似与平时不大一样。” 张翠山张口想说,却不知该从何说起,心中道:“什么‘不大一样’,明明是‘大不一样’才对!” 此刻胡垆终于凭着“法天象地”异能增幅后的神力,将这头巨章彻底拖到岸上。 离水之后,这怪物的力量登时削弱的一半不止,再无法与胡垆抗衡,被他反手抓住触手,如风车般轮了几圈,用力摔在远离潭水的地面上。 那巨章挣扎着还想爬回水中,胡垆手中却凭空多了三柄暗金色龙形飞刀,扬手间化作三道金芒破空飞出,破开那层坚韧无比的黑色表皮。 三柄飞刀贯入巨章体内后,胡垆附着在刀身上的真气与精神力同时发动,驱使它们分向三方团团旋转起来,将这个巨大头颅内的各种器官搅得一塌糊涂。 巨章就地翻滚挣扎一阵,渐渐地没了声息。 此刻胡垆也早收了“法天象地”的异能,却有些头痛如何向谢逊和张翠山解释。 原来他第一次来到这深潭时,见到这里明明草木茂盛,却并无多少鸟兽出没,连熊大和熊二两头在岛上称王称霸的夯货,每次到了此处,都会莫名地现出些焦躁不安。 发现有古怪后,他便仔细观察了这座深潭,虽然潭水深达百丈,却仍难以阻挡他的“天视地听”之能,接连观察数日后,终于被他发现每隔一段时间,从潭底一个极隐秘的洞穴内会有一条黑色触手飞快探出,捕猎水中的肥大鱼类。 虽每次都只是惊鸿一瞥,但胡垆仍凭借超人视力看清那触手上遍布吸盘,进而猜到洞中藏着的该是一条体型极其庞大的章鱼。 依胡垆的推测,这条章鱼应该是凭借这深潭下的地脉灵气突破先天限制,活了已不知几千年,到如今以成了气候,只是囿于这一方世界的天地元气稀薄,难以更进一步成为精怪。 在一般情况下,它应该是只会潜藏在水底的洞穴中苦熬岁月,根本没有兴趣出头露面。 但它对外界没有兴趣,胡垆对它却是兴趣多多——这等已经称得上凶兽或灵兽的家伙,一身从里到外全是宝物。 心中对这巨章有了想法后,胡垆便开始筹谋捕猎之法,腹中的水火龙珠自然便成为最佳的诱饵。 因为修为不曾恢复,他此次捕猎需要借助异能之力,便没有在事先知会谢逊和张翠山帮忙,谁知熊大、熊二这两个越来越机灵的家伙看到他在水底与巨章大战,自己又半点忙都帮不上,竟懂得跑回去搬救兵,也让胡垆已超出世俗理解的“法天象地”异能暴露出当即来。 谢逊察觉到胡垆欲言又止,笑道:“道长平日展现出的武功见识,早就让咱们感觉你不似世间凡人。如今再多一些神奇之处,也不过更坚定了咱们的猜想,道长也无须特意解释什么。” 张翠山也旋即醒悟过来,急忙附和道:“大哥所言极是,道长本就是神仙一般的人物,方才倒是我有些大惊小怪了。” 胡垆见谢逊主动递上台阶,暗赞这人不但文武双全,更是人情练达,难怪阳顶天在临终前会属意由他接掌教主之位。若非遇人不淑拜错师父,他的成就当远远不止于此。 心中赞过对方之后,他也顺势笑道:“贫道虽然有些与生俱来的能力,眼下却还是个十足的肉体凡胎,狮王实不必将贫道捧得太高。 “两位来的正好,可以帮贫道将这怪物运送回去。它在这潭底已不知生活了几千年,日夜吸纳天地元气、日月精华,一身血肉都变成了极难得的宝物,尤其是对我等习武之人大有裨益。 “此外,张夫人如今有了身孕,若是多吃些章鱼肉进补,贫道保证你们将来的儿子必然能拥有远超常人的先天禀赋。” 张翠山一听,两只眼睛登时亮了起来,再看那面目狰狞的巨章时,立即觉得顺眼了许多,同时更暗自决定这些日子定要变着法地将章鱼肉炮制出不同口味,保证娘子一天三顿也不会吃厌。 接下来的几天,章鱼肉果然成为岛上四人的主要食物,因为其肉质甚为鲜美,不管如何炮制都是难得的美味,众人倒也没有吃腻。 再加上每次进食之后,大家都能清晰感受到有不少精纯元气融入身体,令自己的体魄和修为都有大有提升,吃得便愈发开心。 胡垆发现这些章鱼肉内的元气流失极快。照此速度,不等他们吃完,内部元气便要流失殆尽。本着不浪费的原则,他分了一部分给两头早就垂涎三尺的白熊。 在分割章鱼肉之前,胡垆凭借身边的几件神兵,将它的整张皮剥了下来,经过鞣制后,这些极其柔韧的皮革便成了制作软甲的上好材料。 当然这种软甲只是对张翠山和殷素素算上的宝物,对谢逊便没了多少作用。对于胡垆而言,其防护力甚至远不及他的“金刚护体神功”或“金刚不坏”异能。 但胡垆看重的本也不是它的防护力,而是它极强的延展性。若能贴身穿上一件,今后再施展“法天象地”异能时,他便不会再有衣不蔽体、春光外泄之忧了。 第一百五十七章 五载飞逝,一帆先归 转过年来,殷素素果然生下一个儿子。 前些时候大家一起饮酒时,谢逊坦陈了自己的身世,说到父母妻儿俱遭师父“混元霹雳手”成昆屠戮时,虽然神色冷静话语平淡,但那一份彻心入骨的哀痛与仇恨,令在一旁倾听的张翠山、殷素素感同身受。 等看到谢逊用最轻柔的动作抱起已被他正式认为义子的小家伙,连早已失明的双目中都似绽放出无比慈爱的光芒时,张翠山心中忽地生出一个念头。 他悄悄与妻子商议一回,说服了心中有些不情愿的殷素素,又请来胡垆作为见证,当面向谢逊许诺,让这孩子改宗姓谢,继承谢逊的香火。 谢逊欣喜如狂,将那早夭独子“谢无忌”的名字移到这孩子的身上,并向张翠山夫妇许诺,自今之后将视此子为己出,宁可舍了自己的性命,也要护持这孩子一世平安。 得他如此许诺,本来心中一直有些别扭的殷素素终于释然。 因为殷素素在怀孕时进补了蕴含丰富天地元气的章鱼肉,所以这孩子的体质果然远胜寻常孩子,虽生在这极北苦寒之地,却一直无病无灾健健康康。 等孩子出了满月,胡垆从碧玉葫芦的空间中取出一些丹药,吩咐张翠山夫妇每日取他交代的分量,用热水化开后为孩子沐浴。 每隔一段时间,他还会亲自来为这孩子施用一次“金针度穴”之术,为他疏通经脉,消化药力。 先天禀赋加上后天培养,这孩子早早地便能开口说话和下地走路。 只是有深爱义子的谢逊溺爱维护,又有性子跳脱的胡垆毁人不倦,再加上熊大熊二这对惫懒家伙助纣为虐,弄得他一丁点大的时候便开始调皮捣蛋,稍大一点更几乎要将整座海岛掀翻过来。 张翠山夫妇这对正牌父母有时看儿子闹得实在不像话打算管教时,小无忌要不就是左唤一声“义父”,右唤一声“道长伯伯”,搬请救兵护身;要不就是抽冷子翻身骑到白熊背上,一溜烟逃得无影无踪。 张翠山和殷素素每每徒呼奈何,久而久之也只能听之任之。 总算胡垆和谢逊对小无忌也不是一味纵容,以至于他虽然顽皮,却并非顽劣。 比如说在胡垆的教导下,小无忌嘴馋时会伙同熊大、熊二去猎杀岛上的动物,但平时只会骑着白熊将其追逐一场弄得鸡飞狗跳便心满意足,绝不会为一己之好而动辄滥杀。 倏忽之间,四人来到这座已正式命名为“冰火岛”的荒岛上已满五年。 这一天晚上,张翠山夫妇刚刚哄小无忌睡下,胡垆忽以“千里传音”之法,隔着七八里路程将声音送到他们耳中,请他们和谢逊过去说话。 三人闻言,登时想到不久前胡垆说过的一件事情,当即不敢怠慢,出了自己居住的山洞,相携施展轻功来到胡垆这边。 胡垆已经在洞口摆上酒菜,含笑邀请三人入席。 张翠山见状,脸上立时现出黯然之色,问道:“道长,你当真要先回中土吗?” 原来这五年之中,胡垆当真砍伐树木造出能够航海的船只,而且是一次造了两艘。 张翠山等人问他为何要造两艘,他回答说自己在三五年之内需要先回中土做些安排。至于张翠山夫妇和谢逊,一则小无忌年幼,尚经不起海上的风波之苦,二则他们三人身上都牵涉不少江湖恩怨。所以最好在岛上多留几年,待小无忌稍大一点,以前事情也淡化一些后再悄然回归。 日前季节变化风向转换,胡垆便曾说过即将启航,今夜的这一场酒自然是别离之酒。 胡垆笑道:“贫道不过先行一步,短则三载,长则五年,大家便能在中土重逢。这几年来,贫道已经为无忌奠定了内外根基,到如今已经可以为他开蒙学武。 “武当派的功夫中正平和,翠山可以先教他些入门功夫。贫道许诺的刀法,总要等他十五岁之后才能修习。至于识字读书之事,最好还是交给谢狮王。翠山你性子偏软,孩子若学了你的为人,将来怕要吃亏。 “此外你们夫妇可以各写一封书信,贫道代你们转呈各自的师门与父兄,令他们不至太过牵念。” 五年相处,张翠山和殷素素早被胡垆的武功学识折服,心中都将其敬若师长,此刻听了他的这些交代,也只有恭然从命而不敢质疑。 谢逊胸怀豁达,倒没有表现出这些伤感离愁,只是向胡垆敬了几碗酒,预祝他一帆风顺。 美中不足的是胡垆那碧玉葫芦中贮藏的美酒早在前年便彻底喝完,如今喝的是胡垆用岛上野果酿造的新酒,味道倒也醇美,却总不及用五谷酿出的美酒来得烈性。 一场饯别宴过后,张翠山夫妇先回了住处照看孩子。 谢逊等张翠山夫妇走远了一些,将碗中残酒一饮而尽,面上现出些缅怀之色,叹道:“谢某在圣教中那几年,因为早年读过几本兵书,故而得阳教主信重,奉命从各分坛的教众中选拔精锐,一手创建了五行旗,作为总坛掌管的直属战力。从各旗的掌旗使到下属骨干,除了尊奉阳教主号令,便是以谢某马首是瞻。 “昔年阳教主失踪,若是谢某也参与争夺教主之位……嘿,不管是教主之下位份最尊的光明左使杨逍,还是年齿最长资历最老的白眉鹰王殷天正,都只有靠边站的份儿。即使杨逍挤走殷白眉,接管了光明顶圣地,也指挥不动五行旗,只能另创了风、雨、雷、电四门作为羽翼。” 胡垆对此并无怀疑,而且猜到昔年成昆之所以假借酒后乱性,对谢逊父母妻儿痛下杀手,最直接的目的便该是令谢逊无心去争夺教主之位,以免他挽回明教分崩离析的局面。 谢逊从怀中取出一张硝制过的兽皮,转手送到胡垆面前,道:“这是谢某写给五行旗掌旗使的一封书信,道长只需将它交给那五人亲阅,必能得到五行旗的全力支持,到时或另立炉灶,或索性取了教主之位,一切由道长自行决断。” 胡垆轻咳一声道:“谢狮王如此信任贫道,却令贫道有些惶恐了。” 谢逊哂道:“相处五年,谢某自信多少了解道长为人。你既然立志反元,便须要着手筹建势力。但以道长的性子,必然不会老老实实地白手起家。偌大一个群龙无首的明教,只怕早就被道长惦记上了罢!” 胡垆也知道自己的心思瞒不过这位文武双全的明教法王,当时哈哈一笑接过兽皮,然后道:“贫道既愧领了谢狮王这份盛情,总要有所回报。等到将来在中土重逢之日,贫道必有一份大礼回赠!” 转过天来,胡垆带了两头死活都要跟在他身边的白熊,上了泊在岛边的两艘船之一,向着海面的三大一小挥了挥手,升起用兽皮缝制的风帆,乘着越来越大的北风向南破浪而行。 不到片刻,那一片孤帆即消失在小无忌婆娑泪眼的视线之外。 第一百五十八章 官心狠如狼,民命贱如蚁 胡垆乘长风破万里浪一路南下。 他早在扩张了十倍的碧玉葫芦空间内贮藏了大量的食物清水,又有“天视地听”异能可以事先察觉危机趋吉避凶,所以这万里海路行来也算一帆风顺。 如此一连数月,右前方果然现出那一片广袤无边的陆地。 胡垆却并未立即登陆,而是沿着海岸线继续南下,准备在温州一带弃舟登岸,前往位于雁荡山的天鹰教总舵,先面见“白眉鹰王”殷天正,代殷素素传递家书。 一路无话,这一天胡垆行船到温州路沿海,趁着夜色弃了船只,带着两只白熊在平阳县附近登岸。 因为吃了那只巨型章鱼的肉,几年来又吸纳胡垆练功时散溢的水火龙珠元气,如今两只白熊的体型超出同类近倍,实在不便带入人烟稠密的城镇。 胡垆看看天色已将破晓,便吩咐它们在附近的荒僻山林藏身觅食,只不许任意伤人,待听到自己的召唤时再现身出来。 这两个家伙除了体魄外,灵智亦大有提升,听了胡垆的叮嘱,口中呜咽一番表示回应,然后如两座移动的小山般向着荒野中奔行而去,不多时便已消失在深林草莽之中。 胡垆穿越时在碧玉葫芦的空间里放着几套衣服,这几年来虽洗得有些发白,却避免了如谢逊、张翠山般作野人装束,在天明时随着路上越来越多的行人进了平阳县城,也并未引人注目。 平阳县为衔接海陆之门户,常有外邦朝贡或经商的船舶于港口停泊,县城内商铺林立,其中不乏江南各大商号的分店,正方便了胡垆采购物资。 他的碧玉葫芦里还有些财物,这些寻常事物虽伴他穿越了一次,却并未如那几件神兵与宝物般发生变化。 他先后进出几家商铺,购买了不少日常需用之物,最要紧的是打听到本地最有名的几家酒坊,买了不少好酒,尽都囤积在碧玉葫芦的空间内。 等到将已扩张十倍的碧玉葫芦空间填充了一半,时间也接近午时,胡垆便寻一家最热闹的酒楼,放开肚量畅饮饱食一回。直到过了申时,才乘着酒兴出了县城。 到了城郊的荒野,他正要发啸声召唤两头白熊,却看到有一大一小两个牧童赶着七八只羊从山坡上下来,便想等他们走远一些以免吓到人。 胡垆信步走到不远处的一颗大树下,从碧玉葫芦中取出一张刚买的直背交椅摆好,选个舒服的姿势坐定,一边小口啜饮碧玉葫芦中的美酒,一边遥望眼前的青山绿草、童子牧羊,倒也闲适惬意。 那两个牧童一个十五六岁、一个只有十来岁,面上都有些营养不良的菜色,身上衣服打着补丁,赤脚上穿的是草鞋。 他们也已看到了树下的胡垆,那大一些的牧童显然已识得些世态,因见胡垆身上穿的是一身刚买的光鲜道袍,便知道这不是自己一路的人,唯恐驱赶的羊群冒犯了他而招来是非,便招呼了该是他弟弟的小牧童,赶着羊群绕过了胡垆所在的位置。 眼看两个牧童赶着羊群要从自己眼前经过,胡垆双眉微微一蹙,目光移往另一个方向。 一阵急骤的马蹄声迅速由远而近,不多时便有一支作元蒙骑兵装束的百人队出现在胡垆的视线内。 元蒙得了天下后,在各处冲要之地驻军镇戍,北方以蒙古军为主,南方虽以汉军和新附军为主,却也都配置了精锐的蒙古军监督,眼前的这队骑兵便该是其中的一支。 看他们虽全副武装,但人马俱不见损伤,应该不是外出征战而是日常训练。 看到山坡上的牧童和羊群时,那些元蒙骑士中有人指指点点,胡垆的一双灵耳虽能听到他们七嘴八舌叽里咕噜,却一句也没听懂。 陡然间,其中一个衣甲与众不同,显然是个百户之类将领的骑士策马疾驰而出,一人一马风驰电掣般奔行到距羊群百余步时,蓦地在马上张弓一箭射来,精准地贯穿一只白羊的身躯 那羊一时还未死,倒在地上嘶声而鸣,吓得羊群四散而逃,两个牧童则呆若木鸡。 那骑士在马上哈哈大笑,志得意满,拨转马头横向奔驰,保持着百步以上的距离接连张弓发箭,每一箭必然射杀一羊,显示出精熟无比的骑射之术。 后面的元蒙骑兵见状,齐齐地发出野兽般荷荷吼声,为自家主将喝彩助威。 转眼间,几只大羊已尽遭屠戮,最后一只刚出生不久的小羊跌跌撞撞乱跑,最后跑到那较小的牧童腿边。 “不要杀我的羊!” 小牧童口中发出一时尖叫,俯身将小羊抱在怀中。 胡垆清晰地看到那骑士脸上现出一抹漫不经心的狰狞笑意,手中没有丝毫停顿地再次张弓发箭,弓弦响处,一支长镞重箭离弦而出射向牧童怀中的小羊,看这一箭的速度和力道,结果定是将小羊与小牧童的身体一起洞穿。 他刚刚踏上陆地便遇上这样的事情,用巧合解释未免说不过去,最合理的解释是这样的事情实属常态。 但想想元蒙在法典中明文规定,蒙古人杀死汉人,只需仗刑五十七,付给死者家属烧埋银子即可。 这还只是针对寻常蒙古人百姓而言,若是有些权势的蒙古人犯事,怕是连杖刑和赔款都免了。 以此推之,这些元蒙兵将视汉人性命如蝼蚁草芥,实是再正常不过。 “怜我世人,忧患实多……难怪明教会衍生出如此教义。如今的汉家百姓,性命与尊严都可被人任意剥夺,何止忧患实多,简直是水深火热。但贫道既然来了这一方世界,自然要改变些事情,留下些东西。” 在心头闪电般掠过这些念头的同时,胡垆的身形在交椅上凭空消失,再出现时人已经在那小牧童的身边,右手的拇指、食指和中指如采撷含露花枝般,轻柔无比地将那支呼啸而来的重箭从空中摘下。 随后他看也不看地随手一抛,这支箭几乎是紧贴着地面飞出,瞬间穿越百多步距离,到了那骑士马前时,蓦然如毒蛇昂首弹射而起,自下而上先贯穿了战马的颈项,又没入那骑士的咽喉。 后面的元蒙骑兵看到自家主将连人带马轰然倒下,先是齐齐地呆了一呆,随即纷纷怒气勃发,不是哪一个口中发出一声吆喝,一齐取出弯刀、铁骨朵、战斧等兵器,催动战马汇成一道奔腾咆哮的洪流,悍然向着站在牧童与羊群前方的胡垆发动了冲锋。 胡垆不想身后的牧童被波及,当即主动向前,赤手空拳孤身迎向这支骑兵。 双方都奔行极快,霎时间便面对面撞在一起,冲在最前面的一名元蒙骑兵高举一柄寒光闪烁的弯刀,向着胡垆头顶恶狠狠劈下。 胡垆则是不闪不避,只是在体表浮现出一层微不可察的黄色光华,“金刚不坏”异能已悄然发动。 那一刀正正地斩在胡垆头顶,竟发出一声嘹亮的金铁交鸣之声,甚至迸射出几点火星,而后咔嚓一声断成七八节。 不能那目瞪口呆的元兵回过神来,连头发也没掉一根的胡垆一掌推在他所乘的战马胸口,恐怖的力量将一人一马掀得离地飞起,打着转砸在后面的人马身上,十多骑人马摔成一片。 而且在彼此撞击的瞬间,胡垆暗藏在第一个元兵人马体内的阴柔真气猝然爆发,凡是被波及的人马俱都筋脉尽断当场毙命。 胡垆脚步不停,对从四面八方来的攻击亦毫不理会,全凭金刚不坏之躯硬抗。 而他的双手在起落之间,人与马俱如没有重量的稻草般四处乱飞,无论是摔倒的还是被撞倒的,没有一个能够活下来。 片刻之间,胡垆面前已经再没有能够保持站立姿态的敌人,所有的元兵以及他们的战马全都分散倒在他的周围,静悄悄地没有半点声息。 他回身来到早被吓呆的两个牧童身前,取出两锭银子放在那较大牧童的手里,微笑道:“今次的祸事不小,你们须立即回家,让全家人一起远走高飞。” 那牧童终于回过神来,看着面前这带着和善微笑的道人,满脸都是恐惧之色,犹豫再三方战战兢兢地接过银子,又拖着小牧童向胡垆磕了几个头,也不再管地上的死羊,只抱了唯一幸存的小羊,撒开腿一溜烟的跑了。 胡垆摇头叹息,随即张口发出一声绵绵长啸。 等啸声方歇,两头白熊从远处的山林中钻了出来,笨重的身躯奔行极快,霎时便到了胡垆身边。 这两个家伙得胡垆这主人带挈,本身已渐渐有了些气候,堪堪脱离了寻常野兽的范畴。 虽然由极北苦寒荒岛漂洋过海来到较为湿热的中土南方,它们依旧精神奕奕、活力十足,并没有现出水土不服的征兆。 胡垆举手分别拍拍它们的大头,翻身骑到熊大的背上,指明了方后,朝着雁荡山的方向疾奔而去。 顶点手机阅读地址 第一百五十九章 谈的是情义,念的是利益 雁荡山距离平阳县不远,被胡垆作为脚力使用的熊大和熊二奔行之速不逊寻常快马,到入夜前已近赶到了山中取名为“摩天寨”的“天鹰教”总舵。 当比寻常熊罴庞大近倍的熊大和熊二出现在“摩天寨”的入口时,在寨墙上把守的“天鹰教”教众着实吓了一跳,一个个弓上弦、刀出鞘,为首的一人向着熊大背上的胡垆厉声喝道:“下面的道人听了,立即叫那两个怪物停下,否则我们要放箭了!” “慢来,慢来!” 胡垆先令两熊停下,然后向着寨墙上打个稽首,笑眯眯地道, “诸位不必担心,这两头熊是贫道家养的,并不会伤人。烦请哪一位向贵教殷教主通报一声,便说有一个海外归来的胡垆道人专程拜访,带来了殷教主千金的家书。” “教主千金?” 寨墙上的众人闻言登时一阵大乱,五年前“天鹰教”在王盘山举行扬刀立威大会,结果主持大会的教主千金殷素素连同与其一道的武当派“铁画银钩”张翠山一起失踪,其余赴会的昆仑派、海沙帮、巨鲸帮、神拳门等大小门派弟子尽都变成呆傻白痴,由此更引发了“天鹰教”和与会各派长达五年的争端仇杀。 如今骤然听这个骑乘白熊的微胖道人开口便说是带来教主千金的书信,众人虽不敢相信,却也不敢有丝毫怠慢,当时有头目喝令胡垆在原地等候,自己快步如飞地跑去禀报教主。 胡垆也不着急,安安稳稳坐在熊大的背上,游目四顾观察这座“摩天寨”的形势,见其坐落于藏风聚水之地,依山而建易守难攻,寨墙坚固高耸,间隔分布箭塔碉楼,上面把守的教众尽着统一服色,统一使用制式兵器,神气精悍举止有度,隐隐地已超出寻常武林帮派,而有了点军伍的森然兵戈气象。 不多时,紧闭的寨门轰然洞开,一个身形高大、长眉如雪的黑袍老人大踏步走了出来,后面还跟着一个三十多岁年纪的白袍男子。 如今的胡垆已修为尽复,是成色十足的入微大宗师,当时便凭微妙的气机感应判断出这两人居然都是功臻先天的宗师级高手,当然前面老者的功力要深厚得多。 在“天鹰教”总舵,又是先天宗师,胡垆自然能够猜到来者正是殷素素的父亲“白眉鹰王”殷天正、兄长殷野王。 既然是正主亲自出迎,胡垆自也不便高踞熊背,当即侧身下地,也上前迎了几步。 双方走个对面后,殷天正迫不及待地拱手道:“老夫便是殷天正,这位道长当真带来了小女的家书?” 胡垆还礼笑道:“果然是殷教主当面,贫道胡垆,道号‘太朴子’,五年前与令千金、武当派张五侠有缘,同因所乘船只失事而流落的海外一座荒岛之上。今年贫道有事先归中土,令千金则有些不便,还须再耽搁三年五载,因此便写了一封家书,让贫道转呈殷教主。” 说罢,从袖中取出一卷捆扎结实的兽皮,转手送到殷天正面前。 一旁的殷野王皱眉问道:“我妹子有甚不便,怎地你能回来,她便不能回来。还有那谢……” “野王!”殷天正勃然作色,厉声喝止儿子说出后面的话,“道长能带来素素的消息,便是咱们殷家的恩人,你怎敢如此轻慢无礼,还不向道长谢罪!” 殷野王似也自觉失言,却又拉不下脸来向面前这个看上去不过二十来岁年纪的小道士道歉,只草草拱了拱手便算。 殷天正先双手接过胡垆手中的兽皮卷,然后侧身道:“道长一路辛苦,还请到寒舍少歇,容殷某聊备薄酒以表谢意。” 胡垆笑道:“殷教主言重,贫道正要叨扰。” 当下殷天正在旁相陪引路,殷野王则只能落在后面与熊大、熊二为伍。 这也令殷野王心中大为不满,不知父亲为何对这貌不惊人的小道士如此礼遇。 三人一起到了寨内,胡垆在殷天正盛情相邀下在前厅落座,两头白熊则被他留在门口,一左一后老实蹲坐,恰似守门瑞兽。 殷天正先吩咐奉茶备酒,而后向胡垆告罪了一声,当面拆看女儿的书信,殷野王也凑了上来一起观看。 殷素素在信中首先说了自己一切安好,且已与张翠山成亲生子,并说明因孩子尚且年幼,要再过几年等他长大一点再渡海南归;其次则郑重交代了送信的胡垆道长是一位不世出的前辈高人,请父亲和兄长务必以礼相待,不可得罪了他。 殷天正父子看了这书信确是殷素素笔迹,尤其最后又有她作为“天鹰教”所属“紫薇堂”堂主的花押密文,倒也没有怀疑书信的真假。 殷天正尚沉吟不语,殷野王则有些惊疑不定地向胡垆问道:“舍妹在书信中称道长为‘前辈’,恕殷某眼拙,敢问道长今年贵庚?” 胡垆从容笑道:“不敢,贫道虚活四十五度春秋,只因修习了些练气养生之术,故此看起来面嫩了一点。” 殷野王瞠目结舌,心中暗道:“你这哪里是面嫩一点,分明是嫩到出水。若我房中那几个妻妾知道此事,怕是磕破头也要求你教一教那劳什子‘练气养生之术’!” 殷天正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情,却并没有立即开口向胡垆询问,而是吹胡子瞪眼地骂起张翠山,说这什么武当名侠着实不当人子,无媒无聘地便骗走自己的宝贝女儿,将来见面二话不说先打断腿,十足疼爱女儿的老父亲和嫌弃姑爷的老岳父双重嘴脸。 他骂了半晌后,又将书信反复看了几遍,重新卷好小心收在怀中。 恰在此时,外面有人将酒菜送到,殷天正当即请胡垆入席。 两人相对而坐,殷野王则在一侧打横相陪。 殷天正示意殷野王动手斟酒,而后连连向胡垆举杯之意,口中说不尽的感激之意。 胡垆酒到杯干,将对方这份盛情全盘接受。 酒过三巡,殷天正似是不经意间问道:“敢问道长,这些年来,老夫那拜弟谢逊可还安好?说起来我们老兄弟已是多年未见,实在令老夫牵挂的紧。” 胡垆稍稍一怔,随即明白殷素素这聪明的女人定是因深悉父兄为人,知道纵使说明了“屠龙刀”的真相,他们也未必相信,故此索性只字不提谢逊之事,以免多生事端。 只是她不曾想到,当初王盘山大会上,谢逊虽用狮吼功将在场众人都震成痴呆,却漏了一个事先重伤昏迷的“天鹰教”玄武坛坛主白龟寿,以至于殷天正父子早已知道是谢逊夺刀掳人。 此刻殷天正这似是漫不经心的一问,关心的自然不是早已分道扬镳的义弟谢逊,而是那把据说能号令天下的屠龙宝刀。 第一百六十章 只手遮天,双鹰敛翼 胡垆也明白殷素素隐瞒谢逊的消息,多半还是为她的父兄考虑,不想他们为了追索“屠龙刀”而与自己生出龃龉——相处五年之后,殷素素当然知道若双方发生争端,倒霉的只能是她的父兄。 但殷家父子已经知道当年之事与谢逊有关,胡垆也便不用替殷素素隐瞒。 何况他此次前来,也不仅仅是为了送一封家书。 若殷家父子都是秉性纯良之辈,对他这个信使只是感激而不生旁的心思,他反而会有些为难。 见殷天正终于开口问起谢逊消息,胡垆心中暗喜,面上也是浑不在意地随口答道:“谢狮王吗?说来只怕殷教主要见怪,如今狮王他不仅收了教主的外孙做义子,还与张五侠夫妇义结金兰,与教主的关系却更加亲厚了。” 殷天正和殷野王都目瞪口呆,一时间连“屠龙刀”的消息都忘记追问。 发过愣后,殷天正破口大骂:“谢老三这混蛋果然一如既往的混蛋,他和老夫的女儿女婿称兄道弟,却教老夫如何自处?” 胡垆对此自然不会发表甚意见,只是端着酒杯笑而不语。 殷天正骂了半晌之后,才终于想起正事,向胡垆拱手道:“道长,老夫这里还有一个不情之请。虽然小女在信中说,要等我那无忌外孙稍大一点再返航中土。但老夫已与小女阔别数载,委实一刻也不愿多等。只盼道长体会为人父母者的这份殷殷怜子之情,指点你们栖身那海岛的方位,老夫将即刻出海前去探望小女。” 胡垆面上现出恰到好处的为难之色,斟酌道:“父母爱子之情乃是天性,贫道自然不该从中阻拦,只是这里面却有一桩为难之事。殷教主当知谢狮王在江湖上结仇无数,如今他远遁海外,实也有避祸之意。贫道回归中土之前,狮王曾郑重叮嘱贫道,不可泄露他的藏身之处,贫道也已应承了下来。此刻若将那海岛的位置告知殷教主,未免有违诺之嫌。” 一旁殷野王听出他话中再分明不过的推脱之意,面色登时阴沉了下来,手中的酒杯在桌面上重重一放,张口便待发言。 殷天正却使眼色令他稍安勿躁,随即移回目光继续望着胡垆,知道他必然还有下文。 果然,胡垆似乎想到甚主意般双眼一亮,道:“贫道有一个计较在此,不若在此与贤父子以武会友做一场赌斗。等贫道输了,便将那海岛的位置作为彩头告知殷教主。如此等将来与谢狮王见面,贫道也可推说是自己技不如人,并非有意违诺。” “这法子好,咱们就这么办了!” 殷野王长身而起,身躯如一片白云般飘到院中,遥遥地向胡垆拱手道, “如此便由在下来向道长请教高明!” 胡垆手拈酒杯,却并不理会外面搦战的殷野王,只是笑吟吟地望着对面的殷天正。 至此殷天正才彻底相信面前道人这副年轻皮囊下,确是个有些年纪且经历过世事的老家伙,否则绝不致如此脸厚腹黑。 当时他也不再假装糊涂,从怀中取出一块铸造成“鹰击长空、双翼如焰”造型的黑铁令牌,轻轻放在桌面上道:“既是赌斗,自然没有只道长一方出彩头的道理。老夫也用这面可以号令‘天鹰教’下三堂五坛十八分舵的‘鹰焰令’作为彩头,聊博一笑。” “殷教主豪气干云,贫道佩服!” 胡垆鼓掌赞叹,随即抓过桌上的酒壶,仰首将壶中的一斤多美酒倾入口中,而后向殷天正拱了拱手,一齐起身来到院中。 殷野王早等得不耐烦,见胡垆带着熏熏酒意出来,忖道:“交手之前居然还如此贪杯,这却是你自己寻死。” 当然,他虽如此想,但看在自己妹妹的份上,也不会当真痛下杀手,只是决意给他吃些苦头。 当时他在口中说一“请”字,双手屈指如钩,亮出家传绝学“鹰爪擒拿手”的门户。 “且慢!”胡垆急忙摆手,转头望向身边的殷天正,带着些不解的神色道,“怎地殷教主不一起下场吗?方才贫道已说明是要与贤父子切磋的。” “牛鼻子焉敢如此狂妄!” 殷野王闻言勃然大怒,白衣凌空如鹰隼扑猎,双爪以“封天锁地”之式向着胡垆周身大穴扣拿。 胡垆抬手一张隔空虚派,掌力充斥方圆数丈空间,如一面墙壁般向着身在虚空的殷野王压了过去。 殷野王脸色陡变,急忙化爪为掌,双掌连环拍出,澎湃浩荡的掌力铺天盖地落下。 两股掌力在虚空交击,如晴空霹雳般轰然炸响,胡垆身形如山岿然不动,殷野王却受掌力反震,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抛飞。 殷天正一双欺霜赛雪的长眉上扬,目中闪过一抹厉色,双手如鹰爪无声无息扣拿近在咫尺的胡垆软肋,指尖堪堪触及胡垆的衣服时,口中才喝出一声:“得罪!” 胡垆却安安稳稳立足原地,任由他双爪收紧。 殷天正自信这一双鹰爪之下,便是金石也能留下痕迹,只要手指收紧,胡垆便难逃他掌握。 岂知在他指尖与胡垆的衣服之间,竟还有一层无形无相却坚韧无比的真气。那足以分金碎石的鹰爪扣拿在这层真气上时,不仅未能将其破开,反而被其中蕴含地强劲反弹之力震得指尖发麻。 “金刚护体神功!” 殷天正心中骇然之际,见胡垆反手一掌向自己当头按落,掌势浩大,掌力沛然,莫可抵御,急忙施展赖以成就“鹰王”之名的“天鹰身法”,双臂一张如苍鹰展翼,身躯扶摇而上,脱开胡垆掌势笼罩范围。 与此同时,殷野王也在空中振臂重新控制住身法。 父子二人在高空转折盘旋,俯身便要联手向地面的胡垆发动雷霆之击。 但两人定睛去看时,地上的胡垆竟已凭空消失。 两人一怔之间,陡然同时感觉到头顶上传来无比恐怖的压力。大骇之下转头向上看时,却见胡垆不知何时已经凌驾与他们父子之上,人如高踞九霄之上俯瞰人间芸芸众生的尊贵帝君,一只手掌如一方象征主宰天地生灭万物存亡权力的巨大印玺,向着他们两人当头盖下。 掌如印落,整个天空仿佛都被那一只白皙宽厚的手掌遮蔽,掌势之下的殷家父子没有任何退避躲闪的空间,只能竭尽全力四掌齐出,心中却都生出螳臂当车的无力与绝望感觉。 第一百六十一章 老谋,深算 殷天正与殷野王父子联手,四掌合力迎上胡垆“归藏八印”中的一式“钧天印”。 双方掌力交击,迸发出一声石破天惊般的大响,激荡的劲气余波将旁边房屋顶上的瓦片掀飞大半,如雨点般噼里啪啦抛洒在十数丈范围内。 殷家父子身形如流星陨落,重重地砸在地上,脚步踉跄几乎坐倒,满面涨得通红,胸中气血翻滚,却出奇地并未被震伤脏腑经脉。 胡垆随后从空中轻飘飘落下,站在殷家父子对面,似乎刚刚从方才饮酒之后的熏熏醉态中清醒过来,向着两人连连拱手,满脸歉意地道:“该死,贫道这贪杯的毛病当真误事,尤其是一喝酒出手便不知轻重。方才那一掌实在不该在切磋时使用,贤父子可曾受伤?” 殷天正先一步抚平了沸腾的气血,抬手按住面露不甘目现阴狠的殷野王,强笑道:“无妨,还要多谢道长手下留情。道长的武功,只怕已不逊于那武当山上的张三丰张真人。愚父子班门弄斧,当真自曝其丑,可笑至极。” 胡垆忙道:“殷教主言重,贫道不过侥幸胜了一招罢了。” 当时殷天正命人换一间房舍重摆酒席,再次邀请胡垆入席畅饮。 在宴上的第一件事情,便是说明了愿赌服输,将那一面“鹰焰令”送给胡垆。 胡垆推拒了一回,见殷天正一片拳拳盛情,也只得道一声谢后,勉为其难收了下来。 再次饮酒时,殷天正绝口不提谢逊,只是仔细问起了女儿、女婿和外孙一家三口在海岛上的生活。 胡垆便捡着诸如张翠山与殷素素如何夫妻恩爱、婚后数年也一直如胶似漆,小无忌仗着自己和谢逊撑腰、一天到晚调皮捣蛋之类的生活趣事说了一些。 尽管都是鸡毛蒜皮,殷天正却听得津津有味、眉开眼笑,还不时追问其中的一些细节,完全是一派慈爱长者的模样。 一场酒宴尽欢而散,因为天色已晚,殷天正殷勤地请胡垆留宿一晚。 胡垆也没有推辞,只再说了一声“叨扰”。 当时殷天正便唤人来扯去残席,换上香茗与胡垆继续攀谈。 期间殷天正又问起胡垆下一步的行止,胡垆便坦然说了自己还有两封书信要投递,一封是张翠山写给武当山上的恩师与师兄弟的,另一封则是谢逊写给明教所属五行旗的五位掌旗使的。 前一句倒还罢了,听到后一句时,殷天正的脸色微微一变,旋又似想通了什么,现出一抹像是幸灾乐祸的嘲讽之色,哈哈一笑也未再多说。 夜色渐深,胡垆带了两头同样受到热情款待,吃得肚皮滚圆的白熊,随着殷天正唤来的仆人,前往客房休息。 等胡垆走后,在一旁生了半天闷气的殷野王凑到近前,压低声音道:“爹,这牛鼻子武功虽高,终究只是一个人,何不……” 殷天正摇头道:“野王,你虽在去年晋升先天之境,成就武道宗师,却终究还少了些宗师的底蕴和见识。对于一位入微大宗师来说,除非遇上相同境界的对手,否则便是面对千军万马,纵打不过也能从容全身而退。” 殷野王满脸都是不可思议的惊讶神色:“爹你没有看错,当今之世的入微大宗师,便除了武当一道、少林三老,便只有元蒙方面那几个不出世的老怪物,最多再算上失踪数十年的阳顶天教主,那牛……胡垆道人再厉害,也无法与这几位相提并论罢?” 殷天正道:“在先天之境内,能够击败你我父子联手者或有人在,但能够令咱们无伤完败的,便只能是传说能将自身每一分力量都控制得精细入微的大宗师了。” 殷野王回忆与胡垆短暂交手的每一个细节,终于确定胡垆出手之时,对力量的控制确实达到不可思议的境界,当时有些泄气地道:“难道就这样放过他,要知那可是传说能号令天下的武林至尊‘屠龙刀’!” 殷天正哂道:“不过是一柄刀而已,便算它是神兵利器,又凭什么号令天下?为父若当真看重它,又岂会随便交给你妹妹去弄什么扬刀立威大会? “与那劳什子‘屠龙刀’相比,素来以谢逊马首是瞻的‘五行旗’那数万精兵,才是为父真正想要的东西。 “不过此事也不急在一时,既然谢逊已经与你妹妹、妹夫结拜,将来总有见面的机会,到时未必不能将他拉到咱们这边……” 父子二人正说话时,外面忽地有教中下属求见,呈上一封刚刚送到的密信。 殷天正接信拆阅之后,立时怔在了当场。 殷野王见父亲神色不好,急忙问是否发生什么事情。 殷天正却先问他:“你可记得平阳县那支蒙古骑兵?” 殷野王道:“自然记得,那是刚刚由北方调来的一支精锐。爹你说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正打算什么时间将这支骑兵灭了。” 殷天正又问:“若此事交由你操作,需要动用多少人手?” 殷野王精神一振,仔细盘算一番后道:“这是蒙古人中的精锐战兵,若要将其全歼,最少须要一千好手设计伏杀。” 殷天正叹道:“不用如此麻烦了,平阳那边的暗探禀报说,昨天那一百精骑连人带马被屠戮一空,从现场的痕迹判断,出手的只有一个人。” 殷野王倒吸一口凉气:“难道是……” 殷天正颔首道:“这信中还说曾在平阳附近的山林看到两头巨型白熊出没,如无意外,便是胡垆道人动的手了。如此武功绝顶又心狠手辣的人物,实在没必要与之结仇。” 此刻殷野王已再无异议,跟着点头道:“爹您所见甚是。” 在客房中打坐的胡垆将殷家父子的这番对话尽收耳内,暗自称赞殷天正这位老人家虑事果然周密深远,随后将打赌赢来的那面“鹰焰令”拿在手中把玩,面上现出沉思之色。 他当然知道这面仿照明教“圣火令”所造的令牌,名义上虽是“天鹰教”教主至高权威的象征,但绝非是个人拿在手里便能令“天鹰教”的三堂五坛十八分舵俯首听命。 当然,如今这令牌落到自己手中,将来若有合适的时机,未必不能拿来做些文章。 第一百六十二章 密谋,定计 大都,相府。 当朝丞相脱脱独坐书房之内,将手中一份卷宗翻来覆去阅读,一张颇有英武果决气概的脸上略有些踌躇神色。 他虽是元蒙权贵,却因自幼仰慕汉学,又拜得一位大儒为师,因此在家中常喜穿汉服,这间书房的书架上也收纳了不少经史子集之类典籍。 正在思虑之际,门外有侍奉的书童恭声禀道:“老爷,汝阳王千岁与吴先生到了。” “快请!” 脱脱精神一振,口中说话的同时,也从太师椅上起身,从书案后转出来迎向门口。 书房门打开,两个人已一先一后走了进来,显然与脱脱关系匪浅,丝毫没有见外的意思。 前面一个做蒙古贵族装束的中年男子体魄雄壮,面相冷峻,举手投足间都带着浓重的军旅痕迹。 后面则是一个鹤发童颜的老者,身上穿着一件朴素儒生青衫。 这中年男子名为察罕特穆尔,官拜太尉,爵封汝阳王,与脱脱自幼相识,同入仕途,前年又合力扳倒独揽国政、跋扈恣肆的权臣伯颜,凭此大功俱得皇帝重用。 脱脱为相,锐意革除陈年积弊;察罕为将,率大军四处镇压叛乱。 两人算是最牢靠的政治盟友,都立志要竭尽所能,令如今日薄西山的元蒙重现当初如日中天的辉煌。 那老者名为吴直方,本是当世名儒,早年得脱脱之父马札儿台赏识,马札儿台许之为诸葛孔明一流的智者人杰,延请入府教授儿子学业。 此人不仅学贯三教渊博如海,早年更有奇遇,得了昔年全真教的武学秘典,练成全真祖师王重阳赖以称雄天下的“先天功”,在知命之年成就入微大宗师。 脱脱一身文武技艺尽得吴直方真传,入仕之后又将之倚为智囊,这些年所做的每一件大事,都有吴直方在背后出谋划策。 如今脱脱已贵为丞相,也曾想向朝廷举荐吴直方,酬答他多年教导及辅翼之情。 但吴直方并无功名之念,只接受了一个集贤学士的虚衔,平时仍以脱脱首席幕僚身份自居。 宾主相互见礼之后各自落座。 “今日请两位前来,只因刚刚收到了‘天鹰教’中暗子飞鸽传书送来的一个消息。” 脱脱从书案上拿起那份卷宗,先送到察罕手中。 察罕迅速浏览一面,两道浓眉紧紧皱了起来,随即将卷宗递给吴直方,然后向脱脱问道:“脱脱,那胡垆道人究竟是何来历?我怎地从未听说过有这一号人物?” 因为是自幼相识的好友,且本身沿袭的蒙古人的豪爽性格,尽管双方都身居高位,他还是如旧时般直呼脱脱名字。 脱脱道:“这些年来咱们在江湖中悄悄布下一张大网,虽说不上疏而不漏,却也绝不该漏掉一个修为已臻入微境的大宗师。但我已查阅了近十年来的所有存档,根本没有关于胡垆道人的半点信息,由此可以确定他该是从未到过中土,否则只要与人有过交集,也该留下一点痕迹。” 此刻吴直方也看完卷宗,接口道:“自大元覆灭前宋伪朝后,许多武林宗门不愿归化新朝,纷纷选择远遁深山或海外。这胡垆道人既是从海外归来,说不定便是当年某个隐居海外的宗派传人。” “也只有这一个解释了。”脱脱点头道,“先生,当初你设计将‘屠龙刀’抛入江湖,欲挑动各派彼此争斗厮杀,而无暇与朝廷作对。 “只可惜此计才初见成效,‘屠龙刀’便被谢逊夺走带至海外。后来各派虽仍有争端,却只限于前仇旧怨,并未形成先生预期中席卷整个江湖的大劫。 “如今这胡垆道人身上有谢逊和‘屠龙刀’的下落,我们是否可以从中做些文章,从而延续当初未竟之计?” “好啊!”察罕用力一拍大腿道,“若是听说了谢逊和‘屠龙刀’的消息,必会有不少人争先恐后的去找胡垆道人逼问消息。偏偏胡垆道人又是个入微大宗师,那些人必然讨不了好。一旦有人流血殒命,胡垆道人立时便成武林公敌。以他的实力,说不得一人便可将江湖搅得翻天覆地。” 一旁的吴直方则沉吟道:“事情未必如此容易。从那胡垆道人在‘天鹰教’的表现来看,该是个胸有城府人情练达之人。即使与人生出争端,也未必会轻易下杀手。到时那些最是好面子、重恩仇的江湖中人在惧其武功之余,多半还要承他留手之德。” 察罕面向现出一抹狰狞笑意:“吴先生莫非忘了昔年武当俞岱岩之事?纵使那胡垆手下留情,咱们也可以帮他一把,将这仇结死了!” 吴直方缓缓摇头:“王爷不清楚入微大宗师的厉害。以老夫而言,王爷手下那些高手只要接近老夫身边百丈之内,老夫变会有所警觉。而只要被老夫发现一点踪迹,那些人便休想逃出老夫的追杀。在胡垆道人也是一样的道理,咱们要嫁祸于他,便要紧跟在他后面动手,但如此又有被他察觉的风险。” 察罕有些苦恼地道:“那该如何?难道就此放弃不成?近年来那些自诩英雄豪杰的江湖中人可给朝廷找了不少麻烦,许多官员都被他们割了脑袋。这情形在南方愈演愈烈,以至于弄得人心惶惶,有些胆小鬼甚至不愿意到南方就职。” 吴直方道:“若要施行此计,便只有老夫亲自走一趟了。” 脱脱忙道:“我以先生为膀臂,有多少大事还要先生代为筹谋,须臾离不得左右。宁可舍了此计另做他求,也没有劳动先生远行的道理。” 吴直方笑道:“数十年来,天下的入微境大宗师便只有我们几个老家伙,也实在有些冷清。老夫此去不仅为执行此计,也是要看一看那胡垆道人的入微之境是否名副其实。” 脱脱知道自己这位先生做出决定后便绝不会轻易悔改,当时也只能同意,并为了配合吴直方而即刻传下命令,着人尽快将胡垆道人知晓谢逊及“屠龙刀”下落的消息暗中传播开去。 便在这三人密谋定计的同时,胡垆已经轮番骑乘两头白熊,一路西行来到武当山下。 第一百六十三章 武当三丰,松柏长青 “九年面壁养神体,默默昏昏如炼己。无束无拘得自由,随缘随分能知止。心同日月大辉光,我与乾坤为表里。打破虚空不等闲,收拾六合一黍米。” 在这一方世界里,张三丰自然不可能如他所作《金丹三十六诗》之一所述,九年面壁而悟得纳六合于粒米的广大神通。 但他《九阳真经》残篇为基,参悟道家冲虚圆通之道而妙悟拳理,开辟烛照千古的武当一脉武学,成就一代承前启后、继往开来的大宗师,则是无可争议的事实。 当今之世,参透入微之境奥秘的武道大宗师也非只张三丰一人,但张三丰自于四十岁成就大宗师,登临天下第一高手的峰巅之后,近一甲子来便再无人能够撼动其地位。 即使同为入微之境的其他几位大宗师,也从没生出过挑战张三丰的念头。因为他们心中都非常清楚,之所以大家都是入微之境,是因为这一方天地的极限便是入微之境。即使同处这一层境界,张三丰无疑走得比所有人都远,或许已经触摸到这一层境界的极限。 此刻胡垆身在武当山下,抬头遥望山顶郁郁葱葱四季常青的松柏,想象着这位无上大宗师的绝代风采,心中也不由地生出些向往之意,憧憬此次会面的收获。 “这位道友,还请止步!” 此刻他身在武当山门之前,身后站着两头体型巨大的白熊,早引起武当派守山弟子的注意,两名年龄都在二十岁上下的道人一起迎了上来,一起施礼后迎住胡垆。 胡垆见着两人步履轻捷,显然内功已颇有些火候,不由暗赞武当派能以后起之秀比肩少林这等千年大派,初时或依仗张三丰这尊大神坐镇,如今却已当真有了几分与少林分庭抗礼的底蕴。 这两名武当弟子不仅武功扎实,为人处世也颇为练达,即使看到胡垆身后那两头大异寻常野兽的白熊,脸上只微现惊愕之色,在胡垆面前也是不卑不亢。 “敢问道友,到访敝派有何贵干?” 听到其中一人发问,胡垆笑呵呵地答道:“贫道胡垆,道号‘太朴子’,此次拜访贵派,却是受人之托,将一封书信专程贵派祖师张真人。” 听胡垆道明来意后,两名武当弟子对视一眼,其中一人有些为难地道:“道友见谅,祖师近年来常在后山闭关,轻易不见外客。若有书信,可交由我二人呈送主持日常事务的宋师伯。” “宋远桥宋大侠吗?倒也不是不可以。不过贫道既来了一趟武当,若不能见张真人一面,未免有些可惜……” 说到此处,胡垆脸上忽地现出一抹戏谑之色,眼望山顶道, “贫道胡垆,恳请武当张真人赐见!” 他这一句话却用上了“醉龙八音”的法门,近在咫尺的两个武当弟子听在耳中,感觉与正常说话并无区别,正莫名其妙不知面前这道士弄什么玄虚时,这句话却在武当山上方如洪钟大吕般回荡起来。 “你……” 尽管修养和武功都颇为不凡,此刻两名武当弟子面上也都现出惊疑不定神色,随即齐齐地向后退了几步,目中露出戒备之意。 胡垆却不在意两人的反应,只是眼望山顶等待回复。 果然,等他的这句话在回荡片刻后渐渐平息,一个低沉柔和的声音随风飘来,虽不如胡垆的声音那般浑厚浩大,却清晰地传入胡垆及两名武当弟子耳中: “老道尚须更换衣巾,不便迎接贵客,烦请道友至紫霄宫相见。” 胡垆向山上拱了拱手,随即笑吟吟地看那两个武当弟子。 两名武当弟子当即从震惊中醒悟过来,急忙引路请胡垆登山,两只白熊仍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才行到半山处,迎面有两个道装中年人从山上下来,遥遥地向胡垆拱手道:“在下宋远桥(俞莲舟),奉师命迎接胡垆道长!” 他们虽穿道服,却只是为方便主持山上各种事务,其实并未真正出家,因此都不以“贫道”自称。 胡垆见张三丰坐下排名最前的两大弟子赫然都是功臻先天的宗师级高手,修为该只稍逊于殷天正这老牌的先天宗师。而且武当功夫以绵柔见长,后劲最足,双方若是正面交手,胜负尚属未定之数。 他想到武当七侠之中,张松溪与宋、俞二人年龄相当,应该也有先天之境的修为。 俞岱岩入门尚在张松溪之前,虽然四肢残疾,却不耽误内功修行,而且只会更加专注内功,说不得也是一个先天宗师。 如今的张翠山虽远在海外,不能受张三丰耳提面命,但在自己和谢逊的指点下,如今也已有了晋升先天之境的势头。 殷梨亭和莫声谷身在师门,进境怎也不会落后于张翠山,想来都在近年有望先天。 上一世的少林派虽也有心湖等七大首座俱臻先天,那是依仗了少林派的千年积累,而武当七侠却出自张三丰的一手调教。 只凭这教徒弟的手段,其他大宗师便难以望其项背。 心中闪过这些念头的同时,胡垆已上前含笑与宋远桥、俞莲舟见了礼,而后便由这二人引路直入紫霄宫。 如今这座始建于北宋宣和年间的道观尚未经过明朝的重修扩建,恢弘雄伟或不及胡垆前世所见,但一砖一瓦都更多几分岁月积淀的沧桑风韵。 胡垆将白熊留在院中,随宋、俞二人到了一间偏殿,看到当中坐着的一个须眉如雪的道人,旁边侍立这一个身形枯瘦的中年男子,一白面无须、一铁面虬髯两个青年,当时猜到这是张三丰及张松溪、殷梨亭、莫声谷。 他上前打个稽首,微笑道:“贫道胡垆,受贵派张五侠之托,将此书信转呈张真人及武当六侠。” 说罢便从袖中取出一卷兽皮托在掌上。 此言一出,殿内武当派众人俱都动容。 连张三丰也怔了一怔,才带着一脸不敢置信的惊喜神色颤声问道:“胡垆道友,这当真是劣徒翠山的书信?” 胡垆笑道:“书信在此,张真人一看便知。” “是!是!老道当真糊涂了。” 张三丰当即亲自起身上前,从胡垆手中接过那卷兽皮展开观看,宋远桥等人也都顾不得礼节,纷纷凑到师父身边一起看信。 “哈,五哥竟然已经成了亲,还生了一个叫做无忌的孩儿!” 殷梨亭看了一眼,首先又惊又喜地叫了起来。 宋远桥似嗔实喜地笑骂道:“五弟忒矣大胆,成亲这等大事,居然不先禀明师父,也不怕师父怪罪。” 张三丰一面看信,一面随口笑道:“翠山身在海外孤岛,如何来向为师禀明?若他只因这等小节便耽误人家姑娘,为师才要怪罪呢!” 俞莲舟则眉头微皱:“五弟的妻子是天鹰教教主之女,那殷天正……” 张三丰仍是浑不在意地笑道:“天鹰教教主之女又如何?那殷天正虽行事有些乖僻,却是个慷慨磊落的真豪杰,绝非卑鄙小人。何况天鹰教自立派以来,一心与元蒙为敌。只这一条大义,便足掩其余小瑕。那姑娘既然是他的女儿,人品便绝不会差了,足为翠山良配!” 被冷落在一旁的胡垆,见到如此一个有“人”味、爱“护短”的张三丰,心中立时大生知己之感。 第一百六十四章 剥茧,抽丝 等到将张翠山写的那封长信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张三丰抬眼看到胡垆这位客人仍站在原地,心中登时大感歉意,急忙将信卷好收了起来,吩咐殷梨亭和莫声谷两个小弟子亲自看座奉茶。 宾主各自落座之后,张三丰脸上带着诚挚的感激之色,微微欠身道:“翠山在信中说,这些年来在岛上多承道友关照指点。贫道的弟子自己知道,他人品武功都是好的,但见识阅历便有些不足了。若没有人帮衬,在那海外孤岛之上生活,还不知要吃多少苦头。道友对翠山的恩德,老道感同身受。” 胡垆笑道:“张真人言重了,当时我们几人流落荒岛,自然要抱团取暖,互相帮衬,也说不上谁关照谁。” 张三丰手捻银髯,摇头笑道:“贫道称一声‘道友’,不仅是出于感激之情,也是出于对一位入微大宗师的尊重,道友口口声声称老道什么‘张真人’,难道是想老道反过来唤你一声‘胡真人’?” 武当五侠等人闻言莫不骇然,这才知道面前这位据说只比宋远桥年长几岁的道人,竟是一位武功境界足以与师父相提并论的绝世高手。 胡垆拱手道:“如此便恕贫道狂妄,斗胆也唤一声‘道友’了。” 张三丰颔首道:“如此才是正理。老道正感近年来只是闭门造车,也不知自己参悟的一些武学道理是否偏颇。道友若有闲暇,不妨在荒山盘桓数日,你我好生论一论道。” 宋远桥等人一听,便知道师父是想借机报答胡垆道人照拂弟子及传递书信的恩情。 即使胡垆同为大宗师,他们也不认为其武学修养能够与自己师父相提并论,师父所说的“论道”,自然是指点的意思更多。 “能得道友指点,贫道幸何如之。” 胡垆也明白对方的心意,先谦逊了一句,随即却将话锋一转道, “然则此事也不必忙,贫道另有一事相询。” 张三丰道:“道友请讲。” 胡垆道:“贫道曾听翠山提过,道友门下第三高足俞岱岩遭人暗算受伤。如今过了这些年,不知可曾痊愈?” 张三丰听对方提到俞岱岩,本来喜气洋洋的脸上登时转为黯然,叹道:“有劳道友见问,只可惜岱岩是被歹人以重手法捏碎了四肢骨骼,虽然侥幸保住性命,但手足已残,只能终身与床榻为伴了。” 说到此事时,其余的武当五侠也个个面色沉重。 七侠莫声谷更愤然道:“什么歹人,分明是那少……” “七弟!”俞莲舟低声呵斥一句。 昔年因俞岱岩重伤和龙门镖局灭门这两桩悬案,本就不算和睦的少林与武当两派大生龃龉。也就是上面之人觉得这两件事都疑点重重,故此约束了门下在真相未明之前不许生事,这才没有引发两派火并。 莫声谷身份不同,若是一句话将俞岱岩之事硬安在少林派头上,传出去必然生出不少麻烦,所以俞莲舟才要出言喝止。 他为人秉性方正严肃不苟言笑,几个师弟怕他更甚于师父和大师兄,莫声谷被他喝得脖子一缩,后半句话也吞回肚中。 胡垆虽对其中原委一清二楚,却没有在此时揭破谜团的意思,继续自己方才的话题,向张三丰道:“实不相瞒,贫道在医术一道上颇有心得。若道友不弃,贫道愿意去看一看俞三侠的伤情,或许能尽一份心力也未可知。” 张三丰先略怔了一下,旋即明白对方是不愿留下挟恩图报之名,才想用医治自己弟子伤患作为回报,心中不由对胡垆更高看了一眼。 但他对此事实在不抱太大希望,以他武林第一人的声望和人脉,在这几年间自然也请过许多神医来为俞岱岩诊治,经过一次次失望之后,他也差不多断了三弟子能够复原的指望。 然而胡垆既然主动提出此事,不管是为了对方的面子,还是自己心中最后的万一之念,张三丰都没有拒绝的道理,当时郑重谢过胡垆好意之后,亲自引着他来到后面俞岱岩的卧房之内,武当五侠则同样抱着微茫的希望跟在后面。 胡垆看躺卧在床榻上的俞岱岩形容枯瘦,四肢僵硬,却能感应到他丹田内一股真气活泼泼精纯绵延,竟隐隐地还在宋远桥和俞莲舟之上,便知道自己先前的猜测不错。 张三丰先向俞岱岩说明情况之后,俞岱岩得知失踪数年的五弟张翠山尚在人世,与师父和师兄弟一样惊喜无比,同样也没甚信心而不大在意胡垆是否能够治好自己的伤残。 胡垆也不分说,上前仔细检查了俞岱岩四肢的情况,然后回视张三分道:“以贫道所见,俞三侠确是被少林派的‘大力金刚指’所伤无疑,道友可曾查明那下手之人的身份?” 张三丰叹道:“当时老道在义愤之下,也曾疑心到少林派身上,但事后仔细思量,又觉其中颇有疑点。” 胡垆道:“下手之人用的虽是‘大力金刚指’,但应的确不是少林中人。” 莫声谷有些疑惑地问道:“道长何以做此论断?” 胡垆油然道:“少林派那些大和尚成天吃斋念佛,张口便是慈悲二字。虽然做样子的成分居多,但在武功上确实融入了几分祥和之意,出手时要么只制敌而不伤人,要么干脆大发慈悲超度人到西方极乐世界。伤到俞三侠的‘大力金刚指’虽是源出少林无疑,指力中却带着一股暴戾之气,应该已属旁系支脉。” 众人听他说得有趣,虽然都满腹心事,也不由为之莞尔。 张三丰沉吟道:“道友可是疑心昔年苦慧禅师创建的西域少林一脉?但事后老道也曾着人调查,得知如今的西域少林已经式微,寺中僧侣只一心修佛,并无一个武功高手。” 胡垆摇头道:“道友既知苦慧禅师,怎忘了他为何远离中原创建西域少林?” 张三丰矍然道:“道友莫非是指那偷学少林武学的火工头陀?” 胡垆道:“贫道素喜云游,早年到过西域,偶然得知西域有一个‘金刚门’,武学纯走刚猛一路,疑似少林家数,却又凌厉狠辣,动辄残人肢体。一时好奇之下,贫道曾暗中查访一回,得知其正是那火工头陀创立的门派。” 张松溪不解问道:“但我武当与那金刚门素无嫌隙,其门人何故重伤三弟,难道便为了那柄‘屠龙刀’?” 胡垆道:“若张四侠知道,如今那那金刚门弟子多为元蒙效力,便不难猜到其用意。” “嫁祸,离间!” 张松溪不愧为武当七侠中的第一智者,瞬间便猜透其中关节。 此刻的张三丰关注的却是另一件事情:“道友说出那金刚门,应该并非无的放矢。老道听闻凡有毒蛇出没之地,七步之内必有解蛇毒之药。我岱岩徒儿的伤势,是否也要着落在伤他的金刚门身上?” 胡垆则傲然道:“若无贫道在此,确实只有这一个办法。” 第一百六十五章 断骨,续骨 在张三丰师徒惊喜莫名的目光中,胡垆悠然道:“当时贫道确实也查到,金刚门中藏有一种疗伤灵药,名为‘黑玉断续膏’,有续骨生肌之奇效。早年金刚门尚未投效元蒙时,常先用‘大力金刚指’残人肢体,再凭‘黑玉断续膏’勒索重金。” 说到此处,他右手探入袖中,从悬在手腕上的碧玉葫芦内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扁平玉匣。 “说来也巧,数年前贫道在栖身的冰火岛上遇到一头成了气候的千年章鱼,将其击杀后,发现其血液中蕴含强大生机,是炼制疗伤灵药的极佳材料,便将其凝练之后收藏了起来。此次回归中土,贫道又收集了一些辅助药材,配制了这一匣‘天香断续胶’,虽尚未有机会试用,但自信绝不会逊色那‘黑玉断续膏’。” 众人一起向他手中揭开了盖子的玉匣中看去,见里面盛满淡蓝色的半透明凝胶,隐隐散发出一种透着清凉的馨香气息。 身为开宗立派的一代武学巨匠,张三丰在遇事之时从来都不会缺少决断,当时毫不迟疑地向胡垆拱手道:“如此便请道友放手施为,若能令岱岩痊愈,我武当上下俱感激涕零;若事有不济……老道便亲自去一趟金刚门!” “师父!” 俞岱岩知道师父言出必行,若胡垆的灵药无用,只怕当真会以近百高龄,奔波万里去和人打生打死。 在感动莫名之余,他向胡垆投去由衷的希冀之色,只盼他的“天香断续胶”当真能治好自己。否则,万一师父因自己之事而稍有闪失,那自己当真是万死难赎其咎了。 胡垆从容笑道:“大家还是对贫道多点信心罢!难道贫道长得很像胡吹大气的人吗?” 说罢,他忽地将右手的中指一弹,一缕极淡的轻烟从指尖飞出,扑在俞岱岩的面部。 俞岱岩尚不及反应过来,便觉头脑昏沉眼前一黑,瞬间已失去神智。 胡垆回身向面色有异的众人解释道:“此次要为俞三侠疗伤,还须将他已生长错乱的骨骼重新打断复位,才能再施用灵药。未免他再经历一次断骨之苦,贫道用了点安神的药物令他昏迷一段时间。” 张三丰释然点头,武当五侠心中却仍有些怪异,都感觉这位胡垆道长用药迷人的手法未免太过娴熟了一些。 胡垆也不理人家心中作何感想,先用袖中摸出一小瓶纯度最高的烈酒,唤殷梨亭和莫声谷上前帮忙,将俞岱岩四肢仔细擦拭一遍,同时又请张松溪去准备一些干净白布和用作夹板的木条。 随后他反手在俞岱岩的双臂双腿上各自印了一掌,掌势极尽轻柔,落掌处悄然无声。 然而掌落之后,俞岱岩四肢传出一阵噼里啪啦的脆响,骨骼寸寸断裂,虽然他人在昏迷之中,仍不由自主的眉心紧蹙,似是感觉到痛苦。 张三丰看在眼里痛在心中,只能说起其他话题,分散心头的难过:“道友这掌法甚是奇特,与我武当派的‘绵掌’颇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妙。” “这是贫道在海外偶得的一门功夫,唤作‘化骨绵掌’,掌力虽也走得是至阴至柔的路子,却失之阴毒霸道,远不及贵派‘绵掌’的醇正平和。” 胡垆口中说话,双手则奇快无比地在俞岱岩四肢表面掠过,十根手指灵巧弹动之间,已经精准无比地将错位的骨骼全部对接复位。 用力之巧妙,认位之精准,即使张三丰亦看得颔首称赞,武当诸侠更佩服万分,自叹不如。 胡垆又用玉匣里面的一块玉片挑出“天香断续胶”,均匀地涂抹在俞岱岩四肢表面,待那一层淡蓝色的药膏略微凝固,再用夹板和布条固定缠裹,以免骨骼重新错位。 做完这一切后,胡垆将剩下的半匣药膏小心地收好,拍一拍手笑道:“好啦,一个月之后,俞三侠的断骨便可大致长好,再过一个月便可尝试下地走路,半年之后,保证还大家一个生龙活虎、能走能跳的好汉子!” 一句话,令张三丰这位心境空明红尘俗世早已不萦于怀的大宗师喜极而泣落下泪来。 宋远桥和俞莲舟两手互握,脸上满是激动之色。 最是冷静多智的张松溪也笑得合不拢嘴。 殷梨亭陪着师父热泪盈眶。 莫声谷则干脆跑到外面,大喊了十几声“我好快活!”以宣泄心中的狂喜。 激动过后,张三丰带着五个弟子郑重谢过胡垆大恩,随即留下人小心看护仍在昏睡的俞岱岩,而后吩咐宋远桥准备宴席盛情款待胡垆。 酒宴之上,张三丰破例陪胡垆饮了几杯酒,然后问起张翠山一家三口在冰火岛上的生活细节。 胡垆说起张翠山夫妇的恩爱、小无忌的顽皮,自然而然便说到了与张翠山夫妇结拜、又对小无忌钟爱无比的谢逊。 张三丰叹道:“老道也曾听说前些年江湖上发生连环惨案,现场虽留下了‘混元霹雳手’成昆的名号,但栽赃嫁祸的意味太过明显,大家稍加联想,便想到据说与成昆师徒反目的谢逊身上。 “不管他师徒二人有何间隙,谢逊也不该因此而滥杀无辜。虽然他如今已幡然悔悟,但将来终究免不了一场纠葛。何况这里面还牵涉到‘屠龙刀’及王盘山的一场事故,只怕……” 胡垆淡然道:“贫道也是考虑到这一点,所以让他们在冰火岛上多留几年。有了这几年缓冲,贫道总能想到办法化解此事。” 一旁宋远桥忍不住开口道:“此事牵涉许多人命,除非谢逊以命相抵,否则怕是难以平息众怒。” 胡垆从容道:“贫道本是世外逍遥散人,此次入世实为要做一件大事,对谢逊颇有借重之处,纵使他自己愿意以死赎罪,贫道也是不肯答应的。 “佛门常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古往今来不知多少大奸大恶之徒,只要肯舍却三千烦恼丝遁入空门,便能将前孽一笔勾销。他和尚能庇护得这许多人,难道贫道便护不住一个谢逊?” 武当诸侠都觉此语未免有些霸道,不是正道侠士本色,唯有张三丰笑而不语。 第一百六十六章 投桃报李?只是白嫖! 武当后山的一棵大松树下,胡垆悠闲地半躺在一张逍遥椅上,左手拿着碧玉葫芦,不时往嘴里灌一口美酒,右手则拿着一部看上去已有些年头的书册翻看。 那书册的封面上,赫然题着《太极拳经》四个篆体古字。 这是张三丰手录的武学心得,但只是《太极拳经》而非“太极拳”和“太极剑”。 早在近二十年前,张三丰便已经参悟得“太极”之道,并借以将一身武学熔于一炉,臻达入微境大圆满,一身修为混一圆融,无缺无漏。 然而“太极”之道太过玄妙深奥,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即使以张三丰之能,也不得不借用了许多晦涩艰深的丹道术语,才勉强将其诉诸文字,写成这一部《太极拳经》。 这也导致此经明明是张三丰一身武学的集大成之作,却失之曲高和寡。 他门下七大子弟虽个个资质悟性不凡,在参阅此经时也只能勉强领会一点皮毛。 近年来张三丰多次闭关,便是试图将这一部《太极拳经》演道为法,化虚为实,创出一路拳剑功夫阐明其中的“太极”之道。 虽然这拳剑功夫必然仍会对悟性有极高要求,易学而难精,却总算是给门人弟子开辟了一条有机窥视“太极”之道的门径。 此次胡垆对武当派的恩情实在太重,张三丰自觉无以酬报,于是取出这部拳经交由胡垆阅读参悟。 当然,这也是张三丰笃定胡垆在武学上已经走出自己的道路,虽不如自己走的更远,却也相差有限,已经不可能返回头去重新走自己开辟的这条路。 因此,他以为胡垆虽能从这部拳经中得到极大的好处,抵偿了这桩天大的人情,却不至于被其得去自己一身武学的本源奥秘。 只可惜张三丰不知胡垆这一身武功走的是海纳百川的路子,从最早的“醉梦红尘,归藏八法”,到“玄都八景剑法”,直至“葫芦心经”,皆是将易理与后世数据建模理念结合后推演出来的,可以涵纳万法、熔炼百经而不断自我完善与升华。 而且胡垆前两世都曾广罗天下武学,“太极拳剑”这一门功法自然也在其中。如今他以“太极拳剑”的“法”为参照,参悟《太极拳经》中蕴含的“道”,自然事半功倍。 算一算他借阅《太极拳经》已经七天,不仅已将经书由头至尾背得滚瓜烂熟,也已深得太极阴阳生克变化至理之三昧,并初步融入自身所学。假以时日,未必不能将这部凝聚张三丰一身武学精粹的拳经融会贯通,化作促进自身成长的资粮。 胡垆正体悟着张三丰在书写拳经之时,不自觉融入每一个字笔画中的拳意剑理,蓦然间双耳微动,随即合上书,收起碧玉葫芦,半躺的身体也坐直了。 “远桥,贫道听你步履匆匆,呼吸不匀,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随着他悠然问出的这一句话,武当七侠之首宋远桥出现在下面的山路上,片刻便走到这棵松树下,尽管面色凝重,果然像有事发生的样子,却还是先恭恭敬敬地向胡垆施了一礼,然后才开口道: “道长,方才有山下的弟子传来消息,不知是谁将你知晓谢逊下落的事情宣扬得人尽皆知。如今已经有不少武林中人在山下聚集,有的是志在向谢逊复仇,有的则是觊觎‘屠龙刀’。” “终究有人忍不住,开始在背后弄手脚了。” 胡垆站起身来,先轻轻抖落道袍上的几根松针,而后将手中的《太极拳经》递到宋远桥面前,笑道, “看来贫道也是时候离开了,这部拳经便劳烦远桥你交还张道友,并代贫道致以谢意。” 宋远桥面色微变,并不去接那拳经,沉声道:“道长如此说,可是以为我武当派尽是胆小怕事,忘恩负义之辈?” 胡垆见这老好人难得发脾气,忙摆手安抚道:“远桥稍安勿躁,贫道此时离开,并非担心会将麻烦带给武当派,而是担心有张道友这尊大神坐镇,没有人敢来寻贫道的晦气,贫道也就无从将计就计,把藏在背后的鬼祟小人揪出来。” 宋远桥神色缓和下来,先将拳经接过来,然后又道:“道长即便要走,也不必急在一时,怎都要容我师徒设宴为你践行。” 胡垆笑道:“云中孤雁,水上浮萍,缘来则会,缘尽则散,又何必弄这些虚礼?” 说罢,张口发出一声清啸。 啸声过后不久,后山深处两团白影如狂风卷地般呼啸而来,其中还夹着一个孩童的清脆笑声,霎时间便到了两人的面前。 “青书,你跑去哪里野了?可是忘了为父让你来此是做什么的?” 宋远桥手臂一探,将骑在熊二背上的一个孩子提了起来,放在身前板着脸训斥一句。 那孩子正是宋远桥的独子宋青书,今年十来岁年纪,生得眉清目秀,眼见得已经有了点翩翩美男子的雏形,只是此刻与熊大熊二一般,满头满身俱是草叶灰尘,显然方才玩得甚是忘我。 武当七侠之中,如今只有宋远桥一人娶妻生子,宋青书身为张三丰唯一嫡亲徒孙,在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同时,也被父辈师长寄予极大希望。 自从懂事起,他平日里的功课便被安排得满满当当,整天不是习文便是练武。 直到胡垆来武当山做客这七天,宋远桥为表示对胡垆的敬意,安排了儿子来侍奉胡垆。 但胡垆素来没有甚架子,没几句话便逗得宋青书维持不住一本正经的小大人模样,暴露出孩童贪玩爱闹的天性。 这几天里,这孩子在胡垆的“唆使”下,每日都和熊大熊二两个惫懒家伙跑去山中,上树掏蜂窝,下水捉鱼虾,穿林采花果,越涧逐虎豹……玩得不亦乐乎,早将父亲交代侍候贵客的任务抛在九霄云外。 此刻被父亲撞破自己只顾嬉游而不理正事,宋青书的一张小脸登时吓得有些发白。 胡垆含笑摇头,将宋青书拉倒身边,挥手将他身上的草叶尘土掸掉,然后转向宋远桥道: “远桥,贫道知你有望子成龙之心,故不免爱之深责之切。但古有‘揠苗助长’之语,青书既是个孩子,便该做些孩子做得事情。如果让他过早的承担一些东西,反而对他心智成长不利。” 宋远桥身为武当首徒,地位与各大门派掌门相比也不差上下,若换一个人告知他该如何管教儿子,他也未必能听进耳中、放在心上。 但胡垆不仅对武当有大恩,更是一位境界比肩张三丰的大宗师,说出的话自然分量不同,当时便现出些若有所悟的神色。 在这件事情上,胡垆也只是一时兴起随意为之,能否因此改变这对父子的命运,还要看未来的发展。 随后他很是洒脱地别过这对父子,骑上白熊悠然下山而去。 宋远桥呆了一阵,伸手摸摸儿子的脑袋,带着他一起来见张三丰回禀此事,并交回《太极拳经》。 张三丰感叹一回,随手将《太极拳经》翻动一下,忽地惊咦一声,将书翻到最后一页,却见封底上写了两段拳诀。 其一题为“乱环诀”,文曰:“乱环术法最难通,上下随合妙无穷。陷敌深入乱环内,四两千斤着法成。手脚齐进横找竖,掌中乱环落不空。欲知环中法何在?发落点对即成功。” 其二题为“阴阳诀”,文曰:“太极阴阳少人修,吞吐开阖问刚柔。正隅收放任君走,动静变化何须愁?生克二法随着用,闪进全在动中求。轻重虚实怎的是?重里现轻勿稍留。” 他将这两段拳诀在心头反复揣摩,一时呆在当场怔怔出神。 “师父,你这是怎地了?” 一旁的宋远桥有些惊讶地问道。 张三丰回过神来,长叹道:“为师终究是小瞧了胡垆道人,他竟只用七日时光,便参透了《太极拳经》玄妙。这两段拳诀,便是他参悟所得,却又毫不隐瞒地回赠于为师。如此人物,果然不枉为师与他以‘道友’相交。” 宋青书不知其中轻重,好奇地问道:“太师父,道长伯伯写的拳诀很厉害吗?” “何止厉害。” 张三丰笑呵呵地道, “有了这两段拳诀,老道自信可在五年之内,研创出与《太极拳经》一脉相承的‘太极拳剑’.到时武当一派便可在武林中大放异彩,真正与天竺达摩东传的少林派武功并驾齐驱!” 他不住口地赞叹胡垆投桃报李,大有君子之风,却不知这腹黑家伙只是以彼之物还赠彼身,纯属白嫖行径! 第一百六十七章 声大为公义,拳大为道理 胡垆离了武当山后,开启“天视地听”异能,立时便发现有五六伙身负武功之人在附近盘桓,显然是准备守株待自己这只“兔”。 他知道若在此地动手,武当派方面必然不会坐视,立时便要下山来声援,那反而会令自己放不开手脚。 因此他驱策两头白熊,故意在人前露个相,然后转向西北一路疾行而去,却又没有将闻讯追来的各方势力彻底抛下,前后始终不远不近地保持着一段距离。 如此行了三日,已经离开湖北地界,胡垆才在一处无人荒野停了下来。 此刻正是夕阳西下时分,白云归岫,倦鸟入林。 胡垆负手而立,两头白熊似也知道主人要做正事,都老老实实蹲坐在他身后,并不敢如平时般胡闹。 不多时,幢幢人影出现在四面八方越来越深沉的暮色中,向着当中的胡垆围了上来,一个个尽都步履轻盈,显然都身负上乘武功。 胡垆开口不紧不慢地道:“不知都是那一路的豪杰来寻贫道晦气,还请亮出名号!” “亮名号又怎地?难道你这小牛鼻子还敢上门报复?” 一个粗豪的声音从正东方传来, “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崆峒派宗维侠、唐文亮在此!” 胡垆笑道:“原来是崆峒五老中的两位,失敬失敬。” 随后又有一个铿锵激越而金石的声音从正西传来:“在下昆仑派何太冲,见过道长。” 胡垆笑道:“原来是昆仑掌门铁琴先生大驾光临,何掌门素来伉俪情深,相比尊夫人班女侠也到场了罢?” 此言一出,四周的人群中穿了一阵低声哄笑。原来人人都知道何太冲这位大掌门有惧内的毛病,胡垆这一句“伉俪情深”实在可圈可点。 果然有一个略显低沉的女子声音在何太冲身边响起:“有劳道长动问,班淑娴在此。” 紧接着在正南方传来的同样是一个女子的声音,言简意赅兼更显冷厉冰寒:“本座峨眉灭绝!” 胡垆目中现出一抹异色,脸上仍是笑吟吟的神色:“贫道素闻郭襄女侠开创的峨眉一派武功别具一格,独秀川蜀,今日有缘一开眼界,何幸之甚!” “小道士,现在才想拍马屁已太迟了一些。你若识相,便乖乖地将谢逊的下落交代出来!” 北方人数最多,黑压压的一大片,其中一人怪笑出声,言语甚不客气。 胡垆双目微阖,淡淡地道:“这又是那一位英雄?” 那人声音中满是睥睨八方的傲然之意:“本人丐帮史火龙,人称‘金银掌’!” 胡垆环顾四周,看到四面众人缓缓逼近,在距离他十余丈外站定,形成四面合围之势,留出中间二十丈见方的一片空地。 “先前跟着贫道的应该不止你们这四家罢?” 位列崆峒五老之二的宗维侠冷笑道:“其他的臭鱼烂虾,已经被咱们先一步赶走,如今你只要向咱们四家说话便是。谢逊那狗贼如今藏身何处,你老实交代出来,咱们也不会再和你为难。” 胡垆不气不恼,慢条斯理地问道:“诸位如此气势汹汹,可见与谢逊皆有深仇大恨。贫道虽与谢逊相识,却不知他为人究竟怎样。不知他与诸位如何接受,是否能见教一二?” 宗维侠怒道:“那狗贼恶行,天下皆知。我崆峒与他无冤无仇,他竟恃强抢夺我镇派神功‘七伤拳经’,又令同伙重伤了我三弟、四弟,我崆峒一脉恨不能食其之肉、寝其之皮!” 胡垆摇头道:“要说夺经之事,确是谢逊所为无疑。但伤人之事,则必与谢逊无关。唐长老是当事人,当时受伤后身上是否现出血红斑点?” 宗维侠身边一直默不作声的唐文亮先是一呆,随即变色喝道:“正是如此,你如何知道?” 胡垆道:“这是被‘混元功’伤到的迹象。当今天下,精通这一门绝技的只有两人,一个是当时正与贵派另外几位高手比拼内力无暇分身的谢逊,而另外一人是谁,唐长老应该能想到罢?” “‘混元霹雳手’成昆!”唐文亮咬牙切齿吐出这个名号。 如今人人皆知成昆与谢逊不知何故师徒反目之后,谢逊四处杀人留名欲迫成昆现身之事。他只要稍加联想,便能猜到当时是成昆出手伤人,至于目的……反正不可能是给其已成仇人的弟子谢逊帮忙。 宗维侠也呆了一下,随即却又喝道:“不管伤人的是谁,夺我镇派绝学之事,谢逊总是无可抵赖!” 胡垆双目忽生奇光,声音亦变得有些飘忽:“旁人夺了你崆峒派的东西,宗长老便要喊打喊杀;当年宗长老恃强夺一位老郎中家传的宝参,还一拳打断他四根肋骨,又该如何解释?” 宗维侠脑中一阵迷糊,不假思索地喝道:“只怪那老儿不识好歹,咬定了贵贱都不肯出售……” “师兄!” 唐文亮情知有异,急忙运气发出也一声暴喝。 这一声蕴含真气的喝声传入耳中,宗维侠头脑立即清醒过来,又羞又怒满面通红,戟指胡垆怒骂道:“牛鼻子用妖法迷惑人心,必然是与谢逊一样的魔教妖人,今日爷爷便先除了你这小魔头,再去杀谢逊那大魔头!” 说罢纵身扑至胡垆身前,迎面一拳轰来。 拳尚未至,扑面而来的拳风中隐隐透出阴阳、刚柔、曲直、吞吐等诸般变幻不定的劲力,竟一出手便用上崆峒派的“七伤拳”绝学,赫然已存了杀心。 胡垆脚下寸步不移,只是抬起右掌在身前一拦,用掌心接下这杀机凛然的一拳。 “牛鼻子找死!” 宗维侠面露狞笑,心中发狠,七伤拳劲轰然爆发,打算用这一击先废了对方这只手掌,然后将其擒下慢慢炮制。 只是他拳劲爆发又如洪水,胡垆那只白皙手掌的掌心却似暗藏了一片汪洋大海。任凭他如何催动拳力,都如江河入海般化入其中再无半分动静。 胡垆摇头轻笑道:“果然江湖之上人多声大的便是公义,势众拳大的便是道理。如此则大家都抢人东西,却只你是邪魔外道。不过……诸位如何确定自己才是拳头大的一方?” 宗维侠早觉不妙要收回拳头,却被胡垆手掌牢牢吸住,又哪里收得回来? 第一百六十八章 七伤枉用,降龙无功 宗维侠正拼命挣扎,忽觉一股醇厚柔和的劲力从对方掌心传来,沿着自己的拳头和手臂传入体内,如和煦春风般由上而下再由下而上一遍遍吹拂自己全身的经脉窍穴。 而他体内虽然感觉暖洋洋得甚是舒服,但毕生苦修的一身真气也如遇到暖流的冰雪般,正被一点一滴地融化湮灭,不到片刻已少了一小半。 他心中大骇之下便欲开口呼喊,却又发觉全身没有半丝力气,连张嘴发声都做不到。 在旁人看来,两人应当是在已真气修为相拼,如此却比什么刀剑拳脚更要凶险,因此俱都敛声屏息观战。 但看了一会儿之后,众人又发觉情形不妙:虽然两人仍是拳掌相抵,似是未分上下,但胡垆是一脸轻松惬意,宗维侠却是面容扭曲双目暴睁,喉咙里格格作响,优劣之势已再分明不过。 唐文亮惊怒之下,暴喝道:“胡垆道人,放开我师兄!” 喝声中身形一掠而至,起手一拳轰向胡垆胸口,打算以“围魏救赵”之策迫胡垆放松对宗维侠的钳制。 岂知这一次胡垆连手也不抬了,就站在原地用身体硬接了他这一记足有开碑碎石之威的“七伤拳”。 一拳落下,仍是无声无息,雄浑拳劲如同落入一片虚空之中,随后那拳头也似长在了胡垆身上般撤不回来,同时又有一道醇厚柔和劲力从拳头和手臂传入唐文亮体内,令他陷入与宗维侠同样的境地。 直至此刻,胡垆才终于悠然开口:“崆峒派要向贫道索要谢逊下落,为的是一部《七伤拳经》,却不知丐帮又与谢逊有何嫌隙?” 众人闻声莫不骇然,万万想不到有人在与人以真气相拼时,竟还有余力开口说话,而且声音清亮语调平和,与日常与人交谈毫无区别。 由此可见,这胡垆道人的修为之于出崆峒二老,超出得实不可以道里计。 但崆峒二老本身都是先天宗师,他们已有点不敢猜测胡垆是何等修为境界。 与此同时,他们也明白胡垆方才一直在扮猪吃老虎,目的便是引唐文亮出手一起收拾。 这般一个有实力还有心机的人物,未免太过难缠,最可恶的是他们收到的消息中只说胡垆道人知道谢逊下落,完全没有提及他的恐怖实力,导致他们现在已成骑虎难下之势。 听胡垆问到自己,那身材高大魁梧、衣着光鲜完全不似乞丐的丐帮帮主史火龙略一迟疑,终是拉不下脸缩头不出,只得上前一步,沉声道:“那谢逊与我丐帮倒也并无冤仇,但此等满手血腥的邪魔外道,本就人人得而诛之。我丐帮素以侠义为本,替天行道,铲除邪魔乃是义不容辞之事!” “好一个‘以侠义为本’,好一个‘替天行道,斩妖除魔’!” 胡垆朗声而笑,笑声中却有些说不出地嘲讽意味。 “贫道听说,北宋年间丐帮有一位帮主乔峰,本身虽是契丹人后裔,却最知大义,为阻止契丹皇帝耶律洪基伐宋,宁肯舍了南院大王的显爵,牺牲性命换得耶律鸿基立下终生止息干戈的誓言。 “南宋年间,又有‘九指神丐’洪七帮主,以‘北丐’之名率十数万丐帮子弟活跃于长江以北。金兵每次南下,丐帮必会在金兵后方扰乱,或刺杀将领,或焚烧粮食,为危若累卵的南宋江山多赚一分生机。 “到后来还有黄蓉黄帮主巾帼不让须眉,辅助其夫郭靖郭大侠坚守襄阳抵御元蒙,最终夫妻双双以身殉城留下千秋忠烈之名! “如今元蒙侵占汉人天下,奴役残杀汉人百姓,可说是最大的邪魔外道。史帮主既说继承丐帮侠义之志,不知自执掌丐帮以来,杀过几个元蒙的贪官污吏、悍将骄兵?” 这一番话掷地有声,说得史火龙张口结舌、面红耳赤。 因为丐帮曾为助郭靖抵御元蒙的主力,在元蒙统一天下后,本就随着襄阳之战而损失打量精锐高手的丐帮遭到重点打压,不得不夹起尾巴做人佯作恭顺。 只是绵羊扮得久了,便当真消磨了心中的虎狼之性。 这些年来,丐帮已渐渐习惯了在元蒙的统治下低头做人,早不复昔年天下第一大帮的声威气势。 要说史火龙也并非庸碌之辈,自接掌丐帮帮主之位以来,也颇有重振丐帮之志,因此他一面苦练已残缺不全的十二式降龙掌绝技,成就先天宗师与各大门派掌门并驾齐驱,一面想着做成一件大事令天下人瞩目进而忆其丐帮旧日的辉煌。 在武林中恶名昭彰的“金毛狮王”谢逊,以及据说落在他手中象征武林至尊的“屠龙刀”,便成为史火龙所能想到的最佳选择。 此刻被胡垆字字句句拷问灵魂,史火龙又羞又惭继而恼羞成怒,口中厉声喝骂道:“我丐帮行事,哪里轮到旁人置喙?看本帮主先将你这卖弄口舌的贼道士毙于掌下!” 声到掌到,他左手在身前画个圆圈右手一掌从圈中推出,击中胡垆的后心,正是“降龙十八掌”起手的一式“亢龙有悔”! 史火龙修习得降龙十八掌不全,因而这称得上掌法总纲、已窥得阳极阴生之妙的一式掌法便少了阴柔变化而只余刚劲。他“金银掌”的名号,说得便是一掌之下,有分金断银之力。 随着排山倒海般的刚猛掌力轰在对方背心,史火龙心中大喜,不管对方修为高到什么程度,甚至……眼前的胡垆道人便是一位入微大宗师,也绝无可能在压制两位先天宗师的同时,以血肉之躯硬受自己分金断银的一掌。在这一瞬,他眼前已仿佛看到胡垆重伤呕血的景象。 只可惜,霸道掌力如泥牛入海,没有感受到半点受力之处。 紧接着便是两道暗蕴多重变化及力道的拳劲从胡垆背上发出,震断他手臂骨骼的同时,也将他整个人震得倒飞出去。 与此同时,另一边的宗维侠和唐文亮也喝醉了酒般踉跄后退几步,脚下俱都似没有半分力量般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 两边的丐帮及崆峒弟子俱都大惊,急忙一起上前互护住自家帮主及师长,以防胡垆趁机痛下杀手。 胡垆却在原地负手而立,先向崆峒一方道:“一练七伤,七者皆伤。两位长老自身修为不足而强练‘七伤拳’,五脏六腑、奇经八脉俱已伤损累累,无形中大折寿元。 “方才贫道已用真气抚平你们体内伤处,消除折寿之厄,却也化去了你们一身的修为,要恢复须得三年时光。前者算是代谢逊偿还夺经之罪,后者则算是报你们方才的两拳之仇。若你们仍放不下这一段恩怨,便等三年之后练回武功,再来寻贫道了断因果罢!” 宗维侠和唐文亮对视一眼,都觉对方这一番恩威并施的手段太过高明。自己若还不识好歹,那便是将一位疑似入微大宗师的绝世高手往死里得罪。引发的后果便是将整个崆峒派都拉上也承担不起。 想明白其中的利害后,宗维侠苦笑着勉力拱手道:“既然胡垆道长肯为谢逊担下此事,我崆峒派无话可说,大家都恩怨今日一笔勾销,从此各不相干!” 说罢,令弟子们背了自己和唐文亮,头也不回的扬长而去。 胡垆转回身面对身在近百丐帮弟子环绕之中,面上满是愤恨怨毒之色的史火龙,冷然道:“贫道断你一臂,是因你辱了‘降龙十八掌’的盛名。历数修习此掌法的前辈,可以一个是背后偷袭的卑鄙小人吗?” 史火龙被他目中射出的冷厉神光所慑,心中一寒的同时,满腔的怒火怨忿重新变回羞惭,在原地用力跺一下脚,喝了一声:“走!” 第一百六十九章 雪山千古冷,独照峨眉峰 “你借宗、唐二位长老的七伤拳劲,震断史帮主的手臂,用的可是魔教镇派神功‘乾坤大挪移’!” 灭绝师太冷寒如腊月冰雪的声音从一旁传来,一张虽颇为秀美却素来不苟言笑的脸上笼罩了一层浓烈无比的杀机,身上的灰色布袍无风自动,显然已在潜运真气,随时都有可能暴起发难。 她师兄孤鸿子曾与明教光明左使杨逍比武,结果手中“倚天剑”尚未出鞘便被夺走,本人更给气到染病身死。 杨逍之所以能从孤鸿子手中夺剑,一者依仗诡计,二者便是依仗了明教教主阳顶天传授给他的“乾坤大挪移”神功。 方才看到胡垆用出一手借力打力的玄奥功法,与传说中的“乾坤大挪移”颇有几分相似,这才引得她动了雷霆之怒。 在她身后,一名容色秀丽的少女露出些担心的神色,却仍将手中捧着的一柄连鞘古剑送到灭绝身边抬手便能拔剑出鞘的位置。 胡垆却是不慌不忙,从容笑道:“师太休要误会,贫道这功夫名为‘移花接玉’,其中又融合了张三丰张真人手书《太极拳经》中的部分窍门,与明教的‘乾坤大挪移’却是两回事。” 灭绝师太神色仍是严厉无比,沉声道:“以道长武功修为,当不至当面说违心之言,贫尼便信你一回。但贫尼此来,同样是向你询问谢逊下落,原因则是家兄方评惨遭此贼毒手。方才道长口若悬河,将崆峒与丐帮驳得理屈词穷,不知对此事可有分辩?” 胡垆苦笑道:“令兄方老英雄虽是武林中人,素日却只在家中种田读书。谢逊只因他是峨眉掌门的兄长,便害其性命以图迫使其师成昆现身。此举实属滥杀无辜,贫道辩无可辩。 “而师太虽以‘灭绝’为号,行事却不失正派名门的风范,也只有在面对明教中人时,手段才过于酷烈。然而这等江湖争端仇杀,原也难说清楚谁是谁非,故此贫道也无从置喙评判。” 灭绝师太容色稍霁,声音也放缓了一些:“道长既明事理,便请将谢逊下落告知贫尼,贫尼感激不尽!” 胡垆却忽地口占一绝:“朝霞映旭日,梵贝伴清风。雪山千古冷,独照峨眉峰。” 灭绝师太不明其意,但此诗颂得是峨眉之秀,她身为峨眉派掌门自然与有荣焉。同时她也知道胡垆做此诗必非无的放矢,因此只等着他的下文。 果然,胡垆随后又含笑道:“恕贫道冒昧,敢问师太可曾想过,有朝一日令峨眉派真正比肩少林、武当,甚或凌驾其上,独尊武林,辉映千古?” 虽然旁边还有昆仑派一方众人,灭绝师太却毫不避讳,坦然道:“身为一派掌门,谁不想将自己的门派发扬光大?且贫尼受师门教导培育,兴盛峨眉以报答师门之恩,正是贫尼毕生心愿!” 一旁的何太冲听得暗自惭愧,同为一派掌门,他不仅从未在人前宣扬令昆仑派独尊武林的雄图壮志,甚至在心中也没有想过实现的可能。 “灭绝师太的胸襟气魄,果然更盛许多须眉男子。” 胡垆先鼓掌称赞一句,然后又问道, “既然如此,贫道却想知道,在师太心中,兴盛师门的壮志与报复杀兄之仇两件事,孰轻孰重?” 说到此处,他的目光落在灭绝师太身边少女所捧的古剑之上。 灭绝师太在略一惊愕之后,同样转头向那柄剑上瞥了一眼,旋即变色喝道:“你此言是何意?” 胡垆微笑道:“便是师太心中所想之意。” 灭绝师太面色变幻几次,沉声问道:“你知道多少?” 胡垆悠然道:“前些年贫道周游天下,因为机缘巧合,很是收获了一些旁人不知道的消息和物事。比如,前几年贫道便从一处极隐秘所在,寻到一部岳武穆的兵法遗篇……” “你想要如何?” 灭绝师太的面色也声音重新变得冰冷,打断了胡垆的话问道。 胡垆摊手道:“不是贫道想要如何,而是师太你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两人的这番对话有些没头没脑,不仅一旁的昆仑派众人一头雾水,灭绝师太身后的十多名峨眉弟子也都不明所以。 灭绝师太陡然发出一声冷笑:“若贫尼说不想做选择,而是两者都要呢?” 话音未落,她身形蓦地如风前掠,同时手中一道冷森森的青光乍现,却是已拔出身边的那柄古剑,手腕震动瞬间向胡垆连刺八剑。 出剑既快,认位又准,剑招既奇,剑气又利,当真有鬼神莫测之威。 “好剑法!” 胡垆却是在口中从容称赞的同时,身形如醉汉般左歪右斜、前摇后晃,间不容发地从这八剑的缝隙中脱身而出。 随后他探出右手凭虚一抓,先前在灭绝师太身边的捧剑少女惊呼一声,手中的剑鞘已被一股大力夺走,犹如被一条无形绳索拖曳般落入胡垆的掌中。 “好胆!” 灭绝师太见状大怒,一柄透着刺骨寒意的长剑化作一道青色闪电,携一往无前、见血方回的惨烈之势刺向胡垆心口。 胡垆微胖的身躯如一片没有重量的羽毛,似乎被对方剑上透出的剑气激荡,飘飘荡荡地向后飞退。 在身形随剑势飞退的同时,他手中的剑鞘在身前凭空画了一个个首尾相连、由大到小的圆圈,剑鞘上发出缠缠绵绵温柔如水的绵延真气,将追着自己身形飞刺的长剑密密匝匝缠裹起来。 灭绝师太见自己长剑闪烁一点寒星的剑尖距离对方心口始终保持一尺距离,又感觉长剑似被一股无形劲力裹挟拖着向前,隐隐地似欲摆脱自己掌控,心中惊骇之余便要撤剑。 却不妨胡垆蓦地发出一声长笑,身形加速飞退拉远双方距离,释放的劲气受尽拖曳,同时将手中剑鞘的鞘口对准前方,喝一声:“倚天剑还不归鞘,更待何时!” 随着这一声喝,又有无比恐怖的吸扯力量从剑鞘中发出。 那柄长剑登时如一条摇头摆尾的青龙,剑身震动间发出一声铮鸣,从灭绝师太手中挣脱出来,咔嚓一声插入剑鞘之内,严丝合缝分毫不差。 一时间,所有人看着怀中抱剑含笑而立的胡垆瞠目结舌,全场寂静无声,落针可闻。 第一百七十章 三圣何足道,门人尽不肖 胡垆走到呆若木鸡的灭绝师太面前,将怀抱的连鞘古剑送回她面前,笑道:“多有得罪,尚请师太海涵。” 灭绝师太回过神来,盯着面前的胡垆看了半晌,问道:“若贫尼说定要寻那谢逊报杀兄之仇,道长会如何做?” 胡垆叹息一声:“此举合情合理,贫道没有理由阻止。但贫道也不会出卖朋友,只能说若师太能寻得到他,便由得你二人见个生死,彼此各安天命罢了。” 灭绝师太再沉默片刻,终于也叹息一声:“那谢逊狗贼的武功不在贫尼之下,我二人若是交手,胜负生死确实只能问老天爷。但贫尼身荷振兴峨眉的重任,这条性命已不属自己,由不得苟顺私情……” 说到此处,她终于还是抬手将那柄“倚天剑”从胡垆手中接了回来,然后退后几步重新站定,却并没有如崆峒和丐帮般立即离开。 胡垆转回身来,面向最后的昆仑派一方,笑道:“铁琴先生与谢逊的纠葛,贫道倒也略知一二。贵派弟子高则成和蒋涛在王盘山岛上被谢逊所伤以致神志不清,确实是遭了无妄之灾。贫道不才,颇通岐黄之术,若能治愈两位高足,不知先生可愿揭过这一段梁子。” 何太冲卖相极佳,即使已过中年,仍不失潇洒飘逸风姿。 听了胡垆之言,他手捻颔下如墨长髯略一沉思,极有风度地拱手道:“按说有道长这等高人从中调停,何某本当欣然从命。怎奈何某身为昆仑掌门,既已兴师动众来此,若因道长一言而回。知道的会说何某敬慕道长武功德行而心悦诚服,不知道的或将以为何某是贪生怕死的苟且小人。” 胡垆含笑颔首,一副深以为然的模样:“此言倒也不无道理。然则依何掌门之意,此事该如何了结?” 何太冲目中闪过一丝喜色,道:“既然其他三派都已被道长武功折服,愚夫妇也欲以敝派‘两仪剑法’向道长请教一回。若愚夫妇的剑法不及道长,自然依道长吩咐行事,旁人也无话可说;若侥幸胜了一招半式,便斗胆请道长告知谢逊下落。何某也可以先向道长保证,到时只会令谢逊吃些苦头,报了他伤我门人之怨,绝不会伤其性命。” 胡垆鼓掌道:“子曰‘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何掌门言行,即此之谓也。贫道也久仰贵派何足道祖师的琴、棋、剑三绝超凡入圣,今日便来领教一下他传下来的剑法!” 何太冲脸上的笑容略有些尴尬,因为他听不出胡垆这句话是在赞他还是在骂他,稍怔了一下后,才又试探着道:“咱们既说比试剑法,却都不可动用内功,否则以道长的盖世修为,随手一剑斩来,愚夫妇也不敢撄其锋芒。” 胡垆似乎对他的啰嗦有些不奈烦,随口道:“自当如此,若哪一方先用了内功,虽胜亦做败论!” 何太冲心中大喜,当即向旁边的班淑娴拱手做个半揖,道:“有劳夫人。” 这位何夫人身材甚是高大,比丈夫还稍高一点,至于容貌……嗯,倒也英气勃勃,凛然生威。 见丈夫凭一条三寸不烂之舌将疑似入微大宗师的胡垆绕住,她满意地点头赞许,抬手从身边捧剑童子手中拔出一柄寒光闪烁的长剑,与同时拔剑在手的丈夫一起上前。 夫妻二人亮出昆仑绝学“两仪剑法”的门户,何太冲朗声道:“道长,请亮剑罢!” “道长接剑!” 灭绝师太看胡垆身上并未带剑,遂从身边另一个弟子手中取过一口峨眉派制式的连鞘长剑,扬手掷了过去。 “多谢!” 胡垆接剑在手,却并没有拔剑出鞘,向对面的何太冲夫妇笑道:“请出招罢!” “得罪!” 何太冲口中客气,手上却没有半点迟疑,与妻子的两口长剑演化“两仪剑法”中的一式“疏影横斜”。剑势一横一斜、一直一曲,奇正相生,阴阳相济,当真是珠联璧合无懈可击的一式精妙剑招。 胡垆仍不拔剑,只用右手握住剑柄,见这柄连鞘长剑歪歪斜斜地随意一指。 看到胡垆长剑所指的方位,何太冲夫妇同时倒吸凉气变了脸色。 原来这一处方位,正是他们双剑招式下一种变化的节点,对方若是从这一个节点攻击,便能截断他们这一式剑法的所有后招变化,令原本圆满无瑕的剑招变得破绽百出。 “凤凰于飞!” 何太冲口中喝出另一招剑法名称,他与妻子的两口长剑随之变幻招式,如雄凤雌凰比翼而舞,剑势曼妙轻灵却蕴含致命杀机。 只是不等两人近身,胡垆摆动手中连鞘长剑,状似随意地又是一指。 剑鞘末端,无巧不巧地指向这一式剑法招式变化的关隘之处,迫得何太冲夫妇不得不继续变换剑招。 但不管他们招式如何变换,胡垆总是能够未卜先知般捕捉到他们剑法中隐含的变化,连鞘长剑不含半分力量地指指点点,便令何太冲夫妇始终止步于三丈之外,双剑一发即收没有一式剑法能够完整使出。 在观战的峨眉派众人之中,一个看来最多十五六岁的女弟子小声问道:“这位胡垆道长当真会甚妖术邪法不成,怎的随意指了几下,便令何掌门与何夫人如此狼狈?” 先前为灭绝师太捧着“倚天剑”的少女一面凝神观看战场形势,一面随口答道:“师妹,这位胡垆道长懂得不是妖法而是易理,偏偏昆仑派的‘两仪剑法’本就是由易理中演化出来,所以全被他看穿啦!” 同样在凝神观战的灭绝师太面上现出赞许之色,开口道:“晓芙能有这般见识,倒也甚是难得。易理之学包罗万象,许多武学都融入了易理变化,咱们峨眉的‘四象掌’亦是如此。晓芙既然已参悟到易理妙用,等有暇时为师会将这路掌法传授给你。” 此言一出,一众峨眉弟子无比对那本就深受灭绝师太钟爱,隐隐许为衣钵传人的纪晓芙艳羡无比,其中个别心胸狭隘者,自然更是妒恨如狂。 而场中的胡垆也似没有了陪对方玩下去的兴致,连鞘长剑蓦地连向前方点了三点,彻底扼死了对方剑招的所有变化。 何太冲夫妇如木雕泥塑般持剑僵立在原地,遍体大汗淋淋,面如死灰。 “承让!” 胡垆含笑拱了下手,似是毫无戒心地转身要到峨眉派这边送还始终未曾出鞘的长剑。 后方的何太冲夫妇对望一眼,彼此面上都现出森寒无比的杀机,忽地同时一掠数丈到了胡垆身后,双剑齐出用一式“无声无色”刺向胡垆后心。 剑出之时,真气灌注剑身之中,一阴一阳两种劲力相互交融,将长剑的震荡之力、破风之声全部抵消,又有越来越浓重的暮色掩藏剑光,当真是名副其实的“无声无色”。 第一百七十一章 徒手折剑,目不窥经 “小心!” 在何太冲夫妇出剑偷袭的瞬间,胡垆似是恍若未觉,倒是对面侍立在灭绝师太身边的纪晓芙不假思索地出言示警。 在峨眉派众弟子眼中,胡垆手中陡然有一道剑光一闪而逝。那剑光快至不可思议,等她们眨一眨眼想再看清楚些时,看到的只是胡垆仍自手捧那柄藏在鞘中的长剑向她们走来。 后面何太冲夫妇则再次保持着仗剑刺击的动作僵立在原地。 便在她们怀疑胡垆究竟是否曾出剑时,一阵叮叮当当的声响传入耳中,原来是何太冲夫妇手中的长剑同时碎裂成十七八段散落在地上。 胡垆也不理会身后的两人,先将剑奉还给灭绝师太,而后向纪晓芙微笑颔首,道一声“多谢”。 他已经知道此女身份,又凭着医道圣手的眼光看出她如今仍是完璧之身,想来哪一桩孽缘尚未落在她的身上,倒可以寻机会提醒她本人或灭绝师太一句,算是给这心肠不错的小姑娘一份福报。 做完这件事,胡垆转回身来,向着何太冲与班淑娴露齿一笑,白森森的牙齿闪过一丝寒芒:“两位,方才的事情,是否该给贫道一个解释?” 何太冲张口结舌,两个眼珠子骨碌碌与脑筋一起转得飞快,但饶是他绞尽脑汁,也无法将自己夫妇所做的事情解说圆满。 倒是班淑娴虽为女子,但脾气与相貌一般硬朗,冷哼一声道:“事已至此,何须解释。总之是你胡垆为刀俎,我夫妇为鱼肉。要宰要割,悉听尊便!” 胡垆摇头道:“贫道岂是好杀之辈?此刻只想与两位分说道理。咱们且说第一件事,方才这场比试胜负如何?” 班淑娴道:“我夫妇二人剑术不及道长万一,又首先在剑上使用了内功,自然失败了。” 胡垆道:“如此大家便该履行事先的约定,昆仑派与谢逊的梁子,就此揭过不提,但贫道也会出手救治你们那两位门人。两位可有意见?” 何太冲和班淑娴自然无话可说,只能木然点头。 胡垆又道:“接下来再说两位偷袭贫道之事,按理说贫道该如处置那位史大帮主一般,断了两位手臂以示惩戒。但想到还欠了两位一件事未作,便给两位一个选择的机会。要么你们便自断一臂,要么便用贫道救治你们门人的机会,抵消这一惩戒。” 此言一出,两派中人俱都惊愕无比地望向胡垆,显然是没想到这貌似忠厚的道人竟如此腹黑,看似给了何太冲夫妇一个选择,实则是引诱他们走向身败名裂的深渊。 班淑娴面上现出挣扎之色,若现场只有昆仑派一方,她倒也不难做出选择,但一旁还有峨眉派众人在场,若自己为保全手臂而牺牲门下弟子,面子和名声就半点也留不下了。 正犹豫之间,一直沉默的何太冲忽地长叹一声,开口道:“胡垆道长,有一件事情何某事先并未说明,其实我那神志不清的两个弟子,早在两年前便因看护之人疏忽,被他们跑到了外面,不甚跌落山崖身亡,所以道长已无法救治他们了。” 这一句话,登时有刷新了峨眉派那些女弟子的感官,若说胡垆是腹黑,何太冲便是心黑了。他如此一说,那蒋、高两人是必须要“坠崖身亡”了。虽然差不多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但在没有真凭实据的情况下,也无法将此事拿到台面上说。 胡垆也上下打量何太冲一番,直到看得他心中发毛,才哈哈一笑道:“既然如此,这件事同样就此揭过,你们去罢!” 何太冲和班淑娴先后向胡垆和峨眉两方各自拱了拱手,一脸晦气地带着门人离去。 等昆仑派众人走远,灭绝师太道:“你们都退到百步之外,为师有事与胡垆道长相商。” 一众峨眉弟子虽然茫然不解,却不敢违拗和质疑师命,躬身领命后一起后退。 灭绝师太略一踌躇,终于还是走上前将低声问道:“道长当真有办法取出剑中之物?” 胡垆笑道:“贫道既然能从‘屠龙刀’中取出《武穆遗书》,自然也能从此剑中取出《九阴真经》和《降龙十八掌》秘籍。” 灭绝师太见他当真知晓刀剑之秘,又想到他方才夺剑之后又毫不在意地将剑交还,显然对剑中秘籍并无觊觎之心,终于将一直留在手中的“倚天剑”送到他的面前。 胡垆伸手拔出这柄四尺四尺长剑,先用手指在剑身上轻弹了一下,而后问道:“若要取出秘籍,便只有毁了这一柄当世无匹的神兵利器,师太可想好了?” 灭绝师太毫不迟疑地道:“神兵利器终是外物,不足为凭。武学传承才是一个门派的立身之本。” 胡垆道:“除此之外,师太也应该是希望从那一部《九阴真经》中,寻找突破至入微之境的门径罢?” “不错。”灭绝师太从来不会掩饰自己的野心,“郭祖师虽也是天资横溢,但终究无法媲美张三丰张真人那般冠绝古今的人物,留下的武学固然精妙,却不足以培养出一位大宗师。贫尼不才,如今已将本派武学尽数练成,修为臻达先天圆满,自信不输祖师全盛之时,若能得到《九阴真经》,数年之内必能晋升入微之境!” 胡垆笑道:“如此贫道却要拭目以待了。” 说罢,他右手抓紧剑柄,左手的拇指、食指和中指捏住剑身前段。 “你是想……”灭绝师太大吃一惊。 她本以为胡垆身上藏有什么可以斩断“倚天剑”的神兵利器,哪想到他竟打算徒手折剑这般蛮干胡来。 若是那柄重逾百斤的厚重“屠龙刀”,胡垆还真不敢做此尝试。而“倚天剑”的锋锐虽还稍胜“屠龙刀”一筹,却终究属于相对轻灵之物,他倒颇有几分把握。何况他另有诀窍,并非当真蛮干。 体内“葫芦心经”运转之下分化阴阳,两种属性完全相反的真气运至双手,分别转化为极度的冰寒与炙热之力,源源不绝地注入“倚天剑”之中。 只片刻时间,“倚天剑”靠近剑柄的一半上蒙上一层雪白的冰霜,靠近剑尖的一半则渐渐泛出红光。 极寒与极热两种恐怖力量,以“倚天剑”剑身当中的一个点为战场,彼此激烈交锋。即使玄铁混合西方精金锻造的剑身坚韧无比,也不可避免的在寒热交缠下渐渐变得脆弱了一些。 蓦然间,胡垆双臂向内一合,“倚天剑”的剑身一声悲鸣,从当中断成两截。 灭绝师太精神一振,定睛向剑身断口处望去,果然看到一边的剑身中间有空洞,里面隐约露出白色丝帛的一角。 胡垆却看也不看剑中之物,抬手将两截短剑送到灭绝师太面前,微笑道:“幸不辱命。” 灭绝师太略微一怔,随即道一声“多谢”,郑重接过断剑,却并没有立即取出剑中秘籍,而是连剑一起先收入剑鞘之内。 随后她不再耽搁,向胡垆告辞之后,召唤来远处的峨眉弟子一起匆匆而去 胡垆遥望她们迅速远去的背影,回到两头全程保持蹲坐姿态,免费看了一场大戏的白熊身边,用手拍了拍它们的大头,低声道:“贫道是正人君子,自然不会觊觎旁人事物。但若是另有人抢了,贫道再帮忙夺回来,顺便瞧一眼验证真伪,应该不伤人品罢?” 第一百七十二章 华夷之辩,顺逆之论 “蓬!” 两只手掌正面击中彼此,发出一声沉闷的气劲爆响。 灭绝师太一口鲜血喷出,身体向后飞出,重重地摔落在地上。 “师父!” 一众峨眉派的女弟子尽都变色惊呼,纷纷拔剑上前护住灭绝师太,但面对一个只在数招之下便将师父打得呕血重伤的可怕高手,她们个个心中战栗,持剑的手也都在微微颤抖。 儒巾青衫、鹤发童颜的吴直方缓缓手掌,另一只手将刚刚夺到的“倚天剑”举到面前,向着被纪晓芙扶持着勉强坐起上半身的灭绝师太笑道:“师太明明不是老夫对手,却不肯使用‘倚天剑’这柄神兵,莫非怕老夫看到这剑中的玄机?” 灭绝师太急怒攻心,面色一白,又喷出一口鲜血,随即惨笑道:“原来方才你一直隐身在一旁窥视一切,以你的修为,能瞒过同为大宗师的胡垆,倒也在情理之中。” 吴直方有些感慨地道:“那胡垆道人据说只有四十多岁年纪,这一身的武功修为却当真令人可敬可畏,老夫能瞒过他的感应,也着实费了不小的力气。” 灭绝师太恨声道:“吴直方,你既是武道大宗师,也是一代名儒大家,却屈身侍奉夷狄,已是辱没祖宗。如今又甘受元蒙驱使,为其杀人之刀,可还有半点武人的骨气和文人的节义?” 吴直方摇头道:“师太若想拖延时间等待援兵,则大可不必。老夫是等到那胡垆道人动身西行,才转回来追赶你们。至于老夫的为人,嘿……夏虫不可语冰,又哪里轮得到你来评判?” “贫道却想知道,这位吴老先生有何理由,以至于当了汉奸走狗还如此理直气壮!” 听到这饱含戏谑意味的声音,峨眉派一方无不面露喜色,吴直方的面色却阴沉下来。 这不仅是因为对方言辞中直斥其为“汉奸走狗”,更因为这声音的主人只他在方才还笃定已经远去的胡垆。 胡垆从稍远处的黑暗中缓缓走出,面上仍是如平时般洋溢着和煦微笑,但一双眼睛却如不波古井般平静淡漠。 他在前世人生中博览群书,也曾在史书中看过对吴直方此人的记载。虽则史书中没有也不可能有此人竟是个武道大宗师的信息,但对他生平的记述却大致不差。 因此,胡垆知道这位饱学宿儒不仅一手培养了脱脱这位元末的一代“贤相”,更充当了脱脱的幕僚,尽心尽力地为他献计献策,为维护和巩固元蒙的统治添砖加瓦。 对于“崖山之后无中国”之语,胡垆虽也并非完全认同。但对比崖山之战后,陆秀夫背负八岁的少帝赵昺蹈海而死,十多万军民毅然相随的壮烈,如今确有许多人,尤其是许多满口忠孝节义的读书人,实在少了一根宁折不弯的脊梁。 吴直方敏锐地感应到胡垆心中泛起针对自己的恶意和杀机,一面暗中凝神运气戒备,一面恢复了面上的平静神色,拱手道:“原来老夫终究未能瞒过胡垆道长的感应,自以为是螳螂捕蝉,却不知还有道长这黄雀在后。” 这一句话暗藏机锋,隐指胡垆明知他隐藏在一侧,却直至自己重伤灭绝师太之后才现身出来,分明居心不良。 胡垆从来只会甩锅给别人,哪会让人将黑锅扣在自己背上,淡然道:“贫道确实早感应到有人在暗中潜伏,却捕捉不到对方所在的位置。初时只以为是针对贫道而来,所以用了些手段想诱其现身。 “等到发觉对方竟已离开,贫道才惊觉他的目标或仍是贫道,下手的对象则是峨眉、昆仑、崆峒和丐帮,居心险恶至极。只可惜贫道虽猜到你会对峨眉派动手,却终究来晚了一步。” “好奸贼,果然是元蒙的一条忠实走狗!”灭绝师大怒喝骂。 她太并非蠢人,胡垆如此一说,她立时想明白这是元蒙的毒计,打算将自己与一众弟子尽数诛杀后嫁祸给胡垆,令胡垆这位大宗师成为武林公敌,用心端地险恶歹毒。 吴直方不料胡垆如此狡猾,三言两语便将所有罪责转移回自己身上,心思之机敏、言辞之巧妙,比之他那一手借力使力的“移花接玉”功夫也毫不逊色。 “看来胡垆道长对老夫深有成见,但老夫委身朝廷,并非贪求一己之富贵,否则不至于放着一个贵为当朝丞相的学生,自己还只任一个集贤学士的虚衔。” 虽然看出胡垆和自己并非一路人,但如此一位实力和心机都属绝顶的人物,他还是做了拉拢的努力。 “老夫所求者,乃践行先师‘夷狄入华夏则华夏之’之言,由上而下推动元蒙融入汉统。等到那元蒙上至皇帝下至平民,俱都受汉统教化,着汉人衣冠、书汉人文字、说汉人语言,则华夷混一再无分别。这些道理,若非遇到道长这等高明之士,老夫是不屑与之分说的。” 一旁的灭绝师太听得面色由白转黑,她知道自己应该便是对方“不屑与之分说”的下愚之人。 吴直方带着一脸的诚挚之色,继续向胡垆慷慨陈词:“道长既入红尘,定有济世救民之志。老夫可以请我那弟子脱脱向皇帝推荐道长。届时凭借道长的手段,不难得到皇帝信任。你我便可携手建此不世之功,显名于当时,不朽于青史,道长可有意乎?” “夷狄入华夏则华夏之,此言倒也有些道理。” 胡垆一句话说得吴直方面露惊喜而峨眉派众人纷纷变色后,随即将话锋一转, “但那需要以我华夏为主。等到推翻元蒙朝廷,恢复华夏正统之后,那些愿意留在中原的‘夷狄’,我泱泱华夏自然愿意‘华夏之’。” 吴直方连连摇头道:“本朝已立业多年,历经战乱的天下也渐渐恢复几分元气,若再起刀兵,不过徒令生灵不得安居而惨遭涂炭,有害无益。望道长三思之!” 听了这番论调,胡垆连面上伪装的笑意也维持补助,冷然道:“在元蒙统治之下,汉人地位卑贱如牛马,连财产、妻女乃至性命,虽是可以被人夺走。如此‘安居’,不要也罢!” 吴直方忙道:“这正是老夫要致力于改变的状态,只要……” 胡垆猛地将手一挥,斩钉截铁地道:“阁下无须多言,你我各有秉持,谁也说服不了谁。只有效仿昔年孔夫子与少正卯之争,既不能改变其精神,那便消灭其肉体。谁能够活下来,便是有理的那个!” 吴直方知道终究无法说服对方,只得长叹一声,抬手拔出夺自灭绝师太的“倚天剑”——当然,他拔出来的只是二尺长短的一柄断剑。 面对同级的对手,胡垆也不敢托大,右手探入左袖,从悬在腕上的碧玉葫芦中取出木剑“冥灵”。 第一百七十三章 斗剑,得经 胡垆与吴直方各自持剑对峙的同时,灭绝师太已经令纪晓芙等弟子扶自己退远一些,又取出本派秘制的几种疗伤灵药服下,气色略微好转了一点。 纪晓芙有些担心地道:“师父,你内伤不轻,还是再退远一些,也好运气催动药力疗伤。” 灭绝师太双目只是盯着对峙的两人,口中道:“这等大宗师之间的战斗,数十年也未必能遇上一次。如此缘法,岂可因区区伤势而错过?你们也都给为师瞪大眼睛仔细观看,但有一招半式的收获,也足以受益终身!” 众弟子齐声应诺,当下和师父一起凝神观战。 两人对峙片刻,却都寻不到出手的机会。 这也在情理之中,身为入微之境的大宗师,已经能够初步运用精神力量,固然能够全方位感应对手的每一个细微动作、每一点力量运行乃至每一丝气势变化,也更能够最精密地控制自己的每一个细微动作、每一点力量运行乃至每一丝气势变化,令臻达一种“圆满”的奇妙状态。 这便如彼此之间同时用最坚固的矛去攻击对方最坚固的盾,结果是皆无所失亦无所得。 他们当然不会如两根木桩般一直站着对峙下去,在确定了对方并无丝毫破绽可乘后,不约而同的一起出手。 一旦出手,他们营造的“圆满”状态不攻自破,各自都现出不同的破绽,接下来便看谁能够先一步捕捉到对方的破绽行致命一击。 冥灵剑及倚天断剑只一动便失去形体,只剩下淡黄晶光与深青色寒光,在方圆数十丈的空间内相互追逐纠缠。 渐渐地这方圆数十丈的空间已经被青黄二色剑光填满,地上的落叶荒草被肆虐扩散的剑气卷上天空后纷纷扬扬落下,但只要落入剑光范围之内,便会立即被切割成细碎至肉眼难以看到的残屑。 但两条同时失去形体的身影,却能够在充斥着这一方空间的青黄剑光彼此间不容发的缝隙之中自如穿梭,并用手中之剑泼洒出更多的剑光。 一旁观战的峨眉众弟子早看得目眩神驰,连那两柄剑乃至两个人都看不清楚,更遑论两人的招式。 灭绝师太则是目中异彩连连,以她先天圆满的修为,能够在近距离之下目睹两个入微大宗师的交手,而且生死之战,确是难得的机缘。 胡垆与吴直方交手时,各自所用的招式变化、真气运用倒还在其次,给灭绝师太启发最大地还是在于两者对精神力的运用上。 当今之世天地元气稀薄,已经不可能出现凭借精神力量调动元气,强大至可以移山换岳、分江断流的外景天人。 入微大宗师的精神力量虽也强大,更多的还是作为辅助之用,除了感应观察之外,更进一步便是用来迷惑对手感官,令其眼、耳、鼻、舌、身、意这六识的感应俱都生出误差。对于高手来说,这毫厘之差,往往便是生死之别。 灭绝师太如今的精神修为虽还没有臻达胡垆和吴直方这一层次,却已能隐隐感应到两人在斗剑的同时,各自无形无质的精神力量也在进行着更加凶险的交锋。 这不啻两位大宗师向她当面演示了精神力的运用法门。 其中的益处,便是比那“倚天剑”中所藏的武功秘诀也差不了多少。 片刻之间,胡垆与吴直方已经以快至不可思议的速度相互攻守上千剑。 胡垆用的自是他自创的“玄都八景剑法”,一柄“冥灵剑”演化尽天、地、风、雷、水、火、山、泽八卦八相之妙,轻重刚柔之变从心所欲,阴阳造化之理信手拈来。 吴直方用的则是与自身所修“先天功”一脉同源的“全真剑法”,这剑法的精妙玄奥处或许不及“玄都八景剑法”,却最是中正平和,深得一个“稳”字真谛。 两人正斗至酣处,胡垆蓦地发出一声长啸,身剑合一化作一团晶黄光华,冲破被双方剑光充斥的空间,飞临五六丈高空,而后翻转身形头下脚上如流星飞坠,“冥灵剑”一反先前的迅捷如电,缓钝如老牛破车般一寸一寸刺出。 极快的身形与极慢的剑势融为一体,令目睹了这一剑的峨眉派众人心中生出无比古怪矛盾的感觉。 在直面这一剑攻势的吴直方眼中,则又是另外一番景象。 他的目光已完全被那柄缓慢无比地刺向自己的长剑吸引,剑身上鬼斧神工的纹理在他的眼中不断扩大,到最后俨然幻化成一片无边广阔的神秘空间。 在这一方空间中,没有上下四方,也没有时间流动,人的一切感知乃至思考都陷入停滞。 “玄都八景剑法”的第九剑“混沌鸿蒙”,而且是胡垆晋升入微大宗师之境后,全力施展精气神合一的“混沌鸿蒙”。 凭借入微大宗师的强大精神力、剑法本身的玄奥莫测以及剑身满载时间烙印的纹理,胡垆终于扰乱了对方的精神力,将其拖入自己根据穿越时对那神秘空间的一点印象营造出的幻象之中。 虽然只是一个刹那,但已经注定了此战的结局。 瞬间摆脱幻象而回神的吴直方感觉到心头一下刺痛,面色惨变的同时飞身后退远离胡垆,同时反手一掷,倚天断剑化作一道青光射向一旁观战的灭绝师太,而自己则转身爆发出前所未有的骇人高速向远方飞遁。 胡垆不假思索地扬手发出一道暗金色光华,同时也在瞬间将速度提升至极限,向着吴直方背影急追不舍。 当两人身影一先一后在峨眉派众人眼中消失,那一道暗金色光华才后发先至,在倚天断剑刺中灭绝师太前将其截住,相互撞击发出一声激越铿锵后双双落地,现出一柄龙形飞刀的真身。 “师父,我们是在此处等胡垆道长,还是……” 纪晓芙急忙上前,将倚天断剑和龙形飞刀都捡回来送到灭绝师太面前,同时询问下一步行止。 “等!”灭绝师太只吐出这一个字,也不去接那断剑和飞刀,先闭目调息平复体内伤势。 好半晌后,一声长笑传入众人耳中,一个人影则伴着笑声出现在众人面前。 “胡垆道长!” 一众峨眉弟子俱都又惊又喜,灭绝师太也张开双目,不用弟子搀扶自己起身,上前向胡垆双掌合十施礼道:“道长救命之恩,贫尼铭记于心。” “说来贵派也是被贫道牵连而遭此厄,贫道出手本是理所应当,师太何必言谢?”胡垆先还了一礼,随即将手中“倚天剑”的剑鞘送上,“贫道追出百里之外,终于将那重伤的吴某人击杀,夺回了贵派失物。有劳久候,原物璧还。” 灭绝师太结果剑鞘,反手取过纪晓芙捧着的倚天断剑插入鞘中。 她没有察看,知道另外半截断剑以及剑中秘籍必然还在,也知道胡垆多半已经看过秘籍内容,却绝口不提此事,只吩咐纪晓芙将飞刀奉还胡垆。 胡垆接过飞刀后,佯装多看了纪晓芙几眼,转向灭绝师太笑道:“师太这位高足根骨拔群,假以时日必成大器,峨眉可说后继有人,大兴有望矣!” 灭绝师太要兴盛峨眉,自然格外重视传承,纪晓芙本就是她最看好的传人,听到她能得胡垆这等高人称赞,心中也是大为欣慰。 胡垆话锋一转,正容道:“贫道尚有一言奉上,这位姑娘面上气色有些不妥,近期似有一场劫难。师太最好将她带在身边,以自身气运庇佑她渡过此劫。日后则海阔天空,成就不可限量。” 灭绝师太心中一紧,当今之世命理之说深入人心,即使以灭绝师太这等武学宗师亦不能免俗,何况此言又是胡垆这样的道家高人所说。 原本她每年都要派出许多弟子,四处去查访谢逊的踪迹,纪晓芙自然也在其中。 经胡垆这一句警示后,她暗自决定这几年都要将纪晓芙留在身边,正好自己需要闭关参悟《九阴真经》,也是时候将派中一些事务交给这属意的衣钵传人处理了。 第一百七十四章 连环庄,连环计 胡垆弹指间迫退崆峒、丐帮、昆仑、峨眉四大帮派,一剑斩杀入微大宗师吴直方! 这消息经素来一言九鼎的峨眉派掌门灭绝师太亲口验证后,原本只是因与谢逊和“屠龙刀”扯上关系而被人知晓的胡垆立时名声大噪。 随后江南“天鹰教”也传出消息,说了胡垆道人为救一个素不相识的小牧童,一怒屠灭一个元蒙精锐骑兵队,又在切磋时一合破了殷天正、殷野王两大先天宗师联手的战绩。 如此一来,一方面是正式确立了胡垆入微大宗师的身份,令无数原本对谢逊和“屠龙刀”有所图谋者悄悄收敛了心思;一方面也令胡垆跻身元蒙通缉榜单前列,据说当朝丞相脱脱亲自入宫求了皇帝下旨悬赏,能擒杀胡垆者,可获万金之赏,千户之封。 胡垆却全不理会这些琐事,一路骑熊西行,跋涉万里,这一日已到了昆仑山附近。 正行走间,前方忽地传来隐隐的刀剑铮鸣与厮杀呐喊。 胡垆的脸上却现出些古怪笑容,反而令两头原本正在奔行的白熊放慢了脚步,扭着两个大屁股甚是慵懒地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行去。 好半晌后,一人二熊终于来到出事地点,只见两山相夹的一条小路上,两伙人正舍生忘死地厮杀。 一伙人全是精壮汉子,身手都极为硬朗,最突出的特征是个个光头锃明瓦亮,手中用的是长刀或铁棍,招式凌厉刚猛,颇有几分似是少林家数,却又比少林功夫多了几分狠辣和戾气。 另一伙人则是两个做富家翁装束的中年男子,一使判官笔一使长剑,带着一群家丁装扮的人护定两辆小车拼死抵抗。 此刻地上已经倒了七八具尸体,身上都是家丁服饰,双方形势的优劣不言而喻。 熊大和熊二体型庞大,刚一到场便被人看到。 但双方厮杀正紧,也无人有暇来阻拦,便任凭他们行到战场的边缘。 那使判官笔的男子眼角瞥见骑熊的胡垆时,目中闪过一抹如释重负的神色,面上却做出悲愤之色,厉声喝道:“我‘连环庄’与你们‘金刚门’素无冤仇,你们因何要苦苦相逼,甚而要灭我朱、武两家满门!” 对面一个光头大汉狞笑道:“怪只怪你朱长龄不识抬举,我家老祖看中你家传的‘一阳指’,你抵死不肯献上,爷爷们便只好送你去死了!” 朱长龄一脸的凛然正气,怒道:“你‘金刚门’素来多行不义,后来投靠元蒙后更大肆杀害江湖好汉。朱某纵使舍了满门性命,也绝不肯将家传绝学助长你等凶威!” 与他并肩御敌的使剑男子亦豪气干云地大叫道:“大哥说得好,今日朱长龄、武烈有死而已,你等朝廷爪牙休想得逞所愿!” 胡垆听这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将前因后果交代得明明白白,遂侧身从熊背上下来,用手一指“金刚门”众人道:“今日贫道懒得动手,便放你们开一回杀戒,将那些光头全都宰了罢!” 自入中土以来,胡垆只是将两头白熊作为脚力,这还是第一次放出它们对敌。 这也是因为先前他遇到的敌人都是先天宗师乃至入微大宗师,两熊纵使已脱凡兽之列,也不是人家的对手。 如今的这些“金刚门”中人虽然凶悍,却不过是些修炼外家功夫的后天武者,倒是可以拿来陪它们玩一玩。 熊大和熊二闻言都大为兴奋,齐齐地发出一声低沉咆哮,倏地由静转动将速度提升到极致,如同两座高速移动的小山,并肩向着前方的人群笔直冲撞过去。 “宰了这两头白毛畜生!” 喝骂声中,数名“金刚门”大汉举起钢刀铁棍,向着两头白熊身上招呼。 “蓬蓬”的连声闷响之后,落在白熊身上的刀棍尽都反弹了回去。 熊类本就是有名的皮糙肉厚,熊大和熊二又吃过那巨型章鱼之肉,吸纳了胡垆练功时散逸的“水火龙珠”灵气,体魄之强悍远胜同类,除非是先天级数的高手或是神兵利器,已经很难对它们造成伤害。 硬受了一轮攻击后,两头白熊凶悍无比地撞入人群,巨大的体型和狂暴的力量,当时便将六七个光头大汉撞得骨断筋折摔飞老远。 而后白熊人立而起,一向左一向右,舞动各自前肢一对宽厚巨掌及掌前数寸利爪,在人群中便是一阵乱挥。 掌蕴千钧之力,爪挟裂石之威,单以攻击力而言已经不必寻常先天高手差到哪里。 那些专攻外家功夫,素来以筋骨之强自矜的“金刚门”弟子便如枯草般轻盈、纸片般脆弱,纷纷惨叫着在铁掌下呕血抛飞或在利爪下四分五裂,场面惨烈至极。 此时“连环庄”一方都已停手,目瞪口呆地看着两头庞大大物以与体型绝不相称的灵动与敏捷,肆意扑杀方才还骄横跋扈的“金刚门”众人,甚至懂得彼此配合拦截包抄,绝不令一人逃脱。 片刻之后,遍地都是散落的残肢和变形的尸体,恐怖直如修罗屠场。 两头白熊转了几圈,见再没有了可以攻击的光头,向着收了兵器束手而立,唯恐因显露敌意而招来它们攻击的“连环庄”众人瞥了一眼,便转回身摇头晃脑地来向主人邀功。 胡垆在它们的头上各拍了一拍表示赞许,然后便吩咐它们自己去附近寻找水源清洗一身的血污。 等到两头白熊远去,朱长龄和武烈才敢走来胡垆面前,一起躬身长揖到地。 施礼之后,朱长龄恭谨道:“敢问道长如何称呼?救命之恩,我弟兄二人没齿难忘!” “贫道胡垆,道号‘太朴子’。” 胡垆先通报了名号,见对方神色平静,似乎自己的名字尚未传到此处。 他含笑问道:“方才贫道看两位的武功却有些眼熟,不知与昔年并称‘五绝’的‘南僧’一灯大师及‘北侠’郭靖大侠有何渊源?” 朱长龄拱手道:“道长好眼力,在下先祖便是一灯大师弟子朱讳子柳,义弟武烈的先祖则是郭大侠的弟子武讳修文,修文公之父武讳三通也为一灯大师弟子。” 胡垆道:“原来两位都是忠义之后,贫道却是失敬了。” 朱长龄叹道:“说来惭愧,我等后辈不肖子孙,却无力护持家传绝学,不得不举家逃亡避祸。若非恰巧遇到道长,只恐一家老小俱要做了恶贼的刀下之鬼。” 见说到了当前之事,胡垆便问道:“方才听诸位对话,似是‘金刚门’的一个什么老祖觊觎朱先生家中‘一阳指’绝技,却不知其中究竟是怎样情形?” 朱长龄道:“如今‘金刚门’辈分最尊、武功最高的一位祖师唤作‘不动明王’无戒头陀,被元蒙聘作供奉在大都护卫皇帝。不久前他不知怎地知道了我家留有昔年大理段氏的‘一阳指’绝学传承,便传信令西域‘金刚门’的徒子徒孙上门讨要。 “在下虽然修为浅薄有辱先祖,却也不肯玷污先祖积下的一世英明,当时暂且虚与委蛇安抚住对方,然后寻机会携了家眷出逃。不料谋事不密,终究还是被对方得了消息,在此设伏截杀。” 胡垆颔首:“原来如此,却不知二位接下来欲往何处?” 武烈带着一脸无奈苦涩道:“方才死得这些不过是‘金刚门’的小喽啰,只怕很快还会有真正的高手再来追杀。我们祖上与峨眉派祖师郭襄女侠颇有渊源,打算尽快赶往蜀中,托庇于峨眉掌门灭绝师太。至于是否能够活着逃到峨眉,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胡垆略一沉吟后道:“此去峨眉路途太过遥远,那‘金刚门’的祖师既受皇帝信重,说不定会提前派人拦阻。若两位信得过贫道,便和贫道一起返回府上。等到那‘金刚门’中再有人来,贫道自有话与他们分说。” 朱、武二人尽现出大喜之色,急忙再三向胡垆拜谢,然后便招呼了手下家丁,护了载着妻女的两辆小车走在前面。 胡垆骑上已清洗干净的白熊,由朱、武二人左右相陪。 看着满脸都是由衷感激之色的朱、武二人,他在在肚里暗笑道:“忠义之后、怀璧之罪,灭门之祸、救命之恩,当真是好故事,好设计,环环相扣天衣无缝……只可惜这设计的对象是贫道!” 第一百七十五章 十香软筋,清风悲酥 胡垆一路由朱长龄、武烈二人相陪,来到位于昆仑山中一片世外桃源之地的“连环庄”。 此庄分朱、武两家,却又连为一体,占地极广,仅房屋便有数百间之多,也不知当初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 依胡垆推测,此庄多半并非朱、武两家自己修建,而是郭靖、黄蓉预留的一处作为反元火种的暗子,只可惜后人不肖,不仅淡忘了先辈之志,更加…… 众人回到庄内,朱长龄和武烈请胡垆在堂上高作,随即唤来妻女,一家人郑重拜谢了胡垆的救命之恩。 两人都只有一个女儿,分别唤作朱九真、武青婴,都还只有七八岁年纪,又有一个稍长一点的少年唤作卫璧,既是朱长龄的外甥,又是武烈的弟子。 行过拜谢之礼后,朱长龄就急忙吩咐家人备办酒宴款待胡垆。 因为事先已遣散仆婢,只留下身负武功的护院家丁,所以此次的酒宴是朱、武两人的妻子亲自下厨整治出来,倒也颇见盛情。 不多时酒宴摆好,朱长龄和武烈请胡垆入席做了首位,两人在下首左右相陪。 朱长龄举杯道:“这是在下珍藏二十年的美酒,方才特意使人从地下挖了出来,专为敬奉道长,聊表感激之意。” 胡垆双眼一亮,举杯向两人致意后一饮而尽,脸上登时现出回味无穷的神色,鼓掌赞道:“醇厚甘冽,果然是二十年陈酿,好!” 朱长龄和武烈见他毫无戒心地饮酒,目中都现出一抹窃喜,急忙轮番为他斟酒敬酒,满脸满口都是殷勤诚挚之意。 胡垆来者不拒,酒到杯干,片刻间便将一壶美酒喝得干干净净。 放下酒杯后,他忽地叹息一声道:“可惜。” 朱、武二人心头都是一跳,朱长龄赔笑问道:“道长何处此言?” 胡垆道:“贫道可惜的是如此美酒,为何要在里面添加些东西,平白折损了它的三分香醇?你们若想令贫道服下那‘十香软筋散’,大可以将其下在菜肴里面,看在这美酒的份儿上,贫道保证将它吃下肚去。” 朱长龄和武烈面色大变,不约而同地带倒了座椅向后飞退。 在飞退的同时,朱长龄口发长啸。 随着啸声,无数人影从各处原本该是空无一人的房间内冲了出来,里外三层将胡垆所在的大厅围个风雨不透。 里面的两层赫然是清一色的光头,数量足有三百之众,看其身形步伐,武功都有了一定的根底。 外面的一层则都是做元蒙武士装束,为数约有二百,俱都腰佩弯刀,手中张弓搭箭,寒光闪烁的箭镞指向仍在厅内安坐的胡垆。 如此一股力量,只要再搭配几名先天宗师,已经可以轻易覆灭武林中一个顶级门派。若再有入微大宗师牵制张三丰或少林三渡,诛少林灭武当亦不在话下。 当然,若是到了这个地步,张三丰或少林三渡必然会选择先行突围以保全自身,然后便是无所不用其极地施以惨烈报复。 胡垆望向已逃出大厅的朱长龄与武烈,面色转冷:“原来这山庄下竟有足以容纳这许多人的地洞。若贫道所料不错,这一处山庄该是当年郭靖、黄蓉二位所建,用以囤积力量等待反元时机到来。如今你们却与元蒙勾结,用先人所建用以藏纳反元义士的藏兵洞藏纳元蒙之人。数典忘祖,莫过于是!” 朱、武二人又羞又恼,同时被他双目神光所慑,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道长此言差矣!” 一声轻笑从人群外传来,随即大厅外的包围圈便闪开一条通道,一个最多十六七岁的少年缓步走上前来,身后有两个面色阴晦的灰袍老者随行护卫。 胡垆见着少年头戴束发金冠,身披银鳞细甲,外罩雪白狐裘,腰间悬一口三尺长剑,俨然一位翩翩世家公子,遂开口问道:“不知这位公子如何称呼?” 少年微微欠身道:“有劳道长动问,小可王保保,本名库库特穆尔,当朝太尉,爵封汝阳王的,便是家父。” 胡垆不冷不热地道:“原来是位世子,贫道失敬。” 王保保也不着恼,仍保持着谦和神态:“道长方才斥朱、武二位数典忘祖,小可实不敢苟同。自古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有道得之,无道失之。昔年宋朝皇帝无德,方有我大元取而代之,此乃天命所归。朱、武二位归附大元,虽有悖祖训,却合了天心。诚可谓舍小节而全大义,何错之有?” 胡垆终于笑了出来,摇头叹道:“看来世子着实读了不少我们汉人的书本,尽得那些读书人颠倒黑白的本事。但贫道生来就有几根硬骨头,从来都不会屈膝事人。世子若想让贫道与这两人一般,还是免开尊口罢!” 王保保见对方虽是神态从容言辞平和,却话中却没有半分转圜余地,脸上神色也冷了下来,寒声道:“道长虽是武功绝世,却终究是血肉之躯,若我下令这三百‘金刚门’武士围攻,再有二百神射手放箭干扰,道长也未必能从容应付。” 胡垆笑道:“这些人确实能给贫道造成一些麻烦,只是有一个问题世子怕是不曾想过,方才贫道明知那酒中有‘十香软筋散’还要喝……那是因为用毒这种事情,贫道才是真正的行家!” 王保保一怔,忽然间便觉双目剧痛,泪水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随即又是手足酸软入力,狼狈万分地一跤跌坐在地上。 随后“噗通”“哎哟”“叮当”之声不绝于耳,数百“金刚门”武士、神射手纷纷步其后尘,兵器脱手倒地不起。 数息之后,王保保身边护卫的两个老人也跌坐于地,目中泪如泉涌,其中一人有气无力地喝骂道:“胡垆道人,你竟然下毒害人,实在有辱大宗师身份!” 胡垆笑呵呵地收起装着自己依古法所制奇毒“悲酥清风”的小瓷瓶,又从怀中取出另一个药瓶,倒出一枚丹药送入口中,吞咽入腹后哂道:“明明是你等下毒在先,贫道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此刻王保保双目已稍稍恢复,看到胡垆服用丹药,蓦地恍然大悟,大笑道:“原来你是中了‘十香软筋散’后才有所警觉,方才一直在虚张声势,难怪你会不顾大宗师的身份施放毒药。四位大师,还不动手更待何时!” 话音未落,大厅的四角的地砖轰然炸开,四条人影从地下冲天而起,在空中转折身形扑向胡垆。 一人使“韦陀杵”,一人使“金刚般若掌”,一人使“大力金刚指”,一人使“大力鹰爪手”。 拳掌指爪四般少林绝学携狠厉无匹之势,一起向着胡垆周身要害招呼! 第一百七十六章 金刚无用,明王无德 在王保保满含希冀的目光中,胡垆忽地哑然失笑,身体仍安坐在椅子上不动,只将双臂在空中一阵急舞,幻化出重重手臂虚影,宛然化身千臂神佛。 那突然出现的四人所施展的拳、掌、指、爪四般绝学堪堪进入他手臂虚影范围之内,便被一股玄妙至极的力道牵引,不由自主地转向侧移。 用“光明拳”之人一拳击断了用“金刚般若掌”之人左侧五根肋骨。 用“金刚般若掌”之人一掌震碎了用“大力金刚指”之人的左肩胛骨。 用“大力金刚指”之人五指如钢钉戳入用“大力鹰爪手”之人的腰眼。 用“大力鹰爪手”之人一爪撕下用“光明拳”之人的半张脸皮加一只左耳。 四人来得多快便去得多快,口中齐齐发出一声惨叫,分别摔向大厅的四面,重重地撞在墙壁上又反弹落地。 重伤落地的同时,胡垆先前施放的“悲酥清风”毒气便也侵入他们的口鼻,令他们伤上加毒,再没有一人能站得起来。 直到此时,胡垆才长身而起,走到大厅门口,望着瘫坐在地满面泪痕的王保保笑问道:“据贫道所知,‘金刚门’有四大金刚,自诩更胜少林‘见闻智性’四大神僧,应该便是方才这四位罢?其中一人擅用‘大力金刚指’,昔年施辣手废了武当三侠俞岱岩手足的,想必便是此人了?” “道长似乎知道许多事情?” 王保保已知对方其实并未中毒,方才装模作样服药只为诱敌,但他脸上只是一片木然之色,看不出愤怒和恐惧。 胡垆油然道:“贫道确实知道许多事情,比如此刻世子仍如此镇定,只因尚有一位大宗师级数的高手潜藏在地下,伺机偷袭贫道。” “好一个的小牛鼻子!” 一声长笑蓦地从地下传出,随即便看到院中一块长宽各有一丈的地皮向上升起,下面是厚度达到五尺的砖石泥土,再下面则是一个身形魁伟形状、须发皓白如雪的头陀保持单臂托举之势从地下冒了出来。 他跳出地洞后站在王保保身前,单臂托举这一块足有数千斤分量的土石,一张没有半条皱纹而只是遍生横肉的脸上露出一抹狰狞笑意,喝道:“小牛鼻子的耳朵倒也灵敏,居然已察觉了老子的存在。既然背后偷袭不成,老子便来当面称一称你究竟有几斤几两!” 在说到一个“你”字,“几斤几两”四字尚未出口之际,他蓦地将高举的手臂一挥,那一块巨大土石倏地离手飞出,携着隆隆风雷之声撞向对面的胡垆。 他一把年纪又做出家人装束,但说话时口口声声自称“老子”不算,还坦言确实有偷袭胡垆的打算,此刻又使诈骤然出手,委实没有半点大宗师的胸襟气度。 胡垆却是不慌不忙,眼见那一块巨大土石携万钧之力迎面飞来,他主动迎上几步,沉腰坐马站定,左手在身前画个圈子,右掌从圈中平平推出,正是“降龙十八掌”起手的一式“亢龙有悔”。 随着“蓬”的一声闷响,胡垆的右掌在土石侧面烙下一个清晰的掌印,那土石的万钧之力具被这一掌中蕴含的沛然之力抵消,收敛了汹汹来势在空中凝定一瞬。 胡垆手臂微微一振,更加浩大澎湃的掌力再次从掌心涌出,轰得这一块巨大土石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和力量倒飞回去,撞向那白发头陀。 所谓“亢龙有悔”,掌法的精要不在‘亢’字而在‘悔’字,掌力需要收放自如,这便要求出掌之人打出十分掌力的同时,自身还要留下二十分掌力,正如陈年佳酿,入口绵软而后劲浓烈醇厚。 “好小子,有一套!” 白发头陀大笑着也主动迎上前几步,同样沉腰坐马,右手紧握成拳从腰侧一式再简单不过的直拳轰出,暗中用的却是少林七十二绝技中的“大金刚拳”。 至大至刚、凌厉霸道的拳劲将整块土石轰得当空炸碎,无数沙土碎砖如狂风暴雨般向着胡垆铺天盖地飞射而去。 而他本人则飞掠如电,紧随在漫天沙石的后面,只待胡垆应付不当手脚忙乱时痛下杀手。 如此做法,却与街头的流氓混混撒土扬灰如出一辙,实在有些拿不上台面。 胡垆仍是毫不慌乱,双掌一上一下、掌心相对虚抱胸前,用了一式“太极拳”中的“抱球式”,掌成浑圆之势,暗蕴“明玉功”吞噬之力,在身前营造出一个如同黑洞般的神秘力场。 漫天的沙土碎砖受这力场吸引,如群般归巢般汇聚在他身前的虚空,如旋涡急流般团团旋转,蔚为奇观。 下一刻,胡垆虚抱的双掌转为先前平推之势,用出“降龙十八掌”中威力最大的一式“震惊百里”。 浩荡掌力裹挟了那些沙土碎砖,赫然凝成一条长达五丈的土龙,伴着真气震荡空气发出的低沉龙吟之声,迎面撞向正飞掠而来的白发头陀。 白发头陀怪叫一声,双拳连环如乱箭齐发,“大金刚拳”的拳劲炸响如雷,将这条凝聚了降龙掌力的土龙打得节节崩溃。 但胡垆这一掌是蓄势而发,他的拳头则是猝然出击,不免稍落了下风,每出一拳,被胡垆的浩大掌力震得倒退一步,等到将整条土龙击散时,他已经退得比原来的位置还远一些,几乎踩到瘫坐在地的王保保。 胡垆看着对面脸色有些难看的白发头陀,负手而立气度雍容,轻叹道:“尊驾怎地身为大宗师却全不顾半点脸面,只会用这些不入流的手段?” 白发头陀怪眼一翻,理直气壮地道:“老子活了七十年,从来只信打得赢人便是有脸面,打得死人便是好手段!” 此刻“悲酥清风”的毒气已消散殆尽,何况以入微大宗师之能,毒性稍一沾体便能察觉并运气祛除,因此他才能毫无顾忌地开口说话。 胡垆只是腹黑,平日里总还要讲究些面子和形象,遇到这般一个真正百无禁忌的怪物,也只有苦笑摇头的份儿。 虽然已猜到对方的身份,他还是要询问一声才能真正确认:“敢问尊驾如何称呼?” 白发头陀昂然答道:“老子为‘金刚门’辈分最尊的老祖宗,法号‘无戒’,人称‘不动明王’的便是!” 此言才出,墙外却传来一声铿锵有如金石的喝骂:“好不要脸的老怪物,是谁准你再用这个‘明’字为号的?” 第一百七十七章 铁冠道人,布袋和尚 听到这一句话时,无戒头陀的脸色愈发难看,暴喝道:“外面是魔教的哪个狗崽子,有种滚出来吃老子一拳!” 东侧墙头上人影一闪,现出一僧一道两人身影。 僧人心宽体胖,圆脸长耳,嘴角常含笑意,肩头搭着一条灰扑扑的布袋。 道人身形高瘦,面容清癯,头戴铁冠,身披八卦袍,背后斜背松纹古剑,手中执铁柄拂尘。 道人居高临下俯视无戒头陀,脸上满是鄙薄之色:“明教五散人,‘铁冠道人’张中、‘布袋和尚’说不得在此。 “无戒老怪,当年你横行西域时,因一个‘明’字触犯了咱们明教的忌讳。结果给咱们阳顶天教主打上门去,在‘乾坤大挪移’和‘大九天手’下哭爹喊娘求饶,立誓终身不踏足西域,不再以‘明王’为号。 “如今当着咱们这两个亲眼见证此事之人,贫道只问你羞也不羞!” “去你妈的!” 无戒头陀陡然张口在地上啐了一口浓痰,丝毫不顾身份仪态地指着墙上两人骂道, “当年老子自在西域作威作福,碍着阳顶天那老王八甚事,就被他用这么一个荒唐的借口逼得灰溜溜离开西域? “如今那老王八自己早变成一堆白骨,那誓言自然也不能再约束老子。老子不但要重返西域、再用‘明王’之号,还要将他手下这些龟子龟孙杀得一个不剩!” 此言一出,铁冠道人与布袋和尚同时变色,不约而同地从墙头飞扑而下,一个舞动拂尘一个抖开布袋,并肩攻向无戒头陀,口中都喝问道:“你怎知道阳教主已经过世?” 当年阳顶天以绝世天骄之资横空出世,入主衰颓多年的明教之后,凭借远迈群伦的武功、人品、才学、谋略,引得八方英杰纷纷慕名来投,心甘情愿为其羽翼。 左右光明使者、四大法王、五散人、五行旗掌旗使这些明教骨干,大半都是在这一时期加入明教。 中兴明教之后,阳顶天并未将视线局限于区区江湖,而至放眼天下推动明教重操旧业,开启造反的老本行,在中土掀起遍地烽烟,誓要推翻元蒙统治,恢复汉家山河。 当时这些多数还属热血青年的明教骨干一度以为,明教将在阳教主的引导下实现有史以来的极盛局面,甚或……化教为国。 只可惜这大好局面及教中子弟的憧憬,都随着阳顶天的神秘失踪而风流云散,留下的只是一个为争夺教主之位而四分五裂的烂摊子。 明教五散人对教主之位倒也没有非非之想,作为阳顶天最铁杆的追随者,他们一方面联络四方明教分坛势力,继续阳教主的反元复汉大业,一方面四处寻找阳顶天下落,最起码也要找到他的尸身或遗物,借以确定下任教主人选,结束明教的分列状态。 此刻骤然从无戒头陀口中听到阳教主已死的消息,由不得他们两人不大惊失色乃至失了方寸,甚至忘记面对的无戒头陀是一个如何可怕的老怪物。 见两人向自己出手,无戒头陀的脸上现出一抹狰狞笑意,拳动如雷轰向身体尚悬在虚空未曾落足实地的两人。 拳劲迫体,铁冠道人和布袋和尚才同时醒觉,知道自己因为对阳教主的消息关心过甚而中了这貌似粗豪实则狡诈的老怪物算计,急忙将攻出的拂尘和布袋回防护身。 “蓬”“蓬”两声闷响传出。 铁冠道人手中团舞如云护住自己身的三千尘丝寸寸碎裂,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铁柄。 布袋和尚的布袋是一件异宝,质地坚韧无比,倒是完好无损地承受了一记“大金刚神拳”。 但两人都是先天之境的修为,差了无戒头陀太多,虽竭力出手抵御,还是被少量霸道狠辣的拳劲侵入体内,内腑经脉俱受损伤,同时喷出一口鲜血。 无戒头陀得势不饶人,拳打连环之势,两个拳头便如出膛的炮弹轰向两人。 铁冠道人和布袋和尚正自忖必无幸理,忽然感觉身体被一股大力拉扯,不由自主的横向飞出,落在数丈外大厅门口的胡垆身边。 “多谢!”布袋和尚大喜道谢。 铁冠道人则叹息道:“惭愧,贫道与说不得本是偶然探查到元蒙密谋设计要害道友的诡计,这才急忙赶来向道友示警。却没想到道友早已洞察奸某智珠在握,反是我们两个自身难保还须道友出手解救。” 胡垆笑道:“两位有此心意,贫道便该承情。再说大家都是有志与元蒙为敌的同道,志同道合为朋,意气相投为友,也无须多说这些客套话。” “‘志同道合为朋,意气相投为友’,此言大妙!我五散人交定了胡垆道长这位好朋友!” 布袋和尚鼓掌大笑,深感到面前这武功高强、为人豪迈的道人太对自己脾气,心中立时生出结交之意。 明教五散人情比手足同进同退,他既然决定与胡垆结交,便自然要拉上身边同样受了胡垆救命之恩的铁冠道人,乃至尚与胡垆素不相识的彭和尚彭莹玉、冷面先生冷谦和周颠三人。 胡垆从袖中取出一个药瓶交给布袋和尚:“这是贫道自制的伤药,自信颇有几分灵效,大师与张道友各自服用三粒,一个时辰伤势便可痊愈。” 布袋和尚看了看满地显然都是中了毒的人,心想:“能一次毒倒这许多人,这本事便是比之本教那位‘毒仙’王难姑也不遑多让。自古医毒不分家,说不定这位胡垆道长的医术也比得上‘医仙’胡青牛。若当真如此,这伤药该是当真灵效非凡。” 心中闪念之际,他已经伸手接过药瓶,先打开盖子倒出三粒外壳猩红的药丸,毫不迟疑地送入口中,然后转手将药瓶递给铁冠道人。 铁冠道人也是一样做派,丝毫没有怀疑这药丸是否会有不妥。 胡垆这边与明教两位散人结交送药,无戒头陀在另一边始终没有动作,等到两人服药退后几步调息,他才向胡垆道:“小牛鼻子,今日这件事情,老……老衲和你打个商量如何?” 第一百七十八章 八印,诛凶 胡垆此刻已占据主动,当时也不着忙,笑呵呵地道:“愿闻高论。” 无戒头陀干咳一声道:“如今你虽然占到上风,但有老衲在此,你也休想赶尽杀绝。不若大家就此各自罢手,你交出解药,而后我们任你离开,等日后有缘相逢,再清算这梁子如何?” 胡垆哈哈大笑,在对方面色越来越难看后才止笑摇头道:“虽都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但贫道是个急性子,一天也等不及地要与诸位清算。阁下说能够阻止贫道赶尽杀绝,贫道却有几分不信。” 无戒头陀变色怒喝:“小牛鼻子,你莫要以为干掉了吴直方那酸丁,便以为也能胜过老子。当初在大都时,吴直方同样是老子的手下败将!” 胡垆不再与他说话,回头向铁冠道人张中问道:“请问道友,昔年贵教阳教主与此人交手,一共用了几招将其击败?” 铁冠道人哂道:“咱们阳教主的九式‘大九天手’只用到第五式,便打得这老怪物屁滚尿流,乖乖地拱手认输,立誓取消了名号,抱头滚出了西域。” “阳教主的风采,实令人心向往之,只恨无缘一见。” 胡垆先赞叹了一句,然后笑道, “今日便请两位做个见证,贫道也来东施效颦一回。贫道有一路自创的功夫,名为‘归藏八印’,且看要用到第几式印法,才能降住这老怪!” 此言一出,饶是无戒头陀面皮如墙,也不由得感到有些发烫,一股怒火焰腾腾直冲顶门,暴喝道:“小牛鼻子,当真以为老子怕你不成!” 话声未落,人已凌空而起,双拳合抱如降魔宝杵,以上凌下向着胡垆顶门砸落,势挟风雷重逾山岳,正是少林绝学“韦陀杵”中的一式杀招“万魔镇伏”。 胡垆转回头面向无戒头陀,双掌在胸前结印后斜向上方缓缓推出,无穷无尽的阴柔真气从双掌的掌心狂涌而出,瞬间充斥了两人间的一片虚空。 “归藏八印”之“弱水印”。 应和八卦之中的水形坎卦,恰如《说易》所云“雨以润之”,浸润万物而无声,无形且无相。 空中的无戒头陀顿时感觉自己仿佛陷入一片无形水域之中,身形下坠和双拳挥击都遇到极大阻力。 他心中刚觉不妙,原本静止的无形之“水”陡然暗流涌动,无数或冲击、或倒卷、或上托,或下拖、或横流、或旋转的恐怖力量从上下四方袭来,要将他整个人绞烂、扯碎。 “喝!” 无戒头陀口中发出一声大吼,原本落向胡垆头顶的双拳狂暴无比的砸在身前的虚空,刚猛无匹的拳劲轰然炸开,硬生生将环绕周身的所有劲力乃至这一片由阴柔真气幻化而成的“水”之空间震碎。 “好!” 胡垆见这老怪物竟能以刚克柔硬打蛮干破了自己的“弱水印”,不怒反喜发出一声赞叹,双手再次结印,而后化掌为拳,演化“炎阳印”。 《说易》曰:“日以烜之。” 一拳击出,恍若天上的一轮大日坠入人间,空气变得灼热无比,被拳势笼罩的无戒头陀顿觉唇焦口燥,呼吸艰难,皮肤滚烫,皓白须发甚至已隐隐发出焦糊气味,心中更生出极度危险的预感:若是任由对方这一拳落在自己身上,自己整个人都要如一个巨大火炬般熊熊燃烧起来。 他反手一抓,将身上一件质料上乘的黄色僧袍扯了下来,向着胡垆击来的拳头用力一挥。 少林绝学“袈裟伏魔功”本是刚柔并济的武功,但“金刚门”只得少林外功招式而未得内功精要,即使无戒头陀天赋异禀,将这些外家功夫练到由外而内的至高境界,也只得刚劲而失其柔和,因此这一件僧袍被他一抡,竟如一块又宽又厚的铁板轰然砸落下来。 胡垆拳势不变,一拳轰在僧袍之上,炽烈如火的拳劲喷薄而出,那一件僧袍呼地变成一团火球,又被震得片片碎裂化作一蓬火雨向后飞溅,将无戒头陀的上半身笼罩其中。 此刻无戒头陀赤着上身、露出一身不逊青壮的筋骨肌肉,那些蕴含灼热拳劲的火雨虽落在他的身上,但已经被“袈裟伏魔功”削减了大半威力,并未伤到他经过“金刚不坏神功”淬炼的肌肤。 只是他的头发、眉毛、胡须却没有神功相护,只一眨眼便被烧作飞灰。 “妙啊!” 铁冠道人和布袋和尚一起鼓掌大笑。 布袋和尚又叫道:“胡垆道长好手段,打得头陀变和尚!” 在硬拼一招后胡垆攻势稍稍受挫的瞬间,无戒头陀已经借力反弹落回地面,一张脸连光秃秃的头皮都已涨红。 但胡垆不等他发作,已抢先一步俯身双掌下击,演化“地藏印”重重拍在地面上。 这一式印法应和地相坤卦,用于守势,则如大地厚载万物,可将敌人一切攻势吸纳消融;用于攻势,则以大地为媒介传导掌力,三十丈内伤人于无形。 但无戒头陀非是寻常对手,胡垆这一掌的目的并非针对他本人,而是要借地利之便营造一个决胜的机会。 掌力潜入地下,无声无息传导至无戒头陀脚下,爆发的方向却不是向上而是向下。 这座“连环庄”的下面是空间巨大的藏兵洞,胡垆这一掌之力,登时将洞顶与地面之间的土层与砖石震得粉碎,无戒头陀脚下登时凭空现出一个直径足有两丈的巨大凹陷。 无戒头陀只觉脚下一软,身体要向下坠,心中惊讶之余,便要提气横掠。 胡垆却不会给他这个机会,身形一下闪烁,如瞬移般凭空出现在他的头顶,双掌结“不周印”,应和艮卦山形,环抱的双拳之中当真似有一座高有万仞的擎天之岳,随着手臂的奋力一挥,向着无戒头陀的顶门狠狠掼下。 无戒头陀清晰感到胡垆这一式印诀中蕴含的恐怖力量和凛然杀机,心中惊悚战栗的同时,也被迫出困兽之斗的凶性,口中发出一声狂吼,双掌如托山岳一起向上推出,用出少林最高深也最难练的一门掌法“须弥山掌”,将如山掌力收敛凝聚纳于掌心,硬撼胡垆的“不周印”。 胡垆却陡然将肩背一耸,身形暴涨三尺高度,落下的“不周印”威力随之暴增数倍,势如破竹般击溃无戒头陀的须弥掌力,又压断他高举的双臂,最后轰在他已经变得光秃秃的头上,将一颗大好头颅打得粉碎。 无戒头陀一声不吭地摔进脚下的坑洞,胡垆则借力飘飞落在坑边,身躯倏地缩小变回原来尺寸,转身望着满脸都是惊骇之色的王保保笑道:“世子,贫道这里有一桩交易,不知你是否感兴趣?” 第一百七十九章 伯温作书吏,遇春为狱卒 于胡垆而言,打赢这一仗并不算太难,毕竟他拥有“天视地听”异能作弊,保证了自己可以“知己知彼”,自然就可以“百战不殆”。 真正让他有些头痛的,是如何收拾战后的残局,毕竟他只有一个人,顶多加上已经算是朋友的铁冠道人张中、布袋和尚说不得,要安排“连环庄”内的数百俘虏,实在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最起码,如果不想将所有俘虏尽数处死,他总要找地方关押,还要管他们吃喝拉撒。 好在铁冠道人和布袋和尚虽号称“散人”,却并非“孤家寡人”,在明教内部也有听从其号令的部分势力。 此地严格算来已经是明教势力范围,所谓“一支穿云箭,千军万马来相见”,两人往天上放了一支代表明教散人身份的烟花火箭,不多时便有上百明教教众赶到听候吩咐,为首的一人名唤周子旺,还是五散人之一彭和尚的弟子,要唤两人一声“师伯”。 五散人同气连枝,彭和尚的弟子与自己的弟子并无分别,因此两人则是毫不客气的下令,让周子旺这一行人全部听从胡垆道长的安排调度。 胡垆确是需要用到这些人,也便没有虚辞客套,开始指挥这些人接手“连环庄”,将所有俘虏分批关进地下的藏兵洞。 胡垆算计好药量,将俘虏们所中的“悲酥清风”之毒解了一半。如此一来,他们虽然能够行动,却是手软脚软有气无力,只要少派几个人巡视监守,便不怕会有甚意外。 朱长龄和武烈的家眷虽未明是否参与今日之事,也暂且监禁在山庄内的空房间中,等着与朱、武二人一并发落。 大致安排好一切后,胡垆向两散人笑道:“先前见两位对无戒老怪提到的贵教阳教主身死一事甚是关注,只可惜贫道一时收不住手,已经将那老怪击杀。不过那王保保为元蒙权贵,又是此次主事之人,一些事情只会知晓的更加清楚,咱们不妨一起审讯一番。” 其实铁冠道人和布袋和尚早有此意,只是人是胡垆抓的,他们也不便越俎代庖,此刻听胡垆主动提出此事,当时都大喜过望。 铁冠道人又道:“那王保保年纪虽不大,但能号令这许多高手,必然是个极重要的人物。咱们固是要从他口中探寻阳教主消息,同时也要了解元蒙方面的其他信息。伯温,稍后你便在一旁,将那王保保的口供详细记录下来。” 他最后一句话,却是吩咐跟随在身边的一个青年道人。 这道人是他的弟子,在教中则属周子旺手下,此次也跟着一起前来,自然要随侍在师父的身侧。 他姓刘,名基,字伯温,不但一身武功尽得其真传,诸般文事杂学更青出于蓝,为人素来干练机敏。 听到师父的吩咐,刘基躬身应一声“是”,然后便去吩咐人布置了一间审讯室,请胡垆、铁冠道人和布袋和尚上座,自己在角落里一张摆了文房四宝的书案后坐了。 不多时,外面传来一个有些稚嫩的童子声音:“小鞑子,快走!” 随后便看到一个明教的少年弟子押着神情委顿的王保保走了进来。 那明教弟子声音稚嫩,身量却已不逊于成年男子,生得粗眉大眼,甚有豪迈英气。 布袋和尚笑道:“遇春,这位世子可还老实?” 少年名为常遇春,今年才十二岁,是明教中层的一个首领的弟子,他师父死在反元起义的战场上,周子旺怜其孤苦,便留在身边做个亲兵,此次还特意安排他看守王保保这重要人物。 听到布袋和尚发问,他急忙恭谨答道:“回大师话,这小鞑子因身上还有余毒,便是想闹也闹不起来,一直都老老实实的。” 说不得颔首道:“胡垆道长有事要问他,你且退在一旁。” 常遇春答应一声,先很是尽职尽责地推推搡搡将王保保弄到大厅正中,然后退到旁边肃然而立。 胡垆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书案后已经提笔在手准备记录的刘基,暗叹道:“让常遇春为狱卒,刘伯温做书吏,贫道这排场却也着实不小。” 王保保看眼前这一幕三堂会审的场面,心中不由大是羞愤,怒喝道:“胡垆道人,我库库特穆尔堂堂大元贵胄,谋事不成身陷敌手,只有一死而已,你却休想羞辱于我!” “世子稍安勿躁。”胡垆笑眯眯地摆手安抚,随即向一旁的常遇春道,“常小哥儿,烦请为咱们这位世子看座。” “小爷都只能站着,这小鞑子反有座位?” 常遇春暗自腹诽,心中老大的不乐意,但来到这“连环庄”时,铁冠道人和布袋和尚已申明众人须一切听从胡垆道长号令指挥,他自是不敢违拗,只能噘着嘴从墙边搬了一张椅子,走过去重重放在王保保身后。 等王保保略一犹豫坐下之后,胡垆才慢条斯理地道:“先前贫道曾说,打算与世子做一个交易。这交易说来也很简单,贫道这边能拿出的筹码,便是世子的性命乃至自由,而世子需要付出的,则是一些无关紧要的消息,或者还有一个无关紧要之人……” “休想!”王保保断然喝道,“成吉思汗的子孙,岂有贪生怕死的懦夫?” 胡垆不急不恼,悠然道:“世子切勿着急做此决定,此等生死大事,还是要考虑清楚。方才贫道说得清楚,那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消息。 “此次贫道能够将计就计反客为主,世子便该想到贫道也有自己获取消息的渠道,如今只是希望世子帮忙印证一番,并非要世子出卖朝廷机密。 “至于贫道想要的人,也不是什么重要角色,算起来只是你父子面前的一条走狗,世子该不会以为如此一个人会比自己更重要罢?” 一番话说得王保保半晌无言,脸上神色阴晴变幻,心中不断天人交战,最终不由自主地将视线移开一些,再无法如先前般与胡垆坦然对视:“你且说来听听,想知道什么消息,索要什么人?” 铁冠道人和布袋和尚对视一眼,各自都对胡垆这等洞悉人性、摆布人心的智慧和手段大为叹服。 第一百八十章 终解昔时因,问君来日计 胡垆循循善诱,由自己与谢逊的交情说起,向对方询问起“混元霹雳手”成昆与明教的恩怨始末。 在胡垆想来,成昆若要借元蒙之刀铲除明教,首先要取信于元蒙,只有令元蒙相信他与明教确有不共戴天之仇,才会采纳他献上的覆灭明教之策。 胡垆记得成昆投靠元蒙,依附的便是汝阳王察罕特穆尔,王保保作为汝阳王世子,本身又是难得的人才,小小年纪能统领这许多高手,多半也是知情者之一。 果然,在略一犹豫之后,王保保如实说了从成昆处得知的始末情由。 铁冠道人、布袋和尚、刘基乃至常遇春这个少年,都听得脸色不断变幻,心中百感交集。 他们终于知晓,一切事情的起因,竟是自家教主阳顶天、教主夫人与成昆之间的情爱纠葛。 便是这一段情孽,导致了教主夫妇在光明顶禁地密道之内身死,成昆性情大变誓灭明教,屠戮弟子谢逊全家,激得他不择手段大造杀孽。 久而久之,明教越来越不为武林所容,最终沦为人人喊打喊杀的魔教。再加上内部因群龙无首而争权夺利,终于成了如今四分五裂的衰颓局面。 而且那成昆至今仍不曾消停,正化身少林空见神僧弟子圆真,在暗中伺机而动,必要挑动天下各派与明教势不两立。等到双方斗个两败俱伤时,再由元蒙清理残局。 如此一来,于成昆而言是抱却毕生之恨,于元蒙而言是消除心腹之患。 说过此事之后,胡垆又问起“屠龙刀”之事。 因为“金刚门”四大金刚都落在胡垆手中,王保保知道此事也遮掩不过,因此吐露得更加痛快。 原来早在襄阳失陷,郭靖、黄蓉夫妇及郭破虏战死之后,“屠龙刀”便落在元蒙手中,一直秘藏于皇宫大内。 等到如今的元蒙皇帝即位,脱脱和察罕这一文一武受到他青睐提拔,便采纳了吴直方所献的计策,将在皇宫宝库内吃灰多年的“屠龙刀”抛了出来,又暗中大造声势,传播“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四句话,欲引动天下豪杰为争宝刀而自相残杀。 其间,由“金刚门”四大金刚之一出手,冒充少林弟子,借口逼问“屠龙刀”下落,以“大力金刚指”捏碎俞岱岩四肢骨骼,只是其中推波助澜的手段之一。 铁冠道人等四人听得愈发惊心动魄,万万料想不到元蒙早在多年前便已谋划布局,若非谢逊抢夺“屠龙刀”后便即失踪,误打误撞搅乱了此局,江湖中的仇杀争端怕是要比如今惨烈十倍百倍。 胡垆的问讯并未到此为止,继而问起朝廷隐藏的高手多少、在江湖中的布局安排,渐渐地又问道江湖之外更加深广的一些问题,比如朝中派系划分、地方驻兵虚实、近来朝政变革等等。 早在一开始时,胡垆便极阴晦地在自己的言语动作中融入了部分“惑心术”的技巧,于不知不觉间瓦解了王保保的戒心,让他顺着自己的话题,将自己所知的一切和盘托出。 汝阳王察罕特穆尔是将这儿子作为继承人培养的,不管是朝堂还是江湖,凡是自己经手的事务都从不瞒他,因此王保保确是掌握了寻常人接触不到的消息。 一旁的刘基运笔如飞,将王保保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原原本本记录下来,同时在心中感叹道:“胡垆道长审问出的这些消息若利用得当,足以抵得战场上的数万雄兵!” 等到王保保终于醒觉自己竟不由自主地说了太多不该说的东西时,这一场问讯前后持续了足有三个时辰,其间胡垆还曾令常遇春给说得唇焦口燥的王保保斟茶倒水。 常遇春早被听到的许多事情震惊,只想着能再多听一些,因此再也没有排斥的心理。 看着王保保用满含愤怒与一丝恐惧的目光狠盯着自己,胡垆也终于不再问话,哈哈一笑道:“多谢世子如此配合,这些消息已经足够啦。现在便只剩下以人换人这一项。世子也该猜到贫道想要的人是谁了罢?” 王保保嘴唇紧闭,好半晌才吐出一个名字:“成昆?” 胡垆拊掌道:“正是此人,烦请世子写一封书信给令尊汝阳王,只要能将成昆送到贫道面前,贫道可立即放世子自由。” 王保保又沉默片刻后道:“不够,你还要将我那些属下一起放了。” 胡垆颔首:“可以,但‘金刚门’四大金刚不在其中,他们身上还有些债务需要偿还。” 王保保迟疑一下,最终也点了点头道:“可以,不过书信需要交由我身边的‘玄冥二老’来送,一则旁人我信不过,二则我父王要制住成昆,也需有高手配合。” 胡垆深深望他一眼,笑道:“世子考虑得甚是周全,便依你所言。” 不多时,王保保写好一封书信交给胡垆,然后被常遇春押送离开。 铁冠道人皱眉问道:“道友看汝阳王是否会同意这交易?” 胡垆胸有成竹:“这‘连环庄’的位置选得极好,深藏山中,大军无法抵达,少量精兵又不济事,汝阳王若想儿子安全,便只有按照贫道画出的道来行事。” 布袋和尚则叹道:“贫僧虽也恨不得将那成昆抓来扒皮拆骨,但用王保保和他的数百手下只换一个成昆,这笔买卖也赔的太多了。” 胡垆含笑望向正在整理一大摞供词的刘基:“伯温,此事你怎么看?” 刘基愣了一下,随即从容答道:“晚辈以为,这正是道长的高明之处。这位世子才具不凡又是少年得志,必定不甘这一次的惨败被擒之辱。说不定前脚被放走,后脚便要带更多的人卷土重来。但他心切报仇,行事必定失之轻率。以道长的智慧,不难针对他的心理做一些布置,到时完全可以再擒他一次!” 胡垆大笑:“铁冠道友果然收了一个好徒弟!不过贫道可没有兴趣再玩一次擒纵游戏,下次交锋,必将此子斩于阵前!” 第一百八十一章 一阳指诀,两般心思 “原来如此。” 铁冠道人和布袋和尚这才明白胡垆所说的“交易”中,竟还蕴含如此一层用意,心中不由大为佩服。 两人对视一眼后,忽地一齐起身转到胡垆面前,双膝着地拜倒下去。 胡垆见状急忙后退一步,大袖在身前一拂,登时发出一股轻柔醇和却沛然莫可抵御的真气,令下拜的两人身不由己地直起身来,而后笑问:“两位这是唱的哪一出?” 两人用了几次力都无法再次拜下去,在叹服胡垆修为之余也只能放弃。 布袋和尚收起脸上素日的笑意,正色道:“道长查明阳教主身故的真相,揭破成昆企图覆灭明教的阴谋,于我明教实有大恩,我等理该当面拜谢。” 胡垆也收敛了笑容,诚挚地道:“贫道已经说过,只要是有志反元的好汉,都是贫道的朋友。朋友之间,何须说一个‘谢’字?” 铁冠道人道:“无论如何,我明教上下,定会牢记道友的这份情义。” 胡垆笑道:“既说到此处,贫道也有一件事要劳烦二位。” 铁冠道人毫不迟疑地道:“道友但有吩咐,我等赴汤蹈火亦在所不辞!” “用不着赴汤蹈火那般严重。” 胡垆笑道,随即从袖中取出一个卷捆扎完好的兽皮卷, “贫道回归中土时,谢狮王写了一封书信,要贫道转交给贵教五行旗的五位掌旗使。既然先遇到了两位,便劳烦两位代为转交如何?” “此事容易,贫僧……” 布袋和尚当时便要伸手去接书信。 铁冠道人却伸手将他拦住,随即转向胡垆道:“这封信既然是写给五位掌旗使的,我们二人却不便传递。道友近日该不会离开此地,我们这便亲自跑一趟,将此事告知那五位,让他们亲自来拜见道长,并当面拆阅谢狮王的书信。” 听了此言,布袋和尚也想到方才自己有些莽撞了。谢逊在明教的身份非同小可,五行旗更是他在教中的心腹势力。不管这一封书信中写着什么,自己两人都不宜沾手。 “如此一切都拜托二位。” 胡垆本意也是如此,闻言顺水推舟地收回了书信。 当时铁冠道人和布袋和尚唤来周子旺,说明自己两人有事离开,让他带人继续留在“连环庄”,仍旧听凭胡垆道长的调遣指挥。 胡垆亲自送了两人离开,回来后吩咐人将朱长龄和武烈提来。 朱长龄、武烈一到,立即毫无骨气地跪在胡垆面前,前者将一个古旧木匣高举过顶,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这是朱、武两家先祖传下的所有武功秘籍,恭请道长笑纳!” “这倒是个聪明人!” 胡垆心中赞了一句,探右手隔空一抓,以“擒龙功”将木匣摄到手中,打开后见里面足有七八本看上去颇有年头的书册。 他有些惊喜地拿起来依次简单翻阅一回,但越看越是失望。 原来这些秘籍封面上的名字倒甚是唬人,尽是《降龙十八掌》《兰花拂穴手》《落英神剑掌》《铁掌功》等最上乘的神功绝技,但内容尽都残缺不全。 比如那《降龙十八掌》竟只记录了六掌,而且其中颇多谬误之处,比之丐帮的传承尚大大不如,胡垆自然看不入眼。 更有甚者如那《铁掌功》,便只记录了一些皮毛,根本不涉及核心精义。 直到翻阅最下面的一部《一阳指》秘籍时,胡垆才终有了收获。 这部秘籍不仅记录了《一阳指》的所有内外功法招式、穴位图谱,最后还附加了一篇《一阳指书》的功法,与张翠山传自张三丰的“倚天屠龙功”颇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妙。 胡垆知道武家的先祖武修文虽身兼一灯大师和大侠郭靖两家之长,但本身根骨悟性只是一般,学到的绝技不少,学懂的却极有限,故此留下的秘籍也都残缺不全。 倒是朱家的先祖朱子柳是一灯大师门下悟性最高的弟子,不仅尽得“一阳指”真传,还将之融入书法,闯出这一路别开生面的“一阳指书”。 只是以胡垆的眼光看来,比起“倚天屠龙功”的重意不重形,这门功法稍多了几分拘泥和匠气,未免美中不足。 朱长龄一直在偷看胡垆面色,见他翻阅到《一阳指》秘籍时,脸上终于现出些欣喜之色,心中也随之欣喜无比,忽地一个头重重叩了下去,甚至磕得额头皮破出血,口中悲声道: “道长,小人受了王保保那小鞑子的挟制,不合为了一家老小性命而罔顾大义,做出此等辱没先人之事,实在无颜苟活于人世。只求道长念在小人尚有妻儿,大发慈悲之心,网开一面放小人一条生路!” 武烈没有义兄这等便利口舌,只能跟在后面一起叩头,还要叩得更凶更狠以彰显诚意。 胡垆收起《一阳指》秘籍,淡然道:“看在你二人先祖的份上,贫道便饶你们这一回。但‘连环庄’是郭靖、黄蓉二位为反元而建,你们既无反元之志,便没有资格留居在此,马上带了家眷去另谋生路罢!” 朱长龄大喜,急忙连连叩头拜谢,等到胡垆摆手示意,才拉了武烈转身出门。 等到赶了两辆小车,载了妻女和卫璧远远离了“连环庄”,武烈面上现出无尽怨毒之色,低声道:“兄长,这姓胡的恃强夺了咱们家业,此事决不能算完!” 朱长龄阴声道:“自然不能算完。咱们索性假戏真做,当真到峨眉去投靠灭绝师太。我听说那老尼姑平生最恨魔教,只要咱们咬定那胡垆勾结魔教,霸占你我家业,立时便令胡垆成为武林公敌!” 在两人说完这番话时,胡垆将《一阳指》秘籍合上在掌心拍了一拍,冷笑道:“你们倒打得好如意算盘。只是那灭绝师太固然痛恨明教,却更狠侵占汉家山河的元蒙鞑子。 “若是知道自己师祖的亲故后人竟做了元蒙走狗,以她嫉恶如仇的性子,说不得当时便要大义灭亲。贫道收了好处,不大好意思下手弄死你们,却管不到别人如何做……” 第一百八十二章 扶危救孤二英熊,妙手回春一道人 接下来的几天,胡垆便留在“连环庄”里,平日里将管理山庄,看守俘虏的各种事务都交给周子旺和刘基,自己则潜心研习不久前得到的《九阴真经》《降龙十八掌》以及新得的《一阳指》。 这一天,他独自在书房揣摩《九阴真经》末尾最精深的那一篇原为梵文音译、郭靖和黄蓉重新抄录时已改为汉字的武学总纲,越读越觉得其中奥妙无穷,想着将来若能将这一篇武学总纲融入自己的“葫芦心经”,必然可以推动这门自创的功法进一步升华。 蓦然间,他双耳微动,起身移步出门,对门外侍候的两名明教弟子说一声:“贫道有事外出,片刻即回。” 说罢施展轻功翩如飞鸟疾掠而去。 不多时,他循着听到的声音来到山庄北侧十多里外的一处山坳,正看到熊大在大发“熊”威,抡开一双前爪,将一群野狼杀得血肉横飞尸横就地,熊二则蹲坐在地上,怀里居然抱着一只皮毛雪白的小猴子。 胡垆看到那只小猴子的前肢上一片血肉模糊,地上除了狼尸,还有几只大小猴子的尸体,但毛色都是灰黑的。 眼前的情形,令他可以大致推测出事情的经过。 这些天两头白熊没事便到附近山中胡逛,今日定是正巧看到了狼群猎杀这几只猴子。 若说熊大和熊二本身也非善类,若在平时吃饱了只会在旁看看热闹,肚饿时则会考虑狼与猴子谁更好吃一些。 随着本身渐渐脱离凡兽之列,两头白熊似乎失去了生育能力,这几年来都没有生下一只幼崽。偏偏猴子中有这么一只白毛的小家伙,该是恰好触动了熊二的母性,所以才会出“手”相救。 虽说猛虎难敌群狼,但这句话完全用不到熊大身上。只是一转眼的工夫,又有四头狼在它的利爪下变成碎尸,其余的七八头狼见识不妙,终于放弃了地上的猎物,呜咽哀鸣着夹起尾巴跑路。 这时熊二也看到主人赶到,急忙将那不知是因伤口疼痛还是害怕熊二而瑟瑟发抖的小猴子送到胡垆面前,口中不住低鸣似甚是急切。 胡垆知它用意,笑着将小猴子接过来,仔细看了看它前肢该是被狼咬出的伤口,见不仅皮开肉绽,里面的骨骼也断了,着实伤得不轻,便先为它对好断骨,缚了伤药,折了几根细树枝做夹板,外面用干净白布包扎结实。 这小白猴甚有灵性,大约猜到对方是在为自己治伤,老老实实地没有挣扎,身体也渐渐不再发抖。 等胡垆处理好小白猴的伤口,熊二用前爪将它捧起来,放在了熊大的后背上。 熊大虽表现出一些不满,却也并没有抖背将小白猴摔下来,只是在嘴里哼哼唧唧地和熊二一起,跟着胡垆回转“连环庄”。 有胡垆的伤药和熊二无微不至的关怀,小白猴的伤势恢复得极快,不到十天便拆了包扎和夹板,爬树上房行动自如。 相处这些天后,它也不再畏惧熊二乃至熊大这两个庞然大物,没事也敢在它们身上爬上爬下,熊二自然只是宠溺,熊大虽有些不耐烦,却也并没有表现出十分的抗拒。 谁知转过天来,那小白猴竟跑得不知去向,熊二先是焦躁地拖着熊大在附近山林中找了一回,没有结果后便显得甚是失落,连饭也不肯吃,只是在山庄的门口徘徊张望。 胡垆也没有甚好办法,便算上他有“天视地听”的异能,也不过能笼罩十数里范围,尤其视力方面还要受地形限制,要在这茫茫昆仑山中寻找一只小猴子的下落,无异于大海捞针。 便如他其实也有想过既然来到昆仑山中,是否试着去找一找另一只腹内藏有四卷《九阳真经》的大白猿,但估量了一下需要耗费的时间和心力后,终于还是决定暂时放弃,准备等将来有了人手之后,再派人慢慢寻访。 此刻他也只有好生安抚熊二,希望它尽快淡忘了那没良心的小东西。 正拿了些食物在庄门处劝慰没精打采的熊二时,他脸上忽地现出古怪的神色,手指远方向着熊二笑道:“快去看,你那小家伙回来啦!” 熊二闻言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撒开腿向着胡垆手指的方向狂奔过去,才跑了没多远,便看到对面走来一只足有成年男子高矮的巨大白猿,两只前爪分别捧着一颗拳头大小的蟠桃和抱着那只小白猴。 小白猴也看到熊二,口中发出一声欢快叫声,从大白猿臂弯里挣脱出来,连窜带跳地跑到它的身前。 熊二一把将它抱在怀中,用大头挨挨擦擦地无比亲热。 这时胡垆也带着熊大走上前来,那只大白猿有些忌惮地绕过熊二,双手捧着那颗蟠桃献给胡垆,然后人立而起袒露出肚皮,指着腹部上一个酒杯口大小的恶疮,口中发出吱吱叫声。 胡垆掂了掂手中的蟠桃,然后伸手在大白猿腹部的恶疮周围按了几下,果然摸到四四方方的一块凸起,又拨开长毛细看,又看到密密缝纫的一圈细线痕迹,心中便再无怀疑。 他用手指着大白猿腹部的硬块,摇头笑道:“放心,只看你送来的这份诊金,贫道也一定将你治好。” 说罢,他将这这只大白猿带进庄内,吩咐人收拾一间干净房间,当中摆设一张床榻,地面和墙壁上都用烈酒喷洒一遍。 然后将自己配置的一副麻药给大白猿服下,让它全身再没有半点知觉,如一段木头般直挺挺躺在床榻上。 胡垆取出一柄龙形飞刀,将真气转为纯阳炽热性质,给飞刀消毒之后,下刀割开白猿腹部的缝合之处,揭开外皮取出下面藏着的一个油布包裹,再用开水煮过的针线重新缝合了伤口。 因为对方付的“诊金”着实珍贵,胡垆也没有吝啬,取出极珍贵的“天香断续胶”为白猿敷在伤口处,然后才用干净白布在它腰间缠裹了几匝。 此刻麻药的药力尚未散去,胡垆先取水清洗了手上的血迹,然后将那油纸包打开观看,见里面是薄薄的四本经书,书面上写着几个弯弯曲曲的文字,胡垆识得那是梵文,译成汉文是《楞伽阿跋多罗宝经》。 第一百八十三章 真经,蟠桃 胡垆取过最上面的一册《楞伽经》,见里面亦是梵文写成的经文,但在每一行字中间,又有蝇头小楷写成的汉字。 他翻看了开头的几页,见这些文字记载的果然是练气运功的诀窍,约略看来,精微玄奥之处,并不逊色于《九阴真经》,果然不负《九阳真经》之名。 此刻并非精研这一部武学宝典的时机,胡垆只简单翻阅了这几页便将四本经书收入碧玉葫芦的空间之内,回头来看那大白猿的情形。 先前那一副麻药的药力渐渐散去,大白猿开始感觉到腹部传来的阵阵痛楚,同时也感觉到那一块名副其实的“心腹之患”已经清除,那种轻松畅快之感,数十年来无以复加。 它偏头看到了胡垆方才随手放在床榻边上的那枚蟠桃,当即又探爪抓了过来,捧着送到胡垆面前,吱吱叫了两声,极生动地表达了请胡垆吃桃的意思。 胡垆看这猴子如此懂得感恩,也未拒绝它这番拳拳盛情,哈哈一笑便将这枚半边红透的水灵灵蟠桃接过来,取水清洗一下后,送到嘴边咬了一大口,登时汁水横溢,齿颊留香。 咀嚼了几下将汁液果肉吞入腹中,胡垆敏锐地察觉有丝丝缕缕的精纯元气从腹中向四肢百骸扩散,全身透出些难以形容的舒适感觉。 他深通药性药理,当时便明白结出这颗蟠桃的桃树应当是生长在一处地脉灵气汇聚之地,历经了不知多少年的生长蜕变,如今已超脱凡木之列,所结的果实也成为了补益元气的灵果。 这只大白猿原本只是一只寻常猿猴,在腹中有这一大块异物的情况下,不仅突破寿命极限活到近百年仍身轻体健,连一身灰黑皮毛也变成纯白,灵智滋长远超同类,全是凭这蟠桃的灵效。 除此之外,“未来”的张无忌能够在数年之内,将四卷《九阳真经》练至几近圆满的境地,除了他本身的根骨悟性过人,想来也多是赖此灵果之功。 不过以胡垆医道大家的判断,如此灵果只是这般生吃,实在有些暴殄天物。 以这头白猿为例,这些年来它怕是将蟠桃当饭来吃的。本身固然得到了极大的好处,但也根本无法将蟠桃内蕴含的元气全部吸纳消融,有一大半都白白流失散逸了。 若能交到他的手中,辅以其他药物,调制成丹药或药酒,才能将其中蕴含的元气最大程度利用起来。 这种等级的宝物,便是对如今的胡垆也大有裨益,稍后需要和这头大白猿好生商量一回,让它引自己去找到蟠桃的生长之地。 接下来的几天,胡垆便将大白猿留在“连环庄”内,每天喂他吃些消炎镇痛的药物,这期间又换了两次外敷伤药。 在他妙手调理之下,大白猿伤势恢复得极快,寻常纵跃攀爬已无大碍。 只是一来那只该是它后辈子孙的小白猴被熊二霸占了不肯放手,二来在山庄内有吃有喝甚是安乐,大白猿暂时倒也没有表现出想离开的意思。 驻守“连环庄”的明教教众见胡垆已经拥有两头巨大白熊充当坐骑宠物,如今又收养了一大一小两只白色猿猴,暗地里都不由得啧啧称奇,纷纷议论说这位胡垆道长果然是一位异人。 与大白猿混熟之后,胡垆拿着那枚吃剩的桃核,连说带比划地让它带自己去看桃树。 大白猿则很有些抵制,连连摇头表示不肯。 胡垆早知事情不会如此容易,当即从碧玉葫芦的空间内取出来一瓶果酒。 这还是他在“冰火岛”上时,采集百果自己酿造的,味道虽香醇甘美,却不及五谷所酿之酒来得浓烈。 在碧玉葫芦内醇化近两年之后,这些果酒的品质已攀升了好几个层次。胡垆将盖子打开,从瓶口散发的浓郁果香立即将大白猿吸引过来。 胡垆不紧不慢地又取出一个杯子,倒了一杯后,放到鼻子下面闻了一闻,脸上现出陶醉神色,然后举杯一饮而尽,再向着大白猿的方向长长地吐了口气,送去一股带着甜香的酒气。 大白猿再也按捺不住肚子里的馋虫,一下跳到胡垆面前,抓耳挠腮急不可耐。 胡垆微微一笑,到了一杯酒放在它的面前。 大白猿小心翼翼地捧起酒杯,送到嘴边先少少地尝了一点,然后两只凸起的圆眼登时放大,迫不及待地将整杯酒倒入口中,随即把酒杯放在胡垆面前,发出满含催促之意的吱吱喳喳叫声。 胡垆含笑又为它斟了两杯酒,等到它再一次将酒杯放回来时,却摇了摇头将酒瓶收回身边,随即用手指捏着那颗桃核在它眼前晃了一晃。 这只大白猿的灵性远在熊大和熊二之上,当时便明白了胡垆的用意,先是发脾气地将酒杯摔在地上,别过头去不理会胡垆。 胡垆不急不恼,又摸出一个酒杯,慢条斯理地自斟自饮起来。 甜甜腻腻的果酒香气似有无边魔力,勾得大白猿不由自主转回头来,眼巴巴地望着喝了一杯又一杯的胡垆。 胡垆看它已馋得垂涎三尺,遂再次将那颗桃核拿起来晃了一晃。 大白猿踌躇半晌,终于点了点头。 胡垆哈哈一笑,将剩下的半瓶酒都放到它面前。 片刻之后,胡垆与大白猿一起离了“连环庄”,一前一后往山林深处行去。 大白猿不知是借酒发疯还是有心作弄胡垆,攀山越涧纵掠如飞,若是寻常武林高手,转眼便要被丢得没影儿。 胡垆则始终保持着彼此间三五步的距离,如影随形般跟在后面。 一人一猿接连翻过数道险峰绝壁,来到一处四面有群山环绕、虽在这绝域高地亦温暖如春,遍生长盛花卉草木的谷地。 大白猿引着胡垆到了谷地边缘,穿过一道极隐秘的狭窄山隙,里面是另一片只有数亩大小的谷地。 此处的地面上光秃秃寸草不生,只在正中处生长了一颗足有数人合抱粗细,枝繁叶茂宛如一柄绿色巨伞的桃树。 浓密的枝叶见,隐约可见不少硕大蟠桃,地上则散落了许多桃核。 第一百八十四章 计施苦肉,以身为饵 胡垆满面春风地回转“连环庄”,大白猿则眼泪汪汪地更在他后面。 也怨不得它如此伤心,实在是胡垆下手太狠,竟将满树桃子一网打尽,全都放进了碧玉葫芦的空间。 当然,胡垆也不会当真白占它的便宜,将来调弄好灵药或药酒,总有它的一份好处,而且保证效果会更好。 到了“连环庄”门外,常遇春已经候立多时。 看到胡垆和大白猿一起回来,他快步上前来,向胡垆施礼后禀道:“道长,当初放走的那两个老头儿刚刚回来了,还带着一个老和尚!” 胡垆含笑点头表示知道,虽然方才他不在庄内,却也未能担心“玄冥二老”会乘虚发难。 毕竟从王保保以下的几百人都中了他的“悲酥清风”之毒,若没有他的解药,这些人纵被救走,也只能做一辈子有气无力、手软脚软的废人。 到了前厅,鹿杖客、鹤笔翁果然已经等在里面,地上瘫坐一个身着灰色僧袍、手足松软无力的老僧,面如死灰,一言不发。 胡垆目光敏锐,只一扫便看到老僧的手腕和脚腕处各有一道伤口。因为没有敷药包扎,伤口一直未能愈合,依伤口的深度判断,此人的手筋脚筋都已被割断。 鹿杖客注意到胡垆的目光,低声解释道:“王爷知道此人武功厉害,唯恐路上有个闪失,故此废了他的手脚。” 胡垆笑道:“汝阳王怕的不是路上有甚闪失,而是既已确定了要将人作为筹码换回儿子,便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彻底断绝他侥幸逃生或被人利用,携恨报复的可能。当真是杀伐果断,佩服,佩服!” 他一边说一边信步走上前去,随手在老和尚的肩头轻拍了一掌,一缕真气在对方体内游走一遭,判断出此人兼修了“混元功”与一门脱胎自《九阳真经》的功法,修为已经臻达先天,可以确定正是谢逊的大仇人“混元霹雳手”成昆无疑。 “玄冥二老”眼力不凡,也看出胡垆是通过武功确定成昆身份真假。 鹿杖客拱手道:“胡垆道长,成昆咱们已经送到,现在该是道长践行前约了。” “那是自然。”胡垆笑道,随即从袖中取出装着“悲酥清风”那奇臭解药的小瓶,交在了常遇春手中,“遇春,带这二位去给那些人解了毒,然后送他们离开山庄,并代说贫道失礼,不再当面送行了。” 常遇春答应一声,很是神气地引着“玄冥二老”往后面那用作临时监牢的藏兵洞的入口走去。 随后,胡垆望着瘫坐在地上,不说不动如行尸走肉的成昆,略带讽刺地笑问道:“圆真大师,被自己的主子出卖,心中做何感想?” 成昆惨笑道:“贫僧为报大仇而不惜驱虎吞狼,早已有了会被猛虎反噬的觉悟。事已至此,也只能叹一句天之亡我,故此令世间多了你胡垆道人!” 胡垆悠然道:“人在做,天在看。或许当真是老天爷对一些人和事看不过眼,故此令贫道来此世间,改变或挽回一些事情。” 这句话虽是开玩笑的口吻,但成昆听在耳中,却突如其来地生出一阵寒意,只能在口中低诵一声“南无阿弥陀佛!”似乎是希望自己从未真正信仰过一天的佛祖,驱散心头莫名的恐惧和不安。 另一边的常遇春因为手中只有一瓶解药,要给数百人解毒,所耗的时间着实不少。 前后足有一个多时辰,王保保才在“玄冥二老”的护卫下,率领那数百部属灰头土脸出了“连环庄”。 一行人离开“连环庄”十数里外,王保保忽地停下脚步,转回头对鹿杖客道:“鹿先生,事情准备得如何?” 鹿杖客躬身答道:“回禀小王爷,一切都安排妥当。王爷破解了小王爷书信中的密语后,当即传令从纳里速古鲁孙元帅府征调了三万精兵,又请了萨迦教派大德高僧顿月尊者出山制衡胡垆道人,并交代了此战皆由小王爷指挥调度,定要一举攻下魔教总坛光明顶,熄了数十万魔教教徒信仰膜拜的圣火!” “好!”王保保以拳击掌,素日温文尔雅的面上笼罩着浓郁无比的冷厉杀机,“从那胡垆道人的言行判断,他是铁了心要与我大元为敌。此次处心积虑地索要圆真大师,无外乎用来拉拢魔教众人,甚或借以窥视魔教教主之位,扩充势力以为反叛根基。如此一来,魔教的一干首脑必然会在近期会齐在光明顶上,正是将他们一网打尽的良机!” “小王爷与圆真大师可谓‘英雄所见略同’!”鹿杖客赔笑逢迎,“当初王爷请圆真大师到府中,向他坦白了当前的形势。圆真大师主动提出愿意以身为饵,在换得小王爷等人安全的同时,引诱魔教众魔头会聚光明顶,给朝廷创造一个铲除此心腹大患的机会。” 王保保脸上现出黯然之色,叹息道:“此计固然大妙,却唯独可惜了圆真大师……” 鹿杖客也陪着表现出些戚容:“小王爷无须伤怀。圆真大师曾说,他心切与魔教的不共戴天之仇,数十年来食不甘味、寝不安席,如今能够以衰暮残躯拖着魔教同归于尽,可说是求仁得仁,无怨无悔!” “连环庄”内,胡垆在与成昆相互对视,彼此沉默半晌之后,忽地展颜一笑,右手五指在袖内灵活弹动,虽是初学乍练却以深得其中三昧的“一阳指”醇厚柔和指力无声无息、无形无相地透过衣袖发出,隔着三丈距离接连封住成昆的十多处要穴。 “你……你还想怎样?” 两人武功本就相差极远,胡垆又是丝毫不讲究大宗师身份,毫无征兆地对一个阶下之囚用出偷袭手段,因而成昆没有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等到反应过来时,已经是穴道受制,满脸都是惊疑神色。 胡垆走上前去,蹲下身抓过成昆的一条手臂,将他腕部的伤口凑到眼前仔细看了一看,笑道:“大师好一手移筋换脉的功夫,居然能不动声色地控制着筋脉避开刀锋,看似手足俱废,实则只是皮肉小伤。可叹汝阳王父子还以为大师当真大义凛然以身做饵,却不知这鱼饵心中另有打算!” “你已知道……你究竟是人是鬼?” 成昆的一颗心登时跌到了谷底。 第一百八十五章 五行旗,五散人 转过天来,明教五散人和五行旗掌旗使,合共十位首脑联袂来至“连环庄”。 原来五行旗便驻守在昆仑山光明顶下,五散人中的彭和尚彭莹玉、冷面先生冷谦、周颠三位却不在西域。 铁冠道人和布袋和尚因心中的某个念头,又跑了一趟远路将他们一起请来,这才耗费了近一个月的光景。 彼此各自见礼之后,胡垆再次取出那一卷兽皮书信,交给庄铮、闻苍松、唐洋、辛然、颜垣这五位掌旗使共同拆阅。 五人展开兽皮看时,首先由笔迹和信末的签名花押确认了确实是谢逊亲笔所书,而后再看信中的内容。 谢逊在信中简单述说了自己漂流至“冰火岛”的经历。然后又说了胡垆道长已医好自己的狂疾,令五位兄弟不必牵挂。最后则郑重叮嘱说胡垆道长有志反元,五位兄弟当全力相助,一则代自己回报大恩,二则也是践行明教燃熊熊圣火普照世人的教义。 五大掌旗使反复看了几遍之后,彼此做了短暂的眼神交流,一起到胡垆面前躬身下拜。 “五位何必如此!” 胡垆急忙先还了一礼,而后将五人搀扶起来。 “锐金旗”掌旗使庄铮拱手道:“道长是谢狮王恩人,便是我‘五行旗’的恩人,理当受我兄弟一拜。” “厚土旗”掌旗使颜垣则道:“我等这一拜,一则是拜谢道长对狮王的恩情,二则也是表明尊奉之意。自阳教主失踪后,咱们‘五行旗’名为本教中坚战力,却只能眼看着中原各地分坛的兄弟们前仆后继与鞑子拼命,自己则只能困守西域无所作为,早憋得满肚子火气。如今既然有谢狮王号令,我等都愿追随道长,共击暴元!” 胡垆拱手向五人团团一揖,满面俱是欣喜之色:“能得诸位好汉共襄义举,实为贫道之幸。” 这边正在意气相投、兴高采烈之际,五散人那边忽地传来一声嚎啕大哭。 众人回头看时,却是蓬头垢面形如乞丐的周颠捶胸顿足,一边痛哭一边哀嚎道:“阳教主,可怜你死得太早,弄得好端端一个明教四分五裂、人心离散,如今竟连你一手筹建倚为心腹的‘五行旗’都要叛教啦!” “周颠,你满嘴放的什么狗屁!” “烈火旗”掌旗使辛然性子亦如烈火,当时便火冒三丈厉声喝骂道, “我‘五行旗’对明教忠心耿耿,日月可鉴,你那只狗眼看到我们要叛教?” 周颠收了哭声,将怪眼一翻道:“你们口口声声要追随这位胡垆道长,却将咱们明教摆在哪里?” “洪水旗”掌旗使唐洋耐心地解释道:“谢狮王是‘五行旗’直属上司,如今阳教主已殁,我等遵从谢狮王号令行事,有何不可?何况抗击元蒙乃是天下人之事,而非我明教一家之事。道长的武功见识备受谢狮王推崇,入世以来的所作所为亦是有目共睹,我等是追随他,既是为了反元大义,也是出于对他的敬慕之心,本身还是拜明尊、崇圣火的。” “放屁,放臭屁,简直臭不可闻!”周颠破口大骂,“名不正则言不顺,这是三岁小儿都懂的道理。你们一面要追随胡垆道人,一面却说自己还是明教中人。老子只问你们一句,若日后我明教有了教主,下令让你们回教中效力,你们回是不回?” 五大掌旗使彼此互望,一时哑然。 胡垆则只是微笑不语,似乎毫不介意周颠当面拆台。 片刻之后,庄铮气哼哼地问道:“你周大散人说了这许多怪话,不知可有什么高见?” “高见自然是有的。”周颠得意洋洋地道,“老子教你一个乖,既然是名不正则言不顺,你只需要为胡垆道长正名,请他加入我明教即可。到时大家成了一家人,休说你们‘五行旗’,便是我们五散人,也愿意跟着他一起打鞑子!” 此言一出,众人尽都愕然,而后便将目光一起落在胡垆身上。 胡垆环顾众人,洒然一笑,拱手道:“贫道在‘冰火岛’上时,曾与谢狮王详论贵教教义,贵教倡导的‘行善去恶,众生平等’等宗旨,其实与佛道二教也大同小异。贫道虽礼拜三清,却也不排斥加入明教。” 众人闻言尽都大喜。 他们事先已经有过商议,深感明教因阳顶天失踪而分裂,非得拥立一位武功才略皆不逊于他的大豪杰为教主,才能重新凝聚人心,而横空出世又于明教有大恩的胡垆,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 因此,他们事先设计好让素来口无遮拦的周颠出头,与五大掌旗使一唱一和,引着胡垆表明态度。 当然,胡垆这边也清楚“名正言顺”的道理,要掌控明教这股势力,首先须要成为明教中人,方才不过是顺水推舟。 双方皆大欢喜,胡垆当时便令人摆设酒宴款待众人。虽然使唤的还是明教中人,但用来宴客的酒却是从自己的碧玉葫芦内取出的。 在宴席上,五散人和五大掌旗使公推胡垆做了主位,他们十人则分列两翼左右相陪。 酒菜摆好之后,十人轮番用大碗向胡垆敬酒。 江湖豪杰,本来就是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气派。尤其光明顶僻处高岭苦寒之处,为了保持身体热量以免被活活冻死,明教总坛不仅已废除不食荤腥的教规,也常年供应烈酒给教众取暖。久而久之,很是培养出一批海量酒徒。 胡垆以一敌十亦不减豪气,始终是来者不拒,酒到碗干。 几轮酒下来,明教十人都已或多或少有了些熏熏醉意,再看胡垆仍是目光清明,除了面上有些红晕,完全看不出是已喝下十几斤烈酒的样子。 十人也都是先天境界武道宗师,都看出胡垆从头至尾都没有凭借修为作弊将酒水逼出体外,而是实打实的以酒会友诚意十足。 酒过三巡,众人说起到光明顶密道中取出阳顶天遗骨的事情。 彭莹玉道:“如今本教地位最高的是光明左使杨逍,稍次的则是青翼蝠王韦一笑,咱们要做的这件事情非同小可,尤其那密道为本教禁地,除教主外擅入者死。为免纠纷,总需要和他们两位商议一番。” 众人都看向胡垆,心中都清楚此事更深的一层意思,是要借机重新确定明教教主的名分。 胡垆微笑道:“既然如此,明日咱们便同往‘坐忘峰’一行,先去征询杨左使的意见罢了。” 第一百八十六章 坐忘峰上,谁凌绝顶? “杨逍,咱们五散人和五行旗掌旗使都来看你啦!” 坐忘峰上,周颠扯着破锣般的嗓子大叫,中气十足,话声在山中回荡不绝。 一个平和清朗的声音从峰顶传来,虽不甚响却清晰入耳:“诸位兄弟光临,杨逍未曾远迎,尚乞见谅。” 随着话声,一个白衣男子飘然而至,虽已是四十来岁年纪,却仍是丰神俊朗,举止潇洒,不愧是曾有“逍遥二仙”之称的明教两大美男子之一。 杨逍灿若寒星的双目一扫,已将在场众人看了一遍,五散人和五大掌旗使都是旧识,率领百多名明教弟子的周子旺也有些印象,对他们看押的成昆和“金刚门”四大金刚也未太过在意,真正留心的还是如被众星捧月般簇拥在当中,隐隐处领袖之位的胡垆。 “恕杨逍眼拙,不知这位道长是哪一路的朋友?” 他的修为为明教诸人之冠,甚至超过已臻先天圆满的灭绝师太,隐隐触摸到一点入微之境的门槛,却完全看不出胡垆武功的深浅,不由大生警惕之意。 周颠笑道:“杨逍,这次却是你猜错了,这位胡垆道长并非外人,而是咱们明教的兄弟!” “原来这位便是近日名震天下的胡垆道长,失敬!” 杨逍手下也有耳目探听消息,自然也知道胡垆的名字和战绩,心中登即便是一凛,只是在面上依然保持着淡然之色。 他上前与胡垆见礼,含笑问道:“但道长何时入了我明教,怎地杨逍竟不知半点消息。” 胡垆还礼笑道:“贫道久慕明教反抗暴元的义举,日前应五散人与五位掌旗使之邀而入教。因时间短促,尚未向杨左使请示,冒昧之处,尚勿见怪。” 杨逍尚未开口,一旁的周颠已抢着道:“有甚可见怪的?难道咱们五散人再加上五位掌旗使,要接引一人入教,还需要请示什么人不成?” “周大散人此言甚是。”杨逍目中寒芒一闪,面上却是一片欣然之色,“再说以道长这等人物,竟肯屈尊加入明教,实乃我教上下的荣幸,杨逍又岂有见怪之理?” 胡垆自然只是谦逊,连道“不敢”。 周颠则是得意洋洋地道:“正是这个道理,你知道便好。” 当下杨逍便请众人到自己的住处。 昔年因教主之位的一场纷争后,杨逍虽勉强算是获胜者,却终究不敢冒着招来所有人敌视围攻的风险擅登教主之位,相反还要为了避嫌了搬离光明顶,来到与之毗邻的坐忘峰居住,且秉持简朴之风,只在山上搭建了几座茅屋。 因为空间有限,实在容纳不下这许多人,杨逍索性令几个侍者搬来座椅放在院子里,请众人依次落座。 待各人坐定之后,他才试探着询问众人此次的来意。 众人早有计较,事先公推布袋和尚说不得陈述情由。 见杨逍动问,他便主动开口道:“好教杨左使得知,幸得明尊庇佑,我等已经查明了昔年阳教主失踪的真相……” 随后他便将事情的前因后果一五一十讲说一遍,又取出由刘基手书的王保保供词送到杨逍身前,最后又道:“如今那成昆老贼也已落网,杨左使若仍有怀疑,可以自己审问明白。” 杨逍听得脸上不住变色,又将供词仔细翻阅一遍,最终双目含泪,仰天长叹道:“阳教主,你死得好冤!” 这一句话,无疑便是表明了相信布袋和尚所言俱为实是。 布袋和尚见他并未质疑此事真伪,忙趁热打铁道:“我等此来面见杨左使,便是希望大家一起到光明顶秘道中迎出阳教主遗骸觅地安葬,并将成昆恶贼千刀万剐以告慰阳教主在天之灵,未知杨左使意下如何?” “不可!” 这一次杨逍却是不假思索地摇头否决,而且神态坚定显然毫无商量余地, “光明顶秘道为我教庄严圣境,除教主外任何人不得入内,此为教中铁律,不容触犯!” 庄铮冷笑道:“如此说来,我等明知阳教主仙逝,也只能弃他尸骨于不顾?” 杨逍正色道:“杨某并非此意。依本教教规,只有教主可以进入秘道。我等可以先定下教主之位,再由新教主入秘道迎出阳教主尸骨。” 颜垣满面寒意:“杨左使既如此说,想必心中已有了新教主的人选,不妨说出来让大家听听。” 杨逍淡然道:“执掌圣火令者,即为本教教主,此为本教祖归,难道颜兄不知?” “放屁!”周颠从座位上跳起来,“圣火令失落已近百年,难道寻不回圣火令,咱们便不去迎阳教主尸骨?杨逍,我只问你一句,若我们这些人定要进光明顶秘道,你当如何?” 杨逍缓缓起身与周颠对面而立,冷冷地道:“那便请诸位先将杨逍乱刃分尸,而后踩着杨逍的尸体进去!” “你当我不敢吗!” 周颠最受不得激,当时迎面一掌便向杨逍打去。 杨逍不避不让举掌相迎。 “两位暂且罢手,请听贫道一言。” 眼看两人便要当场火并,忽地有一只白皙宽厚的手掌插入两人手掌之间,凭空画了一个圈子。 强大的真气在空中制造了一个无形的漩涡,两人掌力与这漩涡一触,登时被旋转的真气带偏,身不由己地一个左转一个右旋,各自在原地转了一圈后才收回掌力定住身形。 杨逍退后几步,望着不知何时到了场中的胡垆,心中戒惧,面上却现出嘲讽之色道: “恕杨逍直言,道长虽是武林公认的大宗师,然而终究是新入明教,在关乎我教大统的事情上,似乎尚无置喙的余地。当然,若道长要凭恃武功强行出头,杨逍也只有一死而已。但是非功过,明教数十万教众的芸芸众口,自有公论!” 胡垆笑道:“杨左使扣得好大帽子,贫道却是敬谢不敏。贫道虽是新入明教,连教规尚未通晓,但妄自揣测,不拘是哪家哪派的规章之中,定也有禁止‘自相残杀’一项。因此才冒昧出手,劝阻二位。若杨左使以为贫道此举有何不妥,贫道愿当面赔罪。” 杨逍听对方言辞周到滴水不漏,绝不肯贻人口实,一时也无言以对。 周颠却在这一刻福至心灵,向着胡垆躬身一揖道:“方才是周颠一时失态,全凭道长及时制止才为酿成大祸,多谢,多谢!” 周颠都如此说了,杨逍自不好失了气度,只得也向胡垆施了一礼,捏着鼻子道一声“多谢!” 等三人重归座位,铁冠道人开口道:“杨左使,迎出阳教主尸骨一事关系重大,实在不能无限期地拖延下去。今日咱们这些人既然聚到一起,无论如何都要拿一个章程出来。” 此言一出,其余四大散人、五大掌旗使纷纷出言附和,但杨逍咬死了教规祖训不肯松口,双方各执一词,一时竟成僵局。 正相持不下之际,忽听得旁边传来一声怪笑:“既然大家意见不合,便由我来出个主意罢!” 声到人到,一条青色人影虽话声翩然而至,在空中盘旋三匝轻飘飘落在众人当中。 第一百八十七章 蝠影迷踪,分身幻形 “老子还道是谁,原来是你这只臭蝙蝠!” 等看清来人形貌时,周颠第一个叫了起来。 来人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汉子,形容枯瘦,面上白惨惨地没有一丝血色,虽然在晴天白日之下,身上也透着森森阴冷之气,像个鬼倒多过像个活人。 听到周颠的话,这汉子也不着恼,只是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森森的牙齿,寒声道:“周大散人既知是我韦一笑还敢如此口无遮拦,难道不怕我这只臭蝙蝠吸了你香喷喷的血?” 周颠虽是天不怕地不怕,闻言也不由后颈发冷,情不自禁地一缩脖子。 杨逍看到来的是明教四大法王之一的“青翼蝠王”韦一笑,心中立时大喜,忖道:“虽然此人当初也是争夺教主之位的对手,如今却可以作为盟友,共同对抗占了大势的五散人和五行旗。” 想到此处,他当即从椅上起身,满面春风地拱手道:“韦蝠王方才说有主意裁决当前困局,兄弟愿闻高论。” 他料定韦一笑必也不愿意被显然是得了五散人和五行旗支持的胡垆捡便宜登上教主之位,所说的主意定然有利于自己,因此决定不管他说了什么,一定要全力支持。 韦一笑哈哈一笑道:“当年你杨左使能留守总坛,以你的‘铁焰令’代行教主之权,凭的不还是武功胜过咱们这些人一筹,打得咱们没脸留在光明顶吗?如今咱们大可依葫芦画瓢再做过一场,谁的拳头最硬,便由谁来做主?” “韦蝠王高见!” 周颠大喜过望,在这一瞬看素来面目可憎的韦一笑分外顺眼,破例用了尊称了称呼。 “此言有理,就该这么办!” “说得好!” 其余众人亦纷纷出言附和。 杨逍脸上的笑容登时僵住,随即目光瞥向五散人中的布袋和尚说不得,见他面上满是喜色,心中暗骂自己道:“该死,杨逍你却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怎就忘了韦一笑和说不得是过命的交情,说不定这死蝙蝠事先便和那贼秃商量好了。” 便在他心中飞快盘算如何驳斥韦一笑这主张时,韦一笑却忽又将双手在腰上一叉,喝道:“话说在前面,我韦一笑是赞同杨左使意见的,无圣火令便不能定下教主之位,非教主便不能进入秘道禁地。哪一位与韦某人意见相左,便请上来赐教罢!” “臭蝙蝠,你究竟搞什么鬼?” 众人都被韦一笑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周颠则索性又骂了起来。 杨逍看看五散人和五大掌旗使的神色不似作伪,心中也有些迷糊,于是选择了默不作声静观其变。 胡垆重新起身,含笑拱手道:“韦蝠王所言固然是高见,但大家都是教中手足,便是切磋武功也难免有伤和气,不如由贫道来与韦蝠王做个小小的游戏。如此无论谁输谁赢,都无伤大雅。不知韦蝠王意下如何?” 韦一笑拱手还礼道:“这位胡垆道长的所作所为,韦某也是听过的。不说你的武功修为和在江湖上的名声,只说你查明了阳教主身死的真相,又擒下了害死阳教主的元凶,韦某便该敬你三分。既然是你开了口,韦某绝无不应之理。便请道长说一说,这游戏是怎生个玩法?” 胡垆指了指众人所在的这个一面是八九间茅屋,三面是竹篱围墙的院子,笑道:“贫道久闻韦蝠王轻功天下无双,咱们便以这院子为界,由韦蝠王逃而贫道来捉,捉得到便是贫道胜,捉不到便是韦蝠王胜,如何?” 韦一笑纵声长笑:“有趣!便依道长的主意——但韦某要加上一条,众位兄弟都请安坐不动,稍后若是谁不小心冲撞到哪一位,一样算输如何?” 胡垆鼓掌笑道:“正该如此!” “且慢!”一旁的杨逍忽地插嘴,向胡垆拱手道,“敢问道长,既是游戏,是否该有个时限?” 他心中已权衡明白,虽不知韦一笑究竟是何心思,但助他一臂之力挫败胡垆,总是对自己有利。 胡垆深深看他一眼,抬右手竖起食中二指,指间不知何时夹了一枚铜钱。 他的两根手指一错,那枚铜钱化作一团黄光落在自己座位旁的一张小几上,滴溜溜地急速旋转起来。 “待到这枚铜钱停了下来,这游戏便算结束!” 韦一笑先是一呆,脸色随即现出怒色,喝道:“道长如此有信心捉住韦某吗?” 话声未毕,也不转身,也不见屈膝虚力,身形如一缕轻烟般向后飘去,倏忽之间已到十来丈外的竹篱边。 胡垆微微一笑,同样不见如何作势,身形如虚空挪移般一下明灭闪烁,凭空出现在韦一笑身边,探掌向他肩头按去。 韦一笑吓了一跳,口中发出一声怪叫,在后背堪堪触及篱墙的瞬间,飞退的身形毫无征兆地向左一斜,足不沾尘如凌虚蹈空,横向挪移数丈。 胡垆身如游龙矫捷折向,如影随形地紧追韦一笑,那只手掌距离韦一笑的肩头不过三尺距离。 韦一笑蓦地身如一鹤冲霄而起,这一跃足有六七丈高度。 胡垆则同样如鲲鹏般扶摇而上,飞腾的高度比韦一笑只高不低,一只手掌仍如原式按向对方肩头。 韦一笑身在虚空双臂一展,一身宽大青色布袍迎风招展,整个人当真如一只伸展双翼的巨大青蝠,在空中盘旋三匝,越转越高,竟凭空再将身形拔高三丈。 胡垆则将双掌向下一按,掌力震荡空气生出极强反震之力,身躯借力腾空再次凌驾于韦一笑之上。 下面坐在椅子上追着两人身形仰头观看的众人无不目眩神池,实在不敢相信时间竟有如此超凡脱俗的轻功身法。 而此刻的韦一笑虽自负轻功举世莫及,在这一刻也不由对胡垆叹为观止。 当然,赞叹归赞叹,要让他心悦诚服却还不够。 他忽将双臂一敛,整个人头下脚上,如跳水般从十来丈高空急坠而下。 胡垆则将真气下行,用出“千斤坠”一类功法,人亦如流星飞坠。 韦一笑一颗头几乎要撞在地上时,身体忽地如一条滑溜的长蛇般贴着地面飞蹿了出去,一闪绕到并排坐着的五散人身后。 胡垆双足落地的瞬间,脚下如醉酒般一个踉跄,身躯左一歪右一斜,竟也紧追着韦一笑闪到五散人身后。 韦一笑长身而起,幻化作一道几乎失去实质的淡淡青影,在院子里坐着的众人之间来回穿梭。 众人都只觉清风拂面,眼前似有人影闪过,却再也难以用双目捕捉到他的踪迹。 杨逍是心中大喜,五散人和五大掌旗使则是暗自叫苦,均认为胡垆此次是有些托大。 他们都知道韦一笑的轻功之所以独步天下,固然是师出名门得了高人传授,更多的因素还是他天赋异禀,实在已经超出人类所能臻达的极限。 双方若是长途竞走,胡垆定然可以凭着入微大宗师的深厚功力后来居上胜过韦一笑;但如此画地为牢,除了速度之外,更多地是较量趋退转折的轻功身法,而这正是韦一笑的看家本事。 偏偏胡垆还受杨逍言辞挑动约定了期限,此刻那枚铜钱已渐渐转得慢了下来,随时都有可能停止转动倒在桌面上,到时这局面实在有些难以收拾。 便在双方心中各自滋味不同之际,胡垆蓦地发出一声长笑,喝道:“韦蝠王,得罪了!” 在喝声中,他身形在众人眼中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四变为八、八变十六……最后分化成八八六十四个胡垆道人,各依易经六十四卦方位而立,分布在这个院子里的每一个角落,而后整齐划一地做了一个举掌下按的动作。 韦一笑的双目倏地瞪圆,直觉自己下一刻无论向哪一个方向闪避,都会被一只手掌按在肩头。 “拼了,老子不信会这般倒霉,正好撞在你的真身手里!” 在电光石火间做了决定之后,他身向后移,果然是将肩头送到其中一个胡垆的掌下。 随着肩头传来的清晰触感,韦一笑心头先是一沉,随即却感到那手掌上的力量不算甚大,似乎只要将肩膀一抖便可挣脱。 然而便在他稍一惊愕与迟疑的瞬间,满院的六十四个胡垆重归于一,最终只剩下用手掌按着韦一笑肩头的一个。 与此同时,韦一笑也感觉肩头的手掌变得厚重如山岳,自己便如山下压着的一只小小虫蚁,无论如何挣扎都难以摆脱。 恰在这一刻,那枚铜钱终于停止旋转,叮的一声倒在桌面上。 韦一笑脸色更白了几分,声音有些干涩地问道:“你这是妖法还是武功?” 胡垆笑道:“这是贫道自创的‘凝眸分身,移形换影’身法。贻笑大方,惭愧之至。” 在先天之境时,他这身法固然玄妙,却只能分化出有如真身的幻影惑人双目;如今到了入微之境,已经可以凭借强大的精神力指挥留存在幻影分身中的真气,令这幻影分身拥有几分攻击之力。 当然,因为留存的真气有限,这攻击力还难以威胁到真正的高手。 “凝眸分身,移形换影……” 韦一笑低声念了几遍这身法的名称,最终向着胡垆拱手一揖,叹道, “道长之能,实非韦某能够揣度。韦某心服口服,愿赌服输!” 第一百八十八章 角力,分饼 众人目睹了胡垆施展不可思议的轻功身法,折服以轻功称绝天下的韦一笑,各个又是欢欣,又是钦佩,唯有一个杨逍心头沉重。 但不管胡垆如何厉害,他也断没有拱手将教主之位相让的道理,当即轻咳一声,向胡垆拱手道:“道长神技,实令人叹为观止。按说杨逍已不该在尊前献丑,但教规之用,本就当令行禁止。杨逍不敢徇私,便只能向道长请教高明,却不知道长还有什么有趣的游戏?” 胡垆游目四顾,目光落在自己座位旁的小几上,看到了上面摆的一盏香茗和一盘糕点。 杨逍在“坐忘峰”上结庐而居,以简朴之风示人,却并非当真过上了苦行僧般的清苦日子,相反颇有些低调的奢华意味在其中。 仅以他今日待客摆出的茶点来看:一杯香茗,是当年新产的上品西湖龙井一盘糕点不过十来块,倒来自天下各地六七处所在最有名的铺子。 胡垆走到小几边上,伸手拿起一块外表金黄沾满芝麻粒的“麻饼”,四指托住底部,拇指虚按上部,转回身走到杨逍面前,伸直手臂将麻饼送到他的面前,微笑道:“贫道听说杨左使昔年得阳教主看重,传授了本教镇教神功乾坤大挪移” 此言一出,众人无不动容。 韦一笑、五散人和五大掌旗使是没想到杨逍竟还藏了这一招杀手锏。 初时大家都疑惑他在争教主之位时为何不亮出这门功夫,否则凭着身负明教镇教神功的名义,先天上便压了旁人一头。 随即便想明白当年杨逍的神功必是火候太浅,施展出来不足以起到震慑众人的效果,倒不如先行藏拙以待来日。 杨逍则是没想到胡垆竟然知晓自己这一桩最大的秘密。 当年争夺教主之位时,他确是刚刚开始修习“乾坤大挪移”,连门槛也尚未迈进去,只能暂且隐忍。 如今他已将这门神功练到第二层,虽远远无法与阳顶天相比,却也自信能凭此神功压服教内所有竞争者,也在暗中筹谋一个展示神功的适当机会,却不想竟被胡垆一言道破。 胡垆不管众人各自是怎样心思,只管接着说了下去:“乾坤大挪移这门神功,贫道也算稍有了解,知道它堪称当世最上乘的运劲使力法门,能够在最大程度上发掘人体这座宝库内蕴藏的潜力,练到最高深处,举手投足皆有无穷妙用、无尽伟力。 “贫道斗胆邀杨左使玩一个角力的游戏你可用一切手段和力量来掰贫道手中的这块饼,若能将饼掰开,贫道当甘拜下风!” 有过刚才的一场,大家都知道胡垆并非轻狂托大之辈,只要说出来便有把握做到。 但设身处地想一想,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来,如何在杨逍这等高手的手下保全一块手指稍一用力便能捏碎的油酥麻饼。 杨逍呆了一呆,面上的神色反而变得愈发凝重,后退一步道一声“请赐教”,随即缓缓探出右手,却是四指在上拇指在下与胡垆相反,轻轻捏住那张麻饼的另外半边。 眼看双方手臂上的衣服无风自动,堪堪地便要各自发力,一旁观战的周颠眼珠转了一转,蓦地大喊道:“杨逍,方才道长和臭蝙蝠赌斗前,你可说了要有时限,这一局到你上场,又该如何?”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暗自称赞,道周颠这家伙是“愚者千虑,终有一得”,唯有韦一笑露出点不以为然之色。 杨逍左手一扬,一道金光落在一张小几上,滴溜溜急速旋转,却是同样掷出一枚铜钱:“既是游戏,自当公平,这一场便与上场相同,若铜钱倒下时杨逍掰不开这张饼,便算是败了!” 他这却不是托大,也自知没有资格在胡垆这等人物面前托大,而是知道这一点时间虽然不长,已经足够自己竭尽所能,若还是掰不开饼,那有再长的时间也是无用。 这一层道理,除了胡垆和杨逍,便只有韦一笑能够悟到,余者在修为境界上终究还差了一点。 杨逍此举的另外一层用意,却在于分散胡垆精力,左手掷出铜钱的同时,右手已经猝然发力要将那麻饼掰开。 岂知他这边刚刚发力,胡垆也同时发力,而且力道的大小、角度都精准到毫微不差,恰到好处地将杨逍所发之力卸掉,没有一丝一毫施加在麻饼之上,也便未能将饼掰开。 杨逍脸色微变,“乾坤大挪移”的阴阳二气变幻不定,袖中的右臂随之生出极小幅度的高频率震颤,连绵不绝地发出或轻或重或刚或柔的百变劲力,试图将捏在指间的麻饼掰开、震断或捏碎。 但胡垆的精神力早如一片无形无质的纯净清水散溢开去,将两人身周方圆数丈空间尽都涵纳其中,空间内的任何一丝变化都会借这“清水”倒映在他心中“天视地听”的异能也全力发动,双目双耳观幽辩微,纤毫无遗。 不管杨逍用力如何多变奇诡,一切都尽在胡垆掌握之中进而从容应对化解。 到后来,杨逍的动作越来越大,身形进退趋避,纵横挪移,捏着麻饼的右手则随身法的变幻用尽千般奇巧、万种变化。 胡垆的轻肥身躯仿佛变成一片没有重量的羽毛,以手中的麻饼为媒介,被杨逍拖着满场乱飞,手上则不断施展融合了“移花接玉”和“太极拳经”的借力、卸力、化力技巧,将杨逍连绵不绝施加在麻饼上的劲力消融于无形。 在这片刻之间,两人的劲力已不知交锋了几百几千次,但杨逍休说将那麻饼掰开,便是饼身上粘的芝麻也没震落一颗。 “铜钱倒下了,杨逍你输啦!” 周颠的聒噪喝声传入耳内,杨逍心头剧震,手上的动作不由自主的一顿。 胡垆则在这一瞬首次主动发出一股力道,经由手中的麻饼传到杨逍捏着麻饼的五根手指上。 他这股力道却暗藏这“归藏八印”中震卦“生死印”的雷属之质。 杨逍当时只觉手指一下酥麻,不受控制地一抖松开了一些。 胡垆便轻轻松松地将这张完好的麻饼拿了回来。 看着面前手托麻饼含笑不语的胡垆,杨逍面上神色一阵阴晴变幻,最终长叹一声,拱手长揖道:“道长高明,杨逍拜服!” 第一百八十九章 秘道,遗书 事情虽有波折,如今终于尘埃落定,五散人和五大掌旗使尽都大喜。 众人走上前来,有的称赞胡垆武功,有的安抚有些落寞的杨逍,唯有周颠向着胡垆笑道:“道长,你手中这块饼送给我成不成?” 胡垆自无不可,随手将麻饼交给周颠。 周颠拿到手之后,张开大嘴三口两口吃个干干净净,连手心的一点芝麻和残渣也倒进嘴里,而后拍着肚子笑道:“后世的人说起明教必然要说起道长,说起道长必然要说起今日这一战,说起这一战则必然要说起这张麻饼。如今这张麻饼进了咱的肚子里,咱也算和它一起留名于后世了。” 众人听这素来颠三倒四的家伙竟还有如此婉转心思,都不由为之莞尔,连杨逍的心情也莫名好了一些。 大事当前,一行人更不怠慢,带人押解了成昆和“金刚门”四大金刚,一起往光明顶而来。 一路之上,杨逍为胡垆仔细讲解了光明顶前七巅十三崖的各处天险,果然有金城汤池之固,不愧是经营了数百年的老巢。 众人来到光明顶上,胡垆依照从成昆口中拷问出的秘道入口,指引众人来到一座卧房之内,开启了以床榻为掩护的秘道门户。 这些明教首脑中有几个登时张大了嘴巴,原来他们在光明顶时也曾住过这个房间,睡过这张床榻,却从不知道身下的床板便是本教秘道圣地的入口。 虽然已决定破除非教主不能入内的教规,这秘道也不是随便什么人能够进去的,当时只有胡垆、杨逍、韦一笑、五散人、五大掌旗使再加一个被押解的成昆依次由此进入秘道。 胡垆亲自押着成昆在前面引路,前些天制住假装手足已废的成昆之后,胡垆很是给他吃了些苦头,后来更给他服下了一颗“三尸脑神丹”,已将他收拾得服服帖帖。 杨逍一则恨成昆入骨,想多给他吃些苦头,二则也着实有些怕了此人的疯狂和狠毒,因此在进入秘道之前又加了一道手段,取出教中一副以异种金属锻造、坚韧无比的镣铐,将成昆的手足俱都锁死。 成昆武功受制,剧毒加身,手足被锁,也似有些万念俱灰,只求事后速死,便也没有作怪,引着众人来到一间石室,让大家看到地下倒着的两具骷髅,惨然道:“这两具尸骨,一个是我师妹,一个便是阳顶天那狗贼……” 话未说完,韦一笑如风而至,一记耳光扇在他的脸上。 成昆嘴角溢血,张口吐出两颗牙齿,却并不怨愤恼怒,只是看着那具保持着以匕首自刺姿态的骷髅怔怔出神。 明教众人先郑重拜了阳顶天遗骨,然后又以杨逍、韦一笑、说不得、庄铮四人为代表,一起上前仔细查验,看到了阳顶天尸骨手中捧着的一张羊皮和身下的一封信函。 那羊皮该是经过特殊手段炮制,虽看上去甚至古旧,不似近代之物,却仍然完好无损。 那信函却已有些霉烂腐蚀。 四人彼此互望一眼,都没有去拿那张表面光滑却传说记载了《乾坤大挪移》心法的羊皮,由杨逍动手拿起信函,动作极其轻柔地拆开取出里面的信笺。 那信笺是一幅极薄的白绫,杨逍在手上展开,低声为众人诵读道:“夫人妆次:夫人自归阳门,日夕郁郁。余粗鄙寡德,无足为欢,甚可歉咎,兹当永别,唯夫人谅之……” 杨逍低沉的声音在密室内回荡,众人的神色也随着他的诵读不断变幻神色。 待读到信末尾处另加的一行小字“余名顶天,然于世无功,于教无勋,伤夫人之心,赍恨而没,狂言顶天立地,诚可笑也”,除了胡垆神色淡然,成昆冷笑切齿,余者无不黯然落泪。 感慨良久之后,杨逍环顾众人道:“阳教主遗命,要谢狮王暂摄副教主之位,待从波斯总教迎回圣火令后,再确定新教主人选,诸位意下如何?” 众人闻言,便知他尚不死心,还想借阳顶天遗书做些文章。 铁冠道人沉声道:“如今我明教的反元大业如火如荼,各地分坛纷纷起事,偏偏总坛还因为教主之位悬虚而成一盘散沙,任由下面的兄弟流血牺牲而多年无所作为,实在令人齿寒心冷。贫道将话放在这里,今日若推不出新教主,贫道便立即退出明教,自己带人去和元蒙拼命,最多等死后再去向明尊和阳教主请罪!” “我也一样!” 素来冷面冷口的冷谦冷冷地吐出这四个字,移步站在铁冠道人身边。 “我等也一样!” 五散人中的其余三位随即移步。 “我等也一样!” 五大掌旗使异口同声,移步与五散人站到一起。 “我也一样!” 最后是韦一笑略一犹豫,终究还是表明了立场。 手捧阳顶天遗书却是孤零零一人独立的杨逍看看众人,在看看一旁看押着成昆,始终含笑不语似对此事毫不关心的胡垆,最终不得不勉强笑道:“既然大家有志一同,那便等安葬了阳教主后,再一起商议此事。” 随后他指着阳顶天尸骨手中那张羊皮道:“这便是本教的镇教神功‘乾坤大挪移’心法秘籍,咱们中的任何一人都不便收存。依杨某之见,暂时交由胡垆道长保管如何?” 他如此说却是知道胡垆大势已成,自己先前一再阻挠,只恐对方心中已生嫌隙,故此不得不亡羊补牢,主动示好。 众人自然不会有意见,纷纷出言支持。 胡垆也不推辞,上前先向阳顶天尸骨行了一礼,然后将那羊皮拿起来收入袖中。 当下众人便一起动手,收拾了阳顶天夫妇的尸骨,准备移到外面安葬。 杨逍扬了扬手中的遗书道:“诸位,阳教主遗书后面绘有秘道全图,杨某方才察看了一下,若是从阳教主遗书中所说的‘无妄’位门户出去,可以直到光明顶后山,距离历代教主的墓地更近一些。” 周颠道:“既然如此,咱们也不必舍近就远,从这里出去罢了。” 杨逍当即四下观察,确定了六十四卦中“无妄”位的所在后,抬手隔空发出一记劈空掌,震落了石壁上的附着的沙土,果然看到一扇门户的轮廓。 周颠叫道:“阳教主在遗书中说,只有练成‘乾坤大挪移’,才能将这石门推开。咱们这些人中,便只有你杨逍练过‘乾坤大挪移’,还不快试一试!” 杨逍苦笑道:“杨某虽得阳教主厚爱,传授了一些‘乾坤大挪移’的诀窍,只碍于资质愚钝,至今也只练到第二层境界,怕是力有未逮。” 虽然如此说,他还是上前将双掌抵在石门上,潜运功力外推。 但那石门直如与石壁连成一体,任凭他如何发力,也只岿然不动。 好半晌后,杨逍无奈地收手,转身向胡垆道:“若是杨某不成,其余兄弟多半也一样,看来还是需要劳动道长动手。” 第一百九十章 膺教主众望所归,阐教义魔本是道 “贫道未修习过‘乾坤大挪移’,也而不知成不成呢?” 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下,胡垆含笑上前,却只抬起右臂,将手掌抵在石门一侧。 也未见他如何运劲使力,那石门底部便传出轧轧声响,缓缓向一旁打来。 胡垆脚下一步步向前,将石门彻底推开,第一个走到外面。 其余众人随后鱼贯而出,再回头看时则无不咋舌。 原来那所谓的石门,其实一块小山般不知有几万斤重量的天然巨石,虽说在底部装了一个作为门枢的大铁球,但要想将它推开,所需要的力量之大也委实不可思议。 等到众人都出来后,胡垆反身又来到那石门前,仍是举重若轻地将石门推得缓缓合拢。 随后便由杨逍拿着秘道地图引路,带着众人通过蛛网般分布多处岔口的秘道,从一个洞口走了出去。 步出洞口的瞬间,众人同时感到眼前一片强光,闭眼适应了片刻后再看,见自己等人果然身在光明顶后山,遍地的皑皑冰雪反射日光,大放光明。 一行人来到安葬明教历代教主的墓地,凿石为棺,坎土为穴,将阳顶天夫妇合葬在一起。 大家并非不想给阳顶天风光大葬,只是阳顶天之死涉及许多隐秘,实在不便令太多人参与。 好在明教高层到场十之八九,这葬礼虽然简单却绝不寒酸。 又凿了一块墓碑立在阳顶天夫妇墓前,众人一起拜祭一回,算是完成了这一件大事。 其间周颠曾提出将成昆在阳教主墓前千刀万剐以泄心头之恨,却被布袋和尚等人劝阻,说一来此贼身上牵扯不小,算是一个极其重要的人证,将来还有用他之处,二来与此贼仇恨最深的莫过于谢狮王,要杀也要等谢狮王从海外归来后亲手宰杀,眼下还是留着他先受些活罪。 诸事已毕之后,明教的这些人彼此眼神交流,先是五大掌旗使在胡垆面前拜倒,一是拜谢胡垆对明教的大恩,二是请胡垆继任明教教主之位。 五散人、韦一笑随后拜倒在胡垆面前,恳请胡垆践位。 最后是杨逍在心中暗叹一声,步众人后尘拜了下去。 胡垆倒也没有玩什么三请三辞的把戏,坦然受了一拜之后,亲自将众人一一搀扶起身,而后道:“蒙诸位兄弟看重,拥立贫道为本教第三十四代教主。贫道当秉承阳教主遗志,一则迎回圣火令,令我中土明教摆脱波斯总教钳制;二则率领教中兄弟,驱逐胡虏,恢复汉家河山。若违此诺,刀剑加身,不得善终!” 众人听他立下如此重誓,又知他武功才略都更胜昔年的阳顶天,既然说出口来,便有极大可能做到,一时连杨逍在内也都个个大喜,一起躬身道:“教主如此英明,属下等必当竭诚效力!” 当下众人一起返回光明顶前山的议事大厅,先向总坛所有教众宣布了前教主阳顶天已经仙逝,众人公推胡垆道人接掌教主大位之事,而后派使者将这消息通报各地分坛。 待胡垆正式继任教主之后,杨逍作为教主之下职权最高的光明左使,将明教的教义宗旨、历代相传的教规、各地分坛势力,一一做了详细陈述并奉上了相关典籍簿册。 胡垆认真听取之后,又将一部记载明教教义的《二宗三际论》浏览一遍,放下经书环顾在座的一众明教首脑人物,微笑道:“诸位兄弟,先前大家都听杨左使读了先教主的遗书,里面提到前往波斯总教,设法迎回圣火令一事,不知大家有何意见?” 彭和尚彭莹玉起身答道:“启禀教主,先教主之所以提出此事,实因当年波斯总教遣使者传命,竟要我中土明教奉元蒙为主。先教主以为此乃乱命不可听从,因此想取回流失在波斯的圣物圣火令,借以与总教分庭抗礼。 “虽然当年总教传命之后便无下文,咱们却不得不防。如果日后我明教正与元蒙打得难解难分,总教再次来人传命令咱们投降,咱们固然可以当他是放屁不予理睬,下面的教众却难免动摇心志。因此,属下以为还是应当尽快前往波斯总教一行,将那‘圣火令’迎了回来。” 众人听得纷纷点头,也都明白他说的是一个“迎”字,其实便是硬抢,也唯有如此,才能令总教知道中土明教不可轻侮,不敢当做下属随意号令驱使。 胡垆颔首道:“彭大师此言诚为有理,不过总教远在波斯,又是虚实未明,贸然前往恐有闪失。贫道以为以客犯主不如以主欺客,最好还是令他们自己将圣火令送上门来。” 杨逍皱眉道:“教主此计虽妙,但恐总教那边不会轻易就范。” 胡垆成竹在胸:“贫道听说本教有两位异人,一个医道无双称为‘医仙’,一个毒术独步称为‘毒仙’,杨左使传令请他们即刻赶来总坛。有此二人在,不久便会有另外两人自己上门,那便是贫道准备用来钓总坛上钩的香饵。” 杨逍虽不明其意,但还是躬身应命,表示稍后便安排人去接胡青牛和王难姑前来。 胡垆扬了扬手中的经书,又道:“圣火令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件死物,便是落入本教手中,最多也不过可以制衡总教乱命,主从之别依然不曾改变。诸位是否想过,本教虽发源于波斯,然数百年来在中华落地生根、开枝散叶,早该成为完全独立的个体。之所以不能摆脱总教制约,归根结底还在于未能创立属于本教的教义。” 众人闻言,一起动容。 好半晌后,周颠才期期艾艾地问道:“教主莫非要……要重新修订本教教义?” 在这一刻,饶是这位周大散人胆大包天,也不由一阵心虚气短。 胡垆道:“波斯总教以明教起源而占据大义之名,若咱们能考证出这源头其实在中土,诸位以为到时谁才是明教正朔?” 杨逍连连摇头,对胡垆这异想天开的主意颇不以为然:“这怎么可能,明教始祖摩尼本就是波斯人……” 胡垆悠然道:“摩尼教祖只是明尊化身,摩尼教祖自然是波斯人,难道由此便说明尊也是波斯人?” 看着众人都瞠目结舌地望着自己,他向铁冠道人笑道:“道长,可知晓‘老子化胡’的故事?” “略有所闻,”铁冠道人答道,“西晋惠帝年间,道士王浮为崇道抑佛而撰《老子化胡经》,演说老子出关后西行至天竺,乘日精进入净饭王妃净妙腹中,出生后自号释迦牟尼,创建佛教以教化外域胡人,即所谓‘化胡为佛’……” 他说到此处便再也说不下去,和众人一起死死盯着胡垆,却是都猜到了胡垆的用意。 “贫道便是这个意思,”胡垆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老子他老人家当年的一次西行,究竟走到了哪里已无可稽考。但他既可化胡为佛,为何不可再次化胡而为明尊?如此一来,不仅佛本是道,咱们这备受世人误解歧视的外域‘魔教’,其实也是正经的中土源流、道家别传。至于与波斯总教的主从之别,那更是不言而喻啦!” 第一百九十一章 兵临山下,以攻代守 听了胡垆提出的修改,或许该说是篡改明教教义的主张,明教一干首脑在震惊之余,心中也都隐隐地生出些兴奋和期待。 毕竟若是能够做成这一件大事,令中土明教压倒波斯总教而成源流正朔,他们这些人必然都有份在明教典籍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正所谓:“显名于当时,垂名于后世。”大丈夫诚当如斯! 不过事情虽已定下,要做成却非一日之功,何况眼前另一件大事发生,令他们也无暇在此事上耗费心思。 便在胡垆继任教主的第二天,光明顶附近来了兵力达到三万的元蒙大军,中军主帅正是先前被胡垆擒而后纵的汝阳王世子王保保。 光明顶作为明教总坛,四面八方自然分派有远近哨探,早将此事飞报教主裁决。 胡垆问讯之后,一面下令分驻七巅十三崖等处关隘的各哨人马严加把守,一面火速召集教中首脑议事。 杨逍首先提出建议:“教主明察,成昆那狗贼既知光明顶秘道,王保保作为他的主子多半也已知晓,咱们需要提防鞑子从秘道偷袭。” 胡垆略一沉吟后道:“那王保保甚有才略,应该能想到咱们会防他这一手,不过两军交兵万不可存有侥幸之心,总还要有些应对厚土旗颜旗使听令!” 颜垣忙应声出列,拱手道:“属下谨候教主令旨!” 胡垆肃然道:“你即刻率本部兄弟前往秘道,搬运巨石将外面的秘道入口彻底封死,待退敌后再慢慢凿开。” “属下遵命!” 颜垣答应一声,转身疾步而出。 胡垆环顾众人笑道:“那王保保虽多半不会由秘道进攻,却必然会设伏防备咱们由秘道出逃,因此这条后路便不必留了。” 众人齐声道:“教主高见,正该如此!” 胡垆又向“锐金旗”掌旗使庄铮问道:“庄旗使,山下驻守的五行旗兄弟可都撤回山上,人马共有多少?” 庄铮先瞪了杨逍一眼,然后答道:“有劳教主动问,五行旗兄弟已尽数上山,因往日有所不便,五行旗主力都另有驻地,此刻在山上的共有两千五百人,每旗五百。但教主可以放心,这两千五百个兄弟都是五行旗中反复挑选出的精锐好手,以一当十不在话下。” 杨逍脸上微有些尴尬,他自然知道对方话中所言的“不便”,是以前自己因忌惮五行旗兵强马壮又不肯顺从自己,凭着职权在粮草辎重等方面大肆打压排挤,令他们不得不将主力调至他处就食。 布袋和尚说不得颇识大体,知道如今大敌当前,该是众志成城同御外辱,便主动开口为杨逍解围:“光明顶上除了五行旗的兄弟,还有杨左使天、地、风、雷四门的两千余兄弟,咱们五散人的部属也不下四五百。屈指算来,我方兵力在五千以上。鞑子兵力不过三万,要想攻下有天险可守的光明顶,那是痴心妄想!” 彭莹玉也道:“光明顶为我教总坛,贮藏了大量粮草军械,坚守个一年半载也不是问题。鞑子久攻不下,最终只有退兵一途。” 庄铮略一犹豫,又向上拱手道:“关于当前这一仗,属下的副旗使吴劲草有些情况要向教主禀报。” 胡垆忙道:“那便请吴兄弟进来说话。” 庄铮当即亲自出去唤人,不多时带了一个手脚粗大、皮肤黝黑的青年汉子走了进来。 吴劲草先上前拜见了教主,然后神色严峻地道:“方才属下得知一个消息,若情况属实,则此次守山而战将不容乐观。” 胡垆身负“天视地听”异能,其实早已心中有数,当即问道:“吴兄弟担心的,可是敌军中的二十门火炮?” 吴劲草面上现出惊愕之色:“原来教主已经知道,却是属下杞人忧天了。” 胡垆摆手道:“贫道虽知道王保保手中有这些火炮,却不知它们究竟厉害到什么程度,便请吴兄弟为大家解说一番。” 吴劲草向众人团团一揖后道:“诸位当知吴某家祖上世代都是铁匠,除了锻造刀枪剑戟,对于火铳火炮这些军器也略有研究。我已经向多位哨探兄弟确认了鞑子火炮的形制尺寸,可以确定它们都有开山裂石之威。 “原本我以为那些火炮威力虽大但分量太重,应该没办法走山路来攻打在咱们山上的各处关隘。但后来又听说王保保手下又不少金刚门的高手,这些人都是修炼外功蛮力过人之辈,怕是抬也能将火炮抬上山来。 “一旦鞑子在咱们各处关隘前架起火炮,凭借其远超弓箭的射程,咱们便只能挨打而无法还手了。如果鞑子的火药和炮弹准备充足,则当真有可能逐一攻破各处险关要塞,杀到光明顶上!” 韦一笑听得一张白脸转为铁青,问道:“吴兄弟既通火器之法,可有应对之策?” 吴劲草有些苦恼地道:“最好的方法莫过于以火器对火器,只可惜属下虽也琢磨过一些火器的制造之法,却一直未得机会造出来。舍此之外,或是派一支骁勇敢死之士突袭毁了这些火炮,或是在每一处关隘挖掘藏身地道,但都非完全之策。” 众人听罢议论纷纷,却都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最终渐渐住口将目光投向笑而不语似是成竹在胸的胡垆。 胡垆见众人都望向自己,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分向左右拱手后道:“这是咱们总坛沉寂多年后打响名声的第一仗,贫道以为这一仗咱们不仅要胜,而且要胜得漂亮。 “因此,贫道决定亲率五行旗的两千五百名兄弟下山,堂堂正正地击溃元蒙的三万大军。吴兄弟,贫道知道你是天下第一铸造大家,便劳你紧急赶工为贫道锻造一件临阵用的兵器” “教主三思!” 众人闻言大惊,纷纷进言劝阻。 胡垆举手令众人稍安勿躁,随即含笑道:“那王保保被贫道生擒了一次,此刻定是一门心思要一雪前耻。若是看到贫道率军下山,必然会摆开阵势与贫道野战,而且会亲临阵前指挥大军。只要他敢露面,贫道便有把握践行前言,将此子斩于阵前。到时元军必然军心大乱,我方便可乘势一鼓破之。” 众人面面相觑,都觉得教主将这一战的胜负维系与自己一人之身,实在有些冒险。 第一百九十二章 酒仙临凡,明尊降世 “你说魔教匪徒正在山下列阵,要与我军野战?” 元军大营,中军帅帐内,王保保大声质问面前报事的元军将领,满脸都是惊愕之色。 那将领忙认真禀道:“确实如此,匪军为数约三千之众,此刻已经背靠光明顶列好了阵势。看对方旗号,应是明教新任教主胡垆道人亲临。” “兵力不足三千,竟想正面硬撼我三万大军,这胡垆道人忒矣狂妄!” 王保保勃然作色,拍案怒喝, “我当亲帅大军出战,将这些叛逆碾为齑粉。令胡垆那妖道知晓,任凭他个人武功盖世,在千军万马的战场上也不足为恃。” “世子且慢。” 旁边的一名参军出列进言道, “看那大魔头胡垆往日行事,其人该不乏心机谋略。此次选择主动出战,应当是探察到王师有火器之利,魔教所谓的天险已形同虚设。如今双方兵力悬殊,对方唯一的制胜之机,仍是胡垆本人的武勇。下官斗胆揣测,他有极大可能会在阵前行险一击,斩将夺旗以乱我军心。” 王保保冷笑道:“我有三万大军,那胡垆若敢轻身入阵,便是挤也能挤死他,不足为虑!” 那参军忙上前一步,劝说道:“世子不可大意,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莫忘了宪宗皇帝故事!” 他所说的宪宗皇帝,便是当年襄阳之战时,被神雕大侠杨过以飞石击杀于阵前的蒙哥。 王保保沉声道:“此事我心中有数。但胡垆妖道武功卓绝,若是见势不妙谋求脱身,只怕谁也无法留下他。若他当真要行斩首之策,恰好是给了咱们一个布局杀他的机会。” 那参军是汝阳王心腹,此次是受其差遣特意来辅佐王保保。见世子心意已决,他也不敢多劝,只能帮他详细筹谋安排,务求不出任何纰漏而令世子遇险。 沉闷的牛角号和牛皮战鼓声响起,一队队元兵从大营中开出,在光明顶下的平原上列好阵势。 所谓“兵上一万,无边无岸”。眼见面对的元兵越来越多,几乎将视野内那一片空旷之地铺满,跟随胡垆在山前列阵的五行旗战士都捏紧了手中的兵器,一颗心不可避免地跳得快了一些。 胡垆仍是一身朴素道袍,骑乘着熊大处在己方军阵的最前列,熊二则紧跟在一旁。 如今这两头庞然大物身上都披挂了一件由“锐金旗”铁匠临时改造的鱼鳞甲,黑沉沉的甲片在日光下反射出幽冷的光泽,稍有动作便铿然作响,令它们一改平日的憨态而显得分外狰狞凶厉。 胡垆看到一身戎装的王保保策马在阵中现身,身周是三百名“金刚门”的光头汉子团团护卫,左右有“玄冥二老”寸步不离相随。 他心知决战时机已至,当即将双手十指张开举在胸前,作火焰飞腾之状,朗声诵念:“焚我残躯,熊熊圣火。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为善除恶,惟光明故。喜乐悲愁,皆归尘土。怜我世人,忧患实多!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在诵念明教世代相传的经文时,他悄然运用了“醉龙八音”和“惑心术”的窍门,声音笼盖全场,令双方数万人听得清清楚楚,声音中隐含某种浸入心灵的神秘力量。 明教一方听了,自是个个热血沸腾,壮怀激烈,异口同声地在胡垆之后齐声朗诵。 这些声音混合在一起,如滚滚惊雷在战场上空回荡。 元军一方有的听懂了,有的因语言不通而不明所以,但都能感觉到这声音中蕴含着一往无前、视死如归的坚毅斗志,一时间各个敛声屏息,面现异色,竟以近十倍的兵力而反被对方气势压倒。 胡垆哈哈大笑,在两军数万双眼睛的注视下,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偌大酒坛,随手拍开泥封,揭开坛盖,高举过顶,微微倾侧,登时便有一道晶亮酒液飞泻而下。 他仰着头张开嘴巴接住酒液,喉头耸动咕嘟咕嘟吞咽不停,一口气将这少说也能装三十来斤酒水的坛子喝个底朝天。 侧后方的“厚土旗”掌旗使颜垣见胡垆一口气喝下三十多斤烈酒仍面不改色,咋舌惊叹后向相邻的“洪水旗”掌旗使唐洋道:“咱们教主当真是天上酒仙下凡,难怪那天咱们十来个人加在一起也喝不过他一个!” 唐洋目不斜视,沉声道:“休说这些有的没的,专心等待教主的出击信号。” 胡垆倏地如一阵疾风般从熊大背上飞掠向敌阵,手中却仍提着那空了的酒坛。 “这妖道果然要行斩首之策!” 王保保不惊反喜,急忙掣出腰间佩剑向前一指,旁边立时亲兵以旗帜与号角配合传令。 元军大阵两翼的各一千名弓箭手一起张弓搭箭,中军则有三千名人马俱披重甲的骑兵缓缓前移。 胡垆纵掠如飞霎时间已跨越数百步距离,进入元兵弓箭手的射程之内。 两千根用牛筋制成的弓弦发出一声整齐划一的震鸣,两千支白羽长镞的重箭同时斜向上方飞至高空,划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化作一片密集的箭雨。 在这一刹那,密集箭矢的阴影投射在地上,将胡垆的身形完全笼罩其中。 胡垆右臂蓦地运劲一扬,将手中的空酒坛掷向高空,自己则不闪不避地冲向漫空箭雨。 内运“葫芦心经”,调动腹中上古异宝水火龙珠的些许力量,借以催发“法天象地”异能,且是全力施为毫无保留。 他的身形如充气般急剧膨胀,只是一瞬身高已达到寻常成年男子的三倍,肌肉怒凸如山丘,青筋盘结如虬龙,身上的道袍被撑得四分五裂随风飘散,只剩下贴身穿着的以“冰火岛”上那头巨型章鱼之皮裁制的黑色无袖背心和齐膝短裤。 外用“金刚护体神功”,护身真气离体三尺,化为无形气罩,同时开启“金刚不坏”异能。 他的皮肤上浮现出一层黄色光晕,与护身真气相融,使得整个人笼罩在一层淡淡的金黄光芒之内。 箭雨终于落下,却没有一支箭能够射进他身前三尺之内,只与他体外金光一触便被反震弹飞。 “啪!” 直至此刻,胡垆在掷向高空的酒坛升到最高点,其中暗藏的一道真气爆发,将整个酒坛炸得粉碎。 “吼!” 在酒坛炸碎的同时,首先是熊大和熊二齐齐地发出一声令人心胆俱寒的巨大咆哮,埋首向着化身巍峨巨人如天神降世的胡垆追了上去。 酒坛的炸碎和白熊的咆哮,将已被骇得呆若木鸡的五行旗战士惊醒,“锐金旗”掌旗使庄铮想到昨夜教主找自己密谈时婉转说过的几句话,登时福至心灵,扯开嗓子用最大的声音狂吼道:“明尊降世,天佑我教,杀敌!” 只这一声吼,两千五百名五行旗战士体内凭空生出无边的勇气和力量,一起红了眼睛狂吼:“明尊降世,天佑我教,杀敌!” 在直冲霄汉的吼声与杀气中,义无反顾地跟在两头白熊后面,悍然杀向十倍于己的强敌。 再后面满山的明教教众也都亲眼看到了自家教主展现的有如神迹的一幕,惊骇之后,一腔热血鼓荡如沸,高举兵刃旗帜放声狂呼:“明尊降世,天佑我教,杀敌!” 留守的一众明教首脑个个兴奋莫名,大多随着教众一起狂呼。 只有杨逍心中暗叹:经此一事后,胡垆教主在中土教众心目的地位,只怕已超过那崇拜多年却终是虚无缥缈的教祖摩尼,日后推行修订后的教义也将再无阻碍掣肘。至于自己的那点心思,已经该彻底抛开了…… 第一百九十三章 摧敌如割草,斩首如探囊 “妖人,果然是妖人!” 元军阵中的王保保脸色大变,同时他不用看也知道自己手下这三万精兵的脸色定然都比自己更加难看。 迎面狂奔而来如神如魔的胡垆,他心中本能地生出拨转马头以最快速度逃跑的冲动,但身为成吉思汗后裔的骄傲令他旋即打消了这个念头,并因之生出深深的羞愧与愤怒。 他将手中佩剑指向前方的胡垆,嘶声吼道:“不要被妖人玩弄的邪法幻术迷惑!弓箭连射,重骑突击,碾碎了他!” 身后亲兵拼命摇旗吹号传达命令,两翼已被惊呆的弓箭手如梦初醒,急忙再次张弓搭箭,箭如雨发。 已在中军列阵的三千重甲骑兵眼望着影箭雨狂飙突进而毫发无损的胡垆,不断默念“眼前的只是妖人幻术”这句话,勉强压下心头的战栗,一起催动同样有些焦躁不安的战马,由缓而疾地汇成一道钢铁洪流,撞向迎面狂奔而来仿佛顶天立地的巍峨巨人。 看到对方出动了最善陷阵攻坚的重甲骑兵,胡垆脚下蓦地加速,在震飞射来的箭矢同时,用右手往用一根冰蚕丝绦悬在左腕处的碧玉葫芦上一拂,从葫芦内的空间中抽出一柄极为粗陋的巨剑。 此剑首尾全长一丈四尺,圆柄、方锷,略成剑形的剑身严格来说只是一块长约一丈、宽约一尺五寸、厚达三寸的铁板。 他双手握住剑柄,舞开这柄古往今来第一巨剑,一头撞入对面的骑兵阵中。 面对骑在马上也只到自己腰间的敌人,他摒弃了所有剑法招式,只保留了“左劈”“右斩”两个最基本的机械动作。 重量已超过五百斤的无锋巨剑所过之处,产生的杀伤力恐怖至极,剑过之处,人与马身上的重甲如纸片般碎裂,人与马的身体不是被斩断而是被砸碎,中间处的血肉骨骼尽都化作血雨肉糜、碎骨残渣四处喷溅,没有一具人与马的尸体能保持完整,而且是拼都拼不起来的那种。 胡垆的脚步没有半分滞缓,一步挥一剑,一剑过后便是一片惨烈无比的修罗地狱。 片刻之间,胡垆由头至尾将三千重骑杀个对穿,身后遍地尸骸,生者十无一二。 两头白熊和两千五百五行旗战士恰在此刻杀到,如凶猛的洪水般将数百早已心胆俱丧彷徨无措的元蒙骑兵淹没。 胡垆的目光锁定了在中军大纛下的王保保,脚步不停笔直向前突进。 接触到胡垆杀机凛然的目光,虽然身边有“玄冥二老”及三百“金刚门”弟子护卫,王保保仍然感觉遍体生寒。 “顿月尊者,拦下这妖道!” 他知道若被胡垆冲入己方军阵,不仅自己性命难保,这一支人马也将尽数覆灭,因此毫不迟疑地动用了最后一招杀手。 一个看上去足有七八十岁的黄袍藏僧从王保保马后闪身出来,皱纹堆叠的苍老脸上满是凝重之色,却没有丝毫犹豫地正面迎上胡垆,声如狮吼摄人心魄:“道长,请止步!” 胡垆一声长笑如洪钟大吕:“素闻萨迦教派顿月尊者的‘恒沙大手印’已练到‘成、住、坏、空’四劫圆满的至高境界,却不知与贫道自创的这一式印法相比如何?” 话音未落,他扬手将巨剑抛上高空,一步数丈便到了这位出身萨迦教派的入微大宗师的面前,掌如印玺裁决众生,借着身高的绝对优势,由上而下一掌击落。 “归藏八印”第一恢弘浩大杀招“钧天印”! 在“法天象地”异能的加持下,这一招的威力比平常状态下暴增了何止十倍? 顿月尊者感受到这一掌中蕴含已超出这世界极限的恐怖力量,数十年精修密宗佛法武功、打磨得如金刚琉璃般坚固光洁的心灵亦不由自主地生出一丝悸动。 他口中低诵“唵、啊、吽”三字密咒,心灵中的这一丝悸动瞬间平复,双手在瞬息之间结出令人眼花缭乱的手印,十根手指如莲花般瓣瓣绽开,至精至纯的真气随手印的变化弥散开去。 “恒沙大手印”号称一印一世界,最高境界的“空劫”,便是演化一方似能涵纳消融一切力量的神秘虚空。 只可惜所谓虚空能容,也只是相对而言,当力量强大到不讲道理的程度,便是真正的虚空也能粉碎,何况是眼前这个以真气演化的赝品? 巨灵之掌落下,先是不及排开的空气被压爆,然后是顿月尊者“恒沙大手印”演化的虚空被粉粹。 在震耳欲聋的爆裂声中,一圈圈蕴含强横真气的白色气浪向四周扩散,方圆十丈之内的所有元军人马都如被卷入狂风中的蓬草般四处乱飞。 胡垆的一只巨掌落在顿月尊者凝聚了毕生修为的双掌上,终于如被巍峨天柱撑住的崩塌天宇般顿住不再下落。 然而在下一个瞬间,保持着双掌结印上托之势的顿月尊者整个人爆开化成一团血雾。 胡垆将口一张,大片晶亮酒液喷涌而出,将身前的血雾席卷一空后,分散成无数二指宽窄、三尺长短的无柄血色长剑,向前方呈扇形散射,将护卫在王保保身前的“金刚门”弟子射成筛子。 他张开右手接住刚刚从空中落下的巨剑,剑尖着地拖在身后冲向已经不足百步距离的王保保。 “大势已去,世子快走!” “玄冥二老”一面大声呼喝一面飞身上前,四掌齐发寒气大盛,漫天掌影笼罩胡垆全身。 他们固然非是舍身护主的大义之士,但一身富贵都系于汝阳王父子,无论如何都要尝试着尽最后一份心力。 胡垆不闪不避,任由他们双掌落在自己体外三尺的护身气罩之上,隔空施展移花接玉、挪移乾坤的玄妙手段,令双方掌势转向,四只携冰寒彻骨劲力的手掌分别印在对方的心口和丹田要害。 “玄冥二老”同时中了十二成功力的“玄冥神掌”,一起狂喷鲜血分向两旁摔落。 胡垆从两人当中穿过,一闪便到了王保保对面。 王保保目眦欲裂,高举手中佩剑刺向身前的胡垆。 胡垆心中赞许此人勇烈,下手却没有半分迟疑,拖在身后的巨剑一闪。 王保保身首异处,人头被颈项断口出喷涌的如泉血水冲起三尺高下。 在斩杀王保保的同时,锋锐无匹的剑气从无锋巨剑的边缘透射而出,远达三丈开外,将手扶大纛的四名元兵及他们护持的旗杆一起拦腰斩断。 胡垆探左手抓住王保保人头高举,厉声喝道:“敌酋已死!” 早被惊呆的元兵看到胡垆手中的人头和缓缓倾颓的大纛,士气和斗志随之跌至谷底。 “助明尊,杀鞑子!” 跟在两头凶猛白熊掩杀上来的五行旗战士齐声呐喊,随着自家掌旗使的指挥分化五个小阵,分由五处杀入已濒临崩溃边缘的元军阵中。 结果自然是元军一触即溃,完全没有人试图抵抗,甚至不顾近在咫尺的敌军刀剑转身便逃,被身后五行旗的战士如收割庄稼般一片片砍倒。 “助明尊,杀鞑子!” 光明顶第一处关隘的城门打开,杨逍、韦一笑和五散人率领山上全部教众,一个不留地冲到山下,连老弱妇孺也敲打着铜盆铁壶大造声势,跟在五行旗战士的后面,如赶鸡鸭般赶杀漫山遍野逃窜的元军溃兵。 不知何时,胡垆已经恢复了原本的体型,毫无仪态地瘫坐在地上。 熊大和熊二则一左一后护卫在他身边,一副忠心耿耿的模样。 第一百九十四章 医仙,毒仙 胡垆道人在光明顶上继任明教第三十四代教主,随即于阵前显化无上神通,单人破阵击溃元蒙三万大军! 这一消息传入中原,举世皆惊。 初时许多人只以为这是明教为抬高新教主身份而散播的谣言,后来不仅是亲身参与此战的明教弟子指天誓地言之凿凿,有耳目灵通者竟也从元蒙方面打探出同样的消息。 一时之间,胡垆道人不仅被分布天下的数十万明教教众奉为专为拯救苍生而降世的明尊化身,在江湖乃至整个天下的名声也被抬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元蒙方面固然大为震怒及惊惶,不得不从各地向西方调动人马,防止胡垆率明教总坛势力东入中原,亲自下场与朝廷作对。 江湖上与明教素有旧怨的各大门派也尽皆不安,不知一洗多年衰颓之势的魔教是否会借此次大胜元军的声威,与自己清算往日冤仇。 然而一连几个月过去,不仅明教总坛安安稳稳没有丝毫动作,各地分坛也都停止此起彼伏的反元起义,转而沉下心来巩固已有的地盘。 外人都为明教大违常理的行径而奇怪,只有明教高层知道,这是一切都源自教主在大胜后提出的“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九字战略。 光明顶上,常遇春引着一对中年男女来见胡垆。 此刻胡垆正在一间颇为宽敞的房间内,给“天、地、风、雷”中“地”字门的女教众讲课,还似模似样地用一根炭条在墙上钉着的一块大木板上写写画画提示要点。 看到常遇春在门外探头探脑,胡垆便令这些女教众自己揣摩一会儿课上所讲内容,自己则走到门外。 常遇春急忙上前施礼,然后禀告道:“教主,这两位便是属下的师伯和师姑,医仙胡青牛、毒仙王难姑。” 胡青牛和王难姑正偷眼看胡垆画在木板上的一幅人体筋肉血脉结构简图,见胡垆含笑望着自己两人,急忙恭谨施礼道:“属下胡青牛王难姑见过教主!” 胡垆摆手笑道:“两位不必多礼,贫道久闻本教有你们两位分别在医、毒二道上独步天下的大才,故此专程派人请你们前来。将来本教要做大事,对两位多有借重,还请两位不吝相助贫道一臂之力。” 这夫妇二人虽号称仙人,但本身武功有限,在教中地位也不算甚高。 胡青牛还能凭借这救治过不少教众而被人高看一眼。 王难姑身为女子,擅长的又是用毒这种“不入流”的手段,即使在被外人冠以“魔”字的明教内部,也处在鄙视链的底端。 如今见这位在教中声望如日中天的新教主如此礼待看重自己,胡青牛和王难姑都大为激动,当即再次施礼道:“教主若有用到愚夫妇之处,愚夫妇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胡垆笑道:“贤伉俪这等人才,在贫道心中抵得上十万大军,珍视还来不及,哪里舍得让你们粉身碎骨。闲话休提,如今本教百废待兴,贫道便直接说需要你们各自去做的事情。” 夫妇二人躬身道:“谨候教主令旨。” 胡垆先从袖中取出一本小册子送到胡青牛面前:“胡先生要做的有两件事,一是医治此战中受伤的兄弟们,二是尽快将这部军医手札中记载的内容,教会地字门的姐妹。这两件事本来是贫道在一直做,如今胡先生到来,贫道便可偷些懒了。” 胡青牛方才已注意到教主是在教导那些女教众医理,心中还稍稍地有些不以为然。 在他想来,医道之博大精深不逊于文武二道,总要资质尚可又是从幼时学起,十几二十年后才可勉强入门,教主这般教法实在有些近乎儿戏。 此刻听到军医手札这个名字时,他心中便已隐隐感到自己先前的看法似有些偏差,当时也顾不得在教主面前失礼,带着些迫不及待地心情低头翻看手中的册子。 胡青牛一页页翻阅,见里面分门别类地记载着诸般处理军中伤患乃至疫情防治的方法,深入浅出,简明扼要。如果依照这册子中的内容教导,当真可以在较短时间内培养出一批远远称不上“良医”却已算合格的“军医”。 他自负医道当世无双,但自忖不眠不休,一日一夜也最多处理几十上百伤患。但一场大战下来,军中伤患或许数以千计,那些来不及处理的伤患可能就是因为没得到及时救治而枉死。 若是有了这么一批“军医”,哪怕他们救治伤患的效率远远无法与自己相比,但积少成多的结果又将远远超出自己的一人之力。 迅速想明白其中的关节利弊后,胡青牛心悦诚服地向胡垆拜倒:“教主这一部军医手札,不知将救活多少在战后受伤待死的兄弟,实可称功德无量。属下有幸得教主带挈参与其中,来日或将凭此微末之功而留名后世了。” 王难姑听说丈夫要做的事情竟如此重要,忍不住心痒难熬,急忙问道:“教主,不知属下有甚可以效劳之处?” 胡垆笑道:“胡夫人的调毒施毒之术独步当世,可曾想过将其用于军阵之上?” 王难姑吓了一跳,赶忙连连摆手道:“家师传授属下毒术之时曾说用毒害人有损阴德,若非生死关头或遇生死大敌,决计不可轻易施毒。教主说将毒物用于战场,那岂不是动辄要毒杀成千上万之人?这一份因果,属下万万承担不起。 “再说越厉害的毒物,所需要的材料便越是珍稀,且施毒用毒也要受场合空间限制,属下实在没本事调制出可以大规模用于战场的毒物。” “胡夫人错会了贫道的意思。”胡垆也连连摆手道,“贫道所说的并非那种沾之即死的剧毒。若将这种剧毒用于战场,咱们明教怕是当真要成为天下群起而围攻的魔教了。 “胡夫人可曾想过用一些常见材料,配置一些非致命却可令敌人丧失战力的毒物?比如,若是有一种刺激性极强的毒烟,可以令敌人双目与鼻咽刺痛,无法视物且呼吸艰难。咱们便可兵不血刃胜了一仗,如此则不仅自身毫无损失,连敌人性命也得以保全,这才是真正的功德无量。” 王难姑先是惊愕进而大喜,眼前仿佛打开了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门。 第一百九十五章 冰火交煎,龙王请服 胡青牛和王难姑以极大热情投入胡垆为他们安排的工作,以至于废寝忘食。 夫妻之间动辄数天见不上一面,匆匆见一次也说不上几句话,甚至说话也只是交流医道毒术方面的难题。 胡垆这黑心的上司犹嫌不足,又将自己收藏的一部《药王神篇》上下卷分赠两人,说的是请两位医毒大家帮忙润色斧正。 这《药王神篇》却非原版,而是胡垆与程灵素夫妻合力修订的新版,上卷“医术卷”由程灵素撰写,下卷“毒术卷”由胡垆撰写。 胡青牛和王难姑听说是教主和教主亡妻大作,自然不敢怠慢,认真拜读之后立时惊为旷世之作,自觉从中得到无穷好处。 教主如此慷慨,他们自然也不好意思敝帚自珍。每天忙完自己的事情后,都要挑灯夜战,竭尽所能将自己毕生所学融入其中。 这一天胡垆收到胡青牛和王难姑托常遇春送来的新修版《药王神篇》,大致翻阅了一下,见里面的内容已经比先前丰富了三四成以上,心中不由大是快慰。 正暗自得意之时,外面有人来通报,说是山下来了一对老年夫妇,自称海外散人银叶先生和金花婆婆,有要事求见教主。 胡垆闻言当即面露微笑,一面下令将人请来相见,一面又令人召光明左使杨逍及青翼蝠王韦一笑作陪。 不多时,这边杨逍、韦一笑先到,见礼后在一旁就坐。 随后是一对白发苍苍、面容僵硬枯槁的老翁、老妪,手中各自拄着一根非金非铁、分量似颇沉重的拐杖,由明教教众引领来到堂上。 这对老夫妇见胡垆端坐正中的太师椅上,一起施礼道:“海外散人银叶(金花)见过胡教主。” 胡垆安坐不动,淡然道:“不敢,贤伉俪请坐。” 杨逍和韦一笑见状,心中都有些纳闷。 他们都知道自家教主虽武功绝世又手掌大权,却素来平易近人,即使和寻常教众相处,也是谈笑风生毫无架子。怎地今日见了这两位年迈老者,反而如此冷淡倨傲? 再者,“贤伉俪”一语虽是对别家夫妇的尊称,用在一对鸡皮鹤发的老人身上,总觉得有些不伦不类。 银叶先生和金花婆婆却不以为意,施礼之后依言落座。 待教众奉上茶盏之后,胡垆问道:“贤伉俪不在‘灵蛇岛’纳福,此来敝教有何贵干?” 听得他似漫不经心地随口道出“灵蛇岛”三字,银叶先生和金花婆婆面上仍是一片木然,身体却都僵了一下,然后一起剧烈咳嗽起来。 杨逍和韦一笑则先是一呆,随即四只眼睛都大为失态地呆看着金花婆婆,似乎要在那张犹如橘皮的老脸上看出一朵花来。 那夫妇二人好不容易制住咳嗽,金花婆婆嗓音有些嘶哑地道:“有劳胡教主动问,老身与外子此次实为求医而来。愚夫妇不久前行至西域,不合遭奸人下毒暗算,药石罔效,素闻贵教‘蝶谷医仙’胡青牛医道无双,又听说他此刻便在光明顶上,因此不揣冒昧前来,还请胡教主念及同为武林一脉,予以引见。” 胡垆倒也并未拒绝,当时便令人召了胡青牛前来。 胡青牛先拜见了教主,听说事情原委之后,面有难色道:“非是属下不遵教主号令,但属下昔年曾立下重誓,若非明教中人,绝不出手救治,因此才在‘蝶谷医仙’之外,又得了一个‘见死不救’的名号。” 胡垆笑道:“胡先生先为这两位诊一诊脉,即使不便亲自出手,指点他们一条明路也未尝不可。” 胡青牛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心中若有所悟,当即躬身领命,转回来先后为银叶先生和金花婆婆诊了脉象。 随后他沉吟良久,才向两人道:“老先生与老夫人年岁虽高,脉象却与壮年人一般无异。如此奇异脉象,实为晚生平生首次得见。晚生冒昧揣测,此或是两位修为超凡出尘之功。” 听到胡青牛剖析的脉理,一旁的杨逍和韦一笑面上都现出些了然神色,但当着教主之面,也不便随意开口。 那银叶先生似是拙于言辞,因而仍是金花婆婆开口道:“先生高明之至,却不知愚夫妇所中之毒究竟是如何情形?” 胡青牛道:“两位应该是早年曾承受奇寒,被寒毒伤了肺经,因此常年咳嗽不止。不久前,又中了西域奇虫‘冰魂晶蚳’的毒素。此毒亦属至阴至寒之性,与盘踞在你们体内的寒毒纠缠融合,遂成无解之患。幸而老夫人中毒不深,凭借本身修为,不难将其压制住,最多咳嗽得更厉害一些;至于老先生,这三年五载之内,还是多享一享清福罢!” 闻此噩耗,金花婆婆身躯摇晃,似是连站稳的力气都瞬间消失,还是一旁的银叶先生伸手将她扶住。 她勉强定一定心神,面上神色看不出变化,言辞却变得甚是恳切,以至近乎哀求:“先生号称‘医仙’,岂无回春妙手?” 胡青牛两手一摊,毫不客气地道:“若说原来,晚生确实无力回天。不过近来因有遇合而医术有所长进,倒也勉强有几分把握。但晚生已经说得清楚,非明教中人,绝不出手救治!” “你……” 金花婆婆双目闪过一丝冷意,右手不自觉地握紧了拐杖。 上面坐着的胡垆见状,轻轻咳嗽了一声。 听得这一声咳嗽,金花婆婆才醒悟此刻身在明教心腹重地,上面还坐着一位横空出世后威凌天下、隐隐已能比肩武林神话张三丰的大宗师,登时息了用强的心思。 胡青牛也明白教主是暗中提醒自己,忙将话锋一转道:“两位也不必失望,晚生虽不便出手,眼前却另有可以妙手回天之人。” 金花婆婆闻言精神大振,目光直接掠过一旁面色复杂的杨逍和韦一笑,落在上面端坐的胡垆身上。 胡青牛带着一脸发自内心的钦佩继续道:“我家教主不仅武功盖世,更兼医道通神。方才晚生所说的遇合,便是得到了教主他老人家的指点。老先生和老夫人若求得教主出手,自可药到病除。” 说罢,向两人拱了拱手,又向胡垆说明自己还有许多事情要忙,便径自扬长而去。 银叶先生和金花婆婆对视一眼,一起到胡垆面前躬身施礼,却并不开口恳求。 他们已经猜到,胡垆这一番吊着两人胃口,必然不会吝于出手救治二人,同时也必然会有所图谋。 胡垆沉默片刻,忽地发出一声幽幽长叹:“韩夫人,你只想消除此刻的寒毒侵蚀之苦,难道不忧来日的烈火焚身之祸?” “你,你果然什么都知道!” 金花婆婆如受重击般连退数步,目中满是惊骇欲绝之色,口中发出的亦非先前的嘶哑之声,而是清丽婉转如燕语莺啼。 好半晌后,她见胡垆只是含笑望着自己而不再开口,心中再三踌躇后终于有了决定,抬手将满头银发连着一张脸皮撕了下来,露出满头如墨染乌云般的青丝和一张明艳不可方物的俏脸,屈膝俯身以大礼恭然下拜,口称:“属下‘紫衫龙王’黛绮丝,拜见教主!” 第一百九十六章 义利相驱,鹰王入朝 “果然是你!” 杨逍和韦一笑霍然起身,同时将一双充满杀机的眼睛盯在银叶先生身上。 “娘子,你又何必如此委屈自己!” 银叶先生跌足长叹,随即探手也扯下伪装的白发和人皮面具,现出本就平平无奇又在左右颊各有一道伤疤的面容,却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子。 他先上前将妻子扶了起来,而后向杨逍和韦一笑拱手道:“杨左使、韦蝠王,韩千叶多有失礼,尚请见谅。” 杨逍冷笑道:“当初尊夫人破门出教,豪言道今后与中土明教再无干系。言犹在耳,如今贤伉俪却改头换面而来,欲请我中土明教的神医为你二人解毒,未免自辱太甚!” 韩千叶面现怒色,正要开口时,却被身边的妻子黛绮丝阻住。 这位曾经位列明教四大法王之首的“紫衫龙王”凄然躬身道:“杨兄,小妹当初年轻气盛,一时孟浪负气而去,这些年也颇有悔意。此次若非走投无路,确实无颜登光明顶求救。既是小妹犯错在先,无论杨兄如何责骂,小妹也唯有唾面自干。” 杨逍还待再冷嘲热讽几句,但看到眼前这张虽历经岁月侵蚀而丝毫无损昔年绝代风华的俏脸,满肚子的尖刻言辞便再也说不出口,只冷哼一声便坐回座位。 黛绮丝又向韦一笑施礼道:“韦四哥,多年不见,你身上的寒毒可还时常发作?” 韦一笑脸色变了几变,终究还是回答了对方的问题:“有劳动问,前些日子蒙教主恩典,已施展神功为韦某祛除了寒毒。” 黛绮丝双手合十:“那可谢天谢地,更要谢咱们教主。” “那是咱们教主,却不是你的教主!” 韦一笑嘟哝了一句,而后也和杨逍一样坐了回去。 胡垆见杨逍和韦一笑明明满腹怒气,却被黛绮丝三言两语化解,不由暗赞这位不愧是昔年明教所有男性的梦中情人,即使过去这么多年,魅力也没打多少折扣。 他正色道:“韩夫人,方才你以臣属之礼拜了本座,便是表明重归明教之意。如今本教正是用人之际,自然不会将诚心归附的好汉往外推,何况是曾经的教中手足?但你要重归明教,本座却有几句话要叮嘱你。” 黛绮丝急忙躬身道:“属下谨候教主令旨。” 胡垆道:“你既入我中土明教,身上便有天大干系,也有本座为你担下。但你自己也当忠于职事,不可三心二意。须知,波斯总教固是教规森严,我中土明教的教规也不容轻侮!” 黛绮丝恭谨答应:“属下谨记教主教诲,今后黛绮丝只是中土明教护教法王,与波斯明教再无瓜葛。如心存异志,甘受教规严惩!” 胡垆满意颔首,道:“如此你可再去寻找胡青牛,请他帮你夫妇解毒。” 黛绮丝大喜,急忙扯着丈夫韩千叶一起拜谢了胡垆,然后跟着胡垆唤来的一个教众出门。 一脚跨到门外时,耳边又飘来胡垆的一句话:“你夫妇此次中毒,便算是上次擅闯秘道和破门出教的惩罚。此事就此揭过,不必再找下毒之人寻仇!” “他……教主难道当真是明尊降世?否则怎能无所不知?”黛绮丝心中大骇。 其实她已大致猜到下毒害他们夫妇之人的身份,只是一时腾不出手去报仇雪恨。胡垆的这一句话,令她更加觉得这位教主高深莫测。 等韩千叶和黛绮丝夫妇走远,杨逍向上拱手道:“日前教主说会将两人作为香饵,引波斯总教主动将圣火令送上门来,所指的莫非便是姓韩的与紫衫龙王?” “正是如此。”胡垆含笑点头,“波斯总教为维护明教神圣,向来以贞洁圣女担任教主。紫衫龙王本为总教三位候选教主的圣女之意,若被总教得知她嫁人失贞,即使远隔千山万水,也会派人执圣火令缉拿,处以焚身火刑。” “教主果然神机妙算!”韦一笑鼓掌称赞,“如此一来,咱们确是只需要坐在家中,等总教将圣火令送上门来。” 杨逍摇头道:“只是坐等还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不如咱们主动派人给总教送个消息……” 胡垆闻言大为欣慰,这主意他自然也早想到,只是说出来未免有失一教之主的堂皇正大气象,由此可见杨逍此人心思机敏又知情识趣,正是个干脏活背黑锅的好手。 在胡垆这边接纳了“紫衫龙王”的同时,铁冠道人的弟子刘基已经奉胡垆之命远赴江南,见到了同样破门出教的“白眉鹰王”殷天正。 双方经过数日密谈之后,刘基终于说服殷天正改旗易帜,变“天鹰教”为“天鹰旗”,以殷天正之子殷野王为掌旗使,重归于明教名下。 至于殷天正本人,不久自然还是要回归光明顶总坛,恢复明教四大法王之一的身份职权。 等送走刘基之后,殷野王有些不满地道:“爹怎地放着唯我独尊的‘天鹰教’教主不做,非要回去明教做什么护教法王,听那胡垆道人的指挥号令?” 殷天正叹道:“为父当年一怒之下脱离明教,这些年在午夜梦回之际,思及阳教主及诸位兄弟的恩义,未尝不有愧于心。而且做了这些年教主,为父才知道自己的才具远远无法与昔年的阳教主与如今的胡垆道人相比,以至于虚耗十数年光阴,‘天鹰教’势力仍囿于东南一隅之地。 “如今胡垆道人接掌明教,凭他的武功、才略和抱负,日后不难振兴明教,甚或一手完成反元大业。咱们父子既无称雄天下之才,便该早投明主做个从龙之臣、开国元勋。” 殷野王又道:“爹你既然有了决定,我自然无话可说——但你为何要将鸿儿和鹄儿一起带去光明顶?这两个孩子都还年幼,去那西域苦寒之地,只怕……” 殷天正将一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一瞪,喝道:“老夫正是要那两个小子去吃一吃苦,也不看看这几年你将他们娇惯纵容成什么样子?何况为父听刘基说,胡垆教主有意将教中有资质的少年子弟招到光明顶,亲自教导指点。将来反元大业成功,这些少年便是天子门生,此刻不赶快凑上去,岂不是放弃了咱们殷家的未来?” 殷野王不敢再说,只能唯唯诺诺地道:“爹您说得对,一切都按您说得办便是!” 殷天正又看他一眼,略一犹豫后道:“野王,你也是有了儿女的人,有些事情为父也不便多说——但你那二房当真不是个老实性子,为父此次带走她生的两个儿子,正是令她少些骄横的依仗。须知大丈夫齐家之后方能治国平天下,你的房帷也该好生整饬一番!” 殷野王脸上一红,垂首道:“爹您放心,此事我定会妥善处置。” 第一百九十七章 十载归客,百岁仙翁 光阴,为百代过客,匆匆而逝,追之不及。 湖北官道之上,已经九岁的张无忌与母亲殷素素同乘一骑,一双眼睛左顾右盼,只觉眼前的一切都是新鲜的。 他穿了一身月白色锦缎裤褂,头上未总双角,而是学成人挽了发髻,戴了一顶镶珠嵌宝的束发金冠,配上与母亲又几分相像的俊美相貌,俨然一个锦衣玉食的富家小公子模样。 殷素素将儿子揽在怀中,一面纵马疾驰,缅怀少女时代叱咤江湖的风光,一面将所见事物一一讲给儿子听。 张翠山骑马紧随在妻儿身侧小心看顾,看到言笑晏晏的妻子和儿子,心中满满地都是幸福。 在他们一家三口身后,数十名白衣骑士前后护定了一辆马车向前行驶。 在马车左右两侧,各有一个十五六岁年纪,面貌英俊又彼此颇有几分相似的少年骑士。 他们同样穿着白衣,腰间都佩戴长剑,不时地遥望前面快意驰骋的张翠山一家人,又隔着马车交流眼神,彼此脸上都满是羡慕之色。 但羡慕归羡慕,他们却只能老老实实地跟随着马车不紧不慢行进,半点也不敢由着自己的性子乱来。 车厢之内,“白眉鹰王”殷天正与“金毛狮王”谢逊隔着一张小几相对而坐,各自拿了一壶美酒对饮。 谢逊双目上蒙着一条黑布,侧耳倾听了一阵后,叹息道:“十载光阴,蒙教主恩泽,谢某终于能够重归中土,只可惜已无法目睹旧日山河啦!” 殷天正没好气地道:“这还不是你自己造的孽?十年前若非你胡做妄为,老夫便不会与女儿一别十载,你也不会遭失目之厄!” 谢逊浑不在意地笑道:“殷二哥勿恼,当年小弟虽掳走你的宝贝女儿,如今却是买一送二,搭上一个人中之龙的姑爷和一个活泼可爱的外孙一并奉还。你既已得了便宜,便休要卖乖。否则,休怪小弟为幼不尊,要将我那结拜的五弟拉来,当面唤你一声‘二哥’!” 殷天正张口结舌半晌,最终只能骂一句:“谢老三你真是个混蛋!” 玩笑过后,已经捐弃前嫌的兄弟二人说起正事。 殷天正歉然道:“三弟,昔年小女无状毁你双目,做哥哥的实在无地自容。好在胡青牛曾说他得教主提点而医术大进,有七八成把握将一双完好的眼睛移植给你,令三弟重见光明。等回到光明顶后,哥哥马上请他出手为你换眼!” 谢逊淡淡地道:“瞎了这些年,小弟也已经习惯以耳代目,若非惦记这亲眼看一看成昆的下场,这双眼睛换不换都无所谓。” 虽然说的是平生锥心切齿痛恨的大仇人成昆,他的神色始终平静淡漠,仿佛在说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殷天正面露杀气:“三弟放心,这几年来咱们一直好吃好喝地养着成昆,只等三弟你回来亲自处置他。” 谢逊望空拱了拱手道:“教主和诸位兄弟的这份情义,谢逊铭记于心。不过凡事先公后私,那成昆反正逃不了,便让他多活一时三刻,咱们还是先做好教主安排的大事。” 殷天正颔首道:“正该如此。此次教主遣哥哥出海将你们接回中土,如今送翠山他们回武当的路上也未刻意掩藏行迹,必然已经落入许多有心人眼中。可想而至,此次张真人的百岁寿诞,只怕要大大地热闹一回。” 谢逊双拳紧握,指骨关节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轻响,冷然道:“只怕他们闹不起来,小弟在海外孤岛上困居十年,这双拳头却已闲得快要生锈,早迫不及待要砸断几根骨头了!” 武当山门前,六侠殷梨亭和七侠莫声谷翘首远望。 铁面虬髯神态威猛的莫声谷问道:“六哥,你确定五哥他们是今天到吗?” 殷梨亭相貌斯文俊秀,只看外表比师弟还年少几岁。 他肯定地点头道:“明教那便传来的消息说得清楚,五哥此次返回中土,第一件大事便是归武当为师父庆贺百岁寿诞。明日便是师父的寿诞之期,五哥怎么也要在今日天黑前赶到。” 莫声谷有些担心地道:“五哥这次回来,应该不会再走了罢?” 殷梨亭诧异地道:“七弟你因何由此疑虑,五哥好不容易回了家,当然不会再离开。” 莫声谷压低声音道:“小弟担心的是他与‘金毛狮王’结拜,又娶了‘白眉鹰王’女儿为妻,会因此受到各大门派的刁难。毕竟,这里面不仅牵涉到正邪之争,还有当年‘龙门镖局’和‘王盘山扬刀立威大会’的两桩公案,甚至是那号称‘武林至尊’的‘屠龙刀’。以五哥的性子,是决计不肯将这些麻烦带回师门的。” 殷梨亭哂道:“什么‘正邪之争’?难道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中都是正人君子? “三年前,华山派掌门鲜于通被人揭破早年始乱终弃、私德有亏在前,阴蓄‘金蚕蛊毒’、毒害同门在后,逼得华山两位长老联手将其当场击杀清理门户。一派掌门尚且如此,其余藏污纳垢之事还不知有多少。 “倒是明教在得了胡垆道长这位教主之后,近年来整饬教规严惩不肖,又励精图治一心反元,比那些只顾计较私仇谋划私利之人好了太过。由此观之,谁正谁邪,那也难说得紧!” 莫声谷笑道:“六哥你近年来几次充作师父信使前往明教拜访胡垆教主,在那位师父也称许不已的胡垆教主熏陶下,这眼界见识可是大有长进,小弟实在佩服得紧。只是也有一桩不好……” 殷梨亭一愣:“哪里不好了?” 莫声谷道:“小弟听说未来的六嫂越来越得峨眉灭绝师太看重,已经内定为掌门弟子。峨眉与明教的仇怨不浅,灭绝师太于正邪之别最是执着。若是她带人来与五哥为难,你们小两口岂非要刀兵相向?” 殷梨亭将胸脯一挺道:“岂有此理?出嫁从夫,她既与我订下婚约,自然是夫命大过师命!” 莫声谷笑嘻嘻地道:“这话六哥你敢在灭绝师太面前说吗?” 想到灭绝师太那张冷脸,殷梨亭登时打个寒颤,再摆不出方才的大丈夫气概,含糊道:“便是灭绝师太来了,有师父与胡垆道长做主,量她也不敢乱来。” 此刻被殷梨亭引为靠山的张三丰和胡垆,正在武当后山的一张石桌旁相对而坐,桌上摆着两盘切得极薄的羊肉和几盘菜蔬,当中的一个架在碳炉上的黄铜锅子里有红艳艳汤汁沸腾翻滚,正散发着阵阵奇特浓香。 第一百九十八章 超凡入圣,天人通玄 张三丰学着胡垆的样子,夹了一筷子羊肉放在沸腾的铜锅内。 等到羊肉在红艳汤汁内翻滚了几次,夹出来在面前一小碟酱汁里蘸了一下,然后送入口中。 这位百岁老人的两排洁白整齐的牙齿细密紧致,不多不少整整四十颗,只咀嚼几下便将羊肉嚼烂吞入腹中。 感受这如烈火般从口腔一直烫到腹中的辛辣之意,他登时眉开眼笑,丝毫不顾当世第一人的仪态,拍着大腿笑道:“胡垆道友弄得这‘辣椒’果然是好东西,老道往年也用锅子涮过牛羊和狗肉来吃,却从没有这般爽口滋味!” 胡垆也吃下一口肉,笑道:“我明教的商队去年才从西方弄到一些辣椒和种子,经过一年种植后已经有了些存货。张道友若是喜欢,贫道便使人连种子一并送一些过来。” “如此最好,多谢道友!” 张三丰喜不自胜,手中筷子不停,不断将切好的羊肉和各种菜蔬在辛辣的汤汁中涮过中蘸了酱汁送入口中。 另一边的胡垆也不客气,运筷如飞起落不断。 只是片刻,满桌的盘子便被两人一扫而空。 “痛快!” 张三丰掷下筷子,用手揉了揉肚子笑道:“老道这一个月来只饮过一些清水,嘴里早觉寡淡难耐。修道修道,若是修得连口腹之欲都戒了,这道不修也罢!” 胡垆解下左腕上悬着的碧玉葫芦,为张三丰和自己各斟了一碗酒,带着点艳羡之色叹道:“道友已经得道,自然可从心所欲而不囿于道。这是贫道用昆仑山中一株蟠桃灵根所结的果子秘制的‘醉仙酿’,权贺道友即将超脱这一方尘世苦海。” 张三丰端起酒碗嗅了一嗅,双眼登时一亮,向胡垆举了举略一致意,便凑到唇边仰首一饮而尽。 他很有些豪迈之气地用手抹了一下粘在胡子上的酒液,笑道:“早知能瞒得过旁人,唯独瞒不过胡道友。 “说起来这还是借了道友的光,按说老道早该走到这一步,只因一则未见神州重光心有遗憾,二则放不下那些徒子徒孙,心境始终未能圆满。 “如今道友执掌明教,驱除鞑子恢复山河指日可待,又得道友留下的拳诀而将‘太极拳剑’推演完善,为武当一脉留下了安身立命之资,老道一身轻松心无挂碍,才终于一步跨过那道门槛。” 胡垆饮下自己的一碗酒,双目忽地灿然生辉有如晨星,身上的衣服无风自动,声音也变得有些低沉:“造化通玄,是为‘天人’。贫道很是好奇,所谓的‘天人交感,阴阳应象’,是怎样的一番光景?” 张三丰摇头失笑:“早知道友这一餐不是白吃的。也罢,当今之世,能与老道坐而论道者,原也只有道友一人。老道初臻‘天人’之境,得窥‘通玄’之奥,也正有找道友来试一试手的意思。” 说话间,他的身形从坐着的石墩上冉冉升起,斜向后方飘飞,最后竟完全违背常理地离地三尺凭虚悬浮。 胡垆则缓缓从石墩上站起,右手结“地藏印”向下一按,石桌石墩登时如落在水面上一般无声无息地下沉,最后连桌面上的铜锅和盘盏也随着陷入地下,四周土石翻卷将其彻底掩盖。 “‘天人’者,夺天地造化,侵日月玄机,一念动则天地同力。只可惜当今之世,天地元气日间衰竭,也只有在武当山这处灵脉汇聚之地,老道才能勉强施展几分通玄手段。” 说话声中,天地间散逸的元气受到某种神秘力量的牵引,在张三丰身前的虚空中急剧凝聚压缩,瞬间无中生有地化作一柄首尾俱全、紫光盈盈的三尺长剑,剑柄上的龟蛇盘结图腾与剑身上的北斗七星图案细致入微,与他早年所用的神兵“真武剑”一般无二。 “真武法剑,荡魔诛邪,道友小心了!” 随着这一句提醒,这柄元气所化的长剑倏地有静转动,而且是瞬间将速度提升至极致,剑身周围的空气尽都被这恐怖速度带来的巨大力量迫开,在空中形成一条直径一尺的真空隧道。 在张三丰演说天人通玄之道的同时,胡垆右手在左腕处一抹,已经取了一柄龙形飞刀,用右手的拇指、食指和中指捏住弯曲倒钩的龙尾形刀柄,随手臂自然下垂之势贴着腿侧,长袖掩盖了刀身,只有一点形如龙吻的刀尖露在袖外,在返景回照入山林的夕阳余晖下熠熠生辉。 “斩仙飞刀,诛仙灭神,道友也小心了!” 他口中针锋相对地回应了张三丰的提醒,入微境的强大精神力凝聚在飞刀之上,令这柄本就因随着胡垆两次穿越而深具灵性的飞刀发出一阵似是渴求与强敌一战的嗡嗡震鸣,至于所谓的“斩仙飞刀”则是灵机一动现场杜撰的名字。 在“真武法剑”由静转动的瞬间,胡垆手中的飞刀也随着他振臂、抖腕、弹指一连串在电光火石之间完成却无比清晰流畅的动作从指间飞出。 经过无数次计算后精心设计的刀身造型令它破风无声,如鹰击长空、鱼翔浅底,发乎天然而不沾半分烟火之气。 一刀一剑对向而飞,在两人间正当中的一点迎面做了一次最炽烈的撞击。 一声轰然炸响如石破天惊,元气所化的“真武法剑”当场炸碎,还原成散逸的元气消弭于天地之间,“斩仙飞刀”则在巨大的反震之力下向一侧弹飞,接连贯穿了三株合抱大树的树干后,深深没入一块坚逾金刚的岩石之中。 “怪哉!”张三丰脸上现出惊愕之色,“道友这柄飞刀大有古怪,竟然斩灭了老道寄托在法剑当中的一缕神念,否则此剑该不会如此轻易崩溃。‘斩仙’之名,倒也有几分道理。” 胡垆张手一招,那柄飞刀从岩石中飞出如倦鸟归巢般飞回他的掌中,一闪而逝收入碧玉葫芦之内。 “这也是张道友初入天人之境,尚未炼制护道法器之故。若方才道友用的是一柄实体法剑,贫道的飞刀怕是拦不下道友这一击。这一招贫道借助兵器威能占了便宜,不能算数,请道友再赐教一招!” 张三丰摇头失笑:“既然如此,道友便来试一试老道早年所创的‘真武七截阵’!” 天地间的弥散的稀薄元气以他为中心汇聚,在空中形成一个半隐半现通天彻地的巨大漏斗。 随即便有一个个朦胧的人影从张三丰身后分化出来,面貌模糊,身形却隐约似是武当七侠。 这七条人影一闪而至将胡垆环绕其中,各施拳掌一起出手。 他们每个人所用的招式不同,彼此配合之下竟衍生出无穷威力,如怒海狂潮般从四面八方向当中的胡垆挤压过来。 昔年张三丰在汉阳凝望龟蛇二山,由龟山庄稳之形、蛇山蜿蜒之势领悟至重至灵之妙,从而推演出一套森然万有、包罗无穷的武功。 只是这一套武功境界太高,以至于当时已是入微大宗师的张三丰也无力运用。他苦思冥想三昼夜之后,只能将这一套武功一分为七,分别传授七个弟子,由他们联手结阵施展,这才有了武当的镇山绝学“真武七截阵”。 如今张三丰堪破通玄之道,晋升天人之境,再独力施展“真武七截阵”自然不在话下。 胡垆虽识得其中厉害,却并没有慌了手脚,他身形摇摆之间,一人分化为八人。 八个胡垆依照乾、坎、艮、震、巽、离、坤、兑八卦方位列阵,分别施展了“归藏八印”中的“钧天”“弱水”“不周”“生死”“风神”“炎阳”“地藏”“云梦”八式印法,返五行、合四象、融阴阳、归太极,八印威力层层叠加,最终万法归一,演化为一式“混元无极印”。 五年来,胡垆将《九阴真经》《九阳真经》《太极拳经》《乾坤大挪移》等诸般神功绝技尽数融会贯通,化入自己修习的“葫芦心经”与“醉梦红尘,归藏八法”之内,修为境界也攀升至入微之境的极致。 以前他的“凝眸分身,移形换影”身法分化的幻影只能寄托本体的极少一部分力量,吓人的效果远远多过打人。 如今他修为日渐精神,神魂日渐强大,对力量的掌控也渐渐臻达“入微”二字的真谛,终于能够在分化的幻影中寄托足够的力量而使之成为真正的攻击手段。 双方又是一下毫无花假的硬拼,张三丰的元气化身与胡垆的幻影分身同时被狂暴的力量扯碎幻灭。 身影重归于一的胡垆很有些狼狈,头上道冠碎裂,长发披散,身上道袍破烂,捉襟见肘。 张三丰真身远在战圈之外,倒没有受到波及,仍保持着冯虚御风的雍容气度。 胡垆对比双方情形,知道自己除非是动用异能拼命,否则能拼出眼下的局面已是极限,便再没有斗下去的意思。 恰好两人同时有所感应,张三丰笑道:“翠山一家终于到了,老道要赶紧去和他们见面。道友应该暂时没有露面的打算,且在后山自便即可。” 说罢,身形一闪便凭空消失。 第一百九十九章 情难断,恨易消 “弟子张翠山,拜见恩师!” 三清殿上,已过而立之年的张翠山骤然见到不用人请便飘然而至的张三丰,霎时间仿佛又变回二十多年前被张三丰收养后悉心教导的可怜孤儿,如风而前跪倒在地上,一头扑入张三丰怀中,语带呜咽,热泪盈眶。 张三丰也如对待当年那个小小孩童一般,举手摸了摸他的头顶,眼中也欢喜地流下泪来,连声道:“回来便好,回来便好!” 宋远桥等人虽知师父的武功登峰造极,但都想他这百岁老人不该大悲大喜以免伤身,当时都笑着上前来齐声道喜,并劝得他们师徒二人平复了心情。 当时张翠山重新向师父见礼,认认真真地磕了几个头,然后将殷素素和张无忌都唤了过来,在自己身边拜倒,给师父做了引见。 殷素素如今是做了母亲的人,又在“冰火岛”上修身养性十年,早不负当年的偏激狠辣性子。 以张三丰的修为眼力,自然能看透她如今的为人心性,感觉此女确实堪为张翠山良配,自是满意地连连点头。 对于张无忌这个活泼可爱又聪明懂事的徒孙,他更是只看了一眼便喜欢到骨子里。 殷素素和张无忌也向张三丰磕头行礼后,张无忌随着父亲一起起身,殷素素却仍直挺挺地跪在地上。 众人感觉有些奇怪,张翠山正要去搀扶妻子,殷素素却道:“五哥,我有一件大事要向师父当面禀说。” 张翠山心中一颤,似是想到什么,便没有再去搀扶妻子,而是重新跪倒在妻子的身边。 张无忌看父母都跪在地上,虽然不知是怎么回事,却也乖乖地跪在母亲身边。 张三丰举手轻捋颔下银髯,微笑道:“素素,如今你既是咱们武当派之人,不管有什么事情,都有师父和师兄弟们替你担待。” 自上武当山来,殷素素心中便一直忐忑不安,便是方才虽然终于下定决心按照义兄谢逊的指点行事,心头却似压着一块大石般沉重。 此刻看到张三丰的和蔼笑容,听到他这番爱屋及乌的关切之语,她的一颗心忽地平静下来,再次向上叩拜后道:“弟子少年时跋扈暴戾,曾做下无数错事,最追悔莫及的两件,一是为泄私愤而杀龙门镖局数十口,却令夫君蒙受污名一是为夺屠龙刀,与家兄殷野王联手暗算俞三哥,间接导致三哥为奸人迫害,四肢尽毁!” “你说什么!”张翠山陡然厉声暴喝,面上满是不敢置信的惊愕,随后又转为无尽的愤怒与痛苦,“你你瞒得我好苦!” 他只知妻子屠灭龙门镖局之事,却不知三哥俞岱岩重伤残疾的祸根,竟也在妻子身上。 殷素素不敢看他,转向一旁神情复杂的俞岱岩道:“三哥,你早认出我了是不是?虽然你顾念与五哥的兄弟之义替小妹隐瞒,但我又岂能因自己令你们武当七侠生出龃龉?我敢对天立誓,此事五哥一直被我蒙在鼓里,否则,他早已一剑杀了我为你报仇,更不会与我结为夫妻。” 说到此处,她终于还是转回头望向已是满脸泪痕的张翠山,凄然道:“五哥,你我十年夫妻,蒙你怜爱,情深义重。我今日偿还孽债,死而无怨。只盼你顾念夫妻之情,好生抚养无忌” 在说话的同时,她已经将提前预备好的一柄匕首抵在小腹之上,因为有衣袖的掩饰,众人一时都未察觉。 本来在来武当的路上,殷素素已按捺不住心中忧惧,向义兄谢逊吐露了此事并求他指点迷津。 谢逊教她到了武当山上,当着张三丰和俞岱岩的面坦然承认,然后举起这匕首自尽。 他如此说,却是打着“君子可欺之以方”的主意,料定了以武当派众人的侠义心肠以及与张翠山的情义,必然会及时出手将殷素素救下,并因此看到她诚心悔过之意。 然而来到张三丰的面前,虽然他给自己的感觉是可亲又可敬,但殷素素莫名地生出一个念头,自己若当真按照义兄的法子演戏,便是骗过了所有人,也定然骗不过这位垂名天下七十余载的大宗师。 事已至此,她索性将心一横准备假戏真做,只看老天爷知否愿意给自己一个赎却前罪、重新做人的机会。 因为抱定死志,所以她方才的字字句句都发自真心,绝无半分演戏的成分。 望着此生挚爱的丈夫说完最后一句话,她毫不迟疑地推动袖中匕首,但觉小腹处一阵刺痛,刀尖已经刺破皮肉。 在武当后山,谢逊因不便公然露面,于是由殷天正陪同一起来此先拜见教主。 三人在竹林深处的一个清幽院落中闲坐叙话,胡垆和谢逊谈笑风生,殷天正则总有些心神不宁。 谢逊目不能视,感应却极为灵敏,笑着劝慰道:“二哥放心,素素那丫头最是机灵,必然能够按照小弟的指点,将这出戏演好。” 殷天正摇头道:“知女莫若夫,如今的素素是近墨者黑,将他丈夫的迂腐和死心眼学个十成,早不复当年的率性洒脱。老夫只怕她一个想不开,当真钻了牛角尖。” 胡垆笑道:“鹰王尽管放心,此刻张真人便在现场,以他的智慧和武功,令爱便是想做甚傻事,也绝没有机会成功。” 殷天正依然满面愁容:“属下自然信得过张真人,但当年这桩事揭开之后,只恐小女不容于武当。她对张翠山用情至深,若因此事而劳燕分飞,只会生不如死。” 胡垆道:“鹰王如此说,却有些小觑了张真人的胸襟和武当七侠之间更胜手足的情义。若是俞三侠伤患未愈,此事自是个无从化解的死结。但贫道早在五年前便治好了俞三侠伤残的四肢,他心中纵然还有些许怨气,却绝不至因此而损伤兄弟之义。” 殷天正点头道:“希望一切尽如教主所言,否则”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忽然有两个白衣少年一头闯进院子,却是殷野王的两个儿子殷鸿和殷鹄。 跑在前面的殷鸿一脸慌张地大叫道:“爷爷不好了,姑姑在前面说了几句话,忽地举刀自尽” 殷天正上身一晃,身下的椅子咔地一声四分五裂,一屁股坐在地下。 殷鹄则是一脸庆幸之色地接口道:“幸好张真人即使出手,将她救了下来!” 殷天正一张老脸登时变黑,身如苍鹰从地上飞掠而起,在空中探出双手,用出成名绝技“鹰爪擒拿手”一把抓住两个孙子的后颈,高高提起后啪啪两声摔个五体投地,尘土飞扬。 “混账东西!给我好好说话,究竟是怎么回事?” 第二百章 朱元璋?诛元张! 原来便在殷素素手中匕首堪堪刺入小腹的瞬间,耳边忽地传来张三丰的一声叹息:“何苦如此!” 也未见他有任何动作,殷素素忽地全身僵硬,如木雕泥塑般连指尖也不能移动一丝一毫。 张三丰上前一步,俯身将她衣袖撩起,将那柄已经刀尖已染上一抹殷红的匕首从她手中取下,展示给在场众人。 直到此刻大家才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登时都脸色大变。 当时俞岱岩抢步上前,从师父手中拿了那柄匕首,当着殷素素的面一折两段,说明自己伤残的四肢已经复原,连当年害他的“金刚门”恶徒也被胡垆道长捉住,如今正在光明顶牢狱中受苦,心中早不再计较殷素素的无心之失。 一旁的张翠山想到妻子方才已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心中后怕之余,刚刚生出的怨恨之意随即烟消云散。 如今听三师兄轻轻揭过此事,他又是惭愧又是感激,忽地出手重重掴了殷素素一个耳光,随即又用更大的力气掴了自己一记,而后向着俞岱岩重重地叩了一个响头,磕得额头皮开肉绽,鲜血横流。 俞岱岩急忙也跪下来扶住张翠山,撕下衣襟为他包扎额头伤口。 张翠山想到自己少年时顽皮受伤,俞岱岩也是这般为自己包扎,心中的感激和惭愧之意更甚,当即抱住俞岱岩放声大哭。 俞岱岩这硬汉也情难自禁热泪长流,想着五弟安然返回武当,武当七侠得以重聚,这比什么事情都更加重要,深藏在心中的一点郁结终于彻底消散。 众人见这一场风波终于过去,忙上前来将张翠山夫妇扶了起来,又好生安抚了早被吓得大哭的张无忌。 张三丰吩咐人准备酒宴为张翠山一家接风洗尘。 酒宴之上,他向殷素素正色道:“岱岩之事你是无心之士,情有可原,但龙门镖局的数十条性命,咱们武当总要给人一个交待。你既归入我武当门下,为师便做主罚你在武当山上诵读道经修身养性并消除罪愆,此生不得再下山一步,你可愿意?” 殷素素只想与丈夫长相厮守和看着儿子长大成人,当时恭谨下拜,表示愿意接受此处罚。 张三丰随即便吩咐主持门中事务的宋远桥,以自己的名义给少林方丈空闻大师写一封信,说明此事的前因后果和武当对此事的处置。 宋远桥有些踌躇,说少林那边未必会如此轻易放过此事。 张三丰不在意地摆手道:“当初胡垆道友有句话说得好,他佛门总是说甚‘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不知多少奸恶之徒,只要肯拜入少林门下,便能勾销往日孽债。他和尚做得,难道老道我便做不得?若是连一个诚心悔过的晚辈都护不住,老道算白修行了这些年!” 师徒等人正在说话,忽有一只巨大白熊步履从容地走进门来,熊背上还背着一只白色小猴。 “熊二!” 张无忌一眼便认出“冰火岛”上的两大玩伴之一,口中发出一声欢呼,飞身扑上去报出它粗壮的脖子。 熊二也早认出张无忌,将大头在他身上蹭了几下,显得甚是亲热。 那只被胡垆取名为“小白”的猴子从熊背上溜了下来,前爪里抓着一张纸条,摇摇摆摆走到张三丰面前,双爪高举将纸条呈了上去。 张三丰摇头失笑,接过纸条看了一眼,转头向张翠山笑道:“胡垆道友请你们一家三口前去相见,你岳丈和义兄也都在那里,想来都在担心这里的情形,你们这便过去罢。” 张翠山和殷素素当即起身,向众人告辞后,跟着背了张无忌和小白的熊二来到后山。 殷天正看到女儿半边脸颊高高肿起,上面清晰地印着四个指印,望着张翠山的目光登时十分不善,但有教主在场不便发作,只能黑着脸将一口恶气闷在心心里。 “道长伯伯!” 张无忌却没注意到外公脸色不好,欢天喜地地从熊二背上跳下来跑到胡垆身边。 胡垆含笑摸了摸他的头顶,转头向张翠山夫妇道:“今天是你们师徒兄弟重逢的大喜日子,贫道本不该打扰。但眼下有一件大事,需要征求你们夫妻的意见,因此只能请你们走这一趟了。” 张翠山忙拱手道:“道长但有吩咐请尽管直言,翠山无不从命。” 胡垆摸着张无忌的头顶笑道:“当初贫道曾许诺将‘圆月弯刀’和‘神刀斩’刀法赠予无忌。如今他长到九岁,根基已经打好,可以随贫道修行,却不知你们是否愿意将他送给贫道做个弟子?” 张翠山和殷素素大喜,急忙一起施礼拜谢胡垆。 张翠山满面欣喜地道:“能蒙受道长青睐,实属犬子三生之幸,愚夫妇岂有不允之理?” 一旁的殷天正心中之喜更甚于女儿和女婿。 近年来随着明教势力越来越大,教中高层几次试探,确定了胡垆并无娶妻延续血脉的意思。如今他收无忌为徒,多半是打算将其作为继承人来培养的。 以明教发展的势头来看,将来推翻元蒙,再造乾坤绝非奢望。若真有那一日,自己的这个外孙的前景,实在是贵不可言。 张无忌听说从小便最敬慕的道长伯伯要收自己做徒弟,更加喜不自胜,当即跪在胡垆面前,恭恭敬敬地行了拜师之礼。 胡垆将他拉了起来,又向张翠山夫妇道:“你武当派家大业大,若被朝廷知道有子弟拜了贫道这反贼魔头为师,怕是多有不便。贫道向为无忌取个化名,平时便以此名示人,你们夫妻意下如何?” 张翠山道:“道长考虑得甚是周全,便由道长做主。” 胡垆佯作沉吟了片刻,鼓掌道:“有了,以后无忌便以‘朱元璋’为名。‘朱元’暗藏‘诛灭元朝’之意;‘璋’则暗寓无忌的本来姓氏。” “这名字取得好!”在场几人一起鼓掌喝彩。 便在胡垆为张无忌取了“朱元璋”这个化名的一刻,远在淮北濠州的一座名为“皇觉寺”的寺庙中,一个正在练武的小沙弥忽地停下拳脚,一张形如铁铲的古怪丑脸上现出些惊疑不定的神色。 一旁坐着看这小沙弥练武的,却是明教五散人之一的彭和尚彭莹玉。 他见状有些惊讶,将小沙弥唤来身前问道:“重八,你怎么了?” 小沙弥脸上神色转为茫然,答道:“师父,弟子也不知怎么回事,只是突然感到心头一阵惊悸,似乎……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忽地离弟子而去了。” 彭莹玉摇头笑道:“你孑然一身,哪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可丢,多半是方才行气有些偏差,以后要多注意一些。” 小沙弥也觉得是自己多心,有些羞赧的抓着头皮笑了笑。 彭莹玉正色道:“为师已传了你一年武功,如今也到了咱们师徒分别之时。” 小沙弥忙道:“师父你要去哪里?弟子愿意随行侍奉。” 彭莹玉摆手道:“你如今年满十八岁,也确实该出去闯一闯做些事业,却不必跟在为师的身边。为师已写了一封书信,介绍你到我明教濠州分坛郭子兴手下效力。” 小沙弥接过彭莹玉递过来的书信,下拜道:“弟子谨遵师命,却还有一件事要求师父——弟子的本名有些鄙陋,恳请师父为弟子另取一个名字。” “‘朱重八’叫起来却是没甚威风,”彭莹玉失笑,略一思忖后道,“有了,为师为你取名‘朱兴宗’,只盼你此去能做一番事业,兴宗耀祖,方不负此生。” 第二百零一章 宴是好宴,客皆恶客 转过天来,正是四月初八日,张三丰百岁寿诞之期。 张三丰早年行走江湖时不修边幅,因此得了一个“张邋遢”的诨号。等到开创武当一派称尊做祖,自然不能如以前那般随意,却也从不讲究奢华享受,一切衣食所需,尽都甚是简朴。 但今日与平常不同,武当七侠一起动手,服侍师父栉沐洗漱,又换了全套崭新的冠袍带履。 张三丰有些不大习惯的伸展一下手臂,摇头叹道:“老道穿管了粗布道袍,如今换上这一身名贵蜀锦,手脚都有些不知如何摆放了。” 一旁帮着武当七侠为张三丰整理衣服的殷素素抿嘴笑道:“今天这场寿宴注定了会是热闹非凡,不知有多少江湖上的高人要来山上讨一杯寿酒。既有外客,师父总不好穿得太过随意,因此只好委屈您老人家一回啦!” 如今她心结已解,便恢复了平素的几分精灵古怪性情,也因此而颇受张三丰师徒喜爱。 张翠山心中则大为不安。 他已经从胡垆处得到消息,如今武当山下已经聚集了许多武林中的成名高手,对外的借口是准备上武当恭贺张真人百岁大寿,但其真正的用意当然还是在自己夫妻二人和义兄谢逊身上。 张三丰看出他心事,举手拍拍他的肩头笑道:“翠山,你和梨亭、声谷入门较晚,有些事情未曾经历。元桥他们应该还记得当年咱们武当派是如何创建的。 “那时为师也是凭一柄长剑和两个拳头,将两湖一代所有大小门派挑了一个遍,又接受了包括少林在内许多门派的挑战,才名副其实地打下了武当这片天地。 “因此,咱们虽然不主动惹事,但也绝不会怕事。嘿,若是有人以为张三丰已经年迈老朽使不动拳剑,那却是打错了主意!” 宋远桥忙道:“师父放心,不管来多少人,咱们七兄弟也尽能招呼得下,哪里须要劳您老人家动手?” 师徒正说话间,宋青书牵着张无忌一起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熊大、熊二两头白熊和被胡垆取名“大白”“小白”的两只白猿。 如今的宋青书已到了十五岁年纪,生的玉面朱唇俊雅非常,言行举止也颇有法度。 他先向张三丰施了礼,然后向宋远桥禀道:“爹爹,孩儿已安排人悬灯结彩,又张贴了五师叔亲笔书写的寿字和寿联。此外,前几天在山下租赁的桌椅、器皿俱已送来布置在紫霄宫中,雇佣的几个厨子也已带着肉食菜蔬在厨房待命,今日便是来了四五百客人,咱们也尽可以从容招待,绝不至失了礼数。” 宋远桥微笑颔首:“此事你做得不错,待会那些客人上山时,你须要照看好无忌,若是” 宋青书笑嘻嘻地接口道:“爹您尽管放心,到时孩儿一定和无忌寸步不离。若有人不择手段,想挟持无忌威胁五叔五婶,孩儿也绝不会和对方客气!” 前些年胡垆在教子之道上点拨了宋远桥几句,他便当真记在了心上,以后对宋青书不再一味苛求,不仅放宽文武课业的要求,让他有时间和山上山下的同龄人交往,也不吝赞许他做得好的每一件事情。 如此一来,不仅父子之间亲近了许多,宋青书的课业竟也不退反进,不仅文武双全,待人接物也颇有章法,凡见过他的都会挑起大指赞一声“武当后继有人”。 张三丰笑道:“既然一切准备就绪,翠山和素素暂且回避,你们六兄弟便都到山下迎候嘉宾,青书和无忌跟在我身边就好了。” 当下武当六侠联袂下山,张翠山和殷素素躲到后面暂不现身,张三丰则带着宋青书和张无忌来到紫霄宫,专候山下宾客到来。 过不多时,武当六侠果然轮番引着宾客到来。 最先到场的是金陵虎踞镖局总镖头祁天彪、太原晋阳镖局总镖头云鹤和京师燕云镖局总镖头宫九佳。 三人由宋远桥引领到了紫霄宫,先恭恭敬敬地向张三丰叩头行礼,说了些“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的吉祥话后,各自奉上一份寿礼。 宋远桥在一旁代张三丰还礼,然后安排三人在大殿内的座位上坐下,又令道童奉上茶点。 三人见这殿内和殿外广场上竟然有序地摆了上百套桌椅,足以开一场招待数百人的盛宴,心中同时打个突,想到了武当派怕是早有了准备。 继三位总镖头之后,俞莲舟等人轮番接引神拳门、海沙派、巨鲸帮、巫山派等许多门派帮会的首脑人物陆续上山,给张三丰拜寿之后,一一安排了座位,并奉上茶点。 到近午时分,崆峒派的崆峒五老、华山派新任掌门白长虹、昆仑派掌门何太冲及其夫人班淑娴先后上山,依次向张三丰拜寿。 既然知道这些拜寿者目的不纯,张三丰也便懒得虚礼应付,只是高坐堂上等人来给自己施礼,然后由六个弟子招待。 他年岁够大、辈分够高,普天之下已找不到一个同辈的人物。 来的人论身份或是一派掌门,然而要认真排一排辈分的话,都比他矮了一辈不止。 因此,尽管他自始至终都安坐不动,却没有一个人敢数说他倨傲失礼,最多腹诽这位老神仙怎不似传说中那般和蔼可亲、平易近人。 眼见得已经再无宾客到来,宋远桥等人便都回到山上,吩咐厨房送来酒饭菜肴开席。 虽说武当派准备充分,这一场宴席操办得甚是周全,但到场的宾客皆有心事,食不知味,只是胡乱吃了几杯酒、夹了几筷子菜便停了下来。 放下杯筷之后,众人纷纷左顾右盼,大眼瞪小眼。 他们都想好了要借祝寿为名,打武当派一个措手不及,然后凭借人多势众迫武当派屈服。 如今看到武当派分明早有准备,这些人心中便都先打鼓后打小算盘,只盼着别人当出头鸟来试探武当派的反应和虚实。 只是大家都是老江湖,出头鸟这种傻鸟是没人肯做的,因此场面便冷了下来。 正等着看有谁的脸皮更薄一些,受不了这尴尬的气氛而打破僵局时,外面忽地先后传来两个声音。 “峨眉灭绝,率门下弟子,恭祝张真人长寿永安!” “少林空闻,率同师弟空智、空性及门下弟子,恭祝张真人千秋长乐。” 第二百零二章 小儿舌辩,高僧钳口 “妙啊,有少林三大神僧和峨眉灭绝师太亲临,看你武当是否还硬气得起来!” 在场许多人心中登时大喜。 武林中有句话叫做:“少林神僧,见闻智性。”说的便是少林“空”字辈中武功最高的四位高僧,其中空见大师据闻是命丧“金毛狮王”谢逊拳下,后来又发生了少林俗家弟子都大锦满门被杀、凶手疑似武当五侠张翠山一事,如今另外的三大神僧齐至武当,可想而知是来者不善。 而灭绝师太虽是女子之身,却是普天下先天宗师中有数的高手之一,为人又最是嫉恶如仇,尤其憎恨魔教中人。她“灭绝”二字法号,正是为表明铲除魔教妖人的决心而取。 众人虽隐约听闻武当六侠殷梨亭与灭绝师太爱徒纪晓芙订下婚约,但都以为在此等大事之上,灭绝师太绝不会因私废公的。 听到是少林、峨眉两家掌门齐至,张三丰起身望空拱手,运气将声音远远地送了出去:“老道虚活百龄,年老德薄,怎敢劳动灭绝师太与三位神僧移尊?” 说罢,亲自率领除张翠山外的六个弟子出迎。 他之所以对少林、峨眉优礼相待,前者考虑得是本师觉远大师与少林的香火之情,后者则是顾念自己与女侠郭襄的交情及殷梨亭、纪晓芙这对晚辈的亲事。 他们师徒才出紫霄宫大门,少林三大神僧率领九名僧人、峨眉灭绝师太率领八名女弟子,一起来到紫霄宫前。 双方彼此见礼已毕,一起回到紫霄宫内坐落。 空闻方丈和灭绝师太都令随行弟子献上寿礼。 少林派的寿礼与先前的一众贺客大同小异,不过是几样寿桃寿面,一看便是在山下集镇临时购买,实在敷衍得紧。 倒是峨嵋派礼节周到诚意十足,不仅备办了十六色珍贵玉器,还有一件大红锦缎道袍,上面用金线绣着一百个各不相同的“寿”字。 峨眉派大弟子静玄师太说明这件百寿袍是峨眉门下女弟子合力裁剪刺绣,当中最大耗时也最多的一个“寿”字,却是纪晓芙的亲手绣完。 张三丰大喜,笑道:“峨嵋女侠的拳剑功夫天下闻名,难得竟也捏得起绣花针来给老道绣了这件寿袍。晓芙这孩子咦,这孩子当真不错,却是老道的六徒儿有福了。” 他说话中间停了一下,却是在打量纪晓芙时,见她英华内敛,气度沉凝,修为分明已臻达先天之境,功候之深,恐怕还超过自己三个年轻的弟子,已可比肩俞岱岩和张松溪两人,只比宋远桥和俞莲舟稍逊一筹。 旁人不知他一眼之下便看透纪晓芙武功深浅,还道他是打趣一对未婚的小夫妻。 纪晓芙当时羞红了脸,偷眼去看对面的殷梨亭时,却见他的脸比自己还红,更将头死死埋在胸前,连看都不敢向自己看来。 她登时大感有趣,自己反忘记害羞,嘴角轻轻上挑露出笑意。 宋远桥当时便要令道童到厨房传送素斋款待少林与峨眉两家,双方却都表示已经在山下用过饭,无需费心。 一旁那虎踞、晋阳、燕云三大镖局的总镖头自觉时机成熟,彼此交换一下眼神,一起起身向着上座的张三丰拱手,由云鹤开口道: “张真人,我等三人此来武当,一则是给您拜寿,二则却是听说令高足五侠张翠山已经归来。昔年龙门镖局数十条人命枉死,这一桩悬案至今未结。晚辈等斗胆,欲请张五侠现身,当着在座诸位朋友的面,澄清其中原委。” 张三丰环顾四周,看一看座中诸人的面色,微笑道:“当年之事,确实有许多委曲隐情,幸好劣徒翠山归来后,已经将事情详细告知了老道,趁着这许多朋友在场,恰好分说明白。翠山、素素,你们出来罢!” 不多时,张翠山与殷素素并肩从后面转了出来,一起向座中众人见礼。 殷素素抢在丈夫前面开口道:“诸位,小女子殷素素,昔年曾以二千两黄金为酬,请龙门镖局总镖头都大锦押一趟镖,护送身体有恙的武当三侠俞岱岩返回武当,事先与之约法三章第一要都大锦亲自押送,第二要日夜不停赶路十日内抵达,第三若有半分差池则由龙门镖局满门性命抵偿” 她口舌便利,言辞流畅,将都大锦接镖后未忠人之事,导致俞岱岩为奸人所害手足俱废,自己女扮男装屠灭龙门镖局,却被幸存的少林弟子误认作张翠山,为助遭少林弟子围攻纠缠的张翠山脱身而释放毒针杀伤数人这一桩桩一件件事情的前因后果说得一清二楚。 其间她固是坦然承认了自己杀人之事,却也点出都大锦贪财好利、少林弟子不辨是非等事,说得少林三大神僧脸色难看,不断低声诵念佛号。 等到殷素素住了口退回张翠山身边,空闻上前一步,向张三丰双掌合十道:“张真人,此事都大锦固然有错,但也罪不至死,他家人子弟更是无辜,张夫人行事如此残忍狠毒,武当是否该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张翠山拱手道:“空闻大师,先前家师已经发落了拙荆,勒令她在武当山上诵经悔过,终生不下武当” 空闻怫然道:“数十条性命,却对凶手如此轻拿轻放,实难令天下人信服!” 在座众人亦交头接耳,脸上都大不以为然。 张翠山面现羞惭之色,正要再说些什么,却听到身后有人“哈哈哈”大笑三声。 众人都被笑声吸引,循声望去,却见发笑的是张三丰身边侍立的宋青书。 宋远桥大为不悦,正要出声呵斥时,和宋青书站在一起的张无忌却抢先开口,带着一脸天真之色问道:“青书师兄,你因何发笑?” 宋青书见满堂几百双眼睛都盯在自己身上,饶是心性修养远超同龄少年,心中也不由暗暗打鼓,但想到自己曾拍着胸脯向胡垆道长保证过一定将此事做好,终究还是将心稳了下来,以睥睨群雄之态昂然道:“无忌师弟,师兄之所以发笑,实笑少林方丈空闻大师见事不明,处事不公!”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当事者空闻反而不急不怒,沉声道:“不知这位少侠如何称呼?据何如此评判老衲?” 宋青书先拱手向空闻施了一礼,而后不卑不亢地道:“小子宋青书,武当七侠之首的宋大侠正是家父。若说方才之言是否有据有理,小子只问大师一句,可还记得北宋年间的两位古人萧远山、慕容博?” “老衲似有耳闻,却不清楚其人其事详情。” 空闻心中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 “小子却是有幸从一位长辈处听说了他们的故事” 宋青书当即侃侃而谈,大致说了说当年的这一段往事,最后向空闻问道, “这两人一个因仇恨而扭曲心性,一个因私欲而野心勃勃,且都杀孽缠身满手血腥,最后经少林高僧点化大彻大悟,握手言和,皈依佛门。世人是因此说少林包庇恶徒、藏污纳垢,还是说少林佛法无边、功德无量?” 空闻无言以对,沉吟不语。 宋青书见对方词穷,遂宜将剩勇追穷寇,又将声音提高语速放慢道:“空闻大师若以为此二人尚不足为训,晚辈还知道一位无恶不作叶二娘的故事” “少侠不必再说!”空闻截断他的话,毅然决然地道,“张夫人已明前非诚心悔过,张真人如此处置她再妥当不过。我少林对此毫无异议,龙门镖局一事,就此揭过!” 第二百零三章 小人之盟,以利散之 眼见得少林派只因一少年的三言两语便偃旗息鼓,将龙门镖局这一桩惨案轻轻揭过,座中群豪莫不惊诧。 连都大锦的师门都表示不再追究此事,那三大镖局的总镖头自然也没了计较的立场,均带着一脸的晦气之色坐回座位。 另一边的昆仑派掌门何太冲轻咳一声,起身向着张三丰拱一拱手,又向张翠山道:“张五侠,龙门镖局之事且不必再提。但恶贼谢逊杀人无数,罪孽滔天。据说其人是与张五侠一起从海外归来的,如今他身在何处,恳请张五侠赐告。” 张翠山有些诧异地反问道:“据在下所知,五年前何掌门因比剑落败,已答应了明教教主胡垆道长,不再追究谢逊伤你两个门人之事,今日为何旧事重提?” 何太冲脸色登时一窘,总算头脑转得不慢,霎时想到了说辞,遂做出大义凛然之态,朗声道:“何某可以不计较与谢逊的私仇,但那恶贼所害之人又何止我昆仑弟子?身为武林正道,惩奸除恶,何某当仁不让!” “说得好!” 虽是急就章的一番话,却难得有理有节,登时博得在场众人的一片彩声。 张翠山斩钉截铁地道:“那金毛狮王谢逊的下落,在下确实知道。但谢逊与在下八拜结交,誓同生死。武林中人,最重的是一个义字,在下宁可血溅当场,也绝无出卖义兄的道理!” 何太冲冷笑道:“张五侠学富五车,岂不知义有大小之别?你与谢逊的金兰之情只为小义,擒杀凶顽以慰枉死之人才是大义。因此那恶贼谢逊的下落,张五侠今日必然要说,否则,天下英雄绝不答应!” “不错,快说谢逊那恶贼何在!” 听到最后一句话,座中的众人纷纷应和着站起身来,一起聚拢在何太冲边,黑压压的数百人与武当派寥寥十数人形成对峙之势。 只有峨眉派一方没有动作,灭绝师太安坐如山冷眼旁观,八个峨眉弟子尤其是纪晓芙虽面有忧色,但没有得到师父的允许,也不敢轻举妄动。 武当七侠面上都现出怒色,武当派名扬天下,何曾被人如此逼迫。 他们看似随意地参差错落站在张三丰前方,毫无惧色地对上数百之众,实则已摆出“真武七截阵”。只要对方再上前一步,便要全力发动阵法,以雷霆万钧之势将之击溃。 如今的武当七侠修为俱臻先天,七人联手布阵,威力不断叠加,相当于八八六十四位先天宗师一起出手。 别看对面是数百之众,但他们分属不同门派,武功也高低参差,其中的先天宗师不过十数人,未必当得起“真武七截阵”的一轮冲杀。 “哈哈哈!” 蓦然间,张三丰身边又传来三声大笑,发笑的仍是宋青书。 何太冲想到这小子方才便是凭三声大笑和几句言辞令少林高僧钳口,心中登时打了个突,却又不能置之不理,只得捏着鼻子问道:“宋少侠上一次笑的是少林高僧,这一次笑的又是哪个?” 有了先前一次的成功,这一次宋青书的底气便足了,从张三丰身边站出来,向着众人团团一揖,不急不慌地道:“晚辈此次笑的却不是那一个人,而是笑那所谓的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之语。” 众人尽都莫名其妙,何太冲则作为众人代表发问:“此语有何可笑之处?” 宋青书哂道:“因为它本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小子不久前才从一位长辈处听过一段故事” 众人都大皱眉头,暗骂他哪来的一个长舌长辈,怎地有如此多故事。 宋青书却不理会众人反应,将郭靖、黄蓉铸“屠龙刀”,收藏兵法的故事娓娓道来,最后看着瞠目结舌的群豪略带讽刺地笑道:“诸位可明白了那四句话的真正意思?得屠龙宝刀者,需凭借其中兵法完成驱逐鞑子、再造乾坤的大业。如此一位大英雄、大豪杰,方称得上至尊,方能号令天下,莫敢不从。” 崆峒五老之首的关能瞋目喝道:“胡说八道,此等隐秘之事,你那什么长辈又如何知晓?” 宋青书从容笑道:“是真是假,现场便放着两位证人和两件证物无忌,将东西拿出来给大家看看罢!” “嗯!”张无忌用力点头,从怀中取出一叠白色丝帛,展开后双手高举展示给众人。 宋青书道:“这一幅用冰蚕丝所制的丝帛,便是从屠龙刀中取出来的武穆遗书。哪位好汉若有志成就反元大业,成为那号令天下,莫敢不从的武林至尊,咱们武当派可以提供纸笔,任你抄录一份带走。说实话,咱们武当派是恨不得人人都学会岳王爷的兵法,而后齐心协力将鞑子赶出咱们汉人的土地!” 在场之人,多是修为精深,目光敏锐之辈,眼界见识也都大为不凡,虽然隔着一段距离,也有不少人看清那丝帛的材质和上面的蝇头小字,只读了几句便确定是一部兵书无疑。 此次来武当山之人,固然有谢逊所杀之人的亲属,也有不少是为了“屠龙刀”而来,如今听宋青书道明刀中玄机,而且是言之凿凿有理有据,绝不似是信口开河,不免都大失所望。 至于抄录一份兵书回去,图谋反元大业,大家都只当一个笑话来听。 若说在暗中杀几个鞑子小兵来行侠仗义,大家倒也不太忌讳若说摆明车马造元蒙的反大家都是有家有业的人,此事还须从长计议。 何太冲虽也感觉宋青书不似造假,却还想再确认一下,便又问道:“宋少侠说有两位证人、两件证物,却不知另外的证人和证物何在?” “证人便是贫尼,证物便是贫尼手中的倚天剑!” 一个清冷低沉的声音从旁侧传来,众人循声望去,却见一直未参与双方争端的灭绝师太站起身来,伸手拿过了纪晓芙怀抱的一口古剑。 她双目环顾众人,目中冷芒如电,凡与她对视之人,都觉双目微生刺痛,不自觉地移开目光。 “大家或都忘了,那四句话之后还有两句倚天不出,谁与争锋!我峨眉开派祖师郭女侠正是郭大侠之女,家传的倚天剑内藏有郭大侠传下的武功秘籍。” 宋青书向着灭绝师太躬身一揖:“小子还要恭喜师太,练成峨眉绝学,成就入微大宗师!” 一言既出,全场震惊。 许多因灭绝师太之言而生出心思之人,旋即将这心思泯灭。 少林、武当,都有奇功绝技无数,但世人只会艳羡敬仰。 如今的峨眉,也因灭绝这位大宗师的出现,而有了几分同样的底蕴。 冷场片刻后,众人当中陆续有人站了出来,向张三丰施礼后告辞离开。 他们本就是为了好处而来,如今好处已拿不到,自然没兴趣来蹚浑水。 最后留下来的人已不足原来的一半,声势登时大打折扣。 少林派的空智眼见得原本与武当针锋相对的何太冲似也有打退堂鼓的意思,面色不善地走上前来,向着宋青书道:“宋少侠固然好口才,但天下英雄也并非人人都觊觎那屠龙刀,我少林此来只为谢逊,要他就空见师兄遇害一事做个交代。却不知宋少侠有何言辞,也说得老衲等袖手而归!” 宋青书拱手笑道:“事涉少林空见神僧,小子岂敢妄自置喙?此事自然由正主与大师分说。” 空智一怔之际,外面忽地传来一个柔和却清晰入耳的声音:“明教教主胡垆,率护教四大法王,恭贺张真人松柏长青!” 第二百零四章 元凶现身,少林低首 一句话过后,门外传来几个轻重不同的脚步声,其中又伴着金属在地面拖曳的叮当声响。 不多时,共有六人缓步走进紫霄宫内,当先的是一个貌似青年的轻肥道人,身后是一个紫衫蒙面女子、一个白眉鹰鼻老者、一个黄发魁梧大汉、一个枯瘦青衫男子,正是如今的明教教主胡垆,以及黛绮丝、殷天正、谢逊、韦一笑这紫、白、金、青四大护教法王。 在这五人后面,又有一个头生花白乱发、身上却穿着僧衣的老者垂首跟随。看他手足上都扣了一副黑沉沉的镣铐,却似是俘虏囚犯模样。 “圆真师侄,你怎落在明教手中?” 三大神僧之中的空性看到那老者时,首先认出他的身份,不由得勃然大怒,想也不想地飞身而起便要从明教五人头顶飞过去救人。 “大胆!” “白眉鹰王”殷天正是姜桂之性老而弥辣,见这少林和尚视堂堂明教教主与四大法王如无物,亦是勃然大怒,暴喝声中双臂一展扶摇而上,在空中借助空性。 空性不假思索用出最得意地少林绝学“龙爪手”,双爪如风撕、拿、扣、抓,十根屈曲伸张的手指隐隐罩定殷天正全身要穴。 殷天正则以成名绝学“鹰爪擒拿手”针锋相对,出手如电,爪劲凌厉,擒拿锁扣兼分筋错骨,亦是厉害无比。 双方都是以爪功称绝,但殷天正既号“鹰王”,除了“鹰爪擒拿手”厉害,轻功亦是超凡脱俗,在明教中仅稍逊韦一笑一筹。 他们若是平地交手,殷天正虽是赢面较大,却也要在三五百招之外才见分晓,然而此刻在空中以快打快,殷天正便占了极大的便宜。 两人身形在空中盘旋数匝,爪影如风接连交手数招,伴着“嗤”地一声轻响,两条人影分左右落回原位。 众人先看到殷天正右手的指尖捏着一根布条,随即转头去看空性,果然看到他胸前的衣服破了一道口子。 空闻和空智见空性涨红了脸似还有出手之意,急忙一起上前将他拦住。 空智转向胡垆等人,厉声喝道:“圆真师侄是我空见师兄门下唯一弟子,你们明教害死他不算,连他的弟子也不放过吗?” 胡垆笑眯眯地摇手道:“空智大师且息雷霆之怒,贫道既然将人带来此处,自然会有个说法。但在此之前,烦请诸位高僧让一让,贫道等要先向张真人贺寿。” 空闻又拦下还要与胡垆争辩的空智,默默地退到旁边让开道路。 连少林派都在吃了一个小亏后选择隐忍,众人又都知胡垆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入微大宗师,虽然眼见杀害自己亲友的凶手谢逊便在他身后,一时也都不敢轻易发作,只能学少林派退向两旁。 胡垆带着四大法王上前,成昆则亦步亦趋老老实实跟在身后。 那边张三丰也起身相迎,这边胡垆则备礼致意。 两只老狐狸便似今天刚刚见面,演得不漏半丝破绽。 如此却令知悉内情的“武当七侠”看得嘴角微微抽动,都感觉自己对师父的认知似乎并不如自己想象般清晰。 彼此寒暄已毕,胡垆这才转身面向因确与谢逊有仇而留下来的百十人,抱拳团团一揖道:“诸位来意,贫道已经知晓。敝教‘金毛狮王’谢逊确是欠下了不少血债,此事我明教绝不否认,亦不会偏袒徇私。此次前来,只为借武当一方宝地,向诸位阐明此事的前后因果。” 说罢,他向少林一方拱手道:“诸位大师只说这圆真是空见神僧弟子,为何不提他出家之前的名号‘混元霹雳手’成昆?” “胡说八道!”空性闻言瞋目怒喝,“圆真师侄是空见师兄入室弟子,平时随空见师兄潜心修习佛法,等闲从不迈出寺门一步,哪会是甚‘混元霹雳手’成昆?” 胡垆也不与空性分辩,只是看着面色微变的空闻与空智。 空性为人率真单纯,平日只参禅习武而心无旁骛,不知道成昆的身份不足为奇。 但空闻为少林方丈,空智兼掌达摩堂和戒律院,岂会连成昆的身份也未弄清楚,便任由“空”字辈修为第一的师兄空见将其收为入室弟子? 在空见而言,或许只是怀着佛门广大慈悲之心,想要度化一个犯过大错又心怀悔意之人。 在空闻和空智而言,在接纳成昆进入少林门墙的背后,无疑有更加深远的思虑和谋算。 成昆本人已经到场,而且看起来已被人治得服服帖帖,空闻和空智心知此事无法抵赖。 当下空闻先将空性唤回身后,然后向胡垆合十道:“出家人四大皆空,圆真既已出家,以前的身份名号,自该全部抛下。” 此言无疑承认了所谓圆真即是成昆,也即是引得谢逊四处杀人留名的祸根。 而且当初谢逊杀人留名迫成昆现身之时,少林明明已收留了成昆,竟然一直假作不知,任由谢逊越来越疯狂地作案。直至空见死在谢逊拳下,这才开始派人追索谢逊下落。 想到这些,众人看少林众僧的目光中便有了些异样。 胡垆似是不知自己只是抛出成昆的身份,便令少林与群豪离心离德,眼望空闻含笑道:“空闻方丈佛法精深,此言诚为有理。不过这位圆真大师怕是未如方丈期盼的四大皆空,反而是六根未净,否则又岂会投身元蒙权贵汝阳王门下,甘为鹰犬走狗?” 不等空闻开口,胡垆又道:“此人在五年前便已落在贫道手中,该查的事情都已查清楚,方丈若有任何疑问都可当众提出。” 空闻知道成昆身上的黑料太多,为他辩解不仅越描越黑,而且会染污少林清誉,只得闭口不言,默默退开几步。 胡垆又环顾众人,朗声道:“大家都是到昔年成昆与谢逊师徒反目,从而引出后来的一连串血案。然而他们因何结仇,还是由当事人亲口陈述一遍,由大家做一公论。” 说罢,他也向旁退开几步,让出了位置。 谢逊缓步上前,向着四周拱手道:“谢某双目已盲,也不知今日来的都是那些英雄,在此一并致敬。” 众人这才注意到他双目一片灰暗毫无神采,心中都大为惊愕,不知是哪位高手能毁去如此凶人的双目。 谢逊施礼之后,语调异常平静地叹息道:“说起当年之事,谢某至今仍历历在目……” 随后他便将成昆酒后意图**徒妻,事败后恼羞成怒,施辣手屠杀谢家上下十三口的事情原原本本道来,最后说完了自己亲眼看着曾经敬爱无比的恩师,将他尚在襁褓中的儿子摔成一团模糊血肉,他灰暗的双目蓦地睁大到极限,两边眼角同时裂开,血泪混融沿两颊淌下,令人触目惊心。 胡垆上前拍了拍谢逊的肩头,示意他暂且退后,然后转头向成昆问道:“成昆,谢法王所言,可以半点冤枉你之处?” 成昆在明教做了五年阶下囚,身上又有胡垆下的“三尸脑神丹”剧毒,已是实实在在地生不如死,闻言惨笑道:“此事半点不假。谢逊,你若还念老衲曾教过你几天功夫,便即刻将老衲一拳打死。如此既解你心头之恨,亦消老衲平生之孽。” 谢逊木然道:“你不仅是谢某毁家灭门的大仇人,也因投靠元蒙而是我明教的生死大敌。如何处置你该由教主决定,还轮不到谢某做主。” 胡垆则向空闻拱了拱手,肃然道:“若此人投身少林果是为了诵经恕罪,以本教谢法王这等豪杰,也未必定要他抵命。然而事实证明,他只是借少林名门隐藏身份,实则怙恶不悛。方丈乃武林高人,世所共仰,敢问该如何处置此人?” 空闻脸上神色变幻几次,最终长叹一声,向着胡垆施了一礼,道:“老衲昏聩不明,受此奸狡之徒蒙蔽,以为他是诚心悔过才将其收容。如今想来,敝师兄空见之死,只怕也是出于此人设计。 “大错已成,悔之不及。老衲今宣布将圆真逐出少林门墙,胡教主要如何处置他,悉听尊便。至于谢居士,既然并非害死空见师兄的真凶,往日的种种误会就此一笔勾销。” 随后他向四方各施一礼,向众人道:“老衲自知其罪非轻,将即刻返回少林闭门思过。此间之事,已无老衲置喙余地,就此告辞!” 说罢,便即招呼了两个师弟和九名弟子,转身出紫霄宫往武当山下行去。 胡垆望着空闻背影,先微微颔首又轻轻摇头,忖道:“这老和尚能伸能屈且行事果决,倒也算得一个人物。只可惜树欲静而风不止,你此刻虽欲抽身,却有人不肯让你安安稳稳返回少林呢!” 第二百零五章 树倒猢散,螳螂捕蝉 待到一众少林高僧袈裟迎风飘然而去,紫霄宫内的气氛便有些微妙。 胡垆也不着急开口,只将目光移向方才意气风发、挥斥方遒的昆仑派掌门何太冲,脸上似笑非笑似有深意。 何太冲的一张脸青红灰白瞬息变幻数次,陡然间用力一跺脚,将紫霄宫铺砌的方砖踩碎一块,而后用手指点早如行尸走肉般的成昆,厉声喝骂:“成昆,你也是成名数十年的武林前辈,却原来是个猪狗不如的畜牲!想到十数年来的一切争夺仇杀都是因你而起,何某恨不得现在就一剑将你斩了!” 骂过之后,他换过一张正气凛然的面孔,转向谢逊拱手道:“谢狮王当年行事虽太过偏激,但终究事出有因,情有可悯。如今你又双目已毁,也算应了果报。有鉴于此,何某决定将我昆仑派与你的恩怨一笔勾销。只盼你今后能上体天心,多多行善去恶。” 谢逊听声辨位向他拱了拱手,淡淡地道:“多谢何掌门,谢某谨受教。” 何太冲又向张三丰与胡垆先后拱手作别,然后便恭请了脸色很有些不好的妻子班淑娴,带来几个弟子下山去了。 崆峒五老见何太冲如此会做人,心中大骂“狡猾”之余,也纷纷表示自己与何掌门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场面话说完即联袂而去。 只是他们的养气修为终究差了何太冲一筹,走得很有几分灰溜溜的味道,远不及“铁琴先生”的从容洒脱。 此刻留下来的这些小门小户乃至江湖散人已大为失望继而绝望,感觉自己此生无望为死在谢逊手中的亲友报仇雪恨。 灭绝师太却于此时站了出来,直面胡垆冷然问道:“方才胡教主说,等说明来事情的前因后果,绝不会偏袒徇私,必给大家一个交代。贫尼不管谢逊有何经历,只想为无辜惨死在他手中的兄长方评讨个公道,不知胡教主打算如何给贫尼这个交代?” 见到方才还帮张翠山说话的灭绝师太此刻调转剑锋直指明教,众人等时又有了主心骨,心中瞬间将峨眉派的地位抬升到昆仑乃至少林之上,崆峒与华山更不值一提,纷纷出言附和道:“灭绝师太此言有理,请明教给咱们一个交代!” 胡垆环顾聚集到灭绝师太身后,群情激奋的众人,拱手道:“诸位且听贫道一言。” 这一句话暗含真气,登时将满场的喧哗尽都压下。 待到众人安静下来,胡垆又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是自古不变的道理。谢狮王既造下杀孽,诸位身为苦主,自然有追讨之权。 “然而本教近年来厉兵秣马,只为与鞑子做过一场,光复我汉家山河。谢狮王文武双全,贫道正待委以重任。 “贫道不敢奢望诸位放下这段仇恨,只向求得十年期限。这十年中,若是谢狮王死在与鞑子厮杀的战场上,那自是一了百了;若是他侥幸活到大功告成之后,再由诸位与他了结此事,我明教上下绝无一人阻拦。如违此诺,天人共弃!” 说罢,他双手抱拳,向众人长揖而礼。 一旁的张三丰适时起身,向众人道:“方才何掌门说什么大义小义,以老道愚见,驱逐鞑子才是当下真正的大义。诸位若仍有疑虑,老道愿意做个保人。老道自信还能再活个十几年,到时若明教有所反复,一切干系都着落在老道身上!” 众人一时无言,你眼望我眼互相征询意见,多数人已经露出意动之色,但最终都还望着灭绝师太,都想看她如何抉择。 灭绝师太沉默半晌,盯着胡垆冷然问道:“十年?” 胡垆忙道:“最多十年,贫道自信足可完成反元大业。” “如此贫尼便让这恶贼多活十年。”灭绝师太冷面冷口,语调冰寒,“十年之后,贫尼将持‘倚天剑’来取此獠首级。若再有人从中作梗,休怪贫尼剑下无情!” 说罢,她只向着张三丰拱手作别,余者全不理会,径自带了众弟子出了紫霄宫。 但她人走到紫霄宫外,却用“传音入密”之法将一句话送到胡垆耳中:“胡垆道长,贫尼配合你演这一场戏,当年的救命之恩,算是还清了。” 胡垆微笑不语,暗自鄙薄道:“若非看到可以借机踩着少林以扬峨眉之威,你怕也不会如此轻易答应此事。而且还清救命之恩这话,只怕言之过早了。” 张三丰看到殷梨亭眼巴巴望着纪晓芙的背影,遂摇头失笑道:“梨亭,你代为师送一送灭绝师太,记着多送一程,方显诚意。” “弟子遵命。” 殷梨亭精神大振,欢快地答应了一声,步履如飞般追了出去。 换了掌门后甚是低调的华山派在得知“屠龙刀”真相后便已离开,少林被明教捏住短处含羞忍怒而去,昆仑、崆峒显然是迫于明教威势而选择退避,如今连唯一硬气的峨眉派也被胡垆道人以大义说动而暂时放手。 可以作为依靠的大树已经倾倒,满树的猢狲自然无枝可依,也只能纷纷散去。 等到这些恶客尽都散去,张三丰令一众弟子收拾残局,请胡垆仍到后山竹林中自己清修的院落叙话。 “道友就这般看着那些武林同道往陷阱里跳,是否有些不大厚道?” 张三丰笑吟吟地发问。 胡垆耸肩道:“若不让他们真正吃一回苦头,他们永远看不清楚谁是他们的敌人,谁又是他们的朋友。当然,贫道也不求这些‘朋友’能帮上多大忙,只求今后贫道带人与鞑子拼命时,不会有人拖后腿、使绊子乃至背后捅刀子。” 说到此处,他有些疑惑地反问道:“道友既然已知山下会有事发生,为何要将梨亭打发出去?” 张三丰笑道:“道友这回将各门各派都坑了进去,实不该唯独漏了我武当派。为表武林正道同气连枝之谊,只好委屈梨亭与他们一起受苦了。道友能将时机火候把握得如此精确,山下那些人中定然有你暗子,想来必能保梨亭无恙。如此一来,梨亭也正好与他那未过门的媳妇共历一次患难,可以加深他们小两口的感情。” 胡垆竖起大拇指赞道:“一箭双雕,道友好算计!” 张三丰回赞道:“总不及道友你任由螳螂捕蝉,自己却做黄雀取利!” 一番商业互吹之后,两人一起大笑。 第二百零六章 有客西来,献宝尊前 转过天来,武当六侠都满脸忧色地来见张三丰,言说因见殷梨亭送客至彻夜未归,他们已经派人循着峨眉派离开的方向追上去查看。 派去的人回来禀报说并未看到峨眉派及殷梨亭,反是在距武当山三十里外的一处野店发现打斗的痕迹。 他们担心出了意外,因此赶紧来向师父请示机宜。 张三丰转头看了看一旁的胡垆,笑道:“道友,此事还要劳烦你走一趟了。” 胡垆起身伸个懒腰道:“贫道义不容辞,定还道友一个完好无损的弟子。” 当时胡垆便带了四大法王及数十名明教教众告辞离了武当山,张无忌已经正式拜胡垆为师,此次也随他一起下山,办完事后便要到光明顶去学艺。 殷素素因接受了张三丰的处罚,被禁足在武当山上,不得随行照顾儿子,倒是好一阵难舍难离,以至于暗自伤神良久。 张翠山好生抚慰一番,才劝得她稍解愁怀。 胡垆一行下山之后,却摆出一路西行回转光明顶的架势。 行至数十里外,忽见前方大道正中有三人并肩而立,阻住众人去路。 眼见得一行人马来到近处,那三人同时抬起双手,将双手各持的一条两尺来长黑黝黝牌子相互撞击,叮叮发声,其中一人随之朗声喝道:“明教圣火令在此,分教一干教众还不上前跪拜行礼,更待何时?” 此人说话中气十足,胡垆一行虽是车马喧嚣,这声音还是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只是说出的话音调古怪,显得甚是生硬。 众人闻言当即停了下来,一起仔细打量来人。 这三人两男一女,俱是一身宽大白袍,衣角绣着一朵火焰图纹,正是明教中人的标记。 当中身量最高的一个男子碧目虬髯、右首稍矮一些的男子黄须鹰鼻,相貌俱带着明显的异族特征。 左首的女子一头黑发,相貌娇美,骤看倒与中华之人无异,唯有一双眸子颜色极淡,显示她拥有外族血统。 “教主,那三人所持的确实是本教圣物圣火令。属下少年时在波斯曾见过几次。” “紫衫龙王”黛绮丝低声向胡垆禀报,声音中透出些许忧惧。 胡垆哈哈一笑:“贫道接任教主已经五载,那边才将圣火令送到面前,委实有些拖沓!” 话音未散,他人明明还安坐在熊大的背上,却有另一个胡垆凭空出现在拦路的三人面前。 那三人见到如此诡异的一幕,脸上俱现出惊骇欲绝之色,正待张口呼喊喝问,却同时感觉双臂一麻,两手一空,交叉举在身前的六枚圣火令已经不翼而飞。 与此同时,他们面前的胡垆身影也渐渐变淡直至完全消失。 仍安坐熊背上似乎从来不曾动过的胡垆将聚成一捆抓在双手间的圣火令分给四大法王一人一枚,又给了身边抱着小白骑在熊二背上、一脸好奇之色的张无忌一枚,笑道:“遗失数百年的圣物回归,大家且都来瞻仰一番。” 众人一起向手中看去,谢逊当然只能凭手感触摸。 这触手坚硬无比的圣火令质地非金非玉,六令从二尺四寸到一尺八寸,长短大小各不相同,令牌骤看漆黑,其实却如黑水晶般半透明,其中隐约似有其中有火焰飞腾,再细看才知是令质映光,颜色变幻。在令牌的表面,又阴刻了许多弯弯曲曲的文字。 仔细看了一阵后,殷天正白眉舒展满面欣喜地将圣火令交回给胡垆,拱手道:“恭喜教主,属下曾在教中典籍上见过圣火令的图样,虽不知上面这些文字是什么意思,却记得与此一般无二。” 胡垆尚未说话,黛绮丝在一旁含笑解释道:“殷二哥有所不知,这圣火令是波斯总教早年的一个极厉害的人物‘山中老人’霍山铸造。后来霍山破门出教,另创了一个以刺杀为务的神秘教派,名为‘依斯美良派’,赫赫凶威,令西域各国闻名丧胆。这圣火令上所刻的,便是霍山毕生武学的精要。” 说到此处,她也将手中的圣火令交还胡垆,又道:“稍后属下会将这圣火令上的文字翻译出来,上呈教主阅览。” 谢逊和韦一笑听说圣火令上有厉害武功,都赶紧将其交还胡垆,已示绝无觊觎之心。 张无忌见状,也有样学样送还了圣火令。 胡垆微微一笑,接过圣火令后往袖中一揣,收入碧玉葫芦的空间。 明教众人早见多了胡垆的神奇之处,只会以为身为“明尊降世”的教主由此神通再正常不过。 那一边的三人却在胡垆施展“凝眸分身,移形换影”身法,从他们手中夺走圣火令时,便疑神疑鬼将胡垆当做鬼魅一类存在。 等到仔细观察半晌,确定了这轻肥道人日下有影是个大活人之后,正鼓起勇气要质问对方,却又看到胡垆袖里乾坤化有为无的手段,六只眼睛同时瞪得滚圆,要说的话也骇得落回肚里。 胡垆见如三头傻鸟般的三人,摇头失笑驱熊上前,居高临下俯视三人,神色淡然,明知故问:“汝等何人,因何会持有圣火令?” 那三人终于回过神来,同时吞咽了一口口水,居中的碧目虬髯男子道:“我三人乃波斯总教流云、妙风、辉月三使者。你中土明教乃总教分支,怎敢对我等如此无礼,且抢走本教圣物圣火令!” 他这话明明是质问之辞,却说得战战兢兢,显得十分理不直气不壮。 胡垆哂道:“明教虽发源于波斯,却是由我中土圣人老子西游时化身创建,令西方蒙昧众生沐浴教化。追根溯源,我中土明教方为正朔,什么总教、分支之言,再也休提!” 涉及信仰,三使者同时大怒,一时也忘记了恐惧。 鹰鼻黄须的妙风使怒道:“中土明教违背总教令谕,执意与大元朝为敌,此罪其一;无视总教教规,收容失贞圣女,此罪其二;篡改本教圣典,妄图以支脉取代宗源,此罪其三。我总教教主正是得知中土明教有此三罪,故遣我三人前来整顿教务,拨乱反正!” 胡垆在熊背上摊开双手,随后紧握成拳:“波斯与中土远隔万里,两家明教同出一源,也未必非要争个主次之别,大家相安无事本就最好。若你们定要来干涉我中土明教事务,却要问贫道这两个伙计是否答应了!” 第二百零七章 魔影,神刀 “大胆!” 流云、妙风、辉月三使见胡垆摆明了丝毫不将波斯总教放在眼里,同时大怒暴喝,身形闪动分从三面合击骑在熊背上的胡垆,六只手掌攻出的招式怪异绝伦,大违中土武学的根本道理。 自从被选拔任用为执掌圣火令的圣使,学成一代怪杰“山中老人”霍山刻在圣火令上的武功以来,他们以之对敌时无往而不利,甚至面对修为在他们之上的高手时,也能够出奇制胜。 如今三人全力施为联手合击,虽不奢望能胜过胡垆这位声威直追武林神话张三丰的绝代大宗师,却都以为多少能给他制造一点麻烦。 他们想要的,也正是稍稍绊住胡垆一下。 便在三人出手的瞬间,胡垆身后忽地传来谢逊的一声大吼:“贼子敢尔!” 随着吼声,“七伤拳”拳劲横空,狂暴而诡变无常的拳劲搅动气流,远及数丈之外。 原来波斯总教三使者才有动作,忽地有一条充满森森鬼气的黑影凭空出现路边,悄无声息地接近骑在熊二背上的张无忌。 此人的身法及其诡异,不仅迅捷轻盈无比,而且始终令自己处在明教众人的视野盲区之内。 如此一来,虽然是在晴天白日之下,他竟达成了类似隐形的效果,欺到张无忌身外三丈之地。 幸好谢逊因双目失明,十年间苦练“听声辨位”之法,双耳之灵敏虽比不上身负“天视地听”异能的胡垆,却已远胜常人,因此才能发觉有强敌来袭,目标更是自己珍逾性命的义子张无忌,当时又惊又怒全力出手。 他这边刚有动作,其余三大法王自然也反应过来,黛绮丝的金花暗器、殷天正的“鹰爪擒拿手”、韦一笑的“寒冰绵掌”同时发动。 明教四大护教法王虽是不久前才重新聚齐,当年的默契不仅未曾退化,反而随着各人修为的精进而愈发圆融无间。 其余三人出手的方位,完美地填补了谢逊“七伤拳”拳劲的漏洞。 爪劲犀利,掌风阴寒,异种金属打造的金花暗器飘忽不定,与“七伤拳”拳劲交织成一张巨大罗网,将那身法诡异的黑影笼罩其中。 那黑影忽的滴溜溜如陀螺般旋转起来,双臂随着身法急速挥舞,在空中留下无数残影,俨然变成一尊多臂魔神。 他双掌带出的劲力与四大法王的攻击只稍稍一触,竟将四人攻击引得偏移转向自相攻伐。 “乾坤大挪移!” 在骇然惊呼声中,谢逊的“七伤拳”与韦一笑的“寒冰绵掌”毫无花假地硬拼了一记。 前者被阴寒掌力侵入经脉,登时如坠冰窖般打个冷战,只觉全身血液差点被冻住;后者接不下如此狂暴拳劲,只能顺势从马上斜飞出数丈距离以卸力,饶是如此,落地时也觉一阵气血翻涌,惨白面孔上浮现一片潮红。 殷天正的犀利爪劲与黛绮丝锋锐无匹的金花暗器也互攻彼此,逼得两人不得不各自从马背上纵身而起,施展身法闪避。 便在四人穷于应付彼此攻击时,那黑影已与四人错身而过,来到骑在熊二背上的张无忌身边,探手成爪抓向他的后颈。 张无忌怀中抱着的小白发出一声尖叫,倏地弹身而起,一双利爪抓向黑影面门。它因皮毛颜色而受不知是第几代祖宗的大白喜爱,给它吃了不少蟠桃,这几年跟着胡垆,也混了不少用蟠桃酿造的“醉仙酿”,虽然不知何故始终不见长个子,却早变得筋骨强健纵跃如风,这一下出手之迅捷,几乎不逊武林高手。 熊二则陡然人立而起,一双巨大熊掌携万钧之力拍向黑影头顶。 原本骑在熊背上的张无忌则滑溜无比地落在地上,同时拔出胡垆已正式赐下让他随身佩戴的“圆月弯刀”,从熊二的肋下出击,一刀横切黑影小腹,出手既稳,刀势又快,居然也颇有章法。 只是在来袭之人的眼中,两只畜牲加一个孩子的攻击,自然没有丝毫威胁可言。 他只是随意挥手,小白和熊二便倒飞摔出老远,一只右手仍抓向张无忌的后颈,却毫不理会他横斩自己腰腹的弯刀,那自是有绝对的信心能后发先至。 蓦然间,一声冷哼如锋利的钢针般直刺入耳内,一个轻肥身影凭空出现在张无忌身前,正是本该被流云、妙风、辉月三使缠住的胡垆。 原来在三使出手、黑影现身的一刻,胡垆同样旋转身形,却并不需要出手,只凭旋身之力便用出已完美融入自身武学的“乾坤大挪移”法门,令三使攻到他身上的六只手掌同时转向,将彼此打得分向三方摔飞出去。 胡垆一招败敌后更不停留,移形换影横移十数丈,以身躯护住已是岌岌可危的弟子。 他反手一抓,拿走张无忌手中的“圆月弯刀”,起手一刀向着黑影当头斩下。 这一刀明明迅捷无伦,偏偏那黑影的眼中又能清晰看到对方挥刀斩落的每一个细节,脑中也生出以最快的身法闪避的念头,身体却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回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刀向头顶斩落下来。 “殷梨亭!” 生死一线之际,黑影口中喊出这个名字,却是与三使一般的古怪腔调。 胡垆斩落的“圆月弯刀”倏地停住,刀锋距离黑影头顶已不足一寸。 刀势虽定,刀气未歇,从刀锋透出的一丝犀利刀气落下,将黑影笼罩了头脸的特制兜帽一分为二,露出一张苍白如纸的年轻面孔。 胡垆举刀悬于对方头顶,悠然道:“昔年波斯明教助元蒙西征主帅旭烈兀剿灭了‘山中老人’霍山建立的刺客组织‘鹰巢’,尽得霍山遗留下来的武学秘典。因有感于光明与黑暗相伴而生,于是仿效霍山的‘鹰巢’秘密组建了专司铲除顽敌的‘暗部’一系,其中最强的五名刺客分别以‘五类魔’命名,曰‘浓雾’‘熄火’‘恶风’‘暗气’‘毒水’——你是其中的哪一个?” 那黑衣青年敏锐地察觉头上这柄仿佛来自地狱的可怕弯刀随时有可能继续斩落,不敢有丝毫怠慢,老老实实地答道:“我乃暗部五使之一的‘暗气使者’。” 胡垆又问道:“你方才喊出殷梨亭的名字,如今他和峨眉派一行是否已落入你们手中?” 暗气使者已略微平复了一下心境,答道:“不敢,只因当朝太尉、汝阳王察罕大人久闻胡教主大名,渴慕一见。唯恐教主事忙推拒,便先将教主的几位朋友邀去大都。教主若不欲辜负王爷的这一番盛情,还请尽快往大都一行。” 第二百零七章 道士袖藏屠龙刀,帝星飘摇荧惑高 胡垆忽地哈哈大笑,刀光一闪,落势却稍稍偏移几分,原本该将面前暗气使者均匀一分为二的一刀只斩落他一条手臂。 “这一条手臂,便是你意图出手劫持贫道弟子的代价。回去告诉汝阳王,既然他想引贫道到京城,便要做好付出足够代价的准备!” 暗气使者面色愈发苍白,却一声未吭地举左手运指如风,封闭自己肩部穴道止血,而后转身以不逊来时的迅捷身法如飞而去,却没有理会地上重伤不起的流云、妙风、辉月三使。 此刻四大法王一起上前,向胡垆请罪说自己无能,未护得少教主安全。 胡垆摆手笑道:“波斯明教遗失了‘乾坤大挪移’的核心精要,却也因此不再视之为镇教神功,教中高层多有修习。再配合源自‘山中老人’霍山的古怪搏杀之术,初次接触不明底细之下,纵使武功高过对方也难免吃亏。但你们四位都是当代最顶尖的武道宗师,只要静下心来想一想他们的招式路数,不难想到应对乃至破解之策。” 四人又是惭愧,又是感激,忙拜谢教主指点迷津。 他们先前一路西行做出回转光明顶的架势,只是为了引出暗中埋伏之人,如今目的已达,自然要依照早就制定好的计划行事。 胡垆先命黛绮丝和谢逊护送张无忌回转光明顶,而后将一枚圣火令交付谢逊,让他凭此令统帅已不声不响扩张到八万之众的五行旗精兵,等候自己的号令准备入关。 而后又各交付一枚圣火令给殷天正和韦一笑,命他们充作信使通知近年来收敛爪牙全力经营各自实力的地方分坛,只等京师那便传来消息,便一起举事先将中原搅他个天翻地覆,为五行旗入关创造条件。 最后他将名义上已赠予张无忌,暂时却还由谢逊代为保管的“屠龙刀”讨了过来,收入袖内的碧玉葫芦空间,与众人道别之后,孤身往京师方向而去。 一路无话,无外乎饥餐渴饮晓行夜宿,非只一日到了元朝京师大都。 随着蒙古铁骑的东征西杀,兵锋远及数万里外,元朝疆域之广远迈以前历代各朝。 作为帝皇之居的大都,也因之成为一个汇聚了四海八荒各色人等、繁华鼎盛的国际大都市。 行在街头,随处可见来自各藩国邦属的使臣、商旅,街头来来往往者,多有金发碧眼之辈。 胡垆也不隐藏身份,便做素日装扮住进一家极大客栈,在前面饭堂里要了一桌酒菜,大碗喝酒,大快朵颐,旁若无人。 这却不是狂妄而是自信。 以胡垆如今的修为,若要取他的性命只有两个办法: 一是将其置身于无从隐遁身形的空旷原野,然后以数万大军重重包围,试一试能否用人命拼消耗,将他生生磨死。 然而胡垆身在大都这等繁华闹市,元蒙纵使出动了大军,不说他早早便能发觉,即使任由他们包围之后,也能借着复杂的地形从容脱身。 二是凑齐五位以上的入微大宗师,不顾身份地联手围攻。 然而当今之世,入微大宗师扳着手指也可数清,即使元蒙坐拥天下,也绝凑不出一掌之数。 或许元蒙也是知道了这些,因此胡垆一路行来未受任何留难干扰。 他正在痛快吃喝,忽地有所感应,停下杯筷换来伙计,让他再准备一副杯筷放在对面桌边。 这副杯筷一放,周围各桌的食客之中,有不少人脸上都微微变色。 不多时,有几个人从门外走进饭堂。 当先是一个气度雍容的中年男子,手中牵着一个绣衣锦服、眉眼如画的小女孩儿。 男子和女孩儿的身后,一左一右跟着一个花白头发的老者和一个赤发披肩的西域头陀。 老者身材瘦长,满脸皱纹,一副死了老婆孩子般的愁眉苦脸神态,怀中抱一口剑鞘斑斓的古剑,赫然正是峨眉至宝“倚天剑”。 头陀身躯伟岸,满脸纵横交错的刀疤,模样甚是丑恶凶狠。 四人径直来到胡垆桌前,男子松开牵着女孩儿的手,抱拳致意道:“李察罕见过胡道长。” 虽然来的是执掌天下兵权、一言可决断千万人生死的汝阳王,胡垆也丝毫没有起身还礼的意思,只是指着面前的座位道:“好说,请坐。” 汝阳王看到桌边摆好的杯筷,脸上也微露疑惑之色,一面拱手称谢落座,一面似是不经意地环顾四周,见食客中的几个人都微微摇头,越发感觉眼前这位已成元蒙心腹大患的道人高深莫测。 他这边刚刚坐定,身后的抱剑老者便扬声道:“汝阳王千岁在此会客,闲杂人等即刻回避!” “汝阳王”三字一出,满堂的食客纷纷变色,一个个忙不迭地结算酒饭钱离开,连伙计和掌柜也躲到后面。 胡垆鼓掌轻笑:“王爷好大的威风!” 汝阳王虽听出他话中有讥讽之意,却只微微一笑并不反驳。 倒是站在他身边的小女儿一副理所当然地神色,脆生生地道:“我大元征服四海,顺昌逆亡,威风又岂止于此?” 胡垆看着自己面前这个小手叉腰,昂首做睥睨四方之态的小女孩儿,笑呵呵地问道:“小丫头,你可知贫道是谁?” 女孩儿毫无惧色地娇叱道:“我知道你是魔教的大魔头胡垆道人,还知道你杀了我的哥哥。但我偏不怕你!总有一天,我会亲手将你的头砍下来,为哥哥报仇!” 胡垆大笑,向着对面的汝阳王笑道:“令爱头角峥嵘,志气胆魄不逊男儿,贫道却要恭喜王爷后继有人!” 汝阳王听得“后继有人”四字,立时便想到了爱子王保保,心中当时痛如刀割,面上却还要保持微笑,以免在气度上落了下风。 他拱了拱手表示代女儿谢过胡垆赞誉,然后直入正题肃然道:“此次冒昧邀请道长入京,只因有一事当面相商。” 胡垆不动声色:“愿闻高论。” 汝阳王道:“如今天灾人祸频繁,百姓如遭水火煎迫,苦不堪言。朝廷知道明教欲谋大事,然而兵祸一起,必至生灵涂炭。此非朝廷所愿见,亦非道长所欲为。我陛下为亿万苍生思虑,情愿封道长为明王,以西域三千里之地为道长封国,一应官职任免、户口赋税、外交征伐,俱由自主,未知道长意下如何?” 第二百零八章 我有刀一口,欲割帝王头 听了元蒙朝廷为了安抚明教,竟提出如此优厚的条件,胡垆摇头失笑,举起手中酒杯向汝阳王道: “贫道放着载酒江湖、遨游四海的逍遥日子不过,费心劳神来操持这造反的营生,难道只为了博一个王爵之位?除非你元蒙愿意主动退出中原花花世界,否则咱们之间便没甚好谈了!” 汝阳王见他笑意盈盈,话语却是斩钉截铁没有丝毫回旋余地,也收敛了脸上的笑容,森然道:“难道道长不怕因你这一念之差,会有许多人立即人头落地?” 胡垆的脸色也冷了下来,淡然道:“王爷若想用你捉来的武林各派之人胁迫贫道,那却是打错了注意。自古以来,行改天换日之事哪有不流血牺牲的?大不了将来贫道诛杀百倍千倍的元蒙之人,为他们报仇雪恨罢了。” 话语平静,但其中蕴含的凛然杀机令人不寒而栗。 汝阳王脸色变了几变,强笑道:“道长不要误会,我并无此意。只是道长既然到了大都,想来也不愿空手而回,我这里倒有个计较,咱们便以那些人为注做一场豪赌如何?” 胡垆神色不变:“不知王爷欲如何赌法?” 汝阳王道:“眼下本王将那些人安置在西城的万安寺内,道长可以尽展手段去解救他们。若救人成功,道长自可去任意翻天覆地,想来那些人也都会成为道长的助力;若救人不成,本王恳请道长接受朝廷旨意,将明教在中土的势力尽数撤往西域,自此井水不犯河水。” 胡垆笑道:“这赌局虽有些意思,只是未免有些小家子气,还远远称不上豪赌。贫道这里另有一种赌法……” 说到此处,他将右手探入左袖内,拔出一口黑黝黝、沉甸甸的大刀,在对面四人的惊愕目光下,轻轻放在面前的桌子上。 “王爷可识得此刀?” “本王当然识得。” 汝阳王在心中苦笑,十年前他与脱脱采纳了吴直方计策后,亲自去将收藏在皇宫宝库内的“屠龙刀”取出来抛入江湖,意图引动江湖豪杰自相残杀,再不顾上与朝廷作对。 此刻重新见到这柄宝刀,他心中在涌起复杂情绪的同时,亦隐隐生出不妙之感。 胡垆用手指轻抚刀身,冷然道:“此刀既号为‘屠龙’,却不该空负其名。贫道便赌自己今夜能够用此刀割下你们那位皇帝陛下的头颅。若做不到,也不用你朝廷画地封王,贫道自己解散明教,终生不再提及反元之事;若做得到,你们便将那些人交由贫道带走,等日后在战场上再见胜负。” 汝阳王勃然变色,拍案而起:“胡垆道人,你未免太过放肆,当真以为自己武功高强便可以为所欲为吗?” 他身边的小女孩儿也瞪着两只乌溜溜的大眼睛,如一头小狼般很是凶狠地盯着胡垆。 跟随汝阳王前来的老者与头陀都微微向前俯身,似是只等主子一声令下便要全力出手。 胡垆轻抚刀身的手指变成叩击,刀身发出一声声铿然铮鸣:“如此说虽似有些霸道,但事实上,武功高强确实可以为所欲为。因此贫道既然提出了赌约,王爷便没有拒绝的余地。 “王爷若可以试一试用那些人的生死来威胁贫道,贫道保证便会用上十年八年的工夫,从你元蒙的皇帝到下面的王公贵戚,一个个地刺杀下去——却不知王爷是否敢与贫道比狠?” 看着悠然自然的胡垆,汝阳王的双目之中几乎要喷出火来,沉默半晌后沉声道:“好,本王便接下这一场赌局,今夜便看道长手握‘屠龙刀’,是否当真有屠龙手段!” 说罢,牵了女儿的小手,转头便向外走。 那老者和头陀也紧随着护卫。 胡垆已经酒足饭饱,便也收了“屠龙刀”,回到自己的房间休养精神。 这客栈的主人也不知方才汝阳王来此的用意,但这道人能令汝阳王亲自登门拜访,身份自然非同小可,因此小心支应半点也不敢怠慢。 另一边汝阳王出了客栈之后,令那头陀护送女儿回了王府,自己则带着老者到了丞相脱脱府上。 在脱脱书房相见之后,汝阳王将前情备述一边,最后无奈叹息道:“胡垆这妖道性子狠绝,与张三丰全然不同。昔年咱们可以用武当派一门的生死迫他许下终生不入大都一步的诺言,却不能用同样的办法胁迫于他。” 脱脱道:“观此人出世以来的所做作为,从来都是谋定而后动,确实不像会受制于人。不过如此也没甚大不了的,左右不过是将咱们做好的布置,由万安寺转移到宫中。如此说不定还能教咱们那位受哈麻那小人蛊惑、一心沉迷于西天教妖僧所授‘演揲儿’法的陛下警醒一些,知道如今的大元江山已经岌岌可危,远不到安享逸乐的时候!” 汝阳王与脱脱自幼结识,彼此相知甚深,知道他后面的话是负气之辞,绝不会当真将皇帝置身险地,于是劝道:“陛下一身,牵涉大元国本是否安稳,不容有半点闪失。我手下奇人异士中也有精擅易容之术者,到时可用一个‘李代桃僵’之计……” 脱脱颔首:“此计虽妙,只恐陛下不肯以万乘之尊回避一介草莽,还须要你我一起向陛下进言。只是咱们只说胡垆道人意图行刺之事即可,那赌约什么的不必提及。否则,即使这赌约是胡垆道人提出,陛下也不免要迁怒到你的身上。” 汝阳王点头表示知道,随即便和他一起匆匆出府往皇宫而去。 暮色渐浓,正在房间内静坐的胡垆倏地张开双目,同时房门无风自动向内张开:“范右使来了,请进!” 一条人影从门外一闪而入,正是先前随侍在汝阳王身边的头陀,亦即明教失踪多年的光明右使范遥。 早在数年前,胡垆便已经与此人接上头并施以恩威将其收复,却留在汝阳王身边作为内应。 “教主,今夜万万不可前往皇宫。” 范遥进来后顾不得行礼便有些焦急地进言。 第二百一十章 少林三渡,明教双尊 看到这位不惜自毁俊貌玉容而卧底敌营十载,性情坚忍卓绝的光明右使如此惊惶失措,胡垆便是其中定有重大隐情,脸上神色却依然从容如昔,微笑道:“范右使不必着急,究竟是怎么回事,且坐下从容道来。” 范遥平复一下心境,随着胡垆的指引一起在桌边的椅子上坐下,刀疤纵横的脸上仍满是忧色,沉声道:“教主应该知道,元蒙此次掳来各大门派中人,最重要的一个目的便是引教主前来大都。” “不错。”胡垆颔首道,“那些人在武当山上与咱们明教有过交集,虽然不曾大打出手,却终究是不欢而散。结果他们下了武当后便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这黑锅必然要扣在咱们身上。那些门派成事或许不足,败事却绝对有余。如今本教举大事在即,若再陷入这等江湖恩怨之中,难免要遭多方掣肘。为避免出现此等情形,贫道只能来一趟。” 范遥又道:“教主是否想过,元蒙既然敢引教主前来,便是有了几分对付教主的把握?” 胡垆道:“以大都这繁华都市的复杂地形,出动大军是定然行不通的。若贫道所料不错,元蒙该是纠集了几位入微大宗师,准备合力围杀贫道。但要留下贫道,怎么也需要五位以上的大宗师。只是贫道将当今天下的大宗师数了几遍,也不知元蒙是如何凑足了一掌之数。” 范遥面上现出愤恨之色:“偏偏如今的汝阳王,确实可以调动五位大宗师出手对付教主。其中两个来自波斯明教,乃是名义上只在教主之下,实则却执掌教权的净风、善母二尊者;另外三个,则是少林寺辈分最高的三个老秃驴,法号分别唤作渡厄、渡劫、渡难。” 胡垆闻言皱眉,“紫衫龙王”黛绮丝因畏惧焚身火刑而托庇于中土明教,自然毫不客气地将波斯明教的底细抖个干净。 波斯明教以由三个圣女中推选出的教主为尊,但因为历来只由教主执掌修习、源自明教圣典《彻尽万法根源智经》的镇教神功“乾坤大挪移”失传,以至于沦为吉祥物般的存在,多年来已难触及实际权柄。 教主之下,真正执掌教中大权的,是净风、善母两大尊者,分别修习源自明教圣典《净命宝藏经》与《秘密法藏经》的神功绝学,都拥有入微大宗师的实力,地位等若中土明教的左右光明使者。 再下是大圣、智慧、常胜、掌火、勤修、平等、信心、镇恶、正直、功德、齐心、俱明十二位宝树王,地位等若中土明教的护教法王。 再下则是分掌不同值司、授予不同名目的使者,如执掌圣火令传达教主圣谕的流云、妙风、辉月三使,又如执掌刺杀行刑的暗部浓雾、熄火、恶风、毒水、暗气五使,地位等若明教五散人与五大掌旗使。 不得不说,以高手的数量而论,波斯明教委实在中土明教之上。 也正是顾忌波斯明教的雄厚实力,所以昔年阳顶天已萌生前往波斯明教“迎回”圣火令的意向,却迟迟未付诸行动,而是想着先练成“乾坤大挪移”,提高几分成事的把握。 自从见到流云、妙风、辉月、暗气这四个波斯明教使者,胡垆便猜到波斯明教已经与元蒙合作,也料到净风、善母两大尊者会来中土,且必会成为自己此次大都之行的主要对手。 对此二人,他虽然不会轻敌大意,却也并未太过担心,只因“乾坤大挪移”作为明教镇教神功,先天上克制他们修习的功法。 双方若是交手,胡垆即使以一敌二,也能凭借早修习到大成之境并融会贯通化入“葫芦心经”的“乾坤大挪移”稳操胜券。 但少林派渡厄、渡劫、渡难三僧,竟也参与此事,不但令胡垆有些始料未及,也令事情变得有些棘手。 他沉思片刻后问道:“据贫道所知,本教阳教主早年曾与少林三渡交手,还毁了老大渡厄一只招子。当年他们都还只是先天宗师,难道如今都晋升了大宗师? “再说少林武功素来与佛法相辅相成,他们既然能成就大宗师,心性也应随修为增长。如今阳教主早已经身故,难道他们还记恨这一段仇怨,甚至不惜相助元蒙与本教为难?” 范遥冷哼道:“三个老贼秃表面上是被汝阳王以满寺僧众性命要挟而不得不答应出手,但属下看他们未必不是顺水推舟。 “至于他们三人的修为,则很有些古怪。那老大渡厄确实已成就入微大宗师,渡劫和渡难却还差了一点,最多是比属下略高一筹,也仍在先天之境内。 “但他们似乎练成一门奇特的功夫,三人联手时,彼此竟能心意相通。如此一来,渡厄便能将自己的入微境界与两人共享,令他们也暂时拥有大宗师的实力。” “他们修习的,应该是少林绝学‘金刚伏魔圈’……” 胡垆解释了一句,心中颇有些踌躇。 他自忖修为稳胜全盛时期的张无忌,与人交手的经验更远远胜出,对上与张无忌半斤八两的三渡,亦可战而胜之。 但如今是少林三渡与明教双尊联手,论绝对实力已在他之上。不仅没有几分胜算,一旦堕入事先设计好的陷阱,只怕脱身也有些问题。 而且胡垆才不信元蒙只会一味借助外力而自身毫无底蕴,如果自己与三渡双尊激战正酣,元蒙再拿出一位大宗师,自己便当真要栽个大跟头。 为了打消教主冒险的念头,范遥又道:“再说教主你便是能闯过三渡双尊这一关,也无法诛杀那鞑子皇帝。” 胡垆心中一动,脸上忽地反露出喜色,忙问道:“范右使何出此言?” 范遥正色道:“汝阳王手下颇多奇人异士,其中有一个精擅易容之术,能在片刻之间化身成另外一个人,形神毕肖难辨真假。便在方才,汝阳王忽地命人回府传信,急召此人前去听用,直到属下外出时也未返回。 “属下妄自揣测,汝阳王该是要用‘李代桃僵’之计,令其易容成鞑子皇帝作为替身,真正的鞑子皇帝则早不知躲去了哪里。” “妙啊!”胡垆忽地拍手大笑,“汝阳王这番操作可谓聪明反被聪明误,贫道管教他赔了夫人又折兵!” 第二百一十一章 神刀,屠龙! 元蒙皇宫,一座偏僻殿宇之内。 元帝妥欢帖睦尔与心腹宠臣哈麻相对而坐,当中的桌子上摆着一局双陆。 一个头发花白、弯腰驼背的老宦官肃然侍立在妥欢帖睦尔的身后。 偌大的殿宇冷冷清清,竟然便只有这三人。 轮到妥欢帖睦尔行棋时,他拈了骰子在手,举起来待要掷下,但见棋盘上己方早大势已去,无论掷出几点也难挽回颓势,遂有些恼怒地将骰子丢在桌子上。 对面的哈麻也颇为无奈,他平日赔皇帝玩时,总能将火候把握得恰到好处:看到皇帝心怀不畅,便输几局博其欢心;看到皇帝龙颜大悦,便赢一局激其斗志。 但今天皇帝的手气和心情一样差到极点,他已经近乎明目张胆地放水,仍不知不觉在棋局上将皇帝逼到无可挽回的绝境。 见皇帝投子认输,哈麻也只能讪讪一笑,顾左右而言他道:“陛下,却不知外面的情形怎样?丞相和汝阳王召集的五大高手可以成功擒杀大魔头胡垆?” “擒杀了又怎样?”妥欢帖睦尔满面阴郁之色,“咱们蒙古人最崇拜英雄,若是被人知道朕作为九五之尊,竟需要藏头露尾躲避一个逆贼。贻人笑柄,羞为人君!” 哈麻赔笑道:“陛下何出此言?自古千金之子,尚坐不垂堂,何况万乘之尊?且丞相与汝阳王已经为陛下准备了替身,即使微臣这等朝夕陪伴陛下之人,尚且分辨不出真假。有他在外面,也不会有人知道陛下……” 说到最后,他也感觉无论如何砌词修饰,都无法将皇帝如今的行为说得堂皇正大,只能干张了几下嘴,露出一个有些尴尬的笑容。 见说到那“李代桃僵”之计,妥欢帖睦尔脸色更加阴沉,冷哼一声道:“汝阳王府倒是人才济济,居然还有易容之术如此匪夷所思之辈,也不知他究竟是什么心思!” 虽然似是不经意间发得一句牢骚,哈麻听了却是心头狠狠一跳,只是并不敢接着皇帝的话头说下去,转而道:“那人这次代陛下冒险,也算立下不小的功劳。只是他易容成陛下,又穿戴陛下冕服,终究是犯了大不敬之罪。依微臣之见,事后还是要悄悄处置了此人。但为表彰其功勋,也要厚待其亲眷。” 妥欢帖睦尔见他绕开自己引出的话题,心中有些失望,但听他对那易容者的处置,又觉此人虑事周全,不枉自己这般恩遇眷顾,便也没有再提此事,只是点头淡然道:“如此也好。” 这君臣二人对话之时,那老宦官袖手站在妥欢帖睦尔身后,恍若不见不闻,也始终一言不发,便如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又似只是妥欢帖睦尔的影子。 “咚!咚!” 蓦然间,两声并甚响的敲门声突兀响起,却如两声炸雷轰在三人耳内。 随后便是一个温润醇厚的声音从紧闭的殿门外传来:“贫道胡垆,依约来取大元皇帝首级,恳请赐见!” 妥欢帖睦尔和哈麻同时面色剧变。 那寂然不动的老宦官却倏地旋身,形如鬼魅般只一闪便到了那两扇斑驳陆离的殿门近前,袖中乌光一闪,一柄只有一指宽窄却有五尺长短的漆黑长剑从袖中飞出,薄如蝉翼的剑身如穿纸片般瞬间在门上反复穿刺数百次,犹如实质的恐怖剑气从细长如针的剑尖处透射而出直达十数丈开外。 然而遭殃的却不是门外之人,而是殿外的石栏木柱,尽都被锋锐无匹的剑气刺得千疮百孔。 老宦官一片木然的脸上先是现出惊愕之色,随即不假思索地发出一声尖利长啸,声闻数里传遍整个皇宫。 凭着入微大宗师的境界,他可以清楚感应到自己发出的每一道剑气,本该无一错失地洞穿门外站立之人的身体。 但那人体外似乎环绕着一层层犹如漩涡乱流的恐怖力场,所有的剑气尚未进入对方身外三尺之内,便被这力场牵引转移偏向四方散射。 这等手段,他也曾见波斯明教的几名高手施展,威力大小却不啻天地之远、云泥之别。 作为皇帝身边的最后一道屏障,皇帝的安危才是这老宦官心中第一要务,因此这确定了来者的厉害后,他毫不迟疑地发出啸声示警并求援,完全不顾及入微大宗师的身份面子。 发出啸声的同时,他身形如电退回妥欢帖睦尔身前,横剑将他护住,防止来人从其他方向突袭,自己顾之不及。 已被老宦官刺出的数百剑摧残得不成样子的殿门支离破碎散落满地,胡垆手中提着黑沉沉的“屠龙刀”缓步入内,目视老宦官笑道:“贫道早知元蒙皇帝身边必有一位大宗师护持,否则也等不到今天才由贫道来摘他的脑袋。你召唤的援兵即刻便至,贫道不能耽搁时间,这便用自己最厉害的一式刀法送你上路。此刀法名为‘神刀斩’,阁下小心了!” 一边说着,他一边继续缓步前行,“屠龙刀”的厚重刀身受内劲震荡,竟发出隐隐雷鸣之声。 “你如何得知朕藏身在此?”妥欢帖睦尔出声问道。 他此时发问,一则心中确有疑惑,一则希望拖延一点时间。 胡垆油然一笑道:“你猜!” 话音未落,身形骤然加速奇快如电,垂在身侧的“屠龙刀”起如惊鸿落如霹雳,化作一道充满令人心悸的毁灭气息都黑色闪电,向着老宦官的头顶斩落。 老宦官眼看着这一刀的来势,心中一片苦涩,知道对方抓住了自己的致命破绽。 他修习的是元蒙得自前朝宋室宫廷的一部武学秘典残篇,武功走得是奇诡多变的路数,若是展开身法游斗,虽仍不是胡垆对手,却不难拖过二三百招以外,甚至能缠住他不得脱身。 到那时在另一处设伏的明教双尊、少林三渡都能赶到,合六位大宗师之力,说不得便能扭转局势,反教胡垆饮恨当场。 但他身后的便是皇帝,自己若闪避游走,立时便将他暴露在胡垆的刀锋之下。 自记事起,他便被灌输效忠大元、终身隐姓埋名护卫皇帝安全,对元蒙皇室的忠诚已经深植其骨髓,甚至他能够晋升大宗师,凭着也是这一股执念。 因此尽管已经预料到如此选择的结局,这老宦官仍没有丝毫犹豫,手中又轻又薄纤细修长的黑剑中宫而进笔直刺向胡垆咽喉,选择正面硬撼胡垆这一式似有开天裂地之威的“神刀斩”。 黑色的刀与剑在虚空错身而过,却终究是先发制人又借助另一个世界的刀道终极杀招的“屠龙刀”更快了一线。 等胡垆一刀劈落,“屠龙刀”斜垂在身前时,老宦官的黑剑也刺到胡垆的咽喉。 但此刻他全身真气已泄,尽管此剑也属世间难得的神兵利器,只凭本身的锋锐,也难破开胡垆“金刚不坏”异能的防御。 剑尖如刺中金石般发出“叮”的一声轻响,柔软的剑身被顶得弯曲如弓。 一条细细的血线出现在老宦官的额头正中处,而后向下延伸贯穿了整张脸直至颈项。 随后他的身体沿着这一条血线极均匀地一分为二向左右倒下,鲜血迸溅四方,内脏滚落满地。 “且慢,朕……”面如土色的妥欢帖睦尔仓皇大叫。 胡垆却没耐心听下去,他的“天视地听”异能已经捕捉到几个高速接近的细微声响。 “屠龙刀”乌光一闪,妥欢帖睦尔仍保持着张口说话动作的一颗人头飞上空中。 第二百一十二章 法天象地,混元无极 胡垆将“葫芦心经”转为纯阴之性,向着那飞上空中的人头隔空印了一掌,一股其寒彻骨的真气喷涌而出,霎时将人头冻成一个冰球,然后才张手一抓用“擒龙功”摄到掌中,反手收入碧玉葫芦内的空间。 直至此时,先前被他一双灵耳捕捉到的高速掠空之声终于由远而近,霎时已到了这座偏僻殿宇的附近。 胡垆口中发出一声长笑,朗声道:“贫道胡垆,今日屠龙于此,烦请转告汝阳王,这一场赌局胜负已分!” 说罢,他身如一鹤冲天而上,在一声哗啦啦的大响中撞破屋顶,选定一个方向往宫外飞掠而去。 五条人影两前三后闯入殿中,当先的一男一女尽是金发碧眼的异域人种,后面的三个老僧面作黄、白、黑三色,其中那黄面僧人又眇了一目。 这五人自然便是明教的净风、善母二尊者及少林渡厄、渡劫、渡难三僧。 看到尸分左右的老宦官和丢了人头的皇帝时,双尊三僧的脸色尽都变得极为难看。 此次波斯明教与元蒙合作,打算先杀胡垆道人,再灭中土明教,元蒙许诺的好处是全力扶植其在中土宣扬教义开枝散叶,成为与佛道并驾齐驱进而凌驾于其上的宏大教派。 而少林派在明面上是受到要挟,不得不请出三渡配合元蒙朝廷行事,暗中却自有其深谋远虑。 如今名义上在他们五人护卫之下的大元皇帝被割去人头,不唯先前憧憬和谋算的好处尽都付诸东流,只怕事后还要受到朝廷的追责。 为今之计,只有擒杀凶手胡垆,或许能平息元蒙朝廷的怒火。 一念及此,五人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追击,各自用处最上乘的轻功身法腾空而起,穿出胡垆在屋顶撞破的大洞,向着他只在数息之间便已极其模糊的背影紧追而去。 又过了片刻,脱脱、汝阳王和另外几名朝廷重臣先后赶到,看到妥欢帖睦尔的无头尸体时,面上神色各异,瞬间又统一为悲愤惊怒。 汝阳王一把抓起一直瘫坐的地上,似乎已被吓得破胆失魂而成行尸走肉的哈麻,厉声质问道:“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哈麻的神智被他唤回,双目渐渐恢复神采。 能够混到如今的位置,他自然不会缺少该有的政治智慧,知道此刻自己已站到生死边缘。只要有人问出一句“胡垆杀了陛下,为何没有杀你?”自己除了以死明志外别无他法。 而作为皇帝生前最宠爱的近臣,看他不顺眼、很乐意在此刻将他推向死亡深渊的人绝不会少。 唯一的求生之计,便只有将矛盾转嫁到旁人身上,如此则不仅自己可以摆脱麻烦,甚至可以转祸为福。 闪念电转之间,他心中已经有了决断,当即同样做出满脸的悲愤之色,尖声反诘道:“我也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汝阳王,以替身代陛下做饵引胡垆上钩,安排陛下在此偏僻所在暂避,都是你和脱脱丞相一手安排。那胡垆又没千里眼和顺风耳,为何能如此轻易寻来此处!” 此言一出,汝阳王和脱脱脸上同时变色,其余几位元蒙重臣的目光中立时多了些颇值玩味的东西。 哈麻招人忌恨,是因为他最得皇帝宠信;而汝阳王和脱脱手中,却实实在在地掌握着更加令人觊觎的军政大权…… 在皇宫内因皇帝之死而暗流汹涌的同时,胡垆已出了大都到了京郊的一处无人荒野。 确定附近并无人迹,他倏地驻足,转回身来悠然等待后面追兵。 胡垆对三渡双尊心存顾忌,只为这五人的实力叠加,确实已经在他之上。 他虽有底牌扭转战局,却要顾忌若是身在皇宫之内,一旦陷入爆发异能之后的虚弱期,必然要被旁人捡了便宜,更休提斩杀元蒙皇帝赢得赌约。 如今元蒙皇帝已经在“屠龙刀”下授首,此处又是自己选择的战场,却要试一试底牌尽出火力全开的自己,是否能压制五位入微大宗师的联手。 不过此处终究还在京郊,三渡双尊之后,必然还会有其他追兵陆续赶到,因此这一仗虽可以打,却必须要速战速决。 胡垆将身上的道袍、脚上的鞋袜都脱下来放在一旁,身上只穿了用“冰火岛”上巨章之皮制成的一件无袖背心和一条齐膝短裤。 在追到近前的三渡双尊的惊愕目光下,胡垆身形急剧膨胀,瞬间化作一个宛如来自远古洪荒的巍峨巨人。 这具足有成年男子三倍身高的庞大身躯动作起来竟是无比轻灵迅捷。 他如同醉酒般左右摇摆,庞大身躯便在一摇一摆之间不断分化,瞬间一化为八。 八个一模一样的巨人反将三渡双尊包围在当中,依照乾、坎、艮、震、巽、离、坤、兑八卦方位列阵,分别八双巨灵之掌分别施展了“归藏八印”中的“钧天”“弱水”“不周”“生死”“风神”“炎阳”“地藏”“云梦”八式印法。 天、地、风、雷、水、火、山、泽八种力量,返归五行、聚合四象、融汇阴阳、归于太极,八印威力层层叠加,最终万法归一。 以全力爆发的“法天象地”异能,将自身力量以十倍增幅后,使出“归藏八印”合一后演化的一式“混元无极印”! 纯粹无比亦强大无比的力量宛如大海上的接天巨浪,重重叠叠似无穷无尽,从四面八方向着当中挤压。 与之相比,少林三渡以三条黑色长索演化的少林绝学也好,净风、善母二尊者四掌齐施运转的明教神功也罢,都显得太过渺小无力…… 不多时,又有大批高手从京城内追赶出来,循着先前爆发的一声石破天惊巨响赶到现场,却只看到地上一个直径十数丈的巨大坑穴,以及坑底的几节材质特异的黑色断索。 除此之外,便只有旁边一块巨石上以利器刻画、龙飞凤舞的几行大字:“字奉汝阳王台鉴:前约已践,望即赔付赌注。如违金诺,报应随行。勿谓言之不预也!胡垆谨留。” 第二百一十三章 武林至尊,宝刀屠龙 等后来赶到现场的那些高手将胡垆留下的“书信”抬回去时,已经在朝堂聚集的元蒙立即向汝阳王发难,要他说明所谓的“赌注”是怎么回事。 汝阳王已无从遮掩,只能将与胡垆订下赌约的经过讲述一遍。 群臣大怒,指责汝阳王以皇帝生死与人赌斗,实在是大逆不道之举,如今皇帝因此遇害,汝阳王百死难赎其罪。 当时已有人蠢蠢欲动,打算借此将汝阳王拿下。 脱脱见状,忙将另一件事情抛出,引开众人的注意力以为缓兵之计。 他向群臣询问是否要践行赌约,将关押在万安寺中的武林各派之人释放。 群臣先是疾言厉色大加指斥,说脱脱竟欲向反贼屈服,如此丧权辱国行径,实不配为大元丞相。 而后有些聪明人便建议以这些人为质胁迫胡垆自投罗网,否则便将之尽数诛杀。 如此一来,胡垆若肯就范自然最好,否则也将成为间接害死这些人的凶手。 这些人的家属亲友不敢怨恨和报复朝廷,只能将所有的恨意着落在胡垆身上。 汝阳王对这些根本不了解胡垆为人,只会想当然夸夸其谈之辈不屑一顾。若这办法有效,那还轮得到他们来用? 他冷着脸说出胡垆的那番狠话,问众人如此做是否做好应对胡垆刺杀的准备,令所有人噤若寒蝉,不敢再多说一句话。 当时汝阳王和脱脱相视苦笑,都没想到自己两人竟沦落到要依靠一个反贼的凶名来弹压群臣。 直到天光放亮,争吵了半夜的众朝臣才终于决断——对外宣称皇帝染暴病身亡,由皇太子即皇帝位,同时将万安寺关押的各派中人放出,好赶快送走胡垆这瘟神。 万安寺内的各派中人一头雾水地出了大都,都不明白究竟发生什么事情。 他们此次虽吃亏不小,伤亡却不算甚大。 当时汝阳王是请波斯明教的高手出手抓人,为了多抓活口,还提供了“十香软筋散”这种奇毒。 少林、华山、崆峒、昆仑以及其他大小门派都是事先不查被人在茶水酒菜中下毒,失去反抗能力后束手就擒。 唯有峨眉派中因有灭绝师太这个新晋的入微大宗师而察觉了异样,埋伏的波斯明教高手只能硬来。 灭绝师太大怒之下,凭借请铸剑高手接续的“倚天剑”连斩波斯明教数名高手,直到净风、善母二尊者赶到,才终于不敌遭擒。 跟随她的峨眉弟子中有数人战死,余者包括纪晓芙及跟来送行的殷梨亭俱都受伤后力尽被擒。 因此,如今的灭绝师太身边只余下纪晓芙等三个女弟子外加一个殷梨亭,而且个个带伤步履艰难。 “福生无量天尊,诸位久违了!” 才出大都不远,一声清朗道号传入众人耳内。 众人循声望去,正看到胡垆面带微笑站在路旁,一派悠然从容气度。 “是胡垆道人,难道……” 在场的都是老江湖,脑筋自转得不慢,立时便对自己获释的原因有所猜测。 胡垆上前来与众人见礼,先取出疗伤灵药给峨眉派师徒四人及殷梨亭服下,然后请众人到了路边叙话。 殷梨亭迫不及待地问道:“道长可是做了什么事,迫得鞑子将咱们这些人礼送出大都?” 胡垆若无其事地道:“昨夜贫道入了皇宫,凭‘屠龙刀’斩了鞑子皇帝的人头,前后共击杀了六名大宗师级数的高手。有了这个教训,那些鞑子权贵若不想被贫道逐个登门拜访,便只有放人一途。” 众人瞠目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 在众人震惊之时,胡垆却又向着少林方丈空闻拱手道:“贫道在此还要向少林致歉,贵派渡厄、渡劫、渡难三位长老受鞑子胁迫护卫皇帝,在贫道得手后又与波斯明教的两位尊者联手围攻贫道。贫道以一敌五,实在无法留手,因此……” “南无阿弥陀佛!”少林一方齐颂佛号,面现悲色。 其余众人看待少林的目光则是愈发不善。 大家本来便因成昆之事对少林派有了看法,如今又得知在大家俱遭囚禁时,少林派竟已悄没生息地与朝廷做了交易,心中都想如此行径,如何当得起正道魁首之谓? 见胡垆一句话再次令少林派成为众矢之的,空闻心中叫苦,面上却一副悲天悯人之态,双掌合十向胡垆施礼道:“因鞑子以万安寺中各派中人的性命要挟,三位师叔不得不与之虚与委蛇。如今借胡垆教主之手解脱,实是求仁得仁,胡垆教主不必介怀。” 这老和尚能做到少林方丈,委实是个厉害人物。一番话便将少林与元蒙的交易说得如此大义凛然,甚至暗示三渡是主动求死才成全了胡垆这惊世骇俗的战绩。 然而他也知这说辞只能杜众人之口而难服众人之心。 在各派中人或怨恨或鄙视的目光下,他又合十向四方施礼,一脸沉痛地道:“少林遭此大劫,已无力为苍生谋福,将封山十年以休养生息。今后江湖之事,全赖各位。” 说罢不等众人回应,便领了少林一众僧人疾步而去。 众人先望一望少林一行的背影,而后相顾无言,终究未曾发难。 默然半晌后,灭绝师太向胡垆施礼道:“胡垆道长,可否将‘屠龙刀’取出借贫尼一观?” 胡垆也不避讳,当着众人之面玩了一手无中生有的把戏,从袖中抽出一柄偌大的“屠龙刀”,双手送到灭绝师太面前。 灭绝师太接刀在手,轻抚刀身叹道:“‘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这四句话在天下流传已久,直到今日才由道长以此宝刀完成屠龙大业,圆了昔年郭靖大侠与黄蓉女侠的遗愿。宝刀既有屠龙之功,便该有号令天下之威。自今而后,我峨眉上下见此宝刀,必当遵从号令,莫敢不从!” 说罢,将宝刀双手奉还胡垆,向着宝刀及捧刀在手的胡垆深施一礼,转身带着弟子离去。 “我武当派也一样!” 殷梨亭说了一句话,也向着“屠龙刀”及胡垆施了一礼,便急匆匆地去追了上去,看样子是要继续“送行”,说不定还要一直送到峨眉。 昆仑派掌门何太冲迅速理清其中利害,如今胡垆道人是打着解救各派之人的名义割了元蒙皇帝的人头。 元蒙奈何不了胡垆,说不得便要秋后算账将怒火发泄在自己等人头上。 为今之计,只有登上胡垆这条贼船,在反元这条路上一直走到黑了。 而既然要上船,自然是越早越好,灭绝那老尼姑已经抢了第一,自己却不能再将第二的位置让人。 一念及此,他也立即出列,向胡垆拱手道:“我昆仑派,也愿听从‘屠龙刀’号令!” 有此表率,崆峒、华山两派随即表态附议,其余大小门派应者云集。 如此一来,所谓的“武林至尊,宝刀屠龙”终于名副其实。 第二百一十四章 日月当空,山河重光 因妥欢帖睦尔失了首级,元蒙新君及群臣商议之后,用黄金为他铸造了一颗头颅,与尸身拼接完整后入殓安葬。 在葬礼当日,新君与部分元蒙重臣暴起发难,以“谋逆”之罪擒下丞相脱脱与汝阳王察罕特穆尔。 此后也不交三司推问,直接在先帝灵前枭首,随即又派人抄斩两人满门老幼。 脱脱全家束手就戮,汝阳王因收拢了不少心腹死士,当时奋起反抗,虽然被诛杀大半,却还是有一个剑术绝伦又持有神兵“倚天剑”的老者,率领了几名高手护卫保了汝阳王独女敏敏特穆尔突围而去,就此隐身于江湖之中再无踪迹。 这边的元蒙新君及其新纳重臣正忙着清除脱脱与汝阳王残余势力,接收战果巩固权势,潜隐数载的明教却陡然在大元天下掀起遍地烽烟。 南北各大行省,皆有明教分坛揭竿而起,人马多则数万、少则几千,训练有素、装备精良都不逊于官兵。 这些明教精兵纷纷高举绘有日月图案的大旗,传颂“日月当空,山河重光”的口号,攻占各处重要州城,而后打开府库,以财帛粮米赈济饥寒交迫的百姓,以甲胄军械武装踊跃投军的青壮,兵力急速扩张十倍不止。 数年来,胡垆每年都征召明教杰出的青少年子弟到光明顶整训,以前世与王守仁合撰的《武经》及今世所得的《武穆遗书》为教材,教授武功及行军用兵之道。 这其中固然出了如徐达、常遇春这等或以谋略或以勇猛而见长的顶级良帅名将,而更多的则是拥有扎实的武功根基和基本带兵能力的基层将领。 正是因为有这些基层将领的存在,明教义军虽急剧扩张,却并未蜕变成乌合之众,而是在经过短暂却高效的整训后,迅速转变成拥有基础军纪与基本战斗力的军队。此后再拉到战场上经历几次血与火的淬炼,便已俨然是一支支令行禁止、敢打敢战的精兵。 元蒙新朝君臣尚未坐稳屁股下的位子,各省形势糜烂的告急文书便如雪片般送到京城。 正在焦头烂额之际,西部边陲的一封文书,又如一道晴天霹雳将他们震得六神无主,惊慌失措。 明教总坛以“金毛狮王”谢逊执掌圣火令挂帅,早得教主胡垆提拔重用的刘基为参军,统帅明教最核心的精英战力“五行旗”八万精兵,由西域挺进关中。 为防范明教而从四方征调镇守西陲的元蒙精兵,在遇到装备和战力都领先不止一个级数的五行旗精兵后,从一触即溃到望风披靡,前后只月余时间即将西北之地拱手让人。 随后明教教主胡垆在明教总坛大军之中现身,却并不接掌兵权,只是将前任元蒙皇帝妥欢帖睦尔的人头交给谢逊,由他拿去号令三军激励士气,而后自己只坐镇中军,教导随大军出征的张无忌武功兵法,等闲并不会亲临阵前。 然而这并未丝毫有损胡垆的声名威信。 如今在有心人的传播下,胡垆孤身入大都,割鞑子皇帝首级如探囊取物,斩六位大宗师如砍瓜切菜,令六大派低首纳福,承认“屠龙刀”为“武林至尊,号令天下”的信物……这一桩桩一件件的战绩已广为人知。 在武当山上那位老神仙已数十年不履尘世的前提下,胡垆在世人尤其是明教教众心中,已成人间仙佛般的存在。 自古乱世出枭雄,除了明教的各路义军,也有许多心怀大志的豪杰之辈高举反元大旗乘势而起,其中声势最着者,莫过于出身盐帮的张士诚与继史火龙之后接掌丐帮帮主的陈友谅。 这两人分别借盐帮与丐帮势力起事,都在极短的时间里攻取一块不小的地盘,而后大肆招贤纳士,厉兵秣马,虽不及明教席卷天下的煌煌大势,却也有了几分割据一方的霸主气象。 古语说:“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如今元蒙分明已有失鹿之兆,各方英雄豪杰在追猎之际,免不得也会用尽各种手段互相算计,令天下愈发纷乱。 即使有胡垆的深谋远虑提前布局,明教占了不止一步先手,也是前后耗时七年之久,才终于驱元蒙于漠北,荡平各路烟尘而靖清寰宇。 天下一统,万众归心,按说胡垆该毫无争议地坐上那至尊之位。 偏偏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臣属的多次劝进,扶持已经十七岁、化名“朱元璋”的张无忌全盘接手明教世俗势力,开基立业建国号为“明”。 胡垆自己则仍回光明顶,继续做自己的明教教主。 他既做出不恋栈权势的表率,明教的那些老人不管心中如何想法,都先后将手中权柄交给子侄、弟子乃至下属,自己则皈依教主座下潜心修行。 如今的明教已被胡垆潜移默化,渐渐变成一支尊奉老君的道家源流。 等到张无忌登基后敕封明教为国教,原本不大受道门各派接纳的明教一跃而为道门领袖。 因为少年时有海外生活的经历,又经过胡垆的言传身教,张无忌早就知道知天下之大,远非只有中土一隅。 而且他心中自有傲气,既然这大明江山差不多是师父一手打下来交给自己,自己便要凭借这一份基业囊括四海,并吞八荒,打下一片比前朝元蒙更加辽阔的疆域,方显得师父并未错选了自己这个继承人。 但他也并未甫一登基便穷兵黩武。 作为胡垆弟子,他对于“稳健”的二字真言也颇有领悟,先用了十年时间休养生息,并彻底巩固了自己的皇位,才开启从海陆两途向四面扩张的步伐,掀起一场自昔年蒙古西征后,再次被各方形形色色外域人种污称为“黄祸”,却辐射了更大范围的巨大恐慌。 但这一切胡垆都已不再关心,数十年来只一心在光明顶上清修。 直到武当山派人前来报丧,说是张三丰羽化归真,他才第一次离了光明顶。 在武当山上的灵堂之内,胡垆忽做惊人之举,一掌掀了张三丰的棺材板,等看清棺材内果然没有尸体而只有一根竹杖,便在武当众人的惊愕莫名下大笑而去。 回到光明顶上,胡垆召集教众一干首脑,将教主之位传给近年新收的一个弟子,然后便在众目睽睽之下,释放出一个葫芦形的护身光罩,又在葫芦口处射出一道玄黄二色光剑,破开虚空飞升而去。 (第三卷完) 第二百一十五章 寒刀赤胆,英雄本色 行祠寂寞寄关门,野草犹知避血痕。 一败可怜非战罪,大刚嗟独畏人言。 驰驱本为中原用,常享能令异域尊。 我欲比君周子隐,诛彤聊足慰忠魂。 古北口外,杨无敌庙,一个衣着朴素、身形粗壮的青年低声诵读庙外一座石碑上镌刻的诗文,黝黑的面孔上显出由衷的敬慕之意。 杨无敌本名杨业,即民间众口传颂之杨老令公,原为后汉名将,降宋后得太宗恩遇,故甘心效死以报,遂屡立奇功于边塞,令外地闻风丧胆,皆称其“杨无敌”而不敢直呼其名。 只可惜如此一位忠勇名将,却因主帅王侁无能贪功而全军覆没于陈家谷一战,自身亦因伤重力竭而为契丹所俘,最终更绝食三日而亡,留下千秋忠烈之名。 这一首《谒杨无敌祠》的作者亦是大大有名,却是本朝文学大家苏辙苏子由。 二十余年前,苏辙以贺辽主生辰使职衔出使辽国,途经古北口时,瞻仰这座杨无敌庙,有感于脚下之地在唐朝时尚属中原疆土,如今却已沦为番境,心中不由悲痛莫名,更恨偌大宋国竟无一良将,改变宋弱辽强任人欺凌的现状,遂做此诗凭吊杨业这位曾止辽国小儿夜啼的一代名将。 这青年只是粗通文墨,一首诗虽读得下来,对诗中之意却似懂非懂。 但他平生最是崇敬杨老令公,想着只要是赞颂杨老令公的,自然都是好诗。 然而这青年接下来的行径,却又殊为不合他对杨老令公的崇敬之情。 这座祠庙规模不大,里面也并无庙祝,只是附近的乡民自发的定期前来整修打扫,供奉香火,此刻则是空无一人。 青年推开虚掩的庙门,眼睛直勾勾地盯上供桌上摆放的几样供品。 在这乡下地方,即使大家敬慕杨老令公,平时也备办不起酒肉,几个托盘里不过放了些时鲜瓜果和面食。 因为才摆上不久,这些供品还都没有腐坏变质,落在这青年的眼中,也就显得分外诱人。 他有些心虚地前后左右都看了一看,然后向着供桌后面的杨老令公神像拜倒下去,口中小声念叨: “老令公,当初您是为报君恩而甘心赴死,如今小人仇五也是为报恩而去和贼人拼命,大家算是志同道合。 “只是小人如今腹中饥饿,只恐挥不动宝刀杀不死贼人,因此冒昧前来向您借些供品来充饥,还请老令公不要见怪。” 说罢,他抬头看了看那庄严肃穆的神像,又磕了一个头道:“既然老令公不曾显灵阻止,便是应允了小人所请,小人在此先行拜谢!” 磕过头后,这自称“仇五”的青年自觉心安理得,便起身迫不及待地上前抓起供品,左右开弓不停手地送到嘴里,只片刻间便将所有供盘一扫而空。 揉了揉这些天来首次有了暴涨感觉的肚子,仇五再次向着神像拜倒,探手从身后解下一个长条形的包袱,打开之后显出一柄首尾四尺左右的连鞘长刀。 他左手抓起斑斓古旧的刀鞘,右手握住缠裹皮条的圆柱形刀柄,伴着一声清脆悦耳的铿然铮鸣,一段明如秋水的刀身弹出鞘外。 长刀宽刃直身的造型颇有古风朴拙之美,光可鉴人的刀身散发出乏人肌骨的森然寒气,令整间祠庙的温度都下降了不少。 仇五手捧这这柄显然绝非凡品的宝刀,向着神像祷告。 不知是否是吃饱了肚子的缘故,他这回说话的声音也提高了一些,语调铿锵有力: “老令公,去年小人流落至此地,因盘缠用尽而衣食无着。幸得前村卖茶水的刘老汉发善心施舍了一顿饱饭,才不至饿死在街头。 “仇五虽是一介武夫,却也知道滴水之恩当涌泉以报的道理,因此今年带了好不容易攒下的几两银子来答谢恩人。 “岂料等小人到了本地,才知道刘老汉因交不出卧虎山贼人摊派的钱粮,一家五口尽遭屠戮。 “小人已倾尽所有为刘老汉一家料理了身后事,剩下的便是拼了这条性命,到卧虎山为恩人讨还血债。 “此刻仇五便在老令公尊前,以这口家传的‘朝露宝刀’歃血为誓,若不能杀尽贼人,便再无颜立于天地之间!” 说罢,长刀的刀锋在左掌的掌心轻轻一拖,立时便划破一道伤口,鲜血随即涌出。 他右手握刀垂于身侧,鲜血横流的左手则在口鼻处横向一抹,下半张脸登时一片血红。 一个面相敦厚老实的青年,转眼变得犹如从地狱爬出的恶鬼。 在手掌出血的同时,那柄长刀的刀锋处也沾了一缕血痕。 随着他将长刀斜垂,那一缕血痕竟有如活物般沿着刀锋向下游动,在刀尖处汇聚成一颗豆粒大小的血珠,无声无息地滴落在地上。 而那长刀的刀锋,则又恢复了刚刚出鞘时的晶亮光洁。 仇五收刀入鞘,从衣服上撕下一根布条,胡乱缠裹了伤口,随后将连鞘长刀背在身后,出庙门义无反顾地扬长而去。 只是从他进庙到出庙的这一会儿工夫,老天爷却已变了一张面孔,由方才的响晴白日变成乌云密布,随即更淅淅沥沥地下起连绵小雨。 仇五步履从容没有丝毫迟疑,不多时便消失在弥散于天地之间、如烟如雾的蒙蒙细雨之中。 便在仇五出庙渐渐走远之后,他以为空无一人的庙内却走出一个面容团圆、体态轻肥的青年道人。 他站在庙门处放眼远望,双目却似能看穿无边无际的雨雾,看到前方越走越远的仇五,脸上露出些赞许之色,低声笑道: “不想贫道初临贵境,便遇到一个如此有趣的小家伙。不过,仇五……朝露宝刀……这人名与刀名似有些耳熟。先不管了,反正这世间的好人已愈来愈少,今日难得遇到一个,怎都不能让他轻易死了。” 一语甫毕,这道人举步走出庙门,走入充塞天地之间的细雨之中。 只是他的体外似乎笼罩着一层奇异的力场,不管那一根根、一缕缕的雨丝从哪个方向飘来,只要进入他体外一寸的范围,便会即刻折向笔直落向地面,身上并不会沾湿半点。 第二百一十六章 霜刃含恨,罗网缚虎 胡垆三天前才来到这方世界,一身入微大宗师的修为照例用来缴纳一次了穿越之旅的车费,福利则是在“法天象地”“天视地听”“金刚不坏”三项异能得以提升的同时又获得第四项异能。 这一方世界的天地元气又比前世浓郁了不少,因此只用了短短三天时间,胡垆已经恢复了少许修为。 他失去的是修为而非境界,因此这一点修为在量上与前世相比自是微不足道,在质上仍是成色十足的入微境大宗师。 此刻用出融合了“移花接玉”“乾坤大挪移”“太极拳经”的借力卸力之法,当真是“蚊蝇不能落,一羽不能加”,任凭漫天轻柔雨丝从四面八方袭来,也绝无一丝半缕能沾到他的身上。 如今他的“天视”之能已不仅仅是望远察微,还多了隔物透视的能力,与“地听”之能结合之后,远方已走入茫茫雨雾之中的仇五一举一动都尽在他眼底耳内。 两人保持着数里之遥,一前一后在雨中疾行。 仇五的年岁该未到二十,但修习的功法颇为不俗,修为也已登堂入室,只差一点便到了后天之境的巅峰。 如今他已吃饱了肚子,心中又充盈怒火,浑身上下使有不完的气力,于是施展轻功一路奔行,其速快逾奔马。 胡垆恢复的一些浅薄真气都用来避雨,赶路时凭借的都是本身的力量。 他的入微境界却不只表现在对真气的控制上,对一身天生怪力的同样能够运用自如。每一步迈出时,只需用撑地的那条腿稍稍发力,便能够带动身体向前平移七八尺,宛如行云流水般流畅自然。 两人只用了小半天,等到雨过天晴红日半斜之时,已赶了数十里路程。 前面的仇五已经来到卧虎山上,面前是依山而建、就地取材以木石混合建造的山寨。 这座“饿虎寨”是百十里方圆内最出挑的绿林势力,平日里横行四方肆无忌惮,此刻又是大白天,所以山寨的木栅寨门敞开着,只在门左右站着两个手拄长枪的喽兵,寨墙左右两角的哨楼上也各有两个佩戴弓箭的喽兵。 “来人止步,是那条道上的朋友?” 仇五并未隐藏身形,直挺挺地向着寨门走去,老远便被守门的两个喽兵看到。 然而看清楚来得只是孤零零一个人,他们也都没太在意,只是由其中一人高声喝问了一句。 “要命的朋友!” 仇五不仅未曾听话止步,反而骤然将速度提升至极致,话声才传到两个喽兵耳中,身形也如一团疾风般冲到近前,背后的“朝露宝刀”出鞘化作一道冷冽寒芒左右一闪,两颗人头伴着两截断枪一起飞上空中。 “敌袭!” 两边哨楼上的喽兵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大骇之下一面狂呼着鸣锣示警,一面张弓搭箭想要射杀来犯之敌。 但仇五身法太快,还不等他们锁定目标,便已经一头闯进寨门,凭借山寨内的建筑隐藏起身形。 “饿虎寨”有两位寨主,一个是“暴虎”冯贺,一个是“病虎”周峤,手下喽兵一百有余,皆是敢打敢拼的亡命之徒。 听到报警声,正在聚义厅盘点不久前所征收粮草的冯贺与周峤先吃了一惊,随即各抄了兵器冲了出来,前者手中是一口大刽刀,后者则是一对双尖短花枪。 此刻山寨内各处房间内赌钱、喝酒、聊天、睡觉的喽兵也都冲了出来,呐喊着从四面八方围堵仇五。 仇五自幼便随父亲行走江湖,数年前父亲去世后又独自闯荡,刀头舔血的经历也有过几回,无论是与人单挑还是被人群殴,都积累了颇为丰富的经验。 见到众人分从各方围堵,他却是正中下怀,身如疾风在各处建筑间游走不定,每次遇敌都是一沾即走绝不纠缠。 此次是为了替恩人报仇,满怀恨意怒火而来,因此他每一次与敌人接触,都是凭着精妙狠辣的刀法及锋锐无匹的宝刀痛下杀手,刀光闪处必有人溅血殒命,转眼间已接连斩杀了十数人。 冯贺与周峤见此情景都惊怒交加。 后者反应更快一步,厉声喝道:“孩儿们不要与这贼厮纠缠,都来聚义厅前!” 那些喽兵闻言纷纷后退,霎时间已聚集到聚义厅前的空地上,簇拥着两位寨主站定。 仇五只来得及再斩杀两个退得慢些的倒霉鬼,而后也只能提刀上前,孤身对上迎面的近百悍匪。 “暴虎”冯贺双手平端足有二十六斤重的大刽刀,一张锅底般的黑脸因愤怒扭曲狰狞,吼声如雷般喝问:“你这厮姓甚名谁,因何犯我山寨?” 仇五将长刀斜垂在身侧,刀上沾染的鲜血沿刀锋流淌,汇聚成一串血珠从刀尖滴落,刀身依旧晶亮如鉴。 他面色平静地冷然答道:“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在下姓仇名五的便是。此次前来,只为替被你们杀害的刘老汉一家讨个公道!” “病虎”周峤听说是为遭己方灭门的刘老汉而来,便知此事绝无转圜余地,当即上前一步与冯贺并排而立,隐成掎角之势钳制对方,口中喝道:“大哥,咱们联手缠住这厮,孩儿们布天罗地网,都小心他手中的宝刀!” 话音未落,手中双枪已如两条阴狠毒蛇般一上一下飞刺仇五的咽喉和小腹。 冯贺亦在同时发一声虎吼,挥刀横斩仇五腰身。 仇五虽遭夹攻却并不慌乱,“朝露宝刀”连攻带守毫无破绽,刀势起如惊鸿,落如霹雳,刀上寒气激荡出丈余远近,反迫得忌惮宝刀锋芒的两个敌人四处游走闪避。 但三人交手只片刻时间,那些喽兵也将平日专门训练了用来对付高手的杀招“天罗地网”准备停当。 所谓“天罗地网”,其实只是十六条粗大铁链,厉害处全在彼此间的配合。 先是有八名身高体壮、臂力过人的喽兵提着铁链上前,分立八方围住交手的三人,同时抬手将手中铁链的一头抛向高空。 八条铁链在空中交错而过,彼此不仅不曾互相碰撞干扰,反而穿梭交织成一张罗网,对面的喽兵都用另一只手准确接住飞来的铁链前端,而后双手同时下按。 这一张由铁链交织而成的罗网便向着仇五当头罩落。 而冯贺与周峤两人则恰好站在罗网的覆盖范围之外一起出手发动攻击,令仇五不能从网下脱身逃逸。 仇五宝刀先用一式“闭门铁扇”拦下两人攻击,而后用“举火烧天”式向上一撩,金声玉鸣般的叮叮轻响不绝于耳,八条粗大铁链俱遭腰斩! 第二百一十七章 贫道真君子,动口不动手! “天罗”无功,冯贺与周峤也并不失望。 在发现仇五手中是一口切金断玉的神兵利器之后,他们心中便已有了准备,这一重攻击只为牵制对方。 便在仇五迎空挥刀斩断铁链的同时,又有十六名身形矮小灵便的喽兵分持八条铁链的两端,从各方贴地翻滚彼此交错,霎时又用这八条铁链交织成一张平铺在地面上的罗网,是为“地网”。 仇五察觉事情不妙,正要挥刀下劈再次斩断这八条铁链时,冯贺与周峤却又挥动兵器夹攻而至,令其顾不得弯腰下击。 冯贺与周峤知道胜败只在此一举,来人武功高强又有宝刀,若“天罗地网”不能将他拿下,自己兄弟二人多年经营的这一份基业便要毁于其手,连性命也多半难以保全,因此在这一瞬都用尽手段,务求令对方无暇分心。 仇五明知脚下有危险,但在一时三刻之间,又脱不开两名武功不弱的敌人纠缠。 随着那十六名喽兵一起抖动手臂,那八条铁链抬升三尺后交叉收紧,将仇五的双腿死死缠住。十六人急速异形换位转到同一方向,一起发力拖曳,饶是仇五下盘稳固,也当不得这一股大力,登时被拖得摔倒在地上。 “一起上剁了他!”冯贺大喜狂呼着挥刀上前。 周峤和其余喽兵随之一拥而上,当时便要将倒地的仇五乱刃分尸。 正在危及关头,一个身穿青布道袍,圆脸笑意盈盈的青年道人凭空出现在仇五身侧,探手一抓提着衣领将他从地上拎了起来,而后如甩一件刚洗完的衣服般随手一抖。 那十六名喽兵同时感到一股沛然莫测的大力将自己抓着的铁链猛地夺走,随即手心处在一下滚烫之后是刺骨的剧痛,竟已被生生刮下了一层皮肉。 道人又将提着得仇五横向轮了一圈,百多斤重的一条汉子在他手中简直轻若无物。 缠在仇五腿上的八条铁链随着他这一轮,便如一条条翻江倒海的蛟龙般带着强横无匹的劲力向四方横扫,偏偏又是角度刁钻令人防不胜防。 连冯贺与周峤两人在内,围上来的众人明明看到铁链袭来,偏就拦不住也躲不开,每人身上都重重吃了一记,皮开肉绽,筋断骨折,一个个惨叫连连狼狈摔飞。 周峤好不容易从地上爬了起来,手抚该是断了几根骨头的胸口,脸上一片惨然,有些艰涩地问道:“道长是何方高人,因何要与咱们为难?” 明明吃了大亏,他说话却低声下气显得弱势已极。 之所以如此,却是见这道人的武功实在太过骇人,只怕是一位先天之境的武道宗师。 道人将被他一抖一抡弄得有些晕头转向的仇五放在地上,环顾四周悠然笑道:“贫道胡垆,道号太朴子,今日来此的目的与这位小兄弟一样,只想令诸位好汉将这些年欠下的孽债清算赔偿一番。” 周峤面色更加惨淡,拱手道:“小人等既然吃了这碗绿林饭,这些年来也确实造孽不少。然而如今宋辽两国的皇帝都只顾享乐,肆意盘剥百姓,如咱们这般受不得官府煎迫而落草为寇者比比皆是。古人云窃钩者诛,窃国者侯,胡垆道长这等高人,只来为难咱们这种最不入流的蟊贼,未免有失身份。” “没想到你还读过些书,”胡垆摇头失笑,叹道,“如今确是一个将羔羊迫得变成恶狼的混账世道,但这并非你们化身为狼后便肆意残虐其他羔羊的理由。贫道一人之力有限,也没有甚大济苍生的宏图伟愿,所能做的便只有令眼中所见之善恶俱得报偿,图一个心安罢了。” 周峤面上神色转为阴沉狞厉:“道长或可在弹指间便令咱们这座小小山寨灰飞烟灭,却也不可相迫过甚。须知困兽之斗,犹可伤人!” 胡垆哂道:“令你们灰飞烟灭又何须弹指?贫道只站在这里,你们尽管拿出手段来攻,若能令贫道抬手弹一弹手指,便饶你们一回又何妨?” 周峤与站在身边的冯贺互望一眼,目光交流中已有了默契,陡然齐齐地发出一声暴喝:“大家一起上!” 喝声中带伤当先攻向胡垆。 他们并非不想逃走,却都知道在这等高手面前,根本没有脱身的可能。 幸而对方自矜身份夸下海口,为今之计便只有拼死一搏,万一能迫对方违诺动手,才是唯一的生路。 其余喽兵见两位寨主如此悍勇,也都激发了凶性而暂时放下心中的惧意,一拥而上从四面围攻。 胡垆按住身边解脱铁链纠缠,待要举刀迎战的仇五,忽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原本只是微凸的肚子随之高高鼓起,如扣了一口圆圆的锅子。 等四周群贼冲到近前时,他鼓腮吹气,将吸进的这一口气吐了出来,随着这一口气吐出的,还有一条红艳艳的炽烈火龙。 胡垆吐出的一口气良久不息,人在原地旋身一周,口中吐出的火龙扫过全场。 这火焰沾身及燃,厉害无比,霎时将四周来攻的近百人点成一支支人形火炬,任凭他们惨叫着就地翻滚,也没有丝毫熄灭迹象,反而愈燃愈烈。 仇五手中的宝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两只眼睛瞪得滚圆,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拳头。 胡垆的一口火焰终于吐尽,最后咳嗽了一声,喷出一团混杂着点点火星的黑烟后将嘴闭上。 他看一看遍地只在数息之间便已烧得皮糊肉烂、在地上蜷缩成一团的焦尸,对自己获得的第四项异能大为满意。 如今他修为未复,用武功虽然也能轻易摆平对方,却不免要抡拳使腿去揍人,哪里比的上这般歼敌于吐息之间更能彰显世外高人的风采气度。 所谓“君子动口不动手”,正是此理。 胡垆回头看看呆若木鸡的仇五,举手在他面前摇了摇,笑道:“小伙子,回神了!” 仇五如梦初醒,也顾不得去捡地上宝刀,俯身拜倒在胡垆面前,磕头如捣蒜:“小人仇五,拜谢神仙救命之恩!” 胡垆哈哈一笑,伸手将他拉了起来:“小伙子不要拜错,神仙都在庙里,贫道却是大活人一个。” 开了一句玩笑后,他忽地转头望向一侧,朗声道:“那边的老先生,你已看了这许久的戏,是否能该请出来见一见了!” 第二百一十八章 铁臂铁胆,老骥如龙 “哈哈,老朽早知瞒不过道长!” 随着一声如苍龙吟啸般的笑语,一条人影从寨墙外飘然而入,落在胡垆与仇五面前。 胡垆有大宗师的入微境界,又身负“天视地听”异能,观人早已不限于皮相。 因此,尽管来者身躯魁伟挺拔,面色红润,长须如墨,看上去不过四十多岁年纪,胡垆却知其该已年逾花甲,只因修为精湛才显得年轻不少。 而这老者也是一位入微大宗师,同样看出胡垆远非他相貌这般年轻,只是判断不出他具体的年龄,再加上见识了胡垆那一手精妙无比的御火之术,愈发确定这是一位驻颜有术的道家高人,因此言行举止间都将胡垆当做同辈人物看待。 胡垆含笑打个稽首:“福生无量天尊,贫道胡垆,道号太朴子,见过老先生。” 老者也拱手还礼道:“好说,老朽关西周侗。” 胡垆当然知道这个名字,而且此老既有大宗师修为,则此周侗必然便是自己所知的那位周侗。 不过他历经数世人生,似这般“名人”已见过不知多少,早过了会有惊喜的阶段,当时只是正常客套一句:“原来是‘铁臂大侠’周老英雄当面,贫道失敬。” 一旁的仇五却骤然两眼放光,纳头便拜,口称:“小人仇五,拜见周老英雄!” 周侗一手将他拉了起来,一手隔空摄来落在地上的“朝露宝刀”,慨叹道:“小兄弟身佩‘朝露宝刀’,应当是‘九现云龙’仇杰的后人罢?” 仇五拜不下去,只能恭恭敬敬地躬身答道:“回老英雄话,仇杰正是家父。” 周侗反手将长刀插回仇五背后的刀鞘之内,随即用手拍一拍他的左肩,笑道:“‘九现云龙’便是一条响当当的汉子,他的儿子也是如此恩怨分明,可谓英风侠骨,一脉相承。” 得周侗一言之誉,仇五又是惊喜,又是惶恐,忙再次躬身道:“老英雄谬赞,小人如何敢当。” 周侗正色道:“小兄弟为报一饭之恩而不惜深入虎穴直面群寇,正是大丈夫本色。但行走江湖却不可只凭一腔热血,总要谋定而后动,才能保住有用之身,做更多的好事。 “以此次的事情为例,你既要动这伙贼寇,便该下些功夫查一查他们的底细,到动手时也不该如此直接打上门来。对方人多势众又是穷凶极恶之徒,你大可不必拘泥于什么江湖规矩,不妨先用些偷袭暗杀的手段剪除羽翼,而后再歼其首脑。” 仇五挠挠头皮,有些羞赧地躬身道:“是小人一是蛮性发作未及深思,日后行事当谨遵老英雄教诲。” 周侗最喜提携晚辈,见这小子的禀赋和心性都属上选,初时很有些照拂之意。 虽然他自己年事见长,此刻又有些麻烦缠身,没有再收徒的打算,却可以介绍他到自己两个徒弟处谋一份前程。 但此刻有胡垆先一步出手救下仇五,在不明白这位道家高人是否也赏识仇五而有提携之意前,他却不便多说以免坏了这孩子的机缘。 因为遍地都是死状奇惨的山贼,实非讲话之所,三人便相约一起出了山寨,到了山脚下另选一处僻静之地详谈。 周侗先问起胡垆来历,毕竟以他的阅历,竟不知世间尚有如此一位善御火之术的道家高人,也算一件怪事。 胡垆历经数世,惯于隐藏出身,谎话张口便来,当即便编造出合情合理却无法查证的完美身世,无外乎少年时误入深山,有缘偶得前贤遗泽,潜心修行数十载,因自觉修为已至瓶颈,故此静极思动出山行道积修外功云云。 周侗虽未必全信,却也信了七八分,剩下的两三分怀疑也并非当真发现什么破绽,而是出于一个老江湖的谨慎。 随后胡垆也问起周侗出现在此地的原因。 周侗见闻,叹息一声道:“昔年宋辽两国大小征战绵延不惜,二十年前辽国前代皇帝耶律洪基更生出兴举国之师南下灭宋的野心。幸而有大英雄萧峰携两位义弟,‘灵鹫宫’宫主虚竹子及大理皇帝段誉,并许多中原武林豪杰,于万马千军之中生擒了耶律洪基,迫他立下有生之年不向大宋兴兵的誓言。” “萧峰、虚竹、段誉……” 这三个名字与胡垆而言却同样如雷贯耳。 他先前已想起仇五此人及那柄“朝露宝刀”的出处,后来又见到周侗,对所处的世界及时代都有了些把握,如今才知道这世界远非自己所想的那般简单。 周侗又道:“那萧峰因自身为契丹人,又与耶律洪基又八拜之交,自恨虽消弭战祸造福苍生,却于辽国不忠、与义兄不义,竟慨然自戕于阵前。那耶律洪基一则为誓言所困,二则伤萧峰之亡,终其一生,倒也当真不曾妄动刀兵。 “只是军国大计,终究不能寄托于一人心念。当时老夫想着若耶律洪基哪天回心转意再起伐宋之念,岂不要打渐渐习惯安享太平的大宋一个措手不及?因此从那时开始,每隔三年五载,老夫都要轻身潜入辽国一次,窥视耶律洪基是否有再掀战火的意图。” 胡垆听了,即使未必认可对方的做法,也不免佩服对方的胆魄。 他虽猜测这一方世界或许有臻达通玄之境的天人存在,却也相信那必然是镇压一国气运,宛如后世核武般的存在,等闲不得轻动,如此则入微境大宗师才是各方常规意义上的最顶尖武力。 宋辽两国相互征战百年,彼此间实在积累了太多的仇恨。若是辽国一方得知有一位宋国的大宗师潜入境内,甚或深入京师乃至宫禁刺探消息,那必然要不惜一切代价加以围剿。 由此可见,这位老人家不仅如后世传说般练成一双铁臂,更天然生就一颗铁胆。 却听周侗又道:“等到耶律洪基崩殂,新君耶律延禧即位,眼见得是个喜好游猎,贪享荒奢的昏昧之主,只怕再难有吞并大宋的野心,老夫便偷懒多歇了几年。直到今年静极思动,才又去了一趟辽国,却不想这一次竟惹出麻烦……” 第二百一十九章 黑水神宫,白山枭雄 听周侗如此说,胡垆问道:“老先生此行可是露了行迹?贫道方入尘世,却不知辽国有何厉害人物,竟能令老先生这位武道大宗师感到棘手?” 周侗苦笑摇头:“常言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若论高手,咱们大宋有个说法叫做‘武崇一佛,道尊二仙’,说的便是少林派一位武道已臻通玄天人之境的无名老僧,以及二仙山罗真人、龙虎山张天师这两位道术已出神入化的陆地神仙。在这三位面前,老夫这所谓的大宗师实在不值一哂。 “而辽国能与大宋对峙百年,甚至始终稳稳压制大宋一头,自然也有其作为倚仗的底蕴。在辽国极北之地,有一处被辽国上下奉为圣地、即使辽国皇帝亦不得轻易踏足的神秘所在,名为‘黑水神宫’。黑水神宫每一代宫主都是美貌女子,一身兼修武道与萨满神术,而且不拘年岁长幼,一旦继任便立即拥有通玄天人的武道境界及匹敌道家陆地神仙的萨满神术修为。 “据老夫所知,在百多年宋辽两国交兵过程中,大宋也曾出动通玄天人及陆地神仙,却都被当时的‘黑水神宫’宫主压制。幸好历代‘黑水神宫’宫主似乎都受到某种限制,足迹从未踏处辽国疆域,否则咱们大宋的情况只会更加艰难。” 胡垆皱眉道:“莫非老先生此次不巧撞上那‘黑水神宫’的宫主?” 周侗笑道:“若当真撞上‘黑水神宫’的宫主,老夫怕是无法在此与两位相见了。事实上如今老夫的麻烦虽在‘黑水神宫’,起因却在另外一人身上……” 当下他便将自己此次潜入辽国的事情详细述说一遍。 原来周侗年初时潜入辽国,适逢辽国皇帝耶律延禧巡狩春州,召见女真族各部首领来朝。 他想借此观察一下耶律延禧的胸襟气度,便暗中一路跟随前往。 观察的结果令周侗很是欣慰,那耶律延禧当真望之不似人君,行事比起当今那位文采风流的大宋皇帝只会更加荒诞。 按说如今辽国内乱不息,他本该对应召而来的女真族各部首领善加抚慰以收其心。 偏偏他在宴上酒后失德,竟很是轻佻地命这些女真部族首领当众献舞以娱耳目。 一众女真部族首领虽然心中愤怒,却都畏惧辽国势大,只得捏着鼻子胡乱跳了一回。 其中只有一个来自长白山中的部落首领完颜阿骨打不仅不肯起舞,反而掀了桌子怒斥其余首领没有骨气,话里话外又对耶律延禧颇多指摘。 耶律延禧当时虽然大怒,却终究还有一点作为君主的起码理智,知道若在宴上杀了此人,便等若逼着女真各部一起造反,本就内忧外患的辽国实在禁不起如此折腾。 然而他可以不杀完颜阿骨打,却怎都要给这敢于顶撞自己的蛮子一些教训,才能出了胸中憋着的一口恶气。 当时耶律延禧令手下一名御前侍卫向完颜阿骨打挑战,打算借此狠狠羞辱他一番。 完颜阿骨打拒绝了给人跳舞,却没有拒绝与人比武,当即起身与那御前侍卫动起手来。 两人这一交手,暗中窥视的周侗却看出些蹊跷。 那辽国的御前侍卫是一位先天宗师,而完颜阿骨打只是空有蛮力而不通武技,按说两人交手该很容易便分出胜负。 但那完颜阿骨打身上颇有古怪,似乎能运用某种类似道家“请神”的秘术,令自己拥有远远超出正常人类范畴的力量与速度,因而竟与那御前侍卫打得有声有色,最后更用了一式于武道高手而言甚是上不得台面的摔跤手法,将那御前侍卫扔得远远飞了出去。 要说周侗也是流年不利,那被扔飞的御前侍卫无巧不巧地正好砸向他的藏身之处,逼得他不得不立即闪避以致暴露了行踪。 等到周侗从一众出手围攻的辽国高手中突围而出,耶律延禧也终于知道侵入自己行宫,与自己不超过几十步距离的不速之客,竟是一位足以威胁自己性命的武道大宗师。 他在后怕之余勃然大怒,当即令人传信给“黑水神宫”,要“黑水神宫”派遣高手追杀,无论如何都要将此人留在大辽,否则大辽将颜面无存。 辽国皇室与“黑水神宫”之间该是有特殊的传信方式,周侗才离开春州不远,便有“黑水神宫”的两位护法追了上来,双方大战了一场。 来的那两位护法也都是武道大宗师,虽然修为都逊色周侗一筹,却精擅联手合击之术。 周侗一对一可操胜券,一对二则又难以匹敌,只能且战且走。 期间双方多次交手,那两人虽能凭借联手之力压制周侗,却又无法将其留住,如此追追逃逃地来到此处。 周侗用了些小手段暂时甩掉追兵,恰好在“杨无敌庙”附近的一处村落见到前来报恩却得知恩人一家遇害的仇五,看出这小伙子将有所动作。 他虽是在逃跑,却早试探出追兵的深浅,并没有真正担心自己的安全。 看到这年轻人要冒冒失失地孤身去闯山贼巢穴,周侗的惜才怜才秉性发作,便在暗中跟随,准备在见他遇险时出手相救。 等到胡垆在“杨无敌庙”现身,周侗看出这道人的不凡,惜才之心又变成好奇,继续跟了过来看到这一场热闹。 胡垆听了周侗讲述的这一番经历后,对其中的两件事情最感兴趣,一是那完颜阿骨打身上的古怪能力从何而来,二是“黑水神宫”的两位护法是怎样的人物。 周侗手抚长须沉吟道:“不管那完颜阿骨打的能力从何而来,老夫以为这都并非一件坏事。依老夫暗中观察所见,此人性情坚忍勇决又不甘雌伏,实在是个枭雄一流的厉害人物。他既然掌握了这种能力,必然不甘心继续臣服辽国遭受奴役盘剥。若有朝一日女真族起兵反辽,必然能令辽国大大地头痛一回,我大宋则可更加安心一点。” 胡垆道:“老先生既说那完颜阿骨打是个枭雄,难道不担心他有朝一日会取代辽国,成为大宋更大的威胁?” 周侗摇头笑道:“女真部地域人口都十分有限,更没有足以匹敌通玄天人或陆地神仙的大能力者作为底蕴,最多给辽国造成不小的麻烦,却不大可能取而代之。” 他说的是“不大可能”,其实心中想的则是“绝无可能”。 胡垆没有在这问题上与对方辩论,一来此刻空口无凭,多说无益,二来……也有人不会再留给他们时间继续闲聊。 第二百二十章 枪如惊龙,刀如飞龙 周侗见胡垆忽地住口不言,转头向一侧张望,先是微微一怔,随即心头也生出感应。 因为胡垆此刻修为未复,方才又是用了一手御火之术歼敌,故此周侗一直将他当做道门修士。 此刻见对方能先自己一步有所发现,他在刷新对胡垆实力估测的同时,也由衷地感叹一开始便由最神秘莫测的神魂之力入手修行的道法,果然有许多武道所不及的神奇之处。 便在两人先后侧头张望后不久,两条人影飘然而至,身法轻灵,似缓实疾,倏忽已至近前。 来者一男一女,一着黄衫,一穿白裙,一个挺拔英武,一个娇小柔美,貌似三旬左右,实际年龄都该大出不少。 两人腰间各佩一口长剑,护手分别呈现展翅而飞的雄鹰与矫燕造型。 两人并不理会胡垆与仇五,只面向周侗一起拱手。 那男子以一口流利的汉话道:“周大侠,咱们交手十余次,追逃逾千里,到如今总该做个了结了罢!” 周侗摊手道:“金鹰、银燕,老夫固然打不过你们夫妇二人,但你们夫妇也留不住老夫。所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大家便在此地和和气气地分手岂不最好?” 这以“金鹰”为名号的男子没有回应周侗,却转向胡垆和仇五道:“两位是周大侠请来的援兵,还是只偶尔萍水相逢?若是后者,便请即刻离开,以免遭池鱼之殃。” 周侗心中微觉不安,连日来大家交手多次,彼此都该知根知底,怎地对方言语间透出能吃定自己的信心。 不管对方是虚张声势还是另有凭恃,他都不想将胡垆与仇五拖入自己的麻烦中来,当时便要开口替两人撇清关系。 胡垆却抢先一步笑道:“常言道白头如新,倾盖如故。不巧得很,贫道与周老先生应该算是后者。因此这一场热闹,贫道是定然要插一脚的了!” “我我也一样!” 仇五本来被这四人身上不经意间散逸的气机压迫得几乎喘不上气来,此刻听到胡垆云淡风轻的这一句笑语,情不自禁地热血沸腾,虽有些艰难却仍毅然决然地喊出这句话。 周侗先是一呆,随即纵声长笑,大有豪迈气概:“好,今日老夫与两位新识的老朋友并肩作战,领教一下黑水神宫两位护法的高招!” 那号为“银燕”的女子闻言柳眉倒竖,娇叱道:“既然牛鼻子自己寻死,咱们黑水神宫又岂殚杀人!” 她这句话只针对胡垆,提也未提仇五,显然是完全没将他放在心上。 话音未落,两人腰间的长剑同时铿然出鞘,身剑合一掠空而起,双剑合璧凌空下击,森寒如冰、耀目如电的剑芒如漫天星雨洒落,笼罩了三人所在方圆十丈的空间。 “胡道长,分而击之!” 周侗口中出言提醒,同时将肩背一耸,背后斜背的一个长条形皮囊顶端飞出三节短棍,在入微之境的真气操控下于空中自动连接组合,变成一杆长达丈二的如意金枪,落入他张开的双掌之内。 一枪在手,这位老先生身上的气势登时一变,由一位慈祥和蔼的长者变成一尊凛然不可侵犯的庄严神圣,而这杆如意金枪便是受这尊神圣驱使,飞天则行云布雨、潜渊则鼓浪推波的金龙。 夭矫如龙的金枪摇头摆尾搅乱漫天星雨,震颤着幻化出无数修长锋锐枪尖的光影,笼罩向空中挥剑下击的金鹰。 胡垆既然决定插手此事,便不会有半分迟疑。在周侗出手的同时,他右手一推,将仇五推出十数丈外脱离对方剑势笼罩范围左袖一扬,身前凭空现出三柄暗金色龙形飞刀。 这三柄飞刀凭空悬浮这胡垆身前,刀身嗡嗡震鸣不休。 他上一世修行到了大宗师之境的极致,除了一身精纯凝练的真气渊深如海,用以从心所欲、精密入微地掌控运用如此庞大真气的精神力量也水涨船高。 到再次穿越前的几年,胡垆已经窥得传说中以精神驾驭物质的“以神御刃”之妙。 因为尚未接触过完整的关于神魂之力修炼和运用的秘法,他自己琢磨出的“以神御刃”的法门远未臻完善,若御使的是寻常兵器,威力实在乏善可陈。 但他身边有三柄已伴随其穿越三次、同样因某种神秘原因而获得进化的龙形飞刀。 这三柄飞刀的神异之处主要在于能够承载胡垆的精神力,令其即使离手飞出,只要不超出一定范围,仍能受胡垆心念影响而生出变化。 如此一来,这三柄飞刀仿佛天生为他未尽完善的“以神御刃”之法而造,在百步之内御使起来当真如臂使指,而且威力绝不逊于以手发射。 在修为尚未复原的情形下,除非全力激发几项异能,否则这三柄飞刀便是他能用以抗衡一位大宗师唯一手段。 那边的周侗枪出如龙,这边的胡垆心念一动之间,三柄飞刀亦如三条迷你小龙经天而过,破开金鹰银燕泼洒的满天剑芒。 呈品字型射出的三柄飞刀中,上方居中的一柄锁定了银燕的咽喉,下方左右两柄则提前封堵银燕的闪避方位。 金鹰、银燕虽然都察觉胡垆是个高手,却没有想到会如此棘手。 两人这惊愕之余,倒也没有乱了方寸,一个剑光暴涨以攻对攻硬撼周侗的长枪,一个剑势倒卷回旋要困住胡垆射来的三柄飞刀。 周侗枪如惊龙,周身携千霆万雷,抖动间发出一连串霹雳炸响,爆开一团团蕴含无穷威力的绚丽枪花。 胡垆刀如飞龙,由神魂驾驭心念驱使,避开银燕长剑的缠绞之势后,在其身周盘桓穿梭,攻势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 面对如此厉害对手,金鹰和银燕都再难分心兼顾联手合击,只能竭尽全力与各自敌人酣战。 银燕与胡垆这边一时尚难分胜负,金鹰却在周侗的金枪下渐渐显出败像。 他们夫妇二人心意相通,意识到久战于己方不利后,不约而同地变幻剑势摆脱对手纠缠,飞退到十数丈外拉开来双方都距离。 周侗和胡垆都是老江湖,均猜测对方定有后手,因此放弃了追击,并肩而立凝神戒备。 那边的银燕却收了长剑,从怀中取出一尊高约三寸的白玉雕像,捧在手中与金鹰一起躬身施礼,面上尽是恭谨虔敬之色,齐声道:“属下无能,烦请宫主出手,歼此强敌!” 第二百二十一章 天人造化,天外飞仙 随着金鹰、银燕的一句祷祝,那尊三寸白玉雕像忽地从银燕手中冉冉升起。 胡垆心中警兆大增,急忙将手一指,先前召回身边的三柄飞刀化作三道金色电芒破空而出,分从三面射向那已升到十数丈高空的玉像。 刀尚未至,那一尊白玉雕像却陡然自己先一步爆开,化作一团约有七尺直径的白色气团。 三柄受胡垆神魂驱使,其威力足以洞金穿石的飞刀只与这白色气团稍稍一触,立时便被其中蕴含的一股沛然莫测之力阻住进而反震弹飞。 胡垆忙以神魂将分向三面弹飞的飞刀召回,直接收回了碧玉葫芦的空间内。 “这是天人通玄造化的手段,‘黑水神宫’的宫主出手了!” 周侗的面色极为凝重,这才知道金鹰、银燕方才表现出的自信从何而来,当即握紧了手中如意金枪,沉声道, “道长,烦请你带了仇小哥儿先走一步,若老夫留得性命,自会赶上来与你们会合。” 他虽如此说,但话中的决绝之意,分明已做了牺牲自己给胡垆和仇五换得逃生的机会。 在他想来,此事既然是因自己而起,自然也应该由自己来直面这几称必死的杀劫。 胡垆却摇头笑道:“若老先生有把握接下这一击,贫道偷一回懒原也无妨;若只是打算拼命,贫道自忖应比老先生多几分拼命后还能留住性命的把握。因此,这件事还是交给贫道罢。” 在说话的同时,他已经移步站到了周侗的前面。 便在两人说了这两句话的时候,空中的那一团白气已经向内一敛,化作一个云鬟雾鬓、雪衣霓裳的女子。 此女体有妖娆之姿,面有倾国之色,只是冷若冰霜看不出一丝情感波动,高踞虚空之上俯视胡垆与周侗,如天外仙人高踞九霄俯视尘世蝼蚁虫豸,目光中既无嗔怒亦无轻蔑,只是一片无视的淡漠。 她缓缓抬起一只宛如冰雪塑成的纤手,向着数十丈外的胡垆与周侗隔空一握。 随着她这一握之势,一只广有十数丈方圆、若隐若现的半透明巨大手掌凭空出现,与其手掌呈现同样的动作,却是抓握向胡垆和周侗两人。 看这一握之势的力量,当真是将两人当做了两只微不足道的小小虫蚁,打算一把捏死便算。 所谓:“天人交感,阴阳应象。” 故此修为臻达通玄之境的天人在举手投足间,天地元气皆可为我所用,神奇处万千变化随心而生,浩大处截江断流亦只等闲。 到了这等境界,除非是遇上势均力敌的对手,否则已不必讲究什么技巧招数、气势意境,只凭绝对优势的力量正面碾压便是最有效的杀招。 在这只元气所化巨手的一握之下,胡垆与周侗身周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坚逾精钢。 两人休说抵挡,连动一根手指都成奢望,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只巨手缓缓合拢五指将自己环入掌心,只待五指收紧彻底握拢,便要被这恐怖无比的庞大力量捏成两团血浆肉糜。 胡垆口中陡然发出一声暴喝,声如霹雳震动四野。 在暴喝声中,他的身躯暴涨数倍,瞬间长到三丈高下,一身道袍早就撑得四分五裂,身上只留下一件黑色无袖背心及齐膝短裤,露在外面的肌肤则闪烁着一层淡黄色晶光。 这一次胡垆是同时激发了“法天象地”与“金刚不坏”两项随再次穿越而得以提升异能,全力施为毫无保留。 挣脱体外的禁锢之力后,他先略略感受了一下这具伟岸如荒古巨人般的身躯中蕴含的澎湃巨力,以及足以支撑自己爆发所有力量、拥有金石之固的强悍体魄,而后双手盘抱结印,用出“归藏八印”中的一式“不周印”。 合抱的双拳携巍巍山岳之力,随着他两条铜柱般长腿的前冲之势,狂暴无比地轰在堪堪便要合拢的元气大手掌心。 一声轰然巨响宛如石破天惊,元气大手被胡垆以最纯粹力量发出的全力一击生生轰碎。 狂暴的气浪席卷八方,连站在胡垆身后的周侗这位大宗师以及站在十数丈外的仇五,都如狂风中的枯叶般被气浪裹挟着,身不由己地飞出老远。 周侗尚能勉强定住身形平稳着陆,仇五则摔个鼻青脸肿七荤八素。 胡垆仍站在原地,身形却急剧缩水变回原来的大小。 对上一位通玄天人蕴含杀意的手段,尽管只是凭借一尊玉像隔空施展,胡垆也不敢有丝毫保留,只这一击便将所有的力量耗得干干净净,所以立即打回了原形。 幸好那位“黑水神宫”宫主施展这等手段也并非毫无限制,发出一击之后,借元气幻化的身形随即溃散,变回那尊三寸白玉雕像向下坠落。 下方的银燕则纵身掠起,伸手便要将玉像接住。 胡垆不知对方如此做是出于对那位宫主的尊崇,还是这雕像能重复利用,当时选择了最稳妥的处理办法。 他虽然力气耗尽,却仍有底牌可用,当时将口一张,发出“吒”的一声大喝。 随着喝声,竟有一道霹雳从口中喷出,劈中堪堪被银燕抓在掌中的玉像上。 这一道霹雳与他的第四项异能“御火吐焰”相伴而生。 随着一声炸响,这一道凝聚雷火之力,拥有极恐怖破坏力的霹雳先将那一尊玉像劈成粉碎,随即将抓着玉像的银燕劈得浑身冒烟遍体焦黑,连一声惨叫也不及发出便倒摔了出去。 “娘子!” 金鹰惊怒交加,急忙将摔落的银燕接住抱在怀中,却只满含仇恨地看了胡垆一眼,似乎要将这个神秘道人的相貌牢牢记住,然后便转身以最快的速度飞遁而去。 如今宫主赐下的杀手锏已失,妻子又身受重伤,他纵有不甘,也只能含恨而去。 这边的胡垆也终于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双腿一软一跤跌坐在地上。 除了前所未有的虚弱感,他也清楚感知到自己的筋骨与脏腑多处受损,伤势虽不致命,却需要好生调养一段时间。 第二百二十二章 黑水仙姬皎似雪,白山圣殿冷如铁 辽国疆域极北有一条大河,《旧唐书》谓之“望建河”,在河流附近逐水草而居的蒙古人则称其为“额尔古涅河”,亦即后世为黑龙江主要发源的“额尔古纳河”。 被辽国尊为圣地的“黑水神宫”,便坐落在大河蜿蜒转折环绕的一片天然绿洲上。 此时已到夕阳西下之时,一个身着白衣的人影,卓立于“黑水神宫”一座高塔的顶端,星眸凝霜遥望南方。 这女子的身形相貌,与金鹰、银燕祭起的白玉雕像所化之人一模一样,正是“黑水神宫”宫主本尊。 与元气化身相比,她的本尊似乎更多了几分宛如穹空皓月,令人只能仰望却自惭形秽且自愧高不可攀的尊贵圣洁气质。 向南方遥望片刻后,她忽地张口轻唤一声:“鹰奴!” 其声婉转悦耳,空灵飘渺,只是与她有倾国之色的俏脸一般,淡漠平静似乎不含一丝情感波动。 因为这白衣如雪、肌肤胜雪,连目光与声音都寒如冰雪的女子存在,落在高塔及她身上的夕阳余晖也似乎变成冰雪般的银白而失去温度。 片刻之后,空中倏地一暗,似乎有什么东西遮蔽了夕阳的余晖。 同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 但那狂风吹到黑水宫主身前时,便似被某种神秘的力量泯灭,连她的一片衣角也不能掀动。 一只白头、苍羽,钩喙与利爪宛如精钢铸造,双翼伸展足有七丈的巨鹰以与它庞大身形绝不相称的轻灵矫捷翩然而落,将比黑水宫主高出数倍的头颈弯下,满是恭谨之态地低垂至她的身前。 黑水宫主抬起一只素手,在巨鹰的白头上轻轻抚摸一下,随即道:“金鹰和银燕遇到麻烦,你去接他们回来!” 巨鹰发出两声啾啾低鸣算是回应,随即舒展双翼鼓荡生风,庞大的身躯借风力扶摇而上,在这高塔的上空盘旋三匝,而后认准正南方向振翅飞去。 高塔上恢复沉寂,黑水宫主凝立半晌,似陷入沉思。 不知不觉金乌西坠,玉兔东升,如一顶巨大穹庐般笼盖四野的黑沉沉天幕上繁星闪烁,列布如棋。 如一尊冰雪雕塑般卓立良久的黑水宫主忽地发出一声幽幽轻叹:“天星移位,未来的一切重归混沌,再不可知。但这对于辽国以及与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黑水神宫而言,未必是一件坏事。而一切变数的根源,似乎都在……” 她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已微不可闻。 另一边远在辽东的长白山下,女真族完颜部首领阿骨打也在拜谒了辽国皇帝之后,带着一肚子的怨恨回到族中。 一干兄弟子侄见阿骨打归来,不免要设宴为他接风。 酒宴之上,阿骨打的弟弟吴乞买问起他此行的详细情况。 阿骨打重重一拍桌子,怒道:“说起来便令人气愤难平,那辽国皇帝委实不是个东西,根本便瞧不起咱们女真人!” 随后他将此次耶律延禧会见女真各部首领的经过述说一遍,最后道:“辽国人平日对女真各部肆意盘剥,咱们用性命得来的兽皮、人参、东珠,倒有大半被他们轻易拿去。 “过去辽国势大,咱们不管心中如何不满,也只能认命。如今的辽国却如一头到了暮年、爪牙俱钝的老虎,我却不甘心再由得它趴在咱们女真人身上啃食血肉,索性抄起家伙打他娘的!” 此言一出,宴上的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都作声不得。 阿骨打的长子斡本有些迟疑地道:“辽国有万里疆域、百万兵甲,只凭咱们完颜部这些人,恐怕力有未逮。” 他的话算是代众人问出来的。 此时辽国的强大深入人心,即使近年来内忧外患不断,他们也从不敢想象有哪一个在辽国统治下的部族可以动摇其根基。 阿骨打浑不在意地摆手道:“只凭咱们完颜部是肯定不成的,所以我打算先统一女真各部,然后再和辽国碰一碰。” 斡本苦笑道:“即使统一女真各部,也最多聚集两万人马,如何敌得辽国的百万大军?” 阿骨打顿时火气,抓起酒碗砸过去骂道:“你这小子简直不像老子的种!他辽国纵有百万大军,也不可能一股脑调来打咱们女真人。咱们今天吃掉他十万,明天再吃掉他十万,终有一天能够将他的百万大军吃个干干净净!” 斡本被老子骂得低头不敢做声,一旁的吴乞买忙打圆场道:“大哥此言确实有理,但还有一件事不得不考虑。” 阿骨打消了点火气,问道:“是什么事?” 吴乞买道:“辽国的军队因太平日久,确实已失了锐气,咱们女真人的勇士以一当十绝无问题。但大哥也不要忘记还有一个‘黑水神宫’,那里都是如当年的萧峰大哥一般的武功高手,听说黑水宫主甚至比萧峰大哥还要厉害。咱们女真人冲锋陷阵不在话下,却难以抵挡这种高手。” 阿骨打的几个兄弟和年长一点的儿子闻言纷纷点头,他们当初都曾亲眼见过萧峰的神威,即使二十年过去仍记忆犹新。 阿骨打面上忽地显出一抹诡秘笑意,举掌在身前的桌子上一拍,坚厚的桌面上应声显出一个手掌形状的破洞,边缘整齐宛如刀裁。 宴上众人立时看呆了眼。 他们都知道阿骨打天生神力,要说一掌下去,将整张桌子拍得支离破碎也不足为奇,但眼前的效果,绝不是空有力量能够做到,必须还有极高深的武功造诣。 阿骨打收回手掌,淡淡地道:“明天跟我去一个地方,你们很快也能拥有与我一样的能力,到时便不用再怕那什么‘黑水神宫’!” 众人闻言,看一看桌面上的破洞,目光中都燃起炽热的火焰。 转过天来,阿骨打带着族中一批体魄资质最好的青少年子弟上了长白山,一直到了主峰顶部的天池。 来到宛如一块巨大碧玉镶嵌在群峰之间的天池之畔,他第一个脱掉外衣,只穿着一条短裤,没有丝毫犹豫地一头扎入冰寒刺骨的湖水中。 吴乞买紧随其后,余者亦前赴后继纷纷入水。 等入水下潜十数丈之后,众人都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方才明明空无一物的天池底部,此刻却凭空现出一座黑沉沉冷幽幽、浑然一体宛如用精铁铸造而成的巨大殿宇! 第二百二十三章 雁门绝壁无余字,豪侠义举有人知 再说胡垆与周侗击退“黑水神宫”的金鹰、银燕两大护法后,因胡垆受伤不轻,又忌惮“黑水神宫”再派追兵,他们便带了仇五一起离了古北口,全速南下进入大宋境内。 此后周侗还要回转东京,将此次在辽国的所见所闻告知在朝中为官几位老友,作为推演宋辽关系的依据。 胡垆则说自己没甚具体去处,打算先四处随意逛一逛,最后再去领略东京繁华,到时再与周侗相见。 周侗仔细询问了胡垆的伤势,得知他还需要调养一段时间,便建议由仇五随行服侍。 他提出这建议却存了一举两得的心思,除了考虑到伤中的胡垆需要人看顾,也想仇五这自己欣赏的年轻人若能随行在胡垆这等高人身边,但能得其指点一言半语,也足以受用终身。 仇五却没有想得这般深远,只是念着胡垆在“饿虎寨”救了自己性命,自己理所当然地该极尽所能报答,当时没有丝毫犹豫地一口答应下来。 当时双方在一处岔路口分道扬镳,胡垆有了几次穿越的经验,上一世再次穿越前做了充分的准备,在碧玉葫芦的空间内贮藏了各种物资,其中也不乏财物。 他随手取出一片金叶子,让仇五去附近的集镇购买了一辆骡车,自己坐在车内,取出几样灵丹吞服后运功化开药力疗伤,仇五则充作车夫,挥动一杆长鞭转向西行。 其实胡垆心中已经有了要去的所在,一路指点仇五往代州雁门关的方向行进。 先前在周侗口中听到萧峰、虚竹和段誉这三个耳熟能详的名字,他便知道这世界远比自己初时所想的复杂。 如今左右没有什么要紧去做的事情,胡垆便想去萧峰绽放人生最后绚烂的所在一游,凭吊这位自己最佩服却因晚来了二十年而无缘一见的好汉。 一路之上无甚大事,胡垆除了养伤,便是随口指点仇五几招刀法。 以他如今的武学修养,早就只用几眼便看透了仇五的根骨禀赋与武功路数,信手拈来的几招刀法中不仅最切合仇五,而且在刀招之外,还含有相应的辅助拳掌、身形步法、内息运行等法门,包罗之广,差不多已可以拿来开宗立派。 仇五人虽耿直,却不是傻子,绝不至弄不清这些功夫的价值。 他知道以胡垆这等神仙般的人物,也用不着自己如何报答效力,自己所能做的,也只有加倍用心地服侍。 如此只是十几天的工夫,仇五已是武功大进,真正抵达后天圆满之境,隐隐地已触摸到以前只是奢望的先天宗师的门槛,只看何时机缘到来灵光一闪,便能水到渠成地完成突破。 这一天两人终于到了代州,胡垆这良医自医的手段也当真不差,已将伤势调理得七七八八,失去的修为也随着时间推移飞速恢复,如今大致已有了前世巅峰时的两成左右。 当日天色已晚,他们便在代州城内寻客栈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将骡车留下,步行出了北门,径往三十里外的雁门险道。 如今胡垆神魂壮大,早年许多模糊的记忆都能清楚回忆,连当时并未关注到的一些细节也纤毫无遗,因此半步冤枉路也没多走,很快便寻到位于雁门关西侧高山上的一条偏僻山路,进而寻到一处最利伏击的转角。 此处的狭窄山道一侧是峻崖绝壁,一侧是无底深谷。右侧山壁的绝大部分都平整光滑,唯有正中的一大片山石上凹下一层,表面遍布斧凿印痕,显然上面原本有些图文之类的东西,却被人蓄意破坏。 在斧凿印痕的周围,又清晰地印着数十个深陷数寸、足有二尺方圆的手掌印记。 仇五举起自己的手掌向其中一个掌印比了一比,咋舌道:“道长,这人的手掌怎地如此巨大?” 胡垆摇头笑道:“这不是真正的手掌印记,而是用隔空掌力印上去的。” 说罢,他左手在身前画个圈子,右掌从圈中推出,向着两丈外的石壁隔空发了一招“降龙十八掌”中的“亢龙有悔”。 一掌推出,也未见罡风气劲流溢,那石壁上却发出“蓬”的一声轻响,应掌势塌陷了一个掌印,大小深浅都与原来的掌印差相仿佛。 在仇五满是惊叹崇敬的目光中,胡垆收掌若无其事地道:“大凡隔空掌力,最难的便是收束真气,令掌力凝儿不散。这掌击石壁之人的修为和掌法其实都已出神入化,若非当时心情激荡难以自已,这掌印该是与他手掌一般大小,深度也最少要加倍。” 仇五对于胡垆要来这荒山野岭的目的本就好奇,如今听他言下之意,却有了些猜测,便试探着问道:“道长,这位在石壁上留下掌印的前辈,可是你的朋友?” 胡垆摇头笑道:“只能说神交已久,确是缘悭一面。” 仇五愈发好奇,猜不到是怎样一位了不起的人物,竟能令这位神仙般的道长如此看重,明明素未谋面却特意来看他留下的印记。 胡垆看出他的好奇,含笑问道:“你可还记得周老提到的萧峰?” 仇五恍然大悟,随即却又生出更大的疑惑:“依周老英雄所言,那位萧大侠以一己之力令宋辽止息干戈二十年,实在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大豪杰。但如此英雄人物,又有如此功业,在武林中该是众口称颂才是。小人自幼随家父行走江湖,为何竟从未听人说过他的事迹?” 胡垆哂道:“那自然是因为这位萧大侠是契丹人而非宋人。因此在大宋存档的文书中,辽国多年罢兵休战确实与萧峰有关,却是边军将士用命,死战之后阵斩了辽国南院大王萧峰,令辽国君臣丧胆之故。 “武林中的那些英雄好汉虽明知朝廷胡扯,但总不会为了一个契丹人损大宋的颜面。于是,有些良心的选择缄口不言,更有一些人则选择顺水推舟,以图掩盖当年的一些事情。” 仇五浓眉紧皱道:“如此岂非颠倒黑白?” 胡垆叹道:“傻小子,在许多人心中,世上本就没有黑白,只有利益。偏偏这些人又拥有足够的权力,去评判世间的黑白。” 随后他不再理会被自己这几句话弄得人生观有些颠覆的仇五,探手入袖中,从碧玉葫芦的空间中取出一大坛酒来。 这是胡垆前世自酿的顶级美酒之一,有个名目唤作“烈日丹”,酒性之烈天下无双。 他用真气震开酒坛封口,转身来到悬崖边上,朗声道:“萧兄英风侠骨,纵使湮没于史册,却终究不磨灭于人心。贫道且以自酿的这一坛烈酒,聊以告慰萧兄在天之灵!” 说罢,倾斜坛身,毫不吝惜地将坛中瑰丽如红霞的酒液倾泻入深谷之内,浓郁酒香随山风远远飘散开去。 等到一坛酒见底,胡垆连坛子抛落谷中,耳边忽传来一个柔和的声音: “道长如此盛意拳拳,在下权代大哥谢过了!” 第二百二十四章 逍遥传人,慕容后裔 仇五在突然听到这句如在耳边响起的话时吓了一跳,左顾右盼却并不见半个多余的人影。 胡垆却没有丝毫惊讶,悠然笑道:“来者是虚竹子先生还是段誉皇爷?嗯,以段皇爷的身份,等闲不便轻身离开大理,贫道猜你定是灵鹫宫主虚竹子先生。” 回应胡垆的却是一个小女孩儿银铃般悦耳的笑语:“咦,你这牛鼻子倒也有些小聪明!” “菀儿,不许无礼!” 随着先前那柔和声音的一句训斥,两个身影从上路一侧数十丈高的绝壁上飘然落下,落地时点尘不惊声息全无。 只这一手轻身功夫,仇五便自忖便是苦练一辈子也难以望其项背。 来者是一个已蓄了短髯的中年男子和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儿。 男子浓眉大眼,却是掀鼻厚唇,两耳招风,相貌本来委实令人不敢恭维。 但他头带了一顶高冠,身上穿着一件天青色广袖宽袍,手中轻摇一柄白翎羽扇,这一身颇有几分古风的装扮再配上其人在不经意间天然流露的清宁出尘气质,却有令他拥有了一种返璞归真的朴拙魅力。 至于那女孩儿,则十足是个已呈现出几分绝代风华的美人胚子,杏目桃腮,悬鼻樱唇,穿着一身紫色合体衣裙的身躯纤美娇柔。 胡垆方才看得清楚,两人从崖上落下时,男子用手中羽扇轻托着女孩儿的手臂。否则,那女孩儿虽赫然已是先天之境的修为,却也做不到从如此高度落下而从容如斯。 此刻那男子携女孩儿上前几步,当先以羽扇抚胸躬身作礼,口称:“虚竹子见过道长。这是小女紫菀,在下素日疏于管教,方才言语冒犯,尚乞见谅。” 那名为“紫菀”的女孩儿见父亲郑重行礼,便也收了脸上的笑意,跟着也向胡垆施了一礼。 胡垆这位“虚竹子”举止从容,仪态优雅,一派大家雍容气度,不由在心中暗道果然是“居移体,养移气”,这位习得绝世武功,做了逍遥掌门、灵鹫宫主统领群豪,后来更令一国公主下嫁,到如今已再不复当年那个迂腐木讷的小和尚了。 心中想着,他也稽首为礼,含笑道:“好说,贫道胡垆,道号‘太朴子’,见过居士。” 双方见礼已毕,虚竹子便问出心头的一个疑惑:“方才道长掌击石壁,用的当时‘降龙十八掌’中的一式‘亢龙有悔’,却不知与丐帮有何渊源?” 胡垆摇头道:“贫道早年有些机缘,偶然得了一部‘降龙十八掌精义’,却并不认识丐帮中人。” 虚竹子微微颔首,倒也没有怀疑此言不实。 方才他心中的疑惑,不仅在于胡垆如何会用“降龙十八掌”,还在于胡垆所用的“降龙十八掌”深具阳极阴生、刚柔并济之妙,与义兄萧峰至大至刚的掌法路数颇不相同,确实应该另有来历。 至于胡垆究竟是从何处学得这掌法,若是在二十年前,他定然已冒冒失失地开口询问,如今却懂得适可而止。 然而他终究对胡垆有几分好奇,从方才那一掌来看,这道人的武功修为该是不及自己深厚,但对方又能无中生有凭空变成偌大一个酒坛,似是通晓玄门道法。 他虽然僻居天山,但手下有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岛岛主分布天下各地,消息最是灵通,却从没听人说过这位胡垆道人。 偏偏此人又似颇为熟悉自己兄弟三人,不仅对义兄萧峰之事了如指掌从而随口点评,更凭着自己的一句话猜到自己身份。 比起对方所用“降龙十八掌”的来历,他更想知道的是对方这个人的来历。 江湖中人,初次相见时请教师门出身乃至惯常礼数,却也无须避讳什么。 当时他拱手相询,而胡垆也自然仍拿出先前糊弄周侗的那一套说辞回答,合情合理又无法验证,虚竹子也只能权且信了。 两人正说话间,远处山路上忽的传来一阵急骤的马蹄声响。 从啼声的紧密程度判断,来的当是一匹追风逐电的千里良驹。 只是在如此险峻山道纵马疾驰,稍有不慎便要摔落一旁的无底深谷,可见那骑士不仅胆大包天,也对自己的骑术深具信心。 胡垆注意到虚竹子父女在听到蹄声时,脸上神情都略有变化,虚竹子是有些感慨和无奈,虚紫菀则是跃跃欲试的兴奋之色,便知道来的该是他们的熟人。 不多时,那蹄声越来越响,倏忽间便有一团白影从山路前方的拐角处转出,携着一团狂风掠至众人身前。 随着一声长嘶,那白影在狭窄山路上做了一个极惊险的人立而起动作后停了下来,却是一匹通体似雪、神骏如龙的白马。 马上的骑士是一个金冠束发、白衣胜雪的少年公子,面容俊美无俦,双目亮如晨星,一对修长剑眉斜飞入鬓,由内而外透出一股肃杀凌厉气势。 这公子翻身下马,手扶腰间佩戴的一柄四尺乌鞘长剑上前几步,向着虚竹子拱手,朗声道:“姑苏慕容燕,见过虚竹子先生!” 他虽然只有十四五岁年纪,但在面对虚竹子这位统领群豪的武道大宗师时,仍是举止大方得体,神态不卑不亢。 虚竹子叹道:“慕容公子,我已经在灵鹫宫给你留了书信,说明将至雁门拜祭义兄,事毕自然回转,请你在宫中暂候数日。怎地你如此性急,竟随后追了上来?” 慕容燕淡然道:“在下也正有意见识河朔之地高手的风采,故此并未在灵鹫宫稽留。” 虚紫菀在一旁早按捺不住,跳出来喝道:“慕容燕,你既然等不及要吃第三次败仗,那便快些拔剑!” 慕容燕面对这年龄相仿,姿容绝世的女孩儿,却没有任何少年人的慕艾之意,竟当真抓住腰间长剑的剑柄,将一口寒芒闪烁的四尺青锋掣出鞘外,神色肃穆地向着对方施了一个剑礼,郑重道:“去年再次败于虚姑娘剑下,在下知耻后勇,潜心苦修一载,自信已大有长进,姑娘却需小心一些了。” 虚紫菀撇嘴道:“你去年也是这般说的,还不是一样败了。” 话虽如此,她却也不敢当真大意轻敌,当即探手在腰间一拂,手中立时多了一柄通体紫光莹莹,颤巍巍的剑身薄如蝉翼的三尺软剑。 第二百二十五章 双剑争辉,安辨雄雌? 眼见得女儿要与人比剑,虚竹子却并未表现出多少担心,反而顺势向旁退开几步,与胡垆并肩而立,一起看着已成对峙之势的两个少年男女。 胡垆向虚竹子低声问道:“昔年江湖中有‘北乔峰,南慕容’之说,这位慕容公子,可与那‘南慕容’有些瓜葛。” 虚竹子叹道:“他正是慕容复慕容公子之子,因慕容复已在数年前病逝,这孩子已经是燕子坞参合庄的主人。三年前,他还只有十二岁时,便孤身仗剑闯入‘灵鹫宫’,说是要凭手中之剑挑战我宫中高手。 “初时大家还没将一个孩子放在眼里,‘灵鹫宫’所属‘九天九部’中有几个低辈弟子先后上场,却都被他三五剑击败。 “我也是看他动手之后才发现这孩子年纪虽小,功力亦未臻高深,却是天生剑骨,一柄长剑隐隐地已有几分卓然自立的大家气象。 “实不相瞒,当时我确实有些犯难,‘灵鹫宫’中当然还有人能胜过此子,却都是四十岁以上的年纪,一旦下场未免落下以大欺小的口实。 “幸好小女自告奋勇,接下这孩子的挑战。他二人在宫中斗剑,酣战上千招后,终究是小女凭着‘灵鹫宫’的底蕴略胜了一筹。 “此子虽然落败却并不气馁,说明回家苦练一年后再来挑战。到第二年果然如约而至,而且修为剑法都大有精进。幸好小女因有这对手砥砺,这一年来也颇为用心修行,总算仍保持了胜绩。如今却是他们第三次交手了。” 便在虚竹子叙述慕容燕身份来历之际,场中的两个对峙良久,一青一紫两口都属神兵利器的长剑同时铮鸣做声,身剑合一化作分呈青紫二色的光团,向对面疾冲而去。 两个光团一触之下,登时迸发出愈发绚烂的青、紫二色光雨,同时传出一连串如同清脆如珠落玉盘、密集如雨打芭蕉的叮叮当当声响。 站在胡垆身后的仇五早看得瞠目结舌。 这些天得了胡垆的指点后,他的修为一路突飞猛进,连以前可望而不可即的先天之境也已触摸到门槛,虽然不至于飘飘然忘乎所以,但心中总不免有些窃喜。 如今遇上少年男女,不仅一手剑术超凡脱俗,远非刚刚开始修习胡垆所传刀法的自己可比,修为更是都已臻达了先天之境,再算上彼此间四五岁的年龄差距,自己比人家落后实在太多。 慕容燕与虚紫菀都是以快打快,两柄长剑使得如掣电飞虹,在狭窄的山道上纵横飞舞,只见剑光而不见人影。 胡垆看了片刻,又向虚竹子问道:“这位慕容公子所用剑法,似乎并非他慕容家的家传武功。” 虚竹子颔首,面上显出赞赏之色:“这正是此子不凡之处,他自称其父当年落败受辱,足见慕容家武功尚有破绽,因此立志要于家传武功之外另创绝学。此刻他所用的剑法,便是参研慕容家‘换施水阁’中百家武学后萃取提炼的精要。虽然距离别开天地自创一家还远,但能够活学活用,已殊为难能可贵。” 胡垆虽也同意对方的观点,但看他在说话时,看着激战正酣的一对少年,居然现出些欣慰之色,心中不觉有些好笑,暗忖道:“你这滥好人莫不是看这位慕容公子人品武功出众,又向化解昔年的一些恩怨,所以生出乱点鸳鸯谱的主意罢?若当真如此,那却又热闹可瞧了……” 这一世他的“天视地听”异能进化,除了洞幽烛微之外,还能够勘破虚妄。 方才慕容燕出场报名时,他立即联想到早年记忆中的一段故事,便潜运能力暗中观察,果然发现这少年呈现在旁人眼中的竟是一层幻象。 这幻象则是源于他随身佩戴的一件颇为神奇的宝物,也正是因为这件宝物的存在,所以连虚竹子这位入微大宗师也被瞒了过去。 慕容燕和虚紫菀已是越都越急,双剑剑气纵横,将一侧的石壁斩得石屑纷飞,遍布纵横交错的剑痕。 慕容燕的剑法越变越奇,除天下各门各派的剑法之外,连刀、枪、鞭、棍等器械连同拳掌指爪的手上功夫,都能凭借一口长剑变化后施展出来,虽然是东采一招、西撷一招,却能凭着对出招时机、角度的调整完美衔接,直如行云流水般流畅自然。而这一路剑法也似永无穷尽,双方交手以逾千招,他的长剑招式竟没有一次重复。 与之相比,虚紫菀传自父亲的“灵鹫宫”剑术虽然精妙绝伦,招式变化亦称繁复,却终究有其穷尽,用出的剑招以不可避免的有了重复。 如此一来,一旦她所用剑术被对手摸到一点规律,只怕立时便有败阵之虞。 “困位变未济!”胡垆忽的开口唤道。 话声不高,却清晰传入交手两人的耳中。 慕容燕一时未明所以,虚紫菀却是心中一动。 因为她接下来一招出手的方位,正是六十四卦中的“困”位。 交手三次,她也知道对手的武功进境一直在自己之上,这一次只怕再难维持胜局,想到这道人颇有些古怪之处,其指点或许大有道理,当即顺势变招,将出手一剑的方位转为“未济”。 这一剑刺出,却正指向慕容燕剑招变化间唯一的一处破绽,迫得他不得不放弃已经挣到的一线优势,退后三步重新布局组织攻势。 “小畜便中孚!”胡垆却并不停口,继续喊话指点。 虚紫菀一招见效更无怀疑,依照胡垆指点再次出剑,剑招亦随之微做调整,由原本准备攻击的“小畜”位,转到“中孚”位。 这一剑仍指向慕容燕正准备施展的剑招中的破绽,迫得他不得不再退三步。 “大壮变归妹!” “丰位变震位!” “需位变节位!” 胡垆呼声不停,虚紫菀剑招连环,紫光闪动间,迫得慕容燕连连后退。 虚竹子见慕容燕长眉紧蹙,似有气苦之意,心道:“道长虽是好意,却令菀儿胜之不武。” 想到此处,他也开口唤了一声:“既济变屯位!” 慕容燕听在耳中,出手还攻对手刺向“既济”位的一剑,下意识地便转向“屯”位,竟立即稳固住防线不再后退。 胡垆面上现出笑意,继续出言指点虚紫菀出剑的方位,虚竹子亦不断提点慕容燕,令本来失衡的战局重归胶着之态。 如此一来,这一战已等若是胡垆与虚竹子隔空交手,只是胡垆出手帮的是人家的女儿,虚竹子出手帮的却是女儿的对手,其中的关系实在有些耐人寻味。 第二百二十六章 不肖之子,贫道佳徒 在胡垆与虚竹子口头指点之下,慕容燕和虚紫菀再次酣战三百余招,彼此剑势渐趋返璞归真,先前诸般精妙玄奇的剑招尽都摒弃,只剩下抽、带、提、格、击、刺、点、崩等基本架势,但一招一式间俱都蕴含莫大威力。 若是只凭他们本身的修为剑术,面对如此远远超出他们修为境界的攻势,只怕接不下三五招便要落败。 为了接下对手越来越凌厉的攻势,他们又只能继续依照身后两位大佬的指示接招还招,渐渐地已经如牵线傀儡般完全身不由己。 “小畜变随位!” “无妄变遁位!” “损位变革位!” 蓦然间,胡垆做连珠三喝。 虚紫菀不假思索,依照胡垆喝声三招连发,剑招环环相扣。 虚竹子脸色微变,知道自己在对战局的把握上终于落在了下风,被对方看透了自己的后招变化而行此乾坤一掷。 若双方亲自下场,即使换做胡垆亲自挥剑来攻,他也有的是手段从容应对化解。 然而此刻他是以慕容燕为媒介出手,一招不慎,便再难有回天之力。 两人都是一时兴起而以这种近乎游戏的方式切磋,既然已是棋差一招,便该老实认输以免再输了风度。 当时他在心中暗叹,住了口不再指点慕容燕出剑。 随着虚紫菀手中的软剑紫光连闪三闪,慕容燕连退三步闪避,却终究还是差了一点,被那紫色软剑吐出的一丝剑芒在头顶扫过,将一顶束发金冠削掉半截。 这顶金冠的正中镶嵌了一颗指尖大小、圆润光洁的明珠,随着断裂的上半截金冠飞上空中而后掉落尘埃。 “哈哈,你……你……” 虚紫菀一剑得手,才不管是否得了旁人助力,何况对方也有自己父亲“胳膊肘向外弯”的帮忙,双方的第三次交手终究还是自己胜了。 只是她才发出畅快笑声,正要趾高气扬地说几句胜者的宣言,两只杏眼却蓦地瞪圆,一张樱桃小口也不由自主地张得老大。 除了虚紫菀,一旁的虚竹子和仇五也瞬间石化一脸呆滞,也只有胡垆这始作俑者仍一脸淡定从容。 原来便在那镶嵌明珠的半截金冠飞离慕容燕身外三尺范围的一瞬,他体外一层浅淡至肉眼难辨的光影如泡影般幻灭,随即这个少年的形貌便生出一些微妙的变化。 要说这变化也非改头换面般巨大,只是面部线条柔和了一些,少年人已开始凸起的喉结消失,到时一趴平川的前胸现出些弧度…… 只是如此一变,只要是有些眼力的,都能明白看出方才那个英气勃勃的俊秀少年,已经在眨眼间变成一个依然英气勃勃、却只能用一句“不让须眉”来形容的少女。 现出女子真身的慕容燕也呆立当场,但旋即又清醒过来,急忙用长剑在地上一挑,将落在地上的半截金冠挑起来用左手接住。 那金冠才落入手中,她体外的空气隐隐扭曲一下,那一层肉眼难见的光影重新覆盖全身,她的形貌也重新恢复旧观。 虚紫菀终于回过神来,脸上神色一阵急剧变幻,陡然间用力跺一下脚,俏脸上现出些羞恼交加、气急败坏的神气,怒冲冲骂一句:“原来你……你是个骗子!” 随即施展了学自三叔的“逍遥派”独门轻功步法“凌波微步”,沿着山路如飞而去。 只是在胡垆看来,这本该轻灵曼妙的“凌波微步”由此刻的虚紫菀施展出来,实在颇有几分狼狈逃窜的味道。 “菀儿!” 虚竹子也随即回神,想到自己先前生出的那个想法,甚至已经隐约向女儿吐露了一点口风,也只能暗骂自己眼拙又头昏,当时也只能向胡垆匆匆告罪一声,施展轻功去追赶女儿。 慕容燕则望着远去的父女二人背影低声轻叹,知道以后怕是再难让年岁与修为都相仿的虚紫菀作为对手,来砥砺自己的剑法了,而这一切的根源…… 她狠狠瞪了一旁若无其事的胡垆一眼,若非知晓自己绝不是这貌似忠厚实则满肚子坏水的道人对手,实在想拿剑在他身上刺几个透明窟窿。 然而她终究只能在心中想想,而后反手将那柄四尺长剑收入鞘内,转身走到在与人交手时即乖觉地避远了一些的神骏白马近前,手抓缰绳翻身上马便要走人。 “可叹!可惜!” 胡垆的声音忽地从身后传来,清晰的送入她耳内。 她自幼崇武尚剑,舍武功剑术之外的一切事情素来不萦于怀,但因为出身的关系,自幼还是耳濡目染了解了不少诡诈之术、权谋之道,并非猜不到胡垆用的是故作惊人之语以博人好奇并关注的说客伎俩。 只是胡垆已显露了几分手段,隐隐然已能与虚竹子这等大宗师并驾齐驱甚至稍处上风。从如此人物口中说出的话,又实在不能当做寻常说客之言等闲视之。 心中反复衡量几回利弊,慕容燕终究还是回头问道:“可叹什么?可惜什么?” 胡垆悠然道:“贫道所叹所惜者,是慕容氏后继无人!姑苏慕容氏为昔年大燕王室血脉,数百年来历代族人皆以兴复大燕为平生之志。最近的几代家主如慕容龙城、慕容博、慕容复等虽谋事不成,那也是天数使然。 “公子虽是女儿之身,但以一个‘燕’字为名,自然是身负先人复国之志。既是如此,公子该做的事情,便是广揽四方英杰,囤积军械粮秣,以便待时而动、乘势而起。如今你只顾沉迷武道,岂非本末倒置?” 慕容燕脸上神色变了一变,拱手道:“道长可是与我慕容家的先人有旧?此番良言不啻金玉,在下本当恭然受教。只可惜在下此身早许剑道,平生唯愿以掌中之剑败尽天下英雄,进而求索无上天人之路,只能甘为慕容氏不肖子孙了。” “好好,好一个‘不肖子孙’!”胡垆忽地拊掌大笑,“在贫道看来,你之‘不肖’实远胜他人之‘肖’。若你当真要做慕容氏的‘孝子贤孙’,去兴复那亡了几百年的鲜卑燕国,说不得贫道只能以大欺小,一掌将你毙于此地。” “你究竟是什么人?” 慕容燕心中一寒,虽然对方言笑晏晏,但她敏锐地感觉到这句话绝非玩笑。 胡垆摆手道:“贫道是什么人无关紧要,要做什么事才至关重要——你既立志以剑求道,贫道这里却有许多能窥视大道的无上剑法,你愿学否?” 第二百二十七章 北地大名府,笙歌翠云楼 大宋自太祖赵匡胤立国至今,共设有一主三从四处都城,分别是东京开封府、西京河南府、北京大名府、南京应天府。 仁宗庆历年二年,辽国于北境集结重兵,将有南侵之意。 消息传至东京,满朝文武莫不惊疑,其中便有人劝宋仁宗迁都西京以避强敌。 唯有吕夷简力排众议,言明若放弃黄河天险,西京纵为金城汤池亦不足恃,莫如反其道而行之,升黄河以北的军事重镇大名府为陪都,宣示皇帝将御驾亲征。辽人秉持蛮夷畏强侮怯之性,见大宋摆出不惜全力一战的强硬态度,必然畏缩退兵。 事情发展果如吕夷简所料,而大名府亦就此成为大宋的第四座都城。 因为兼有军事要塞与陪都之一的双重属性,大名府既有坚城高楼、阔堑深壕,又有十里繁华、舞榭歌台。驻雄兵猛将,纳百万生民,实是当今天下有数的巨大城市。 如今的胡垆,正乘车由大名府西门入城,身边除了一个赶车的仇五,还多了一个骑马随行的慕容燕。 当日胡垆吐露收徒之意,却令慕容燕又惊又喜。 她虽然性情孤高,却并非不通世事。 因为父亲早逝,她的武道修行全凭自己参悟摸索家藏的武功图谱,期间免不得走了一些弯路,需要将来耗费加倍的时间和精力去弥补修整。 她之所以重视虚紫菀这个对手,也正因为可以在与之交手的过程中,更快更精准地发现自己修行中的疏漏之处。 当今天下,除了寥寥数位武道通玄的天人与道法入圣的陆地神仙,入微大宗师仍是高居于芸芸众生之上俯瞰世间的武林神话。 他慕容家虽曾出过慕容龙城这位功臻通玄的天人,后来却是日渐衰微,祖父慕容博尚堪堪跻身入微之境,父亲慕容复则终生只囿于先天之境。 如今胡垆这位大宗师主动开口,慕容燕自知这是旁人求也求不来的机缘,当时并未迟疑,立即便行了拜师之礼。 至于对方是否另有所图,她也在刹那间做过权衡。以对方实力与慕容家如今的情形,若有所图实是予取予求,根本无须如此麻烦。 凭吊了萧峰这位仰慕已久的好汉,又收得慕容燕这位疑似未来“剑魔”的佳徒,胡垆深感此来雁门不虚此行。 作为车夫的仇五问起下一步的行止时,胡垆忽地生出一个念头,打算往山东一行,除了观察几个人以做将来之图,还想试着寻找一样东西。 当下三人折返向西而行,一路上胡垆除了继续指点仇五,也开始教导新收的弟子。 慕容燕与胡垆的另一个弟子阿飞一般,都是修习剑道的绝顶天才,但两个人所走的道路截然相反。 阿飞是由简入手,初时只苦练一式刺剑,练到出神入化之境,这极简的一式刺剑自然能衍生出无穷无尽的精妙变化。 慕容燕则是由繁入手,初时兼采天下武功之长融入自己的剑法,追求的则是到最后能化繁为简返璞归真。 幸好胡垆的底蕴深厚无比,即使是两个天赋相近而修行路数相反的弟子,也有足够的能力因材施教。 既然慕容燕要博采众长,他便将自己数世积累、渊博如海的武功倾囊相授,此外更指点她参悟《周易》《连山》《归藏》三易,教她以易理为纲,归纳编排进而推演融合一身所学。 如此一路行来,这胡垆的耳提面命。口传身授之下,慕容燕和仇五的武功都日渐精进,慕容燕已重新构建了自己剑道修行的框架,而仇五则在作为陪练助其淬炼剑法的过程中偶尔触动灵机,一步跨过门槛晋升先天之境。 这一天三人行至大名府,胡垆想到此地有一座闻名天下的“翠云楼”,又有一位威震天下的“玉麒麟”,便想入城去品一品“翠云楼”的美酒佳肴,见一见周侗曾说有望青出于蓝的弟子。 仇五驱车入城,找人问明道路后径至翠云楼下,三人也各自从车马上下来。 此楼高有三层,以条石为基,方砖为墙,木为梁柱,瓦覆楼顶,飞檐斗拱,雕梁画栋。 楼上除了宾客推杯换盏的喧闹之声,又有笙管笛箫、歌女曼吟,一派繁华靡丽的景象,与大名府这座为抵御外敌而设的北都重镇殊不相称。 在门口迎客的伙计甚有眼力,看胡垆和仇五虽衣着朴素、貌不惊人,同行的慕容燕却是由内而外透出一种世家公子的雍容贵气,偏偏她又恭谨随侍者胡垆身后,当时便知这三位客人大有来头,而且是以胡垆为尊,当即快步迎上前来,殷勤地向胡垆施礼后赔笑道:“道爷一路辛苦,敢问您三位用餐是在楼下大堂还是高升至楼上雅座?” 胡垆含笑道:“有劳小哥儿在楼上寻个临窗的雅座,再烦请唤人来看顾车马。” 伙计打躬道:“车马不劳费心,敝楼自会着人妥善照料,三位请随小人上楼。” 说罢先招一招手,立时便有人上前来,牵了骡车和白马到后面刷洗饲喂。 胡垆三人随那伙计登上三楼,在一处临窗雅座坐定,随意点了一桌菜肴和两坛好酒。 那伙计转身下楼,不多时便带人将各色菜肴与美酒轮番送了上来。 胡垆从来都没甚架子,唤了慕容燕和仇五共饮。 两人都没有胡垆的海量,只是小口啜饮作陪,听胡垆随口点评他们各自的武功进境。 正说话间,楼上忽地响起一阵箫声,宛如,清耳悦心,满是喧闹之声的酒楼登时安静下来。 箫声流转,绵延悠扬,与之相伴的是一段婉转如莺啼的歌声:“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仇五识字有限,对诗词这些调调儿更一窍不通,除了将第一句的“并刀如水”听入耳内,后面的完全不知所云,连带着也觉这袅袅箫声与怯怯歌声颇不爽利。 胡垆与慕容燕则听出词曲是当代词人周邦彦所作的一曲《少年游》,写的是秦楼楚馆女子与恩客戏谑调情的情形,刻画得惟妙惟肖,呼之欲出。民间更有传闻,说词中男女便是当今官家与东京名妓李师师。 一曲唱罢,楼中先是持续安静片刻,随即爆出满堂彩声,其中又有人高声叫道:“小乙哥的洞箫与秀秀姑娘的歌喉,诚可谓珠联璧合,当真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也!” 第二百二十八章 欢场浪子,宅家麒麟 胡垆听到“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二句评语,不禁摇头失笑。 原来这两句诗出自杜甫的《赠花卿》,本意是用以劝诫目无朝廷,僭用天子之乐的花敬定。 所谓“人间哪得几回闻”云云,实是讽刺花敬定如此骄纵恣肆,不须日后必难得善终。 那说话人虽是不明典故胡乱引用,但用在如今贪享逸乐,将大名府如此一座军事重镇变成歌舞繁华之地的宋朝君臣身上,却也是歪打正着,将来则不免一语成谶。 他在心中感慨一番之后,便吩咐仇五去将那吹奏洞箫之人请来相见。 仇五领命而去,不多时便引着一个少年转了回来。 这少年不过十六七岁年纪,只比慕容燕稍长,却生得玉面朱唇、细眉俊目,俊美不输化作男儿形象的慕容燕,只是在气势上少了几分凌厉,多了一些温润。 少年进得这一处雅座,看到居中而坐的胡垆时,目光流转间似已有所悟,急忙上前恭谨施了一礼:“小人燕青,见过太朴道长。” 胡垆哈哈一笑:“燕小乙如何识得贫道?” 燕青保持着恭谨之态,小心答道:“回道长话,日前我家员外的恩师周老爷自北地回转,在员外府上小住一夜,曾说其与道长并肩御敌的经过。小人因有幸在旁侍奉,故此听说了道长的形貌。” 胡垆问道:“如今周老先生可还在贵府。” 燕青道:“道长来晚了一些,早几日周老爷便已回转东京了。” 胡垆叹道:“那却是有些不巧了,看来只能等将来到了东京,才能再与周老先生相见了。” 燕青年岁不大,却是个眉眼通透的机灵人,当时也不用胡垆开口便主动道:“道长是周老爷朋友,既来到了大名府,我家员外是定要尽一尽地主之谊的。否则,将来不仅周老爷要怪罪我家员外,我家员外也会怪罪小人不知礼数。若道长并无紧要事务,还请随小人到员外家中做客一回。” 此言实是正合胡垆心意,一面暗赞这少年果然是个伶俐人物,一面顺水推舟地道一声“叨扰”后应了下来。 当时燕青抢着去结算了饭前,然后恭恭敬敬地引着胡垆三人下楼。 下楼时只要是见到的人,不拘尊卑贵贱、三教九流,必定要和燕青招呼说笑几句。 尤其是在席间陪酒的那些莺莺燕燕,看到燕青时尽都美眸生辉,一口一个“小乙哥”唤得甚是亲热,更有凑上前来调笑亲昵的。 无论面前的是何人,燕青都是随口答对,言辞得体,总能令对方如沐春风。 对待那些歌伎,他口中唤着“姐姐妹妹”,言语神态也都颇为亲近,但举止间甚为得体,并无丝毫逾礼之处,颇有些“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意思,“浪子”之名,果非虚传。 胡垆看在眼中,心里暗暗称道,这少年的武功未臻一流,但心智见识、待人接物实在都是超一流的水准。 到了楼下,早有伙计将胡垆等人的车辆马匹备好,胡垆仍坐在车中,慕容燕骑马随行,燕青则陪着仇五坐在车辕上为他指点道路。 转过几条街巷后,车马来到一座占地颇广的宏阔府邸门前。 燕青先下了车,向车内的胡垆拱手道:“请道长稍候,容小人向员外通禀一声。” 胡垆含笑颔首:“有劳小乙。” 燕青转身入府,只片刻便随着一人快步迎出门来。 此刻胡垆也已从车上下来。抬头看时,见那人身材魁伟,穿着一身白袍,浑如堆雪砌玉而成的一座高山,眉分八字,目蕴神光,颔下三绺短髯如墨,虽不怒亦自生威仪。 “小可卢俊义,见过道长!” 来人到了胡垆面前,双手抱拳躬身施礼,神态谦恭,礼节周到。 卢俊义早从恩师周侗口中得知,眼前的道人道法都高深莫测,不仅能御使火焰雷霆,还凭着一门化身巨人的神通法术与辽国“黑水神宫”宫主隔空硬拼一招,竟只是轻伤而已。 如此人物面前,他知道自己枪棒无双、威震河北的“玉麒麟”名头,实在没有多少分量,自然不敢有丝毫怠慢。 何况恩师周侗另有交代,这位胡垆道人貌似年轻,实则该是一位修行多年驻颜有术的前辈高人,他尚且不敢已前辈自居而只以平辈论教,卢俊义这做弟子面对胡垆自然要执晚辈之礼。 胡垆却也没有就势“倚老卖老”,打稽首还礼笑道:“员外多礼,贫道如何敢当。” 随即又将身后的慕容燕和仇五为对方做了引见。 双方寒暄已毕,卢俊义忙请胡垆三人到了府中,燕青也无须等主人吩咐,早去着人安排酒宴款待贵客。 宾客闲坐叙话片刻,以胡垆的老辣,很快便摸清了这位卢员外的根底。 要说此人在武道上的成就确是不凡,如今虽只而立之年,修为却已经到了先天之境巅峰,且在十年之内极有希望窥破入微之秘而成就大宗师。 如此禀赋,便是与昔年武林公认的武道天才萧峰相比,也足称瑜亮并驾齐驱。 只是他虽然练成一身惊天动地的武功,却实在算不上一个武林中人,这些年只是守着祖上传下的一份偌大家业安稳度日,有生以来甚至罕有离开大名府地界。 即使青年时遭父母之丧,接掌了家业的卢俊义也只是将各项营生委托旁人代管,自己只是一心一意地闷在家中打熬筋骨,参研武道。 因此休看这位卢员外年届三旬,心性还远远不够成熟,许多事情全赖燕青这少年人代他张罗。 说起来燕青是在幼年流落街头时被卢俊义收留的,因感念卢俊义恩情而自居奴仆。 但在卢俊义心中,他是一直将这亲眼看着一点点长大、又亲自教导文武技艺的少年当做子侄兄弟看待的。 而实际的情形则是,等到燕青稍微长大了一点后,已经是由他反过来照顾卢俊义这位如父如兄的恩公加主人的。 只是他手段巧妙,许多事情都做得不着痕迹,卢俊义往往只是坐享其成而不自知。 第二百二十九章 九剑,破枪 卢府后院,卢俊义手中擎定一根齐眉杆棒,与三丈外持剑而立的慕容燕遥相对峙,脸上神色颇为凝重。 算起来胡垆一行已在卢俊义府上做客三日。 卢俊义平生最好的便是武道,遇到连师父周侗都佩服不已的高人,自然要虚心请教一番。 胡垆没有拒绝,也没有直接与他动手切磋,却令弟子慕容燕与卢俊义几次交手。 初时卢俊义看慕容燕是个比燕青尚小一两岁的少年,心中本不大在意,但交手之后才发现这少年不仅修为已臻先天之境,一手剑术更是精妙绝伦且有遇强越强之势。 双方在这三日中交手多次,每次卢俊义都能稳居上风全面压制对方,但这少年便似一根坚韧无比、欲断而始终不断的丝线,一柄四尺青锋每每都能在绝境中自然而然衍生变化,起死回生将战事扳回僵持之局。 今日胡垆已提出告辞之意,慕容燕提出与卢俊义最后切磋一场,而卢俊义也实在不甘心始终拿不下这年龄和修为都差自己不少的少年,便也顺水推舟答应下来。 等各自取兵器相对而立后,卢俊义又愕然发现对手的气势与昨日大不相同,隐隐竟现出渊渟岳峙的大家之象。 他自是不知慕容燕在来此的一路上得胡垆传授易理及百家剑法,本已处在蜕变的关头。 在两人几次交手的过程中,卢俊义的全面压制实已成为推动其完成最后蜕变的助力。 便在昨晚,慕容燕的剑术终于破茧成蝶,抵达一层全新的境界。 “当真是后生可畏!” 以卢俊义的修为和眼光,在惊愕过后旋即想通对方身上发生的事情,在暗中发出一声感慨后,手中杆棒却换成一式“中平枪”枪法的架势。 他以“枪、棒、拳”被尊为“河北三绝”,枪法才是真正的看家本领。 只是他的枪法是征战杀伐之技,实在不适合用于比武切磋。 自枪法有成以来,卢俊义除了与师父周侗拆解枪法,便只是独自习练,此次尚是首次以之与人交手。 慕容燕也敏锐地感觉到对方身上气机的变化,无须经大脑思索,手中长剑上凝聚的剑气已循着那一丝气机波动,牵引长剑歪歪斜斜向卢俊义身侧空处刺出。 看到这似是胡乱刺出的一剑,卢俊义双目中精芒乍现,本已蓄势待发的一枪不得不在气势尚未攀升至巅峰前的一刻刺出。否则,圆融一体的气势都要循着被这一剑破开的缺口泄个干净。 慕容燕见那杆棒转用枪招来势如龙,长剑遂化缠卷之势递出,在身前画出一连串首尾相连的圈子,仿若抖开一条无形长缨,要缚住扑面而来的这条怒龙。 卢俊义虽不入江湖,却从各地慕名前来拜访切磋的江湖中人处博览了天下武学,偏偏就认不出对手使用的剑招,只是感觉其中似是融入了多种剑法的诀窍,又恰恰能克制自己的这一式枪法。 但他的枪法已尽得周侗真传,早超越招式局限而可信手挥洒。 念动之际,一根齐眉杆棒随心变化,由惊天游龙分散化作朝凤百鸟,在身前虚空幻化出无数棍端虚影,每一处虚影都裹着一团含而不吐的锋锐枪气,将对手全身笼罩期间。 慕容燕的长剑蓦地光华大盛,淡青如水的剑光绕体飞旋,穿梭交织如织女织纴,在身周织出一张有犀利剑光所化、绵软细密的罗网,由内而外席卷而去,要将漫天棍影枪气一网打尽。 一旁的胡垆看得微笑颔首,感叹自己这弟子果然是不世出的剑道奇才,居然在十五岁的年纪便开始研创那号称可以破尽天下武学的九式剑法。 估测其进展,应已凭借自传授的易理和剑术,创出蕴含剑道三百六十五种基本变化的“总诀式”,如今又临机而作,借卢俊义施展的枪法,以“总诀式”演化“破枪式”。 但卢俊义终究是被周侗许为有望青出于蓝的得意门生,在武道上的天赋也未必便输给慕容燕。 因此,慕容燕虽创出了“破枪式”,也未必就破得了他的枪法。 那一根杆棒在他的手中似乎有了生命,时而如龙蛇腾舞,时而如弱柳扶风,刚柔并济变化无穷,一招一式都是封喉索命的杀手绝招。 慕容燕的长剑比对方杆棒短了三尺,分量也轻了数倍,按说该以守势为主乘隙还攻,却偏偏是只攻不守有进无退,任凭对方枪法千变万化,她总能演化出针锋相对的克制剑招。 两人酣战数百招,慕容燕在三日来首次摆脱被压制的局面,与卢俊义拼个旗鼓相当。 蓦然间,她忽地主动收剑退开,卢俊义自然也没有乘势追击。 慕容燕收剑归鞘,向着对面的卢俊义拱手深施一礼,认真地道一声:“佩服!” 他这一句佩服,一则是因其武功高强,即使自己创出“破枪式”,也未能破了对方的枪法;二则是因其胸襟气度,对方已经猜到自己有意借他枪法打磨淬炼剑法后,竟还主动将枪法毫无保留地施展出来,助自己完善这一式专门用来克制枪棍等长兵器的剑招。 卢俊义拱手还了一礼,脸上虽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些未能战胜对手的郁闷之色,但更多得还是棋逢对手的欢欣畅快。 “是卢某该说‘佩服’才对。”他哈哈一笑道,“眼下卢某还能凭借痴长几岁做慕容世兄对手,但十年之后便只能甘拜下风了。” 胡垆在一旁笑道:“员外这却是有些言不由衷了,十年之后员外必然已进军入微之境,到时劣徒将更加难望项背了。” 说到入微之境,卢俊义却似被触动了心事,苦笑道:“卢某资质愚钝,十年时间只恐远远不够,何况……” 他没有再说下去,胡垆却已经知道其未尽之意。 原来昨日卢俊义正与胡垆师徒谈论武艺,却有他一位族叔登门来访,见面之后也不避讳外客,便说自己打算为侄儿说一门亲事。 当时卢俊义便显出苦恼之色,向族叔禀说自己修习的“龙吟功”只差最后一关便能大成,若在此时娶妻生子,只恐终身再无突破的希望。 他那族叔当时便有些恼了,祭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大旗,说他父母早逝,家中有无兄弟,早早开枝散叶延续香火乃是人子之责。又说他每日不理会卢家的偌大家业,只顾舞枪弄棒交接闲人,实在不是清白人家的做派。 说到此处时,那位老人家还狠狠瞪了胡垆师徒几眼,显然是将他们当成引诱自己侄儿不务正业的“闲人”一类。 卢俊义大为尴尬,陪着小心好说歹说,好不容易才终于将人劝走。 见他又在为此事苦恼,胡垆微微一笑道:“员外,贫道有一言相劝……” 第二百三十章 九天玄女无迹,三卷天书有传 听到胡垆说愿意为自己指点迷津,卢俊义登时大喜,急忙拱手恭然受教。 相处三日,他在暗中反复观察胡垆,得出的结论只是“深不可测”四字。 如此高人既开尊口,那自是言之有物,言之必中。 胡垆斟酌道:“在贫道看来,员外之所以功行未得圆满,其原因不在修为而在心境。须知周老先生的功法是兵家杀伐一路,若要大成只怕还要到沙场走上一遭。” 卢俊义先是一呆,随即现出恍然大悟之态,向着胡垆一揖到地,叹道:“原来卢某习武二十余年,全是在发昏!若仍一味地闭门造车,只恐再耗上十年,也难窥入微之境。道长一言,实是如拨云雾见青天!” 如此做的另一桩好处他没好意思说出口来,等远离家门去了沙场历练,自然也不用隔三差五地被家中长辈逼着成亲,平白耽误了修行。 胡垆又道:“沙场之上情形复杂又瞬息万变,员外纵有万人之勇,却未必能防住来自各方尤其是身后的暗箭,因此最好将小乙带在身边以为臂助。” 大宋官军的种种烂污弊端,卢俊义即使不大出门,也颇有过些耳闻,闻言登时深以为然地连连点头。 话已说到,是否能因此而扭转这秉性纯良至有些天真的卢员外命运,还要等到来日验证。 随即卢俊义带着燕青将胡垆三人送到门外,早有人在此准备好了车马,三人各自登车上马,不到片刻便消失在大名府繁华街道上的滚滚人潮之中。 胡垆三人出了大名府之后继续东行,径直来到京东西路所属济州郡下辖的郓城县。 慕容燕和仇五原以为胡垆此来,是与在大名府时一般,要结识当地颇负豪侠之名的“及时雨”宋江与“托塔天王”晁盖。 岂知胡垆并不去两人所在的宋家庄和东溪村,却是趁着夜色带两人步行到了郓城外一处名为“还道村”的偏远村落。 这村子四面都是高山峻岭,山下又有一条发源自山中的涧水环绕,只有一条小路连同内外,却是个世外桃源般的清幽去处。 三人悄然到了村中,也未惊动早已安歇的村民,来至一带葱郁树木掩映下的一座古庙。 这古庙看上去年代甚是久远,庙门上匾额题的是“玄女之庙”。 胡垆早察知这庙内并无庙祝,便直接逾墙而入来到前面正殿。 三人修为深湛,目力敏锐,只是借着外面射进来的月光,已足以看清周围一切,倒也无须举火以免惊动村民。 在规模有限远远称不上宏达的正殿内,供奉着一尊彩绘泥像,同样应为年代久远而早已斑驳陆离,只隐约能看出昔日头绾九龙飞凤髻,身穿金缕绦绡衣,手擎白玉圭璋之器的尊贵装束,看神像前的神主牌位,正是这间古庙的正主,昔年曾传授兵法助轩辕黄帝大战蚩尤的九天玄女娘娘。 胡垆从袖中的碧玉葫芦内取出三枝线香,借一缕纯阳真气引燃后,双手高举向着神像恭谨施礼祷祝一回,将其插在冷冷清清已不知断了几年香火的香炉之内。 慕容燕终于忍不住心中好奇开口问道:“师父,你千里迢迢来到此地,难道只为了在给玄女娘娘敬献香火?” 胡垆肃然道:“玄女娘娘福佑生人,肃清魔魅,有莫大功德于世,我等原该如此礼敬。” 慕容燕翻个白眼,对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半句也不信。 相处日久,她也大致了解了自己这位师父的脾气秉性,虽谈不上唯利是图,但大多时候所做的事情都另有深意。 胡垆见弟子如此表情,脸上神色便也略有些尴尬,讪讪一笑道:“而且这位娘娘最是仁善厚道,见我等不远千里怀一片赤诚之心而来,必然不吝赏赐些许好处……” 慕容燕心道这才合理,并猜到师父定是得知这古庙中藏着什么宝物,所以才巴巴地跑来。那所谓“赏赐”,说不得是需要自己等人动手翻找出来的。 其实胡垆既知东西在这古庙之内,倒也用不着翻箱倒柜去找。 他后退几步,激发了“天视地听”异能,双目中隐隐绽放出寸许长的白色毫光,向着这大殿内一寸一寸地扫视过去。 在他的视野中,这大殿内的一切事物仿佛都变成了由无数点与线构成的立体影像,许多隐藏起来的事物亦以这种形态,纤毫无遗地呈现出来。 这大殿空间有限,用不多时,胡垆便已有所发现。 他收了异能,移步到了神厨之内,抬手在一块板壁上轻轻叩击,果然听到空洞回声,随即将这块木板卸下,现出一个隐秘的暗格。 胡垆探手入内,将藏在暗格中的一个木匣取出。 慕容燕和仇五都大为好奇,不仅是好奇这木匣的来历与所藏之物,更好奇胡垆如此知道得如此清楚,不费吹灰之力便将之取到手中。 在两人好奇与期待的目光下,胡垆微微一笑,抬手将这甚是古旧的木匣打开,现出里面叠放的三部古籍。 胡垆将古籍取出来一一观看,见封面上分别用奇古篆文书写《天书道卷》《天书法卷》《天书兵卷》名目,打开粗略浏览一遍,得知“道卷”记载的是修炼神魂,孕养元神的根本修行法门,“法卷”记载的是一百零八种包罗万象的神通法术,“兵卷”记载的虽是行军布阵之法,却又另有玄机神妙,并非世俗兵家所传。 翻阅已毕,他将这三卷《天书》重新放回木匣之内,又将木匣收入碧玉葫芦空间,满面笑容地忖道:“既然贫道能如此轻易得手,可见那什么玄女娘娘显灵救护、传赠天书的说法全是那黑厮自高身价的胡诌。偏偏他在修行上全无天赋,这三卷天书落在他的手中实是明珠暗投。” 此行如此顺利地功德圆满,却令胡垆心情大好。他转向仇五笑道:“小五,你随贫道数月,武功精进不少,天下已大可去得。贫道有一件事想交代你去办,却不知你是否能承当此任?” 仇五这老实孩子闻言,不假思索地道:“道长但有吩咐,小人赴汤蹈火亦在所不辞!” 胡垆悠然道:“由此往东北七八十里外,有一座梁山泊……” 第二百三十一章 打发走仇五后,胡垆和慕容燕师徒二人和一个雇来顶替仇五的车夫,一起离了郓城县。 胡垆吩咐了前方东京开封府,然后便躲在车中,仔细研读那三卷天书。 这三卷古籍本身也是一件异宝,书页全是用一种不知名的丝弦织成的绢帛,薄如蝉翼却坚韧无比,又不惧水火侵蚀。 那上册“道卷”中的神魂修炼法门,名为“九天紫府真章”。 “紫府”即为上丹田,由眉心入内,一寸为明堂,二寸为洞房,三寸为紫府,其广一寸二分,又名虚空一穴,内藏先天真一之炁。 神魂修炼要旨,便是要借观想之法寄托神魂于紫府,而后采炼天地元气,反哺紫府内的先天真一之炁,滋养神魂孕育元神。 胡垆前世也曾得到一篇凝练神魂的“寒玉炼魄诀”,他能够晋升入微之境,也多有修炼此法而使神魂壮大之功。只可惜此法诀只是残篇,缺少炼炁化神的关节窍要,如今看了“九天紫府真章”,才犹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 中册“法卷”记载的一百零八种神通法术,合称“九玄斩邪秘箓”,大至移星换斗、搬山倒海,小至役兽驱鬼、魇镇托梦,称得上包罗万象,变化无穷。 胡垆已活了四世,三世都修行到当世无敌的境界,神魂之壮大远超寻常入微大宗师。以此基础进军道法修行之途,实是事半功倍,差不多是水到渠成地窥得门径,很快已能初步运用“九玄斩邪秘箓”中几种威力不大却各具玄妙的小术。 下册“兵卷”中的排名布阵之法名为“六甲奇门总枢”,讲的是凭借奇门之理、六甲之灵,将天时、地利、人和之力化为阵法,幻灭生杀,俱在布阵之人一念之间。 胡垆深通易理,转攻六甲奇门之术也颇易上手,短时间内已经略有了一些收获。 慕容燕知道师父在研读新得的天书,便也没有打扰,只是一面护送骡车行进,一面自行揣摩已稍具雏形的九式剑法。 这一天师徒已离京东西路地界,进入京西北路的孟州。 车马沿大路过了一座山岭,前面山坡下有一条清溪,又有十几间茅草屋依山傍水而建,茅屋旁是一片浓密柳林,其中一棵大柳树粗有五六人合抱,树身遍附枯藤,树梢上高挑着一面酒旗,却是一家村野酒店。 慕容燕看天色已近晌午,便想到这处酒店歇脚用饭。 她看到不远处的山坡上有个樵夫正在伐木采薪,便令雇佣的车夫过去问了问地方,得知是名为“十字坡”的所在。 正要向师父请示时,胡垆却已先从车中出来。 他下车后向着那出酒店张望一阵,脸上神色便有些难看,转头向慕容燕吩咐道:“燕儿,你去将那酒店中上下人等全部制住,尤其不可走脱了店主夫妇。” 一旁的车夫固是吓了一跳,慕容燕也怔了一下不明所以。 但她已知道自己的师父最是神通广大,或是已经察觉了什么不妥,当即答应一声策马上前。 那酒店门前的窗槛边坐着一个妇人,遍插钗钿满头金光灿然,穿绸裹绢一身“豪”气迫人。 远远地看到慕容燕锦衣华服,佩宝剑,骑名马,她的双眼登时一亮,忙向内招呼道:“当家的,有肥羊到了!” 里面应声走出一个中年汉子,循着妇人手指的方向张望,脸上现出些踌躇之色,低声道:“娘子,来人似是武林中人,一旦失手恐有后患。” 妇人啐了一口道:“凭老娘祖上传下的麻药,任他是何等人物,也只是砧板上的一块臭肉。你仔细看些,那小子头上的明珠、身上的宝剑、胯下的白马都不是凡物,少说也值万金之数。做了这一笔买卖,咱们下半辈子都吃喝不尽了!” 汉子目光闪过,低声道:“那边干了,只是需多加小心!” “放心,一切都在老娘身上!”妇人眉开眼笑,随即高声叫道,“人都死哪里去了,还不出去迎接客人!” 在她这一声吆喝里,汉子转会柜台后面,装模作样地翻看账簿,一个圆头圆脑一脸精明相的伙计则答应一声,快步出门,笑脸迎向马到近前的慕容燕。 “这位客爷,小店……” 慕容燕做事从不拖泥带水,既然师父已经有了吩咐,她便只有听命照办。 因此不等那伙计将一句话尚未说完,她连鞘的长剑已经点中了对方穴道。 不再理会那瞬间变成木雕泥塑的伙计,慕容燕翻身下马,径直走向酒店门口。 “是硬点子上门,抄家伙!” 那妇人看得清楚,登时变色高呼,随即从裙下取出两柄贴身暗藏的牛耳短刀,第一个冲出酒店。 那汉子也从柜台下抄起一根齐眉短棍,跟在妇人身后出来。 又有七八个伙计闻声从各处赶至,手持刀棍将慕容燕围在当中。 慕容燕环视众人,冷然道:“难怪师父要我拿下你们,原来这是一处黑店!” 汉子见这少年出手便是极高深的点穴功夫,实在不愿树此强敌,于是赔笑拱手道:“这位公子或是有所误会,在下……” 慕容燕却哪有工夫听对方罗唣,手中长剑倏地出鞘化作漫天青色剑芒向四面八方扩散。 那些伙计不过是些稍通武艺的壮汉,哪里接得下如此精妙剑法,只是觉得眼前青芒耀眼、体外寒气逼人,随即感到身上一下轻微刺痛,便再也全身僵硬再也动不得半根手指。 倒是那对夫妇有些手段,一舞短棍,一挥双刀,居然将慕容燕刺向他们的剑势拦下。 “有些意思,想不到僻野山村,竟藏着你们这两个高手!” 慕容燕有些意外,却并没有停手,剑光汇成一条滔滔长河席卷正向后飞退的两人。 那夫妇在江湖上虽称得上高手,却如何敌得住慕容燕的这柄长剑,咬牙硬撑了六七招后,仍不免遭剑尖吐出的一缕剑气刺中穴道,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这时胡垆已经令那战战兢兢的车夫驱车来到近前。 慕容燕迎上前禀道:“师父,这里怕是一间黑店,该如何处置他们?” 她在问话的同时也有些纳闷,如今天下不靖,因走投无路而落草为寇者多如牛毛。 他们一路行来,也见到不少或占山为王、或据水为盗的强人。 只要没有不开眼惹到自己头上,师父都没有多少兴趣理会,为何偏偏对一间小小的黑店“青眼有加”? 胡垆叹道:“这酒店的后院有一处地窖,你自己去看一看,便知该如何处置这些人。” 慕容燕带着些疑惑去了后院,不多时面色惨白的转了回来,想到那壁挂人皮、梁悬人腿的地狱般场景,饶是她心志坚如铁石,也难以控制地生出要呕吐的感觉。 胡垆望着被制住穴道的众人,摇头道:“世间杀人者或许自有其不得已之处,但贫道怎都想不出,你们是出于怎样的心理,才会将同类当做猪样般宰割供人啖食。既然你们泯灭了人性,贫道便只能剥夺你们做人的资格了。” 说罢他将大袖一挥,这些人俱都如纸片般飘飘荡荡落入酒店之内。 随即他张口喷出红通通的漫天烈焰,霎时将十几间茅屋尽都吞没。 第二百三十二章 没收工具,善莫大焉 “城中万屋翚薨起,百货千商集成蚁。花棚柳市围春风,雾阁云窗粲朝绮。芳原细草飞轻尘,驰者若飙行若云。虹桥影落浪花里,捩舵撇篷俱有神。” 胡垆穿越大明的那一世,也曾见过李东阳收藏的《清明上河图》真迹以及其所题之诗。 如今再次穿越来至大宋,亲自到了东京开封府,才知道这座容纳人口一百五十余万、后世史书称之“八荒争凑,万国咸通”的繁华都市,远非任何诗画能够摹尽其甲于天下之富庶绮丽。 如今他仍是一身朴素的青布道袍,本人又是十足人畜无害的敦厚模样,步行由北门进入东京时,并未引起旁人的关注。 若说有甚惹眼之处,也只有同样步行跟在他身后的慕容燕。 此刻的慕容燕却改扮成一个小道童的模样,头挽日月双髻,前发齐眉、后发遮颈,因戴不得那顶镶嵌了异宝“幻形珠”的金冠,刻意弄得棱角分明的男儿面容恢复本来的柔和线条。 不过胡垆有感于那“幻形珠”虽然玄妙,但所受限制颇多,需要随身佩戴且无物遮掩才能生效,便传了她一点易容改装的技巧。 一般人看到如今的她时,也只是觉得这小道童生得实在俊俏,犹如天上金童临凡,却难以看穿她女儿身的真相。 师徒两个才进了城门,身后忽地传来一阵人喊马嘶之声。 街上行人纷纷向两旁避让,随即便有一队人人衣甲鲜明、个个身躯雄壮的官兵簇拥着一车一马行来。 那马上骑士三十余岁年纪,生得豹头环眼,体魄雄伟,全身披挂镔铁铠甲,安坐马上巍巍然如半截铁塔,在胯下这匹神骏踏雪乌骓的鞍侧,斜挂了一杆丈八蛇矛。 在那辆铺了几层锦被的马车上,则趴着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此人一身的绫罗绸缎,却已变得脏污残破;眉眼倒还算端正,只是鼻青脸肿显得好不狼狈。 “咦,这不是高衙内吗?他怎地变成了这般模样?” 胡垆听到身后一人低声发问,语气中充溢着掩饰不住的快意。 随即又有一人低声回答,但语气中便有些失望和气愤:“听说前几天这天杀的花花太岁出城游猎被山贼绑了票,向他老子高太尉勒索千两黄金。高太尉虽不是舍不得黄金,却怕山贼收到赎金后仍选择撕票,便请了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压阵。如今人果然回来,只是不知那黄金是否交付。” 先前那人叹息道:“有‘豹子头’林冲出马,区区山贼何足道哉,自然是人财两全。但林教头如此一条好汉,何苦要将这花花太岁救回来,继续祸害咱们东京的良家女子!” 另一人也叹息道:“高太尉位高权重,林教头怕也是身不由己……” “停车!” 街边的众人正在议论纷纷,蓦然间便听到那车上的高衙内发出一声尖叫,登时个个敛声屏息噤若寒蝉。 骑马走在前面的林冲眉头微皱,拨马来到车边,抱拳道:“衙内有何吩咐?” 高衙内从车上爬了起来,虽是站在车上,却仍矮了人高马大的林冲半截,只能一手叉腰一手戟指仰面质问:“我问你,你方才明明已经打赢了,为什么不将那山贼头子宰了?” 林冲忙道:“衙内容禀,那人虽是贼寇,但败阵后便守诺释放了衙内,也算是个好汉……” “我不听!”高衙内的一双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声音愈发高亢尖利,“我只知道那山贼抓了本衙内,而你却放了那山贼。现在本衙内不想看到你,你马上给本衙内滚蛋!” 当着满街百姓给人如此呵斥,林冲一张脸涨得通红,抓着缰绳的手也紧握成拳,呆了片刻后,他终于垂首应了一句:“衙内保重,林冲告退!” 说罢,拨马便要离开。 “慢着!”高衙内却又开口将他叫住,冷笑道,“如果本衙内没有看错,你穿的铠甲、骑的宝马,都是我家的,全给本衙内留下来!” “你……”林冲环眼怒睁。 这镔铁甲胄与乌骓宝马,确实都是当朝太尉高俅府中之物,却是高俅在请他出手救人时赐下,当时虽未明言,但话外之意分明是将之作为救人的酬劳。 若是其他金玉珍玩之类,林冲也不会稀罕,但为将者最爱的便是神兵利器、宝马名甲。 林冲家境虽然不错,却也置办不起这等价值千金的精良铠甲与良种战马,当时心中也颇有几分兴奋。 他本有心分说几句,但又想到在这等纨绔子弟面前,便是有理也分说不清,想必等高太尉知道后,自然会给自己一个交代。 一念及此,他翻身从马上下来,探手将甲胄全部除下教给随行的军士,而后绰了那杆祖上传下的神兵丈八蛇矛,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哈哈哈……” 看着林冲逐渐远去很有些落寞的背影,高衙内发出一阵得意畅快的大笑,随即颐指气使地吩咐道:“那个谁,你先去我家里报个平安,其他人送本衙内去揽翠楼。这一次本衙内是倒了大霉,必须要找几个小娘子来散一散晦气!” 高俅接任殿前太尉执掌禁军之后,本就越来越像样子货的禁军愈发腐朽,许多禁军士兵都被他拉到自己家中充当力夫、仆役、工匠之类。 眼下这些派出去随林冲救回高衙内的军士,其实便是高俅自家的护院家丁。 既是仆从身份,对于自家少爷的吩咐当然只有恭然领命,当时便要改向转去东京最有名的青楼之一“揽翠楼”。 站在街边的胡垆看到这一出好戏,不由得摇头失笑,随即心中一动,隐藏在袖中的右手拇指扣住食指轻轻一弹,一缕至阴至寒的真气无声无息地隔空发出,穿越十数丈距离,准确没入正站在车上神气大笑的高衙内下腹丹田。 那高衙内陡然激灵灵打个冷战,笑声随之戛然而止。 “衙内怎么了?”旁边的一名军士急忙询问。 高衙内用手在小腹揉了几下,有些茫然地道:“突然觉得有些冷了,你们走快一点!” 说罢一头倒在车上,将铺着的几层锦被紧紧裹在身上。 望着这一队加快了速度如渴马奔泉、飞鸟投林般赶去青楼的人马,胡垆脸上现出一抹饶有趣味的笑容:“贫道小试牛刀,先没收了你这花花太岁惯常用来作案的工具,一来算是积些功德,二来也可试一试这东京之水的深浅。” 第二百三十三章 欲求万寿辑道藏,未著九阴有黄裳 当初在古北口分别时,周侗曾交代了自己在东京的落脚之处。 胡垆与周侗虽只一面之缘,彼此却算得意气相投,既然来到东京,便直接来到周侗住处。 到了东街一处小小院落的门前,胡垆也不上前敲门,却用个“千里传音”的手段,朗声道:“周老先生,贫道胡垆冒昧来访。” 他如同与人对面低语,声音却穿透门户复又升堂入室,清晰传入室内两人的耳中。 此刻周侗正在室内与一位客人叙话,骤然听得这一句话,面上显出喜色,先向那客人道:“演山先生今日来得正好,外面那位便是老夫所说的葫芦道人。” 那人是个望之不过四旬年纪的中年男子,面如冠玉,三绺长髯飘散胸前,气度超然优雅。 听周侗如此说,他脸上也显出好奇之色,拱手道:“听侗老所言,这位胡垆道长竟有抗衡通玄天人的手段,虽然只是一击之力,却也足以惊世骇俗。能与这位高人一会,却是在下之幸。” 两人在说话间,已一齐起身到外面相迎。 见到由门里出来的是两个人,胡垆也并无丝毫惊讶之色,只是上前向周侗稽首见礼。 周侗先还了礼,然后将那男子介绍给胡垆。 此人姓黄名裳,号演山,原任福州知州,因校勘《万寿道藏》有功,如今正在京师等待朝廷封赏。 胡垆已知面前的是一位修为不逊周侗的大宗师,却没有想到他便是由那《万寿道藏》进窥玄妙武道,最后研创出《九阴真经》这部旷世武学宝典的黄裳。 他前世却还研习了藏于“倚天剑”中的《九阴真经》,虽然知道前世今生所在的应该是两个世界,彼世之《九阴真经》当不同与此世尚未出世的《九阴真经》,但彼此之间,终究是有些奇妙的因果牵连。 心中闪过这些念头的同时,他已经含笑与黄裳见礼,随后又将慕容燕唤上前来,拜见了周侗与黄裳。 各自寒暄已毕,周侗请胡垆师徒到了家中。 三人分宾主落座,慕容燕作为晚辈只能侍立在胡垆身后。 周侗先问起胡垆别后情形。 胡垆便约略说了这一路上的经历,只是隐了得三卷天书及对仇五的安排这两件事情。 周侗听说他指点自己弟子卢俊义到沙场历练,寻求突破至入微之境的契机,不住地颔首道:“老夫这弟子的根骨和悟性都算得上得天独厚,便只因出身豪富之家,自幼顺风顺水从未经历过什么挫折,故而少了些人生阅历。道长让他到沙场历练,于生死之间悟彻武道,确实是个极好的办法。” 胡垆笑道:“老先生不怪贫道越俎代庖便好。” 周侗哈哈大笑,随即又主动说了自己的经历。 他来到京城后,已经向几位关系较好的朝臣说了此次到辽国的观察所得。 那些人似乎对已表现出不甘雌伏于辽国的女真族有些兴趣,打算派人渡海远赴辽东做更详细的了解。 这些军国大计自然轮不到周侗无职无权的一介武夫操心,只能功成身退,到自己的这处住所等待进一步消息,看朝廷是否还有用到自己这老卒之处。 恰好黄裳护送着校勘完毕的《万寿道藏》入京,听说周侗正在东京,便在今日登门拜访。 两人早年便已相识,黄裳因仰慕道家修身养性之法,曾向周侗请教过一些导引练气之术的窍要。 如今时隔数年之后再次相见,周侗却着实被这位老朋友吓了一跳。 只是数载之间,原本对武学一窍不通的黄裳,竟摇身一变而成一位武道入微的大宗师,修为之精纯深湛,丝毫不逊色于自幼习武数十年不辍的自己。 周侗仔细询问,黄裳却也并未隐瞒。 原来当今皇帝崇尚道家,歆慕长生,故此在数年间两次下诏搜访道书,编纂成一部《万寿道藏》。 因黄裳素有才名,皇帝便传旨令他负责校勘并役使工匠雕版印刷。 黄裳知道皇帝极看重这件事情,自己只要稍有疏漏,使得刻印的道藏有片言只字谬误,也恐有杀身之祸,于是穷数载光阴,逐字逐句校阅,务求一字不错。 不了这般尽心竭力地读了几年后,他自然而然精通天下道学,并结合周侗所传的一些粗浅练气导引之术,悟得最上乘的武学道理,无师自通地练成一身高深内外功夫,成就武道大宗师。 此次黄裳来拜访周侗,却是想请这位成名多年的武道大家帮忙看一看,自己糊里糊涂练成的这一身武功是否有甚不妥之处。 尽管已对这段故事了然于胸,但亲眼看着一个活生生的黄裳,胡垆还是不免感慨老天爷总会偏心地格外钟爱某些人,如大明世界的王守仁,亦如眼前的黄裳。 黄裳文人出身,虽练成一身绝世武功,本人却实在没有当成一回事。 原本在请教周侗时,他便对自己所学毫无保留,此刻当着胡垆的面,仍是没有丝毫忌讳,坦然将自己在武学上的各种心得及困惑讲了出来。 胡垆听了几句,感觉他所说的武学要旨果然与自己所知的《九阴真经》一脉相承,只是境界隐隐得更加高远一些,却又有些散乱尚未成完整体系。 他和周侗都不是平白占人便宜之辈,因为都从黄裳的武学心得中得了不少好处,便也尽心尽力地为他解答疑惑。 三人的修为境界相仿,但胡垆有数世积累,底蕴之深、见识之广又远非周侗与黄裳所及,因此回馈给黄裳的东西也最多。 在三位大宗师的这一场交流中,收获最大的却非他们彼此,而是在一边全程旁听的慕容燕。 此刻她人虽在站在胡垆身后,精神却早已沉浸在三人随口说出的一句句武学道理中难以自拔。 以她如今的修为境界,能够领会的不过是其中的九牛一毛。但这些东西日后自然会化作源源不绝的泉流,滋养她这株幼苗不断成长直至凌云参天。 正当三人说得入巷,一人听得入神,外面忽地又传来一人的声音:“小人太尉府虞候陆谦,求见周老爷!” 周侗闻言一怔,转头向黄裳问道:“老夫记得这陆谦原是劣徒林冲儿时好友,后来推荐到演山先生身边做了个护院,何时又成了太尉府的虞候?” 黄裳笑道:“这几年我从道经中悟出许多乱七八糟的武功,但自己也不知能否练出什么东西,便传了一些给他验看成效。不料此人倒是个奇才,居然给他练到了先天之境。我想留他在身边未免屈才,便写了一封书信荐他到东京来谋个前程,却不知怎地辗转进了太尉府中做事。” 第二百三十四章 陆谦,高俅 “小人陆谦,见过老爷,见过周老爷!” 一个白面微髯、貌似敦厚的中年男子进得房中,首先便向着黄裳和周侗恭谨行礼。 这男子穿着一身低级武官服色,左肋下悬挂腰刀,全身上下收拾得齐整洁净一丝不苟。 黄裳手拈胸前长髯,微笑问道:“陆谦,如今你已在太尉府中任职,可不比以旧日礼节相见。” 那陆谦起身后肃然道:“老爷说得哪里话来,当初若非老爷传授小人一身武功,又写信荐举小人入京,哪来的小人如今的微末前程?况且小人虽担个虞候职衔,其实不过是太尉府中的一个闲人,万万不敢在老爷面前拿大。” 黄裳见此人如此谦卑有礼,看他便觉分外顺眼,遂又含笑问道:“你特意辗转来侗老处寻我,可是有甚事情?” 陆谦略一踌躇,目光有意无意地瞥向胡垆师徒。 黄裳摆手道:“这位胡垆道长是世外高人,便有甚机密也不会泄露出去,无须回避。” 陆谦闻言,忙又向胡垆施礼,然后才道:“小人此来,却是奉高太尉之命,请老爷过府去救治他螟蛉义子高衙内。” 黄裳皱眉道:“那高衙内若患了甚疑难杂症,便该去请郎中。以高太尉的面子,便是请太医院的御医出手也不算难事,为何要来请我?” 陆谦苦笑道:“若是患病,自然不敢劳烦老爷,但以小人验看所知,衙内恐怕是着了绝顶高手的算计。 “日前衙内被山贼劫持,今天刚刚被救了回来。回府之后,衙内便觉身体大有不妥,似乎是……忽然不能人道。太尉也找了几个有名的郎中上门诊治,却都弄不清其中原委。 “后来还是小人觉得蹊跷,便试着用真气探察一番,结果发现在衙内下腹丹田中盘踞着一缕极其古怪的真气。这真气不仅至阴至寒,锁住衙内体内阳气令其无法触动欲念,而且在不断吞噬衙内体内生机以壮大自身。照此情形发展下去,衙内不仅隐疾难愈,只恐还将危及性命。 “小人又尝试驱除那一丝真气,但那真气甚是诡异,似存于有无之间,小人的真气根本无法触及它,更遑论驱除。因太尉催迫甚急,小人在彷徨无计之下,忽听人说老爷到了京城,只能禀明了太尉,欲劳烦老爷出手。” 黄裳听罢沉吟不语。 他是正经仕途出身,素来看不上高俅这等幸进之辈,又隐约听过高衙内的所作所为,便有些不大乐意理会这等厌物。 只是高俅已经知道他或有能力救他儿子,他若不走这一趟,必然要被他记恨在心。 两人文武殊途,高俅未必奈何得他,却必然要将怒火发泄在陆谦头上。为了这有实无名的弟子,说不得他也只能捏着鼻子去了。 想到此处,他终于向陆谦颔首表示答允。 “多谢老爷体谅小人难处!” 陆谦大喜拜谢,并表明知道黄裳答应此事全是为了自己,心思当真是玲珑剔透。 随后他又转向周侗道:“周老爷若是无事,最好也一起过去。” 周侗略怔一下道:“老夫过去做什么?” 陆谦有些无奈地道:“此次从山贼手中救回衙内的正是林兄,但他在护送衙内的中途先行离开,偏偏衙内便是在他离开后遭了算计……” 周侗脸色一变,知道以高俅为人,绝不会感念林冲救回了儿子,只会怨恨他没有护得儿子周全。 为今之计,也只有如陆谦所说,随黄裳同往太尉府,在救治高衙内一事上出些力气,希望能为弟子消除此隐患。 当时黄裳和周侗便向胡垆告了罪,准备随陆谦出门。 胡垆却笑道:“左右闲来无事,两位若是不弃,贫道也愿同往。” 黄裳和周侗都已知道了他的高深莫测,想着有他同行,成事的把握自然更大,便都没有拒绝。 这边陆谦急匆匆带路往太尉府赶,那边高衙内已将一座偌大太尉府闹得沸反盈天。 在高衙内的卧室之内,满地都是摔得粉碎的瓷器玉器,高俅的一群妻妾围着满床打滚哭号的高衙内嘘寒问暖,高俅则脸色铁青的坐在一旁。 “爹,这次你一定要救我!” 高衙内一把推开身边不知是第几房姨娘的美艳妇人,连滚带爬地从床上下来,扑在高俅脚边抱着他大腿痛哭流涕。 “若孩儿再也做不成男人,咱们高家……便要绝后啦!” “若你当真废了,大不了老子再从族里过继一个儿子!” 高俅心中发狠,却又终究有些不忍。 他为人最是刻薄寡恩,偏偏就对这个本属同宗兄弟却硬是过继成儿子的小混蛋颇有些父子情谊。 究其原因,大约是这小子实在很像当年做混混时的自己。唯一的不同便是当年的自己可没一个有权有势的爹撑腰,以至于着实吃了许多苦头。 高衙内见高俅阴沉着脸并不回应自己,心中不免有些着慌,急忙收了哭声做出温顺之态道:“孩儿也知自己往日太过荒唐,只要身体好了,一定洗心革面,踏踏实实地多娶几房妻妾,为咱们高家传宗接代。” 高俅哭笑不得,啐了一口骂道:“呸,你也知道自己只有这点本事!” 见高俅肯开口说话,高衙内暗自松了一口气,随即却又生出无穷恨意,虽然那暗中害了自己的恶贼无从寻觅,却有一个现成的靶子可以宣泄:“爹,这次你一定不能饶了林冲那厮。若非他提前离开,孩儿也不会被人暗算!” 高俅没有回应,双目中却生出寒意。 他已经知道林冲是被自己儿子羞辱一番后赶走,却并不认为这是自己儿子的过错。 在他想来,我既然将救回儿子的事情交托给你林冲,你便该善始善终地将儿子护送回我身边。中途便是受了些委屈,事后我自然会有所补偿。这般撂挑子走人的行径,也未免太不将我这手掌禁军兵权的太尉当一回事! 高俅能从一个街头混混升至如今高位,其间虽不乏机缘遇合,也是自身的心机城府不差。因此,他只是将这件事情记在心中,却并未形之于色。 便在此时,门外有人禀报道:“老爷,陆虞侯回来了!” 高俅精神一振,忙道:“快叫他进来!” 第二百三十五章 指津,礼聘 高衙内摆了个极羞耻的“大”字形姿态,四肢摊开平躺在榻上,任由随陆谦前来的黄裳、周侗和胡垆轮番将手掌按在丹田,感应盘踞在他体内的真气。 其间黄裳和周侗自然是尽心尽力,胡垆则只是在装模作样。 等三人先后收手退开,高俅忙摆出一副礼贤下士之态请三人落座,然后迫不及待地问道:“犬子的情形如何?” 三人彼此以眼神交流后,黄裳先一步开口道:“高太尉,这一次的事情实在有些古怪。令郎体内的那一道真气的厉害之处并非仅在其至阴至寒的精纯,更在其已经具备了一定的‘灵性’。能做到这种事情的,只有修为臻达入微之境的大宗师。但这等人物,又岂会毫无理由地对令郎出手……” 高俅脸色登时一变。 在这一刻,他担心的已不是便宜儿子是否还能痊愈。 以他如今的身份地位,自然知道入微大宗师的分量,那是仅在寥寥数位通玄天人与陆地神仙之下而高居芸芸众生之上的超凡脱俗之流。 若是眼前的周侗和黄裳这种有名有姓、有家有业的大宗师,高俅虽然要礼敬三分,却也不会太过忌惮。 但黄裳所说的这个大宗师既能出手暗算一个纨绔子弟,可见是个行事百无禁忌之辈。 再说黄裳之言确实有理,此等人物,实在没有理由针对一个纨绔子,高俅只怕那人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实则是冲着自己来的。 毕竟他上位之后,不管是为了奉承皇帝还是为了谋取私利,当真做了不少天怒人怨之事。 心中在霎时间转过千百个念头,仔细回忆了自己做的每一件坏事,却仍想不到是何时招惹了一位大宗师,高俅也只能暂时将这份担忧搁置,继续关注自己儿子的情形。 “三位是否有办法驱除这一道真气,解了犬子的灾厄?” 黄裳和周侗面上都显出难色。 黄裳苦笑道:“下官已经说了,这一道源自大宗师的真气具备灵性,想将其驱除出令郎体内,首先便要将其驯服。但令郎从未修习武学,体内的经脉恐承受不起两种真气的冲击。” 周侗也摇头叹道:“若是老夫与演山先生联手,倒有极大把握将这一道真气封禁在衙内的丹田,令其无法再吞噬衙内生机,消了危及衙内性命的远祸,却没办法解决衙内的眼前之忧。” 高俅的面色更加难看,话语中便有了几分质疑和责难之意:“那人再强也不过是一个,难道你们两位加起来也抵不过他?” 黄裳耐心解释道:“此事与当面交手不可相提并论,因为大家是以衙内的身体为战场交锋,对方是无所顾忌,下官与侗老却还要顾虑这‘战场’的承受能力。” “放屁,你们就是不想出力,想在一旁看我们高家的笑话!” 高衙内越听越是急躁,最后终于彻底绝望,两腿乱蹬双手拍打床榻尖声叱骂。 “住口!” 高俅面色一变,上前重重的一记耳光打在他的脸上。 高衙内不敢置信地捂住脸呆在当场,看到便宜老子双目中闪过的凛冽寒意,心中登时打个哆嗦,急忙如一只受惊的鹌鹑般缩成一团。 高俅教训了儿子,转回身向着黄裳和周侗拱手道:“犬子情急失态,还请两位见谅。” 他心中怀疑有一位大宗师在暗中盯上自己,此时纵不能将黄裳与周侗拉到自己身边,也不该轻易得罪。 一直保持沉默的胡垆适时地轻咳一声,将众人目光引到自己身上,缓缓开口道:“其实此事也并非无法解决……” 高俅和高衙内父子顿觉柳暗花明,四只眼睛同时一亮。 高俅急忙问道:“胡垆道长可有良策?” 胡垆悠然道:“此事于旁人绝难办到,于太尉而言却或有操作余地。据贫道所知,当今大理国主段誉早年曾有奇缘,练成‘逍遥派’绝学‘北冥神功’。此功法善能吞噬一切异种真气化为己用。太尉若能请得他出手,当可轻易除去衙内体内的这一道阴寒真气。” “爹……” 高衙内听罢,眼巴巴地盯着自己老子。 他便再不晓事,也知道要请一国之主来救治自己,实在不是一件易事。 高俅摆手阻止儿子说话,沉思良久后,先向黄裳和周侗道:“如此便先请两位动手将那道真气封禁,而后老夫自会派人送犬子前往大理。” 高衙内闻言大喜,恨不得立即满床打滚。 高俅似也放下心事面露欣然之色,心中却忖道:“如果那人针对的是这倒霉孩子,老夫将让送出东京,只会更方便他下手。一个螟蛉义子,实在不值得老夫去硬抗一位大宗师,舍了也便舍了。如果那人针对的是老夫,却需要拉拢几个高手在身边才能安心……” 想到此处,他的目光便先后在周侗和胡垆身上转了几回,最终还是落在了胡垆的身上。 至于黄裳,因为其出身与官职,根本不在他考虑范围之内。 当时黄裳和周侗一起出手,将一刚一柔两道真气打入高衙内体内,将那一道阴寒真气封禁在高衙内的丹田之内。 随后高俅便命人设宴款待三人。 在宴席上,他先向黄裳和周侗致谢后,便探问起胡垆的出身及此来东京的目的。 胡垆随口捏造,说自己在山中修行多年有成,此次出山是有意立教传道,将自己这一脉道统发扬光大。 高俅已经从黄裳和周侗处得知胡垆面相年轻,实际年龄已经不小,相信他确实是一位修道有成的高明之士,心思顿时活泛起来。 当今天子崇尚道教,不久前宠信了一个名为林灵素的道士,恩遇之隆尤胜自己这等潜邸旧臣。 自己大可拉拢此人,先作为屏障防备那位不知躲在哪里的大宗师。待到确认威胁消除,再将其推荐给皇帝。若他能如林灵素般得宠,自己在官场上便平白多一强援。 想到此处,高俅当即表示愿意礼聘胡垆为府中客卿,倾尽全力助其传道,并隐约吐露了日后可以向天子举荐的意思。 胡垆则是顺水推舟,含笑接纳了对方的这一片殷殷盛情。 第二百三十六章 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转过天来,高俅从府中精选了一批高手,由素来办事得力的陆谦率领,护送高衙内离东京出发前往大理。 此去是求堂堂大理国主出手救人,高俅大宋皇帝宠臣的面子固然金贵,却也不能只写一封书信了事,因此随行的还有几辆载满各种贵重礼品的马车。 已经成为太尉府客卿的胡垆恰好有事出城,因此顺便也送了送高衙内。 望着对东京繁华恋恋不舍,泪眼婆娑三步一回头的高衙内,跟随在胡垆身边的慕容燕低声道:“如此厌物,师父若看得不顺眼,直接除去便好,为何要这般大费周章?” 胡垆摇头轻笑,油然道:“杀人虽然爽利,却对咱们并无益处。须知便是一张厕纸也自有其价值,总该用过之后再丢掉。” 慕容燕大皱眉头,显然不大能接受自己师父这甚有些粗俗的比喻。 胡垆笑道:“燕儿你去做一件事——悄悄地将高太尉公子将前往大理,随身携带无数金银财宝的消息散播出去。” 慕容燕瞪大眼睛:“师父你是想……” 胡垆若无其事:“这小子作孽不少,实是死有余辜。但为师如今已经是他老子的客卿,又不好意思再亲自出手。” 慕容燕仍有些疑问:“那陆谦武功不弱,随行的也颇有高手,寻常人物恐留不住他们。如果姓高的能够安然走到大理,求得大理国主出手,师父又将如此处置?” 胡垆却似早已胸有成竹:“此事容易……城东有一家‘方记胭脂铺’,主人方娘子实为江南明教教主方腊之妹方百花,你有些手段将这消息传给她。明教高手如云,绝非一个陆谦能够抵挡。” 慕容燕看师父脸上的笑容中似藏着些东西,隐隐感觉他另有谋算,却也没有再多问,答应一声转身去了。 胡垆含笑低声自语:“既然是一张有价值的厕纸,总要将他的价值彻底榨干之后才能丢掉。” 说罢,他转身往城郊行去。 昨晚在高俅面前稍稍显露了几手得自三卷天书的道术后,高俅已将胡垆视为在世仙人,当场许诺要为胡垆修建一座道观供其修行传道。 胡垆此行,便是要亲自去勘察选址。 三卷天书之内亦有堪舆识地之术,胡垆循山势地脉走势游走半日,终于选定一处风水宝地,回城后又亲自绘制了图纸教给高俅。 高俅颇有些混混的光棍脾气,既然一心要拉拢胡垆,那便当真肯下本钱,当时满口答应用最快的速度将这座道观修好。 何况此事于他而言不过是慷国家之慨惠而不费:若说耗用人力,他执掌八十万禁军,一声令下有的是役夫工匠;若说花钱用料,他也只需一纸公文,便可将修建道观的耗费全部划归军需。 前后不过一月光景,这座被胡垆取名为“玄清观”的道观便已落成。 经过这一个月,高俅也确定了那位伤了儿子的大宗师没有寻自己晦气的意思,终于稍稍安下心来。 胡垆师徒便就势搬离太尉府移居到道观居住。 其间周侗和黄裳都先后至道观贺喜,周侗还将自己的弟子林冲带来,命他以晚辈身份拜见了胡垆。 胡垆知道周侗的意思,寻机会向高俅说了几句话,算是令高俅暂时放下对林冲的成见。 又过了月余,高俅遣人来送信,说今夜请胡垆道长至东京七十二楼之首的“樊楼”赴宴。 胡垆听得“樊楼”之名,便知高俅这些日子确实没有闲着,该是终于打通了关节,让他有了与正主见面的机会。 当夜,胡垆携慕容燕进城来到樊楼门前,见此楼一分为五,共有东、西、南、北、中五座楼宇。楼高三层,彼此间檐角相啄,高低交错,下有回廊,上有飞桥,明暗相通。楼内灯火灿烂如天上繁星坠落人间,人声喧哗,笙箫盈耳,一派歌舞升平景象。 在樊楼门前,早有高俅身边的一名长随翘首等候。 看到胡垆师徒到来,那人急忙快步上前,恭谨施礼后引领两人进门,径直到了居中楼宇的三楼。 相比于楼外的喧嚣,这里便显得甚是清净,偌大的厅堂内便只有一个换了便服的高俅。 胡垆上前见礼后含笑问道:“太尉召贫道前来,不知有何差遣?” 或是放下近来悬心之事,高俅满面春风,显得心情甚佳。 他凑到胡垆近前,低声道:“胡垆道长,稍后会有一位贵客前来,届时你一定小心应对。” “贵客?”胡垆明知而故问。 高俅用力颔首:“贵不可言!” 胡垆面上恰到好处地显出一抹惊喜之色,向着对方拱手道一声:“太尉此番好意,贫道必有所报。” 高俅见这道人如此知情识趣,心中也自欣喜。 不多时,伴着几声男女的嬉笑之声,有三个人从屏风后转了出来。前面两人极为亲昵的携手而行,后面一人双手笼在袖中,低眉垂首步步紧随。 胡垆见那男子三十来岁年纪,身上做文士装扮,白面长髯,倒生得一副好皮囊。 女子则不过双十年华,目如秋水,色若春花,肌肤似玉,白衣胜雪,实有倾国倾城之姿。 最后随行的男子看去也是三旬左右,面貌端正,唇边光洁未蓄胡须,穿着青色布袍做随从打扮。 高俅快步上前,陪着笑弓腰施礼道:“赵先生、李娘子,下官高俅已请得‘玄清观’胡垆道长在此相候。” 这对男女一起打量胡垆。 胡垆虽是貌不惊人,但稍稍放出些数世积累的底蕴气度,立时便让人本能感觉这位道人的不凡。 等胡垆上前来见礼时,高俅为他引见道:“胡垆道长,这位是赵长生赵先生,这位便色艺冠绝东京七十二楼的李师师李娘子。” 胡垆稽首为礼:“贫道胡垆,见过两位。” 赵长生哈哈哈一笑,随意摆手道:“道长不必多礼,大家都坐下说话。” 当时各人都依其吩咐落座。 坐定之后,赵长生带着点好奇的神色向胡垆问道:“道长看起来却甚是年轻,敢问青春几何?” 胡垆微微一笑:“贫道在山中修行,早已不记年月,但见寒来暑往,总有七八十回了罢?” 赵长生面上显出惊异之色,将信将疑地向身旁施礼的青衣随从投去个询问的眼神。 那人略一踌躇,轻轻颔首回应。 此人赫然也是一位入微境的大宗师,凭着神魂之间的微妙感应,虽难以确定胡垆真实年龄,却可以断定其年龄远远超出其相貌所呈现的。 赵长生极为信任此人,对其判断毫不怀疑,当时神色转为惊喜,不自觉地将座位向胡垆这边挪近了一点,又问道:“道长既能驻颜长青,必是道德高明之士,可知世人纷纷所言鬼神之说,是否真有其事?” 胡垆微微一笑,言简意赅地颔首道:“鬼神吗,那自然是有的。” 第二百三十七章 献蟠桃,布疑阵 听得胡垆说出一个“有”字,赵长生精神大振,忙又问道:“道长既知鬼神之存,可知九霄之巅的神霄玉清之天,有一位执掌南方的长生大帝君?” 胡垆颔首笑道:“贫道虽孤陋寡闻,却也曾听说天上有这一位神圣。据闻其为上帝之长子,执掌和四时气候运化,能呼风唤雨,役使雷电鬼神,亦控制万物祸福生发之枢机。” 赵长生大为惊喜,急切地追问道:“道长可知如今这位帝君是否仍在神霄府中?” 胡垆微微皱眉,摇头道:“如此高尊神圣,其行止岂贫道可知?” 赵长生稍稍前倾的身躯重新坐直,面上也现出一些失望之色。 “不过……”胡垆话锋陡然一转,“贫道也可设法探听一下。” 赵长生原本回落的兴致立时高涨,讶然道:“难道道长竟有办法与天界沟通消息?” 胡垆指着身后侍立的慕容燕笑道:“实不相瞒,贫道这弟子本是天界一柄仙剑的剑灵转世,不久前才被贫道纳入门下,施法开启宿慧觉悟前生。若要探知天界消息,还需要他亲自去一趟天界。” 此言一出,赵长生先是一呆,随即不敢置信地道:“道长可以送人前往天界?” 胡垆摇头道:“天人有别,律法森严,贫道也不敢以身试法干犯天条。唯有贫道这弟子因前世为天界神兵,倒可以钻一钻天条的空子,送他至前身主人府上探一探消息。” 说罢,他忽地抬手向着屋顶一挥衣袖,口中低喝一声:“分!” 随着他这一喝,这座高楼的屋顶竟以中脊为线向两边一分,如两扇门户般向外张开,显出上方群星璀璨的深邃夜空。 胡垆端起桌上的酒杯,抬手一扬将杯中美酒向上泼洒,口中又喝道:“云来!” 酒水化作一片淡淡的水雾向上飘飞,一路上升一路凝聚水汽,最终化作一团绵延数里的云雾,笼罩住整座樊楼。 胡垆右手食中二指捏成剑诀,向着空中的云雾一指,再喝道:“天门开!” 那团云雾缓缓的旋转起来,如水中漩涡向内凹陷,陷得最深的中心处出现一个直径不过二尺的缺口,里面隐隐显出无数琼楼玉宇的影像,却如惊鸿一瞥转瞬即逝。 “那楼顶怎地分开了?” “这云雾是怎么回事?” 此刻樊楼内早有人被这异象惊动,纷纷抬头向空中张望,更有人向中间这座高楼涌来,打算登楼一看究竟。 楼下早有人把守,将来者尽都拒之门外。 能来樊楼消遣的非富即贵,见到有人阻拦,当时便有人要发作。 那把守在楼外之人也不与之争辩,只是拿出一面腰牌晃了一晃。 等看清腰牌上“钦赐带御器械”六个明晃晃的金字后,那些闹事者登时心中战栗、遍体生津,忙不迭地退了开去。 楼内的赵长生、李师师连带高俅都被胡垆展现的手段惊得目眩神驰,唯有随侍在赵长生身后的青衣人始终保持平静的神色。 胡垆右手在左袖内一抓,凭空抓出一大盘绳索抛在地上,再次用手指一指,喝道:“起!” 那绳索的一头登时似被一只无形之手拖曳般笔直上升,上端钻入那漩涡状云雾中心的缺口之内。 胡垆转向慕容燕正容叮嘱道:“徒儿,你须谨记此行只可往故主仙府打听消息,且不可随意乱走以免触犯天规!” 慕容燕躬身应一声:“是!”暗中却悄悄地翻个白眼,实在不习惯素来敬若神明的师父摇身变成一条神棍,还拉着自己一起装神弄鬼骗人。 她心中不喜,素来清冷的一张小脸便愈发淡漠,也不多说便转身来到那绳索近前,探出双手抓住索身,双腿也盘在索上,却是轻如狸猫、矫如猿猱,一溜烟地攀援而上,直至数十丈高空,转眼便钻入了云雾中心的缺口之内。 好半晌后,在赵长生望眼欲穿的期待目光下,慕容燕的身形又从那缺口处穿出。 此刻她双手中捧着一件东西,于是用了一个“燕子探海”的身法,头下脚上只用双腿盘住绳索下滑。 她下滑的速度极快,霎时间便穿过敞开的楼顶,似乎要一头撞在楼板上。 李师师惊得花容失色,不由自主地掩口发出一声惊呼。 慕容燕却陡然将双腿收紧固定住身形,而后纤腰发力在空中翻了一个筋斗,轻飘飘地落在楼板上。 这时众人也看清了她双手所捧之物,却是一枚足有双拳合抱大小、半边已经红透的硕大蟠桃。 胡垆举大袖向空中一挥:绳索倏地落下,仍在地上盘绕成一团;云雾消散一空,现出漫天繁星;分向两边的楼顶向中间一并,严丝合缝地归于一体。 赵长生不顾仪态地起身来到慕容燕身前,带着一脸希冀之色急切问道:“小道长,此行可探听到消息?” 慕容燕先转头望向胡垆,见他点头之后,才淡然答道:“那位长生帝君确实不在神霄玉府,据说早些年已下凡转世历劫。” “果然如此,果然如此!”赵长生似是解开心头一桩疑惑,面上满是欣喜兴奋之色,随即又问道,“小道长可探听得长生帝君转世成何人?” 慕容燕用看白痴般的目光看着他,反问道:“若是凡间的皇帝微服出巡,是否会将自己的身份弄得举世皆知?帝君在天界何等尊崇,若是泄露了转世的身份,难道不怕外魔趁机来袭,以致永堕苦海万劫不复?” 赵长生陡然变色,因自己的出身,对世间一切人事抱有疑心已成本能。 听了这看似无心的一句话,他立时联想到许多东西,进而觉得某些人的行径大有蹊跷之处。 慕容燕却不管对方心中如何百转千回,将手中蟠桃送到他面前道:“喏,上面有一人说是你的老朋友,让我将这枚蟠桃转赠给你。” 赵长生因离得近了,已嗅到那蟠桃散发的一丝清香,随即便觉身心舒泰,双目之中满是惊喜之色。 慕容燕道:“这蟠桃是那人赴王母蟠桃宴时所留,虽是下品,却也有强身健体,延年益寿之效。除了此物,那人还让我还让我带给你一句话……天机不可泄露,恣意妄言者,非蠢即坏!” 赵长生先迫不及待地接过了蟠桃,等听到最后这一句话时,登时怔在当场,面上神色不断变幻。 第二百三十八章 神霄道,林灵素 最后赵长生是怀揣蟠桃,带着一脸的阴晴不定神色离去。 高俅也请了胡垆回到自己的太尉府。 两人在书房中落座之后,高俅忽地将脸一沉质问道:“道长,你方才的言行,似乎与咱们先前商量好的不符!” 胡垆不慌不忙,从容笑道:“太尉勿要见怪,贫道也是临时起意。不过一块大饼放在那里,咱们与其与人争抢分食,不如一开始便将余者尽都摒除局外——太尉以为如何?” 高俅沉吟半晌,不答反问:“须知那林灵素可不是好相与的,道长可有把握?” 胡垆表现出信心十足的姿态,昂然道:“太尉放心,今日贫道已在官家心中埋下一根刺,他必然不会再轻信林灵素的那套鬼话。至于最后的结果,那还要各凭手段。说不得,最后须当面做过一场。” 高俅初时只想让胡垆效法林灵素获取皇帝恩宠,进而成为自己在官场上的奥援,却没想到胡垆竟生出取林灵素而代之的野心。 他在心中对胡垆的自作主张颇有不满,但如今两人已在同一艘船上,那林灵素虽是修道之士,看去却不似个淡泊宽容的性情,若是得知了此事,必然连胡垆带推荐胡垆的自己一并恨上。 想明白这一层利害关系,高俅便知道自己已没有其他选择,当即提醒胡垆道:“当初林灵素曾在官家面前演练五雷法,御使雷霆开山裂石,威力极其恐怖,道长须要多加小心。” 胡垆拱手道:“太尉放心,贫道心中有数。” 说到此处,他右手在左袖内一探,从悬在腕上的碧玉葫芦内取出一枚蟠桃,转手送到高俅面前。 “道长你……”高俅登时瞠目结舌。 胡垆笑道:“太尉不是当真以为贫道有送人到天界的本事罢?不过是些障眼法而已。倒是这蟠桃虽非王母所种,却也是世间罕有的灵根,延年益寿、强身健体之说绝无夸大。太尉为贫道奔走辛劳一场,贫道便已此灵果聊表感激之意。” 高俅大喜,一方面是当然是因为这一份千金难买的礼物,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胡垆的坦诚相待。 他早年也算半个江湖人,三教九流皆有过接触,虽看不穿胡垆的手段,却也不会认为方才胡垆是送了慕容燕去天界。 话说回来,若胡垆当真是甚超凡脱俗的仙道高士,他便要猜疑胡垆接近自己的目的了。 毕竟自家知自家事,他也清楚以自己的为人行事,实在不大可能受到此等人物的青睐。 看着高俅小心地将蟠桃接过去,胡垆的眉头微不可察地跳了一跳。 他上一世穿越之前,在碧玉葫芦的空间内收藏了不少出自昆仑秘境的蟠桃果实。 在经那一方神秘空间中转来到这一方世界之后,这些蟠桃果然如他前几次携带的几件神兵宝器般发生异变,品质得以极大提升。 他今世的修为恢复之快远胜前世,除了得力于腹中的一对水火龙珠,也多借助了这蟠桃中蕴含的浓郁元气。 只是他葫芦中的蟠桃虽然不少,却终究是吃一枚便少一枚,这一次分别送给“赵长生”和高俅一枚,也着实让他有些心疼,只能暗自发狠道: “哼哼,贫道的东西却不是这般好拿的。终有一日,吃了我的要给我吐出来,拿了我的要给我还回来!” 转过天来,左道录徐知常匆匆赶到东太乙宫,面见寓居于此的一位名唤“林灵素”的道士。 林灵素来东京已有年余,因稍稍显露过几手高深道术,颇受东太乙宫上下敬慕,心甘情愿地好生侍奉供养。 他自称已过知命之年,望之却宛若三十许人,面容清隽,修身皙肤,望之颇有飘逸超拔气度。 徐知常此来,却是向他述说了昨夜在樊楼发生之事的一切始末。 因为皇帝崇信道教,他这左道录的闲职也便成了一块香饽饽,自然有不少人凑上来巴结,虽然做不得甚大事,却能让他耳目通灵。 林灵素脸上素常示人的和煦微笑渐渐凝固,一双细目中泛起丝丝电芒。随着愈来愈多的电芒纠结交缠,到最后他的双目变成了一片毫无情感波动的森冷银白之色,望之令人心悸。 徐知常不敢与之对视,垂首询问道:“教主,那胡垆道人分明来者不善,我们该如何应对?” 林灵素此来东京为的是立教传道,而徐知常便是被他稍显手段后折服,成为其所创“神霄道”的第一虔诚教众,故此才会如此卖力帮他做事。 听罢徐知常所言,林灵素陷入沉思,双目中的电芒却渐渐散去。 好半晌后,他方神色凝重地道:“你我苦心筹谋数载,方借着一场梦境令官家相信他为长生帝君转世。日前官家已经许诺,要在东京为我神霄道兴建宫观,将来还要将各地天宁观尽都改为神霄万寿宫,一则为我神霄道场,二则供奉长生帝君。如此因势利导之下,我神霄道将与官家联为一体,一荣俱荣,弘扬光大指日可待。 “可恨那胡垆道人竟来个借力使力,一方面弄些障眼小术令官家笃信他确是长生帝君转世,另一方面却暗指我宣扬此事别有用心。自古天家多疑,那赵官家哪怕生出一丝一毫的猜忌之心,也不会再依先前之诺扶持我神霄道。 “贫道心中虽然义愤难平,却也不得不承认胡垆道人手段高明,在这一局中已占得先手。若只是见招拆招,已很难扳回局面。为今之计便只有以力破局,大家做过一场,以定高下。” 在见过自家教主显露的五雷道法之后,徐知常已将之敬为仙神,闻言立时精神大振,喜道:“教主此计大妙,任他胡垆道人的一张口能舌粲莲花,终究不敌教主的无量神通。只要当着官家的面狠狠折辱他一回,官家自然知道谁才是该笃诚敬奉的玄门正宗!” 林灵素森然道:“贫道既然出手,又岂止损其颜面?此乃道争,容不得半分仁慈。最终的结果,只能是其中一方灰飞烟灭、身死道消!” 第二百三十九章 剪纸幻形,撒豆成兵 东京禁宫之内,曾化名“赵长生”与胡垆相见的大宋皇帝赵佶面现踌躇之色,将手中一份奏章向先前在樊楼时便随侍身边的男子扬了一扬,问道:“梁卿以为,朕是否该应允此事?” 他虽重用了蔡京、高俅等奸佞之臣,却多是用他们来平衡朝中势力,若说真正信任的,还是两名服侍自己多年的宦官梁师成和童贯。这两人早年入宫后都是因根骨禀赋不凡,故此有机会修习宋室秘藏武学。 他们用三十年时间,将各自所学融会贯通之后,梁师成自创“葵花宝典”,童贯则自创“天罡童子功”,并先后凭借所创神功晋升入微之境。 如今童贯已经被赵佶放出去到西北领兵与西夏交战,梁师成则一直被他留在身边,作为护卫自己周全的最后一道壁垒。 表面看来,梁师成头上虽也挂了诸多的职衔,说到底只是皇帝身边一个护卫听用之人,似乎远不如领枢密院事执掌兵权的童贯风光。 实际上正是因为常在赵佶身边,偏偏赵佶又是个闲散性子,往往将政务推给梁师成处理,许多官员的拔擢斥黜,皆由他一言而决,连时任宰相的蔡京对他也须要小心巴结。 在官场上,人们称蔡京为“公相”;在私下里,包括蔡京在内,却要称梁师成为“隐相”。 此刻听到赵佶询问自己意见,梁师成略作沉吟以显示自己在仔细思考这一问题,却又未令皇帝久候,字斟句酌地认真答道:“林、胡两位道长皆身负大神通,如今各执一词,也确实令人难辨真伪。如今林道长提出要于胡垆道长论道斗法,微臣以为这不失为一条良策。” 以他入微大宗师的境界,自然早看出林灵素和胡垆都是以道法手段迷惑赵佶耳目。但一来他事先已收到足够多的好处,二来赵佶若能潜心向道对他只会更加有利,所以从未想过揭破其中机关。 既然是两边收礼,他总要将一碗水端平,依照林灵素之意,由他们双方凭实力决出胜负,的确算是个好办法。 赵佶素来听信梁师成意见,再者也颇有好奇之心,当即传旨令梁师成在殿前广场上督建两座高台,再宣召两位道长入宫,在御前论道斗法。 须臾之间,两座以巨木搭建,高三丈六尺、阔二丈四尺的的高台落成,胡垆和林灵素也分别接到旨意来了宫内。 在殿上见驾已毕,赵佶向胡垆说明林灵素相约斗法之意,询问他意见如何。 胡垆已经见到那两座高台,便知这询问只是做个样子,何况此事本也在他意料之中,当时毫不迟疑地答应下来。 当时赵佶移驾殿外,在高阶上落座观战,朝中文武皆在两列相陪。 胡垆和林灵素相对互打稽首后,一起下长阶来到广场,分别到了一座高台之下。 林灵素有心卖弄手段,神魂引动天地元气,足下涌现风云,托着他的身体冉冉上升,轻飘飘落在高台之上。 他今日盛装出场,头戴赤金鱼尾冠,身穿大红八卦仙衣,怀抱檀柄银丝拂尘,背后斜背一口松纹古定剑,望之当真如谪仙临凡。 胡垆仍是平日的一身朴素青布道袍,所用的手段亦是大巧若拙。 他双手负在身后绕高台环行三周,脚下却似有一条无形的阶梯般步步高升,一步步走到高台之上。 这一手“凌空蹈虚”的轻身功夫虽属武道范畴,却已臻达神而化之的境界,在旁人看来实与神通道法无异。 双方都是智慧通达之辈,清楚今日看得便是各自的神通手段,因此并未做口舌之争,彼此只交代了几句场面话便罢。 林灵素从袖中取出一叠用黄符纸剪成的狮虎熊豹等猛兽,扬手抛洒向台下。 他右手捏个法诀,口中念念有词,平地里便忽地卷起一阵黑风,将那些纸兽裹入其中。 蓦然间,他右手食中二指捏成剑诀,向着空中飘舞的纸兽一指,断喝一声:“疾!” 随着这一声喝,黑风中的纸兽急剧膨胀扩大,霎时间已变成百十头活生生的猛兽,齐齐地发出一声响彻整座皇宫的嘶吼,掀牙砥爪向对面的高台急奔而去。 “剪纸化形,好手段!” 另一边高台上的胡垆经验三卷天书,倒也识得对方所用道法,在心中暗赞了一句,手上却也不怠慢。 他探右手解下悬在左腕上的碧玉葫芦,拧开盖子后向着台下倾倒。 从葫芦嘴里倒出的并非酒水,却是一颗颗黄澄澄、金灿灿的豆粒,落地后向四面乱滚均匀散开。 随后胡垆鼓起两腮,向着台下用力吹一口气。 随着他这一口气吹出,原本打扫得一尘不染的广场上凭空卷起大片黄沙,黄沙所到之处,那些豆粒亦倏地变大拉伸,一瞬间已变成百余位身高过丈,遍体金甲,手执斧钺的勇士,在整齐划一的一声喊杀之后,义无反顾地迎着对面的呼啸黑风和狰狞猛兽冲去。 “撒豆成兵”之术,这是胡垆近来参研三卷天书所得的几种术法之一。 一旁在长阶之上观战的赵佶与文武百官都看得瞠目结舌,唯有梁师成及时反应过来,急忙向着身后招手,立时便有御前侍卫与御林甲士上前,在长阶偏下的位置列出三道人墙,既护卫了皇帝的安全,又不会遮挡皇帝视线。 其实梁师成心中清楚,以胡垆和林灵素展现出的手段,根本不存在法术失控而殃及池鱼的可能,如此做作只为在赵佶面前表现自己的忠心。 果然,等赵佶回过神来,看到梁师成的这番安排,嘴上虽未说话,面上却已现出十二分的赞许之色。 此刻下面的甲士与猛兽已凶狠无比地正面撞在一起,黄沙与黑风也搅作一团,令战场的情形半隐半现。 上面的赵佶等人只模糊看到不时有甲士挥斧钺斩断猛兽身躯,又有猛兽扑倒甲士疯狂撕咬,受到致命攻击的一方则会化作一团或黑或黄的气流消散的风沙之中。 片刻之后,风止杀息,场中的甲士与猛兽俱已消失,并未留下一丝半点的痕迹,仿佛方才那一场凶狠厮斗皆是梦幻。 林灵素一摆手中拂尘,向对面的胡垆长笑一声道:“道友的‘撒豆成兵’之术,实令贫道大开眼界,佩服!” 胡垆笑呵呵地道:“彼此彼此,道友的‘剪纸化形’之术一样不差。不过这些终究只是拿来吓人的障眼小术,道友若要求胜,还须拿出些真刀真枪的本事来!” 林灵素收敛笑容,沉声道:“便如道友所愿,请恕贫道失礼了,出鞘!” 话音未落,他背后的那口松纹古定剑陡然发出一声龙吟,自动飞出鞘外。 第二百四十章 惊世神霄法,焚天焱龙变 见林灵素祭起飞剑,胡垆这边忙将碧玉葫芦在身前一举,三道金芒从葫芦嘴飞出,正是那三柄龙形飞刀。 “去!” 两人几乎不分先后的胼指向对方一指,一柄长剑和三柄飞刀同化作肉眼难辨实体的电芒,以骇人的高速射向对面高台。 银白与暗金二色电芒在空中相遇,彼此交击之下发出嘹亮地金铁交鸣之声。 在双方以神魂之力的隔空操控之下,刀剑在虚空之中游走不定,一方面要拦截对方攻势,另一方面却不断尝试突破对方的守势。 那三卷天书中记载的“剑术”一道中亦有以神魂之力隔空御剑的法门,胡垆借之完善了自己前世所创的“以神御刃”之术,再配合这三柄相伴穿越多次、已生出灵性与自己心意相通的龙形飞刀,御使起来当真是得心应手如臂使指。 另一边林灵素的御剑之术亦不同凡响,那一柄松纹古定剑虽是以一敌三,不得不偏重于守势,却也守得极为稳健,三柄飞刀一时间也难以破防。他偶尔反击一剑,必是又快又狠,胡垆也需要全心全力御使飞刀才能守住防线不失。 那一道银白剑芒与三道暗金色刀芒相互纠缠追逐,刀剑交击的铿锵铮鸣不绝于耳。 斗至酣处,林灵素这边渐感吃力。 原来胡垆的飞刀在经历多次穿越后已生异变,拥有湮灭神魂的奇异力量,刀剑交击时,不断磨灭林灵素寄托在长剑内的神魂之力,令他的损耗远远超出自己。 此外胡垆作为武道大宗师,虽是初次与人隔空斗剑,但武道之理一通百通,到后来他已开始将自己那一路惊神泣鬼的“玄都八景剑法”融入三柄飞刀的变化之内,逐渐形成对那柄飞剑的钳制之势。 林灵素的道法已臻化境,实际胜过刚刚开始参悟天书的胡垆不止一筹。但他以涉及武道领域的御剑之术与胡垆相争,正是以彼之短攻敌之长。 蓦然间,那三柄飞刀中两柄一扼首一制尾将飞剑圈住,另一柄飞刀则借机突破飞剑的守势,射向对面高台的林灵素。 这一刀是胡垆蓄势而发,他以神魂之力发射的飞刀威力绝不逊色于从指掌间所发,飞行之速已超出肉眼捕捉影像能力的极限,在林灵素尚未做出任何反应之前,便已洞穿了他的咽喉。 眼见得林灵素落败身死,一旁在长阶上观战的赵佶与文武群臣齐齐失声惊呼。 林灵素僵直的身体忽地一下闪烁,在众人视线中模糊一瞬随即又变清晰,咽喉处的前后通透的恐怖血洞却凭空消失。 此刻他下垂衣袖中的左手则捏着一个只有三寸高矮的桃木人偶,人偶面目雕刻得栩栩如生,俨然便是他本人的模样,背心出还刻了他的生辰八字。人偶的颈项上有一个小洞,赫然正是他本人方才中刀的位置。 想到若非提前做了准备,以这人偶设下“李代桃僵”的替代之术,自己已丧生在胡垆飞刀之下,林灵素的脸上满是劫后余生的惊悸之色。 惊悸之后,便是难以遏制的愤怒,他双手极速变幻法诀,厉声喝道:“云来!” 随着这一声喝,头顶的蔚蓝晴空霎时涌现大片乌云,覆盖住整座广场。 “万法辟易,神霄天雷。敕令,殛!” 电光耀目,雷声震耳,一道道银蛇般的雷霆扭曲着从乌云中落下,劈向仍在空中游走的三柄飞刀以及对面高台之上的胡垆。 胡垆见对方终于动用了压箱底的神霄天雷,念动之间将飞刀召回,重新收入碧玉葫芦之内,同时体外现出一层朦胧金光,凝聚成一个半透明的硕大葫芦,将他整个人笼罩其中。 劈向三柄飞刀的雷霆落空后轰在地面上,将遍地铺砌坚厚方砖的广场轰得砖石粉碎、泥土飞溅,显出一个个表面焦黑的巨大凹坑。 劈向胡垆的雷霆则一道接一道落金光幻化的葫芦上,虽轰得葫芦表面的金光如水波般荡起层层叠叠涟漪,自己却都撞得粉身碎骨,变成丝丝缕缕的雷光消散,并不能破开它的防御。 胡垆身上有两层防御,一是早年得了白眉道人的“金刚护体神功”后,经多年来不断完善最终融入自所创包罗万象的“葫芦心经”体系,演化成如今施展的“金刚葫芦诀”;一是上一世穿越后觉醒的第三项天赋神通“金刚不坏”。 林灵素的神霄天雷确实厉害,然而这般覆盖全场的攻势虽然声势浩大,力量却分散开来,一时三刻之间还撼不动他的第一层防御。 而且胡垆也不会任由对方攻击,守稳防线之后,当即将口一张,斜向上方喷出漫天红彤彤烈焰,如一片巨大红云向着对面高台上的林灵素落下。 林灵素隔远已感受到那火焰散发的足以销铁熔金的高温,脸上神色也大为凝重,体外同样有蒙蒙青光涌现,化作一个球形光罩将自己囊括其中。 胡垆喷出的烈火尽被阻隔在这一层护身神光之外,连火焰本身的高温亦被隔绝。 在雷霆与烈火之下,两人也只能保得自身不失,再也顾不得脚下的高台,一个在雷霆轰击下化作齑粉,一个在烈火灼烧下变为飞灰。 但两人都没有移动身形,各施唤云御风之术悬空而立,释放的雷霆与火焰也越来越狂暴炽烈。 眼下的局面是双方互拼消耗,只看那一方率先精疲力竭。 对此胡垆是有十足的底气。他腹内藏有一对上古异宝水火龙珠,此刻借火龙珠之力运用“御火吐焰”的神通异能,可以源源不绝地喷吐烈火,对方却是时时刻刻在消耗自身修为,胜负之数不言自明。 林灵素虽不知胡垆有此底牌,却能感应到对方后劲之悠长远远胜过自己,当即用出所掌握的神霄雷法中最厉害的一招杀手锏。 他在虚空之中踏罡步斗,召回持于右手的松纹古定剑与左手配合变化法诀,口中念诵神霄秘传五雷法真言。 “神霄弟子林灵素,恭请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现身!” 随着他口中的一声厉喝,笼罩在广场上空的乌云翻涌如潮,云团中有一尊怀抱金光如意,骑乘独角麒麟的神祇若隐若现。 “诛!” 林灵素将长剑遥指胡垆,那神祇则随着他长剑所指抛出手中的金光如意,化作一道巨大的金色雷霆,笔直地落向胡垆的头顶。 若林灵素当真能请来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哪怕只是一尊化身,胡垆也只能尝试是否有机会脱身。 但修行了三卷天书的道法之后,他已经知道这一方世界并无诸天仙神存在,眼前的这尊神祇,不过是对方凝聚香火祈愿之力幻化而成。 虽说并非真神,但这一道金色雷霆却是实实在在的厉害手段,隐隐地拥有了一丝天威如狱的神罚之力,胡垆已没有信心可以凭护身的葫芦金光接下。 他蓦地仰头,将藏在腹中的一颗火龙珠裹在一团烈火中喷吐出去。 漫空火焰以火龙珠为核心凝聚变形,化作一条首尾长十余丈、通体鳞甲赤红的火龙,冲天而起迎向落下的金色雷霆。 胡垆参悟三卷天书,凭借其中的“身外化身”之法,先以此次穿越后觉醒的“御火吐焰”祭炼腹中的火龙珠,再分割一缕神魂寄托其中,化作这具火龙形态的分身,名之为“焚天焱龙”。 第二百四十一章 胡垆立教,道崇太上 胡垆参悟天书上卷的九天紫府真章,将已历经四世早已积蕴得无比强大的神魂之力洗练凝实,道法修为的进境可谓一日千里,即使与林灵素这等得天独厚的修道奇才相比亦有过之而无不及。 只是他终究未能窥得造化之秘而令神魂蜕变为元神,成就足以媲美武道天人的陆地神仙。如今演化的“焚天焱龙”也还算不上可以脱离本体独立存在的真正身外化身,而是更近似与借助火龙珠这件上古异宝施展的一门神通法术。 此刻这一条赤鳞火龙以飞龙在天之势冲霄而起,张口发出一声响彻九霄的咆哮并喷吐出一道蕴含暴烈丙火之力的雷霆,与林灵素先借香火愿力凝聚的“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法身、再以法身加持道法而落下的那一道蕴含极恐怖破灭之力的金色雷霆撞个正着。 一声石破天惊的轰然大响,令一旁观战的赵佶君臣尽都双耳欲聋、面色如土。然后便是炸碎后细小扭曲如一条条长蛇的雷光铺天盖地溅落如雨,却将长阶之上的赵佶君臣亦笼罩其中。 “官家小心!” 随侍在赵佶身畔的梁师成口中发出一声阴柔呵斥,双手向空中一扬,无数细如牛毛的镀银钢针散射而出。 每一根钢针都精准无比地拦下一道雷光,内蕴地一道阴柔真气爆发,将雷光彻底湮灭。 落向长阶顶端到雷光虽数以千百计,却无一漏网而威胁到赵佶及其左右的文武群臣。 但站在长阶偏下位置列阵护卫的三列御前侍卫和御林军便没有这般好的运气更没有资格让梁师成顾念。 御前侍卫有几名先天高手,倒也能凭借隔空发出拳劲掌力震散十几道已属强弩之末威力有限的雷光,保得自身及身边寥寥数人无恙。 余者修为未臻先天无法内气外放,便只有施展身法闪避,偶尔闪避不及的则只能硬扛。 总算是能跻身御前侍卫之列,内力也都有了几分火候,一两道雷光中蕴含得力量也只是令他们须发怒张,手足不受控制地抽搐。 最倒霉的便只有那些站在最前列又身披铁甲的御林军,一个个都成了天生招引雷电的靶子,每个人身上最少被七八道雷光劈中,在电光闪烁间七横八竖倒下一片,铠甲的缝隙中有丝丝缕缕的黑烟伴随焦糊气味散溢而出。 在两道雷霆拼个同归于尽之后,那条“焚天焱龙”已从漫天飞溅的细碎雷光中直上穿过,携着庞大身躯天然拥有的无匹巨力和自内而外散发的极度高温,一头撞中那尊“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的法身。 这尊法身本是香火愿力所化,虽然能加持神霄天雷之威,本身却没有多少自护之力,一下便被撞得烟消云散。 法身被毁,分化神魂寄托其中作为核心的林灵素登时遭受反噬喷出一口鲜血,体外的护身神光瞬间黯淡下去,甚至悬浮在空中的身躯也摇摇欲坠。 不等他自己摔落尘埃,那“焚天焱龙”在空中一下转折,巨大的龙尾将密布的乌云划破一条巨大裂隙,而后与从裂隙中投射下的一道灿烂阳光融为一体扑落下来,张开巨口将林灵素咬住如流星陨落,凶狠无比地一头撞在地上。 一团炽烈火焰轰然爆裂,化作一朵巨大的蘑菇云,一圈圈蕴含巨力与高温的波动裹挟着无数碎石泥沙向四面八方。 “这道人简直是个疯子!” 梁师成在心中大骂胡垆,动作却没有丝毫迟缓,身形一下闪烁,已经凭空挪移到长阶下方,双掌提至胸前向前平推,掌势蕴含自创葵花宝典中的一门绝学“葵花挪移大法”,无形无相却如深海潜流暗流汹涌的阴柔真气严防死守,将涌向长阶的火焰与劲气余波尽都翻转倒卷回去。 好半晌后,刺目的火焰与汹涌的余波尽都平息,一座平整广场的正中处现出一个边缘直径超过二十丈的巨大坑穴。 从坑底到边缘到再向外再扩展二十余丈的范围内,所有的土石都被高温熔化后重新凝结,变成黑色琉璃般的物质。 伴着一声龙吟,缩水了九成的“焚天焱龙”从坑底飞出,飞回仍悬浮在空中的胡垆身前,先将前爪中抓着的一件东西丢在胡垆手中,而后收敛了火焰变成那颗火龙珠,被胡垆张口吸入纳回腹中。 胡垆低头看手中之物,那是一束以金丝串联的白玉书简,最外侧的一根玉简上刻着四个五雷玉书古篆字体。 林灵素已经在“焚天焱龙”的全力一击之下灰飞烟灭,而藏在他身上的这束书简却完好无损,胡垆自然能猜到这是一件宝物,反手便收入碧玉葫芦之内。 “胜负已分,请胡垆道长前来见驾!”梁师成仰头望着空中的胡垆道。 胡垆微微一笑,从空中飘然落下,缓步来到梁师成身前,指了指满目疮痍的广场,略有些尴尬地道:“方才贫道一时情急,出手失了方寸,这” 梁师成摆手笑道:“此小事尔,道长无须介怀,还是速去面见官家才是正理。” 说罢,侧身抬臂做出恭请之态。 胡垆拱手还了一礼,然后和对方一起登上长阶,来到赵佶与众文武面前。 胡垆上前向赵佶施礼,再次因方才造成的破坏致歉。 赵佶对此毫不在意,只是带着满脸欣喜之色,不住口地盛赞胡垆的神通法力。 至于已经死得干干净净的林灵素,胡垆不提,赵佶也不问,便似从来没有过这么个人一般。 次日,胡垆向东京各处道门宫观发帖,言明自己将在道门之中开辟一系支脉,名为“太上道”,尊奉太清道德天尊为始祖源流,请诸位同道于立教之日赴“玄清观”观礼。 胡垆与林灵素御前斗法之事早已传遍东京,大家都知道胡垆道人道法通玄,更知道他已深受官家青睐,自然不会不给这个面子。 到了“太上道”立教之日,“玄清观”客似云来、高朋满座,除了道门中人,朝中权贵也大都遣人送来贺礼。 随后又有梁师成携了赵佶的圣旨亲临,当众宣读旨意,加封太朴子胡垆道人为“玄清灵妙先生”,并赐金冠、羽衣、拂尘、蒲团等御用器物。 等到胡垆焚香礼拜,祭告了天地与太上道君,道门中从此便多了“太上道”一脉。 第二百四十二章 仙缘,魔劫 胡垆开创“太上道”之后,却并未如众人所料想般借助当今官家的信重大肆扩张,反而婉拒了官家为他大兴土木修建宫观的美意,只是从近年来在街面上越来越多的流浪儿中挑选了一些收留在“玄清观”内,用心教他们诵经修道。 这般做派落在赵佶眼中,便觉胡垆与先前一心借朝廷之力兴盛“神霄道”的林灵素形成鲜明对照,深感如此才是道家高人风范,便也愈发地敬重他,闲暇时经常请他入宫为自己谈玄论道。 以胡垆多次人生的阅历,底蕴之深厚广博实是无人可及。 他讲得虽是道经玄理,却又能贯通三教九流、诸子百家,旁征博引,精妙入微,差可比之佛家讲经时的天花乱坠、地涌金莲,令赵佶深为叹服。 但赵佶也有一桩不满足处,便是胡垆只与他讲授这些玄之又玄的大道,却从不涉及具体的道家修行法门,最多只是指点了他一些呼吸导引之法,让他将先前服食蟠桃后蓄积在体内的灵气吸纳消融,倍觉身强体健,神清气爽。 只是如此一来,赵佶对修行之事也便更加上心,这一日终于忍不住向胡垆求取道法真传。 胡垆哑然失笑,反问道:“官家以为我辈毕生孜孜不倦潜心修道所求为何?” 赵佶不假思索地答道:“自然是飞升仙界得享长生。” 胡垆鼓掌笑道:“官家须知道自己前世便是天界长生帝君,待这一回红尘历劫结束,自然便能回归天界。我辈修道乃为得道,官家已然得道,又何须再修?” 赵佶恍然,以手加额自嘲笑道:“却是朕糊涂了,连自己的出身都忘记了。” 胡垆心中偷笑。 在为赵佶讲道的这些日子里,他捏造了许多关于“长生帝君”的佐证,不着痕迹地糅合在各种道家典籍之中。 在讲解时,他又悄悄用了点“醉龙八音”的手段以增强话语的说服力。 如此潜移默化之后,赵佶已对由林灵素臆造,再经他润色的“长生帝君转世”一套鬼话深信不疑。 胡垆盘算着火候已差不多,于是正色道:“贫道尚有一事要禀上官家。” 他素日言笑无忌,此刻端正了脸色说话,赵佶便知确有大事,忙道:“道长尽管道来。” 胡垆神色愈发凝重:“其实当日在樊楼相见时,贫道便已看出官家身份乃是官家前世,故此才假劣徒之口向官家进言。” 赵佶回忆当日情形,脸上登时现出紧张神色,问道:“那位小道长曾说,若朕前世身份泄露,会有外魔趁机来袭,甚或有可能令朕永堕苦海万劫不复。但那日斗法之后,朕已严令知情者秘而不宣,甚至口中不得提及‘长生帝君’之名,难道还会再生波澜?” 胡垆摇头道:“外魔存于无形无相的冥冥之中,能够感应到的是众生心念而非声响。只要有人心中思忖此事,便有可能被外魔察觉。” “那该如何是好?”赵佶当时便有些慌了手脚,同时更将早已灰飞烟灭的林灵素恨得咬牙切齿。 胡垆深谙神棍之道,一番恐吓乱其心智后,旋即抚慰道:“官家也无须过于担心,造化天地自有法则,便如官家只能以转世的方式入红尘历劫,那些魔头同样无法以真身降临,同样需要转世或附体,拥有的力量也不会超出这一方天地的极限,咱们未必不能抵挡甚至反杀。” 赵佶精神大振:“道长可有良策?” 胡垆道:“为今之计,自然是先要确定那魔头在尘世所用的身份。不瞒官家,贫道却是一早便在筹谋此事,经过一番推算探察,如今已有了些眉目……” 赵佶大喜,旋即面露杀机急切地追问道:“那魔头化身为何人?” 他已经下定决心,若是确定了魔头的身份,不拘是何等人物,都不惜举天下之力将其诛杀。 胡垆却又摇了摇头:“贫道只知晓那魔头所在的大致范围,应该是在辽东长白山的一个女真族部落之内,却不能确定他的具体身份。” “女真族?” 赵佶记性甚好,立时想到一件事, “前年童贯出使辽国,有一个名唤马植的辽人暗中投靠,进言说辽国对女真族肆意盘剥,以致女真各部皆对辽人恨之入骨,我大宋若能从登州渡海至辽东结好女真,相约共图辽国,则辽国可灭,燕云之耻可雪。 “童贯将此人带回朝廷,朕仔细询问之后,以为其所献之策似有可为,便赐其姓赵氏,改名为良嗣,授以秘书丞之职。道长所说的女真族,是否便是赵良嗣所说的女真族?” 胡垆颔首道:“正是。官家或还不知,贫道之所以断定那魔头藏身在女真族内,还因为不久前得知的一个消息。” 随即他便说了当日周侗潜入辽国探察虚实,正看到女真完颜部族长阿骨打因不堪辽帝耶律延禧折辱,与耶律延禧的一名御前侍卫厮斗一事,而后又道:“据周老先生所言,那完颜阿骨打空有蛮力而不通武技,却不知怎地突然拥有了远超正常人类的力量,竟能胜过那位已入先天之境的侍卫。贫道虽是修道之人,但对武道也稍有涉猎,深觉此事大有古怪。” 赵佶面上杀意更浓:“如此说来,那完颜阿骨打便是被魔头附身之人了?” “那也未必。”胡垆摆手,“但依照贫道推算的结果,如此古怪之事,当与那魔头脱不开关系。” 因为是关系到自己能否回归天界,恢复长生帝君本尊的大事,遇事素来优柔寡断的赵佶罕有地决绝了一回:“既然如此,那甚相约图辽之事再也休提。不仅如此,朕还要派大军渡海远征,将那女真一族斩尽杀绝!” 胡垆悄悄翻个白眼,暗自腹诽道:“如此志气固然可嘉,却要先称称自己几斤几两。就凭大宋这些糜烂到家的禁军,渡海远征什么的岂不是给人家送菜?” 如此却非他初衷,忙劝道:“远隔重洋,孤军远征,风险未免太大。依贫道愚见,官家大可借一把刀来除此大患。” “借刀?”赵佶倒也不蠢,当时便有些明白。 胡垆继续进言:“此计又名一箭双雕,一则借刀除己之敌,二则借敌催折刀锋……” 赵佶双眼大亮,鼓掌赞道:“果然妙计!” 第二百四十三章 直男花和尚,宠妻豹子头 关于女真族之事,胡垆在赵佶面前只是点到即止。 涉及到能否渡过那“魔劫”,百年后安然返回天界继续那“长生大帝君”,他相信赵佶会以十二成的勤勉与热忱来推动此事。 如今朝中多是对赵佶阿顺谀从之辈,只要他下定了决心要做一件事情,便算此事如何荒唐,也会有大群的人趋之若鹜地凑上来出力。 至于真正心系社稷的有识之士,多半能看出这件事的好处,自然也不会横加阻拦。 接下来这些日子,赵佶因忙着筹划自己的安度魔劫的大事,便也无心请胡垆到宫中讲道。 胡垆便也乐得清闲,每日只是在自己的“玄清观”内教导弟子慕容燕和一群刚刚拜入“太上道”门下的少年。 这一天,忽有两位客人登门拜访,到静室面见胡垆后一起向上恭谨施礼,口称:“弟子林冲、鲁智深,拜见师伯!” 来的两人中一个汉子虎体狼腰、豹头环眼,正是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一个和尚身躯胖大、魁伟如山,却是人称“花和尚”的鲁智深。 当日黄裳、周侗、胡垆三人被请到太尉府给高衙内诊治,虽然胡垆提出来救治之法,但周侗依然担心高俅会因此事而迁怒自己的弟子林冲,事后便托胡垆从中转圜。 胡垆慨然应诺后,择机向高俅进言,替林冲说了几句好话。 高俅已将胡垆作为官场上的奥援,自然不会不给他这个面子,很是痛快地答应不会再追究林冲。 此后周侗带了林冲登门,向胡垆当面道谢,又因自己难以久居东京,而这弟子又不通世故,实在不是混官场的料子,便令林冲以晚辈之礼拜了胡垆做师伯,恳请胡垆平日多家照拂。 胡垆满口答应,在周侗离京后果然对林冲关照有加。 林冲是个赤诚君子,对胡垆这面貌年轻的“师伯”是打心眼里感激加敬重,也时常登门请安问好,后来还引着新结识的好友、在大相国寺的菜园子做个主事的鲁智深一起来拜见胡垆。 初相见时,鲁智深因胡垆这副青年相貌而心存请示,尽管碍着好友林冲的面子,也实在躬不下腰身,唤不出一声“师伯”。 胡垆也不生气,先稍稍显露神力,将倒拔垂杨柳的鲁智深骇得目瞪口呆,而后摆一场酒将他灌得钻到桌子下面。 自此之后,鲁智深对胡垆的敬慕更胜林冲,若非顾念五台山文殊院智真长老剃度收容的情谊,怕是早叛出佛门拜入“太上道”门下。 待两人施礼已毕,胡垆含笑问起两人来意。 鲁智深大咧咧地道:“好教师伯得知,洒家打算和林贤弟认认真真地比试一回,欲烦请师伯来做个公证。” 胡垆笑道:“智深,贫道听说这些日子你都住在林贤侄府上,从早到晚都在切磋武功,难道还没有打够?” 鲁智深瞥了一旁神色有些尴尬的林冲一眼,哂道:“有人怕老婆怕得要死,和洒家比武时总是轻手轻脚,哪还有半点趣味?” 胡垆莞尔失笑,林冲虽生了一副雄壮相貌,却别有一番细腻心肠,自娶得娇妻后,从来都是对妻子张氏又敬又爱。 鲁智深和林冲的武功都已臻达先天之境,动起手来只是劲气余波也足以摧木裂石。 林冲家财有限,委实禁不起他们两个大肆摧残,那林娘子自然不准他们放开手脚在家中比武。 他指点着鲁智深笑骂道:“你这不解风情的花和尚,哪里懂得有老婆之人的心思。这世上就从来没有怕老婆的男人,只有心疼和尊重老婆的男人。林贤侄看他娘子辛苦操持家务,自然不忍心将家里弄得乱七八糟,平白加重她的负担。” 这一句话简直说到林冲的心坎里,深觉这位师伯是自己的知己,彼此可谓同道中人。 胡垆又道:“也罢,林贤侄便是个武痴,智深你更是个武疯子。若不让你们痛痛快快打一场,心中都难满足。贫道这道观的后面便有一片场地,你们可自去随意折腾。彼此也都不必留手,若有危急时,贫道自会出手制止。” “多谢师伯!” 林冲和鲁智深大喜,一起谢过了胡垆,径直转身出门,先取了各自留在门外的兵器,然后转向道观后面。 两人走后片刻,便有兵刃和气劲交击之声传入胡垆的耳中。 凭借武道大宗师的境界和“天视地听”的神通异能,只凭听到的声音,他也可以有如目睹般推想出两人所用的武功招式。 因为有他做出的保证,那两人果然放下了顾忌。 鲁智深已经用出在五台山出家后参悟毕生所学自创的“疯魔杖法”,心智也渐渐受与杖法相配的心法浸染,狂性大发之下吼声如雷,一柄镔铁水磨禅杖每一次挥出时都直欲摧山坼岳。 林冲用得则是家传的“桓侯枪”。这一路枪法传自三国时的名将张飞,又经过了后世历代枪法名家的不断完善。传到林冲这一代时,他又将师父周侗传授的枪法融入“桓侯枪”中,使这一路枪法愈发精妙。因此,此刻他以一杆丈八蛇矛敌住鲁智深重如山岳的禅杖,并未显出丝毫颓势。 后面这两人激战正酣,慕容燕却带着一个女子急匆匆来到静室。 那女子正当花信之年,体态修长,面容秀美,眉宇间却又透出些英气,正是林冲的娘子张氏。 林冲往日也曾携妻子一起来拜见胡垆,与慕容燕也见过几回。 这林娘子是个聪慧女子,几次见面之后竟窥破慕容燕女儿身的真相。 她知道一个女儿家扮作男子,总有许多不便之处,常帮她采买些女子私用之物。 如此一来二去,两女彼此虽差了十来岁年纪,却结成了闺中密友。 “师伯,我相公和鲁大师是否来你这里比武?” 因为心中焦急,这位素来娴雅的林娘子见面后不及施礼便劈头发问。 胡垆一心二用,一面仍凭双耳监听着后面两人交手的情形,一面含笑摆手道:“侄媳不必着急,贫道既然允他二人在此处比武,自然有把握保证他们的安全。眼下他们已快分出胜负,你且在此……咦,胜负已定了!” 在说话的同时,他左手望空扬,两柄龙形飞刀从腕上悬着的碧玉葫芦内飞出,化作两道金光破窗而出。 第二百四十四章 论武传道,布局梁山 “着!” 激战中的鲁智深和林冲同时发出一声暴喝。 鲁智深用一式“李广射虎”,禅杖的巨大月牙弯刃平铲林冲的颈项。 林冲用一式“无回枪”,弯曲的蛇矛锋刃笔直刺向鲁智深的咽喉。 这是两人在酣战良久后爆发的乾坤一掷。鲁智深固然因心智受“疯魔杖法”影响而将对面的林冲当做生死大敌毫不留情;林冲也是在如此强悍对手的压力下全凭本能出枪,枪式凌厉狠辣至极。 只是枪至中途,他似骤然醒悟面前的是好友而非仇敌,虽已无力撤回这一式号称“枪出誓无回”的杀招,却竭力稍稍偏移蛇矛去势改为刺向对方右肩。 眼看两人便是一死一伤的结局时,两道金光倏地从天外飞来,精准无比地撞中禅杖顶端的月牙和蛇矛的弯曲枪锋。 金光中蕴含的力量极其强大,横向一撞之下,竟撞得两件兵器带动各自的主人如陀螺般打着转横飞出去,在空中转了七八个圈子后才有些狼狈地落地站稳。 “到此为止罢!” 那金光一闪便又消逝,随即有一个清朗的声音传入两人耳中,声音中似蕴含着某种宁静心神的奇异力量,瞬间抚平了鲁智深充盈心头的狂躁之意,神智恢复清明。 两人对视一眼,一起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中满是酣畅之意。 笑罢多时,两人才携了手一起回到前面静室来见胡垆。 林冲一脚踏进门里,首先便看到坐在一旁脸色不善的妻子张氏,身体登时僵住,后边的一只脚似有千钧之重般再提不起来。 后面的鲁智深尚不明情况,用力在他的背上一推,道:“林兄愣着干甚,快进去请师伯指点你我这一战的得失!” 林冲一个踉跄到了室内,鲁智深随后跨进门了,也便看到了一旁的林娘子。 他脸上登时也显出些讪讪之色,举起大手抓了抓头皮,干笑道:“哈,原来阿嫂也来了。” 林娘子见这么两条好汉在自己面前如委委屈屈的小媳妇儿般束手而立,故意冷着的一张俏脸便再也绷不住,带着些无奈之色起身来到丈夫身边,挽住他手臂道:“既然有师伯照看,相公要与鲁大师比武自不会有失手之虞,所以此事其实不必瞒我的。” 林冲忙道:“娘子说得是,此事却是为夫有欠思量。” 见他们夫妻并未生出矛盾,鲁智深在一旁悄悄松了口气,这才发自内心的哈哈一笑,转向胡垆合十道:“师伯神通广大,虽未亲临,却也定然清楚我们这一战的所有情形,还请不吝指点一二。” 胡垆招呼众人各自落座,然后微笑道:“若说这一战的结果,自然是智深胜了。如果没有贫道出手,最后当是林贤侄身首异处而智深废掉一条手臂。” “呀!” 林娘子失声低呼,俏脸也有些发白,却是没有想到两人竟比武竟弄到要分出生死的地步。 想到若非胡垆及时出手,自己的便将永远失去丈夫,后怕之余,心中方才消散的怨气重新升起,而起更加浓郁了几分,狠狠白了赔着笑脸望向自己的丈夫,下决心等回家后定不能善罢甘休。 胡垆又道:“然而林贤侄之败,并非源于修为或招式。事实上你林家家学渊源又得名师传授,武功根底要比智深这野路子更扎实一些。你之败局,全在于心中顾虑太多,即使有贫道事先做的保证,仍无法彻底放开。便如你最后明明已用出一式‘无回枪’,攻势其实要比智深快上一线,若秉持桓侯枪法中‘枪出誓无回’的真意,未必不能先一步击杀对手而获全胜。” 看到林冲面上现出惭愧之色,胡垆继续道:“其实贫道颇羡慕周老教徒弟的本事,不管是大名府的‘玉麒麟’卢俊义还是林贤侄你,如今都已到了先天之境的巅峰,只差最后一点机缘便可晋升入微之境。” 林冲福至心灵,急忙起身在胡垆面前拜倒:“弟子恳请师伯指点迷津。” 胡垆道:“贤侄所习‘桓侯枪’的真谛在于一往无前,百折不挠的决绝勇毅之心。你在东京这污浊官场打滚,时时处处谨小慎微如履薄冰,如何培养得出如此心境?何况看朝廷如今的形势,也实在并非大丈夫施展抱负的时机。依贫道之见,贤侄还是及早从官场抽身罢!” 林冲一时怔住,片刻后踌躇道:“师伯之言,诚为至理。然而弟子身负林家祖辈遗训,若不能建功立业光耀门楣,委实于心难安。” 胡垆笑道:“要建功立业,也未必定要委屈自己在官场看人脸色,贫道这里却又一条门路,只看你是否愿走。” 林冲大喜,忙再拜道:“敢请师伯赐教。” 胡垆正色道:“贫道料定十数年后这神州大地将遭受一场大劫,届时山河破碎,生民涂炭。为此贫道准备积蓄一些实力,待大劫来时行力挽狂澜之事。不知贤侄可愿助贫道一臂之力?” 林冲大为诧异,问道:“师伯既知大劫将至,何不现在便动手,尝试将其消弭于无形?” 胡垆摊手道:“若要消弭大劫,除非满朝君臣从此刻起便舍弃一切骄奢淫逸之行,放下一切勾心斗角之争,开始励精图治,戮力同心。贤侄以为,这有几分可能实现?” 鲁智深在一旁嗤笑道:“此事但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洒家都情愿将这颗光头摘下来给那赵官家垫脚!” 林冲人在东京官场,虽然官卑职小,却也对朝局有些了解,知道如今的官家和朝臣实在指望不上,心中权衡再三,终于有了决断:“蒙师伯青睐,弟子愿为前驱!” 胡垆拊掌笑道:“如此你可收拾家当,转去京东西路所属郓城县附近的梁山泊,贫道已安排了人在那里落脚。至于今后的事情,贫道自会慢慢安排。” 林冲虽因生活艰难养成些优柔性情,但一旦有了决定,便不会再瞻前顾后,当即拱手应道:“弟子遵命。” 鲁智深忙跳出来向胡垆道:“师伯要做大事,却不改只看重林兄弟而将洒家抛开。” 胡垆笑道:“贫道自然也有用你之处。智深曾说与‘九纹龙’史进有旧,如今他正在少华山落草,手下也有数百人马,其中一个‘神机军师’朱武更是难得的人才。若你能说他率全伙并入梁山,便算首功一件。” “这有何难?”鲁智深将前胸拍得砰砰作响,慨然道,“那史大郎是个爽利汉子,若知此事必然欣然前往。” 说到此处,他圆圆的一张大脸忽又现出点谄媚笑容,凑上前道:“但有所谓皇帝不差饿兵,师伯方才已指点了林兄弟,却不能厚此薄彼,是否也该给弟子说一说,该如何才能闯一闯那入微之境的门槛?” 胡垆从袖中摸出一个墨香犹浓的小册子,随手抛了过去道:“贫道曾有缘窥得少林七十二绝技,闲来无事将其拆解融合,化为一路‘如来八法’。你若信得过贫道,便拿去试着练一练,有所收获也未可知。” “多谢师伯!” 鲁智深大喜,如获至宝般死死抓着那册子不肯放手。 第二百四十五章 剑魔之名,独孤求败 胡垆就梁山之事对林冲和鲁智深做了些交代,看看天色不早,便让慕容燕代自己送客。 临别之际,胡垆却单独将林冲唤住,将一本薄薄的册子递了给他,带着些若有深意地笑容道:“林贤侄日前所问之事,贫道已经想到解决之法,并将一切都写在这册子之内。贤侄只要依法操作,年内当有喜讯。” 林冲带着些惊喜之色,接过封面上只字全无的册子打开翻看几页,两只眼睛登时发亮,一张脸却涨得通红。 原来这册子上写的都是些房帷之内夫妻间不可言说之秘技,而且图文并茂甚是生动。 武道修行者晋升先天乃至入微之境后,因生命本质已得到某种升华,所生育的子女往往要远比寻常人家的孩子聪颖强健。 但冥冥之中的造化实是平衡无私,又令先天乃至入微之境的武者生育艰难。 林冲的根骨禀赋都是上上之选,兼家学渊源又得遇名师,早在弱冠之前尚未成亲时便已晋升先天之境,却也因此在婚后虽辛勤耕耘数年而一直膝下空空。 此事成了夫妻二人的一桩心病,外人不知就里,都习惯性的归咎于张氏,左邻右舍传出不少闲话。 张氏虽是女子,心胸却颇为豁达,虽听到些风声,也不过一笑了之。 倒是林冲得知因自己的原因而令妻子背负污名,心中深觉惭愧,平日里便愈发的疼爱和敬重张氏。 自与胡垆相熟之后,林冲得知这位师伯学究天人,不仅显露于人前的道法与深藏不露的武功俱都超凡脱俗,医卜星象、诸子百家竟也无一不精,尤其在医道方面堪比古之扁鹊、华佗,便起了点心思。 数日前,他婉转陈明了自己的苦恼,却不想胡垆如此快便有了办法。 这一刻,林冲感觉手中这本薄薄的册子似有千钧之重,急忙小心翼翼地收好,然后施大大礼拜谢了胡垆。 等客人都离开后,慕容燕转回胡垆的静室,脸上现出些欲言又止的神色。 胡垆笑道:“燕儿,你可是有话要与为师讲?” 慕容燕向上拱手道:“受师父指点,近日弟子已将那九式剑法草创成功,自觉再闭门造车恐难有进境,因此想暂别师父,到江湖中寻人试剑。” 胡垆对此事似毫不意外,笑道:“为师早知燕儿你早晚会有试剑江湖之意,故此已做了些准备。” 在说话时,他从袖中取出三张用黄绫裁剪而成,上面以朱砂描绘神秘咒文的符箓:“为师近来参悟天书中卷所载的‘丹书’之法偶有所获,画成了这三张符箓,将化身‘焚天焱龙’之力封印其中。若遇不可抵御之强敌时,燕儿你只需以真气激发符箓,便可释放‘焚天焱龙’的全力一击,便是入微大宗师也要退避三舍。” 将三张符箓交给慕容燕后,他又取出一部同样墨迹犹新的书册,用手拍了拍笑道:“此书中记载的,便是为师自创的‘玄都八景剑法’,今日便一并传了给你。但为师并不希望你照搬照学,因为那是为师为自己开辟的剑道之路,未必适合你来行走。只盼着有朝一日,你能将这一路剑法吸纳消融,全部化入自己所创的九剑之内。” 待慕容燕郑重拜谢收好秘籍后,胡垆却再次取出一堆零零碎碎的东西,包括几张巧夺天工的人皮面具、几种或制人或杀人的厉害毒药、几种用以疗伤解毒的灵丹,随之还不厌其烦地叮嘱了许多行走江湖的注意事项。 他从来都是护短的性子,虽说是要放徒弟出门历练,却也绝不肯让徒弟当真吃亏。 看着絮絮叨叨说起来没完没了的师父,慕容燕并不觉丝毫厌烦,反而在心中涌起暖意。 她父亲癫狂半生,直到临死之前才恢复片刻清明,却只留下要她恢复祖上荣光的重任,从未向她展现过半点父女亲情。 她母亲是个温婉贤惠女子,一直以婢女身份服侍父亲,直至在父亲去世后哀恸不已随之郁郁而终,也始终没有得到一个名分。因为平生的心思也多半用在照顾癫狂的父亲上,她母亲虽也疼爱女儿,却没有多少时间来陪伴呵护。 慕容燕如今的孤傲怪癖性情,除了因为自己痴于剑道心无旁骛,与幼年的经历也不无关系。 等到拜了胡垆为师,彼此相处了年余时光,她才从这个一把年纪却仍性情跳脱的师父身上,感受到久违的近于父爱的情感。 只是她终究已习惯了以冷面向人,虽然心中感动却并未形诸于色,只是先郑重拜谢了师父,然后取出随身收藏的一方玉印和一个手掌大小的册子,双手呈到胡垆面前道:“虽然师父指点了林师兄一些积蓄钱粮的办法,让他不必如寻常强人般打家劫舍,但基业草创之时,使用钱粮之处必然颇多。这是弟子家中分布于天下各处的商铺名录,凭此印信可随意支取现银,师父可转交给林师兄。” 胡垆也没有马上去接,含笑问道:“这是你慕容家历代以来积累下来的财富,应该是准备复国之用,你当真舍得?” 慕容燕淡然道:“弟子已决心献身剑道,不做他求。再说如今慕容家只剩下弟子一人,复国之说不过是笑话罢了。” “拿得起,放得下,这才是贫道的好徒弟!”胡垆哈哈一笑,将册子和玉印接了过来,随后又道,“你所求的是磨练剑法而非扬名立万,便没必要招人忌恨,最好还是换一个面貌和身份。” 慕容燕略一沉吟后点了点头:“师父言之有理,却不知弟子该用什么身份?” 胡垆早有腹稿,当即将双手一拍道:“便用‘剑魔’独孤求败这个名号如何?” “‘剑魔’独孤求败……”慕容燕将这名号低声念了几遍,感觉颇合自己心意,便再次拜谢师父赐名。 师徒话别之后,慕容燕自去收拾行囊,胡垆则有些无聊地从静室中出来,在道观前后随意漫步。 才走了一会儿,忽有一个道童快步行来,禀道:“掌教老爷,适才高太尉遣人前来,说有急事请老爷过府一叙。” “应该是那件事终于发作了。” 胡垆脸上显出一抹戏谑之色,随即便换了一身衣服,跟着太尉府来人去见高俅。 刚到了太尉府中,高俅便带着一脸惊惶焦急之色,向着胡垆一揖到地,口中叫道:“犬子性命危矣,还请道长千万出手相救!” 第二百四十六章 佳人调脂粉,百花暗吐香 胡垆故作不解,愕然问道:“衙内不是去大理国求医吗,太尉何处此言?” 高俅满脸都是苦涩,口中叹息连连:“说来也是犬子时乖运蹇,先遭了不知名恶徒的暗算不说,如今在求医途中有生祸患。” 胡垆面现关切之色道:“衙内遭遇何事?” 高俅咬牙切齿地道:“往年地方官员总是向官家奏报说甚四海升平,我虽知其中有不少水分,却也没想到全是他娘吹破天的鬼话!我那孩儿一行才出东京不足百里,便开始有强人觊觎他们的财货而白昼剪径。总算陆谦武功高强,随行的护卫也都是精锐,才能一次次杀退贼人一路前行。 “岂知到了江南地界之后,不知从哪里来了一帮强人,个个手段厉害凶狠无比,陆谦和一众护卫俱都不敌。如今犬子、众护卫连同几车财宝皆被掳走,便只有一个陆谦带重伤脱身,到附近官府报案后,遣人十万火急来东京报信。” 胡垆追问道:“陆虞侯既然脱身,是否已知道那强人的来历?” 高俅忿恨叱骂道:“休提陆谦那废物,这厮护主不力在前,弃主逃命于后,偏偏还拿不出半点有用的线索。我已传令将他就地锁拿监禁,若我儿有个好歹,第一个便拿他开刀!” 胡垆暗自替陆谦默哀,以高俅的性情,便是高衙内能够安然无恙,也不会让他轻易过关。 高俅说明前因后果之后,再次向着胡垆一揖到地,恳切地道:“那些强人当时未下杀手,犬子一时多半尚无性命之忧。只是这等江湖中人不仅武功高强,更兼行事诡谲,我手下纵有千军万马亦无奈之何,故此只能劳烦道长出手。若能犬子救出魔掌,我高家上下感激不尽!” 胡垆忙双手将他搀起,慨然道:“太尉于贫道有荐举之德,如今衙内出事,贫道自当效力。太尉且放宽心,贫道只略作安排,便即刻往江南一行,好歹要将衙内安然带回来。” “一切有劳道长!”高俅大喜,当时连连称谢。 以胡垆如今的超然身份,便是不答应此事他也无可奈何,如今竟毫不推辞地满口答应,却令他心中当真感动了一回。 胡垆告辞出了太尉府后,却并未直接回“玄清观”,而是绕了个不小的圈子来到东城的一家“方记胭脂铺”门前,大模大样地信步走了进去。 来逛胭脂铺的自然多是女客,此刻便有几个女子正在柜台前,听里面一个年轻的女子介绍拿出来的几款胭脂。 胡垆这般一个出家人一头闯了进来,当时引来这些女子的侧目。 他近来虽名噪京师,却多在道观清修,罕有在人前抛头露面,因此并未被人认出来。 在几个女子的注视下,胡垆脸上也丝毫不见尴尬之色,只是微微一笑便站在一旁,并不开口说话。 柜台后的女子见状,只得向几个客人告一声罪,转出来向着胡垆施了一礼道:“这位道长,敝店经营的是胭脂水粉,您此来……” 胡垆笑道:“贫道有事欲与贵店主人相谈。” 那女子先是一怔,双目中隐隐现出警惕之色,面上神情倒还依然从容,含笑道:“道长或是不知,敝东主亦是女眷,只怕……” 她最后的“多有不便”四字尚未出口,忽见胡垆将左手放在胸前,五指屈曲微张模拟火焰升腾之相,脸上终于微微变色,改口道:“只怕还需禀由东主定夺。” 胡垆含笑拱手:“有劳。” 那女子先去向那几个顾客再次告罪,说明今日东主有事,来日再恭候光临,将人送出门后,才匆匆转去店铺后面。 不多时,她带了两个更年少一点的女子出来,先指挥那两女关门上板,而后请胡垆跟随自己往后面行去。 店铺后面是一处布置得甚为清幽雅致的小小院落,院中一棵桂花树下摆了一桌一椅,一个身段婀娜,面容柔媚的黄衣女子坐在椅子上,手中捏着一根银光闪闪的长发簪,正从一个个小瓶子里挑出些深浅不一红色膏状或粉状事物,依次涂抹在桌上的一张白纸上,而后仔细眼看每一种颜色的差异。 先前那女子引胡垆进了院子后便自行退去,院中便只剩下胡垆与那心无旁骛调弄胭脂的女子。 胡垆轻轻鼓掌笑道:“任谁也不会想到,堂堂的明教圣女百花公主,竟不爱武装爱红装,甘心隐身在这小小的店铺之内,终日与脂粉为伍。” 那女子终于停手,一面仔细地将发簪尖端沾着的胭脂在那张白纸上擦拭干净,一面柔声轻笑道:“百花本就是个小女子,调脂弄粉才是女儿家本色。倒是近来被东京城的君臣百姓奉为神仙中人的‘太上道’掌教胡垆道人,竟然来逛小女子这胭脂铺,那才是当真叫人意想不到。” 胡垆一点也不奇怪对方叫破自己的身份,她既是亲身充当了明教安排在东京的耳目,若是在自己主动登门后还弄不清来的是谁,那这耳目便是聋的瞎的了。 方百花站起身来,袅袅婷婷地移步至胡垆面前,嫣然含笑吐气如兰:“只是小女子有一事不明,胡垆道长是如何懂得我明教的手势暗语?” 此刻双方间隔不过三尺距离,除了在说话时唇齿间吐出的甜香,她的身上也散发出如梦如幻的百花幽香,将胡垆真个人包裹在其中,直似要从他全身毛孔沁入心脾。 若换一个男子在此,不拘老少都不免心迷神醉难以自持,胡垆却始终目光清明,脸上的笑意亦愈发浓郁,摇头叹道:“贫道素闻百花公主自创的‘百花迷神引’融武功、媚术、毒术于一炉,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方百花俏脸上的神色陡变,一直如拈花枝般拈在指间的发簪蓦地化作一道银芒,携洞金穿石的无匹锋锐之势,奇快如电地刺向胡垆咽喉。 胡垆轻笑道:“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公主何苦如此也!” 他这句话悠然道来,字字清晰传入对方耳中,竟似将时间拉长一般,直到一句话说完,那支银光闪烁的发簪也才只刺出一半,然后便被他不紧不慢抬起右手,伸出一根食指轻轻抵住。 第二百四十七章 贫道胡垆,行将拜山 当胡垆白皙如玉的手指指尖轻轻抵住方百花刺来的银簪锋尖时,方百花的花容骤失颜色。 在这一刻,她感觉自己这支以数种珍稀合金锻造又灌注了先天真气、便是最坚硬的金刚石也能轻易对穿而过的银簪,刺中的根本不是一根手指,而是一座本体坚固无比的巍峨山岳。 沛然莫测的恐怖巨力经由那一根手指排山倒海般涌出,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力量,震得她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向后跌飞。 眼看着一具婀娜曼妙的躯体便要凶狠无比地撞在院中的那棵桂花树上时,裹挟着她的万钧之力忽有凭空消失,令她向后抛飞的身躯转为向下坠落,却恰好落回树下的椅子上端端正正坐好。 胡垆向前跨出一步,在原地留下一个残影的同时,真身已出现在方百花身前三尺之处,居高临下俯视她惊魂未定的俏丽容颜,脸上虽保持素常的和煦微笑,目光却已变得有些清冷淡漠。 “百花公主,如今是否能与贫道好生谈一谈了?” 方百花稍怔了一怔,面上的惊惧之色倏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柔媚笑意。 她抬手将银簪插回头上堆鸦云髻之内,重新从椅子上起身,向着胡垆盈盈一礼道:“方才小女子多有冒犯之处,还请道长见谅。” 胡垆面上显出一抹赞许之色,如此能屈能伸,这“小女子”却是胜过许多“大丈夫”,难怪方腊会将探察朝廷动向的大事交由她来司掌。 对方既然服软,他自也不为己甚,消散了目中的冷意,含笑道:“好说,这也是因为贫道来得鲁莽。” 方百花俏脸上笑容不变,心中却悄悄松了一口气,近日来她虽听说了“太上道”掌教胡垆道人的许多传说,其间的种种光怪陆离,早将其描绘得不似人类。以她的见识,这些鬼话自是听听便算,从未真正放在心上。 她所接触的高手中,最厉害的便是自己的兄长方腊,前些年他已经参透明教镇教神功“乾坤大挪移”的最后一层心法,又自创“大九天手”绝学,一身修为已攀升至入微大宗师的极限,只看何时机缘到来,参破造化之妙而晋升通玄天人。 如今亲眼见识了胡垆的手段,虽只是其实力的冰山一角,却足以随意摆弄碾压自己。这等无力和绝望的感觉,也只有与兄长切磋交手时曾感受过。 如此恐怖人物,既然肯定打不过,便只有委曲求全一途。好在她是女子身份,向一位足以媲美绝顶大宗是的人物服软,也不算如何屈辱。 当下她恭谨地请胡垆至客厅落座,亲自奉上茶水,然后才小心地问道:“方才道长说此来有事相谈,却不知究竟有何见教?” 胡垆放下茶盏,轻笑道:“贫道此来,只为高太尉公子高衙内一事。” 方百花心中登时一紧,大奸臣高俅的祸害儿子携重金南下的消息,还是她前些时候偶然探察到后,通过明教的隐秘渠道传递回总坛的。 她当时只想劫下这笔财物以缓解明教常年吃紧的钱粮压力,顺便扣下高俅的这块心头肉,看是否能多弄些好处。 然而她无论如何都未想到,自己也是刚刚收到南方传来的已经得手的消息,传说与高俅交好的“太上道”掌教胡垆道人便找上门来。 再联想方才听手下禀报说,这道人竟懂得明教内部的手势暗语,她愈发感觉此人高深莫测。 既然胡垆已直言陈明来意,方百花便也颇有几分光棍气质地坦然承认:“此刻高衙内确实正在敝教作客。不过有胡垆道长这等高人做靠山,敝教也不敢继续留客。小女子这便传信给家兄,请他即刻恭送衙内继续上路如何?” 她只说放人而不说归还财物,却还想试探一下胡垆的底线。 按道理说,只凭你胡垆道人一句话,我明教便主动放人,已经给足了面子。大家行走江湖,讲究的便是所谓“花花轿子人抬人”,你好我好大家好。 何况高俅那狗官来钱容易,只要得知儿子安全,也未必会将几车财物损失放在心上。 胡垆听了摇头莞尔,随后说出的一句话却大出对方意料:“放人,那也不必着急。” 一句话毕,他却并未继续说下去,却要先看一看对方的反应。 方百花闻言怔了一怔,七窍玲珑的一颗心早以这句话为引子百转千绕,霎时间想通了一些事情。 她脸上神情古怪,试探着问道:“日前小女子手下的探子偶然听人说闲话,提到高衙内携重金南下的消息。如今想来,此事未免有些巧合,不知……” 胡垆笑而不语,但脸上的神情分明是“你很聪明”的赞许之色。 解开了心头的一个疑团,方百花反而更加迷惑,实在不知道对方弄这些手脚,目的究竟何在。 胡垆也没有多做解释,微笑道:“凡请百花公主代传一个消息给令兄方教主,便说贫道即日便将南下至贵教总坛帮源洞拜访,届时大家再当面商议这件事情如何解决。” 听得他随口道出“帮源洞”这个地名,方百花目中的瞳孔登时一缩,心中则愈发惊骇。 明教欲图大计,行事自然最是隐秘,便是教中寻常教众,也只知总坛的存在,而不知具体方位,对方究竟从何得知此事? 她疑神疑鬼半晌仍不得要领,最终只能深深地望了对方一眼,拱手道:“道长有意光临,当令敝教蓬荜生辉。小女子即刻传信给家兄,定教他在江南扫榻以待。” 胡垆哈哈一笑,道一声“如此便有劳公主”,说罢即起身飘然而去。 方百花沉默片刻,随即移步到书房挥笔写下一封书信,在信中向兄长详细陈明今日之事后,有以最郑重的口吻提出建议:见到胡垆后,先要谨慎试探对方有无敌意,绝不可轻易与之结仇;但若确定了他将与明教为敌,便须不择一切手段、不惜一切代价将其当场围杀。 她写完后将书信放在一个密封的竹筒内,由养在家中的一只名为“千里隼”的异种禽鸟充作信使,携之急速飞向南方。 以这只灵禽的飞行之速,最多一天一夜,便可将书信传到兄长方腊手中。 第二百四十八章 宝光如来,南离神将 古时南方及西南部分区域之山民多有巢穴而居者,每一处洞穴便为一部氏族。 到后来随着南方的逐渐开发,许多蛮荒之地尽成繁华都市,便是郊野山林之人也大多搬出洞穴结成村寨,但各处村寨仍习惯以“峒”命名。 睦州治下青溪县境内山脉连绵,群山最深处有一洞名为“帮源洞”,据说至今仍有部分山民沿袭古风在洞中居住。 只因其远离人烟,山路险远,又有流言说山中有山魈啖人,连官府税吏也走不到彼处,终究无从查证真伪。 由此洞向外,大大小小足分布着十二座依山峦而建的村寨,无巧不巧地都扼守在通向山中的咽喉要冲之处。 胡垆大袖迎风飘然而至,站在第一座村寨外面,仰头看一看建在两座山峰相夹的隘口处、就地取材以山石砌成的高大寨墙,含笑开口道:“贫道胡垆,前来拜山!” 话声平和,如拂面春风轻轻拂过整座村寨,清晰传入寨中每一个人的耳中。 正在村寨中操持各种事务的村民闻声纷纷变色,随后纷纷抛下手里的活计,除了幼童忙而不乱地就近钻入一幢幢同样是以山石砌造的房屋之内,余者无论男女老壮,皆火速奔赴寨墙和村内各处险要所在,取出暗藏在各处的刀枪弓箭,各守其位各司其职。 前后不过片刻之间,一座村寨就变成了一座戒备森严的军事堡垒。 在村寨正中的一座大屋之内,相对而坐的两个男子在闻声之际同时跳了起来,面上都满是惊骇之色,其中一人喝道:“百花妹子的千里隼才归来不到半个时辰,那胡垆道人怎地这般快法?” 出言之人是个三旬开外的中年汉子,穿着一件褐色粗布短衣,胼手胝足,满面风霜之色,看上去便似一个随处可见的农夫。 另一人沉声道:“不管如何,此人既敢孤身前来,可见得来者不善。教主吩咐你我二人再次等候迎客,便该即刻出去见一见他,不可失了我明教的气势和礼仪。” 这一个却是身躯胖大的和尚,披一件洗得发白的直裰,半敞前襟,袒胸露腹,却不似一个老实诵经礼佛的出家之人。 两人交流意见之后,当即一起往村寨外行去,临出门前却各自提了兵器。 那汉子是一口古朴无华的木鞘长刀,和尚则是一柄看上极沉重水磨镔铁禅杖。 他们命人打开紧闭的寨门,并肩而行来到负手而立的胡垆面前,各自施礼道: “在下石宝,见过道长。” “南无阿弥陀佛,贫僧元觉,见过道长。” 胡垆稽首为礼,笑道:“福生无量天尊,原来是明教两位光明使者‘南离神将’与‘宝光如来’当面,有劳二位迎迓,贫道何幸之至!” 因为要营造一种先声夺人的效果,他此次几乎是追着方百花用来传递讯息的异种灵禽“千里隼”而来,凭借的则是三卷天书中所载的道法。 因元神未成,那些腾云驾雾的神通虽也能用,却只能拿来做个样子,距离传说中“朝游北海暮苍梧”的境界还差着十万八千里。除此之外,倒是有一门“甲马神行”之术已练出几分火候,日行千里不在话下。 听到对方一口道破两人的身份,石宝和邓元觉都暗吃一惊。 若说两人都是江南武林有数的先天高手,“南离神将”与“宝光如来”的名号也算人尽皆知,但他们在明教中左、右光明使者的职衔从未向外人泄露,这胡垆道人竟也能知道。 想到方百花传来的密信内容,他们开始有些认同方百花的说法,此人与明教之间,必然存在某种不为人知的渊源。 石宝心中在霎时间百转千绕,憨厚如农夫的脸上却没有丝毫异色,笑呵呵地回应道:“道长名震京师,我等虽僻居乡野亦有耳闻。今蒙光临敝教,我等自当恭迎。” 邓元觉没有石宝这等便给的口舌之能,只好随声附和说一句:“石兄弟言之有理。” 彼此寒暄已毕,石宝又笑道:“敝教方教主已在总坛恭候道长,请!” 说罢,与邓元觉一左一右抬手虚引,邀胡垆入山。 胡垆拱手道一声:“有劳。” 随即便和两人一起往村寨中行去。 一路行来,石宝和邓元觉看似随意地摆动手中长刀与禅杖,隐隐地形成对胡垆的钳制之势,而且是蓄势待发,随时有可能发动雷霆万钧的合力夹击。 胡垆却是恍若未觉,只是自顾满面含笑悠然而行,举手投足间却似别具一种难以言喻地玄妙韵味,令石宝和邓元觉心中不约而同生出一种无比荒谬的感觉——若他们向胡垆出手,所有的攻击最终都会落在隔着胡垆的同伴身上。 在这一瞬间,即使心机颇深的石宝,也再维持不住面色不变。 数年之前,他们两人有过一次极为相似的经历。 那时方腊武功大成,教中的这些老兄弟都好奇教主的修为到底臻达怎样的境界,便借一次宴上酒兴正酣之际,起哄请他稍露身手。 方腊也未拂了大家的兴致,当时搬了一把椅子坐在偌大厅堂正中,让大家围成一圈随意向他出手。 等到大家尝试出手之际,心中也都莫名生出预感,无论自己从哪个角度攻击,这攻势必然偏转攻向旁人。 如此十数名先天高手围着方腊占了足有一刻钟的功夫,竟始终没有一个人能递出一招,最后不得不一起拱手纳服。 事后大家问起方腊此中堂奥,方腊稍显自矜之色,说自己已将明教镇教神功练到前无古人的境界,超出以真气借力卸力的层次,而是直接用神魂之力干扰敌人感知。 若胡垆用出什么神通道法,或是其他奇功绝技,两人不仅不会惊骇,反而会感觉理所当然。 毕竟即使将传说中那些太过荒诞的夸大之辞摒除,这道人也是一位能够与自家教主比肩的大宗师级数人物。 但他们无论如何都无法想到亦无法接受,对方施展的竟是本教镇教神功“乾坤大挪移”,而且修为境界同样已臻玄之又玄的至高之境。 第二百四十九章 醉翁之意,岂在酒乎? 窥得胡垆一身可怕实力的冰山一角后,石宝与邓元觉收了继续试探的心思,老老实实地履行教主安排的迎客之责,一路引着胡垆通过了扼险而踞的十二座村寨。 胡垆见了这十二座看似平平无奇,其实却暗藏玄机又兼全民皆兵的村寨,暗中与上一世光明顶的七巅十三崖险关做了比较,却感觉一得人和之势一凭天险之利,倒也难说孰强孰弱。 三人来到一座高山之前,山下有一个足以容纳七八辆马车并行的巨大洞口,洞口正上方有一大片山石被修整得光滑如镜,上面由左到右题了“光明圣境”四个足有三尺方圆的大字,字体深陷石壁之内,每一笔都有铁画银钩的雄健笔力,又透出气吞天下的雄浑气象。 “道长,请!” 一旁的石宝招呼一声,和邓元觉一左一右伴着胡垆走进洞口。 洞内初入时甚为广阔,走到后来则逐渐收窄,外界的光线也再透不进来。总算是每隔一段距离,洞壁上都安置了一盏长明不熄的石座油灯。 只是这些油灯散发的光芒也不过能照亮方圆十多步范围,稍远一点之处便是一片昏暗,与“光明圣境”之谓殊不相称。 此洞极其深邃,又兼曲折回环,岔口极多,外人若至洞内,走不了多远便要昏头转向,甚或有将自己困死其中的危险。 石宝与邓元觉陪着胡垆在洞内绕来绕去,结果越走心中越是惊骇。原来胡垆在不知不觉间已超出两人半个身位,竟无须他们引路便在昏暗纷繁的山洞内锁定了正确的路线,绝没有半步行差踏错。 他们自不知胡垆“天视地听”异能的神奇,只是越发觉得这道人深不可测。 三人步履轻盈足下生风,行走片刻后,眼前蓦地豁然开朗且大放光明。 他们一步踏出,已身在一处上下四方皆无比广阔的巨大空间。 这一处完全由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于山腹内开辟的巨大溶洞顶上,密密麻麻地倒垂着无数如枪戟丛林的巨大钟乳岩,岩石表面散射出柔和白光。数以万计的钟乳岩所发光辉汇聚在一起,将这一方空间照得亮如白昼。“光明圣境”之谓,于此处方名实相符。 胡垆凭洞幽烛微的敏锐目力,已清楚看到发光的并非钟乳岩本身,而是其表面覆盖的一层不知名的苔类。 在这一方空间的正中处,赫然矗立着一座完全由巨石建筑而成的殿宇,宏大广阔,古朴厚重,又是雄踞于山腹之内,令人倍加叹为观止。 “道长,”石宝在一侧肃然道,“我家教主已在殿内恭候,请!” 胡垆含笑颔首,举步虽两人行入这座大殿。 因为深藏山腹之内,无惧风雨之扰,这座大殿四周并无墙壁,只有一圈巨大石柱撑起殿顶。殿顶亦做了镂空设计,可以令洞顶的白光投射进来。 胡垆举目四望,却见殿内足可容纳上千人的偌大空间,只稀稀疏疏坐了六个人,一人居中坐于上首,一人于下首相陪,其余四人分左右相对而坐。 看到三人进了来,六个人的十二道目光一起落在胡垆的身上。 目光或淡然,或凌厉,或隐含轻蔑之意,或流露愤怒之色。 胡垆神色坦然,悠然缓步上前,向着居中上首安坐,形貌衣着浑似一朴实农夫的中年男子打个稽首,含笑道:“福生无量天尊,贫道胡垆,见过方教主!” 此人自然便是明教当代教主方腊。他一直仔细观察胡垆,见他深处本教心腹重地、周遭尽是当世绝顶高手,竟仍由内而外透出从容洒脱之意,全不似有半分警惕戒惧之心,幽深双目中不觉闪过一道精芒,面上却展颜微笑,起身拱手还礼道:“不敢,胡垆道长名闻东京,众口称赞为人间仙神一流人物。今日移尊光临,敝教蓬荜生辉。” 随即便很是殷勤地将身边众人为胡垆一一做了引荐。 在方腊身边陪坐的一个修眉朗目、长髯如墨的负剑道人名为包道乙,却是明教以优礼聘请的一位客卿,地位只在教主一人之下。 胡垆隐约感应此人道法修为绝不在当初的林灵素之下,也难怪能身份能如此超然。 其余此人,便是明教这一代的四大法王,司行方、厉天润、庞万春、方杰,武功修为俱在先天之境。 胡垆注意到这四大法王之前还空着四个座位,其中两个自然属于两位光明使者石宝与邓元觉。 至于另外两个,他也早有所了解,知道它们的属于两位身份还在光明使者之上的副教主王寅与吕师囊。若他所知的信息无误,这两人皆是修为已臻入微之境的武道大宗师。 也只有如此深厚底蕴,明教才能与最鼎盛时期的梁山拼成两败俱伤的惨烈结局——以胡垆的推测,到那时梁山必然已拥有数位大宗师及两位数的先天高手。 待到各人彼此见礼一番寒暄之后,方腊请胡垆在右侧第一个不知是属于王寅抑或吕师囊的位置落座,以示敬客之意,余者亦各归本位坐定。 “道长来得着实不慢,在下这边可是刚刚接到舍妹以灵禽千里隼传来的书信。”方腊笑呵呵地开口,话锋转处却平添几分讥刺之意,“只是为了区区一个声名狼藉的膏粱纨绔,却令道长甘冒风尘千里驱驰,那凭着踢一脚球而幸进的高太尉当真好大脸面!” 听出对方有鄙薄自己不顾面皮巴结权贵的意思,胡垆却毫不尴尬羞恼,只是哈哈一笑道:“方教主岂不闻‘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贫道此次冒昧拜访,实是另有所求。” 方腊原也料到胡垆此来的目的绝不简单,闻言并未显出惊讶之色,只是淡淡地问道:“却不知道长有何见教,在下洗耳恭听。” 胡垆安坐不动,眉心识海内的神魂之力与丹田气海内的精纯真气浑融如一缓缓散逸开去,瞬间将整座大殿笼罩其中。 明教众人同时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与一片密布暗潮潜流的海域之内,无数或平推、或倒卷、或斜涌、或横流……的劲力从四面八方而来,轻重刚柔千变万化,聚散无常变幻莫测。 除了已提前接触了胡垆的石宝、邓元觉以及并非明教嫡系的包道乙,余者尽都因对方用出明教镇教神功“乾坤大挪移”而面色陡变。 胡垆脸上仍带着如和煦春风的微笑:“贫道与明教实大有渊源,此次拜访,只为与诸位叙一叙交情。” 第二百五十章 太清传道德,吾当掌教尊 “军师与诸位兄弟且到殿外稍后,待愚兄与胡垆道长好生叙一叙交情!” 既然胡垆已经放出手段,方腊自然知道对方打算用怎样的方式来“叙交情”。 但他并未因此便大怒发作,然后借着明教地头蛇的便利,招呼教中一众高手并肩字上,将这胆大包天的道人活活打死。 其中缘由,一方面是作为明教近百年来第一位将“乾坤大挪移”神功练到“神而明之”无上之境的武道大宗师,发现到胡垆在这门神功的上的境界居然堪与自己并驾齐驱,他在惊诧之余也不免见猎心喜;另一方面,则是想到胡垆所说与明教的“渊源”必然干系重大,殿内虽都是明教最核心的领导者,却也未必都有资格预闻此事。 在方腊身畔安坐的包道乙闻言起身,微笑道:“贫道遵命!” 他知道教主于众人中单独点出自己,却并非只因自己身份特殊,而是知道此刻只有自己有能力不着痕迹地带其余众人摆脱胡垆布下笼罩整个大殿的无形力场。 如石宝、邓元觉等先天绝顶的高手,虽也多半能够脱身,却必须挥拳使掌将身周无形乱流般的劲力破开,但对方从容安泰,自己这边则大动干戈,那不免有损明教众高手的颜面。 眉心识海内的庞大神魂之力悄然凝聚在背后斜背的一口本命法器“太乙玄元剑”上,无形无质、玄之又玄的剑意涌出,在殿内无处不在的乱流漩涡中开辟出一条笔直通向殿外的康庄大道。 包道乙又向胡垆施了一礼,随即缓步向殿外从容而行。 其余众人这才纷纷起身,分两列跟随在包道乙的身后。 待到最后两人行出大殿,方腊终于从座位上起身,融合了神魂与真气的无形异力亦从体内狂涌而出,无数潜流暗潮肆意奔流,化作一片蕴含无边伟力与无穷变化的神秘立场笼罩了整座大殿。 这两片完全重合融为一体的立场内,双方的力量在刹那间做了数以千万次的激烈交锋。 恐怖的力量甚至令这一片空间的空气、声音、光线都发生极其诡异的扭曲,殿外的众人回头向殿内张望时,眼前便只有一片灰蒙蒙、混沌沌,完全看不到殿内情形。再凝神倾听,也是沉寂寂/静悄悄毫无声息。 “军师,咱们便只在此枯等吗?” 石宝脸上神色几次变幻后,当即向包道乙请授机宜。 包道乙知他言外之意,环顾四周众人,见大家都是和石宝一样神色,遂取出一枚剑形玉牌道:“虽然教主功参造化,却终要预防万一之变。有劳石左使即刻将贫道训练的五百道兵调来此处,布下‘太乙庚神大阵’以备不时之需。” 方才不着痕迹地略做试探,他已感应到胡垆的武功道法俱臻不测之境,方教主如何不敢妄断,自己多半非其对手。 偏偏如今明教另外的两位武道大宗师王寅、吕师囊俱都外出未归,他自觉与教主联手或能压制胡垆,却未必留得住他,还要算上身边的左右光明使者与四大法王,再加上自己精选训练的五百道兵排演的大阵,才能有十足的把握。 石宝大喜,忙接过那枚除教主圣火令外唯一可以调动那五百道兵的玉剑令符,转身如飞而去。 此刻殿内的胡垆与方腊也终于交上了手。 以两人的修为境界,在招式变化上都已返璞归真,不约而同地抬右手伸出一根食指,缓慢平直地向着对面点出。 两根手指带着点宿命安排的必然,在两人之间正中的一点相遇。 指尖相处的瞬间,轻重、属性、方位各部相同又数之不尽的劲力便如两国交兵时倾巢而出的两路大军,各自列阵之后以感应入微的神魂为主帅调度指挥,与指尖相触如蜗角蝇头的一点微小空间内彼此冲杀,演尽“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略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等一切变化。 无穷之变,毫末之争,须臾之间胜负已分。 同是已臻化境的“乾坤大挪移”神功,方腊固然是更进一步将这门神功融会贯通后再推陈出新,精妙之处实已超越明教先贤初创的功法;胡垆却是将这门功法纳入自创“葫芦心经”包罗万象的庞大体系,此刻反以“葫芦心经”御使“乾坤大挪移”,衍生的变化却又超出方腊所知的范畴。 即使锱铢之差,亦足以改变天平的平衡;何况双方的差别在于对这门功法参悟境界的深浅。 两根手指轻轻一触后旋即分开,方腊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偏向一旁,胡垆的手指则状似轻柔地点在他的眉心。 沿着这一根手指度入方腊眉心的,并非是足以在瞬间湮灭其生机的真气,而是一颗由神魂之力凝练而成、圆坨坨光艳艳的神念结晶。 这一颗存在于虚实有无之间的神念结晶落入方腊的眉心识海之内,立时如一颗生机盎然的种子般发芽抽枝茁壮成长。 与此同时,方腊的脑海中凭空浮现一一幕幕无比生动却又无比玄奇影像。 他看到一个骑乘青牛的枯槁老者自东方逶迤而来,头顶上有紫气横空拖曳三万里远近。 他看到这老者途经一座险隘雄关,给再三诚恳拜求的关尹留下道德真经五千言,随后飘然西行而去。 他看到老者行至西方一异域国度,将一尊化身投生该国王后腹中,降生后向四方各行七步,一手指天一手之地,诵曰:“天上地下,唯我独尊!” 他看到老者继续西行,来到更西方的一个国家,再次遣化身转世,降生后传播大光明之道,普济世人,其经文曰:“熊熊圣火,焚我残躯。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一切只发生在一个刹那间,却又似漫长千年。 胡垆缓缓收回手指,面色竟已有些苍白,可见这一指之间的消耗甚巨。 他向着一脸茫然之色的方腊微笑问道:“你可悟了吗?” 方腊如梦初醒,拱手向着胡垆郑重一揖,长叹道:“惭愧,方某忝为明教教主,竟至今日方知明教真实源流。老子化胡,乃有明尊。道长立太上之道,崇太清道祖,可为我明教主宗——方腊见过掌教真人!” “彼此皆为道友,何必如此?” 胡垆嘴上虽如此说,却是等方腊长揖之后,明确了主从之别,才伸手将他扶起。 此次能令方腊瞬间皈依拜服,所依仗的自然不仅仅是上一世重新修订用以改易明教源流的经籍,还有他自创的一门秘法“一指渡心”。 他早年修习了《怜花宝鉴》中的“波斯惑心术”、《九阴真经》中的“移魂大法”,这一世又从三卷天书中获得“摄魂”“夺魄”两门神通,以“葫芦心经”涵融万法的特性融合归一,衍生出这一门秘法。 此刻方腊虔诚信仰的明教经义已转换成胡垆修订的版本,进而成为胡垆所立“太上道”的虔诚信徒。 这种转变极为奇妙,只潜移默化地改换其心志,却丝毫不影响其神智。 若换成另外一个修为已至入微之境、神魂强大凝练的武道大宗师,即使胡垆兼修武功、道法,而且修为俱臻莫测之境,也不能这般轻易地凭“渡心一指”将其移情转性,度化成自己的信徒。 偏偏方腊自幼即入明教,数十年潜移默化间,对明教的信仰根深蒂固,甚至成为他成就武道大宗师的凭依之一。 作为中土明教历代教主中有数的雄才大略者,方腊也有志摆脱波斯宗教桎梏,只是一直苦无良策。 胡垆改创的教义却是完美地解决了盘亘他心中多年的难题,令他几乎没有抵抗地全盘接受。 他既然吞下了这甘美鱼饵,自然便难脱胡垆埋藏在鱼饵中的金钩。 此刻殿外包道乙等明教高层与紧急赶到的五百道兵皆严阵以待,只要殿内稍有异动便要行雷霆之击。 蓦然间,众人眼前的一片混沌迷蒙倏地消散,殿内情形一目了然。 不知何时已重新落座的方腊向着众人招手,脸上满是发自内心的酣畅笑意:“诸位兄弟请进,胡垆道长果然与本教大有渊源,是咱们实实在在的好朋友,大家都来重新见礼!” 众人闻言,转头看向笑眯眯安坐一旁的胡垆,脸上俱是惊愕之色。 第二百五十一章 犬子,虎子 胡卢在明教总坛“光明圣境”流连三日,期间除与方腊多番密探,便是与明教一众高层斗酒论武。 他是几世为人几乎要活成精的老家伙,笼络人心的手段与武功一般俱臻返璞归真之境。看似言笑不禁的几句闲话,却往往洞彻至理、直指人心。 明教众高层虽始终不曾从方腊处得知胡卢究竟与本教有何渊源,却不知不觉被其潜移默化,待到蓦然醒觉时,才发现自己已经对此人的修为见识心服口服,敬慕有加之外又大感亲近。 三日后,胡卢被方腊带一众高手礼送出境,在明教吃了多日牢饭与不少苦头的高衙内也终于重见天日而获自由。 经过这一番磨难,这纨绔子弟倒也锻炼出几分城府心机,尽管心中已将明教众人连带与看上去与明教相处融洽的胡卢恨极,面上却做出一副乖宝宝模样,寸步不离地跟在胡卢身边。 只是他这点心思,又如何瞒得过在场的一群老江湖?大家都心知肚明,却又看破而不说破。 胡垆辞别明教众人之后,用个“甲马神行之术”,展大袖轻轻一拂,便将两张甲马符咒贴在高衙内双腿之上。 “衙内仔细脚下,一路好走!” 他笑眯眯地向着一脸茫然的高衙内交代一句,随即将手在袖中捏个法诀。 “啊也!” 高衙内口中发一声惊叫,登时足下生风,双腿不由自主地踏风而行,身如离弦之箭般飞射而出。 胡垆则用个“缩地成寸”的法门,不紧不慢地悠然徐行,却始终跟在风驰电掣的高衙内身后不远处,遥控指挥着他左右转弯乃至上蹿下跳,趋避车马行人及各种障碍。同时又丢了一个障眼法在高衙内身上,令一路上的过往行人都不自觉地忽略了大呼小叫着从身边或头顶如飞掠过的人行生物。 出自三卷天书的“甲马神行之术”神异无比,虽不及“朝游北海,暮宿苍梧”的神仙手段,却也能日行千二百里。而且施展此法后登山涉水如履平地,在认准方向后几乎可以取一条笔直路线行进。 何况胡垆完全将高衙内当作牲口使唤,期间完全不做停留,吃喝拉撒乃至睡眠,尽都在马不停蹄的同时解决。 如此一来,这位娇生惯养的高衙内固是因符咒之力而未受甚肉体上的辛苦,但精神上所受摧残实是一言难尽。 等到终于回到东京,来到高府堂上,胡垆再挥衣袖收回符咒。 高衙内早没知觉的双腿一软,就是滚倒在满脸惊喜的高俅面前,抱住他双腿后放声大哭。 高俅看这宝贝儿子一边哭一边将鼻涕眼泪、灰土尘垢乃至一些嗅之作呕望之可疑的不明污浊之物抹在自己的身上,刚刚展露笑颜的一张老脸旋即变得有些难看。 高衙内哭罢多时,陡然回头用手指着胡垆大叫道:“爹,你马上喊人将这牛鼻子抓去砍头!” 高俅脸色再变,看一眼面色淡然的胡垆,忙呵斥道:“你这孽子,刚刚回来,这又发得甚疯!” 高衙内这一路上却早打好腹稿,抽抽噎噎地道:“爹您休要将这牛鼻子当作好人!孩儿此次南下并未声张,那些贼人如何得知消息来劫掠?先前孩儿亲眼看到这牛鼻子与那些贼人有说有笑,必然是他先卖消息给贼人,再假模假式救回孩儿这爹面前讨人情!” 胡垆却没想到这小子随口攀咬,居然歪打正着,将事情都前因后果说个七七八八,面上却仍不动声色,只含笑望着高俅,且看他做何反应。 高俅怔了一怔后,忽地抡起右掌,一个嘴巴将挣扎着站起身指着胡垆控诉的儿子打得原地转了一圈,而后向胡垆拱手道:“孽子无知妄言,还望太朴真人见谅。” 如今的胡垆虽未接受赵官家封赐,每次被赵官家召见也只说修行之道而绝口不涉国政,正因如此,他而在赵官家心中地位超然,亲近信重远胜先前的林灵素。 高俅已将其作为盟友强援,自然识得轻重,绝不会因儿子的几句胡话便恶了胡垆。 胡垆见他如此,也适时解释道:“衙内受惊非小,头脑一时糊涂也是难免。此次贫道到了明教,虽然竭尽所能,也不过令其稍有顾忌。彼此虚与委蛇一番后,对方只勉强答应交还衙内,一应财物却绝口不提,贫道有负所托,实在惭愧。” 高俅忙道:“真人言重,近来本官也使人打听了明教底细,知道其广有羽翼高手极众。能以一人之力迫对方放人已属不易,本官有岂敢再行苛求?” 说到此处,他又急忙唤来府中仆役,令他们将被打得有些发傻的高衙内带到后宅洗漱沐浴。 胡垆则又道:“明教那边虽未明言,却多半不会贫道给第二回面子,太尉若仍想送衙内南下大理,只怕要先行解决明教的威胁。” 高俅愁容满面,叹息道:“此事只能从长计议了……” 他虽然溺爱这过继的儿子,却终究未到不惜一切代价的地步。如今明教势大,若要剿灭必须调动大军,但如此一来,即使马到功成,作为国家钱粮赋税重地的江南一带必定糜烂。事后评功论过,发起此事的他必受责难。 权衡之下,他心中自然萌生一个念头, “左右只是过继之子,既然废了一个,不若从宗族之中令择人选……” 胡垆受了高俅的千恩万谢,辞了他设宴相待的盛情,转回自己的“玄清观”内。 在他前往明教之时,慕容燕也已离开京师去闯荡江湖洗练剑法,林冲按照他的安排,辞了官职后携家眷与鲁智深同往梁山。 如今的“玄清观”中虽还有不少“太上道”弟子,却都对胡垆这位掌教真人崇敬有加而少了几分亲近,令素喜热闹的胡垆在一时间颇有几分寂寥。 但数日之后,明教派驻京师主持刺探消息的圣女方百花携了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拜访胡垆,言说兄长方腊与道长一会之后,心中甚是敬慕,有意将独子方天定送入道长门下。 胡垆一来看那方天定头角峥嵘,根骨上佳,不由触动好为人师的癖性;二来也知道已被自己成功洗脑的方腊实有纳子为质以示诚心的用意,便顺水推舟地答应下来。 为了掩人耳目,他令方天定改穿道装,又隐姓埋名,平日只以自己所赐道号“明慧”示人。 这新收的弟子本也颇有几分桀骜秉性,却被胡垆三招两式收拾得服服帖帖,老老实实接受师父教导。 第二百五十二章 江山风云变,江湖波澜兴 倏忽之间,已是三载光阴。 在这短短三载之间,从江山到江湖,尽皆风云变幻,令人目不暇接。 发源于白山黑水的完颜部女真,在族长完颜阿骨打的率领下迅速崛起,以令人咋舌的高效,凭借或软或硬的手段统一了女真各部,而后于来流水誓师,正式打出反辽旗号。 阿骨打虽然已成女真各部共主,但仍只得到各部有限支援,手中兵力不过区区两千五百有余。然而他便是以这两千五百人马击溃辽国逾万大军,攻下辽边境重镇宁江州。 在此战之中,女真族由阿骨打本人至所属将领乃至寻常兵士,俱都展现出超乎常理的悍勇,即使一个普通小兵亦有百人之勇,各级将领更是身份愈高,勇力愈强,最高层的阿骨打及其兄弟子侄更可凭一身非人之力,斩杀先天级数高手如屠鸡犬。 辽帝耶律延禧闻报惊怒交集,下旨征调十万大军,以泰山压卵之势,直扑兵峰直指出河店、兵力增长至三千七百余的女真军。 只可惜十万辽军这座泰山竟是纸糊的,不足四千之数的女真军这颗鸡蛋却是铁铸的。 即使面对近三十倍兵力的辽军,阿骨打仍夷然不惧,势如破竹般一战击溃十万辽军,夺下出河店后进取上京会宁府,正式立国称帝,建国号为“金”,建元“收国”。 如今的阿骨打也逐渐真正掌控女真各部,手下兵力已过万数。 辽军中则开始流传一句话,叫作:“女真兵不满万,满万不可敌”。从辽帝耶律延禧以下,早不再将女真人当作纤芥之疾,而视为心腹大患。 除辽国之外,西夏、吐蕃等国也都给予了方兴未艾的金国极大重视,开始将其作为自己处置外务时需要考虑在内的一个重要因素。 在大宋方面,因为胡卢的影响,赵佶一早便在关注事态发展,甚至差遣多批皇城司高手前往辽东打探消息。 他亲自听取这些充做细作的高手详细禀报了女真族大违常理的崛起大势以及个人非凡勇力,与当初胡卢的说法相互印证,顿觉严丝合缝,全无半点破绽,当时便再无怀疑,立即着手实施在听胡卢建议后早已暗中筹备的计划。 赵佶虽耽于享乐,却颇有权术手腕,始终将权力紧握在自己手中。如今他手下掌权的又多是幸佞之徒,最擅长的便是揣摩上意投其所好。如此倒也算是歪打正着,方便了赵佶以最快的速度将自己的意志贯彻下去。 在天下大势迭起变化的同时,大宋的江湖上也波澜大兴。 原本在南方秘密结社,借官府横征暴敛而大肆扩张实力的明教不知为何开始收敛锋芒,转而潜入地下。 以“江南应奉局”的朱勔为首,由上到下的一干贪官污吏早已恨不能将江南百姓敲骨吸髓。 因明教这江南第一大江湖势力的存在,他们原来还多少有一丝半点的顾忌,只怕将这些贱民迫得太狠,魔教妖人会从中取事掀起叛乱,到时朝廷追究,自己免不得要担些干系。 如今他们则是彻底放开了胆子和手脚,借着替最喜玩乐的赵官家搜集奇花怪石、异宝珍玩的名目,肆无忌惮地上下其手、巧取豪夺,江南百姓因此而家破人亡着数不胜数,直弄得哀鸿遍野、怨声载道。 南方官员如此,北地官员自也不甘人后。恰巧赵官家有了整顿禁军之意,便依从了高俅所献之计,将北方各处绿林豪强做了磨刀石,屡次派出禁军往各地征剿。 只是大宋禁军从将至兵皆已烂透,打着“剿贼安民”的旗号到了地方后,贼人尚未打杀一个,先借着筹措粮饷的名目将当地百姓祸害个遍,其祸之甚,尚远胜贼人所为,正应了那句“匪过如梳,兵过如篦”的老话。 更有甚者,一些禁军兵将畏敌如虎,根本不敢与贼人厮杀,索性杀良冒功,凑一堆人头交差了事。 眼看活不下去去的百姓索性将心一横落草从贼,虽玷辱了先人清白,却怎都胜过任人宰割。 如此“剿贼”,那贼自然是越剿越多,渐渐地已隐成燎原之势。 在如雨后春笋般冒头并茁壮成长的各路豪强中,声威最着者莫过于水泊梁山。 如今的梁山大头领“豹子头”林冲及副头领“花和尚”鲁智深皆已突破先天之境而成就入微大宗师,军师“神机军师”朱武足智多谋深通谋略,手下数十头头领中先天高手便不下十人,编成水陆两军的精壮喽兵已逾三万。 更难得的是梁山上的这些好汉虽有贼寇之名,却从不做打家劫舍、杀人越货的勾当,也不曾祸害周边村镇州县百姓,只是凭着强大的武力保障贩卖私盐,谋取暴利,又凭借山水之利屯田捕鱼,自己自足。若是有其他需求,则拿出真金白银向周边百姓收购。 如此一来,百姓不仅未受其害,反而因其获益。到后来,有一些遭受贪官污吏、土豪劣绅欺凌迫害的百姓尝试着向梁山诉说自己冤屈,那林大寨主竟然当真派了人马下山帮其伸冤雪恨。如此一来,民心向背自然分明,在百姓心中,官与贼的身份早就颠倒过来。 这一年耶律延禧将御驾亲征,发举国之兵七十万东征金国。 又因金国高层已展现出轻易碾压先天高手的强悍实力,此次耶律延禧不仅征调了辽国的数名入微大宗师随驾出征,更请辽国圣地黑水神宫宫主出山,摆明了要以绝对实力彻底碾碎给他造成极大苦恼的弹丸小国。 完颜阿骨打闻讯后并无丝毫惊惶畏惧表现,竟然也亲率了两万精兵迎击。 估算双方人马进程,大约将在一处名为“护步达冈”的所在正面相遇。 大宋这边的赵官家也终于有了动作,他早召回了在西北领兵与西夏作战的亲信宦官童贯,命他亲令一千精锐禁军,押送一批精良兵器前往辽国,名义上是助世代较好的兄弟之国平乱,实则寻找机会亲自试探一下金兵的虚实。 此外,赵佶又请“太上道”掌教胡垆领大宋几位有名的入微大宗师随军,让他们试探一下金国高层的勇力。 第二百五十三章 将相“无种”,神雕“侠侣” “贫道草野闲人,何敢劳童相降阶相迎?” 在一座宏阔官邸的门外,胡卢向着一个中年男子含笑稽首。 此人正是刚刚被赵佶从西北军中召回京师,以宦官身份出将入相,时任西北监军并领枢密院事的童贯。 虽然是个无种男儿,但童贯生得远比寻常男儿更有男子汉的气概。不仅身躯高颀肩宽背阔,颔下更逆天地长出一丛钢针铁线般须髯。 如此相貌再加上多年执掌数十万大军权柄的威视以及修习至纯至刚“天罡童子功”的入微大宗师修为,当真是动如虎步龙行,静如渊渟岳峙,令人望而生畏,心志稍弱之人恐怕会不由自主的手足无措。 但胡卢当然不在此列,面对从亲自出府迎接的童贯神色自若,谈笑风生。 对于受赵佶信宠却从不染指权力富贵,反而因此更受赵佶亲重,不入朝廷而地位超然的胡卢,童贯也不敢拿大,方方正正的脸上满是笑容,以主人身份再三寒暄之后,才一路相陪请胡卢到了府内。 双方在堂上分宾主落座,童贯唤人奉茶之后及将所有侍者屏退,面色也转为严肃:“此次官家命童某与道长联袂出使辽国,却不知道长那边准备得如何了?” 胡卢笑道:“好教童相得知,此次相应官家旨意的入微大宗师共有三位,分别是少林方丈虚寂禅师、‘铁臂’周侗周老先生以及曾编著《万寿道藏》的黄裳黄大人。此外最近二仙山罗真人门下弟子公孙胜修道有成后出山云游,得知此时后也愿为朝廷出力。他已修成阴神道术高深,也足以抵得上一位武道大宗师。” 他所说的这四人中,黄裳本就又官职在身,周侗也就算半个朝廷中人,少林素来与官府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响应赵佶征召也属应有之义。那位诨号“入云龙”的公孙胜则早暗中在梁山上坐了一把交椅,此次奉大寨主林冲之命入京见胡垆商议些事务,适逢其会便也来蹚这浑水。 童贯鼓掌笑道:“如此最好,此次童某从也从西军中带来两位在沙场悟道破境的新晋大宗师,一个是原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王进,一个是周侗老先生的弟子卢俊义,再加上道长你与童某,无论遇到什么变故,咱们也该能应付得过来。” 胡垆早已心中有数,此刻却走出惊愕之态,略一踌躇后道:“那卢俊义曾与贫道有一面之缘,倒也确是个遮奢好汉。至于那王进,恕贫道冒昧直言,此人似与高太尉有些过节……” 童贯将大手一摆,霸气凛然地道:“国事当前,高太尉也须识得大体,此事自有童某与他分说!” 其实胡垆也清楚以高俅的精明,便没有童贯的面子,也不绝不会因为当年的一点私怨而去明着寻一位武道大宗师的晦气,此刻提出这件事,则是防着高俅暗中弄甚手段。毕竟这等人成事或许不足,败事却定然有余。 不着痕迹地消除了这一点可能都隐患后,胡垆又与童贯详细商议了此行的细节,前后用了一个多时辰才婉拒了对方设宴招待的盛情,告辞回到自己的道观。 刚到“玄清观”门外,他便看到一个身躯轩昂,相貌英俊的小道士探头探脑不断张望,遂没好气地喝道:“明慧,此刻该是练功的时辰来,你怎还在这里胡混?” 这小道士正是胡垆今世的第二个弟子方天定,因其身份敏感,素日只以道号“明慧”示人。 方天定为明教教主方腊爱子,自幼本养成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桀骜性子,只是这拜了胡垆为师后,很是被腹黑手辣的胡垆收拾了几回,早对他既敬且怕。 此刻听到胡垆语气不善,他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陪着笑脸上前,恭谨施礼后道:“师父容禀,并非弟子偷懒,实是刚刚有一件大事发生,必须要师父来拿个主张,故此弟子专门在此迎候。” 胡垆一怔,下意识地便激发“天视地听”神通,霎时间便将道观内的一切尽收眼底耳内,随即便在脸上显出古怪神色。 他摆一摆手阻止带着一脸诡秘神色的方天定开口,径直向着门内走去。 方天定呆了一呆,随即便想到师父平日的种种神异之处,猜他必然已在这片刻之间得知了事情原委,当时忙拔足紧跟在后面。 师徒二人穿过几重门户,进了后面的一个僻静院落。 胡垆一脚跨进院门,首先看到的是一头雄踞正面屋顶的巨大黑雕。 这扁毛畜牲显然已属异种,由头至尾比一个成年男子还高,一身油亮毛羽漆黑如墨,边缘处却又泛着淡淡金光,钩喙如铁,利爪似钢,一双晶黄锐目俯瞰下方,在胡垆进门时大有蠢蠢欲动扑击而下之势。 只是被胡垆看了一眼后,这黑雕登时在冥冥中感应到巨大威胁,悚然而惊之下挪开几步,似乎想尽量远离下面这可怕的生物远一点。 胡垆目光再向下移,便看到了院子正中一株梧桐树下站着的两人。 其中一个是三年未见的大弟子的慕容燕,另一个则是当初与慕容燕比剑的“灵鹫宫”大小姐虚紫菀。 此刻慕容燕仍做锦衣玉带的世家公子扮相,又有随身佩戴的家传异宝掩去女子特征,与三年前相比,显得愈发丰神如玉。穿着一袭紫衣宫裙虚紫菀则出落得更加明艳无俦。这两并肩而立,任谁看来也是天造地设的一双璧人。 胡垆更注意到慕容燕腰间玉带的盘扣作剑柄之形,分明便是当初虚紫菀用的那柄“紫薇软剑”,而他那口家传的宝剑,则悬挂在虚紫菀盈盈一握的纤腰之侧。 “你们这是……连信物也交换了吗?” 饶是胡垆素来豁达,此刻也不由得嘴角抽搐,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师父!” 经过这三年这江湖上的历练,慕容燕的武功显然已突飞猛进,虽然仍无法捕捉到胡垆的足音和气机,却早发现屋顶神雕的异动,举目向门口望来时,迎面正看到胡卢,在张口唤了一声的同时,素来清冷沉静的脸上登时现出些尴尬和慌张,却终是快步上前恭谨见礼。 虚紫菀倒是毫不忸怩,亦步亦趋地跟着慕容燕上前,大大方方地施了一礼,以“晚辈”自称。 胡垆木然摆手示意两个年轻人免礼,心中却哀叹道:“这算什么?女女版神雕侠侣?” 第二百五十四章 家长上门,佛也有火 胡垆面无表情,先将大袖一挥,登时有一股柔和而沛然莫测的劲力裹住了神头鬼脑地跟在身后,打算好生八卦一番的方天定,将这已有先天之境的天才少年隔着院墙扔到外面。 “少时有贵客前来,你到门外好生迎候,切记不可失了礼数!” 落地时有些晕头涨脑的方天定听到师父语气不善,知道他此刻定是心情大坏。未免引火烧身,当即老老实实地应了一声后向外走去。 胡垆转向慕容燕道:“此刻这位虚小姐的父母正往咱们玄清观赶来,你还有一刻钟的时间将事情给为师解释清楚。” 慕容燕和虚紫菀都知道胡垆功参造化,既然如此说了,必然不会有假。 当时原本还落落大方的虚紫菀便有些慌了手脚,倒是先前很是局促的慕容燕镇定下来,拱手道:“师父既然有问,弟子不敢隐瞒……” 随即便简意赅地将两人之间的事情述说一遍。 其实此事本也没有多少曲折,三年前慕容燕化名“独孤求败”试剑江湖,先是在河朔一带剑挑群雄未尝一败,不仅渐渐坐实“剑魔”之名,更在一次次战斗中吸纳百家之长,将自创的九式剑法打磨得愈发精妙圆熟。 随后他一路南下,一面悉心研习胡垆传下的《玄都八景剑法》图谱,一面继续挑战各地武林名宿,仍是所向披靡未逢一败。 她修为和剑术俱臻绝顶,只要入微大宗师不出,要如化名般“求败”原也实非易事。 如此三年下来,慕容燕渐渐将《玄都八景剑法》融会贯通后化为推演自己所创九式剑法的资粮,已堪堪触摸到大成之境的边缘。 其间,他还在机缘巧合之下收服一只异种神雕,可以之代步飞行绝迹。 江湖中自不免有人或嫉恨其名望,或贪图其武功,多次用出围殴、暗算等各种手段。 幸得慕容燕除武功外也不缺心机,身边又有胡垆临别是送的各种自保之物,不仅每次都化险为夷,还令“剑魔独孤求败”之名愈发响亮,甚至传出大宋境内传到周边各国。 却说当年虚紫菀因慕容燕显露真身,自知一颗少女芳心错付,负气而走后一直悒悒不乐。 虚竹子夫妇见过了两年之久,女儿似乎依然未能释怀此事,心中不免担忧。私下商议之后,便将灵鹫宫中事务交托属下,亲自带了女儿到大理探访义弟段誉。 此行目的一则是让女儿散一散心,二则是知道三弟家中很是有几个人品武功都极为出色的适龄儿郎,希望用个“移花接木”的手段,将女儿对慕容家那西贝小子的心思转移到旁人身上。 一家三口到了大理,已贵为大理国主的段誉自是盛情款待。他那几个儿子看到出落得如此清丽脱俗的虚紫菀,不用虚竹子示意,便自己凑上来大献殷勤。 只是虚紫菀这丫头的脾气也着实执拗,钻入牛角尖后便怎都转不回来,对这几位大理王子从来不假辞色。 恰在此时,慕容燕的行程终于到了大理,为了继续淬炼剑法,也为了消除父亲的一桩遗恨,呈上拜帖指明要挑战大理段氏的“六脉神剑”绝学。 只是大理段氏除段誉一人仗着一身误打误撞得来的浑厚修为练成“六脉神剑”,便是天龙寺中的一众前辈高僧也无人能将其完全练成。而以段誉的身份和修为,又实在不便亲自与慕容燕交手。 正为难时,早猜到这“独孤求败”真实身份的虚紫菀自告奋勇愿待三叔出战,而后也不管段誉和父母是否同意,便提了自己的“紫薇软剑”来见慕容燕,见面之后一不发举剑迎面便刺。 要说当年雁门关外一战时,慕容燕武功已略胜虚紫菀一线。这几年来她得胡垆指点又剑挑天下,修为和剑术日益精进,早胜过因心有郁结而疏于武道的虚紫菀不止一筹。 偏偏她有愧与人,一见到虚紫菀便有些手脚无措,被杀个阵脚大乱溃不成军,更兼无心恋战便也没有尝试挽回败局,只得找个机会抽身便走。 虚紫菀却不依不饶地提剑紧追,这一追便是由大理一直追到中原。 后来的细节毋庸赘,终究难逃那一句“不是冤家不聚头”。 几番打打闹闹之后,两女便罢手和化敌为友,但彼此间的关系又绝非闺中密友那般简单。 但不久后,跟着追出来的虚竹子夫妇几经周折终于找到女儿。 看到两个女子略有些古怪的相处情形时,虚竹子尚未觉出不妥,他那位慧黠灵秀的妻子却勃然大怒,当时便要用强硬手段带虚紫菀离开。 虚紫菀自然不肯,抽了冷子与慕容燕骑乘神雕逃跑。 如今慕容燕也不愿意放手让虚紫菀离开,心知能帮自己拦下虚竹子这位入微大宗师唯有师父,便乘神雕一路排云驭气来到京师。 胡垆听罢半晌无,转头向着由方天定引领进门的一对中年男女拱手苦笑道:“贤伉俪以为,这两个孽障的事情该如何处置?” 来人正是虚竹子与他那位贵为西夏公主的妻子,观其容貌与虚紫菀颇有几分相似,只是更多了些青涩女孩儿所不具备的成熟风韵。 听到胡垆将难题推回自己夫妇这边,她当即将柳眉竖起,瞋目喝道:“既是孽障,便各自打折了腿关起来,除非认了错才算!” 说罢便要上前来抓虚紫菀。 胡垆虽明知她说的是气话,最多也只会将虚紫菀带回灵鹫宫关起来。但瞥见慕容燕眼巴巴望着自己,素来清冷恬静的目光中竟现出一抹恳求之色,心中暗骂一声“倒霉孩子”的同时,终究还是硬着头皮横身拦住对方,赔笑道:“虚夫人息怒,此事还要从长计议!” “道长不必多说!” 虚竹子在妻子身后开口,这老好人的态度竟是一反常态的决绝, “小女顽劣,此次愚夫妇是定要带走严加管教的。” 当初他未看破慕容燕真身时,确是有意将她和女儿凑成一对,如此不仅遂了女儿心愿,也可以化解上一辈的恩怨。 然而到了如今,无论是出于为女儿终身幸福考虑,还是出于本人的古板方正性格,在这事上都万万没有半分缓和余地。 若是胡垆一力阻拦,说不得只好用行动告诉对方:“莫欺老实人,须知佛怒了也有火!” 第二百五十五章 法武合一,八景剑阵 胡卢见虚竹子缓步上前与其妻并肩而立,忙连连摆手道:“贤伉俪稍安勿躁,且听贫道一言。” 虚竹子神色淡然:“在下愿闻道长高论。” 虽说胡卢面貌随和而内有傲骨,但此刻自家徒弟有错在前,便怎都硬气不起来。 他先回头令慕容燕和虚紫菀到房中回避,又将一心看热闹的方天定赶出院子,而后挤出笑脸道: “若说两个丫头的行径,确也荒唐了一些。不过这等事情堵不如疏,用强硬手段只恐激得她们起了逆反之心,弄得越发不可收拾。贫道不才,愿将令嫒收归门下……” “呸,你这牛鼻子出得甚馊主意!” 闻得此言,虚夫人瞋目叱道。 “此刻分开她们两个犹恐不及,你还想任她们朝夕相处?若是弄出甚事……” 胡卢也不客气地打断她,摊手道:“虚夫人休怪贫道太直——两个丫头都涉世未深,能弄出甚事?依贫道之见,此事的症结还在令嫒身上,而她也未必真正明白对小徒究竟是怎样的心思,这般纠缠不清的结果,多半还是源于当初的那点心结。若令她们两个多相处一段时间,令嫒自己想通也未可知。” 听得这番话,虚竹子夫妇相顾无言,面上都现出踌躇之色。 好半晌后,虚夫人冷哼一声道:“这也勉强算是个办法,不过道长纵是名满京师,又曾以一己之力压服明教,能否做小女的师父,也须经过咱们夫妇的考量。” 胡垆知道对方倒也不是质疑自己是否够格做虚紫菀的师父,只是终究难平心头一口恶气,总要找个由头发泄一番,当即慨然笑道:“这也容易!” 说罢他取了袖中的碧玉葫芦托在掌心,揭开盖子后扣指轻弹,登时有一道散发着浓烈酒香的晶亮飞瀑倒卷而上,在空中一分为八落下,凝成八柄晶莹剔透的三尺冰剑,笔直下垂着分八方结成一个方圆两丈的阵势,将胡垆护在当中。 胡垆举起葫芦送到唇边啜饮了一口美酒,眼望虚竹子夫妇油然道:“这是贫道自创的‘玄都八景剑阵’,贤伉俪若能破开这八口冰剑封锁,欺入贫道身周三尺之地,便算是贫道输了,今日之事也全由贤伉俪做主如何?” 虚夫人怔了一下,一张丝毫不因年岁而衰减倾国之貌的俏脸上反而首次现出盈盈笑意:“道长既由如此自信,请愚夫妇得罪了。梦郎,出手!” 话音未落,已是抬起纤细白皙的右掌,向着三丈外的胡垆隔空虚按。 她早年原本不谙武道,自与虚竹子成亲之后又入住天山“灵鹫宫”,才开始修习“逍遥派”的诸般绝学。依仗自身绝佳的禀赋悟性与逍遥派武功的神奇,竟也在三十岁后跻身入微之境。 一旁的虚竹子与妻子心意相通,宛若形影相随般抬掌亦是虚按。 因早年奇遇,他一身容纳逍遥三老逾两百年同出一源的精纯功力。修为之深厚,实是远胜妻子,在大宗师之内堪称绝顶。即使他那位同样在早年迭逢奇遇的结义三弟,相较之下也要稍逊一筹。 在两位大宗师的一式联手合击之下,虚空之中蓦地传来隐隐曼妙仙乐,似琴瑟琵琶、笙管笛箫八音齐鸣,乐声中蕴含某种令人心旌摇荡的神秘力量。 伴着撼魂仙乐之声,一具具似真似幻的半透明人影凭空出现,俱是雾鬟云鬓、霓裳羽衣的仙娥天女形象,一个个蹑空起舞演化无穷妙相。偏偏在曼妙舞姿中又蕴含无穷杀机,从四面八方向着悬垂八口冰剑护身的胡垆攻去。 这一招便是“逍遥派”绝学“天山六阳掌”中的一式“阳歌天钧”。 胡垆不慌不忙,不动不摇,只是张口轻喝一声:“风来!” 八口悬空冰剑随着这一声轻喝急剧震荡,发出嗡嗡鸣响,这四周封闭的院子里平地卷起一阵狂风,风中裹挟无穷无尽的锋锐剑气,肆意席卷八方,只一个交缠便将那些仙娥天女的光影吞没湮灭。 虚竹子夫妇面色同时一变,齐齐旋身再出一掌。 两声高亢如云的奇异鸣叫声自两人掌心处发出,伴着鸣叫声出现的,是一大一小两只通体呈金红之色的凤凰。 “天山六阳掌”之“凤鸣朝阳”。 周身每一片毛羽都是纯阳真气凝练而成的凤凰展翅左右盘旋,分从两侧向胡垆扑击,姿态曼妙轻灵,体内却都暗藏着足以将整个院子推平的恐怖力量。 胡垆依然不动如山,又喝一声:“雷动!” 冰剑再次震荡,八道粗大剑光冲天而起,化作樊笼将两只凤凰囚禁其中。 剑光轰然炸碎,数以千万计的银蛇般雷电游走飞窜,化作一方小小的雷池。 那两只陷身其中的凤凰还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便被蕴含恐怖破坏力的雷霆之力彻底粉碎。 “法武合一!”虚竹子骇然惊呼。 胡垆举起葫芦灌一口酒,而后拱手笑道:“贫道不过是做了一点尝试,距离真正的‘法武合一’还差的远。” 如今他兼修三卷天书中的道法,自然要探索将道法与武功结合运用的法门,此刻使用的“玄都八景剑阵”便是成果之一。 他将前世所创“玄都八景剑法”与天书中的御剑之术、奇门遁甲及对应天、地、风、雷、水、火、山、泽八相的道术融合,化剑法为剑阵,不仅蕴含“玄都八景剑法”的剑意变化,又能够操纵诸般自然之力,玄妙无方。 虚竹子叹道:“道长的修为,怕是距离通玄天人与陆地神仙都只一线之隔,在下自愧不如。能拜入道长的门下,确是小女的福气。愚夫妇再出一掌,若仍不能撼动道长剑阵,便即甘拜下风!” 说罢,夫妇二人同时再次提掌当胸,平平向前推出。 与前两掌声势的浩大瑰奇相比,这第三掌便显得平平无奇,应掌而生的即非罡风劲气,亦非绚丽幻影,只是一片无形无色的骀荡和风,轻轻柔柔地向着胡卢吹去。 和风过处,地面上陡然现出一层白霜,迅速向胡卢的脚下蔓延。 “天山六阳掌”的“六”为阴数,虽是以“阳”为名,却暗藏阳极阴生之变,这一式“阳春白雪”便是由纯阳掌力中演化出至阴至寒,传说练到极致后有冰封万物之力,武功到了这等境界,也已与道法无异,正应了殊途同归之理。 如今虚竹子当然尚未修到此等境界,虚夫人则差得更远,但夫妇二人联手,已能多少展现出其中的几分威能。 胡卢识得这一招掌法厉害,陡然将衣袖一拂,八口冰剑瞬间消融化为酒水,却仍凝聚成剑型。 随后他张口喷出一条火龙,旋身将八口烈酒所凝之剑尽都引燃。 第二百五十六章 辽宋之盟,兄友弟恭 随着胡垆抬起右掌向下虚按,那八口熊熊燃烧的“火剑”同时向下坠落,在地面上连成一个直径约有两丈的火圈。 说也奇怪,那火圈不过三寸宽窄、升腾的金红色火焰也不过尺余高下,虚竹子夫妇那一式“阳春白雪”的至阴至寒掌力却登时如冰雪般消融,地面上凝结的白霜亦随之消散。 虚竹子横臂拦着仍有心继续出手的妻子,向着胡垆拱手道:“道长的武功道法俱臻化境,兼且浑然一体几近通玄,愚夫妇自愧不如。小女能拜入道长门下,却是她的造化,愚夫妇谨此谢过!” 胡垆连忙还礼,笑呵呵地道:“虚先生过誉,贫道惭愧。不过贤伉俪既然同意将令嫒送入贫道门下,贫道定当恪尽为人师长的本分,传道授业,绝不会有半点藏私。” 虚竹子面露喜色,再次施礼道:“如此在下便先代小女谢过道长的厚爱。” 虚夫人也知自己夫妇全力出手的三掌都撼不动胡垆布下的剑阵,便是再出三百、三千掌也是枉然,平日甚少拿主意的丈夫既然表明了态度,自己却也不便违拗。再说,女儿能拜得如此明师,也确实并非坏事。 心中有了衡量之后,她便开口唤出躲在房中的女儿,令她当面向胡垆行了拜师之礼。 接下来胡垆便要筹备出使辽国一事。 他料定此次必是个超级华丽的大场面,故此准备将连同虚紫菀在内的三个弟子都带去看个热闹,开个眼界。 虚竹子夫妇虽然关心女儿,但自己身份敏感,不便一同前往,便郑重托付了胡垆好生照看女儿,而后又对虚紫菀千叮万嘱后告辞离去。 转过天来,童贯面君领了国书,在城西校场点齐了从西军中带回的三件精锐甲士,身边有少林方丈虚寂、周侗、黄裳、卢俊义四位大宗师相随。 胡垆则带着这些天一直在“玄清观”静修的“入云龙”公孙胜,慕容燕、方天定、虚紫菀三个弟子,到校场与童贯汇合。 彼此见礼寒暄已毕,童贯遂下令开拔,一行人马押运着用上百辆大车装载、足以武装上万人马的精良甲胄器械,出西门之后折而向北,径直往辽国进发。 因辽帝耶律延禧已经亲提大军东进,一行人马进入辽国境内之后,便直接前方将作为辽金决战之地的“护步达冈”。 一路无话,这一日宋军人马将至“护步达冈”,远远地便看到那一片容纳了七十万人马、根本望不到边际的连绵军营。 耶律延禧虽非明主,手下却不乏名将,因而这偌大的一座军营竟也经营得甚是周密。 童贯和胡垆等人距离辽军大营尚远,早有辽军哨骑发现,随着几支鸣镝拖着尖锐的哨声飞上高空,远处有两队人马拖着滚滚烟尘飞驰而来,分左右对宋军形成钳制之势。 童贯本身有入微大宗师的修为,又在西北出入沙场多年,虽是宦官,胆气见识却都非同一般。 他知道自己这一行人马在辽国境内走了多日,辽帝耶律延禧必然早已收到消息,绝不是弄出什么不明敌我的误伤情节,除非对方有意为之。 而如今辽国要面对强势崛起的金国,即使在国力、兵力上都占据绝对优势,也有此战必胜的把握,也绝不会在胜负彻底分明之前交恶表露出善意的大宋。 因此,对方这一番做作,多半是为了立威风长面子而来。 毕竟这名义上辽宋乃是兄弟之国,做大哥的总要常教诲弟弟“兄友弟恭”的道理。 知道归知道,不管是出于维护煌煌大宋的尊严,还是出于自身比寻常男儿更强势的性格,童贯都没有躺平了任对方耀武扬威的打算。 “结阵!” 随着童贯的一声喝令,宋军中的两千步卒迅速依托百余辆大车结成阵势,手中长枪劲弩的锋尖遥指远方呼啸而来的敌骑,大有你敢冲我便敢杀的气势。 周侗和卢俊义这对师徒则都上马提枪,各自率领一支五百人的骑兵蓄势待发,只待步卒挫敌锋芒后便乘势出击,将来犯之敌杀个七零八落。 眼见得两支辽军骑兵已冲入己方防线外二百余步,却依然没有半点停下的迹象,童贯的眉头越皱越紧。 如今的形势,便只看哪一方首先服软,但火候把握的稍有不到,也未必没有弄假成真的可能,到那时事情便难以收拾了。 胡垆身边的公孙胜见状,含笑开口道:“童相,如今大家都有些骑虎难下,不若由贫道略施小术,化解了这场意气之争如何?” 他此刻着羽衣、顶星冠,背负松纹古定法剑,手持乌木如意柄拂尘,胯下骑乘一匹毛色纯白骏马,虽是驱驰千里,仍一身素洁纤尘不染,比起一旁本就不修边幅,又捏着个葫芦不时灌酒的胡卢,显然更具得到高人的气度。 童贯也早探过此人底细,知道其一身道术已得二仙山罗真人真传,修为不逊色于昔日的林灵素,当即放缓了面色,颔首道:“如此便有劳道长。” 当下公孙胜在马上手捏法诀,口中低诵几句咒文,而后断喝一声:“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随着他将怀抱的拂尘望空一挥,平地里蓦地起了一阵狂风,却极古怪地由宋军所在之处分向两旁席卷而去。 狂风过处,草木摧折,飞沙走石,吹得那两支辽军骑人仰马翻阵脚大乱。 公孙胜旨在阻拦,因此出手自有分寸,这一阵狂风来得快去得也快,须臾之间便及消散。 但那两队辽军骑兵早已溃不成军,更有多人因控不住惊慌的战马而互相冲撞摔落尘埃,好一些的只是灰头土脸,惨一些的便不免断了几根骨头,所幸者是未弄出人命。 童贯嘴角含着冷笑,潜运真气开口道:“大宋使节童贯,携国书求见大辽皇帝陛下!” 低沉浑厚全然不符合宦官特征的声音传播开去,越传越远而越远越响,到后来已经如轰隆隆的雷声般在低空滚滚回荡。 一个清泠如石上流泉、岭上冰雪的女子声音突兀地出现在所有人耳边:“本座卫紫菱,谨代我皇欢迎大宋使节!” 童贯脸上的笑容一僵,以他的身份,自然知道“卫紫菱”正是那位被大辽奉为人间神祇的“黑水神宫”宫主闺名。 顶点手机阅读地址 第二百五十七章 罚酒,豪饮 片刻之后,又有一支人马从辽军大营内飞驰而出。 至于先前两支被公孙胜的一阵狂风吹落士气的辽军,则早在大营传来的号角指挥下灰溜溜返回。 此番他们算是大大地折损了辽国的面子,回去后由上到下免不得都要遭受严惩。 后来的这支辽军风驰电掣般转眼即到严阵以待的宋军近前,随后却又放慢了马速而进,以显示自己并无恶意。 童贯见状,便也下令解除警戒,催马越阵而出迎接了几步。 他也算是艺高人胆大,凭着一身出神入化的“天罡童子功”修为,也不怕对方弄诈行险。 辽军中为首的一匹骏马上的骑士看见童贯,遥遥地拱手致意满面堆欢,用字正腔圆的汉语道:“末将萧维摩,奉旨迎接大宋使节。” “原来是萧将军,失敬!” 童贯看着这个做中土文士装束、品貌儒雅的中年男子,脸上神色微变,在马上拱手还礼。 他对此人已早有耳闻。 若论官职,尽管对方是辽帝耶律延禧最信任器重的御林军大统领,也远远不及早以宦官之身执掌枢密院的童贯,原当不得他如此郑重对待。 但此人的另一重身份,却是辽国有数的几位入微大宗师之一,便不由得他不慎重相待。 萧维摩仍是一脸令人如沐春风的微笑:“末将亦旧闻童相大名。陛下得知大宋有意助我朝平叛,心中实有不胜之喜,如今已传旨在营中设宴,如今只待诸位光临。” 作为又后宫混到军伍,又由军伍混到朝堂的官场老手,对方越是有礼,童贯心中越是警惕,但是面上仍不动声色,只向着辽军大营方向拱了拱手,叹道:“承蒙大辽皇帝陛下厚爱,外臣惶恐之至。” 当时萧维摩陪着童贯在前面并辔而行,他带来的数千辽军则分左右翼护着三千宋军,一起进了辽军大营。 双方在营中穿行良久,好容易才到了辽帝所在的中军。 萧维摩止住坐骑,转头向童贯笑道:“童相,贵国的这些人马却不便再往前走,只好在此处暂留。不过我陛下最喜结纳奇人异士,这几位高人倒是可以随童相一起前去见驾。” 童贯知道这是应有之意,若换作对方出使大宋,数量达到三千的人马绝对是连汴京城都进不了。 当时他吩咐了王进与卢俊义率领三千宋军及其余人等原地暂驻听候指令,自己只带了胡垆、公孙胜、虚寂、周侗、黄裳五人,且很自觉地不待萧维摩开口,便都卸下来随身的兵刃暗器。 萧维摩也令自己带的人马留在外面,随即引着童贯等六人继续前进,又走了一段不短的路程,才到了一座宏大辉煌不逊任何宫殿的金帐之外。 经帐外的内侍通报并得到宣召之后,众人跟在萧维摩身后依次入帐。 此刻足以容纳上千人的金帐内铺着长长的两列几案毡毯,许多衣着华贵的辽国王公贵戚、文武重臣分左右相对而坐。 在北面居中的一张长案之后,歪歪斜斜半倚半坐一个四十余岁的华服男子,自然便是辽国皇帝耶律延禧。 在耶律延禧之下而在众人之上,又单独设立一个席位,却又用一层纱帐将几案、毡毯连同案后端坐之人笼罩其中。 这纱帐似有古怪,明明薄如蝉翼,却能阻隔视线,令人看不清其中玄虚。 在纱帐的四周,有两男两女分列四角岿然而立,腰间赫然都佩戴了刀剑,全不忌讳身畔咫尺之外便是堂堂大辽皇帝。 胡垆和周侗同时认出这四个男女中的一对,正是当初联手追杀周侗到宋辽边境的古北口,却被胡垆插手挫败的“黑水神宫”两大护法金鹰、银燕。 如此说来,那纱帐内之人的身份自是不言而喻。 对于这位一身镇压辽国国运的人间神祇般存在,胡垆自不免心生好奇,当即运转起“天视地听”神通,双目中神光闪动间,那一层质地颇有古怪的薄纱在他的眼中登时变得透明,清清楚楚地看到里面的那位艳若桃李、冷若冰霜的绝色丽人。 便在胡垆目光落在身上的瞬间,这女子立即生出感应,蓦地开口道:“好个无礼的牛鼻子!” 话中虽含嗔怒之意,语调却并无丝毫情感波动,一双明眸之中也依然幽深沉静如古井止水。 此言一出,帐内众人的目光都落在胡垆和公孙胜的身上,猜测是他们中的哪一个如此有种。 胡垆呵呵轻笑,从童贯身后走出,面向那纱帐打稽首道:“福生无量天尊,贫道一时好奇,不合竟冒犯了宫主,恕罪,恕罪!” 帐内“黑水神宫”宫主卫紫菱的声音依旧淡漠清冷:“数年前你重伤本座护法,如今又大胆偷窥本座真容。两罪并发,岂可轻恕?本座听闻你有善饮之名、酒仙之誉,便当众罚酒一碗,聊做薄惩罢。” 话毕,薄纱微动,一只盛满乳白色马奶酒的金碗飞出,不徐不疾地笔直飞向胡垆面门。 胡垆面色陡然凝重,只因他并未感应到对方在这碗酒上附加任何力量,似乎就是单纯地罚自己一碗酒,这又是最不合情理之处。 在心中狐疑的同时,他缓缓抬起右掌,“归藏八印”的玄妙变化暗藏掌心蓄势待发,轻轻地由下而上托举,竟是顺顺利利地接住这只飞到身前的金碗。 金碗入手,他的面色再变,只因以他的神力和修为,竟也被这区区一碗酒压得手臂微沉——这一碗酒的分量,绝不下万斤之重。 “好一个黑水宫主,好一碗‘罚酒’。” 胡垆心中赞叹,知晓对方是在刚刚的须臾之间,不动声色地施法由他处摄来万斤酒水,又用类似道家炼制“癸水神雷”的手段,将万斤酒水凝炼成一颗“酒雷”盛在这金碗之内。 “幸好是贫道,若换了旁人,这一碗‘罚酒’下肚,登时便要粉身碎骨。” 心中闪念之间,他手托金碗笑道:“既是宫主赐酒,贫道却之不恭!” 随即,他将金碗送到嘴边,仰首一饮而尽。 辛辣马奶酒入喉的同时,胡垆腹中的“水龙珠”滴溜溜旋转起来,内中生出无穷吞噬之力,如长鲸吞海般将正要急剧膨胀爆炸的酒水吞个涓滴不剩。 第二百五十八章 兵凶,战危 胡垆轻轻吐出一口浓郁酒气,面不改色地向纱帐中的卫紫菱一亮碗底,笑吟吟地道:“贫道不才,幸未出丑。” 卫紫菱清冷的声音从纱帐内传出:“你这牛鼻子却也有几分手段,既然能饮下本座这一碗罚酒,前事便一笔勾销。” 胡垆拱手道:“多谢。” 旁观的辽国君臣或是看不出这一碗酒中蕴含的玄机,却都能听出卫紫菱话语中隐隐透出对胡垆的看重,再看胡垆时的眼神便有了些不同。 待到胡垆退后,童贯上前向辽帝耶律延禧行礼递交国书。 耶律延禧拿到国书后只草草看了一遍即放在案头,冷笑道:“你家宋国皇帝既在国书中一再申明宋辽两国的兄弟之盟,为何此次只送了些兵器甲胄,而不肯派大军助我国讨伐叛逆?” 童贯老奸巨猾,心中备下应付各种问题腹稿,当即从容答道:“陛下明鉴,贵国起七十万雄兵征讨区区女真野人,诚可谓泰山压卵。我大宋官家遣外臣送兵甲至此,也不过是作为预祝陛下马到功成之贺礼。若当真派兵驰援,岂非是怀疑大辽战力兵锋?” 耶律延禧不知是真糊涂抑或装糊涂,闻言当即转嗔为喜,哈哈大笑道:“宋国皇帝果然是个知情识趣的聪明人,赐座!” 当时便有辽国内侍上前,引着童贯等人在帐内各自落座。 随即又有人奉来美酒佳肴,分别罗列于众人身前的几案上。 童贯拿出当初伺候赵佶的功夫,频频举杯向耶律延禧敬酒,口中阿谀逢迎之辞滔滔不绝,又如黄河泛滥一发不可收拾。 时下辽国朝中虽也颇有些谗佞之臣,却到底少了几分中土千年物华风流的底蕴熏染,言辞手段都稍显简单粗暴,远远达不到童贯这等春风化雨、润物无形的火候。 耶律延禧听得眉开眼笑,心怀大畅,不知不觉间酒到杯干,原本已有三四分的酒意涨到六七分。 帐中自也少不了一些有见识又一心谋国的忠良之臣,见自家皇帝如此轻信人言,又贪杯好饮丝毫不懂节制,都暗自摇头心中苦闷。 正当上面宾主尽欢、酒酣耳热,下面诸人各怀心思、各有算计之际,外面忽有两人未经通报即径直闯入,口中大呼小叫着扑拜在耶律延禧身前:“陛下,大事不好,先锋军败了!” 听得这一声嚎啕,帐内登时鸦雀无声。 举着酒碗的耶律延禧先愣了片刻,有些晕陶陶的脑袋好容易想明白对方说得是甚事,原本涨红的一张脸倏地转白,随即恶狠狠地将酒碗砸向其中一人,气急败坏地道:“萧胡笃、耶律章奴,今日一早朕命你们率两万精兵渡鸭子河阻击女真人先锋,这还不到日落,如何便败了?” 这两位一身狼狈、满面烟尘的先锋军正副都统期期艾艾半晌,最后还是被酒碗砸到的主将萧胡笃苦着脸回答: “回禀陛下,此战之败,实因那女真先锋完颜粘罕太过狡诈,用少量兵力伪装大军缓缓行进,先锋主力则早在昨夜便潜行至鸭子河对岸埋伏,趁着我军堪堪渡河立足未稳之际暴起发难,这才……” “放屁!” 耶律延禧丝毫不顾皇帝身份的破口大骂起来。 “便是女真人用计,先锋军也不过三千之众,你们的两万精兵怎如此轻易战败?朕问你们,此战共折损多少人马?” 萧胡笃额头满是涔涔冷汗,张了几次嘴才终于垂首答道:“臣等死罪,除十余亲兵外,全军尽没于彼岸。” 耶律延禧险些当场喷一口血出来,双目冒火地瞪着跪伏在地不敢抬头的两人,声色俱厉喝道:“便是两万头猪,也没有给人抓个干净的道理!你们却带的好兵。来人,将这两个废物拖出营门正法,悬首号令三军,以儆效尤!” “陛下饶命!” 萧胡笃和耶律章奴魂飞天外,急忙磕头如捣蒜连连乞饶。 他们在朝中颇有奥援,当时两边有许多文武出来拜倒代为求情,一时间弄得整座金帐人声鼎沸。 耶律延禧本也无甚主见,听了众人的劝谏后,心思便有些松动。 再到后来枢密使萧奉先等重臣也出来为两人求情,耶律延禧终于收了斩将立威之心,只将两人重责四十军棍作罢。 处置了此事后,耶律延禧也没有兴致再饮酒作乐,当时传旨中军主力再休整一夜,明日一早既渡河与女真人决战,一举除此祸患。 当夜无话,到了第二天,辽军中军十五万向鸭子江开拔,其余人马则殿后策应。 此次辽军人马虽号称七十万,真正的精锐便是耶律延禧亲自统领的十五万中军,其余多是辎重军、仆从军之类,拿来壮一壮声势还无妨,放到战场上只会自乱阵脚。 童贯事先请得耶律延禧旨意,获罪随中军出征,以便借机观测女真军虚实。 当然能够随军的只限昨夜进入中军的数人,那三千宋军仍要留在后方,辽军殿后人马监管。 大军一路东进,只半日即到了鸭子河畔。 有了先锋军惨败的教训,耶律延禧却有了经验,先一步派出大量哨骑渡河侦查,确定女真人并未再次设伏之后,才传令大军依次渡河。 此举倒令他收获不少“用兵如神”“孙吴再世”之类吹捧,其中自然仍以童贯的几句话最为熨帖。 此刻辽军哨骑早探明女真人两万主力已经在十里外严阵以待,耶律延禧当即令渡河后的大军稍作休整,而后左右向呼、前后相应,不紧不慢地继续行进。 不多时,辽军到了女真军先一步选好的战场,各部人马一面全神境界以防对方突袭,一面井然有序依次列好阵势。 耶律延禧已存了将女真一族尽数屠灭之心,因此直接略过阵前宣威声讨的步骤,直接下令大军出击。 伴着惊天动地的战鼓及迎风挥舞的旗号,辽军各部分头压上,攻势如怒海狂澜惊涛拍岸。 女真军一方同样是御驾亲征的完颜阿骨打坐镇中军指挥,两万人马却先采了守势,将一座军阵守得如铜墙铁壁,任凭敌军一浪高似一浪的反复冲击,却都只能撞得自己分崩离析,碎作千堆雪。 胡垆在童贯身后仔细观看,见女真军果然大有怪异之处,随便一个小兵都具非凡之勇,将狼牙棒、蒺藜骨朵之类的重兵器挥舞得呼啸如雷,杀冲上去的辽军士卒如屠鸡狗。 眼见得强攻不下,耶律延禧征询身边重臣意见后,派出包括萧维摩这位入微大宗师在内的一队精锐高手,试图重点突破打开局面。 岂料女真人那边竟是已贵为一国之主的完颜阿骨打带着一群兄弟子侄亲自顶了上来,而且个个展现出强悍无匹的勇力,完颜阿骨打甚至能与萧维摩斗个旗鼓相当。 耶律延禧看己方气势有再而衰三而竭之虞,敌方则有越战越勇乃至反守为攻之势,心中焦急万分,当即拨转马头到了后面一辆华丽无比的巨大马车旁边,向车中的卫紫菱求援。 第二百五十九章 神威如狱,魔焰滔天 在如一间房屋般宽敞的车厢内,卫紫菱正斜依在靠枕上,一手提壶一手拿杯自斟自饮,似乎全然听不到或不关心外面的惨烈厮杀。 直到耶律延禧亲自到车旁开口恳求,她略一沉吟,随即开口道:“陛下且传令收兵,以免误伤。” 耶律延禧大喜,急忙令人鸣金收兵。 待到各路损失惨重的辽军向后撤出一段距离,卫紫菱将捏着玲珑白玉杯一只纤纤素手伸到车窗外,将杯中的小半残酒望空泼洒。 那一点残酒离开杯口后,竟化作一条只有筷子般粗细、却是头角峥嵘、鳞爪毕现的黑龙。 这条小小黑龙昂首发出一声与其身躯绝不相衬、响彻九霄的高亢长吟,旋即摇摆身躯扶摇而上,身躯也随着升腾而急剧膨胀,霎时间已飞至女真军上方的千丈高空,本身也长到水缸般粗细,数十丈长短。 “玄冥癸水,身外化身!” 凭借双目洞幽烛微的天赋神通,以及腹中异宝“水龙珠”的玄妙感应,胡垆霎时洞察了这条黑龙的底细。 这位黑水宫主采集北方癸水之精,融以至阴极寒之气,化合为“玄冥癸水”,再分化元神寄托其中,成就一尊身外化身,与胡垆的“焚天炎龙”有异曲同工之妙。 不过胡垆能练成“焚天炎龙”化身,多有借助异宝“火龙珠”及“御火吐焰”的天赋神通,卫紫菱却是纯凭本身的修为法力,两者之间的难易之别、实力差距,实不可以道里计。 本来因攻势受挫而士气衰落的辽军兵将看到这条黑龙时,登时个个精神大振,有耶律延禧身边的聪明人当即率先高呼道:“黑龙护佑,大辽万胜!” 其余辽军兵将受到感染,登时齐声高呼应和,声震四野。 反观女真军一方,则由上到下尽皆面色凝重。 日前任先锋挫败辽军前部人马的完颜粘罕催马到了完颜阿骨打近前,急切地道:“黑水宫主出手了,请皇上立即……” 完颜阿骨打却摆了摆手,面上显出一抹狞笑:“等对方的希望攀升至顶点时再将其粉碎,才能收到最好的效果!” 此刻那条“玄冥黑龙”将一双比遍体幽黑鳞甲更要幽暗深邃的巨目凝望下方的女真军,目光中清晰地呈现出一抹俯瞰蝼蚁虫豸的淡漠轻蔑,随即张口吐出一颗足有碗口大小的黑色珠子。 珠子才一出现,方圆百里之内霎时尽是凛冽寒意,珠子周围更有无中生有的凝出寒冰,霎时化作一座倒立垂下无数枪戟般尖刺的巨大冰山。 黑龙在空中盘旋三匝,龙尾重重的拍击在倒立的冰山底部。 在一声轰然大响中,这座将整个女真军阵营全部覆盖在阴影中的巨大冰山疾坠如星。 眼见得女真军便要遭冰山压顶之祸,连人带马俱化肉泥,辽军上下欢声沸腾。 童贯等人却都心生忧虑,想着若是辽国如此轻易覆灭女真,之后必然声威大震,于大宋实有不利。 也只有胡垆知道此战必然仍有转折。 自昨晚到了辽军大营之后,他便时刻以“天视地听”神通监察辽、金双方动静,窥探道两边都不少机密。便是方才完颜阿骨打与完颜粘罕的几句对话,也都清晰落在他的耳中。 果不其然,便在辽军的欢呼声中,完颜阿骨打从怀中取出一个只有拳头大小如同玩具的黑色殿宇,双手捧托高举过顶,带着满脸的虔诚与狂热高叫道:“恭谨尊者显圣!” 一道如线黑气从那黑色殿宇顶上冲天而起,这空中幻化作一只遮天蔽日的黑色大手。先是在那座坠下的冰山下方一掀,掀得一座偌大冰山凌空翻转,打着滚儿向已退出老远的辽军砸去;而后五指收拢一抓,竟将那条“玄冥黑龙”抓在掌心。 “好胆!” 随着一声清冷呵斥,卫紫菱的身形如虚无鬼影般穿过马车的顶壁飞上空中,右手握拳向着翻滚飞来的巨大冰山挥出一拳。 这一拳尽显武道臻达通玄之境的天人之威。 数之不尽的白色拳影密密麻麻地瞬间充斥天宇,或正或斜或直或曲,从不同角度沿不同轨迹轰在那座冰山上,只短短几个呼吸便将这座由“玄冥癸水”精英所化、坚逾金刚的冰山轰得粉碎成漫天冰晶纷纷扬扬飘落。而后余势不衰,又轰向那只抓住黑龙的黑色大手。 “好凶的小丫头!却正合本尊的胃口!” 一个低沉的声音从完颜阿骨打托举的黑色殿宇中传来,随后那只黑色大手上便燃起大蓬诡异的黑色火焰。 这黑色火焰似拥有极高的温度,又似拥有黑洞般的吞噬之力,先是被抓在掌心的黑龙发出一声悲鸣,在黑焰的灼烧下蒸腾作雾气化为虚无,而后是无尽白色拳影落入黑焰之内,无声无息归于寂灭。 在黑龙与拳影消散的瞬间,卫紫菱本就如霜如雪的面色更白了几分。 那以大半修为凝练罡气所化的拳影被黑焰吞噬倒也罢了,以她通玄天人的武道境界,只需要略做调息便可以吸纳天地元气弥补自身消耗。 关键是“玄冥黑龙”作为身外化身,其中寄托了她分化的一份元神,如今化身为黑焰炼化,她也便永久地失去那一份元神,虽不至遭受重创,却也是极大的损耗。 胡卢双目微生异芒,目光凝视在完颜阿骨打托举的黑色殿宇上,想要凭着天赋神通看一看此物的根底。 只是他才透过殿宇外壁,看到内部极其广阔的幽深空间中一个巍峨如山岳的庞大身影,尚未看清其具体形貌时,耳边便传来一声沉雷般的冷哼,震得他耳鼓轰鸣眼冒金星。 与此同时,空中那只笼罩着腾腾黑焰的大手一个翻转,如一掌弥天巨网向着空中的卫紫菱落下。 只是胡卢瞧着那大手落下的角度,却该是将自己也笼罩其中。 卫紫菱手中凭空现出一柄尺八长短、通体漆黑的狼头短刀,口中发一声轻叱挥刀劈斩。 一道如通天神柱般的粗大刀芒随劈斩之势生成,挟断岳分江的恐怖威力斩落,一刀便将那只大手斩得灰飞烟灭,复又斩向高举黑色殿宇的完颜阿骨打。 第二百六十章 国师普风,噬元驼龙 眼看卫紫菱斩出的通天刀芒便要落在完颜阿骨打托举的小小黑色殿宇上,忽有一道黑气从殿宇内飞出,化作一个长发披肩、头戴金箍的黑衣头陀。 这头陀体魄雄伟如山,面如青蟹,目如金灯,现身将宽阔脊背一耸,脑后飞出一颗黑白交缠形如太极的珠子,在头顶滴溜溜旋转不休。 有黑白光影随着珠子的旋转倏地无限延展,化作一张巨大无比的太极图,将完颜阿骨打连同所有的女真军兵将笼罩起来。 通天刀芒斩在太极图上,只是激起一阵波光涟漪,而后便随着太极图的旋转,被其中蕴含的阴阳二气消融殆尽。 在刀芒消失后,头陀也收回空中的珠子,凭虚昂然而立,与手持短刀的卫紫菱遥遥对峙。 卫紫菱俏脸清冷,目中却又凝重警惕之色,沉声问道:“你是何人?” 头陀哈哈大笑,声如滚雷:“佛爷普风,现为大金国护国法师!” 说到此处,他面上神色陡然一冷,目光转向辽军阵中的胡卢,厉声喝道:“小牛鼻子,休要再仗着一双招子有些古怪便瞧个没完,否则佛爷便将它们抠出来!” 胡垆正用“天视地听”神通凝神张望,打算窥视这头陀的虚实,闻略有些无奈地收了神通。 算上先前的卫紫菱,他的“天视地听”神通已是第二次被人喝破。 不过他素来腹黑皮厚,即使被当面指责叱骂,也只是讪讪一笑,老老实实缩在辽军阵中,仍让卫紫菱这尊大神顶在前面。 普风也未将胡卢放在眼中,威胁了一句后即换回笑脸向卫紫菱道: “小丫头,你虽依仗‘黑水神宫’的灌顶秘法,在体内蓄积了前任历代宫主的修为,拥有远超寻常通玄天人与陆地神仙的实力,但本身底蕴终究不足,以致境界与力量严重失衡。似你这般,注定了终生无法企及更高一层的天仙大道。 “佛爷慈悲为怀,不忍见你与草木同朽。今愿将你收归门下,传以阴阳和合无上妙理,助你彻底融合掌控体内力量。日后咱们师徒携手打破这一方天地的桎梏,飞升仙界证得不朽长生,岂不妙哉!” 卫紫菱自然知道对方口中的“阴阳和合无上妙理”是什么东西,更知道对方绝无什么助自己成道的慈悲自已,只有觊觎自己体内力量的狼子野心。 这一刻,饶是她素来心如止水,也不由得触动了无名之怒,俏脸凝霜,明眸含煞,口中清叱一声“无耻!”扬手将狼头短刀抛在空中。 那短刀这空中一化为十,十化为百,百化千万,霎时间密密麻麻布满天宇,而后带着撕裂空气的刺耳尖啸,从四面八方刺向伫立虚空的普风。 普风不慌不忙,从袖中取出一个红皮葫芦,揭开刻着古怪符咒的盖子,登时从葫芦嘴中飞出一大蓬发丝粗细的黑线。 那些黑线见风便涨,一转眼竟化作数千条头大如拳、顶生独角、身长三尺、遍覆黑鳞的怪蛇。 怪蛇张口露出上下两排白森森利齿,吞吐蛇信嘶嘶发声,扭动身躯凌空飞行,扑向铺天盖地而来的刀刃。 它们各自将身躯一卷,便缠住四五把短刃,居然一把也没有漏放。 那些短刀的刀锋只在鳞甲上拖出一串火星,竟不能损其分毫。 而后怪蛇张口向着刀身咬下,随着一声声令人牙酸的脆响,竟然这坚硬的刀身上咬出一个个带着牙印的缺口。 它们牙口好胃口更好,三口两口便是一口短刀嚼碎吞咽下肚,转眼间便将数以万计的短刀吞吃殆尽。 看着脸色微变的卫紫菱,普风得意大笑:“小丫头,贫僧这‘噬元驼龙’体如金刚,不惧刀兵水火,更能吞噬万物化为元气,吃得越多便越厉害。你这口西方太白金精所炼的宝刀只算一道小菜。若还有其他法宝,尽管拿将出来,贫僧这些小宝贝来者不拒,多多益善;若没有别的手段,说不得只能拿下方这十数万人马的血肉聊充饥肠了!” 话音未落,那些“噬元驼龙”身躯再次暴涨,变得头如栲栳,身长数丈,双目如灯射出金光,獠牙如剑上下交错,摇头摆尾向着辽军扑了下去。 “撤,快撤!” 辽军中的耶律延禧早吓得魂不附体,打折哆嗦传出一句旨意,随即便不顾一切的拨转马头,撞倒后面的几名护卫,如丧家之犬般狼狈而逃。 护卫在耶律延禧身侧的萧维摩大惊,急忙下令自己统领的一众侍卫高手追上去护驾。 辽军初时连番强攻敌阵不下,士气本已低落。后来见举国上下奉为神明黑水宫主已接连受挫,士气更到了崩溃的边缘。如今耶律延禧率先丧胆而逃,连他身边的侍卫们也跟在后面,立时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由左右近处亲眼看到自家皇帝逃走的辽军开始,整个辽军大阵便如一座被洪水冲垮的堤坝般节节崩溃。 还不等空中的“噬元驼龙”落下,辽军便已经因自相践踏而死伤无数。 等到“噬元驼龙”扑在一个个辽军兵将身上,肆意磨牙吮血,啃肉嚼骨,开启一场饕餮盛宴时,辽军上下终于再没有一丝半点的斗志。跑在所有人前面,远离这些可怕的怪物,成了他们心中唯一的念头。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女真军一方或许同样忌惮“噬元驼龙”而按兵不动,并未乘势掩杀上来。 空中的卫紫菱早接连用了多种武功和术法手段,却都无法伤到那些大快朵颐的“驼龙蛊”。 等到普风再次祭起那颗黑白珠子向她攻来时,她便不得不以全心全灵之力应付,再无暇尝试除去这些怪物。 童贯脸色铁青地挥掌,十二成“天罡童子功”的霸道掌力击中一条扑向自己的“噬元驼龙”,却只能打得它远远飞出去。 看到它砸中一个蒙头乱窜的辽兵时,顺势用身躯将其上半身缠住,而后一口咬掉他的脑袋,童贯便知此怪果然难以伤到。 旁边的周侗、黄裳、虚寂、公孙胜等人各施手段,同样只能将扑向自己的“噬元驼龙”击飞。 好在这怪物似乎也只是体坚和牙利这两项厉害得不合情理,其他方面倒也不见得如何恐怖。 不说他们这些大宗师级数的高手,便是胡垆身边的三个弟子慕容燕、方天定和虚紫菀,单独对上一条“噬元驼龙”,一时三刻间亦能勉强自保。 当然,这是在总数达五千四百零八条的驼龙分散攻击辽军的前提下,若是聚集起来围攻他们,或许便是另一番情境。 童贯也想到这一点,当机立断道:“大势已去,大家先撤!” 一面不断将扑向自己的“噬元驼龙”击飞,一面分神看护身边三个弟子的胡垆闻,扬声道:“贫道这里还有一招手段,打算试一试是否有效。但这一招不分敌我,诸位且先走一步!” 第二百六十一章 霭霭醉仙雾,灼灼斩仙刀 童贯等人不拘与胡垆交情深浅,却都知道他实力高深莫测,手段层出不穷,行事又素来谋定后动,大有稳健之风。 因此,听他这般说法后,都没有半分迟疑,各施手段破开那些打不死的“噬元驼龙”,以最快的速度离开战场。 其中,公孙胜还用个法术,将慕容燕、方天定和虚紫菀一并带走。 胡垆挥拳砸开几条扑上来噬咬的“噬元驼龙”,解下悬在左腕的碧玉葫芦托在右手的掌心。 正在空中与卫紫菱激战,已经凭着一身强横实力和一颗玄妙变化的灵珠法宝占据上风的普风见状狞笑道:“小牛鼻子,佛爷本不想与你这蝼蚁之辈一般见识,偏生你自己屡次寻死,佛爷索性成全了你!” 话音未落,那些追逐辽军兵将噬咬的“噬元驼龙”同时放弃嘴边的猎物,摇头摆尾向着胡垆这边飞来。 此举却是正中胡垆下怀。 他揭开葫芦口的盖子,登时便有一道白色浓雾冒了出来并迅速扩散,霎时便充斥了胡垆身周百余步的空间。 普风心头冷笑:“佛爷的‘噬元驼龙’除不惧刀兵水火,也不惧任何毒物侵蚀,任你放出什么剧毒烟雾,也休想……” 一念未毕,他脸上神色陡然一变,却是感应到最先扑入雾气范围内的三百余条“噬元驼龙”生出古怪,竟是如醉酒般头重脚轻难以维持飞行状态,接二连三地从空中跌落。落地后又都寂然不动,倒也并非死去,而是尽都酣睡不醒。 “小贼敢尔!” 普风惊怒之下,空中的那颗异宝“混元珠”陡然变得如山岳之重、流星之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撞碎了卫紫菱仓促间祭在空中的一件法器后,重重地撞在她胸前,将这位黑水宫主打得口喷鲜血倒飞而出。 然而这雷霆一击终究是在时机未臻圆满之前发出,卫紫菱终究是以牺牲一件法器的代价保住了姓名,不待身形陨落,便借了口中喷出的鲜血,用了“黑水神宫”秘传的“燃血遁法”倏忽而去。速度之快,令普风追之不及。 再说普风此刻也没有心思追杀卫紫菱,在催动“混元珠”重创卫紫菱的同时,他已紧急施法召回扑向胡垆的“噬元驼龙”。 只是这一转眼的工夫,已经又有五百余条“噬元驼龙”扑入胡垆身周的白雾之内,也都如前面的那批一般摔落地上大睡起来。 普风顾不得其他,急忙取出那红皮葫芦,收回了剩下的三千余条“噬元驼龙”。 与此同时,那一片白雾卷起地上酣睡的八百余条驼急速向中间聚拢,瞬间收成一束钻入胡垆手中的碧玉葫芦之内。 得到三卷天书之后,胡卢一直在用其中记载的“壶天”之术祭炼碧玉葫芦,如今已经能用其收纳活物。 此刻他在葫芦中单独开辟了一片弥漫着白雾的区域,八百余条沉浸在雾气中的驼龙仍自酣睡不醒,算是开发出这件宝物储物之外的囚禁功用。 身处白雾之内不过片刻,胡垆的脸上现出清晰的酡红之色,目光亦有些迷离,竟是有了六七分醉态。 前世他以昆仑秘境中那株桃树所结的蟠桃为主料,辅以许多天材地宝酿造了一种绝品美酒“醉仙酿”。 再一次穿越那处神秘空间后,储存这葫芦中的“醉仙酿”居然与胡垆随身带几件神兵异宝一样产生某种神秘进化,不仅补气益身的灵效得到极大强化,酒性更变得浓烈无比,即使千杯不醉的胡垆,竟也承受不住区区三杯之量。如此一来,这“醉仙”之名倒也名副其实了。 按说胡垆并非没有其他手段对付这些“噬元驼龙”,最起码他葫芦中暗藏的几件历经几次进化异变、早已超脱凡俗利器范畴的神兵,都足以破开“噬元驼龙”号称坚不可摧的防御。 但一来有普风这可怕的大敌当前,胡垆总要留几招杀手锏已被不时之需,二来既然灵机一动之下想到了更轻松便利的方法,胡垆自是懒得费力。 于是他方才用个“行云布雨”的手段,将葫芦中的部分“醉仙酿”化作雾气放出,只要这些“噬元驼龙”仍是血肉之躯,便难免要被有“醉仙”之力的酒雾放翻,而结果亦正如其所料。 此刻普风堪堪收回了其余的“噬元驼龙”,见状一颗心痛得几乎滴出血来。 他七窍生烟怒发冲冠,狞厉暴喝道:“小牛鼻子,等佛爷将你擒下,必教你受足百年魔火炼魂之苦!” 胡卢却不慌不忙,气定神闲道:“那也须抓得到贫道再说……” 说话间,托在掌心的碧玉葫芦中倏地射出一线百丈毫光,光芒之上隐隐约约现出一物,长三寸七分,形如飞龙,双目如电,肋下却又生着一对羽翼。 胡卢望空举手长揖,口称:“请宝贝转身!” 那物的双目陡然放出两道白光,照在斜下方普风的头顶泥丸宫处。 普风心头一下恍惚,面上随之现出茫然之色。 那物将双翅一阵,随着双目放出的白光电射而出,奇快无比,霎时便趁着普风恍惚的瞬间,绕着他颈项旋转一周,旋即飞回胡卢掌心的葫芦之内。 普风瞬间回神,脸上亦现出惊怒之色,却仍如木雕泥塑般将在原地。 随后便见他颈项处现出一圈红线,而后头颅向旁一歪从肩上滚落下来。 前世胡卢将自己的三柄龙形飞刀戏称作“斩仙飞刀”,这一世用天书中的“”“追魂”“夺魄”两中法术祭炼之后,将三柄合炼为一柄,当真具备了几分传说中“斩仙飞刀”的雏形。 普风身首异处,颈项的断口处却无血光迸现,而是冒出一道黑气。 胡卢也知自己的“斩仙飞刀”火候还差得太远,虽然仗着出其不意斩杀了普风的肉身,却难以诛灭其元神。 但他需要的也只是这一点缓冲的时间,不等普风的元神显形,便用出天书中的遁术,以最快的速度逃离现场。 普风的元神随即显化在空中,却是一条百丈黑龙,电目血舌,鳞甲如铁。颈项处的鳞片上现出一圈浅浅的划痕,显然胡卢那一记“斩仙飞刀”对其元神也并非全无功用。 看到胡卢抢先一步遁走,普风的黑龙元神显然愤怒至极,张口发出一声咆哮,并喷吐出一片彻骨奇寒的黑霜,将前方万余尚未逃走的辽军兵将冻成冰雕。 第二百六十二章 兵败如山倒,烂泥难上墙 普风虽恨不得追上去将胡卢碎尸万段,但要恢复被斩杀的肉身还需要耗费一段时间。 按说他的阴神法身才是一身力量的本源所在,即使不依凭肉身也足以傲视天下。 但胡卢方才的一记“斩仙飞刀”没斩到他却吓到了他,若那一刀的威力再增长几分,他损失的绝不只一具肉身。 心中存了几分戒惧之意,普风终究选择了按兵不动,先行修复肉身,再图谋继续进兵吞并辽国,至于找胡卢算账的事情,还要放在后面。 因为胡卢横插一脚,辽军这一战虽仍不免惨败,却总算留住了几分元气,渡过鸭子河作战的十数万大军中逃回去四万有余。 耶律延禧惊魂甫定,整点残兵后正犹豫是据守还是撤兵时,忽又惊闻先前因兵败而遭杖责的耶律章奴心怀怨望,竟带了本部人马返归上京,图谋借此次惨败而行废立之事。 这一来耶律延禧再不用迟疑,当即决定留下仍有数十万之巨却实在没有多少战力与士气的扈从军,严令其不得后退半步,务必将女真军阻于鸭子河彼岸,自己则亲率七万精锐正军回师戡乱。 如此一来,大宋的这一次出使也只能就此夭折。 见识了女真军的战力尤其是妖僧普风的盖世凶威,童贯自忖需要立即向赵官家禀奏详实,听取进一步指示,当即面见耶律延禧辞了行,而后及领了那三千宋军,火速回转大宋。 转过天来,已探明对岸情形的完颜阿骨打当即挥师渡河,兵锋直至历经前线大败和主力班师,早已将无战心、并无斗志的辽军。 其间甚至不用正在修复肉身的普风出手,便凭着两万余如狼似虎的女真雄兵,打得数十万辽军土崩瓦解。 辽军战死一部,溃散一部,其余二十余万尽都做了女真军俘虏。 完颜阿骨打就地整训,汰弱留强,手下兵力膨胀到五万之众。 说来也怪,前后不过十余日光景,那些在战场上不堪一击的辽军败兵在编入女真军后竟被迅速同化,不仅本身战力与士气暴涨,更如遭洗脑般对新主子忠心耿耿,转过头来在完颜阿骨打麾下一路攻城略地,打得辽军各地守军叫苦连天。 但完颜阿骨打志在吞并而非简单地杀戮掳掠,因而每攻略一地还要留兵镇守。以辽国幅员之广,女真军即使扩至五万也远远不够,这便需要不断吸纳辽国军民。 而那转化及强化敌军为己所用的诡秘手段似乎也有某种限制,致使女真军的核心兵力最多便维持在五万之数,多出来的便只能用常规手段,恩威并施加以收服。 如此一来,女真军的攻势便缓了下来,已经平定了耶律章奴之乱的辽国虽是节节败退,却还不至于即刻便有覆亡之险。 另一边童贯等人返回大宋后,在朝堂上将此行经过详细禀奏了赵佶,当即便掀起轩然大波。 原本朝中便颇有人建议联合女真夹攻辽国,借机收回燕云,一雪百年之辱。只是后来碍于赵佶一力主张助辽国攻伐女真,才不得已按下自己主张。 他们虽不知赵佶罕有如此决绝地力排众议一意孤行,是为了消灭威胁自己这位转世“长生帝君”安全的“魔劫”,却也隐约听说此事中有胡垆的影响,当时便有不少人上书弹劾其“妖言误国”。 赵佶或有几分权谋之术,但终究不是什么雄才大略之主。此刻虽仍对自己“长生帝君”的身份深信不疑,却对消灭“魔劫”之事有了几分踌躇。尽管不曾当真加罪胡垆,也暂时选择了疏远以平息众议。 胡垆对此则浑不在意,自回京后赵佶再也不召其入宫论道,他便乐得趁机忙碌自己的事情。 当日离开战场之前,他曾顺手牵羊捉了几名女真兵,装在葫芦中一路带了回来,打算好生研究一下其如此勇悍的奥秘所在。 此事除了胡垆以外,公孙胜、周侗、黄裳三人亦有份参与。 凭他们的修为、见识及手段,其间虽有些波折,却还是找到了答案。 原来这一切都源于普风的手笔。 普风教授了女真人一门“图腾祈愿秘术”,以猛兽精血为染料在身上刺绘熊、虎、豹、狼等图腾,而后以全心全灵向一位“龙神”虔诚祈愿,便可将猛兽的力量与凶性加诸己身,以一当十亦只等闲。 胡垆仔细检查过这几个女真兵,发现他们的身体与魂魄确有与常人不同之处。 只是冥冥之中的天道从来平衡无私。他们在获得这一份超越常人力量的同时,也牺牲了半数寿元作为代价。此外,他们的魂魄隐隐地与一处神秘所在生出联系,一旦身死则魂魄将立即归向彼处。 胡卢大致可以猜到,那一处神秘所在应该与普风脱不开关系。 以此观之,他扶持女真人崛起,传授其“图腾祈愿秘术”,果然是另有所图。 除此之外,胡卢又将困在葫芦中的“噬元驼龙”取出几条研究了一番,发现这些以“龙”为名的怪物当真拥有一丝真龙血脉,因此也拥有几分飞腾变化的神通。只是其灵智太过低下,甚至比寻常野兽还不如,基本上便只有趋利避害和弱肉强食的本能。 如此一连数月,朝堂上围绕辽金战事纷纷扰扰无一日安宁,胡卢则只宅在“玄清观”内做些研究,教教弟子,倒也甚是惬意。 这一日,胡卢正在“玄清观”内试验自己研究“噬元驼龙”所得的一些成果,方天定忽地从外面跑进来,禀报说刚刚得到消息,金国派了使者前来,赵佶已经下旨传见。 转过天来,宫中有使者前来,说是官家有要事与胡卢相商,召他即刻入宫见驾。 胡卢遥望皇宫片刻,摇头喟叹道:“贫道的这番筹谋,未尝不是给你宋室的一个机会。只可惜烂泥果然扶不上墙,既然你自己放弃了机会,贫道说不得只好借这一场浩劫,将一切推到重来了。” 第二百六十三章 外战外行,内斗内行 胡垆心中做了决定,却仍安安分分随着来传旨的内侍前往皇宫。 来至午门时,那内侍赔笑道:“有劳掌教在此稍后,待奴婢上前通禀一声。” 胡垆笑容可掬地点了点头。 那内侍步履有些急促地走向午门,却并未向守门的御林军通禀,而是一起飞速进去后将门轰然关闭。 胡垆不慌不忙,依然负手而立,扬声道:“诸位都请现身罢!” 话音未落,八条人影如鬼魅般凭空出现,霎时在午门前的广场四面合围,将胡垆困在正中。 胡垆环顾四周,见东方是少林方丈虚寂与另一名未曾谋面的老僧,南方是周侗、卢俊义师徒,西方是童贯、王进,北方则是梁师成、黄裳。 在这八位入微之境的武道大宗师之后,又有幢幢人影从四方飞掠而至,在外面又包围上一层。这些人中有大宋皇宫内的禁卫高手,也有少林护寺武僧,总数约三百有余。其中先天高手超过一成,余者也都气度沉凝、呼吸绵长,修为在后天境界都算得好手。 随后更远处人喊马嘶之声大作,滚滚烟尘飞扬,四支千人劲旅从四面呼啸而来,结成第三层包围之后,弓上弦刀出鞘,刀锋箭镞寒光闪烁遥指中心处孤零零的胡垆。 自始至终,胡垆都只悠然伫立看着自己被重重包围,并未试图趁对方未曾合围之前脱身。 直到此刻,梁师成悬着的一颗心才定了下来,阴柔的面容上现出一抹冷笑,从袖中取出一卷黄绫高举喝道:“太上道掌教胡垆接旨!” 胡垆脸上笑意更浓,油然道:“有屁就放!” “大胆!” 四面众人尽都变色,许多人纷纷出声喝骂。 只有周侗、卢俊义、黄裳三人面上现出苦笑,都知道今日之事必难善了。 梁师成也再笑不出来,脸上神色变幻几回后,终究还是依照固有程序,展开手中圣旨,将那“屁”放了出来: “兹有太上道掌教胡垆,包藏祸心,妖言惑主,着即刻擒拿勘问,若有负隅顽抗,格杀勿论!” 胡垆摇头失笑:“‘包藏祸心,妖言惑主’,这八字倒也精辟,却不知是哪位高人拆穿了贫道的这点小小把戏?” 少林方丈虚寂双掌合十:“胡垆掌教当真胆大包天,竟然敢用惑心邪术迷惑官家。贫僧前次入京见驾时便已隐隐发现一些异状,故此请了本寺佛法武功最高的玄空师叔暗中入京,以‘狮子吼’神通唤醒了被道长你迷惑的官家。” 胡垆哂道:“小和尚休要自卖自夸抬高你佛门手段。少林‘狮子吼’能够建功,实因做皇帝的本身有王朝气运护持,真正的术法难加其身,贫道只能用些言语诱导的外门手段移其心志。” 虚寂倒也有些高僧气度,闻言只是微微一笑,低声诵一声佛号,并不与胡垆争辩。 另一边的童贯则沉声道:“如此说来,道长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了?” 胡垆笑道:“此事贫道便认了,却并不以之为罪。贫道虽是用些谎言和手段骗那赵官家,却并非出于一己之私,而只骗他做了些于国于民都有利的好事。” “一派胡言!”梁师成尖声呵斥,“你用那些鬼话骗官家联辽伐金,如今惹得已占了辽国半壁江山的金国遣使问责,已是危害社稷的不赦之罪!” “原来如此。”胡垆露出恍然之色,“只怕赵官家之所以能从贫道为他编织的仙道之梦中醒来,不仅仅因为佛门‘狮子吼’,更是因为对金国的恐惧。如今是要拿贫道的人头来平息金国怒火,重启那联金灭辽之策了?” 童贯叹息道:“道长已亲眼看到了金国兵锋之利,更亲自领教过金国国师普风的凶威,当知辽国覆灭只是早晚之事。我大宋若要保全,便只有联金灭辽,借机收复燕云之地,积蓄起足以抗衡金国的实力。此次金国来使已说得清楚,大宋只要交出得罪了普风国师的道长,便愿意与大宋联兵灭辽。童某斗胆,为社稷苍生计,请道长赴死!” 胡垆鼓掌大笑:“童相与梁相外战外行,内斗却当真内行。一个装坏人迫之以威势,一个装好人挟之以大义。若贫道是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怕是当真要被二位动摇心志而丧了战意。只可惜贫道素来软硬不吃,你们若想取贫道人头,终究要拿刀子说话!” “此獠冥顽不灵,诸位奉旨行事,格杀勿论!” 梁师成口中暴喝,自己已当先纵身扑向胡垆,隔空一掌虚按,阴柔掌力凝成一根无形细针,无声无息射向胡垆眉心。 童贯与他配合无比默契,跨步冲拳,虚空遥击,至大至刚的拳劲携摧山坼岳之力攻向胡垆左侧。 虚寂、玄空二僧则同时抬掌平推,用得都是少林绝学“须弥山掌”,厚重如山的掌力连成一体,当真如一座大山般向胡垆压去。 余下的四位大宗师也各施绝技一起出手,其中王进与胡垆并无交情,出手自也不留余地,至于周侗、卢俊义和黄裳看上去倒也气势如虹攻势凌厉,但其中用到几成力,便只有自己心知肚明了。 饶是如此,同时对上八位武道大宗师,胡垆感受到的压力并不比前次面对普风时轻了多少。 赵佶也正是得知胡垆有正面与普风相持甚至能从容全身而退的实力,才拿出如此阵容来对付他。 承受了如此巨大的压力,胡垆也终于拿出压箱底的本事。 他的身形左右一晃,一分为二,二化为四,四变为八。八个胡垆分向八方,八双手掌分别变幻出“归藏八印”的“钧天”“地藏”“风神”“生死”“弱水”“炎阳”“不周”“云梦”八式印诀,天、地、风、雷、水、火、山、泽八相威力生克变化衍生无穷伟力,分向八方迎击八位强敌。 在一连串晴天霹雳般的轰然大响中,梁师成等八人分向四方倒退,其中修为在八位大宗师中垫底的王进和卢俊义更现出些狼狈之态。 不等众人重新组织攻势,八道身影重归于一的胡垆哈哈一笑,摇动肩背将身一耸,在众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下变成一个身高足有五丈的巨人,体表笼罩一层淡淡黄光,用个最蛮横的姿态,向着午门笔直撞去。 第二百六十四章 好聚好散,两不相欠 胡垆这一次变身,样子却要比以往好看太多。 修成三卷天书中的道法之后,他最先做的一件事,便是用炼器之法为自己做了里外全套的衣服。 如今他穿在身上的衣服看上去普普通通,事实上也无甚护身妙用,只是加持了“避尘除垢”和“大小如意”,一来省了换洗的麻烦,二来免了施展“法天象地神通”神通时的不雅仪态。 他毫无保留地施展出“法天象地”“天视地听”“金刚不坏”三大神通,又以自创的“金刚葫芦咒”在体外加持一层护身罡气,锁定皇宫内的一处位置后,用最蛮横的姿态笔直冲了过去。 “拦住他!” 位于正北方直面胡垆的梁师成察觉了他的意图,脸上变色厉声尖叫,随即与王进全力出手拦截。 其余的六位大宗师虽也各施手段隔空遥击,却都已慢了一线。 这一次胡垆却不闪不避不招不架,任由梁师成和王进的攻击落在自己身上,而后便凭着金刚不坏之身与无匹神力,将两人生生撞飞出去。 他身形虽然巨大,身法之快却不减反增,即使硬受了梁师成和王进的攻击也丝毫没有凝滞,以至于其余六人的攻势都落在空处 正北方的禁卫高手与少林武僧也随后冲上来结成一道人墙。 最外围的禁军也箭发如雨,舞刀如浪。 胡垆脚下不停,双臂不抬,仍是笔直冲撞过去。 但他这具身体便已是最恐怖的武器,不仅将所有攻击自己的兵器震得寸寸断裂,被撞到的人更骨断筋折,非死即伤。 随着“轰”的一声巨响,胡垆将紧闭的午门撞得四分五裂,随后又是一连串轰然巨响连绵不绝,竟是遇门破门、遇墙毁墙,当真沿着一条笔直的路径,急速冲向已经用“天视地听”神通锁定的一处位置。 梁师成等八位大宗师个个面色难看,都拿出最快的速度在后面追赶。 但除了自创“葵花宝典”奇功,在速度方面几乎突破大宗师极限的梁师成能勉强望及胡垆背影,其余七人都被远远落在后面。 胡垆冲到一座不起眼的偏僻殿宇前,先抬手一掀,将整个殿顶掀飞,再张手一抓,将殿内一人隔空摄入掌中,五指收拢连双臂带上身一起握住。 在抓人的同时,他也看到殿内另有数人,除了几个内侍禁卫,便是此次前来大宋的金国使者,为首者正是完颜阿骨打之侄完颜粘罕——听说他如今已给自己起了一个汉名唤作“完颜宗翰”。 胡垆想也不想地张口喷出一道霹雳,当场将这位已在辽金战场上崭露头角的未来名将劈成一截焦炭。 做完这件事后,他才转回头来望向掌中抓着的人,瓮口大小的一张脸上灿然一笑:“官家,咱们却是久违了!” 赵佶早骇得魂不附体,颤声道:“道长息怒,此事实有误会。” 胡垆身形忽地缩小,抓着赵佶的右手也变成按在他肩头。随即拿了碧玉葫芦,饮了一口里面的“醉仙酿”。 每一次穿越后,他原有的神通异能都随之进化,不仅威力倍增,副作用也会削弱不少。 如今这一口蕴含蟠桃灵气的“醉仙酿”入腹,霎时即补回了此次施展神通消耗的元气。 胡垆脸上仍是笑吟吟的神情,摇头道:“事情很清楚了,也说不上什么误会。贫道与官家这一段机缘已到尽头,确实该是一拍两散的时候。不过便是民间商贾搭伴做生意,要散伙时也自有规矩……” “胡垆你休得造次!” 只是说了这几句话的时间,梁师成已赶到了现场,见赵佶落入胡垆掌控之中,当即发出一声杀机凛然地呵斥。 胡垆仍只望着赵佶,头也不回地道:“梁相,此刻贫道还有些耐心,正与官家分说道理。若再有人说三道四,贫道的耐心怕是经不起消磨。” 赵佶虽没胆子,却不乏心术,此刻也大致猜到胡垆该还没有将事情做绝的意图,当即先喝住梁师成,然后向胡垆苦笑道:“不知道长说的散伙规矩是什么,朕愿闻高论。” 胡垆道:“贫道这几年颇受官家礼遇,赏赐无数金银财帛。然我辈修道之士原也用不到这些黄白之物,故此全数封存在玄清观仓库之内。稍后官家自可遣人差点,贫道可保证分毫不差。” 赵佶脸上神色有些复杂:“道长志洁行廉,朕所素知,何用查验?” 此刻童贯等七人也相继赶到,却都被梁师成拦下并告知情况,当时也都脸色各异地看着胡垆与赵佶“清账散伙”。 胡垆不紧不慢地将话锋一转:“非是贫道所有,贫道自当一毫不取,但本归贫道所有,却是定要讨还。当日樊楼初见时,贫道曾送予官家一枚蟠桃。敢问官家,此果可有灵效?” 赵佶心头登即一跳,忙赔笑道:“道长所赠蟠桃当真非世间凡物,朕自服用之后,倍觉身轻体健,这几年亦丝毫不见衰减。不过那蟠桃已入朕腹中,自然无从还与道长,朕情愿以万金相酬。” “贫道只取自己的东西。”胡垆断然摇头,变了一副严肃嘴脸道,“时隔数载,官家当然无法将吃下去的东西吐出来,但贫道自有办法取走官家因那蟠桃获得的好处,而且保证不会伤损官家龙体。” 若没有最后特别强调的一句话,赵佶或许还信他几分,此刻哪里敢让他在自己身上动手脚。 何况这些年他任意吃喝玩乐、声色犬马而依然精神奕奕,也确实享足了那蟠桃带来的好处,对胡垆的宠信也多半由此而来,又怎舍得放弃这般好处。 踌躇再三,他又向胡垆赔笑道:“还请道长明示,究竟要朕付出怎样的代价,才不会追讨那蟠桃?” 胡垆油然道:“官家可要想清楚,若是由贫道来开价,那便丝毫打不得折扣了。” 赵佶略一犹豫,咬牙道:“道长尽管开口,朕万无不应!” 胡垆哈哈大笑:“如此贫道便先谢过官家慷慨。如今贫道已不便在京师居住,有意将玄清观迁往蓬莱,故此斗胆请官家划登州四县之地,永为我‘太上道’邑田!” “你……”赵佶瞪大双目,面上俱是惊怒之色。 在场众人亦无不惊骇于胡垆的胃口之大。 胡垆按在赵佶肩头的右掌稍稍下压,收起笑容淡然问道:“官家莫非要食言?” 赵佶面上神色一阵阴晴变幻,最终颓然道:“朕依了道长便是!” “君无戏言,贫道相信官家,官家也切莫令贫道失望,告辞!” 胡垆终于收回那只虽是能取了赵佶性命的手掌,张口吐出异宝“火龙珠”,化作化身“焚天焱龙”,用巨大龙头托住本尊双足,化作一道红光破空而去。 第二百六十五章 少林老僧惯扫地,林氏有女名朝英 胡卢已去了半晌,赵佶仍然僵立原地神色木然。 梁师成凑上前来,小心翼翼地问道:“官家,此事该如何处置?” “现在你来问朕如何处置?” 赵佶立时如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般炸毛,声色俱厉地呵斥道, “当初你再三进言,陈述联合金国的种种好处,如今金国使者已死,还要赔出一座登州给胡卢那妖道。不如你来教一教朕,此事该如何处置!” 梁师成自然清楚对方自听说了金国的强势之后便已心怀惧意,采纳自己的建议不过是顺水推舟,但人家贵为天子,自然不可能背下这过错,当时只能拜伏在地,连称“微臣死罪”不已。 这时少林方丈虚寂走上前来,向着赵佶合十施礼道:“官家且息雷霆之怒,此事未必没有挽回的余地。” 赵佶笃信道教,对佛门实在没有多少好感,但对方是武道大宗师的身份,又不似梁师成、童贯、黄裳等人一般身在朝堂为自己臣属,也不得不礼待一二,当时稍稍缓和了一点脸色,平抑语气问道:“虚寂禅师有何高见?” 虚寂从容道:“此事关键仍在胡卢道人身上,只要能将此人擒下交于金国,不仅登州可保,也应可敷衍过使者被杀之事。” 赵佶微露不耐之色:“朕何尝不知这是最好的办法,但方才那般阵仗,尚且不能擒拿胡卢妖道,反被他……若再对他下手,只恐打虎不成反受其害!” 虚寂叹息道:“胡卢道人的一身武功与道法俱臻化境,只怕距离通玄天人与陆地神仙的境界也不过一线之隔。若要将之擒拿,唯有请真正的通玄天人或陆地神仙出手,才有几分成功的希望。” 赵佶目中现出一抹异色,却已听出对方言外之意,略一沉吟后道:“禅师此言确实有理,只是如今二仙山罗真人素来闭门清修不理世事,龙虎山张真人又远水难解近渴,朕素闻少林有一位神僧,佛法武功通玄造化,堪称在世罗汉,不知……” 虚寂等的便是这句话,当即殷勤地道:“降服外道邪魔,亦是佛门弟子本分,贫僧当即刻返回嵩山,请敝寺长老出关降魔!” 赵佶虽腻味这趁火打劫的和尚,却不得不有所表示,当即颔首表示赞许,强做欢喜之容道:“朕会延迟十天颁布将登州划作‘太上教’邑田的旨意,若少林能在这十天之内擒拿胡垆妖道,朕绝不会吝惜封赏。” 有了方才的教训,他算是学会了做事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如此一来,即使谋算胡垆不成,他也有了推脱的借口。 虚寂却不管他这般弯弯绕的心思,只是念着这或许便是扭转大宋崇道抑佛局面的关键,郑重谢恩后,匆匆返回嵩山,去搬请那位常年在少林“藏经阁”扫地的无名老僧不提。 这边又有人来向赵佶禀报,说他们等胡卢离开后兵围玄清观,准备将其党羽一体擒拿,却发现里面空空荡荡没有半个人影,倒是一应贵重财物都好好地封存在库房内。 赵佶见胡卢似早洞察自己要拿他之事,对此结果也并不意外,只是叹息一声心情复杂,一时也不知这次的选择是对是错。 再说胡卢驾驭“焚天焱龙”化身飞出京师后,径直向东飞往水泊梁山,数百里行程也不过用了小半个时辰。 他弄出的声势不小,不知有多少人看到一条赤鳞火鬣的巨龙从京师飞出向东而去,最后落在梁山之上,一时间传出许多流言蜚语。 胡卢待“焚天焱龙”降落后便将其收回体内,随即取出碧玉葫芦,揭开盖子后颠倒过来向下一倒,慕容燕、方天定、虚紫菀三个亲传弟子和数十名玄清观门人从葫芦口中飞出落在地上。 只这一会儿的工夫,山寨中的林冲和鲁智深等人早得到消息匆匆赶来。 见到是胡卢一行人,林冲等人尽都大喜,急忙将他们请到聚义厅上,设盛宴相待。 林冲在宴席上自然要问起胡卢此来缘由,胡卢将前情述说一遍,当时便引得一众梁山好汉个个破口大骂皇帝老儿昏庸懦弱,待听到胡卢冲破八名武道大宗师的围攻,闯入皇宫如探囊取物般捉了皇帝,当面敲竹杠索要了登州一府之地,又大感解气齐齐喝彩。 作为梁山军师的朱武却想得更远一些,待众人安静下来后,向胡卢拱手问道:“道长此举莫非另有深意?” 胡卢笑道:“朱军师号称‘神机’,不防猜一猜贫道用意何在?” 朱武听他这般一说,原来的七分推断立时变为十分把握,鼓掌笑道:“近年来我梁山虽不断扩张,却终究困守一隅之地,最多不过辐射周围数县。若能将登州纳入掌控之中,才算是真正打开局面。池龙升天,只在此时!” 这几年来,林冲不仅自身武道修为突破桎梏晋升入微大宗师,更因执掌梁山大权,麾下聚集了近百豪杰猛将与数万敢战之兵,早不复昔年在东京官场厮混时的谨小慎微模样。 此刻听了朱武这番话,当即探手用力一拍桌案,起身向胡垆拱手道:“师叔,此事你若有主张,我梁山上下数万弟兄愿为前驱!” 胡垆笑道:“贫道此来,正是要请贤侄拨几位头领及一支人马,助贫道接收登州并真正纳入掌控。” 林冲没有半点迟疑,当时便在酒宴上点将。虽然自己要坐镇山寨不可轻动,却令副寨主鲁智深与副军师公孙胜为首,率领十四名头领与一万人马,自备兵甲粮秣,追随胡垆任凭差遣。 胡垆大喜,在席上与众头领开怀畅饮一回,说不得又拿出“酒仙”的肚量,将众人尽都喝到了桌子下面。 待这场酒宴尽欢而散,因早知胡垆酒量而没有上前自取其辱的林冲算是稍有保持清醒的几人之一。 他请了一场酒喝得愈发神采奕奕地胡垆到了山寨后面自己的居所,唤出妻子张氏来见礼。 张氏却是怀抱着一个只有一岁多点的小小女孩儿到了堂前,和丈夫一起认认真真地行大礼拜谢了胡垆。 原来林冲自得了胡垆传授的房帷秘技后,数年来与张氏用心研习演练,终于诞下这一点血脉。虽然是个女儿,也令膝下久虚的夫妻两个欣喜万分。 胡垆摆手令林冲夫妇免礼,然后将那女孩儿接过来抱在怀中仔细端详,见其眉眼间既有母亲的秀美,也隐隐透出父亲的英气,筋骨柔而不弱,显然也是个习武的好苗子,遂笑着问道:“这孩子可取了名字?” 林冲答道:“已经取了,乃是‘朝英’二字。” “林朝英……”胡垆先是一呆,随即哈哈笑道,“这名字不错,有些意思!” 第二百六十六章 佛光普照,剑气冲霄 转过天来,鲁智深、公孙胜点齐十四名头领及一万精兵,辞别林冲及其余头领后,奉了胡卢下山出了水泊,取大路径往登州方向而去。 这周围的各处州城府县,都是被梁山打怕了的,听说梁山大军出动,大小官员个个心惊胆战,赶忙吩咐紧闭城门,只求这些强人不要来寻自己的晦气,并无一家有胆出兵阻挠。 才行了数十里,前面人马忽地停住,领兵的鲁智深正要派人询问究竟,前面已经有人飞马赶来禀报,说是有一群和尚拦住去路,打先锋的头领“九纹龙”史进与对方交手后已吃了点亏。 鲁智深粗中有细,谙知“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的道理,急忙到了胡卢乘坐的一辆马车旁边,正要开口请示时,胡卢已经在车中哂道:“此事贫道已知究竟,智深暂且约束人马,待贫道与那群贼秃分说一番!” 话音未落,人已消失在车中,凭空出现在数里之外。 此刻这一支人马的前部正走到两座高山相夹的一条窄道处,前路果然站着数百各持兵器的剽悍僧人,为首的正是少林方丈虚寂,与横刀立马的“九纹龙”史进遥相对峙。 见到胡垆凭空出现在身边,本来面色难看的史进惊喜叫道:“道长,这班秃驴……” 胡垆先摆了摆手示意史进不必多说,而后望着向上前几步,双掌合十准备诵佛礼赞的虚寂,素常萦绕在脸上的笑容倏地消失,冷然道:“本座没有时间也没有兴趣做口舌之声,能说的便只有一句话——好狗不挡道,除非你们想变成死狗!” 此言一出,胡垆身前的虚寂和身后的史进俱都怔在当场,显然都没想到以胡垆大宗师的身份,竟也如此粗俗地恶语伤人。 待稍后反应过来,史进是竖起拇指大呼“痛快!” 虚寂的脸色却有些难看,方才史进也曾出口不逊,但他并未将其放在心上,自然也不会在乎他的辱骂之辞。如今胡垆的一句话却令他再受不住禅心,沉声道:“胡垆道人,你也忒矣狂妄,须知……” “忒多废话!” 今日的胡垆一反常态,脾气似是格外火爆,竟不容他将一句话说完,一声冷笑中,抬手一掌隔空平推,十八道气劲从他掌心飞出,勾连天地元气化作十八条水桶粗细、十丈长短的金色龙影,挟阵阵摄人心魄的龙吟之声,看似杂乱实则各自夭矫飞腾,循着某种玄奥轨迹轰击虚寂。 “降龙十八掌!” 虚寂骇然惊呼,却是认出对方用得赫然是丐帮绝学,而且是将十八式掌法尽数纳于一掌之内,便是昔年已这路掌法横推江湖所向无敌的萧峰,也未窥得如此可怕境界。 面对前所未有的强敌,他也终于展现出当今天下有数的武道大宗师之一应有的底蕴。 双臂似缓实疾地在身后运行一周,在身后留下一圈密密麻麻的手臂虚影后回归胸前,双手结“如来印”后掌心外翻当胸平推。 身后那些凝而不散的手臂虚影做出同样动作,无数直径三尺的金色掌影随掌势飞出,密集如雨地与那十八条金色龙影对撞轰击。 震耳欲聋地轰然巨响连绵不绝,道路两侧的陡峭山壁剧烈震动,沙土碎石流泻滚落,两人身后的少林众僧和梁山人马俱被劲气余波迫得立足不稳,身不由己地不断后退。 掌影与龙影在撞击中不断崩碎爆裂,但胡垆始终安然伫立原地,虚寂脚下则不断后退。 等到所有的掌影与龙影同归于尽,虚寂恰好退了十八步,面色也变得有些苍白。谷 胡垆笑道:“好一个‘千手如来掌’,只可惜比起传说中万法归一的少林至高绝学‘如来神掌’,终究差了些意思。再来!” 说话间他将右手在身前张开,五指一曲一弹,在五根白皙手指弹直的同时,锋锐剑气从指尖透射而出,在空中凝成一片片薄如蝉翼的半透明七尺剑光,彼此纵横交错结成一张十数丈方圆的大网,向着虚寂迎面兜头落下。 他前世在“连环庄”得了朱长龄家传的“一阳指”绝学,将至纳入“葫芦心经”体系后几经推演,终于再现了与之一脉相承的“六脉神剑”,今世贯通武功道法之后,且更进一步由虚入实,化无形剑气为更加凝练锋锐的有形剑光,其威力直以倍数提升。 虚寂仍是那一式“千手如来掌”,双臂开合,双掌翻飞间挥出无数金色掌影。 但是与重如山岳、轰如雷震的降龙掌相比,这些极度凝练锋锐、最擅以点破面的剑光无疑更难应付。 金色掌影在密集剑光的切割下不断破碎又不断生成,到后来胡卢剑光交织而成的大网已将虚寂整个人包裹在内,又如激流旋涡奔流圆转,疯狂切割连成一体化为一座光幢护住虚寂全身的掌影。 常言道:“久守必失。” 一开始便被胡卢彻底压制,只能被动防守的虚寂中有疏漏之时,被胡卢的若有灵性的剑光感应到薄弱环节乘虚而入,尽管是被削弱后只余一丝微弱力量的剑光,也在虚寂宝相庄严的面颊上留下一线血痕。 “南无阿弥陀佛!” 一声低沉佛号在少林僧众之中发出,随即又一尊盘坐莲台的金色佛陀浮现在空中。 佛陀探掌虚抓,一只巨大手掌凭空出现,轻轻一握之下,困住虚寂的无穷剑光尽都崩溃消泯。 “武道法相,如来神掌!” 胡卢不惊反喜,大笑道, “老和尚终于肯出手了吗?” 武道晋升通玄天人之境后,神魂与武道真意融合,可以演化为与修道者阴神法身有异曲同工之妙的武道法相。 武者借助法相施展武道,可以极大提升操纵天地元气的效率,挥手间令天地变色,山岳移形。 尽管知道自己将面对何人,胡卢却没有半分忌惮之意,反而愈发战役高昂。 笑声中,他不再理会前方的虚寂,左手在身前一摆,一黑一黄两道光华从腕上悬着的碧玉葫芦中飞出,化作两道通天彻地长虹垂于身后。 长虹光影中隐约可见两柄宝剑,正是胡卢久未动用的“混虚”“冥灵”双剑。 第二百六十七章 剑斩法相,掌撼金身 三卷天书中也有炼剑御剑之术,胡卢学成后用多年来积攒的一些天材地宝重新炼制双剑。 原本只有尺余长形如短匕的“混虚剑”延长至三尺六寸五分,暗合周天三百六十五度,剑身宽仅二指、薄如蝉翼,通体黝黑如深邃夜空。 原本长三尺余的“冥灵剑”则凝练缩短至二尺四寸,正应二十四气之数,剑身宽约三指,仍作八面汉剑造型,近乎晶石质地的淡黄表面遍布天然生成的玄奥纹理。 此刻胡卢放出两柄各具玄妙的神剑,化作黑黄二色长虹垂于身后,内蕴无穷剑气、无尽威力,对上那演化佛陀的武道法相,一时间竟呈分庭抗礼之势。 一个身穿朴素灰布直裰,须眉皓白,满面皱纹的老僧越众而出,取代后退的虚寂与胡卢相对。 老僧向着胡卢双掌合十道:“贫僧无名,见过道兄!” 他修为通玄造化,见面时只凭玄之又玄的感应便确定对面这位貌似风华正茂的道人果然如传说中般是位驻颜有术的高人,其真实年龄未必小于自己,而对方虽然尚未踏出那一步,却也已到了随时有可能踏过去的程度,且从对方亮出的手段看来,真实战力未必便差自己多少,故此用了一个敬称。 面对这老僧是,胡卢也收起先前有意做出的轻狂之态,认真地打稽首还了一礼,笑问道:“禅师以‘无名’自号,却不知是‘名无名’还是‘本无名’?” 无名亦含笑答道:“‘名无名’亦是无名,‘本无名’亦是无名,道兄何必执着?” “不然,”胡卢摇头笑道,“名‘无名’者,是‘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本无名者,是‘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岂可混为一谈?” 无名叹道:“想不到道兄与我佛门精义亦有如此真知灼见。贫僧惭愧,修行百年,也只勉强做到‘名无名’,尚做不到‘本无名’,否则也不会身入红尘沾染因果。” 胡卢指着虚寂等少林僧众,冷哼道:“人言‘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班假和尚虽剃去三千烦恼丝,口诵‘南无阿弥陀佛’,却个个六根不净、三毒俱全。禅师终日与之为伍,又如何脱得开红尘枷锁、因果纠缠?” 无名苦笑:“贫僧终究是籍少林底蕴成道,既有其因,自该承受此果。” “如此说来,便没得谈了?” 胡卢缓缓抬起右手,食中二指骈伸捏成剑诀,肃然道, “贫道便以自创的几式剑法,领教一下少林万法归源的至高武学‘如来神掌’!” 说到此处,他竖起的手指在身前一挥,喝一声:“斩!” 身后“混虚剑”所化的黑色长虹随着他挥手之势落下,斩向无名头顶的佛陀法相。 无名亦抬起右手,手掌摊开,掌心向上,上空的佛陀法相亦作出同样动作。 掌心的“卍”字上却似缓实疾地长出一枝亭亭玉立的待放莲苞。 花苞瓣瓣绽放,须臾长成一朵足有三尺方圆的金色莲花。 通天彻地的黑色剑光落下,却是越落越短、越落越细,最终化作发丝般的一线黑光落入金色莲花的花蕊中心。 无名面露微笑,轻声吟道:“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道兄你……” 一句话尚未说完,他的脸色陡然一变,却是那朵金色莲花表面现出细密如蛛网的黑色裂纹,随即如一件瓷器般片片碎裂,现出长三尺六寸五分的“混虚剑”本体。 这一次换成胡卢面露微笑,说出的话却杀气凛然:“贫道这一剑,正要毁你世界,斩你如来!” 长剑向着佛陀法相隔空一斩,无声无息,不见半丝罡风劲气,只是三尺长薄如蝉翼的漆黑剑身随着斩落之势凭空消失,显得怪异无比。 与此同时,那消失的剑身竟突兀地出现在佛陀法相的脑后,向着那可密布肉髻的巨大头颅笔直斩落。 无名在那一剑斩落时便已在心中大生警兆,抬起的右掌翻转下按。 空中的法相做出同样的动作,身周随着下按的手掌浮现出淡淡的金光。 胡卢却抢先反手一掌隔空震荡身后“冥灵剑”所化的长虹,黄色的剑光应掌而碎,化作漫天细碎光雨纷纷扬扬落下,将胡卢和无名俱都笼罩其中。 沐浴光雨的无名生出极怪异的变化,翻掌下按的动作陡然放慢了十倍,空中佛陀法相的护身金光也以同样缓慢的速度生成。 “混虚剑”的速度却没有受到丝毫影响,三尺剑身依然疾如闪电般斩落下来,在佛陀金身的护身金光彻底凝实之前,由上而下似毫无阻力般一掠而过。随即在原处凭空消失,又重新出现在剑柄的前端。 那佛陀法相与先前那朵金色莲花一般,先是在表面现出细密如蛛网的黑色裂纹,而后片片碎裂归于虚无。 伴随胡垆经历数次穿越之后,这两柄神兵都诞生出灵性与神异。 “混虚剑”是拥有了空间类属性,如今拥有两种神异能力,一是在小范围内穿梭虚空,神出鬼没,令人防不胜防;一是在剑锋处开辟一个极其微小又随生随灭的空间,如此一来,斩落的剑势中便蕴含了空间湮灭的恐怖力量,当真是无坚不摧。 “冥灵剑”则拥有了时间类属性,如今拥有的神异能力只有一种,便是这一定范围和极短时间内调整时间的流速,既可加诸于旁人,亦可施于自身。 只可惜这两柄神剑的异力所受限制颇大,除了施展的范围和时间外,每一次用过之后,都需要将双剑放回碧玉葫芦中温养一段时间。 因此,胡垆只能在最关键的时候使用,而面前这位武道通玄的无名老僧,显然值得他动用此杀手锏。 武者的武道法相与修士的阴神法身终究不同。 阴神法身是修士神魂与一身修为融合之后的产物,一旦被毁便是形神俱灭的下场。 武道法相则是武者分化部分神魂后接引天地元气所化,受损后虽也不免伤及本尊,却并非什么致命伤害。而且待神魂修养恢复之后,还可以将其再次凝聚出来。 “道长威武!” 已经退出老远以免被这一站余波殃及的史进看到胡垆与一位通玄天人放对,竟然还占到了上风,不由激动得热血沸腾,当时在马上高举一口三尖两刃刀振奋高呼。 “道长威武!” “道长威武!” …… 跟随他的先锋人马随之高呼应和,并飞速将这消息向后方传递。 后方原本不明所以的梁山人马得知此事,亦各个精神大振,一声接一声的欢呼起来。 与之形成鲜明对照的,则是虚寂等一众少林僧人看着本派得以执掌中原武林牛耳的最大靠山被人生生撼动,脸色都难看到了极点。 倒是无名毫无羞恼之色地轻笑叹道:“道兄的剑好、剑法好、算计更妙,贫僧自愧不如。” 胡垆遥控双剑回飞落入碧玉葫芦之内,拱手道:“惭愧,贫道修为不及禅师,只好用点小聪明扳回些局面了。” 武道法相的最大作用并非增幅而是续航,天人之境的武者号称“通玄”,便在于可以凭借武道法相随意调动天地元气为己用。只要天地元气不竭,出手的威力便永无衰减之时。 胡垆知道若是打成消耗战于己不利,于是托辞要领教无名的“如来神掌”,却根本不给对方施展掌法变化的机会,凭着双剑的玄妙异力攻其不备,一举斩灭对方的佛陀法相。 如今无名虽还是通玄天人的武道境界,能施展的却只是本身的力量,胡垆自忖还有一战之力。 无名缓缓脱下灰布直裰和鞋袜,折叠整齐后交给走上前来的虚寂,再次双掌合十向胡垆施礼道:“贫僧已有数十年不动拳脚,如今遇到道兄这等高人,说不得只好破一回例了。稍后若有得罪之处,尚请见谅。” 胡垆抬起双掌笑道:“巧得很,贫道虽也玩的几手剑法,但平生最引以为傲的功夫,还是在这双手掌上,正要向禅师请教。” 有了方才的一回教训,无名却不敢再赌胡垆这一回的话是发自真心还是依然用诈,当时秉持“狮子搏兔,亦用全力”的念头,一出手便全力施为,绝不给对方留可乘之机。 他将肩背一躬,枯瘦干瘪的身躯暴涨到三丈高下,贴身的衣服不知是何质地,居然未被撑破,只是拉长变薄如紧身衣般紧紧贴合躯体,将一身贲凸如山的肌肉与屈曲盘绕的虬筋暴露无遗,露在衣服外面的皮肤则都如裹了一层黄金般,在阳光下灿然生辉。 除了白眉白须,此刻的无名已无半分龙钟老态,浑然便如一尊踏足红尘的金身罗汉。 “好家伙,原来禅师已证得罗汉果位,成就不坏金身——且看贫道也用个手段!” 胡垆鼓掌赞叹,随即也将肩背一躬,长到身长五丈,体表覆盖一层土黄光晕。 他变身后比对方高出一大截,又能令衣履随身形一起变化,故此只看卖相似已胜出一筹。 两个带给观战众人强烈压迫感的巨人不约而同前冲,各自都携着内外合一的无匹巨力狠狠撞在一起。 第二百六十八章 妙悟通玄,道参造化 胡垆与无名这一番厮斗,虽然没有方才那般酷炫的声光效果,却是更加的火爆激烈。 这两尊仿佛远古巨人般的庞然大物都摒弃气劲外放的手段而选择了贴身肉搏,又舍弃一切花巧招式,剩下的便只是最快的速度和最强悍的力量。 在每一个呼吸的短暂时间里,他们都能发出上百次攻击。在拳脚之外,又加之肘击、膝顶、肩撞、背靠、头捶,已经将身体的每一部分都化作致命的武器。 两人的每一次攻击,不仅蕴含了无比恐怖的力量,而且都臻达大巧不工的至高境界,于攻势中自然而然暗藏防守,在攻敌的同时又拦截下对手的攻击。 两具纠缠在一起的庞大身躯在两山之间的窄道上横冲直撞,所到之处,地面崩裂塌陷,两侧陡立如削的山壁剧震不止,巨石轰然滚落。 双方观战的众人本以为自己已退得足够远,此刻才知道远远低估了这两非人怪物的破坏力,都狼狈万分地逃出来这段窄道,却还是有不少倒霉鬼被滚石砸中而各有伤亡。 他们分别在窄道两端的山口外向内张望,但山谷中已是罡风激荡飞沙走石,双目所见唯有一片迷茫,只能听到里面惊雷般的巨响轰隆隆响个不停,两边都山峰乃至脚下的大地都在剧烈抖动。 山上飞禽走兽、地下的蛇虫鼠蚁不知就里,都以为是末日降临,纷纷从藏身之处钻了出来,也顾不得怕人,只是往四下里亡命逃窜,尽可能的远离这一片区域。 “你们看,那山要塌了!” 忽然间,梁山一方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刺耳尖叫,叫声中满是惊骇与恐惧。 众人一起抬头望去,却见左侧那座高山抖动的程度剧烈了数倍,已经不似是单纯受了外力轰击的缘故。 随着抖动得越来越厉害,它开始缓慢地向着对面的高山倾斜,又随着倾斜的幅度越来越大,倒下的速度也越来越快,终于在一声石破天惊的轰然大响中,携着无法计算的恐怖力量撞在对面的高山之上,在将对面高山的山尖撞塌了一段的同时,自己也断成几段,压向下面的窄道。 “道长!” “大师!” 梁山与少林双方的众人同时失声惊呼,脸上惨然变色。 “哈哈,这一架打得好过瘾!” 随着一声酣畅大笑,一道白光堪堪在那几节山体彻底压实之前飞射而出,落在梁山人马前方,化成恢复原来体型的胡垆。 另一边同样有一道金光飞出,落在少林众僧前方,化作也已收了罗汉金身的无名。 与意气风发的胡垆相比,此刻无名的面色却极为凝重。 胡垆隔着已将整条窄道堵死的倾倒山体,朗声道:“贫道再出一剑,若禅师仍接得下来,则贫道即刻回头,终生不入登州一步!” 言毕,他头上陡然升起一道青气,在十数丈的虚空凝聚成形,却是一个高有三丈的硕大葫芦。 葫芦表面先有光华流转,分呈赤、橙、黄、绿、青、蓝、紫七彩,旋又返璞归真,变得洁白千秋岭雪、蓝田脂玉。 透过晶莹白皙的葫芦表面,隐隐约约看到里面有一个盘膝而坐的人影,依稀便是胡垆的形象。 原来,便在方才那一场酣畅淋漓的激战中,胡垆终于借助这空前强大对手给予的压力,破开武功与道法的障壁,同时成就通玄天人及陆地神仙。 此刻他放出的葫芦,即是以所修“葫芦心经”的武道真意接引天地元气演化的法相;葫芦内的胡垆,则是神魂融合一身道法修为演化的阴神法身。 胡垆将左手一扬,先前收入碧玉葫芦的“混虚剑”飞出,毫无滞碍地穿过葫芦法相,被里面长身而起的阴神法身接住后高举。 漆黑如夜的剑光从法相上方的葫芦嘴射出,在法相所聚天地元气的加持下,凝成一柄长达千丈的擎天巨剑。 阴神法身在葫芦法相内做了一个挥剑下劈的动作,空中的漆黑巨剑当即随之斩落,千丈剑锋下正是掩埋了前方道路的高山残躯以及对面的少林众人。 望着那柄比方才高山倾颓更具威势的漆黑巨剑,感应到其中因得到武道法相加持而比先前更加强大和凝练十倍不止的恐怖力量,短时间内难以重新凝聚法相的无名叹息一声,张手放出一道金光,将身后少林僧众裹住破空而去。 巨剑斩落,无声无息,一个小空间在剑锋处旋生旋灭,剑下所有的事物都在空间湮灭的恐怖力量下崩解粉碎,最终归于虚无不留半点痕迹。 等到巨剑消失,原地现出一条宽有十丈,长达千丈的笔直通道,两侧山石及地面都光滑平整犹如刀裁。 梁山一方的所有人尽都瞠目结舌,好半晌也无一人回魂。 直到胡垆收了葫芦法相,回身笑道:“拦路的人已经走了,咱们继续前进,目标登州!” 众人如梦初醒,每一个人脸上都现出狂热的崇拜与兴奋之色,不约而同地振臂高呼:“道长威武!” 随后这一支梁山人马长驱直入,一路再无任何阻碍地到了登州。 朝廷那边也早得到消息,原本磨磨蹭蹭的使者骤然提速,马不停蹄一路疾行,总算赶在胡垆之前到了登州,召集登州府衙及所属四县的所有官员宣读了旨意,说明自此以后登州四县在名义上便是“太上教”邑田,实质上更成为国中之国的存在,一应军政民生事务,皆由“太上教”掌教胡垆道人一言而决。 转过天来,胡垆到了登州。 算起来胡垆已做过一世皇帝和两世帝师,治理登州府区区四县之地,自然如牛刀割鸡般轻松。 因为原来的官员在交接完毕后都随使者返回京师,由朝廷另行安置,他便先安排了四名头领各领一支人马驻守了四县,以强力的军管形式迅速安定了有些动荡的民心。 而后胡垆将早已筹划好的几项方略面授给公孙胜,令他坐镇府衙指挥全局,自己则带了三个弟子和原“玄清观”的一众门人,入住丹崖山上的蓬莱阁清修。 要说公孙胜能做梁山副军师,不只是依仗一身道法神通,本身也确是胸藏锦绣的智士人杰,很快便上手理顺了各种纷繁复杂的军政事务,将登州四县治理的井井有条。 这一天,胡垆正在蓬莱阁中的三清观推演武功道法,忽有公孙胜登门求见,说是本师二仙山罗真人将羽化飞升,除了命他这亲传弟子回山相见,还邀请胡垆前往观礼。 第二百六十九章 演说当年事,托宝斩孽龙 胡垆知道,虽然这一方世界的元气还算充沛,天地法则却已不够完善。 自数百年前的中唐时期,天地间便再无法生成于毁灭中蕴含造化之力的雷劫。 武功道法修行至通玄天人或陆地神仙后,修行者都需要借助九重雷劫的洗练,将武道法相或阴神法身淬炼成一颗奠定大道根基的无瑕金丹,而后再历风、火二劫演化纯阳元神,证就不朽长生。 如今的通玄天人或陆地神仙若想更进一步,便只有舍弃肉身,设法令武道法相或阴神法身脱离这一方世界,到另一边天地中或转世或附体,总之一切从头来过。 然而这过程中的凶险实是不可估量。 在穿越世界障壁的过程中,武道法相或阴神法身随时有可能承受不出世界之间的强烈斥力而崩溃湮灭。 即使侥幸穿越成功,也有可能在转世后无法勘破胎中之谜而碌碌终生,或是附体的对象资质不佳而难以重启修行之路。 但那位罗真人的羽化飞升,则绝不会出现这些问题,原因便在于人家上边有人。 胡垆早从公孙胜口中得知,罗真人这一支道统传承自东晋年间的许逊。 而这位真君当年可是这这一方世界历经雷、火、风三劫后成就不朽纯阳元神、长生天仙之体,最后肉身飞升,据说是直接去了传说中为无数大小世界本源的地仙界。 有了这位前辈祖师奠定的根基,其后辈弟子只要有资质和恒心,修行到了这一方世界所能臻达的极限,都能用秘法联系到自家祖师,由他以莫大法力将其接引到地仙界。 此后虽也不免要舍弃肉身转世重修,但有了师门长辈的安排,自然不会有资质和胎中之谜的困扰。 胡垆知道罗真人邀请自己这外人观礼,其中定然另有隐情,却仍是欣然前往。 当下他将家中事务略做交代,随即与公孙胜各施道法乘一阵清风径直来到蓟州所属旧宫县二仙山上的“紫虚观”前。 罗真人早知二人将至,已命道童这门外迎候,直接将他们请到观中相见。 因有胡垆这外客,不仅修为不逊于自己,又是开辟一支教派的掌教身份,罗真人也降阶相迎。 彼此见礼已毕,三人同至静室,罗真人与胡垆分宾主而坐,公孙胜在一旁侍立。 罗真人先向公孙胜笑道:“为师门下弟子之中,便以一清你资质最佳,此次将你唤回,便是要在飞升之前,将本门最高深的‘五雷天罡正法’传你。日后你一面勤勉修行此法,一面追随太朴道友积修一场莫大功德,待日后内外功俱臻圆满,你我师徒自有再见之期。” 公孙胜又惊又喜,急忙施礼叩谢师恩。 胡垆却以在一旁听出些门道,含笑问道:“道友此次宠招,莫非便与你说得甚‘大功德’有关?” 罗真人拊掌笑道:“道友果然见微知著,贫道正有一事相托。此事原为敝祖师许真君留下的手尾,本该由贫道亲自了结。但如今有道友横空出世,贫道便可省了坐等几年的消磨。” 胡垆试探着再问道:“普风?” “正是,”罗真人叹道,“所谓的金国国师普风,不过是一缕分神所化,其本尊则是昔年敝祖师许真君镇压的一条孽龙。 “这孽龙本是凡人,因误食一条真龙所遗龙卵而化为龙身,且依仗龙族神通在江南一带兴风作浪,为患甚剧。其时恰逢敝祖师许真君成道,便出手将其擒下,真身镇压在豫章旌阳宫锁龙井内,龙魂则另置于长白天池下的囚龙殿中。 “那金国皇帝阿骨打确有大气运在身,昔年竟误打误撞闯入囚龙殿,令镇压龙魂的符印松脱。那孽龙得以分化一缕神魂,夺舍了一具肉身化为如今的普风。” 胡垆皱眉沉思片刻,缓缓道:“如此说来,普风助金国崛起,甚或有吞辽灭宋,一统天下之势,当是另有所图了。” 罗真人面色凝重,颔首道:“那孽龙所图者,当是令金国入驻中原,凝聚国运龙气,而后或是窃取或是强夺,以国运龙气助本尊由孽龙蜕化为真龙。如此一来,他不仅可以摆脱敝祖师的镇压,更可以凭真龙之体的破碎虚空,肉身飞升。” 胡垆面上先是一惊,随即有现出为难之色:“孽龙本属蛟种,故老相传,蛟化真龙,则千里之地变为泽国,亿万生灵尽成鱼鳖。贫道不才,倒也不忍坐视苍生遭此大劫。只是那孽龙当年是能够与许真君做对手的,即使龙魂分化的普风,也非贫道所能应付,只恐有负道友重托……” 罗真人也是心思通透的老江湖,自然知道对方言外之意,但他此次请胡垆前来托以大事,本也没有空手套白狼的打算,当即微笑道:“昔年敝祖也防备了那孽龙脱困的可能,故此留下了一件克制他的宝物。” 说到此处,他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扁平玉匣,揭开盖子现出匣底并排平放的十二枚龙首鳞纹金针。 “这十二枚‘透龙针’可分化为一万零八百之数,只要运用得当,便能定住那孽龙周身经脉窍穴。道友若肯接下此事,贫道情愿将此宝相赠。” 胡垆知道他话中的一句“运用得当”大有文章,真正做起来还不知要冒多少风险,费多少心力。 但话说回来,若非如此,人家也不会隔过公孙胜这亲传弟子,平白将此宝物送予外人。 心中在闪念之间再三权衡之后,他终究还是有了决断,伸手将那玉匣接过来,盖好盖子收入碧玉葫芦之内,而后拱手道:“既是道友如此厚爱,贫道敢不从命!” 罗真人面现欢容,急忙起身向胡垆再三致谢,随即传授了祭炼和御使“透龙针”的法门。 当天,胡垆与公孙胜便住在“紫虚观”内。 转过天来,罗真人在沐浴更衣之后,徒步登上事先搭好的一座法台。 包括公孙胜在内的一众“紫虚观”弟子门人皆在台下跪拜恭送。 胡垆作为嘉宾,则在一旁肃立观礼。 罗真人在台上盘膝而坐,默然祷祝片刻,陡然朗声道:“汝等好自为之,贫道去也!” 一言甫毕,空中忽地落下一道七色虹光,将他全身笼罩在内。 众人透过虹光,隐约可见罗真人的阴神法身从顶门飞出,随倒卷的虹光倏地消失,瞬间干瘪如槁木的肉身则寂然不动,再无半分生机。 第二百七十章 破而后立,浴火重生 随着胡垆离开京师,僻居登州蓬莱阁闭关静修不问世事,这世界大势的发展似乎又回归原来的轨迹。 虽然胡垆在离京前大闹皇宫时,顺手干掉了金国使节完颜宗翰,但金宋两国经过几轮商谈之后,依然达成南北夹击、联兵灭辽的国策。 接下来的数年间,人家金国那边是势如破竹,虽然历经完颜阿骨打病死,其弟完颜吴乞买继位的大事,依然打得辽国百万大军一溃千里。 其间金国国师普风亲至黑水神宫,以惊神泣鬼的莫大神通,击杀宫主卫紫菱,彻底夷平了辽国的这一处精神圣地。 宋国这边则是屡战屡败,被辽国打得狼狈不堪。 等到金国终于横扫辽国全境,甚至生擒了辽帝耶律延禧,宋国这边只能用重金从金国手中赎回本该由自己攻取的城池。 在联兵作战的过程中,金国也早看清宋国这所谓地大物博的中原大国,竟是个虚有其表的纸老虎,想到用自己搬空人口财富的几座空城,便能从宋国勒索到金山银海的财富,以完颜吴乞买为首金国高层无不对富饶的中原垂涎三尺。 仅仅休整了两年,勉强消化了辽国的金国悍然发动伐宋之战。 完颜吴乞买派两路人马分取太原和燕山府,取太原一路兵锋受阻,取燕山府一路则长驱直入,吓得赵佶匆匆传位给太子赵桓,让他留在京师顶缸,自己仓皇出逃至金陵。 新帝赵桓本身亦非英明之主,大敌当前早慌了手脚,幸好朝中出了一个李纲支撑大局。 李纲一面死命劝谏赵桓留驻京师,不曾效法他那未战先逃的老子赵佶,一面又请赵桓传旨征调各路兵马,准备死守京师。 他又想到金军中有神通盖世、凶威滔天的国师普风压阵,自己这边却无人能与之抗衡,便请了旨意火速征调少林派无名老僧及龙虎山天师张继先入京。 鉴于普风展现出的实力太过恐怖,李纲又想到了割据登州、形同自立的胡垆道人。 恰好当时武道大宗师周侗正在他府上做客,有意为守卫京师尽一份心力,李纲听说他与胡垆甚有交情,于是又向赵桓请了一道旨意,交付周侗去了登州。 且说周侗一路心忧国事不敢耽搁,利用沿途驿站的快马日夜兼程赶到登州。 他人刚到城外,迎面便见到一匹神骏白马从城门内疾驰而出,马上的白袍小将在城门下飞身下马,快步跑过吊桥来到周侗马前俯身拜倒,口称:“孩儿岳飞,奉师尊之名前来恭迎义父。” 这位器宇轩昂、风姿卓然的白袍小将,正是周侗晚年所收的义子岳飞,亦是胡垆在近几年间新收的两个弟子之一。 当初周侗和卢俊义师徒受朝廷所迫,不得不参与出手围攻胡垆,虽然胡垆自身确是有保证自身安全的实力,但师徒二人也都暗中放水,算是尽到了朋友之谊。 事后,两人都对这朝廷心灰意冷,卢俊义便辞了官职,奉了周侗回到大名府家中。 早年卢俊义曾在大名府治下内黄县麒麟村置办了一些良田,转在周侗名下聊以酬答教导之恩。 这些年周侗一直将土地租种出去,自己只在年节是收些佃租。如今既然到了大名府,便亲自去麒麟村中视察了一回。偏巧便遇到了早年因水患流落至此的岳飞母子。 周侗见岳飞小小年纪便已头角峥嵘,日后绝非池中之物,若得名师教授,将来成就只怕还在两个弟子卢俊义和林冲之上,当时大生惜才怜才之意,遂请人登门求见岳母从中说和,收了岳飞做螟蛉义子。 此后数载,周侗便留在麒麟村中,倾尽全部心力教导岳飞武艺。 要说岳飞不负周侗期望,只用数年时间便将周侗这位大宗师的一身武艺掏个干净,所差的只是功力火候。 周侗当初将岳飞收为义子而非弟子,心中便已有所算计,眼见得自己已教无可教,便又与岳母做了商议,携岳飞到登州蓬莱阁求见胡垆,豁出一张老脸请胡垆将岳飞收归门下。 此事对胡垆来说也算惊喜,自然顺水推舟将这位注定青史留名的名将种子收归门下,排在虚紫菀之后做了第四弟子。 当时他看出周侗已呈现气血衰亏之兆,想来是因为年岁老迈,功力不复壮年时精纯,渐渐压制不住早年因练功和与人交手而积累下的各种内外旧伤。 念及双方情谊,胡垆便从碧玉葫芦中取了一枚蟠桃相赠。 周侗服用了这枚灵果,运功炼化了其中灵气,近来萌发的各种伤病迹象一扫而空,整个人宛如年轻了二十岁一般,已成衰微之象的武功也重归巅峰状态。若非如此,如今这位老人家也没有这般精力千里奔波。 见胡垆道人竟能预知自己的到来,特意派出义子相迎,周侗倒也没有惊异对方的神通广大,毕竟双方相交甚深,他也隐隐了解对方的一些神异之处。 他先吩咐在马前施礼的岳飞起身,而后含笑问道:“鹏举,尊师如今是在城内还是在蓬莱阁中?” 岳飞起身后恭谨答道:“回禀义父,师尊正在城中相候。” 周侗笑道:“如此甚好,却是省了为父的几步脚程,鹏举你且在前面引路。” 岳飞答应一声,回身上马,在一侧落后半步相陪。 父子二人缓辔徐驰,穿城门过街巷来到州衙。 岳飞下马引周侗入内,转过前厅来到后堂,却见胡垆正站在廊檐下相迎,身边左右分立一僧一道,正是“花和尚”鲁智深与“入云龙”公孙胜,在下方又分立三人,右边看上去宛如一对璧人的是胡垆门下首徒慕容燕、三弟子虚紫菀,左边一个比岳飞年岁稍长的男子则是胡垆门下次徒方天定。 胡垆如今共有五个弟子,除了眼前的四个,第五个则是林冲之女林朝英。 因为小丫头年岁尚幼,现下还留在梁山的父母身边,只是与胡垆定下了师徒名分。 见到周侗到来,胡垆含笑降阶相迎,彼此施礼之后,一起到室内落座叙话。 周侗是老而弥辣的急性子,甫一坐定便开门见山道:“以道长的神通及智慧,想必早已知晓老夫此次来意,也便不用老夫多费口舌。如今朝廷的圣旨便在这里,却不知道长将如何回复?” 说罢,他从怀中取出那份旨意,也不展开宣读,而是很随意地放在身边几案上。 胡垆油然道:“老先生是个明白人,贫道也便坦陈心腹之言。这些年来,贫道暗中做了不少布置,若是全力发动,确有几分把握助大宋渡过这一次危机。但以老先生看来,待大宋危机解除之后,那老赵官家也好,新赵官家也罢,是否就能知耻而后勇,就此励精图治,一振中土神州数百年来受尽各方蛮夷胡虏欺凌的衰弱气象?” 周侗张口结舌,怔了片刻后颓然摇头。 胡虏鼓掌笑道:“大宋自太祖皇帝杯酒释兵权以来,一直奉行的是崇文抑武之策,不仅令名将凋零自损护国柱石,更渐渐消磨了炎黄儿孙的不屈风骨,到如今已是积重难返。与其费心费力地将其救回来任其苟延残喘,何如破而后立,令中土神州浴火重生,重现汉唐雄风!” 周侗闻得此石破天惊之语,一时心神剧震,半晌后方讷讷问道:“道长此计,又有几分成功的把握?” 第二百七十一章 黑云压帝阙,魔火炼佛光 如今的东京城早不复先前的风流繁华景象,四面紧闭的城门、街上冷落的商户、稀少行人脸上的仓皇神色,给整座城池渲染上一层浓郁的压抑气氛。 天将破晓,李纲全身戎装,手中拄着一柄四棱镔铁锏站在城头,遥望远处黑沉沉如一只荒古巨兽的金军大营,脸上满是凝重之色。 经过多日来连哄带骗的苦谏,他总算打消了新君步太上皇后尘、趁敌军未至而逃之夭夭的打算。 此刻金虏已兵临城下,皇帝便是改主意想逃也已没有机会,接下来就只看自己能够依仗脚下的这座坚城扼住金虏锋芒。 本来李纲信心颇足,东京城内有军民百万,粮草器械充足,又是城高池深坚如磐石。 金虏来后已接连攻城三日,却都被守城的军民击退,即使攻守双方的伤亡比例将近持平,己方也算占了不小的便宜。 毕竟城下的这一路金兵只有六万之众,拼消耗绝对拼不过拥有百万人口的东京。 而且据最新的消息,总兵力达二十万的援军已经不远,最迟后天便能赶到。 因为深悉双方军队战力的天壤之别,即使援军到达,李纲并没有打算搞甚内外夹攻的计策,只想令援军亦构建坚壁深壕固守不出,与城内形成掎角之势遥相呼应,直到耗得金虏粮尽力竭主动退兵时,再乘势追击。不说全歼大胜,起码要重创这一支金兵的元气,令其短时间内无力卷土重来。 但李纲知道自己的计划做得再周密,也奈何不了其中的一个变数,那便是随这一路金兵前来的金国国师普风。 他仔细询问了已经被新君贬斥的童贯,从这位武学大宗师口中得知武功道法臻达普风这等境界后,究竟可以造成怎样的破坏。 金虏三日攻城不下,想来主帅完颜宗望的耐性已消耗殆尽,说不得今日便会请普风亲自出手,而眼下城中可作为依仗的只有一个从少林寺请来的无名老僧,派去请天师张继先和胡垆道人的使者都未归来。 若普风当真出手,实在不知一个无名老僧是否能够挡下。 在李纲的沉思忧虑中,一轮红日终于跃出大地,铺天盖地的金光喷薄而出,将万里山川涂染成一片绚烂的金光。 “咚!咚!咚!……” 轰响如雷的战鼓声在金军大营中爆发,营门开处,一支约莫三千余众的人马呼啸而出。 随着这支人马的越行越近,李纲的一颗心越沉越低。 他已经渐渐看清楚,这支人马的最前方有数十名披挂精良甲胄的金国将领,其中便有这一支金兵的主帅完颜宗望。 但此刻的完颜宗望却非主角,他和这些将领如众星捧月般簇拥一辆由四匹骏马拖曳、极尽奢华的巨大马车。 在马车正中竖着一顶九曲黄绫伞盖,伞盖顶上及周遭垂下的绫带都绘着密密麻麻的神秘咒文符篆。 伞下的一张铺着尊贵白虎皮的座椅上盘膝端坐一个头陀,长发披肩,顶戴金箍,项挂念珠,身罩黑袍,正是金国国师普风。 似乎感应到李纲的注视,本来微阖双目的普风忽地发出一声冷笑,心念一动而天地陡然变色。 无边黑云似凭空涌现,霎时遮蔽了普风头顶及后方的半边天空,而且随着普风车辆的行进,天空的黑云翻翻滚滚如潮水般涌向前方,黑云在大地上投射的阴影亦随之向前延伸。 “那……那是什么?” 在城头的宋军经过这三日的守城战后本已磨炼出些样子,已开始准备刀枪弓箭、滚木礌石,只等金兵到了近前便施以迎头痛击。 但看到这一幕恍若末日降临的恐怖景象,好不容易凝聚的胆气霎时消散,许多人牙齿打颤地相互询问,面色如土惶恐无比。 “南无阿弥陀佛!” 蓦然间,一声浩荡如洪钟的佛号从城内传出,同时在城池上空现出一尊盘坐莲台的佛陀金身,周身绽放万道金光,与天际朝阳光辉交相辉映,堪堪抵住上下交织如一张吞天巨口般要将整座东京城一口吞噬的黑云与阴影。 普风乘坐的马车倏地停住,他张开微阖的双目,眼望长空,透过那法相金身所化佛陀看到其中保持同样姿态盘坐虚空的无名老僧,面上现出不屑之色,哂笑道:“小和尚,凭你这点微末道行,即使身容法相孤注一掷,便能阻住佛爷的脚步吗?” 说罢,脑后忽地升起一面丈二黑幡,黑色幡布上绘有一朵殷红如血的六瓣红莲,周遭尽是赤焰焰的烈火图腾。 黑幡飞入高空,迎风轻轻一摆,幡上绘制的火焰登时化虚为实,变成漫天赤红烈火,火焰中隐约约现出许多光怪陆离影像:有天人妙相、无边极乐,有人世离合、喜怒悲欢,有修罗夜叉、爱欲厮杀,有野兽争逐、弱肉强食,有地狱果报、刀锯鼎镬,有饿鬼蹒跚、嗷嗷觅食。 “佛爷这‘六道厉火幡’能演化六道回轮,一念不定而神魂立堕其中,随即便有万般景象随心生化,永世沉沦不得超脱,身躯则立时遭烈火焚烧灰飞烟灭。早先黑水神宫那小丫头支撑了一日一夜,却不知你这小和尚能支撑多久?” 伴着普风的磔磔怪笑,千丈烈火携无穷幻象,铺天盖地向无名老僧的佛陀法相涌去。 与法相金身融为一体的无名老僧面上无悲无喜,抬起右掌当胸笔直推出。 笼罩身体的佛陀法相亦做出同样动作。 佛掌上的“卍”字印记团团旋转,绽放无量佛光,抵住滚滚而来的滔天烈火。 眼见得烈火与佛光暂成僵持局面,城头的宋军稍稍松了一口气,先前沮丧的士气开始恢复。 只有李纲神色依旧严峻。 他看得清楚,只是片刻工夫,那佛光已在烈火的灼烧下节节后移,只怕支撑不了太长时间。 以如今的情形看来,一旦无名老僧败亡于普风的凶威之下,则己方恐有不战自溃的危机。 “莫非上天欲亡我大宋?” 一时间,饶是李纲心志坚如金石,也不由得生出些彷徨之意。 第二百七十二章 金人挟二圣北狩,泥马负一人东游 此刻那无名老僧也在暗自叫苦。 先前因擒杀胡垆失利,少林派已颇受当时尚在皇位的赵佶申斥,本就因赵佶崇道抑佛而有些艰难的日子更见窘迫。 因此,这一次朝廷降旨征召,在少林而言是又一次光大佛门的机会,所以方丈虚寂亲自求见了自败于胡垆剑下后,便一直闭关不出的无名老僧,恳请他无论如何要再出山一趟。 这武道通玄的老和尚虽说早到了万物不萦于怀的境界,但少林寺是他自自记事起便生活的地方,终究有一份牵挂难以割舍,于是勉为其难来到东京。 他也早有了对上金国国师普风的心理准备,但真正交上手才知道此人的凶威之盛,委实不是自己所能匹敌。 眼见得无名老僧的佛掌金光被魔火炼得不断萎缩,空中的法相金身影像也逐渐变淡,满城军民的志气胆魄也随之沮丧凋零。 蓦然间,有一方不过数寸见方、通体洁白无瑕的玉印自天外飞来,向着端坐马车之上的普风当头落下。 普风头上的伞盖绘有咒文,本身便是一件不错的护身法器,但在其生出感应自动笼上一层赤光抵御来袭之物后,那小小的玉印只轻轻一触便将其打得粉碎,余势不衰地砸向普风顶门。 “阳平治都功印!” 普风心中陡然一惊,身形化作一道黑气从印下飞走。 玉印继续落下,又将一座巨大马车打得支离破碎,然后才飞回空中,落在突兀现身的一个中年道士手中。 普风也在空中幻化出身形,怒视道人喝道:“张继先,你自在龙虎山修你的道,怎地也来与佛爷为难!” 来人正是龙虎山天师张继先。他右手平托龙虎山镇山之宝“阳平治都功印”,淡然道:“龙虎山受朝廷恩养多年,如今国家有难,贫道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普风大怒,但看看那由昔年的初代天师张道陵亲手炼制的法宝,终究将这口气生生咽下,恨恨地道:“这宝物中虽留有张天师的余荫,终究不可能永远庇护你龙虎山一脉。佛爷猜他最多只有三击之力,且看你是否舍得都用来阻拦佛爷!” 说罢,收了空中的“六道厉火幡”,重化一道黑气飞回金军大营。 下方的金军主帅完颜宗望见事不济,也传令收兵回营。 直至此刻,李纲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同时对自己先前所定破敌之策多了几分把握。 只可惜他没听过一句话,叫作:“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 这一边他在殚精竭虑筹谋破敌之策时,那一边的皇帝赵桓已经接纳了白时中、张邦彦等人建议,决意见好即收,以这一次小胜为契机,向金人求和。 李纲问讯又惊又怒,面见赵桓犯言直谏。 但这一次赵桓自觉危机已稍稍缓解,便再听不进李纲的逆耳忠言,表面上虚应故事,暗中派人入金营求和,即使金人提出诸如尊金帝为伯父,割让太原、中山、河间三座重镇,进献黄金五百万两、白银五千万两,牛马一万头,绸缎一百万匹,派宰相、亲王入金营人质等苛刻至极的条件,也都丝毫不懂讨价还价地一口答应。 其实金军主帅完颜宗望见一时难以攻陷东京,宋国20万援军又朝夕将至,偏偏己方的另一路人马被阻于太原难以前来会师,也已萌生退意,于是在捞足好处之后撤围收兵。 赵桓等君臣不知好歹,只看到金人退兵便弹冠相庆,连远在后方的太上皇赵佶问讯后也急急忙忙赶了回来。 他们以为自此便可高枕无忧,于是歌照唱舞照跳继续纸醉金迷,又将李纲等一力主战的股肱之臣尽都贬黜。 张继先和无名老僧都是洞明世事的高人,见此情形知道这朝廷再无希望,各自找个借口扬长而去。 金国那边得知宋国皇帝自毁长城,果断地撕毁先前签署的薄薄一纸盟约,再次兴兵南下,仍由完颜宗望、完颜宗弼为主帅,两路大军势如破竹直驱东京。 赵佶和赵桓父子彻底慌了手脚,接连派出使者,卑辞厚礼只求金国答应和谈。 这次已是胜券在握的完颜宗望和完颜宗弼毫不理会,长驱直入攻破东京外城。 赵佶和赵桓受金人兵势所迫,先后出城投降,最终与东京的无数财富人口一道,被金兵裹挟了北归,被后世史书称为“北宋”的王朝就此灭亡。 且说先前作为人质被扣留的金国的康王赵构听说了国破家亡的消息,大哭一场后决议出逃南归,重整宋室江山。 他为人机敏,又颇通些武艺,居然真地寻到机会摆脱金人掌控,一路仓皇南逃。 金人只晚了一点便得知此事,当即便派出高手追来。 赵构确有些手段,察觉后方追兵之后,当机立断将坐骑赶向另一条岔路引开追兵,自己步行逃至黄河北岸。 因一时间寻不到渡船过河,又见天色已晚,他便在河畔一座荒废的崔府君庙栖身。 迷迷糊糊正在睡梦之中,赵构忽地听到有人在耳边低声道:“金虏追兵将至,康王还不速速上马!” 赵构下意识地问道:“此处哪来得马?” 那声音笑道:“门口的不是吗?” 随即便有一声马嘶声从门口传来。 赵构陡然警醒,又惊又疑地起身来到庙门外,果然看到一匹神骏青骢马正在原地踢踏嘶鸣。 “这匹马……” 他仔细看时,却觉得这马的毛色体态连同背上的鞍韂都有些眼熟,猛地转头向庙内望去,却见庙里的一匹泥塑神马已不见踪影。 “难道上天垂怜我赵构,因此降此神迹相救?” 正在心中庆幸之际,远处忽地传来隆隆马蹄声响,金国追兵果然已到。 赵构悚然一惊,不敢再做迟疑,快步上前飞身上马。 那马也不用他驱策,张口发一声长嘶之后,扭头便向着黄河疾驰而去。 “那赵家小儿果然在此,快追!” 后面的金人也发现了赵构,大喜之下催马狂追。 双方一先一后来到黄河边上,赵构眼见得前方是滔滔河水,心中登时一片冰凉,不妨胯下马竟不丝毫不停,纵身飞跃向波涛汹涌的河面。 “我命休矣!” 赵构大叫一声,却发觉身体并未下沉,惊魂甫定后向脚下看时,见那马的四蹄竟稳稳踩踏在波浪之上,如履平地。 “果然是神马,快渡孤过河!”赵构狂喜之下急忙出言求告。 那马这一回却没有遂了他的心意,在河面上兜了圈子后,顺着河水一泻千里之势,向着东方踏波而去。 第二百七十三章 予之,取之 且说赵构骑乘泥马分水踏波沿滔滔黄河东下,一路上驱驰如飞,迎面的强风吹得他双目难睁,只能听到耳畔风雷之声大作,也无法计算路程远近。 片刻之后,他感觉胯下的泥马渐渐放慢了速度,才稍稍睁开眼睛向左右观察,见岸上已无金国追兵,只是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蓦然间,一声清朗长笑传入耳中,有听得有人高诵道号:“福生无量天尊,康王殿下,一向久违了!” 赵构心下一惊,急忙转头循声望去,却见黄河南岸有一青衣道人迎风而立。 此道人望去不过二十许人,面如满月,眉眼含笑,左手捏着一个巴掌大小的碧玉葫芦。 “胡垆道人!” 赵构立时便认了出来,正是原本最受父皇礼敬尊宠,后来又突然设伏围杀,却被他闯入皇宫,迫父皇订立城下之盟,准许割占登州形同自立的“太上道”教主胡垆。 胡垆扬了扬手中的碧玉葫芦,笑道:“正是贫道,冒昧要康王来此相见,尚请恕罪。” 说话间,那匹托着赵构的泥马已自动转了方向,向着胡垆所在的位置奔去。 赵构虽有些担心,但左右无计可施,便只能听之任之。 那泥马的四蹄刚刚落到岸上,忽地僵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赵构也随之发现泥马瞬间失去先前的血肉触感,低头看时,果然见它已变回了干硬泥胎,急忙翻身从马背上下来。 他定一定心神,移步来到胡垆面前,拱手施了一礼道:“小王将蒙大难,幸得道长施神通搭救,心中感激不尽,翌日必有所报。” 胡垆见此人刚脱大难,有面对来意不明的自己,居然还能勉强保持镇定,心下也暗自称赞他远胜那对已为臣虏的父兄,遂也还了一礼淡然道: “康王不必多礼,按说贫道当日离了东京,本该与大宋分道扬镳,就此井水不犯河水。但念及苍生无辜,才决定出手为大宋续几分元气,以抵御金虏护佑黎民。康王若念着今日这点情意,只需尽心尽力抗金守土,善待百姓,便不枉贫道出手这一回。” 赵构脸上略有些难堪,但想到父亲与兄长在这些事上做得确实极不地道,纵使心中不悦也无从反驳。 胡垆也只轻描淡写地点了这一句,随即又道:“如今如今长江以北尽受金虏荼毒,康王若有重整乾坤之志,不妨南下渡江,以金陵为基业,召集天下有志之士,勠力同心北伐中原。” 赵构心念一动,急忙做出诚恳之态,向胡垆拱手道:“道长既怜悯苍生,何不与孤一同南下,共谋恢复大业?” 胡垆摇头道:“贫道还有些事情要做,此刻却是无暇分身。不过好人做到底,贫道索性再助康王一臂。” 说到此处,他将左手中捏着的碧玉葫芦举到胸前,口中念道:“请宝贝现身!” 登时便有三尺白光从葫芦口冒出,白光顶端现出一物,长三寸七分,形如飞龙,双目如电,肋下却又生着一对羽翼,正是胡垆将三柄飞刀融合祭炼后的“斩仙飞刀”。 他右手食中二指捏成剑诀一指一引,那飞刀旋又变回一道白光,一闪没入赵构的眉心。 见赵构面露惊疑不定神色,胡垆笑道:“康王勿忧,方才那物是贫道炼制的一柄‘斩仙飞刀’,暂借与康王三年,寄放于眉心识海。康王若遇危险,只需如贫道方才唤一声‘请宝贝现身!’它便会即刻出现;而后须委屈康王向它躬身一拜,再唤一声‘请宝贝转身’,此刀即刻取下对面敌人的首级。” 赵构大喜,急忙向胡垆施礼拜谢。 胡垆又道:“康王切记,得此刀虽然厉害,却不可以滥用,否则与本身福运大有干碍。此外,贫道尚有一事与康王商议。” “道长请讲,孤必无不允。” 他前一句话赵构虽听了却并未在意,后一句话却让赵构真正安下心来。 赵构本不相信胡垆道人会如此宽宏大度,此来相救自己,有所图谋才是整理。 胡垆道:“贫道既已入世,终不能坐视金虏荼毒苍生,欲尽一击之力与之周旋一番。不久之后,贫道将自登州出兵,进取京东东路全境,以此为根基与金虏相持。” 赵构脸上神色有些难看:“孤虽是亲王身份,并无权力将大宋疆土予人。” 胡垆轻笑道:“康王误会贫道的意思了,贫道并非向求取甚割让土地的诏书,只是和康王打个招呼罢了,毕竟京东东路之地也曾经是大宋国土。” 听到对方话中特意加重语气的“曾经”二字,赵构险些被一口气噎死。 胡垆不管他如何反应,自顾自地道:“贫道还可以与康王订一个君子之约。三年之内,若康王能兴江南之兵卷土重来,收服故土,贫道愿举山东之兵以为声援,合力驱逐金虏。” 这话赵构便再也没有放在心上,只是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 胡垆见自己成功将天聊死,便也不再多说什么,笑道:“贫道话尽于此,便即刻再送康王一程。” 说罢他走到那匹泥马旁边,举起碧玉葫芦往口中倒一口酒,默运真气含在酒液中,向着马头一喷。 那泥马竟又立时活了过来,扬手发出一声长嘶,四蹄在原地轻轻跳踏。 “请康王上马,这一次它会听从康王驱使。” 赵构深深望了胡垆一眼,拱手致意后立即飞身上马,用力一抖缰绳,催动泥马向着南方风驰电掣般疾驰而去。 胡垆站在原地遥望远去的一道烟尘,啜饮了一口葫芦中的美酒,在心中忖道: “虽是有言在先,贫道却不信你能忍得住不频频动用‘斩仙飞刀’。如此以来,你一身所系之大宋国运便将渐渐被这宝贝汲取,助其在三年内蜕变进化。这正是‘欲先取之,必先予之’的道理。 “嘿!你宋室未来的一百五十余年国运,说到底不过是苟延残喘。与其在你等不思进取的君臣手中浪费掉,不如由贫道拿来涤荡魔氛、澄清玉宇。” 第二百七十四章 物归原主,附赠利息 靖康之耻,北地蒙尘,宋室江山一度风雨飘摇。 幸好在金人处为质的康王赵构得神人庇佑,骑泥马千里南归,于应天府得流亡朝臣拥戴而践祚登基,改元建炎。 赵构即位后,一改父兄暗弱积习,重振太祖皇帝勇烈之气,拔擢能臣良将,招募豪杰义勇,陈兵长江以御金虏,接连挫败了几支有意南下的金兵偏师。 其间,赵构甚至亲临战场,用一件神人所赐的厉害法宝,接连斩下多名金军将领首级。 一时间,南方朝野尽都振奋,皆视赵构为天命所归的中兴之主。 金国试探出江南虚实,明白暂时难以图谋后,转而全力经营江北,分派强兵清扫宋室在江北的残余势力,京东东路是其中重中之重。 但是等到金军主帅完颜宗昌和完颜宗弼挥师经河北路将至京东东路境内时,才发现京东东路全境于一夜之间改旗易帜,所有州城府县已换成书有“太上”二字的杏黄色旗号。 原来在这数年之间,胡垆表面上安守登州一地闭关精修,暗中却已将势力渗透至京东东路各州府。 如今做了动手的决定之后,以养精蓄锐多年的梁山与登州人马为主力,早已被胡垆收服、唯“太上道”之命是从的山东各地大小绿林势力响应声援,各处州城府县内上至官吏豪强、下至贩夫走卒,也多有甘为“太上道”内应之辈。 一时之间,竟形成“天下何人不奉太上”的局面,改天换地,翻掌而就。 如此一来,金军面对的便不再是人心惶惶的宋室残部,而是士气如虹的“太上道”大军。 胡垆以雷霆之势迅速整合了京东东路全境后,即以林冲为主将,朱武、公孙胜参赞军机,岳飞、方天定为左右先行,兴五万精锐之师,至齐州迎击即将入境的金兵。 金人起家于白山黑水,一路吞辽灭宋势如破竹,打出了“女真兵不满万,满万不可敌”的赫赫凶威,是素来骄横惯了的,本以为此次也该是风卷残云之势,岂知竟撞正了铁板,将自己撞得头破血流。 林冲虽非名将之资,却胜在生性谨慎,用兵极其稳健,在公孙胜与朱武两位军师的辅佐下,将齐州防线守得如铜墙铁壁,不给敌方以丝毫可乘之机,连连挫败金兵攻势。 他手下两位先行却都是胆大包天又精于兵法的猛将,方天定和岳飞师兄弟二人各自领了一支精锐偏师游离于主力之外,不断袭扰金兵,截杀粮道,甚至曾联手夜袭金军大营,搅乱了大半个军营后扬长而去,直弄得金兵心惊胆战无一刻安宁。 完颜宗昌与完颜宗弼也不是没尝试派出高手针对这两人,但方天定和岳飞得胡垆真传,各自修为已臻先天绝顶,一支方天画戟、一杆沥泉神枪皆厉害无比,先前派去的几波寻常高手只是送菜。 到后来金人甚至派出了入微大宗师这种级别的人物,本以为可以稳稳地擒杀那两个可恶至极的小南蛮。 却不料方天定和岳飞身上都有胡垆赐下的护身保命之宝。 眼见得来犯之敌非自己可以应付,方天定放出了胡垆夺自普风后驯服的八百余条“噬元驼龙”,瞬间将一位入微大宗师啃成一堆白骨;岳飞则是丢出一颗胡垆用“丙火神雷”的天赋神通炼制的霹雳珠,将来人炸得粉身碎骨。 完颜宗昌和完颜宗弼见两个小南蛮都有超凡手段,无奈之下紧急派使者向国师普风求援。 普风自助金国灭了宋室之后,便带了赵佶、赵桓这父子两代皇帝离了中原,回到北地黄龙府。 黄龙府本名夫余城,原属辽国。辽太祖耶律阿保机曾于此地养病,传说有人见到黄龙腾空,后飞入太祖寝宫,于是才改名为黄龙府。 辽圣宗耶律隆绪在位之时,曾有云游僧人谒见,说此地为辽国龙脉汇聚之地,黄龙现世,实为这龙脉并不稳固之故,须修建高塔镇压,方得四海咸宁。 耶律隆绪当即下旨,在黄龙府内修建一座八角十三层的实心砖塔,以国为号取名为“辽塔”。 金国吞灭辽国之后,普风向当时的金国皇帝完颜阿骨打求取黄龙府为修行之地,此次归来后便一直在辽塔外新建的一座寺院内闭关不出,也不再关心金国在前方的战事,终日神神秘秘,不知在忙什么事情。 此次使者也是废了好一番周折,才终于等到普风出关召见。 听说前方战事失利,普风也并不在意,直到使者说起胡垆的弟子用他的“噬元驼龙”反过来杀害金国高手,普风才终于变了脸色。 略作沉吟之后,普风唤来寺中一名僧人法善。 此人是他自己培养的几个高手之一,修行了他传授的道法邪术,实力可匹敌武道大宗师。 他将一个表面绘有各种神秘符箓的红皮葫芦交给法善,用以收回当初被夺走的“噬元驼龙”;又将自己最厉害的法宝“六道厉火幡”授下,让他仗此宝助金兵杀败“太上道”人马。 法善随使者到了阵前,在遇到方天定时,果然凭那葫芦轻易收走了八百余条“噬元驼龙”,但等他祭出“六道厉火幡”,要将方天定活活烧死之际,胡垆的分身“焚天焱龙”及时赶到。 一场大战之后,“焚天焱龙”以火克火,将“六道厉火幡”烧成灰烬。 法善大骇之下只能寻个机会逃之夭夭。 他失了普风赐下的重宝,便没有再回金营,直接带了那装着八百余条驼龙的葫芦回转黄龙府,只希望能勉强将功抵罪。 这边方天定失了宝物,也回到蓬莱阁面见胡垆请罪。 胡垆却丝毫没有降罪之意,还另赐下一件宝物打发他回到军前。 等到方天定走后,一直留在他身边服侍的慕容燕和虚紫菀两个弟子见他满脸都是笑意,心中大为奇怪。 虚紫菀问道:“师父,这几年您一直用葫芦中的灵酒喂养那驼龙,养得一条条肥大壮硕。如今物归原主,凭白耗了那许多灵酒,怎地还如此高兴?” 胡垆笑道:“这一次何止是物归原主,为师还悄悄附赠了一份利息,保证会给普风那妖僧一个大大的惊喜!” 第二百七十五章 万针封龙脉,一刀斩龙魂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这一句话似乎可以同时用在南北对峙的宋金两国身上。 赵构在坐稳皇帝宝座后,渐渐不复先前展示出的那几分中兴之主气象,反而开始瞻前顾后,不仅本人不肯涉险亲临战阵,甚至不愿再轻易与金国开战。 朝中主张与金人苟合的汪伯彦、黄潜善之流也因而抬头直至窃据朝堂。 皇帝如此,刚刚从北地失陷的大败中振奋起来的军民士气登时垮塌,也便再也难以抵敌金人兵锋。 随着金兵几次渡江南下,宋军一败再败,连赵构这做皇帝的也一再狼狈逃亡最终在杭州定都,改称临安。 但赵构似乎并不以为羞耻,竟心安理得地在远离前敌的临安苟且偷安,享受起声色犬马,大有权将杭州做汴州的意思。 金国在北方受挫于“太上道”后,轻易不敢再碰这扎手的刺猬,对江南宋室的征伐倒是屡次获胜,却也难以收获决定性的战果。 究其原因,只在于金国崛起得太快,底蕴终究不足,先前以蛇吞鲸占据辽国万里疆域,已经有些消化不良。此刻虽占据了江北大片领土,却已没有足够的力量进行统治,只能一面扶持了几个傀儡政权稳定局面,一面暂收兵锋专注经营治下领土。 只是世间事从来都是“由奢入简易,由简入奢难”。来到中原花花世界,那些生于山林、长于草莽,终岁煎熬苦寒、搏击猛兽的女真勇士很快便被迷花了眼,渐渐不复早年的凶悍秉性。 更糟的是当初女真青壮都是凭借那“图腾祈愿秘术”获得远超常人的勇力,付出的代价则是半数寿元。经过了这些年后,当初的许多人已开始体会到那代价的可怕,身体以同样远超常人的速度急剧衰老,只在一两年间便由精壮汉子变成风烛残年的老人。 金国上层对此也早有准备,不断从宋辽之地吸纳兵员补充入军中,却怀着某种顾忌,未再大规模推行“图腾祈愿秘术”,因而金兵数量虽然年年以倍数递增,战力却在不断衰减。 如此一来,宋金之间便成了南北对峙之局,金国虽占了泰半优势,每每对宋室颐指气使作威作福,宋室也甘心伏低做小奉承巴结,只求金兵不要南下。 双方这般打打合合眉来眼去,便同时觉得割据京东东路自立的“太上道”有些碍眼了。 只是胡垆自正面击败无名老僧这位通玄天人之后,已是无可争议的中土第一高手,在金国国师普风潜隐不出的情形下,两国等闲不敢再来触他霉头。 如此不知不觉又过了三年。 这一天,金国黄龙府上方的天空忽地被染红了半边。 城内众人惊骇之下抬头望去,赫然见到一条赤磷火鬣的千尺巨龙的飞临城池上空,周身缠绕千万道电芒火舌,巨大的龙头微微下垂,两支龙角的正中有一青衣道人负手而立。 “普风大师,贫道胡垆冒昧来访,望请赐见!” “是‘太上道’教主胡垆道人,一起出手,绝不能让他坏了主上的大事!” 黄龙府内的辽塔周围,忽地飞起七道黑影,正是普风培养的包括法善在内的七名护法僧人。 胡垆微微一笑,脚下的“焚天焱龙”陡然张开巨口,喷出一道足有水桶般粗细的雷霆。 那雷霆在空中如树木的根脉般分出七个丫杈,恰好劈在飞上来的七个僧人身上。 随着七团刺目电光在空中炸开,七个僧人毫无反抗之力,被内含丙火之力的神雷劈成七段焦炭摔落尘埃。 胡垆又道:“既然大师不肯赐见,贫道只好做一个闯门的恶客了!” 言毕,脚下的“焚天焱龙”化作一道赤光裹住他身体,一闪之间没入下方那座“辽塔”的顶端。 这座本是实心的砖塔内部开辟了一处尺许见方的空间,那座曾坐落于长白天池之内的的黑色殿宇缩得只有巴掌大小安置其中。 那道赤光毫无阻碍地穿透塔身后又穿透黑殿的殿顶,将胡垆送入黑殿的内部。 这殿宇内部的空间却极为广阔,平滑如镜的地面上绘满了数之不尽的大小符篆,一个个蕴含无穷玄机的符篆又彼此首尾相衔连为一体,化作一幅覆盖整个殿宇的庞大阵图。 在阵图的正中心处,一条鳞甲如铁的黑龙匍匐而卧,四周却又竖起四根蟠龙石柱,石柱上用铁链缚着四个人,皆身着帝王冕服,除了被金国俘虏的赵佶与赵桓这两代宋国皇帝,赫然还有本该早已死去的辽帝耶律延禧、金帝完颜阿骨打。 不过此刻他们的情形也比死好不了多少,神色憔悴得可怕,如四条在烈日下暴晒了多日的鱼儿般奄奄一息。 在见到胡垆时,他们也只是将无神的眼珠微微转动一下,干裂的嘴唇略略开合,似是要说什么话,却都已发不出声音。 胡垆知道这条黑龙正是普风本尊——被许逊真君镇压于这座“囚龙殿”的孽龙神魂。 眼前的这般操作,正是要汲取凝聚与宋、辽、金三国皇帝身上的国运龙气,促使本属蛟类的自己蜕变为真龙。 此刻这孽龙的龙魂显然正处于蜕变的紧要关头,胸腹间原本只有四趾的利爪正生长第五趾,后面那条圆锥形的蛇尾也在逐渐变得扁平并生出尾鳍。 与此同时,万里之外的那一口“锁龙井”底,一处空间极为宽广的泉眼之内,被八条表面铸刻无数符篆的粗大铁链锁困的孽龙真身与远方的龙魂同步蜕变,眼见得便要彻底褪去蛟类的所有特征而化身真龙。 此外又有那总数多达四千余的“噬元驼龙”,密密麻麻地攀附在八条锁住孽龙的铁链上,张着一口啮噬万物的利齿,将铁链咬得咔咔作响,不少地方竟已现出破损缺口。 “囚龙殿”内的胡垆却似并不着急趁着孽龙未完成蜕变的关头下手,只是远远地负手而立,似乎此来只想看个稀罕。 胡垆这边没有动作,孽龙的龙魂反而有些不大安稳,于是主动开口,声如雷霆:“胡垆道人,不管你从何处得知我的来历,此刻才来也太晚了一些。如今我有国运龙气加身万法不沾,你只能看着我完成蜕变后,真身与龙魂破封归一成就真龙,破碎虚空飞升而去!” 胡垆耸肩道:“阁下不必以言辞拖延时间,在你完成蜕变之前,贫道绝不会出手。” 孽龙的龙魂沉默下去,虽然愈发感到不安,却不知胡垆的葫芦中到底卖什么药,但他已是如箭在弦不得不发,也只有希望蜕变为真龙之后,可以凭借绝对的实力镇压对方的一切阴谋。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囚龙殿”和“锁龙井”中镇压的孽龙龙魂与真身终于同步完成蜕变,天地立时为之变色。 赵佶、赵桓、耶律延禧、完颜阿骨打的身体在这一瞬同时炸碎化作漫天血雨,泼洒在大殿地面的构成囚龙之阵的符篆上。 被这四位帝王鲜血沾染后,那些符篆立时冒出一阵青烟后化为虚无,原本浑然一体的大阵登时残缺不全。 与此同时,那四千余条“噬元驼龙”也恰好将困锁孽龙真身的铁链咬断。 虽然只是一副躯壳,这条已完成蜕变的五爪黑龙仍凭着躯壳内残存的一丝本能意识发出一声响彻九霄的龙吟,扭动身躯便要冲出这口困了自己多年的“锁龙井”。 “便是现在!” 一直冷眼旁观的胡垆等的也正是这一刻,左手望空一扬,一黑一黄两道光华从悬于腕上的碧玉葫芦中飞出,正是“混虚”“冥灵”两柄神剑。 胡垆双手齐张,以法力化作雷霆震荡双剑,口中随之发出一声暴喝:“定!” 在大殿内凭虚悬浮双剑光华大盛,玄黄二色光华彼此交织,化成一个巨大的正立方体囚笼将龙魂困在其中。 “混虚剑”含空间之力,“冥灵剑”蕴时间之道,双剑合璧演化一方“时空囚笼”,正是胡垆这几年苦心孤诣研创的几式杀招之一。 囚笼之内,空间凝固,时间静止,被时空之力封禁的龙魂则宛如琥珀中的一只小小虫蚁。 在胡垆发难的一刻,“锁龙井”中也发生异变。 那帮助孽龙真身脱困的四千余“噬元驼龙”中,有十二条忽地张口吐出十二枚龙首鳞纹的纤细金针。 那金针出现后瞬间分化为一万零八百之数,一道道肉眼难间形影的细针刺入五爪黑龙周身鳞片的缝隙处钻入体内,针身内蕴含的专一克制龙族的奇异力量瞬间封死了黑龙周身的经脉窍穴,令他如木雕泥塑般僵在原处,再也不能动弹分毫。 “宝贝何在?” “囚龙殿”中的胡垆轻喝一声。 远在临安皇宫中享乐的赵构陡然发出一声惨叫,一道白光从他眉心飞出,变成形如插翅飞龙的“斩仙飞刀”本体。 这飞刀的双翅一振,重化流光瞬间横越万里,出现在胡垆身前。 “你有国运龙气护身不假,但贫道这宝贝同样已国运龙气祭炼,恰好斩得了你——请宝贝转身!” 说到最后一句时,胡垆向着空中的“斩仙飞刀”肃然拱手深施一礼。 随着胡垆这一拜,那飞刀振动双翅毫无滞碍地穿过玄黄光华飞入“时空囚笼”之内,绕着龙魂的头颅飞行一遭。 “时空囚笼”恰在这一刻崩溃,玄黄光华飞散消隐,而那龙魂的头颅也从颈项上滚落在地,随即有如实体的尸首一起虚化散作丝丝缕缕的黑气。 那“斩仙飞刀”却又生出强大的吸力,将龙魂所化的黑气尽都吸纳吞噬。 片刻之后,胡垆身形穿过“辽塔”的砖石飞出悬空而立,手中把玩着一座巴掌大小的黑色殿宇,脸上满是欣喜之色。 这边的收获是一座“囚龙殿”,一条已蜕变为真龙的龙魂,另一边还有一条真龙躯壳,四千余条“噬元驼龙”及虽然残破亦价值不小的困龙锁链等待收取,算是将这条孽龙的价值榨取得一滴不剩,也不枉了自己这一次费尽心机的算计。 第二百七十六章 乾坤定鼎,华山论剑 “太上道”教主胡垆道人亲临黄龙府,已将金国国师普风斩于刀下! 这消息由京东东路传出,随即便如一阵迅捷狂风,短短数日之内传遍大江南北。 虽然金国方面极力辟谣,辩称这只是胡垆道人为自己脸上贴金的自吹自擂。 然而胡垆驭火龙飞至黄龙府上空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尽管此后发生的事情再无人见到,但是等到胡垆飘然而去后,普风便再也不曾现身,总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多方参照之下,还是“太上道”一方的消息更加可信一些。 至此,胡垆天下第一人的名位再也无可撼动,坐踞山东俯瞰世间芸芸众生,举凡习武修道之士莫不恭服。 此事尘埃尚未落定,“太上道”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出了京东东路,宣称要靖扫胡尘狼烟,恢复汉家山河。 这十万猛将精兵挟胡垆斩杀普风、威凌天下的大势而来,北地百姓又是苦金人已久,兵锋所至,势如破竹。 早不复起家时悍勇的金兵在“太上道”雄兵面前节节败退,到后来因为人心惶惶士气低落,连治下的百姓都镇压不住,不等“太上道”大军到来,便纷纷给起义的百姓打杀驱逐。 眼见得形势愈来愈窘迫,金国上层紧急计议之后,居然给他们想到了联合江南的宋室合击“太上道”的主意,而且赵构也当真被金国使者说动,准备从京东西路出兵,偷袭应该是兵力空虚的京东东路,一举拔除“太上道”根基。 但宋室这边刚刚开始调兵遣将,尚未来得及有所行动,便突然遭了背刺之痛。 潜隐多年销声匿迹的明教骤然发难,在江南之地掀起遍地烽烟,打出的旗号却是“奉明尊,朝太上”,俨然以“太上道”分支自居。 明教隐忍得太久,如今一朝发难,其势正如火山喷薄不可遏制,转眼间便将宋室占据的半壁江山搅个天翻地覆。 在这要命的关头,自失去“斩仙飞刀”后整个人便日渐衰老孱弱的赵构又忽地一病不起。 偏偏这些年来他对外卑躬屈膝,对内却依仗身怀“斩仙飞刀”而暴力压制了一切不同声音,独揽朝政大权,以至于如今病倒不能理事,朝中一时竟找不出一个能主持全局之人。 等到胡垆亲自南下,率明教大军来到临安城外时,赵构亲自提拔重用的满朝文武既能与金国苟合,向胡垆屈膝自然也没有多少心理障碍,前后都没太犹豫太久便奉了昏迷不醒的赵构出城投降。 江南平定之后,金国也早被“太上道”大军逼得无法在中原立足,以金国皇帝完颜吴乞买为首的一众高层权贵带残兵仓皇北逃,却又发现长城以外竟也无立足之地。 原来胡垆在登州这些年,已悄然亲率一支水师渡海至高丽,将一直以来都在宋、辽、金三国间反复横跳的高丽收服,并借着贸易之名,不断将练出的精兵由海路运送至高丽境内。 等到中原这边发动时,被胡垆派去高丽的岳飞率领早已暗中布置在金国边境的“太上道”精兵,一举突入金国发源之地,抄了金国本就贫瘠的老巢后,又挥师西进攻入原属辽国的疆域。 展露名将之资的岳飞几乎重演了金国灭辽之战的场景,一路横扫了金国留守的所有兵力。 等到他荡平长城以北的所有反抗力量,再度挥师南下准备与中原的“太上道”主力会师,恰好在长城附近截住仓皇出逃的金国残部。 虽然金国高层中不乏高手,但岳飞这边兵强马壮,又有师父周侗、师兄卢俊义帮忙压阵,几乎没费多少力气便将之一网成擒。 天下至此一统,而且是一个囊括了原本宋朝版图再加辽国、金国乃至高丽在内的庞然大物。 周边的西夏、吐蕃、大理等国家,都在这庞大至恐怖的怪物面前瑟瑟发抖,其中原本便向宋室称臣甘为属国的大理已盘算着是否要趁早主动投诚归附。 既然已经开辟了如今的局面,众人自然顺理成章地请胡垆建国称制。 胡垆早已胸有成竹,取《易》中“大哉乾元”之语,建国号“乾”,并改皇帝尊号为“元首”。 他本人自是毫无争议地做了大乾的第一任元首,却又宣布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将废弃夏启开辟的“天下为家”之制,恢复上古“禅让”之礼。自己只会担任十年元首,而后便将退位,由大家公推选举的贤者继任。当然,这推选元首必须要有一套切实可行的制度,接下来他会与大家共同商议制订。 以胡垆的声望威名,即使提出再荒诞的主张,也没有多少人敢于违拗,何况这种“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的事情对大家总不是坏事,因此并未生出多大的风波。 十年时间,经胡垆的经营治理,这个疆域空前辽阔的庞大国家在历经战乱劫火之后焕发无穷生机,国力民力皆蒸蒸日上,休说刚刚覆灭的宋朝难与之相提并论,便是汉唐盛世,也颇有不及。 其间邻国之中的大理得已经退位在天龙寺修行的太上皇段誉指点机宜,主动去国号献表归服。 西夏和吐蕃也只象征性的挣扎了几次,便也在大乾泰山压卵般的威势下躺平下来。 除此之外,胡垆在位期间便只兴兵两次,一次是遣方天定率大乾水师东征倭国,将盛产金银的倭国变成大乾的财源重地;一次是遣岳飞率大乾铁骑北伐大漠的蒙古诸部,令这些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大半降服内附,小半向遥远北方和西方逃亡。 十年任满,胡垆当真毫不留恋的卸任元首,让位给一个依照大乾“元首推选法”推选出来的继任者,而后便仍回到登州的蓬莱阁,一面潜心修行,一面着重培养关门的小弟子林朝英。 如今的林朝英已经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而且在武功与道法两途都展现出令胡垆亦大为惊喜的天资与悟性。 以胡垆看来,这关门弟子才可以真正传承自己衣钵,未来的成就也必然后来居上超过她的四位师兄、师姐。 此后胡垆又在这一方世界停留了近三十年,将一身修为打磨至进无可进的地步,这才召见了几个弟子,将“太上教”道统传给早在十年前便堪破世情出家入道的林朝英,自己则首次未借助手臂上的葫芦胎记的力量,纯凭自己几乎已突破通玄天人或陆地神仙极限的强悍实力,破开虚空飞升而去。 又过十年,在宋室南迁前便心灰意冷而选择归隐山林的黄裳坐化,他生前已证就通玄之境,死后所遗的一部《九阴真经》引发了江湖上的无数腥风血雨。 “太上道”掌教林朝英眼见得江湖不宁,遂下山轻取了辗转经过多人之手的《九阴真经》,而后宣称自己将在华山绝顶恭候天下英雄,有志夺此经书者尽可前来。 如今胡垆已经飞升,“太上道”虽依然号称天下万教之首,却总少了几分往日那般镇服天下的分量,何况《九阴真经》这部直指通玄奥秘的武道宝典又实在太过诱人,于是但凡有些底气的各方高手皆如渴马奔泉、飞鸟投林般赶往华山。 此时的林朝英已年过知命,却因修为通玄入化而保留了青年时的绝代风华。 她在华山绝巅用了三日三夜时光,凭一柄木剑将前来夺经的高手尽数击败,共计断剑一百六十四柄、刀五十二口、枪矛十四杆,外加其他内家、外家、奇门兵器共七十四件,打得天下豪杰俯首称臣。 最终,继胡垆道人之后,以天人之姿崛起于武林,在终南山创建全真一脉道统的重阳真人亲临华山,不为夺取《九阴真经》,只为领教“太上道”绝学,弥补未有机会亲自拜见胡垆道人的遗憾。 因为胡垆的关系,两人在早年未得相遇的机缘,也便没有了那一段情愫,此时相见,虽也有惺惺相惜之意,却因各自年岁和心境而仅止于此。 双方并未当真动手,只对坐论剑三日三夜,王重阳以一招之差落败,心悦诚服地认输后飘然而去。 林朝英平息了这一场动乱,又重振了“太上道”声威后,依然返回蓬莱阁中潜心修行,只可惜她终究不能修行到师父胡垆那般境界,最后只能弃了躯壳,将阴神遁入虚空,去寻求在另一方天地转世重修的渺茫机缘…… 第二百七十七章 说你的话,抢你的怪 “艳阳天那个风光好,红的花是绿的草。我笑笑呵呵向前跑,踏遍青山人未老……” 伴着一阵语调苍老语意却饱含赤子童真的悠扬歌声,一个头戴白色毗卢帽,身穿白色广袖僧衣,右手拄五尺连环锡杖,左手捏一串紫檀念珠的老僧凭一双赤足凌空踏虚,在青山绿水间健步如飞,一派逍遥气度。 “老方丈,风清气爽啊!” 蓦然间一个同样白衣胜雪、却生得丰神如玉的年轻僧人从后面踏空追了上来,笑吟吟地赞道。 老僧一掠百丈脚步不停,说出话却始终中气十足,语调舒缓:“哈,老衲闲来无事便会如此晨运一番,对修行是大有好处的。” 年轻僧人脸上笑意不减,双目中却闪过一丝寒芒,眉心的一颗朱砂痣也显得愈发殷红欲滴,正要再说话时,身后忽地又传来一阵悠扬歌声。 “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天地既爱酒,爱酒不愧天。已闻清比圣,复道浊如贤。贤圣既已饮,何必求神仙。三杯道大道,一斗合自然。但得酒中趣,毋为醒者传。” 一老一少两个僧人一起回头,却见有一个体态轻肥、身着青衣的年轻道人醉步踉跄而来,时不时地将一个隔着老远便散发出馥郁酒香的小葫芦送到嘴边仰头灌酒。 这道人走得趔趔趄趄,速度却半点不满,转眼便来到两僧面前,收起葫芦含笑施礼道:“福生无量天尊,贫道稽首了。” 两僧见这道人显非凡人,当时也不敢怠慢,急忙一起合十当胸,口称:“南无阿弥陀佛,贫僧还礼了。” 道人团圆如中秋之月的一张脸上满是热情亲和的笑意,自报家门道:“贫道胡垆,道号‘太朴子’,不知两位禅师如何称呼?” 老僧呵呵一笑:“不敢,老衲法号上知下相。” “知相,嘿,是蜘蛛本相罢!” 年轻僧人心中冷笑,但面对道人时的神色则有些凝重,远不如方才面对老僧时的洒脱,回答得也言简意赅。 “贫僧法海。” “果然是这对宿命冤家!”胡垆心中大感有趣之余又生出些恶趣味,“既然给贫道遇上,便发一发善心,化解了你们各自命中的这一场劫数罢。” 心中闪过这个念头,他便向着老僧笑道:“老方丈须眉如雪却面如童子,步履如飞而吐纳却依然气定神闲,显然修为已然登峰造极,敢问已修行多少岁月?” 法海脸上神色一僵——这似乎是我方才正要说却没说出口的话。 知相却被胡垆恭维得很是受用,坦然答道:“惭愧,老衲苦修二百余年,才终于得了这点功候,不知小道长你修行了几载?” 胡垆摆出一副谦虚之态:“贫道虽也修行了一些日子,却只是虚度春秋,哪里比得老方丈你能够偷天换日、鱼目混珠——我一眼就看出你不是人!” 最后一句话,却已是声色俱厉的暴喝。 知相和法海同时变色,理由则各不相同。 胡垆身形一闪截住知相去路,圆圆的脸上满是肃杀之色:“大胆妖孽,今日贫道要你原形毕露!” 随即,他右手食中二指捏成剑诀,在左手掌心凝气画符,口中念念有词:“玉清始青,真符告盟。推迁二炁,混一成真。氤氲变化,迅电吼霆。闻召即至,速发阳声!” 须臾符成,左手翻转望空一照,登时便有一个晴天霹雳在知相头顶炸响。 这是道家雷法中最为浩大刚正,号称一切妖邪克星的“神霄五雷法”,本是胡垆经历的上一个世界中“神霄道”掌教林灵素的看家本领。 胡垆与林灵素在皇宫斗法,以“焚天焱龙”将其烧化成灰,唯一留存的便是一部本身材质亦非凡品的《五雷玉书》。 他在得了这一件战利品后参研多年,成就早远远超越当年的林灵素不知凡几,此刻若是全力施放一记“神霄天雷”,保证早将知相劈得形神俱灭。 但胡垆是只为演戏而放了一记空炮,虽看上去声光效果一流,威力与正品的“神霄天雷”相比实是百不存一。 虽然如此,那知相不过是一只修行二百年后堪堪化为人形的蜘蛛精,只是一丝“神霄天雷”的余韵也消受不起,当时被头顶的炸雷震得全身散化成一团白烟,倏地钻入先前拄在手中的锡杖之内。 这锡杖也算一件宝物,当时便受脱身其中的知相指挥,斜刺里电射而出,霎时已没入一片荒草密林之中。 胡垆冷笑:“走得了吗?” 左手望空一扬,八口三尺长剑从腕上悬着的碧玉葫芦内飞出。 在上个世界里,胡垆收获了许逊真君炼制用来锁困孽龙的铁链,虽然已被无物不食的“噬元驼龙”啃得残破不堪,但其材质是以三昧真火淬炼出的金精铁母,本身便是难得的宝物。 他将残破的铁链回炉重造,又添加了自己数世积累、收藏在碧玉葫芦内的许多天材地宝,最后铸成这专为配合已几经推演变化的“玄都八景剑法”而造的八口宝剑,名字便合称“八景”。 八景剑破空飞行,奇快如电,只一闪便赶上飞射的锡杖,围成一圈落下将锡杖困在当中。 那锡杖在剑圈内左冲右突,却似处处都是铜墙铁壁,虽撞得火花迸射气劲波动,却难越雷池一步。 胡垆飞身赶上前去,还不忘向已是呆若木鸡,心中正以“我是谁?”“我在哪里?”“我在干什么?”灵魂三问拷问自己的法海打个招呼:“禅师稍待,贫道先收了这妖孽!” 他御风而行飞临那为八景剑结阵所困的锡杖上空,左手凭空多了一座巴掌大小的黑色殿宇。 锡杖中传来知相的哀嚎:“上仙,小妖拜伏灵台寺大金佛脚下,长期吸收佛荫,养成祥和性情,平生从未伤害生灵,你饶我一命罢!” 胡垆做出一脸的执拗与轻蔑,哂道:“妖就是妖,如此花言巧语,岂能迷惑贫道?收!” 一个“收”字出口,他托在掌上的“囚龙殿”顿生庞大吸摄之力,将那锡杖连同化形隐藏其中的知相一起收入殿内。 这件同样出自许逊真君之手的宝物却是大致完好地被胡垆接收,经过重新祭炼之后,以成为一件摄拿、镇压的厉害法宝。 胡垆先收了“八景剑”,手中仍托着“囚龙殿”回到面色不断变幻的法海面前,拱手道:“方才贫道降妖心切,一时慢待了禅师,还请见谅。” 法海急忙还礼:“降妖除魔,乃为首要,前辈原该如此。” 他改口唤胡垆一声“前辈”,却是已凭一双慧眼看破胡垆年轻皮相,隐约却有些显露实力,以摆脱方才处处被这道人抢占先机的憋屈感觉。 胡垆则连连摆手:“不敢当此称呼。禅师早已堪破轮回,积十世功德而证佛我合一功果,贫道又岂敢已区区年齿而妄自尊大?” 他这句话也点出对方佛法修为的境界,暗示大家彼此彼此,重又扳回一局。 法海一时语塞,最后只深深望了胡垆一眼,双掌合十道:“贫僧告辞!” 言罢径自转身飘然而去。 胡垆望着他瞬间远去的背影,低声自语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贫道或是消了你修行路上的一重心魔,却也让你少走了一段魔障炼心的历程。是恩是怨,是劫是缘,只看你如何去想了。” 随即他又屈起右手的中指,敲了敲左手的“囚龙殿”笑道:“小蜘蛛,你也一样。贫道虽保住了你的百年道行,却也让你欠下偌大人情,可准备好当牛做马来偿还了?” 第二百七十八章 天子求长生,生民罹蛇祸 胡垆来到这一方世界还只有三天时间。 因为这一次他是凭着自己本身的强悍力量破碎虚空,并未借助手臂上那神秘葫芦胎记的力量,故此虽也将体内力量消耗得七七八八,却只需要将海纳百川的“葫芦心经”运转几遍即能恢复,用不着如前几次穿越后一般从头再来。 不过他的破碎虚空终究与旁人有些不同,其他人都是直接破开两个世界之间的障壁完成飞升之路,他则仍如前几次穿越时一般,到那处似蕴含无穷奥秘的空间中转了一回,顺便再次享受了身体及随身法宝兵器皆得强化的好处。 他秉着稳健本性,来到这世界后立即寻觅一处隐秘之地,用了三天时间恢复了耗尽的修为,然后才施展已能将方圆五百里尽都覆盖其中的“天视地听”神通,打算确认一下这世界的环境,以及是否依然能遇到一些有趣的“老朋友”。 在看到百里外踏歌而行的知相以及追上去搭讪的法海时,胡垆立时将这一幕与记忆深处的一幅场景重合,遂带着点恶趣味赶了过来,横插一手抢了本该由法海来打这只小怪。 被禁锢在“囚龙殿”内的知相听到胡垆有意送进来给自己听到的这句话,登时福至心灵,在大殿内恭敬跪倒望空连连叩拜,口称:“上仙救命之恩,小妖无以为报,情愿皈依门下,甘为犬马!” “你倒是个伶俐的虫儿!” 胡卢哈哈大笑,托着“囚龙殿”的左手一抖,里面的知相一个筋斗滚了出来。 见知相仍是一副得道高僧的模样,他嗔笑道:“贫道知道这不是你化形之后的本来面目,还不快变了回去。否则在外人看来,多半要以为你才是主人,而贫道是听你使唤的火工道人!” 知相讪讪地道:“上仙有所不知,小妖确实常年在灵台寺大金佛脚下修行,平生最羡慕的便是寺里早年那位老方丈的气度风采,故此修行出一点气候后,便喜欢幻化成他的模样。既然上仙不喜欢,小妖即刻变回来就是。” 说着就摇身一变,登时变成一个看上去只十二三岁年纪、头挽日月双髻、生得白白胖胖的少年,连右手的五尺九环锡杖也变成一根只有二尺长短的漆黑木棒,只有左手捏着的紫檀佛珠没有变化。 “这才像点样子。”胡卢满意地点头,随口又问道:“你既在灵台寺受佛荫而得道,怎地不继续在哪里潜心修行,反跑出来四处乱逛?” 这一问却正好触动了知相的心事,他一张圆圆的小脸上登时满是气愤之色: “上仙容禀,非是小妖不愿潜心修行,实在是自从那老方丈在前些年去世后,寺里的和尚们越来越不像话。他们一面肆意盘剥依托庙产生活的佃农,一面又败坏戒律奢靡无度,到后来更有了托名送子观音玷污女香客的卑污行径。当年的一座佛门圣地,如今已比王八窝还要污浊,以至于大金佛的灵光都溃散了。小妖实在看不下去也待不下去,只能出来另觅修行之地。” 胡卢颔首道:“原来如此。想不到偌大一座寺庙,能够出淤泥而不染的,竟是你这小妖怪,倒也有趣。今后你便跟在贫道身边做些杂务,贫道会指点你一些修行法门算作工钱。此外你也不要一口一个‘上仙’的叫了,贫道自立了‘太上道’一脉道统,你只唤我一声‘掌教’便是。” 知相亲身领教过胡卢的手段,自知能得如此人物指点,对一个缺少传承的野生的妖怪来说是如何难得的机缘,当时大喜过望纳头便拜,口中连声道:“小妖拜谢掌教老爷!” 随后,胡卢向知相问起这一方世界的详细情形。 知相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因为住了两百年的灵台寺担着个佛门圣地的名头,平日里多有豪富权贵往来,藏一旁的知相经常偷听这些人的对话,对于这一方世界的了解倒也算得上全面。 如今正是大唐元和十三年,当朝皇帝李纯自即位以来,一心一意要令经安史之乱后便日渐衰颓的大唐江山重现鼎盛气象。经十余年励精图治,凭着亲贤远佞、严明律法、臧否贤愚、裁汰藩镇等手段,当真扭转了前朝代宗广德年间几近日薄西山的景象。 只可惜自古以来的帝王,从来都是善始者实繁,而克终者盖寡。 李纯自幼体弱多病,这些年夙兴夜寐日理万机,将身体消磨得愈发孱弱。 隐隐感到年过不惑的自己已时日无多,李纯实在不甘心放弃一手中兴的大好江山,便不顾朝臣劝阻,征召方士入宫炼制金丹以求延年益寿乃至久视长生。 只可惜但凡敢夸口说自己能炼成长生不老仙丹的方士,无一不是利欲熏心的骗子加蠢货,皇帝身边又不乏高人,如何能任由他们招摇撞骗? 结果是没过几天,这些方士好处还没捞到,便给拆穿了骗局,被盛怒之下的李纯砍了脑袋。 直到一位自号“太阴真人”的方士不请自来,主动求见李纯,献上自己炼制的“太阴补天丹”。 李纯命人试药后服用灵丹,原本孱弱的身体立时大有起色,人也如年轻了十几岁般精神焕发。 便在李纯狂喜之下要重赏太阴真人时,太阴真人却自曝了这灵丹的不足之处。 原来这“太阴补天丹”的原理,是采撷至毒之蛇体内的一丝至阴之气,融合多种珍稀灵药,以弥补人体内随着年岁渐长而流逝的元气。 但这灵丹的核心在一个“补”字,人类体内元气仍在不断流逝,也便须要不断服用灵丹来弥补消耗。 李纯既然看到了希望,便觉没有再放弃的道理,几乎没有丝毫犹豫,先封太阴真人为国师,全权负责炼制“太阴补天丹”事宜,又下旨举天下之力供应国师炼丹的需求。 也不知那“太阴补天丹”除毒蛇之外还用了那些天材地宝,总之是耗费惊人,前后也没见太阴真人炼出几炉丹药,竟已将大唐近年来才渐渐充盈的国库掏个干净。 李纯的药是绝不能停的,国库又拿不出钱来,剩下唯一的办法,便只有加重赋税,加倍压榨那些升斗小民。 而那些收税的胥吏、过手的官员自然不肯白白辛苦一场,中途必然要截留若干,至于造成的缺额,最终还要由最底层的百姓背了。 一时间,天下重归衰残景象,家破人亡者比比皆是。 若说这朝廷还给已活不下去的百姓留了一线生机,便是那太**人亲自颁布的一道特别法令,百姓若能捕到剧毒之蛇上缴,便可抵消若干赋税。所捕之蛇年份越久、毒性越烈,能够抵消的赋税也便越多。 虽然捕捉毒蛇动辄便有生死之危,但蛇毒再烈也不及横征暴敛之酷烈,再毒也不及贪官污吏之心肠,终究还是有许多人甘冒奇险,深入山林草莽搜捕剧毒之蛇,尽管不断有人丧命于毒牙啮噬,却还是有人前仆后继,甚或是父死子继。 胡垆听到此处,叹息道:“孔子言‘苛政猛于虎也!’常疑言过其实,今日才知此言非虚。以贫道观之,那太阴真人绝非什么正经路数,却不知他如今身在何处?” 知相常年受佛法熏染,倒比许多假和尚更多一份悲悯情怀,闻言精神一振,忙问道:“老爷莫非有意为民除害?小的日前听说一个消息,因为永州之地出产一种黑蛇,毒性剧烈无比,正是炼制‘太阴补天丹’的绝佳材料,太**人已经亲自乘船南下,打算去就地取材炼制灵丹。” 胡垆笑道:“若他当真是个祸害,贫道的长剑也不吝染血。不过如今对方修为不明,为稳妥起见,贫道还需要去渡个雷劫,给自己升个级先。” 知相瞪大眼睛看着一脸轻描淡写说出这句话的胡垆,心中道:“老爷你确信自己不是想说,‘贫道还需要去吃一顿饭,填饱自己肚子先’?” 第二百七十九章 九重雷劫炼阴神,葫芦大道铸金丹 胡垆来到这方世界的时间也算正巧,今日便是惊蛰之日,春雷动而万物生。 而且他方才在近距离感应之后,确定了法海已缔结佛门舍利,证就罗汉果位,境界相当于道家的金丹地仙,而其显然是经过转世重修的肉身不过而立之年。 由此可知,这方世界确实有能够助通玄天人或陆地神仙淬炼武道法相或阴神法身的雷劫存在。 而这与毁灭中蕴含造化生机的雷劫,正是在惊蛰之日才会出现。 他带了知相御风来到附近一座高山顶上,笑道:“你切在此稍待,贫道这便去渡劫了。” 知相吓得连连摆手:“老爷三思,就是决定了渡劫,也要先找到合适的护法之人,以防阴神出窍去渡雷劫时,会有人劫一起发作而损毁了肉身。小的这一点微末道行,是万万不敢承担为老爷护法的重任的。” 胡垆赞许地颔首道:“难为你这小妖竟如此关心贫道,不过贫道既然决定要渡劫,又岂会打一场无准备之仗?” 说罢,他将肩背轻轻一晃,伴着两声直入云霄、响彻四野的高亢龙吟,红黑二色光华自他背后冲天而起,在空中化作一红一黑两条百丈巨龙。 “龙!” 感应到两条巨龙身上散逸出的天然压制妖族的气息,知相确定了这赫然是两条真龙,吓得小脸煞白两股战战。 胡垆摇头笑道:“无须害怕,这只是贫道分化神念寄托异宝炼制的两具分身。” 知相这才稍稍平复了心境,却仍带着点战战兢兢偷眼打量以这一处山顶为中心盘旋飞腾的巨龙,怎么看都是两条毫无花假的五爪真龙,惴惴不安地揣测道: “老爷你说的用以寄托神念的异宝,不会是两条真龙的躯壳罢?若果真如此,不管你是如何得到真龙躯壳,一旦被称霸四海的龙族知晓,都是一场天大祸事!” 他的推测虽不中亦不远矣,胡卢原本的“焚天焱龙”分身,是以上古异宝“火龙珠”为依托,结合自己“御火吐焰”的天赋神通祭炼而成,可以算得半条真龙;后来这一条取名为“覆海沧龙”,却是以“水龙珠”结合那孽龙蜕变的真龙躯壳炼成雏形,来到这一方世界后又融合新得的一项天赋神通而完全成功,几乎就是一条货真价实的真龙。 但胡卢此刻却无暇理会他担心的事情,安排下分身作为护法后,他在山顶的一块大石上盘膝而坐,头顶飞出一道清气,在空中化作一个高有三丈、通体洁白如玉的硕大葫芦。 知相见状又大吃了一惊:“这是武道法相,原来老爷是练武而非修道的,但他先前的手段……” 旋即他又透过那渐渐转呈半透明状态的葫芦,看到里面盘膝而坐、依稀便是胡卢轮廓的身影,这才明白自家老爷竟是兼修武功与道法,而且是急头并进俱臻突破边缘。在恍然大悟之余,心中的惊骇也随之愈甚。 胡卢的武道法相与阴神法神同时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早已臻达这一境界极限的强大气息,冥冥之中的天地法则立生感应,原本一碧万里的晴空霎时间风起云涌,浓黑如墨的云朵之内,不时有白光闪现,随即便是隐隐雷鸣。 蓦然间,一道粗大雷霆从乌云中笔直落下,落点正是空中的葫芦法相。 那葫芦法相竟是不闪不避欣然笑纳,顶端的葫芦嘴中生出庞大吸力,将这道雷霆一口吞下。 以百川灌海、万法归元武道真意演化的葫芦法相运转“葫芦心经”,瞬息之间九转九炼去芜存菁,炼化了雷霆中的毁灭之力而只存那一点精粹无比的造化之机,化作一片乳白色的蒙蒙光雨,融入盘膝而坐的阴神法身之中。 “这,这,这就结束了?” 知相看得瞠目结舌,他生活了两百年的灵台寺也有修行界背景,虽没亲眼见过,却听说过旁人渡雷劫时,都要先用武功道法或神兵法宝抵消雷劫的大部分威力,而后在炼化残余雷劫之力,汲取造化之机,似这般将雷劫当饭来吃的,简直嚣张到丧心病狂。 然而胡卢的嚣张,根本不是知相这小妖可以度量。 若要将武道法相或阴神法身洗练后融合毕生修为铸就一颗无瑕金丹,共需经历九重雷劫。 寻常修行者往往要分多次进行,而且每两次之间的时间间隔也不会太短,三五年者有之,十数年乃至数十年者亦有之,而更多地则是自知潜力已尽,终其一生都没有再尝试渡下一次雷劫。 如今轮到胡垆时,他对本身积累之坚实厚重极度自信,打得却是一鼓作气渡尽九劫,一跃而结金丹证地仙的主意。 因此,他在渡过第一重雷劫后并未见好就收,将法相与阴神收回体内温养,而是更加恣无忌惮地张扬气息,继续“挑逗”那冥冥之中的天地法则。 终于察觉主人心思的知相骇得魂不附体,只是以他这点浅薄修为也无力改变什么,只能在心中不断向老天爷祈祷,希望他开眼……不,是希望他此刻恰好闭着眼,不要看到自己主人这般堪称作死的行径。 只可惜上天不仅不从人愿,反而似被胡垆的狂妄激怒,从乌云中降下一道更加粗大、更加炽亮的雷霆。 胡垆的葫芦法相则依然照单全收,将蕴含恐怖毁灭之力的雷霆吞没后炼化吸纳。 如此一而再,再而三,知性眼见得那葫芦法相将前后九重雷霆吃干抹净,心中早由惊恐变成五体投地的佩服。 此刻葫芦法相已彻底褪去莹白之色,变得如最纯粹的水晶般晶莹剔透,而法相吸纳了九重雷劫所蕴造化之机的阴神法身则由不真实的光影状态变成与胡垆本尊宛如双生的实体。 而老天爷似也知道自己奈何不了胡垆,开始聚敛雷云准备鸣金收兵。 一直盘坐在葫芦法相内部的阴神法身忽地张开双目长身立起,双手在胸前结成“归藏八印”融合归一的“混元无极印”,却又逆转印诀改外放为内敛。 比先前吞噬雷霆时更要强横百倍的吸力在葫芦法相中形成,漫天雷云被这可怕的吸力拉扯成上大下小的漏斗形状,一股脑地灌注入葫芦法相内部,再连同其中蕴含的雷劫之力被一起炼化,只余一点造化生机的精粹被阴神法身吸纳。 知相被这一幕吓得双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张大了嘴巴想要惊呼,却又怕惊扰了这位厉害到逆天的老爷,下意识的将右拳整个塞进嘴里。 须臾,云消日出,碧空如洗。 空中的水晶般的葫芦法相忽地破碎,那碎片却并不向外散落,反而向中心处聚敛凝成一个透出无尽古朴沧桑意蕴的玄奥符篆,烙印在阴神法身的眉心。 那阴神法身则化作一道流光从空中落下,没入胡垆躯壳的顶门,逆行十二重楼落入丹田气海。 胡垆躯壳内数世修行积累的一身厚重如山、浩瀚如海的精、气、神三元势如百川入海汇入丹田,丹田外不留一丝半毫。 一时间,胡垆的躯壳急剧脱水干瘪,只一眨眼便成了一具皮膜包着骨骼的干尸。 幸好这景象只持续了数息,不等一旁被吓了一跳的知相反应过来,胡垆的躯壳又如充气般膨胀起来,霎时便已恢复旧观。 胡垆倏地睁眼,感应到辽阔丹田气海之内悬浮的那一颗浑圆无瑕的灿灿金丹,仰头发出一声酣畅淋漓的长笑。 一直在空中严密守卫的双龙分身亦同时发出激昂龙吟。 笑声与龙吟不断向四周扩散,遍闻方圆数百里之地,直震得山林战栗,大泽漾波、鸟兽仓皇、人尽惊惧。 坐在地上的知相就势改为跪姿重重叩拜下去,口称:“小的恭贺掌教老爷结成大道金丹,证就地仙果位!” 数百里之外的另一座山峰顶山,一直负手而立凝望先前雷云笼罩之处的法海面色凝重,低声自语道:“是他?道门沉寂多年,如今竟有如此人物横空出世,难道……南无阿弥陀佛!” 诵了这一声佛号后,他又向着左侧不远处的一片紫竹林望了一眼,随即足踏虚空御风而去。 第二百八十章 二蛇青白色,双姝倾国容 法海走后不久,那一片竹林中忽地传来簌簌声响,随即便有两条足有水桶粗细的巨蛇蜿蜒游走而出。 双蛇的鳞片一洁白如玉,一湛青如碧,通体都并无一丝杂色,宛若用最上等的美玉雕琢而成。 它们的双目也并非如寻常蛇类般充满冰冷和残忍气质的兽瞳,而是如四颗硕大的黑宝石般,圆溜溜、水汪汪,看上去居然很有几分萌萌的卡姿兰式美感。 那白蛇爬出竹林后,便将上半截身子高高昂起,凝望着法海离开的方向怔怔出神。 看到同伴如此情形,青蛇巨口开合,竟发出一个清脆婉转的年轻女子声腔:“小白,那小和尚虽生得俊秀,你也不至于看上他了罢?” 白蛇翘起尾巴,在青蛇身上轻轻敲了一下,放低了上半身,同样口吐人言,声音柔和温润:“小青你不要胡说,别忘了方才那和尚不分青红皂白便要对我们痛下杀手。我只是觉得那和尚有些面熟,好像很久以前曾见过他。” 青蛇发出一串银铃般悦耳的笑声,笑得一颗硕大蛇头上下抖个不停:“那和尚虽然莽撞,但在紧要关头看到我们是在为那待产的村妇遮雨,便立即选择了收手,可见人品也还过得去。小白你若当真爱那和尚,现在追上去还来得及,到时正好拿最后这句话与他搭讪。” 白蛇似有些恼怒了,不再理会青蛇,向一旁移开了一些,盘成小山般的蛇阵,将头搁在身躯上,双目竟现出极生动的茫然之色。 青蛇见白蛇如此,便没有继续逗它,游动身躯凑上来,将头搁在白蛇的颈项处轻轻摩擦,青白二色的鳞片发出沙沙轻响。 “好了,不再拿你取笑。你的灵觉向来敏锐,往往许多事情还未发生便已提前有了感应。如今既然觉得那和尚面熟,那应是确曾有过些交集。说不定,他上辈子是你的相好呢!” 最后一句话,终究又变成了取笑。 白蛇一记头槌将青蛇在自己身上蹭来蹭去的大头撞开,嗔道:“什么相好?我看到他时,心中感到的只是恐惧和憎恶,即使前世过交集,那也只能是仇人!” “哈哈,好家伙,居然被你一语成谶!” 清朗笑声毫无征兆地在两蛇身后咫尺之地响起。 两蛇身上的青白二色鳞甲片片竖起,腹部与尾部在瞬间爆发出极其强大的力量,将它们的庞大身躯远远弹飞出去,落地时以掎角之势盘成蛇阵,目生寒芒死死盯着方才发声的位置。 出现在它们身后的,正是胡垆与知相主仆两个。 “你,你是方才连渡九次雷劫的人?” 白蛇的修为胜过青蛇一筹,感应也更加灵敏,首先发现了胡垆身上残存的一丝雷霆之力,一颗心不可遏制的砰砰狂跳了起来。 先前它们两个和法海一起在此处遥观了胡垆渡劫的整个过程。 法海作为当今佛门领袖风骚的一代天骄,看到素与佛门有竞争关系的道门出了如此厉害人物,心中是倍感凝重。 白蛇与青蛇则是被彻底吓到,对那渡劫之人的恐惧甚至更甚近在咫尺的法海。 虽然只是尚未化形的小妖,它们也知道能够平趟九重雷劫,一跃而证就地仙的修行者,实力必是强悍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 偏偏怕什么来什么,如今渡劫之人突兀地出现在自己姐妹身边,而且身份是一个据说比和尚更爱降妖捉怪的道士,由不得它不顿时战战兢兢。 听白蛇叫破胡垆身份,青蛇也才反应过来,饶是它素来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倔强性子,此刻身子也有些发软。 另一边被胡垆施法裹挟着横空挪移,瞬间出现在此地的知相在见到这一青一白两条显然已成气候的巨蛇时,同样被吓得不轻。 虽然他已经化形成人,却并非功力火候有多深,而是常居灵台寺大金佛脚下,蒙受佛荫而洗练了妖气的缘故。 眼前的双蛇不仅修行的年份和功力远胜于他,更是他蜘蛛本体的天然克星,乍见之下同样有些腿软,不由自主地便向胡垆的身后躲藏。 胡垆见状哈哈一笑:“你们不必害怕,贫道虽也会降妖除魔,却不会不分善恶见妖便杀。” 双蛇见他神态言语都甚是随和,并不似先前那和尚般,一见是妖怪便痛下杀手,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青蛇忙将一颗硕大蛇头点个不停,道:“是极是极,我们姐妹正是再善良不过的妖怪,刚刚还用自己的身体为在竹林中生产的一个女人遮雨。” 白蛇却想得更多一些,对方既然不欲降妖除魔,还特意前来见自己姐妹,必然另有缘由,于是仍有些忐忑地问道:“道长此来,是否对我们姐妹有所赐教?” 胡垆摇头笑道:“你这小蛇儿休要多心,贫道此来实是为了送你们一桩好处。你们如今都到了化形的边缘,所差的只是一点机缘。贫道既然有缘遇到你们,便将这点机缘赐予你们罢!” 白蛇和青蛇都一下怔住,怎都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好事落在自己头上。 它们都没有怀疑胡垆有什么歹意,毕竟双方实力天差地远,对方完全不必用甚阴谋手段。 胡垆不等它们回神,蓦地低喝一声:“张口!” 这一声喝中,蕴含着“醉龙八音”撼魂荡魄的魔力,青蛇和白蛇脑中一阵迷糊,不自觉地就张大了嘴巴。 胡垆将左手一抬,两滴带着馥郁酒香的晶亮酒液从碧玉葫芦中飞出,落入那两张獠牙参差的血盆大口之内。 这两滴蕴含昆仑秘境蟠桃灵气的“醉仙酿”甫一入口,即化作两道温醇暖流沿喉咙流入体内,在瞬息之间将它们的庞大身躯来回冲刷几遍。 两条蛇都被足以醉倒仙神的强大酒力弄得晕陶陶忘乎所以,本能地就地一滚,已变成两个风华正茂、姿容绝美的窈窕女子,身上的青白鳞甲变成完美贴合曼妙体态的青白二色的裙衫。 等到她们头脑稍稍清醒一点,回头再找看时,胡垆和知相已经如来时般无声无息地消失。 第二百八十一章 永州之野,捕蛇之民 胡垆之所以赐青蛇和白蛇这一份福缘,主要考虑到因为自己从法海手底抢下知相这只小蜘蛛,也便没有了法海将知相那串凝聚了佛荫的念珠转赠双蛇的情节。 以胡垆观察所见,眼下的青蛇和白蛇距化形还都差一些火候,而那串念珠应该是恰好能弥补她们不足的关键之物。 他虽算不上什么正人君子,却也不好意思对耽误双蛇这一机缘的事情视而不见,而且此事不过是举手之劳,也便由着自己心意顺势做了。 了结了此事后,胡垆便不再逗留,径自带了知相往南方而去,打算探一探那位国师太阴真人的根底。 这路上他却不再使用法术神通赶路,而是弄了一辆马车不紧不慢行驶,一路走一路观察这一方世界的风土人情。 因天子渴慕长生,朝廷不修德政,如今天下百姓时时刻刻都处在水深火热之中,在一干贪官污吏敲骨吸髓的盘剥下死走逃亡,日子过得惨不忍睹。 自古以来正邪都是此消彼长,所以才说“国之将亡,必有妖孽”。 随着大唐国势急剧衰微,国运龙气已不足以压制诸般妖魔邪祟,天下各地多有妖魔活动。 在妖魔之中,如白蛇、青蛇、知相这般良善者实属异类,更多的是视人类为食物和玩物,多有用各种手段肆意戕害生灵者。 胡垆一路行来,但凡见到受苦受难的百姓,总要竭尽全力加以救助,即使不能消除祸乱之源,也会解其燃眉之急;至于那些沾染血腥冤魂的妖魔,则必是施以霹雳手段令其形神俱灭。 如此一来,他一路走一路扶危济困、斩妖除魔,却是将“太上道”掌教太朴子胡垆的名号宣扬了一路,民间已经有不少百姓自动转为“太上道”信众。 前后用了数月之久,胡垆和知相主仆两个才终于走到永州境内。 只是他们走得固然不算快,那有大队人马随行的太阴真人行程更慢,据说还要月余光阴才能抵达。 一直到唐代,江南之地也还没有得到充足开发,地理偏南远离中土的永州更是朝廷用来贬黜流放官员的荒蛮之地。 一代文学大家柳宗元便是在当朝皇帝李纯即位之初被贬为永州司马,于此地僻人稀却有无数山水胜境的荒远之流连了整整十载,留下数以百计的诗文佳作后,数年前才终于被召回长安,但旋又被贬为柳州刺史。 胡垆历经数世,洞彻世态人情,早不会再以简单的是非对错评判李纯贬谪柳宗元之事,却总还是颇为欣赏柳宗元的诗赋文章,尤其喜欢他那些清深意远、疏淡峻洁的山水闲适之作。 此刻既然来到永州,一时间又无事可做,胡垆便依照柳宗元“永州八记”文字所载,将空寂无人山野的那一处处幽美景致游赏了一遍。 这一天,主仆二人找到了“永州八记”中最脍炙人口的《小石潭记》描写的那处无名小潭。 胡垆观四周竹树环合之清幽,闻流水淙如鸣玉之悦耳,睹潭水澄清明澈之空灵,赏游鱼往来翕忽之从容,一时不觉心旷神怡,便在潭边的一块青石上半倚半坐,拿了碧玉葫芦浅酌里面收藏的美酒。 知相却没有这份雅兴,倒是有些眼馋潭水中那些自在畅游的肥美。不过他是万万不敢扰了自家老爷这附庸风雅的兴致的,虽然百无聊赖也只能老老实实侍立在一旁,不多时便有些昏昏欲睡了。 蓦然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不多时便到了小石潭附近。 胡垆似毫无所觉,仍自顾自的以美景佐酒自斟自饮且享欢愉。 知相则立时精神一振,循声定睛望去,正看到一个手持五尺长杆的中年汉子疾步而来。 这汉子四十余岁年纪,朴实的面容上满是生活重压凝结而成的沧桑之色,但一双眼睛炯炯有神,顾盼之间熠熠生辉。 他脚步轻盈而迅捷,犀利的目光一直地上的乱石荒草中扫视,似乎在寻找着什么东西,看到小石潭边居然有人,脸色登时变了一变,急忙抬起左手打个手势,施以胡垆和知相都保持安静不要移动。 其实不要说胡垆,便是知相也早已经发现对方要寻找的东西。 见此人心地不错,知相便有心帮他一把,笑嘻嘻地指了指脚前三尺之处的一丛荒草。 那汉子目光一凛,凝神细看时,正看到草丛中隐伏的一条黑影,脸上神色愈发凝重,再三做手势要知相一定不要移动,自己则轻手轻脚缓缓上前。 等走到那草丛近前时,他的动作倏地由缓转疾,右手那根顶端带有丫杈的五尺长杆闪电般探出,死死按住那条黑影的颈部七寸要害。 那黑影被按住之后,立即拼命挣扎起来,却是一条体长四尺的白纹黑蛇。 汉子俯下身去,探出左手,用三根手指捏住黑蛇七寸,然后松开木杆将它提了起来,放进腰间用竹篾编制的细颈竹篓,仔细封好顶部的盖子,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转头望着知相道:“这小哥儿的胆子也太大了,明明已看到毒蛇,怎地还浑不在意?若是被它咬了一口,那可是七步即倒无药可医的!” 知相却只撇了撇嘴没有说话。 这并非他不知对方的好意,实是这条蛇刚进入百步之内,他便已经察觉。 然而他害怕青蛇和白蛇倒也罢了,如何会将这么一条小蛇放在心上,自然是懒得理会。 一直等这黑蛇不知好歹地爬到身前三尺的范围内,他才稍稍放出些百年“大妖”的气势,不动声色地震慑住黑蛇,令它缩在草丛中瑟瑟发抖。 胡垆见那汉子有些尴尬,便收了葫芦起身,先在知相后脑勺轻拍了一掌,然后向着那汉子含笑道:“这孩子向来粗枝大叶,哪知方才已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贫道且代他谢过施主的救命之恩。” 见是胡垆这位道人和自己说话,汉子不敢怠慢,急忙打个躬见礼道:“道长言重,小人万不敢当。” 胡垆见对方捕蛇手法纯熟老道,应该是惯从此业,便随口攀谈询问了一些情况。 等到说起话来,他才有点惊奇的发现,这汉子竟也是位“名人”,就是柳宗元另一名篇《捕蛇者说》中提到的那位蒋氏捕蛇者。 这汉子自言家中排行第二,故以蒋二自称。他祖上传下捕蛇的手艺,专门捕捉可以入药的毒蛇贩卖养家糊口。 在祖父、父亲、兄长相继遭蛇吻身亡之后,蒋二本有心弃了祖传事业另谋生计。不合又逢皇帝为求长生而不断加税,而国师又发布以毒蛇抵偿赋税的法令。 蒋二虽明知“善泅者溺”的道理,也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操持祖业进而将其发扬光大,带领着全村人冒死捕蛇以免除赋敛之苦。 如此一来,他所在的村子虽年年都有青壮丧于捕蛇,却能勉强维持温饱,成为永州乃至整个天下的一方“乐土”。 胡垆听得摇头摇头慨叹,只觉蒋二将已改名为“捕蛇村”的家乡视为世外桃源般的乐土,实蕴含了莫大的悲哀与讽刺。 犬吠声骤然入耳,随即便有一条圆头圆脑憨态可掬的土黄色小狗从林木蒿草中窜出,疾奔到蒋二脚下,仰头呜呜不止。 蒋二的脸色立时一变,急忙蹲下来问道:“肚兜,可是阿宣和小虎子出事了?” 这唤作“肚兜”的小狗竟似听得懂人言,当时连连点头,又转过身向着西北方向狂吠。 胡垆见蒋二脸上满是焦急神色,遂暗施“天视地听”神通采听观察,霎时便知发生了何事。 当时他一面安抚住蒋二,一面吩咐知相到西北二十里外,尽快将哪里的两个人带回来。 知相答应一声,当即足踏虚空如飞而去,一旁的蒋二及小狗“肚兜”则都被惊得瞠目结舌。 第二百八十二章 药王秘技,夺命九针 知相来去如风,片刻间便用双手提了两个人回转到胡垆面前。 他带回的是两个年龄都在十七八岁的青年男子:左手之人的面相与蒋二依稀有几分相似,此刻已双目紧闭面如金纸,看来情况颇有不妙;右手之人生得眉清目秀,满脸都是焦急之色,正在知相手中拼命挣扎,嘴里不停大喊“快放下我,不要耽误我救人”之类的话。 等到知相将两人放下,后者看清蒋二也在现场,只匆匆说了一句:“二叔,虎子被‘七步倒’咬了!”随即便俯下身去救治另一个青年。 蒋二听了这句话,登时眼前一黑险些当场晕倒。 这名唤“蒋虎”的青年,正是他膝下唯一的儿子。 他原本已经想好,只要自己能走能动,便绝不肯让儿子也从事捕蛇行业,怎都要护好蒋家的这一脉香火。 但蒋虎见村中青壮都外出捕蛇以抵偿那苛繁赋税,用自己的一时之险换取一家人的长久安宁,便想若是自己任由年岁已不小的父亲去捕蛇,而自己在家坐享其成,不知要被多少人在背后戳脊梁骨。 因此,他几次三番向父亲请求加入捕蛇队,到后来甚至不惜以绝食表明决心。 蒋二拗不过儿子,最后只能答应了,今天正是首次带他入山林捕蛇的日子。 作为村中捕蛇队的头领,他在分派任务时稍稍以权谋私了一下,将儿子与本村一个唤作许宣的青年安排在一起。 许宣这后生善良至近乎迂腐,总说即使是剧毒之蛇,只要不曾主动侵犯人类,人类便不该肆意捕杀它们。所以是宁肯冒着更大的风险,攀援危崖绝壁去采摘一些珍贵草药贩卖换钱,从不肯为了减免赋税而去捕杀毒蛇。 不过大家都不敢因此便轻视许宣,只因他少年时曾有奇遇,如今不仅身手异常轻捷矫健,全村的后生无一人可及,又有一手精妙医术,村中有人患病受伤,都要依赖他诊治。 不仅如此,许宣还一直在下功夫调制解毒药剂,可以化解寻常蛇虫之毒,极大避免了村中捕蛇队可能出现的伤亡。 目前他已开始研制针对永州特产“七步倒”毒蛇的解药,只可惜一直没有太大进展。 在蒋二想来,将儿子和许宣编成一队,在安全上应可得到最大的保障,岂知他竟如此倒霉地第一次参加捕蛇便遭了蛇吻,偏偏还是许宣尚无法化解的“七步倒”之毒。 想到因捕蛇而死的祖父和父亲,再看看已奄奄一息儿子,蒋二心中如同刀绞般剧痛,身上再没有半分气力,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 此时的胡垆已经准备出手了,以他如今地仙级别的神通法力,便是蒋虎已经毒发身亡,也有的是手段令他起死回生。 但看到许宣用来救治蒋虎的手段时,他罕有的心神激荡,面色剧变,停下了准备在暗中施展的救人手段,只是怔怔地在一旁看着。 许宣方才已挽起了蒋虎右边的裤腿,露出一截变得漆黑如墨、肿胀发亮的小腿。 他在身前放了一个打开的小木匣,先后从匣中取出八只长短形制各有不同的银针,接连使用了八种各具玄妙的手法,一一刺入蒋虎腿上的八处穴位。 在用针的同时,他还不忘柔声安慰早已心丧如死的蒋二:“二叔先不必绝望,这次虎子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蒋二宛如落水之人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从地上一跃而起抢步上前,却又不敢靠得太近以免影响了许宣施救,颤声问道:“阿宣,你是说这‘七步倒’之毒还有解?” 许宣颔首道:“或许是虎子命不该绝,我近来恰好想到一个可能化解‘七步倒’之毒的法子。有人指点我说‘凡毒蛇出没之处,七步之内必有解药’。所以我这些天一直在仔细观察‘七步***性,终于发现它在吞噬了自己毒毙的猎物后,常会去吞咽这种植物……” 说到此处,他先将第九支银针插在蒋虎小腿上两个显然是蛇牙咬出的伤口上方,然后便有许多粘稠的黄色脓水从伤口不断流出,而后从随身的竹篓中取出一株植物举到蒋二眼前。 蒋二见这植物根茎粗短,表面覆盖着一层膜质鳞片,叶片呈长圆形,边缘形如锯齿。 他满怀希望地望着许宣:“阿宣,你的意思是这东西便是‘七步倒’之毒的解药?” 许宣用力点头,脸上神色甚是欣喜:“此刻我已有七成的把握,先前已经挤出这药草的汁液喂虎子服下,果然遏制住了他体内的毒性,使毒气不能攻入心脉。方才我已用针逼出他体内的毒素,稍后再将这药草捣烂外敷,必然可以清除余毒!” 一边说着话,他一边在旁边捡了一大一小两块石头,在小石潭中清洗干静后,将药草放在大石头较平整的一面,用较小的石头反复捣击。 等他将药草捣成烂糊状,蒋虎腿上的伤口已经不再流出脓水,小腿表面虽还有些黑气笼罩,却已不似先前那般如同墨染。 许宣先拔出那九支银针,用一块干净的麻布将蒋虎伤口附近擦拭干净,将药糊浮在伤口上面,再用另一块干净麻布包裹起来,而后抓起蒋虎的手腕仔细诊了诊脉象,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先将一直乖乖蹲在身边看他救人的小狗肚兜抱了起来,随即转头向蒋二笑道:“二叔可以放心,虎子应该没事了!” 即使许宣不说,蒋二也从蒋虎恢复血色的脸颊和渐渐均匀的气息看出征兆,大喜之下向着许宣纳头便拜:“阿宣,二叔这辈子都忘不了你这份恩情!” “二叔你作甚?这岂不折煞了我这做晚辈的!” 许宣吓了一跳,急忙扔下肚兜去搀扶蒋二。 蒋二脸上老泪纵横却又欣喜无限,说什么也要许宣受自己一个大礼。 许宣则拦着蒋二只是不许。 两人正争执不下时,胡垆已走上前来,先将因被主人弃置在地上而不断咕哝的小狗抱了起来,在轻轻抚摸它后颈安抚的同时,也借以稍稍平复自己激荡如沸的心境,而后带着有些僵硬的笑容向许宣问道:“敢问这位小哥,你这逼出蛇毒的‘夺命九针’和寻找解药的法子,是跟谁学的?” 他之所以心境失守不复素常的淡静平和,只因为这“夺命九针”正是他妻子程灵素传承自毒手药王的独门秘技! 第二百八十三章 仍为药王徒,不改济世心 听胡垆一口叫破自己所用行针之术,许宣大为惊讶,当时呆了一代。 一旁的蒋二感念许宣对儿子的救命之恩,有心在外人面前替他扬名,当即抢着道:“这位道长有所不知,这后生名唤许宣,虽然年岁不大,却是咱们这十里八乡有名的小神医。而且他的医术并非从师或家传,而是得了神授。 “说起来阿宣这孩子命苦,十岁上父母便双双染病而亡。当时他立志要学习医术,令时间少一些因伤病而引发的惨剧,只可惜他一个乡下少年,又哪有门路去拜师学医? “后来这孩子竟发了痴,三步一拜、五步一叩到附近山上的药王庙里,认了庙里供奉的药仙娘娘作干娘。要说年年岁岁去拜药仙娘娘,为自家儿女认干亲的人也不少,偏偏就只有阿宣这孩子得了药仙娘娘的垂怜,当真托梦传授他医术。” 说到此处,蒋二转头对许宣道:“阿宣,方才你说有人指点你寻找解毒药草的法子,想来定是药仙娘娘再次显灵给你托梦了罢?明天我一定带着虎子去药王庙,敬献香火祭品酬谢神恩。” 许宣见这位平时算是稳重寡言的蒋二叔开口便滔滔不绝,差不多将自己的底细卖个干干净净,脸上又是无奈又是尴尬。 在他想来,自己的际遇实在有些离奇,这位道长听了,说不定会将自己当作招摇撞骗蒙蔽乡邻的神棍。 此刻胡垆的脸色却当真有些古怪,方才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施展了“天视地听”神通,很快便看到了数十里外果然有一座高山上的悬挂“药王庙”匾额的古庙。 庙中神殿的主位上供奉一位有龙虎拱卫的老者,再细看神像前牌位上的题字,正是那位鼎鼎大名的“药王”孙思邈。 在孙思邈的神像一旁,还有一尊陪侍的白衣女子神像,虽然只是木胎泥塑面貌不甚清晰,但胡垆仍是只看了一眼,便将其与一直深藏心底、历经数世而愈发清晰的倩影重叠归一。 胡垆凝神看了半晌,才收了神通转过头来,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了许宣一番,最后仍想再确认一下,便问道:“许小哥当真是得到那位药仙娘娘认可的干儿子?” 许宣以为他当真怀疑自己,只能拿出最认真最诚恳的态度,拱手答道:“道长明鉴,小子虽年幼无知,却也晓得礼义廉耻,万万做不出上辱神明、下欺本心之事。” “好小子,”胡垆陡然哈哈大笑,“既然如此,不管将来会有怎样的麻烦落在你身上,贫道都护定你了。走,咱们一起去见一见你那干娘!” 说罢,也不问许宣是否同意,左手仍抱着小狗肚兜,右手则扯住许宣的手臂腾空而起,化作一道流光飞向那座“药王庙”。 “老爷等等我!” 知相不知自家老爷突然发了什么癫,竟连自己这忠心又贴心的随从也不理了,急忙大呼小叫着跟着升空紧追了下去。 蒋二先前已见了知相显露飞行之能,此刻倒也没有太过惊讶,只是有些艳羡的自语道:“这位道长果然也是仙道中人,阿宣此去定然能得到极大的好处。唉,这孩子如此好命,将来一定是个有出息的,只可惜我家中只有一个儿子,否则……” 胡垆飞行如电,只一瞬便到了药王庙门前。 他放开因首次尝试飞行体验而有些目眩神摇的许宣和小狗肚兜,当先大踏步进了庙门,入正殿来到那“药仙娘娘”的神像面前。 许宣在门外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举步走了进来,小狗肚兜则亦步亦趋跟在他脚边。 “今后贫道也唤你做‘阿宣’了,你既然拜了药仙娘娘做干娘,可知道他生平事迹?” 听到胡垆这问题,许宣先依次向上面的药王爷和药仙娘娘郑重施礼,然后认真地答道:“永州地处险远,消息闭塞,干娘在其他地方的事迹我知道的不多,只大约了解她生于武周年间,幼年时得药王爷青睐收为弟子,师徒二人辗转天下,济世活人,功德无量。期间他们便曾到过永州,化解了一场极有可能令永州十室九空的瘟疫。永州百姓感念这师徒的恩德,便募资修建了这座庙宇。” 胡垆轻轻叹息,低声自语道:“她仍是这般慈悲心肠,难怪……” 他已经确定这位“药仙娘娘”便是自己的妻子程灵素无疑,而且断定她虽经历轮回,却并未失去前世记忆。 而胡垆凭借如今的眼界见识,也可大约猜度出其中缘由。 当年他于鹿鼎山斩断清廷龙脉,溃散的龙脉气运虽大多被自己手臂上的神秘葫芦印记吞噬,却也该有一些落在身边的程灵素身上。 到后来自己推翻清廷建国称帝,程灵素作为母仪天下的皇后,也在令这一份气运不断壮大。 此外,程灵素还曾借身份便利广罗医道典籍及人才,群策群力实现了整个国家的医疗水平的飞跃式发展,全国人口平均寿命得以整体提升。 正是凭着如此泽被苍生的大功德,程灵素才能在去世之后,不仅以皇后身份配享太庙,还被天下医者捧上神坛,与神农、扁鹊、华佗、张仲景、孙思邈等先贤一起享受后世医者的祭拜香火。 有龙脉气运加身,又有无量功德相伴,程灵素能在轮回中留存前世记忆,也便不足为奇。 眼前这尊程灵素的神像既然能够回应许宣,认下这个有志以医道济世的少年做义子,可见她已经踏入修道之途。 不过胡垆也想到其中的一点怪异之处。他由北向南一路行来,途中也见过几座药王庙,里面却都只供奉了一个孙思邈,否则也不至于到如今才知道程灵素的存在。 “此中缘由,只能向素妹当面问个明白了……” 一面想着,手上已开始有了动作。 他先在点了三支线香插在香炉中,而后依照三卷天书中记载的“驱神”之术连捏了几个玄奥法诀,心中默诵凭借香火愿力沟通神明的真言咒文,最后向着神像微微躬身,口中喝道:“为夫胡垆在此,娘子还不现身,更待何时!” 第二百八十四章 白鹿福地,火龙丹经 修道之“地仙”境界,与胡垆所历上一世界中的“陆地神仙”,其实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 在那个真正的地仙之境已经绝迹的世界,所谓“陆地神仙”,不过是对境界圆满却又进无可进的阴神鬼仙的一个特定称呼。 地仙之所以称为“地仙”,其中自有一番道理。 地仙历经九重雷劫,将阴神洗练纯净后凝聚一身修为结成金丹。 这一颗金丹不仅能锁住地仙生机,令其不会再随时光流逝而流失元气生机,得享长生久视,也能夺天地造化、侵日月玄机,令其窥得某种大道本源法则的些许奥秘。 若再有缘寻到一处地底汇聚灵脉的风水宝地,地仙便能凭借这一点法则之力,依托地底灵脉开辟一方依附现实世界而存却有自成空间的“福地”。 地仙之福地,虽远不及天仙开辟的“洞天世界”完整和广阔,其中却也拥有凝聚灵气以助修行,抵御外敌以安身立命等妙用。 在岳阳之野,有一片属于洞庭湖水系的沼地,因早年曾有人见异兽白鹿出没其间,故此名之为“白鹿泽”。 据当地老人回忆,白鹿泽中原有一座数里方圆的孤岛,疑为那白鹿的栖居之地。 曾有官员为巴结皇帝,遣人深入白鹿泽寻找白鹿踪迹,打算捕捉来作为瑞兽献上。但泽中林木深茂,到处是深浅难测的泥沼水潭,那座孤岛又似乎并非固定在一处,位置变幻不定,以致平白消耗许多人力财力而仍是一无所得。 到后来,那孤岛连同岛上生活的白鹿干脆彻底消失,自此白鹿泽便徒具其名而再不见白鹿踪迹。 其实那孤岛仍在,只不过已被一位地仙从现实世界的空间隔离出去,化作属于自己的一方福地。 经过那位地仙的改造,这一方小小的空间内灵气浓郁充沛。包括一头白鹿在内的许多珍禽异兽自在畅游,药圃中种植的各种灵药仙草欣欣向荣。几间木屋居中座落,屋后有果树掩映,叶间结四时不落灵果;屋前有花丛点缀,枝头绽经年不谢之花。神仙福地,莫过于此。 今日,有客人拜访这一处福地的主人,主人迎客后让到室内落座奉茶。 宾主双方皆是姿容绝世的仙子:主人白衣胜雪,温婉娴静,正是重生于此界的程灵素;宾客彩衣如霓,英姿飒爽,说来也是一位后世有名的人物,却是八仙之一的何仙姑。 何仙姑本名秀姑,武周年间降生于永州。 她幼年时体弱多病,有缘得遇孙思邈和程灵素师徒,经他们妙手调制后才恢复康健,也因此与当时还年少的程灵素成为好友。 后来何仙姑经八仙中的铁拐李点化踏入修行之途,与程灵素的情谊也得以经年累月延续下来。 这位仙子是个不让须眉的急性子,接过茶盏后也顾不上喝,随手放在身边的小几上,皱眉问道:“灵素姐姐,小妹听说赤嚣那厮又来纠缠了一回?” 程灵素神色恬静,淡然微笑道:“有劳阿秀关心,确有此事。不过我这白鹿福地有自家祭炼的‘百毒寒光障’守护,他也不敢轻易触犯,只是在外面聒噪了一阵便自去了。” “这厮竟没完没了,当真可恶至极!”何仙姑愤然作色,“当初他父亲昆明池老龙被胡僧假祈雨之名,借来大唐王朝气运镇压,眼看便要遭剖颅取脑的惨祸。尊师孙真人一念之慈出手救下那老龙性命,老龙也知恩图报,奉上偶得的火龙真人所著丹经。如今时过境迁,孙真人飞升仙界,老龙寿尽陨落,那赤嚣却来追讨丹经,说当初只是‘借’而并非‘送’,简直无耻之尤!” 程灵素秀眉微蹙,轻叹道:“若只是丹经,也不是不能还他,偏他另有非分之想……阿秀,你的担心我明白。但我任他闹了三次,是顾念着师父与昆明池老龙的一段渊源。若他不知好歹继续纠缠,我必然会给他吃些苦头。” 何仙姑鼓掌笑道:“好,这才是我知道的灵素姐姐呢!” 便在此时,一句话以香火愿力为媒介,瞬间从千里之外传入程灵素的心底:“为夫胡垆在此,娘子还不现身,更待何时!” “呀!” 她口中低声惊呼,花容失色,倏地从座位上起身。 因为心神激荡动作过大,衣袖拂过时将小几上的茶盏带到地上摔得粉碎。 “灵素姐姐?” 何仙姑吃了一惊。 她与对方相识多年,还从未见过素来娴静恬淡,似乎泰山崩于前亦面不改色的好友如此失态。 程灵素却不顾上这些,只匆匆说了一句:“阿秀你且在此稍待,我有事要失陪片刻。” 说罢竟不等对方回应或追问,疾步出了房间,在门首扬声叫道:“飞雪!” 一道白影裹着一团疾风停在白衣仙子的身前,却是一头体型较寻常马匹还高大几分,头生丫杈双角,遍体短毛欺霜赛雪的白鹿。 程灵素侧身斜坐在鹿背上,抬手在白鹿双角之间轻轻一拍,低喝一声:“走!” 白鹿的四蹄之下登时有风云涌现,托着它的身躯扶摇而上,穿过一层无形的屏障后脱离那一方福地空间回归现实世界,足下云烟缭绕笼住全身以免惊世骇俗,而后便如一朵白云般似缓实疾地向永州方向飞去。 千里之遥,倏忽而至。 等到白鹿从空中降下,落足在那座药王庙外时,胡卢已经从庙里走了出来,向着呆呆地坐在鹿背上星眸含泪的程灵素伸出右手,轻唤一声:“素妹!” 听到这久违的称呼,程灵素破啼为笑,从白鹿背上飘然而下,移步上前将纤细素手放在胡卢宽厚的手掌中任他紧紧握住,口中也如旧时般唤了他一声:“大哥!” 而后彼此四目相对会心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他们从相识相恋到后来做了一辈子夫妻并生育了满堂儿孙,如今又各自经过漫长的修行岁月,虽然彼此仍是风华正茂的体态容貌,心境却终究不复少年激情,即使久别重逢,也拉不下脸来弄出甚惊天动地的场面。 “你,你……你们……” 许宣此刻正是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看到这一幕时,下意识地先扭头望一望庙里的“药仙娘娘”,再转回头看一看与胡卢执手相望的程灵素,登时呆若木鸡。 胡卢此刻心情大畅,仍拉着程灵素玉手转回身来,摆出个大马金刀的姿态哈哈一笑道:“小子,你干老子和干娘当面,快上前来磕头见礼,自有你享之不尽的好处!” 第二百八十五章 是若可忍,孰不可忍? 看到许宣瞠目结舌呆若木鸡的窘态,程灵素对丈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的恶趣味报以无奈轻叹,微笑着开口问道:“阿宣,那能解‘七步倒’蛇毒的药草,你可在其出没之地寻到?” 听到这一问题,许宣终于回过神来,并确定眼前这位望之不过双十年华的白衣仙子,正是多年来在梦中教导自己医术却总看不清面目的“药仙娘娘”,心中登时涌出无尽孺慕之情,不由自主地红了眼圈。 他急忙快步上前在程灵素面前拜了下去,梦中相见时的称呼自然而然脱口而出:“干娘!” 程灵素含笑颔首,当年她偶然通过与庙中神像感应到一个失怙童子的虔诚祈愿,一时触动矜悯之情而显化了一点异象,算是同意给这孩子一个义子螟蛉的名分。 此后的这些年里,她虽只偶尔施法托梦指点这干儿子医术,又传授他一些导引练气之术以强身健体,却也渐渐地认可了这个心地纯良赤诚的孩子,已萌生出将其接引入师门、传以衣钵的念头。 只是近来她自己有麻烦事缠身,不愿将尚无修行根基的义子牵扯进来,所以才暂时搁置此事。 等到许宣向自己施礼之后,程灵素指着身边的胡垆笑道:“阿宣,这位道长确实是干娘的道侣,你也来见一见罢!” 许宣倒也没有迟疑,当即转个方向又向胡垆拜了一拜,但拜完之后张口努力尝试了好几次,才终于将一声极轻微的“干爹”叫出口来。 “好孩子!”胡垆眉开眼笑,大手一伸将许宣拉了起来,又拍拍他肩膀道,“这一声‘干爹’绝不会让你白叫,为父这里有……住手!” 他的话才说到一半,陡然转作一声厉喝,脸上神色随之一变。 伴着喝声,八口造型古朴的三尺长剑从他悬于左腕的碧玉葫芦内飞出。 此刻,原本望着胡垆背影追赶的知相正面临巨大危机。 一对造型如含苞莲花的硕大金锤挟了泰岳之力、雷霆之威,凶狠无比地向着他的一张惨白小脸落下。 蓦然间,八口长剑自天外飞来,或正或斜或直或曲,各自沿着不同的轨迹向着那铜锤的主人周身穿刺,用得却是“围魏救赵”之策。 那使锤之人见八口剑皆非凡物,来势中又隐含着极玄妙的变化,令她心中大有惊悸之感,当时也不敢怠慢。 所幸她落下的双锤看似凶狠,其实是以威吓为主,暗中留有余力,因此得以从容变招,转向彼此撞击。 随着双锤互击的一声轰然大响,那锤头竟轰然炸开爆成漫天金色莲花花瓣,重重叠叠地化作一个巨大圆球,将她周身笼罩其中。 那八口长剑刺在莲瓣之上,登时迸发出一连串璀璨火花,却终究不能破开这一道防御。 这些莲瓣的功用绝不止于守御,旋即便又向外倒卷而出,要将那八口长剑困住。 八口长剑灵动如神,忽散忽聚分合自如,于满天莲瓣中纵横穿梭,寻隙而入击刺劈斩。 便在双方瞬息间交手数合之后,胡垆已携了程灵素赶到现场。 “老爷救命!” 劫后余生的知相见救星驾临,口中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大叫,连滚带爬地逃去胡垆身边。 “大哥、阿秀,你们都快停手,是自己人!” 程灵素一眼认出正与胡垆隔空斗法的是自己好友何仙姑,急忙出言喝止。 胡垆抬手隔空虚引,八口长剑轻松摆脱莲瓣纠缠,如飞鸟投林般钻入他藏在袖中的葫芦内。 何仙姑则举起两根光秃秃的锤柄,空中的莲瓣纷纷攒聚在锤柄顶端。随后她将双锤并在一起,化作一支并蒂莲花,花瓣娇艳欲滴娇,竟似是刚刚采摘下来。 程灵素上前挽住何仙姑手臂,含笑问道:“阿秀你怎么会在这里?方才又是怎么回事?” 何仙姑笑道:“方才姐姐你走得匆忙,小妹只恐你有什么为难之事,便随后追了过来。走到此处时,正遇到那只小妖。他也不知是做了甚亏心事,远远地看到我转头便逃。我自然不能轻易放他离开,于是追上来出手要将其擒下仔细查问一番。岂知……姐姐,那边的道人是谁?你匆匆忙忙便是要来见他吗?” 程灵素和胡垆是正经的老夫老妻,倒也没有甚忸怩羞涩,挽着何仙姑回到胡卢面前,大大方方地道:“阿秀来得正好,姐姐为你做个引见。这便是姐姐前世的夫君,俗名胡垆,道号‘太朴子’。大哥,这是我今世结交的好友何秀姑妹妹,世人都称她作‘何仙姑’。” 修行到了他们这个境界,多少都已窥得一点天地之秘,知道当年有一场大劫令一个完整的巨大世界破碎,才有了如今以地仙界为核心本源,无数大大小小世界环绕拱卫的格局,也知道修行者或破碎虚空,或轮回转世,到另一个世界继续修行之路的事情,所以程灵素也用不着刻意隐瞒自己和胡垆的身世。 至于最后特地加上的一句话,她是隐晦地提醒胡垆这便是后世有名的八仙之一,以免他大惊小怪。 果然,何仙姑得知两人关系后,虽然吃惊不小,却也只是惊讶他们隔世重逢的缘分,并未表现出其他心思。 她惊讶过后,展现出一如既往地大气豪爽,抢先向胡垆施一礼道:“原来是姐夫,小妹有礼了!” 胡垆历经数个世界,后世有名的人物已不知见过多少,一个何仙姑还不至于令他大惊小怪,当时也很是得体地还了一礼。 随后他将躲在自己身后的知相唤了出来,没好气地训斥道:“贫道只说你不可如往日般招摇,却没让你如此猥琐见人便躲!” 知相苦着一张脸向上施礼道:“老爷容禀,小的实在是被那位法海禅师吓到了,唯恐这位仙子也和他一样,见到异类便不分青红皂白下手斩杀,所以想先避一避……” 胡垆也早猜到他心思,闻言摇头失笑,回身先向二女介绍了知相的出身和经历,然后让他上前见礼。 知相先恭敬拜见了程灵素,口称“夫人”,然后仍有些战战兢兢地拜见何仙姑。 何仙姑笑道:“罢了,方才终究是我行事有些莽撞,这一粒补气培元的丹药便算给你赔礼压惊了。” 说话间抬手一样,便有一粒药丸飞向知相。 知相下意识伸手接住,见那药丸色呈紫红,浑圆无暇,散发的淡淡清香沁人心脾,一看便知不是凡品,当时心中大喜,急忙再次施礼拜谢。 何仙姑却想到另外一件事,向程灵素笑道:“姐姐你不愿理会赤嚣那厮,何不请姐夫出手打发了他?” 胡垆一听便知里面有事,当即询问究竟。 何仙姑的一张嘴甚是便给,抢着讲赤嚣纠缠程灵素讨要丹经乃至图谋不轨的事情说了一遍。 胡垆登时便黑了一张脸,心中也只剩下一个念头:“是可忍,孰不可忍!” 第二百八十六章 八剑控场,一口吞江 “龙族执掌行云布雨,镇压天下水脉,江河湖海俱受节制,其中又以东海龙族为尊。但龙族第一强者却非东海龙君敖青,而是钱塘龙君敖炎。 “本朝高宗年间,钱塘君得知兄长洞庭君之女遭夫家泾河龙族凌虐,遂现赤龙本相携雷霆之怒飞临泾河,一战杀生六十万,淹地八百里,泾河龙族一脉就此死尽死绝。 “钱塘君出气后要携侄女回转洞庭,泾河便成了无主水域。那昆明池的赤嚣瞧出便宜,凑到钱塘君面前一番称颂巴结,又痛斥泾河龙族罪有应得。钱塘君见他本体和自己一样都是赤鳞火龙,瞧得有些顺眼,便随口将泾河水域许了给他。 “赤嚣一来扯上钱塘君这面大旗,二来本身的实力也算不差,倒也坐稳了泾河龙君的位子。” 在泾河上空,凭虚而立的何仙姑将赤嚣的来历向对面的胡垆娓娓道来。 在永州那边得知了赤嚣竟对程灵素存有非分之想,胡垆当时七窍生烟,片刻也等不得便要来找他算账。 程灵素见素来深沉稳健的丈夫竟也会“冲冠一怒为红颜”,纵使生情恬淡,心中不由生出几分欣喜。 但她自不肯让丈夫轻易设险,当时将赤嚣的修为境界详细述说一遍,由胡垆判断自己是否有十足胜算,得到他肯定的答复后才放他前来,却又请好友何仙姑随行帮忙压阵。 何仙姑说完自己对赤嚣的了解,郑重提醒道:“姐夫,那赤嚣或不足为惧,但正所谓‘打狗还看主人面’,咱们不得不慎重考虑那位钱塘君的反应。据说他早在千年之前便臻达金丹九转的大圆满境界,只是因事获罪才被困在这方世界,不得超脱以化育元神证得天仙大道。” 胡垆摇头笑道:“阿秀你不必也试探贫道的决心。贫道平生奉行的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今天那赤嚣贫道是定要动一动的,便是钱塘君来了也护不住他!” 言罢扬手,“八景剑”从碧玉葫芦中飞出,沿着泾河水脉,四柄往上游,四柄往下游,瞬间各自飞出五十里后垂直落入水中。 剑身同时轻微震荡,彼此声息气机相迎连为一体,结成“玄都八景剑阵”。 “八门挪移!八相封禁!” 胡垆引动剑阵变化,先演化休、伤、生、杜、景、死、京、开八门,挪移乾坤,将百里河道上行驶的所有船只凭空挪移到更上游或更下游的河面;又演化天、地、风、雷、失、火、山、泽八相,混成天地,将夹岸数里、上下百里的一段河道尽都囊括其中。 何仙姑看得眼皮直跳,心道这位姐夫看上去富态和气,不料竟是个杀伐果断的狠人,看他摆出的这等阵势,分明是丝毫不做善了的打算。 “药仙子程灵素道侣、太上道掌教胡垆道人在此,泾河龙君请现身相见!” 胡垆声如洪钟大吕,先是在泾河上空回荡,良久不绝于耳,后来又透过河水传向水底,震得原本因早剑阵封禁而静止的河水如沸腾般翻滚激荡。 在水底的一处灵脉汇聚之地,座落其上的泾河龙宫之内,身为泾河龙君的赤嚣在水脉被封禁的瞬间便已有了感应,却因惊惧施术者实力的深不可测而选择了按兵不动。 听到胡垆的这一声喝,赤嚣登时叫苦不迭。当初他是得知孙思邈飞升,以为程灵素失了靠山,才上门讨要那部《火龙丹经》。等见到程灵素姿容绝丽,又打起人书兼收的便宜主意。谁能想到那看上去圣洁清白的程灵素,竟在暗中藏了一个如此厉害的野男人。 他以己度人,知道胡垆定是来者不善,当时更加打定了潜伏水底绝不露面的主意,只盼着对方耗尽耐性自己厉害。 当然,若对方被愤怒冲昏了头下水来闯龙宫,那才是最理想的情况,那时他定要让这牛鼻子知道,为何龙族会被尊为天下水域之主。 但腹黑狡猾如胡垆,自然不会犯如此低级错误。若非知道自己夫君的为人和手段,程灵素也不会放心留在永州。 眼见得自己报出身份后,水中并无丝毫回应,胡垆微微冷笑,低声自语道:“想当缩头乌龟?那也要看贫道是否答应!” 随即便将嘴巴张开用力一吸,下方的泾河河水登时起了一个巨大的旋涡。 只不过这旋涡是反向的,底部大而顶部小。 海量河水连同水中生存的各种鱼虾之类生灵随着旋涡的极速旋转而收缩凝练,到末端处水流已缩得只有手指粗细,那些浑然不知发生何事仍畅游其中的鱼虾更变得微若尘埃,和河水一起源源不断注入胡垆嘴中。 何仙姑亲眼看着被封禁的百里河道水位急剧下降,不多时竟已见底干涸,早被惊得瞠目结舌。 饶是胡垆在结成金丹证就地仙之后,几项天赋神通的威力与前几世相比已是云泥之别,此刻一口气喝下百里泾河之水,也不免有些撑到了。 等到与何仙姑一起落在河床上时,一口水从腹中翻涌上来,他打个饱嗝后吐了出来,落在河床的一处洼地,“哗”得化作一片方圆数亩的池塘,水中还有不少鱼虾游来游去。 “姐夫你……” 何仙姑看得掩口失笑。 胡垆有些尴尬,讪笑道:“阿秀见笑,贫道第一次全力施展‘吞江吐海’这门神通,有些把握不住火候。” 说罢转头望向空无一物并不见龙宫影子都河床,发一声冷笑后抬右手遥指苍穹,口中喝道:“雷来!” 《五雷玉书》掌控雷霆的法诀发动,九道闪烁着炽亮电芒的粗大雷霆凭空出现,如九柄天罚神剑一道接一道垂直轰落,却都没有直接落在河床上,而是轰击在河床上方的一层无形屏障上。 在狂暴的雷霆之力下,这层无形屏障荡起层层涟漪,化无形为有形,却是一个巨大的半球形罩子。其下可见幢幢楼阁亭台,正门上方悬挂一块竖匾,题的正是“泾河水府”四字。 随着第九道雷霆的轰落,这一层隔绝内外自成空间的屏障如遭受重击的琉璃般片片碎裂,其翼护的“泾河水府”也曝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胡垆再次扬声喝道:“泾河龙君,还不肯出来相见吗?” 第二百八十七章 全程吊打,按地摩擦 “胡垆道人,你莫要欺人太甚!” 随着一声暴喝,一个赤发红袍、体魄魁伟的青年男子凭空出现在胡垆与何仙姑面前,脸上神色甚为难看。 胡垆淡然道:“泾河君三番五次到贫道山妻门前胡闹时,可曾想过什么叫做‘欺人太甚’?” “你……” 赤嚣的一张脸涨得通红,双目几乎要喷出火来,但想到对方展露的神通法力,终究硬生生吞下这一口喷薄欲出的怒气,竭力放缓声调道: “你闹这一场,已落尽了某的颜面。只要你就此离开,某可以不与计较,今后大家井水不犯河水。” 胡垆哈哈一笑,转头向着何仙姑道:“阿秀,方才贫道说自己奉行的准则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其实后面还有两句未来得及说——‘一旦犯人,斩草除根’!” 此言一出,赤嚣心中再无侥幸之念,登时激发起强自按捺隐忍的怒火与凶性。 他瞋目暴喝:“你真当某这泾河龙君是泥捏的不成!” 喝声出口的同时,他双手仍藏于广袖之内,背后却凭空探出一只表面弥补赤色龙鳞且笼罩熊熊金红烈焰的狰狞巨爪,向着胡垆与何仙姑兜头便拿,巨爪阴影笼罩了方圆数亩之地。 何仙姑已知胡垆法力深厚且神通手段极多,又将自己摆在压阵助威的角色上,因此并未越俎代庖抢先出手。 胡垆果然没有辜负她的信任看重,竟用个“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手段,调动“焚天焱龙”化身之力,同样在脑后幻化出一只笼罩炽烈火焰,大小形状都差相仿佛的巨爪,反向上方抓出,五根趾爪与对方交叉相扣。 恐怖的巨力与足以销铁融金的烈焰在双爪之间做了数息最激烈的角逐,随即便清晰地分出来优劣。 胡垆幻化的龙爪一点一点扳得对方龙爪翻转落在下方,两只龙爪上笼罩的火焰也开始向赤嚣一方蔓延。 此刻赤嚣心中的惊骇实是无以复加。 若胡垆用的是其他神通倒也罢了,但龙族素来号称水行之中神力第一,他又属赤龙一类,天生便能掌控火焰,而胡垆偏偏便在他最擅长的两项能力上压制了他。 他却不知胡垆的“焚天焱龙”虽然并非真龙,却有上古异宝“火龙珠”和胡垆“御火吐焰”的天赋神通为依托,无论是角力还是斗法,压制他都绰绰有余。 赤嚣感觉自己那只龙爪上的压力越来越重,咬着牙轻晃肩背,再次探出一只龙爪,这一次笼罩的赤色鳞甲外笼罩的却是一层碧莹莹的潋滟波光——若说掌控火焰是赤龙一脉的天赋,那么掌控水流便是整个龙族共有的神通。 这一层波光却非寻常之水,而是赤嚣多年来苦心凝练的癸水精英,每一滴都有千钧之重。 他将之附着在龙爪之上,不仅将爪力强化数倍,更打算以相生相克之理熄了对方爪上火焰。 胡垆已久从容淡定,也再次晃一晃肩背,背后同样再次探出一只龙爪,这次却是调动了另一尊化身“覆海沧龙”之力变化,龙爪表面覆盖的是漆黑鳞片,也和对方一样笼罩了一层癸水精英所化的波光。 一黑一红两只龙爪再次宛若情侣执手般十趾相扣,难解难分。 胡垆的“覆海沧龙”化身却是实实在在的一条真龙,所以这一次的优劣之势分判得更加迅捷,转眼间便将赤嚣的另一只龙爪压制得节节败退,眼看已溃不成军。 赤嚣口中发一声充满愤怒地狂吼,摇身一变显出本相,却是一条体长百丈的赤鳞火龙。 他先凭借庞大身躯骤然发力,将两只受制的龙爪挣脱出来。而后张口喷出无边烈焰,铺天盖地向胡垆和何仙姑落下。随即张开一张城门大小、密排两行人身般长短粗细利齿的巨口,向着胡垆狠狠咬下。 “困兽之斗,何足道哉!” 胡垆大笑着收了幻化的龙爪,先张口喷出滔天巨浪,将映红了半天天宇的烈火浇熄,而后将腰背一挺,运转“法天相地”,变成一个身高六十余丈的巨人,双手盘抱用一记“归藏八印”中最称势雄力劲的“不周印”,重重地砸在赤嚣那颗巨大龙头的头顶。 只这一击,砸得赤嚣五官七窍齐齐喷出三尺火焰,一头栽落河床,砸出一个直径十丈有余的大坑。 此刻他脑中似开了一个全堂水陆道场,钟罄铙钹齐响,眼前有天花乱坠、金星纷飞。 胡垆不容对方回神,一步跨到近前,“不周印”连环三击,如夯土般轰在赤嚣头顶,直打得鳞甲崩裂、龙角断折,一颗龙头再次深陷十丈,口鼻间同时喷出大量岩浆般滚烫的鲜血。 “姐夫,你打算如何处置他?” 何仙姑来到那大坑的边缘,看着下面身躯微微抽搐、已是奄奄一息的赤嚣,仰头向收回双拳的胡垆问道。 胡垆收了神通变回原本的体型,左手乌光一闪,凭空多了一座巴掌大小的黑色殿宇:“这却不急,贫道有的是时间,且关起来慢慢炮制罢了。” 他一面说话,一面施法激发了“囚龙殿”的禁制,将出气多入气少的赤嚣摄入其中镇压起来。 何仙姑一时无语,心中已开始替赤嚣这倒霉的家伙默哀。 打完之后,便该收工。 胡垆先将吞入腹中的百里泾河之水吐了回去,而后收回分布在上游和下游的八口宝剑,足踏虚空伸个大大的懒腰,对何仙姑笑道:“今天这一场架打得还算尽兴,走了!” 当下两人一起回了洞庭湖边的“药仙福地”,程灵素已经先带着许仙和知相回来,做好了一桌丰盛饭菜等候。 见到两人归来,她问起了事情的结果。 何仙姑抢着开口,眉飞色舞地将胡垆全程吊打赤嚣的经过描述一遍,对胡垆的神通法力赞不绝口。 程灵素秀眉微蹙,对胡垆道:“此事恐怕还有些后患……” 胡垆从容道:“素妹放心,那钱塘龙君固然可能有所反应,但我们也不能因此便忍气吞声。若他当真要为赤嚣出头,也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虽不敢夸口可以抗衡这位金丹九转盖世强者,却也不是毫无回击手段。” 第二百八十八章 只手遮天宇,八景演鸿蒙 “呵,小牛鼻子好大的口气,却不知有几分真才实学作为依仗!” 轻笑声中,这句话清晰传入在场所有人的耳内,令众人齐齐变色。 一片巨大的阴影从空中投射下来,将程灵素开辟为“药仙福地”的整座小岛笼罩其中。 众人抬头看时,只见一只白皙如2 伴随着巨手越落越低,庞大的压力铺天盖地而来,其中又蕴含着慑服万类的恐怖气机。 “我……我要现原形了!” 知相小脸惨白地好不容易说出这句完整的话,随即就地一滚变成一个脸盆大小、通体呈灰白之色的大蜘蛛。 与此同时,药仙福地的各种禽鸟走兽连同那只已有灵性的白鹿,也齐齐发出一声哀鸣,匍匐于地瑟瑟战栗。 何仙姑失声惊呼:“是钱塘君,这次遭了,他竟当真为那赤嚣出头!” 虽然脸色难看,她手上却毫不迟疑地将怀抱的莲花法器重新变成两柄金锤,显然决定了要和胡垆、程灵素夫妇共同进退。 胡垆面色凝重,先按住程灵素捏出法诀的玉手,阻止她调动药仙福地禁止阻挡这只遮天巨手,沉声道:“我先试一试这位钱塘君的深浅,素妹和阿秀你们只做好准备随时支援便可。” 程灵素略一犹豫,终于轻轻颔首,又叮嘱了一句:“大哥千万小心。” 胡垆陡然哈哈大笑狂态毕露:“素妹且放宽心,为夫的何时在打架这事上输给旁人?” 言罢,他身形冲天而起,穿过药仙福地的空间屏障后,身躯急剧膨胀到百丈高下,体表泛着一层浓郁的土黄色光华——这才是他如今毫无保留施展“法天象地”“金刚不坏”两大神通时的完全形态。 “螳臂当车,何其愚哉!” 哂笑声中,那只巨手蜷曲其余四指,只将一根食指垂向下方,如一座倒垂的山峰般向着胡垆当头按压。 胡垆声如雷霆:“且看贫道这只小小螳螂,能否掀翻你这辆车!” 双手演化“归藏八印”融合归一后的“混元无极印”,携崩裂天宇、粉碎虚空的湮灭之力,向着那根按落的手指仰天轰出。 指掌交击,万物倏地凝滞了一瞬,而后是一声石破天惊的巨响,地水火风一齐发作。 胡垆一双加持“金刚不坏”神通的手臂扭曲如麻花,百丈巨人之躯坠如陨星,狼狈万分地摔入药仙福地所在的泥沼之内,激起的泥水飞溅十数里。 但巨手的下落之势也停滞了一瞬,那根手指更由下而上节节崩溃湮灭,一直蔓延到手指根部。 “大哥!” 程灵素花容惨淡,当时便要不顾一切地冲出药仙福地。 一旁的何仙姑并未阻拦,反而提起双锤跟在她后面。 “素妹且住,为夫没事!” 已经变回原本体型的胡垆从泥水中飞出,身上却并未沾染半分泥污,连受创的双臂也恢复了完好。 程灵素和何仙姑又惊又喜,依言留在了原地。 “好小子,孤却是小瞧了你。” 透出些郑重之意的声音自天外传来,那只巨手的断指处光影一闪,瞬间又长出一根完好的手指。 “有如此实力,倒也值得孤认真些出手了。” 一言甫毕,巨手平伸成掌型按向胡垆,将不远处的药仙福地也笼罩在内,威势之盛,胜过先前随意的一抓一指数倍不知。 胡垆的左手中现出碧玉葫芦,揭开盖子后高举过顶向下倾倒出一道晶亮酒液,仰面张口承接,咕嘟咕嘟地不停吞咽。 这一次穿越后,他这碧玉葫芦又生出奇妙变化,除了内部空间更加广阔以外,原本分门别类贮藏的美酒居然混融归一,变成一方酒池。 池中美酒之醇香甘冽,比原来葫芦中品质最好的“醉仙酿”还胜出几分,补益元气的效果也有过之而不无极。 此刻胡垆看似往口中倒酒,其实暗中已运转“吞江吐海”天赋神通,只几口便将那一池仍名为“醉仙酿”的美酒喝到见底。 他放下葫芦,满面酒意,醉眼迷离斜睨空中携山岳之力压得越来越低的巨手,右手在葫芦上一拂,八景剑及混虚、冥灵双剑化作十道光华飞射而出,在空中显出本相笔直悬垂。 八景剑分列八方,应和乾、坎、艮、震、巽、离、坤、兑八卦之相;混虚、冥灵双剑居中遥遥相对,分属阴阳二极。 胡垆张手发雷,同时震动十口宝剑,口中喝道:“玄都八景剑阵,开!” 十口宝剑嗡嗡震荡,传出的玄奥波动彼此沟通,灰蒙蒙雾气凭空出现,霎时将整座剑阵笼罩其中。 若有人能看穿笼罩着剑阵的灰雾,便会惊骇无比的发现这座不过十数丈大小的剑阵中竟然隐藏着一个洞天世界的雏形。 尽管它的上下四方都不超过百里之数,内部也只形成了天、地、风、雷、水、火、山、泽等最基本的元素,天空无日月星辰,地上无生灵草木,一片死寂毫无生机,却仍是一个传说只有天仙才有能力开辟的洞天世界。 那不紧不慢按落的巨手并未因剑阵的存在而稍有顾忌,不闪不避地按在灰雾笼罩的剑阵之上,然后无声无息地落入剑阵中隐藏的洞天世界之内。 胡垆目中寒光闪烁,再次张手发雷震动十口宝剑,冷然喝道:“破!” 随着他这一声喝,剑阵中的洞天世界立时崩溃,重归混沌鸿蒙。 原本分化清浊上浮下沉的玄黄天地重新合拢,如两扇巨大磨盘般将天地间的一切,连同那只陷入其中的巨手尽都碾碎变回本源的元气状态。 混虚、冥灵双剑分别蕴含空间、时间之力,以之作为“玄都八景剑阵”的阵眼,一剑开世界收纳万物,一剑毁世界湮灭万物,才是胡垆这一招杀手锏的终极威力。 等到胡垆拥有天仙乃至更高的修为境界,可以在剑阵中开辟的世界足够广阔,毁天灭地亦只等闲。 胡垆抬起左手的碧玉葫芦,空中的灰雾散尽后重新现身的十口宝剑纷纷如倦鸟归巢般钻入其中。 胡垆悠然笑道:“恭喜钱塘君赌赢了,但钱塘君是否要赌一赌贫道还有堪比那剑阵的手段?” 第二百八十九章 洞庭之主,“乘龙”快婿 这人的一句话,正好给各自心有忌惮却有些无法收场的胡垆与钱塘君敖炎送上台阶。 两人都悄悄松了一口气,一个收起掌上的葫芦,一个松开袖中的拳头。 在场众人都循声望去,只见到一对品貌俊雅出尘、俨然神仙眷侣的青年男女御空而来,不多时已到了现场,凭虚站在胡卢和敖炎当中,消解了双方的对峙之势。 这对男女先一起向敖炎施了一礼,口称:“小婿见过叔父。” “自家人不必多礼。” 或是秉性如此,敖炎的话中透着和善之意,一张脸却依然冷着。 回应了一句后,他向着那书生装束的男子道:“子坚,如今你已是咱们这一支龙族的宗主,在这件事上总要拿个主张出来。赤嚣那小家伙奉我的法旨入主泾河水域后,已很是乖觉地向本宗称臣,从大哥在位时便年年纳贡。如今他被人擒拿镇压,咱们总不能无动于衷。” 那男子恭谨地躬身道:“小婿晚来片刻,便是要查清此事前因后果,如今因果已明,也便有了些浅见。” 敖炎冷哼一声:“偏你这般瞻前顾后,究竟要如何处置,我只在此拭目以待!” 男子转回身来,和那女子一起来到胡垆面前,联袂行了一礼后道:“在下洞庭龙君柳毅,携拙荆敖俪,见过仙长。” 听说眼前这位便是昔年仗义传书援救龙女,最终又与龙女喜结连理,留下千古佳话的柳毅,又得知他居然以乘龙快婿的身份,继位洞庭龙君,成为一系龙族支脉的宗主,胡垆也颇有些惊异。 见这位龙君一派谦谦君子风度,与钱塘君霸道恣睢的行事作风大不相同,胡垆便也礼尚往来,打个稽首含笑道:“不敢,贫道胡垆,见过柳龙君及柳夫人。” 柳毅笑道:“在下想与仙长商议些事情,不知是否有幸至府上叨扰一二?” 胡垆略一沉吟,拱手道:“却是贫道失礼,慢待了贵客,如此便请诸位移尊至寒舍一叙。” 当时他引路请柳毅和敖俪夫妇来到药仙福地,却没有招呼敖炎。 敖炎也不以为意,只是一言不发地跟在柳毅身后。 药仙福地内的程灵素已看到这边的情形,早已打开禁制请众人进来。 此刻敖炎与胡垆交手时散逸的威压和余波都有消散,药仙福地的生灵已大致恢复了常态,现了原形的知相也恢复人形。 要说这小妖当真倒霉,短短数日之内,竟接连遭遇法海、何仙姑、敖炎三大地仙级别的强者,而且是或直接或间接地吃足了苦头。 此刻他是十足的惊弓之鸟,连正眼也不敢去看敖炎、柳毅和敖俪,只是低眉顺目地和许宣一起跟在程灵素的后面。 与程灵素见面后,龙女敖俪主动上前见礼,笑盈盈地道:“说起来我们洞庭水府与程妹妹的药仙福地本属近邻,这些年来却疏于拜访,实在是大大失礼了。” 程灵素尚不及回应几句谦逊之辞,一旁心直口快的何仙姑已先冷笑道:“好一个近邻,却不知先前赤嚣那厮几次来我姐姐门前吵闹纠缠时,是否也吵到了贵府的清静?” 谷腋 一句话说的敖俪与后面的柳毅都面红耳赤,敖炎目生寒芒。 胡垆则是在心中竖起拇指,暗赞妻子这位闺蜜果然是为性情中人。 他远赴泾河镇压赤嚣,前脚才到家,钱塘君敖炎便打上门来,若说近在咫尺的药仙福地发生何事而洞庭水府毫不知情,那怎都说不过去。 说来说去,程灵素虽证得地仙,却是势单力孤,又从未展现出足够的实力或价值,还不值得洞庭水府为了她而去压制一位同样拥有地仙级别实力且归属己方的同族。 更有甚者,若方才自己未显露出足以与敖炎分庭抗礼的实力,这夫妇二人是否会出现还在两说。 这无关是非善恶,柳毅既然坐上了洞庭龙君之位,又执掌龙族一脉分支,考虑问题时就注定了要先权衡利害。 但看得透不等于看得惯,尤其事情是落到了自己的头上,所以胡垆丝毫没有为柳毅夫妻缓颊的自觉,只是在一旁笑吟吟地看二人受窘。 柳毅叹息一声,上前郑重向程灵素拱手施了一礼,面上极其诚恳地道:“赤嚣来此生事,愚夫妇确有治下不严之罪,谨此向胡夫人致歉。按说在下实在无颜开口,但赤嚣终究是我洞庭一脉臣属,还请胡夫人周全柳毅几分颜面,将他交由在下来处置。” “你……” 何仙姑当时大怒,这柳毅看起来斯斯文文,谁知竟是个阴险狡猾的家伙。他舍胡垆而向程灵素求情,显然是觉得她看起来更好说话。 胡垆却适时地向她摆了摆手,阻止她替程灵素出头。 自家老婆当然是自家最了解,程灵素虽是心底善良,却绝不缺少心机和手段。 若柳毅不弄心机,只向胡垆诚心致歉,她也不会执意计较此事,说不定还会帮忙劝说胡垆几句——毕竟她从头至尾并未吃亏,反而是赤嚣已被胡垆打得只剩半条命。 如今,这位身居上位后已渐渐将使权术弄心机习以为常的洞庭君,只怕是弄巧成拙。 想到这些时,他倒期待着看程灵素如何发落赤嚣,看这厮的下场比落在自己手中是更好还是更坏。 程灵素略一沉吟,忽地展颜一笑道:“此事容易,大哥且将那赤嚣放了出来。” 胡垆毫不犹豫地取出“囚龙殿”,翻转手腕晃了一晃,已经变回人形却是头破血流、鼻青脸肿的赤嚣从打开的殿门中滚落在地上。 他这地上无力起身,只勉强抬头看了看,等见到敖炎和柳毅时,登时惊喜万分,勉强振作起几分精神,有气无力地叫道:“微臣今日遭此恶道凌迫,请两位君上代为做主!” 见胡垆夫妇加一个何仙姑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自己,柳毅大为尴尬,怒喝道:“赤嚣,孤已查明此事原委,你怎敢再信口雌黄?如今胡道长与胡夫人便在眼前,你还不快向他们谢罪!” 赤嚣还不算太笨,听柳毅言下之意,显然是不会替自己出头得罪胡垆道人。再往深处去想,那位素来性烈如火的钱塘君已经到了,而胡垆道人依然好端端在此,便不难明白洞庭君做此决定的原因。 瞬间想通其中的利害关系后,他当即改了颜色,强自挣扎着起身,努力赔出笑脸向胡垆和程灵素施礼。 程灵素却摆了摆手阻止他说话,淡然道:“先前你敢对我无礼,无非是以为家师飞升之后,我便失了依靠。如今既有洞庭君为你求情,我也不便过分计较,却仍要小施惩戒,以免让人以为我药王门下可以轻侮。我这里有一粒丹药,你只要有胆子吃下去,此事便算一笔勾销!” 第二百九十章 宝青坊,瘟癀伞 “程妹妹,这丹药……” 看到程灵素取出一个小小的黄皮葫芦,揭开盖子后到了一粒黑漆漆的丹药在掌心,赤嚣则面前踌躇之色,一旁的敖俪适时开口问道。 程灵素悠然道:“这丹药的效用恕小妹先卖个关子,但可以保证它绝不会伤人性命。药王门下,修的是济世活人的医道,小妹纵使不肖,亦不敢玷辱师门!” 听她提到师门清誉,柳毅等人便不再怀疑,其中的柳毅悄悄向赤嚣使个眼色。 他虽猜到了赤嚣或许会因这粒丹药吃些苦头,但认为如此了解双方恩怨已是最好的结果,毕竟如今的程灵素身边多了一个几乎能与龙族第一高手敖炎抗衡的胡垆道人。 何况真龙之体百邪不侵,程灵素纵使在这丹药上施加了些古怪手段,也未必就当真能将赤嚣如何。 赤嚣见柳毅已经表态,只能硬着头皮伸出手掌,接住程灵素轻轻抛来的丹药,当着众人的面送入口中吞服下去。 一场纠纷至此算是和平收场,柳毅知道胡垆等人对自己这些不速之客没甚好感,当即识趣地提出告辞。 胡垆连象征性的客气都懒得装,顺水推舟将四人礼送出门。 厌客已去,他们才终于可以享用程灵素亲自下厨烹制的一桌菜肴。 因为心情大好,胡垆特许知相也一起上桌凑个热闹,又取出碧玉葫芦中酒池剩余的“醉仙酿”与大家分享。 大家围着一张桌子团团而坐,说说笑笑,气氛甚是融洽。 后世传说中的八仙都是有名酒中之仙,否则也就不会有“醉八仙”这一路拳法传世。 何仙姑只闻到杯中的“醉仙酿”便知是绝世佳酿,当时双目放光,借着祝贺胡垆和程灵素夫妻重逢的由头,连干了三大杯。 酒逢知己乃是人生乐事,怎奈胡垆在大战钱塘君敖炎时,已经饮了足“醉仙酿”来助长战意,此刻实在没有了豪饮的兴致。 但同为酒徒,他自然知道何仙姑的想法,先陪她喝了三杯尽到地主之谊,而后便将解开了部分禁制的碧玉葫芦交给她,由得她去开怀畅饮。 程灵素不喜饮酒,只是浅口小酌作陪。 至于知相和许宣,便是想要畅饮也没那份本事。 如今胡垆这“醉仙酿”已是补益元气的极品灵酒,其中蕴含的灵气之充沛,甚至达到了地仙境界之下难以消受的程度。 知相有二百余年修为,还可勉强饮下半杯。 至于尚未踏入修行之门的许宣,就只能在嘴唇上略沾一沾,稍品一品味道便罢。 胡垆在宴上问起了那粒丹药的玄妙,这些年他的武功道法都突飞猛进,早年足以与妻子并驾齐驱的医毒之术却渐渐落在后面,如今已看不透妻子用药的手段。 程灵素轻笑道:“近来我打算炼制一件名为‘瘟癀伞’的法宝,既可以用来收纳流散的瘟毒救人,也可以反向施放用以制敌。如今这件宝物的主体正由‘宝青坊’的炼器师打造,过几天便可以取回来亲自添加一种关键材料‘瘟癀丹’,完成最后一步的祭炼。至于那粒丹药,便是炼制‘瘟癀丹’剩下的一点边角废料。” 许宣作为医者,对瘟疫这种事情最为敏感,问道:“干娘,那人吃了这丹药会怎样?” 谷鉹 程灵素若无其事地道:“此丹内中蕴含的瘟毒杂而不纯,凭赤嚣的真龙之躯,只会在一段时间内百病缠身,虽然每天都会出现头疼脑热、上吐下泻之类的症状,但绝不会危及性命。” 许宣又问:“这一段时间会是多久?” 程灵素淡然答道:“这还要看赤嚣的体质和修为,大致该在三十年左右罢。” 此言一出,本就在意料之中的胡垆含笑不语,已有几分酒意的何仙姑拍案叫好,许宣和知相则齐齐打个寒颤,首次认识到这位看上去温柔可亲的干娘和主母的另外一面。 一场小小的家宴尽欢而散,何仙姑恋恋不舍的将已经喝得内部酒池中涓滴不剩的碧玉葫芦还给胡垆,而后告辞乘酒兴御风而去。 程灵素则在问过许宣意见后,正式将其收归门下。 在拜过祖师之后,许宣便成为当代药王孙思邈及后世“毒手药王”无嗔的隔代传人。 程灵素知道许宣放不下那些以捕捉毒蛇为业、终日徘徊与生死边缘的乡邻,于是施法直接将一篇入门修行法诀印入他脑中,又赐下一瓶筑基灵丹,叮嘱了一番修行的注意事项后,便将他送回了永州。 胡垆倒还记得自己欠着这干儿子一份见面礼,又知道他此次回到永州,便该遇上命中注定的缘分和劫数,于是在临别时从葫芦中取了三枚自己以“神霄五雷法”炼制的“五雷玉符”,让他贴身收藏以备不时之需。 等到送走了许宣,胡垆和程灵素这对久别夫妻才终于有时间重温旧梦。 一夜,无话。 转过天来,夫妻两个携手畅叙别情。 程灵素的经历倒远不及胡垆的多姿多彩。 她转世后到五岁时才觉醒前世记忆,因此虽开始显露出一些不凡之处,也只被传颂为有名的女神童而非妖孽。 后来孙思邈游戏风尘经过她家门,见到这小小女童正抱着一部晦涩医经研读,心中不免生出几分兴趣。 经过几次明暗考验,孙思邈以为程灵素的心性和资质都是上上自选,于是将其收为关门弟子。 程灵素初时虽入修行之门,却还要在家中侍奉这一世的父母。 等到二老享尽天年,她了断尘缘舍家而去,自此追随师父云游天下,凭医术活人无数,又结成金丹证就地仙而得长生,在修仙界挣下一个“药仙子”的美誉,在民间则被人供入庙宇奉为“药仙娘娘”。 胡垆也说了自己的经历。 程灵素得知他一路竟已走过三个世界,每到一处都搅动风云翻天覆地,除了啧啧称奇之外,便只能感慨丈夫果然不是个安分人。 再几日后,程灵素接到一封飞符传书,却是先前提到的“宝青坊”送信说那“瘟癀伞”的主体已经完成,请她前去验收并交付尾款。 当时胡垆和程灵素留下知相看家,一起骑乘了那头白鹿,竟往永州方向疾驰而去。 第二百九十一章 双面娇娃,亦人亦狐 “风韵雍容未甚都,尊前甘桔可为奴。谁怜流落江湖上,玉骨冰肌未肯枯。谁叫并蒂连枝摘,醉后明皇倚太真。居士擘开真有意,要吟风味两家新。” 在永州城外的一片偌大银杏林中,骑乘在白鹿高大宽阔脊背上的胡垆信手从枝头摘下一对并蒂而生的银杏果,分开后将其中一枚递给坐在身前的程灵素。 程灵素含笑接过,和胡垆一起送入口中,仔细品味其细软香甜中的丝丝苦涩,但觉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同为“后世”之人,她当然听过李易安的这一首歌咏银杏的《瑞鹧鸪。 此词借一对被摘离枝头的并蒂银杏喻指自己和丈夫赵明诚,暗寓夫妻将患难与共、不离不弃之意,如今移花接木用在他们夫妇二人的身上,倒也算应情应景。 “好词,想不到一日渡九劫证就地仙、一剑拒敖炎名震天下的胡垆道长竟还有如此文采,却令老身钦慕无比呢!” 一个稚嫩中偏有透出几分魅惑意味的婉转声音传入两人耳中。 胡垆早察觉这片银杏林别有玄机,内中隐含一座不明功用及威力的阵法,所以倒也没有奇怪这声音来的突兀,而且当时便猜到说话人的身份——能够借用这阵法瞒过他“天视地听”神通的,自然只有此地的主人无疑。 一个女子从一株银杏树后转了出来,一张娇媚面容看去不过十岁年纪、穿着一件大红罩衫和浅绿低胸短裙,将纤细娇小却凹凸有致的体态完美展现了出来,如玉素手中轻拈了一支足有二尺长短的烟杆。 “原来是胡老板当面,贫道有礼了!” 胡垆已经听程灵素说过“宝青坊”的这位老板自称“胡媚儿”,当时转过身面向她拱手见礼。 他知道对方是一只修行了不知多少年月、来历和修为都高深莫测的狐妖,绝不能以外貌判断其年龄,因而在礼节上唯有丝毫轻忽。 胡媚儿掩口娇笑道:“不敢当,两位应该是来取定制的法宝罢,请随老身来。” 说罢,便转过身扭动盈盈一握的腰肢在前面引路。 胡垆却没有心思欣赏她美得异乎寻常的背影,此刻他的目光都被胡媚儿后脑处似是风格古怪头饰的一张硕大狐狸脸吸引。 蓦然间,这张狐狸脸上露出个既生动的恶狠狠表情,乌黑双目泛起诡异红芒,密排白森森利齿的嘴巴一开一合,发出一个戾气十足的尖利声音: “小牛鼻子再拿那双贼眼偷看老娘,老娘便给你扣下来当泡踩了!” 在这张狐狸脸开口说话时,胡媚儿似个小女孩儿般跳跳哒哒的轻快步履丝毫未停,仿佛这声音并非从自己身体里发出。 胡垆有些尴尬,不得不将因为好奇对方出身来历而带着些探寻意味的目光移开。 三人一路行至这片银杏林的深处,来到一座看上去占地不过七八间的建筑前,禁闭的大门上悬挂一方匾额,题的正是“宝青坊”三字。 他们才到门前,那两扇大门便向内打开,两个身高三尺、腰围也是三尺的侏儒不知是用走的还是用滚的,一溜烟来到胡媚儿身边,将两个光溜溜的大头凑到她短裙下一截纤细白皙的玉腿上挨挨擦擦,模样甚是猥琐。 “滚!” 谷辕 胡媚儿秀眉竖立,口发娇嗔,左一脚右一脚,将两个侏儒踹得如皮球般滚回门里。 等到转回头来以正面的人脸面对胡垆和程灵素时,她早又变回笑意盈盈、温柔可亲的神态,用手中捏着的烟杆向门里虚引道:“老身失态了,两位请!” 胡垆和程灵素阅历丰富,见惯世间各种古怪人物,面上都没有现出什么异样神色,当时随着胡媚儿踏进门中。 在门外看时,里面只是平平无奇的一间店铺,空间有限,货架上的货品也不算多。 等一脚跨过门槛,眼前景象登时大不相同。 在一座足以容纳数千人的圆形房间内,纵横交错地分布着一座座有一个个抽匣组成的巨大货架,看似凌乱实则暗藏玄机。 平滑如镜的地板上密密麻麻地写满天干地支、五行八卦、二十四气等各种文字及符号,竟是一个超大型的奇门遁甲阵盘。 这阵盘却是活的,一层层地依照某种玄奥规律正反运转,带动上面的货架如一列列长车般不断穿插交错,却始终没有发生一次“撞车”惨剧。 胡媚儿引着两人来到标注乾宫的位置站定。 一座原本随阵盘缓缓移动的货架骤然加速,呼啸而至倏忽而至,稳稳地停在三人面前。 胡媚儿举起手中的烟杆,敲了敲货架上的一个抽匣。 那抽匣咔地弹开,先前被胡媚儿踹飞后不见踪影的两个侏儒从里面一跃而出,用左肩抬着一柄收拢的黑色大伞,傻笑着跑到胡媚儿面前。 胡媚儿用烟杆轻轻一挑,挑得那黑伞飞上空中翻转两周,落在伸出的右手,随即将烟杆抡圆了,在又色眯眯凑上来的两个侏儒圆圆的光头上狠砸了一记,如砸地鼠般将他们砸得陷入地板凭空消失。 她收了烟杆,用手轻轻抚摸那黑伞似是丝帛所制的光滑伞面,呓语般低声叹息道:“这柄‘瘟癀伞’算是咱们‘宝青坊’近年来炼制得最成功的两件法宝之一,斫玄阴五浊木为伞柄,铸寒冥玄铁为伞骨,再取百毒金蚕所吐之丝织成伞面,而后在伞面内侧绘制上这座由药仙子提供思路、由老身亲自设计完成的‘瘟癀阵’,只需要再填上最关键的阵眼‘瘟癀丹’,此伞便立即成为一件掌控瘟疫、主宰千万生灵性命的无上至宝。” 程灵素忙道:“胡老板,小女子炼制此宝,首先为的是以之聚敛瘟毒消除疫灾,其次才是用以护身自保,从没想过拿它来主宰甚千万生灵性命!” 胡媚儿翻个白眼,随手将黑伞丢了给她,哂道:“知道你这小丫头是慈悲心肠,不仅自己不会如此做,还要防备着老身,所以一定要将‘瘟癀丹’留在手中,由自己完成最后一步祭炼。废话少说,如今老身如期交货,你也该将尾款结清了罢!” 程灵素笑而不语,却是默认了自己却是有此担心。 她先将黑伞收入随身的一件储物法宝,然后取出一个扁平白玉小匣儿,双手捧着送到胡媚儿面前:“胡老板,这里面便是我炼制的‘百灵断续胶’,请当面验收。” 胡媚儿笑道:“不必了,老身信得过药王门下的信誉和实力。” 说罢直接接过那玉匣收了起来。 眼见得彼此钱货两讫,胡垆和程灵素正要提出告辞,外面忽地传来一个清丽悦耳的女子声音:“蛇母座下弟子,求见‘宝青坊’主人。” 第二百九十二章 通天灵骨钗,太阴归元法 听到另有客人到来,已经完成交易的程灵素便要向胡媚儿告辞。 胡媚儿却摆手笑道:“说起来这位客人与两位大有渊源,若是并无紧要事情待办,不妨留下来见她一面。” 胡垆闻言心中一动,当时便有些猜疑。 他当然知道外面来的是自己夫妻未来的“干儿媳”,但到目前为止,双方的交集也只是那次自己用葫芦中的“醉仙酿”助她们姐妹化形。 即使这神秘狐妖神通广大,不知用甚手段知道了这件事情,也不能据此做出“大有渊源”的判断。 除非,她不仅知道自己夫妇和许宣的关系,而且知道许宣在不久或更久的未来的那段故事。 若是如此,则这狐妖的来历当大有蹊跷。 便在他心中瞬间百转千绕生出无数猜想时,胡媚儿已经遥控着打开“宝青坊”大门,并传音让外面的客人进来。 不多时,一个白衣长发、容色绝丽的女子款款而来,见到与程灵素并肩而立的胡垆时,面上登时现出惊喜之色,急忙加快脚步上前盈盈下拜:“原来恩公也在此处。先前未能当面拜谢恩公的造就之德,我们姐妹一直于心不安。今日有幸得见,小白谨此顶礼!” 见程灵素有些疑惑地望着自己,胡垆便知她以为胡媚儿的一句“大有渊源”是落在自己身上,急忙赔笑解释了自己与对方的一面之缘,然后向如今还只有“小白”这个淳朴名字的女子摆手道:“你们姐妹的修为本就到了化形的边缘,贫道不过稍予助力,无须如此多礼。” 小白只觉对方随意摆手之间,便有一股柔和绵延的无形劲力托着自己起身,自己竟无丝毫抗御之力,身不由己地站起身来。 这时程灵素已现出些若有所悟的神色,看着小白的目光也有些古怪。 原本她虽看出小白是妖族,却不知其本相。 等胡垆说明对方身份,她很容易便将白蛇、青蛇与自己的干儿子许宣联系起来——毕竟在她前世时,那一段故事已经流传颇广,她本人便耳闻目睹了好几种版本。 如今的小白刚刚化形,在人情世故上还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小白”,依照自己的心意诚挚拜谢了恩公之后,注意力便转回今日来此处的正题。 她转过身来,向一直笑眯眯看着自己和胡垆说话的胡媚儿行了一礼,道:“前辈,蛇母派遣晚辈来此,只为取回日前交由贵坊改造的法宝,并奉上事先说定的酬金。” 说罢,便从身边取出一个用两张道家符箓交叉封禁的玉匣,双手捧着送到胡媚儿面前。 胡媚儿娇笑道:“蛇母倒是性急,却是比预定的日子早了两天,幸好本坊素有赶工的习惯……” 说到此处,她横向移动两步,站到了地面阵盘上的“兑”卦的位置。 有一座缓慢运行的货架骤然加速呼啸而来,倏地停在她的面前。 她轻轻跳起三尺高度,举起烟杆在一个稍高点的抽匣上“咚”地敲了一记。 谷湵 那抽匣应声弹开,仍是那两个神出鬼没的侏儒从里面一前一后跳了出来。 前面的侏儒手中捧着一枚通体晶莹剔透如冰玉之质、造型呈双蛇彼此盘绕至末端融合为一的发钗,带着满脸的讨好笑容向胡媚儿奔来。 后面的侏儒露出气恼的神色,猛地一跃数丈,从后面飞起双脚,一踢后脑一踢脊背,将前面的侏儒踢得向前扑跌,手中的发钗也打着转飞上半空。 后面的侏儒先抬手接住落下的发钗,而后用双脚踩着前者,借助惯性一路滑行到胡媚儿面前,连蹦带跳地将发钗奉上。 胡媚儿俏脸满含厌弃愠怒之色,先劈手夺过发钗,而后探出手去揪住两个侏儒的耳朵,左边一扔,右边一掷,将他们砸向左右的两个货架。 那两个货架上自动弹出两个抽匣,准确接住两个侏儒后合拢关闭,而后加速呼啸而去。 胡媚儿用手指拈着发钗,向胡垆和程灵素笑道:“这‘通天灵骨钗’便是老身所说,近年来炼制得最成功的两件法宝中的另外一件了。原本这宝物虽然材质极为不凡,但炼制手法委实粗劣不堪,威力亦乏善可陈。老身一番苦心改造祭炼,补全了此宝‘损有余以补不足’的妙用。” 随后她转向小白,老气横秋地道:“小丫头,你本身血脉不凡,又修行了蛇母传授的‘太阴归元法’残篇,与此钗属性最为契合。若机缘巧合,未必不能借之窥得通天之路。不过天道平衡无私,有所得必有所失。当你收获那份巨大好处时,也必然要付出相应的代价。老身言尽于此,切记,切记!” 说罢,便一手交货一手收钱,将发钗放入小白手中,又拿走她捧着的玉匣。 小白怔了片刻,带着点寂寥失落之色摇头叹道:“晚辈即将去做一件大事,此去几可说九死一生,只怕没有机会获得前辈说的好处,也便不用担心会失去什么了。” 她抬手将发钗插在头上的如云青丝之间,回身再次向胡垆施了一礼,然后转身出门而去,隐隐然竟透出些“风萧萧兮易水寒”的肃杀之气。 “大哥,这蛇妖和阿宣莫非便是……” 程灵素以神念传音向胡垆问道。 胡垆以神念回应:“应该不会错了。不过如今的小白便是日后的白素贞,咱们那干儿子怕是要再转世几回,才能成为许仙。” 程灵素秀眉微蹙:“大哥你可是有意干预他们之间的这段缘分?” 胡垆含笑答道:“准确地说,不是干预而是推动。此女虽身为异类,但心性品质都是极好的。既然注定是咱家的人,何必要阿宣那小子再等几辈子,索性早几百年成全他们罢了。何况……即使没有我插手,他们这一世恐怕也免不了痴缠一回。” 程灵素还想细问他的打算,却不妨一旁的胡媚儿突然发了脾气。 “你们两口子也忒矣不厚道,居然当着孤苦伶仃的老身这般眉目传情。快走,快走!” 话音未落,脚下的阵盘陡然加速运转,带动胡垆和程灵素移向门口。 胡垆和程灵素虽不是没有抗拒之力,但主人既下了逐客令,自然不好意思赖着不走,当即便顺其自然听之任之,由得胡媚儿施法将他们移到门外,再将两扇大门轰然关闭。 第二百九十三章 蛇形,龙影 “妖女,你用了何邪术窃我功力?” 在一艘恢弘华丽如同宫殿的巨大楼船之上,一个蕴含无尽惊怒与恐惧的声音远远传来。 楼船甲板上,小白手中捏着那支“通天灵骨钗”居中凝立,清丽绝俗的俏脸上似有茫然之色。 在她身周围着一圈身披玄甲、手持刀矛的兵士,对面则站着一个高冠玄氅、长身轩昂的青年。 但这青年此刻的模样甚为可怖,左半边脸以及露在外面的左手都干瘪灰败如同僵尸。 看到小白竟似在这关键的时刻失神,青年目中现出无比狞厉的杀机,右手五指张开向前平推,一道水桶粗细、蕴含刺骨寒气的白光笔直轰出。 这他学自师父太阴真人的绝学“太阴冰魄神光”,据说练到极致有冰封万里的莫大威力。 危机临近,茫然而立的小白本能的生出反应,捏在指间的发钗反向一指,居然迸射出一道性质、威力与对方毫无二致的“太阴冰魄神光”。 两道白光正面相撞,却是势均力敌形成僵持之局。 无穷无尽的寒气以两道光柱交汇处为中心向四面八方肆意扩张。 四周那些披挂玄甲的兵士连一声惊呼都来不及发出,被散射的白光一冲,霎时变成一尊尊遍体覆盖坚厚冰层的雕像。 在发出这一击的同时,小白的形象大变,上半身仍是人形,一头乌云般的长发却变得霜雪般洁白,额头上浮现出几片白玉般的细鳞,下半身则变成密布如玉鳞甲的蛇尾。 “蛇妖?原来你是蛇母的门人,难怪……” 青年目中杀意更胜,口中说话的同时,右手源源不绝地发出“太阴冰魄神光”与对方相持,垂在袖中的干瘪左手则迅速捏了一个法诀,施展太阴一脉的另一门绝学“阴雷掌”,隔着衣袖遥向小白虚按一掌。 一团阴柔真气无形无相、无声无息地透过衣袖发出,落在对面半人半蛇形态的小白胸腹之间爆开。 小白登时如遭雷击,张口喷出一蓬血雾,身体倒飞摔向船舷之外。 青年张开的右手化为爪势隔空虚抓,在虚空凝聚元气化为一只巨大手掌,要将已重伤昏迷的小白抓回来。 此刻他已经确定小白手中的发钗有异。 双方最初交手之际,他以为自己阴神鬼仙巅峰的实力,足以碾压这个应该是化形不久的小妖。 岂知彼此才稍有接触,他体内的功力竟如开闸洪水般倾泻而出,猝不及防之下被对方吞噬大半。 方才这蛇妖竟然能凭着吞噬的功力,施展出与他一般无二的“太阴冰魄神光”。 虽说他师父太阴真人与对方身后的大妖蛇母有些纠葛,双方根本功法源出一脉,但“太阴冰魄神光”是太阴真人独创绝技,这蛇妖能够施展,关键全在这支发钗上。 眼看重伤昏迷的小白便要落在自己手中,青年心头一片火热。 等得到这支发钗,参透凭借其吞噬他人功力的法门,则自己孜孜以求的地仙道果、久视长生唾手可得。 便在他操纵元气幻化的大手要抓住小白半人半蛇身躯的瞬间,忽有一只表面覆盖黑色鳞片的巨爪从阴云密布的漆黑夜空降下,一把攫住小白便走。 “是谁!” 谷髋 即刻便要落到嘴里的肉竟会插翅飞走,青年登时怒发如狂,不假思索地冲天而起。 扬手之间,无数折成仙鹤形状的符纸如被捅了窝的马蜂般从大袖中飞出,密密麻麻地布满半边天空。 “纸傀”之术,是太阴真人的另一门神通绝技。 这些仙鹤口中一起放出一道道金光,金光彼此交织,结成一面巨大罗网兜向抓着小白缩回天空的巨爪。 “滚!” 一声惊雷般怒斥从空中传来,随之而来的是一座小山般庞大物事携万钧之力从高空砸落。 青年顶着可怕的压力定睛看去,却见那物事竟是一截同样覆盖黑鳞、末端生鳍的扁平尾巴。 “那当真是一条龙!” 他心中闪过这个念头,却未来得及深思为何素来独树一帜,从不屑于其他妖族为伍的龙族,今日会出手救一只蛇妖。 那巨大的龙尾一下拍击,其势如泰山压卵,先是将漫空金光连同发出金光的纸鹤拍得灰飞烟灭,而后拍在匆忙间放出一层神光护身的青年身上,压着他笔直落向下方的楼船,再将这一艘巨大楼船连青年都护身神光一起拍得支离破碎,青年不知生死地沉入江底。 完成这雷霆一击之后,那一条完美融入漆黑夜空的黑龙也不下来验看战果,径自带了仍在昏迷中的小白扬长而去。 片刻之后,黑龙在永州城外一处村落附近的河边降落下来。 他先将小白放在河边的草地上,而后将身躯则缩小至碗口粗细、三丈长短。 看到仍处于半人半蛇形态的小白,黑龙忖道:“这孩子应该是凭借那什么‘通天灵骨钗’吞噬了船上那小子的功力,自己又一时无法消化,才本能地现出更为强横的妖身。贫道既然出了手,那边将好人做到底,成全你一回罢!” 这条黑龙自然便是胡垆两大分身之一“覆海沧龙”。 他龙爪轻抬,登时便有一股晦涩深沉的法力笼罩了小白全身,引导着她体内的异种真气周天运转。 这一套行功路线却是他从自家修习的“葫芦心经”中逆向剥离出来的支脉功法,来源则是前世与虚竹子和段誉两人几次交流切磋后获得的“北冥神功”。 在融入海纳百川的“葫芦心经”后,这门重新剥离出来的功法已蜕变升华,超越原本通玄之境的极限,直指金丹大道。 功行九转,小白体内的异种真气及她自身修行的真气尽都转化为全新性质的“北冥真气”,分散贮藏于周身窍穴之内,反是原本作为纳气之海的丹田虚荡荡一无所有。 随着体内真气蜕变,小白的身体也逐渐变化,先是满头受阴寒异种真气侵蚀而变白的长发转回乌黑,而后半妖形态收敛,重新变回人形。 胡垆的黑龙分身收了法力,转头向着附近的村落发出一声龙吟,这一声龙吟之中暗藏“醉龙八音”玄妙,避开其他所有生灵,独独传入村中睡在许宣身边的小狗肚兜耳中。 它一个激灵跳了起来,在许宣耳边连吠几声将他惊醒,然后在原地连连打转。 许宣知道这小家伙最有灵性,做出如此异常反应必是有所发现,当即披衣下床打开了房门。 肚兜撒腿便向外跑,许宣也只能亦步亦趋跟在后面。 一犬一人出了村子来到附近的这条河边时,恰好云破月来,照见了草地上沐浴皎洁月光如仙子横卧的小白。 第二百九十四章 有事不明问家长,不知家长已张网 捕蛇村内,许宣家中。 许宣与似乎总想寻些寄托而将小狗肚兜抱在怀中的小白相对而坐。 他收回来搭在小白如玉皓腕上的三根手指,面上满是疑惑之色: “姑娘的脉象显示你身体一切正常,脑部也不似受过撞击之类的伤害,怎么会完全不记得以前的事情?” 小白清丽绝俗的脸上一片茫然:“我……我真得想不起来。” 许宣见她在茫然中亦大有失落之意,心中登时大生怜惜,柔声安慰道:“姑娘不必介怀,说到底还是我医术不精,不能诊断出你身上的问题。等吃过早饭,我带你去‘药王庙’拜求干娘。只要求得她出手,包管可以着手成春、药到病除!” 小白有些好奇地问道:“许大夫的干娘是哪一位?为何会居住在‘药王庙’中?” 许宣笑道:“我只是个乡野郎中,可不敢以‘大夫’自居,姑娘你只和大家一样唤我作‘阿宣’便好。至于我干娘的身份……恕我卖个关子,还要等到了‘药王庙’之后才能告知姑娘。” 小白也笑了起来:“既然如此,你也不用总用‘姑娘’称呼我,便唤我……” 只可惜那个熟悉无比的名字明明已到了嘴边,她却怎都想不起说不出,当时只能有些苦涩地自嘲道:“看来,阿宣你只能继续唤我‘姑娘’了。” 许宣忙道:“名字不过是个代号,原来的既然想不起来,咱们索性再取一个。你一身白衣,不如就暂时叫作‘小白’好了。” 话才出口,他便已经后悔,也知道自己急就章取得名字有些粗鄙,实在配不上面前这位宛若谪凡仙子的姑娘。 “小白……”小白将这名字在口中低声念了几遍,忽地展颜一笑,“这名字很好啊!” 当时许宣立即去生火做饭,和小白一起吃完后,便带了肚兜一起出门。 许宣一路和村中乡亲打着招呼,却被众人不时挤眉弄眼的暧昧笑容弄得如芒在背,只能带着自家的姑娘和狗,有些狼狈地落荒而去。 两人一犬翻山越岭、穿林越涧。 许宣自幼修习程灵素传授的导引之术,素来身轻体健,近来又开始修行药王一脉的筑基心法,虽然尚未真正入门,身体却在不知不觉中不断强化,走这几步路自然不在话下。 小白如今转化后的一身“北冥真气”都潜藏于周身窍穴之内,目前还无法随意调动,不管是以肉眼观察还是凭修为感知,都只能确定这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弱女子,以至于许宣原本他还担心她会走不得山路,还有些犹豫是否要逾越“男女授受不亲”之礼背负她赶路。 但小白本体是一条体长十数丈的庞然大物,即使不动用半点修为,体魄之强横也远远胜过许宣,因而事情的结果是随着双方行走越来越快,即使小白将已经跟不上的肚兜抱了起来也依旧从容自若,而许宣则现出些吃力气喘的窘态。 谷媑 幸好两人脚程当真不慢,在许宣真正出丑之前,终于赶到了“药王庙”里。 许宣稍稍平复一下气息,引着小白到了庙里,取出事先准备好的线香,引燃后自己捏了三支,又分给小白三支并叮嘱一番。 小白对此倒也并不抵触,当时和许宣一起向着程灵素的神像恭谨礼拜并诚心祷祝一番,而后将香插在供桌上的香炉内,后退几步肃立恭候。 程灵素对待这干儿子兼嫡传弟子果然与众不同,只片刻后便有了回应,那六支线香上升腾的袅袅青烟在空中凝成八个字:“遇宝而入,逢青自明。” “遇宝而入,逢青自明?”许宣一头雾水,低声嘀咕道,“云遮雾绕,故弄玄虚,这却不似干娘会做的事情,难道是干爹……” 说到此处,他蓦然掩口住嘴,却是醒觉此言有些失礼,若被那位看上去和蔼可亲,实则好像很有些腹黑和小心眼的干爹听到,怕是大大的不妥。 “……宝……青,我好像知道了,你看!” 一旁的小白却先是若有所思继而恍然大悟,从头上拔下那支“通天灵骨钗”送到许宣面前。 许宣定睛细看,立即在发钗一侧发现“宝青”两个小字,略一思索后拍手叫道:“我也知道了,是‘宝青坊’!” 因为平日里走遍永州四野采摘草药和医治病患,他以前就听说过“宝青坊”的存在,但当时只知那是个制造和出售各种饰品的小作坊。直到前些天,他才从程灵素口中得知,宝青坊真正营生是炼制各种法宝神兵。 便在许宣和小白略作交流后,启程赶往宝青坊去探寻究竟时,远在洞庭之畔的药仙福地中,胡垆凭借程灵素借那一点香火愿力施展的“圆光术”,目睹耳闻了药王庙中发生的一切,脸色已变得有些难看。 “这臭小子,竟敢在背后非议老子,到时有他的苦头吃!” 程灵素散去法术,白了他一眼道:“谁教你将事情弄出这许多弯弯绕绕出来?” 胡垆瞬间变脸,赔笑道:“素妹明鉴,为夫将简单的事情复杂化也是一番苦心,一来让阿宣和那小白蛇共同经历些患难,以便加深彼此的感情,二来送小白蛇一场机缘,说不定便能一步登天直入地仙之境。” 程灵素轻叹道:“大哥你从来都是运筹帷幄,布局深远。但世事多变,未必尽如人意,总要多加几分谨慎才好。” 胡垆笑道:“素妹放心,为夫已凭‘天视地听’神通查明那对老冤家的底细和动向,如今香饵已布,罗网已张,就等他们两个入局了。” 这边许宣和小白已经走到一处密林之中,暗中则有一双目光冰冷的兽瞳透过茂密草木的间隙窥视他们。 “小白是怎么回事?在任务失败后,不仅不去向师父请罪并交回法宝,居然和一个人类混在一起。咦,为何她似是功力全失,却依然能保持人形?不管了,先干掉那个人类饱餐一顿,然后带小白回去交由师父处置!” 那一处的草木陡然剧烈摇动,许宣、小白连同肚兜一起被惊动转头望来,便看到一条水桶粗细,十数丈长短的黑鳞大蟒奇快如风地游走而出,携一股浓重腥气瞬间便至面前,张开密排利齿的血盆大口,向着许宣兜头便吞。 第二百九十五章 对头同心,养徒自肥 骤觉头顶一暗,一团腥风扑鼻而来,许宣在心中大骇的同时,身体的反应倒也不慢。 他一面缩颈藏身,躲避那张足可将自己的头颅整个吞下的血盆大口,一面用左手去推身边的小白,希望她先远离危险,右手则探入腰间摸出一枚胡垆作为见面礼赐下的“五雷玉符”。 然而小白的反应之快还远远地在他之上,在巨蟒突现啮咬许宣的瞬间,她不假思索的抬右手向外一张,一道蕴含千钧巨力兼透着刺骨寒气的白光应手而发,不仅将那巨蟒远远撞飞,而且在尚未落地时便已由外而内冻结成冰。 在哗啦啦一声大响中,这一条冰冻巨蟒重重地摔在地上,将一条十数丈长的身躯摔得碎裂作十七八段。 “你……” 许宣捏着“五雷玉符”做投掷之状呆若木鸡。 “我……” 小白则同样保持着张手外推之态怔在当场。 两人默然对视半晌,却是许宣首先回过神来,收了“五雷玉符”笑道:“原来小白你这么厉害,看来这一路上若再遇到什么事情,还需要你来保护我了。” 小白放下右手,俏脸上仍尽是茫然,喃喃道:“我就是是谁,怎么会……呀!” 她只觉自己脑中的某个区域似被一团浓雾笼罩,只能偶尔看到一点似是极为熟悉的模糊影像,但怎都无法看得清楚。 此刻她拼命凝神回忆,想要拨开那浓雾看清后面究竟有什么,却立时感觉脑中传来一阵万针攒刺般的剧痛,登时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惨呼。 “小白!”许宣吃了一惊,当时也顾不得男女之别,伸手扶住她摇摇欲倒的娇躯,口中喝道,“收敛心神,静思息虑。” 小白下意识地依言而行,放弃对遗失记忆的探索,头痛的感觉随之消失。 见她脸色好转,许宣才放下心来,温言安慰道:“小白,我虽不知你因何失去记忆,却知道要寻回记忆并非强求可得。我们还是先往‘宝青坊’查找线索,只要见到与你相关的人或物,失去的记忆或许便能自然而然恢复。” 听得这一番闻言抚慰,小白纠结的心情大为舒缓,甚至隐隐感觉便是寻不回记忆,似乎也并非什么难以接受的事情了。 大江之上,一艘更加宏伟华丽的楼船之上,当朝国师太阴真人看着半边身体枯槁干瘪如僵尸,又全身骨骼寸断瘫在踏上的弟子,一张同样枯槁干瘪的老脸阴沉无比: “你说,那一只刚刚化形的小妖,凭借一根蛇形发钗,摄取了你的半数修为?” 先前与小白交手的青年艰难地道:“弟子万不敢欺瞒师尊,事实便是如此。” 太阴真人心思急转,口中喃喃道:“那发钗该是当年贫道送予妖妇的‘通天灵骨钗’,不知她如何祭炼改造,居然能用来以客犯主,反夺我这一脉的修为。 “不过这法器应该存在极大隐患,否则她不会自己不用,而是假手弟子。嘿,想来那小妖纵使吸纳了我弟子的修为,最终也不过是为妖妇做嫁衣…… 谷懽 “不对,那小妖便是吞噬了我弟子的修为,也不该能立即用出我独门神通‘太阴冰魄神光’,除非……她本身便大有古怪,吞噬的修为只是一个诱因!” 一念即此,他陡然探出一支皮包骨头、形如鹰爪的大手,按在弟子的头顶,放出一缕属于金丹地仙的精纯太阴法力,凝神感应弟子体内气机。 这些年来他假借为皇帝炼丹的名义搜罗天下奇毒之蛇,实则是自己吞噬了这些毒蛇体内蕴含的一缕至阴之气以助长修为。至于奉献给皇帝的“太阴补天丹”,不过是用他吃剩下的一点残羹冷炙炼制而成。 凭着吞噬数以千万计蛇类的丰富经验,他瞬间便捕捉到弟子体内那一丝微不可察的异种气机,并立即辨别出这气机的跟脚,脸上登时现出狂喜之色: “昔年错失相柳血脉,今日再遇同为上古神兽的白矖血脉。苍天开眼,令我大道有望!” 但他终究是心思深沉之辈,狂喜之后迅速恢复冷静,并想到更多的东西: “此刻那妖妇或许也已发现那小妖的血脉之秘,甚至救走那小妖的龙族或许也是因此出手,以我如今的修为,虎口夺食的难度却也不小,不如……” 念头动时,他送入弟子体内的一缕太阴法力陡然变化,瞬间封住了对方的修为和身体。 “众弟子何在?”随着太阴真人的一身低沉呼唤。 七名皆做高冠玄氅装束的青年从这一间舱室外鱼贯而入,向着斜坐在榻上,一手仍按着弟子头顶,似在为他疗伤的太阴真人躬身,齐声道:“弟子等听候师尊吩咐。” 太阴真人面无表情,淡然道:“你们大师兄受伤极重,为师有意借用你等修为,凭借‘太阴归元法’万流归宗的特性,合力助他恢复伤势,你等意下如何?” 这七个青年面上都现出不甘之色,显然是不愿意消耗自己的修为来救治素日压在自己等人头上作威作福的大师兄,却都不敢对太阴真人的话稍有违拗,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捏着鼻子道:“一切全凭师尊做主。” “逆转心法,放开心神!” 太阴真人口中发出一声低喝,脑后凭空显出七道白光,如七条白色大蟒缠住七个弟子。 那七个青年也只得逆行所修“太阴归元法”心诀,任由苦修的一身功力如开闸洪水般倾泻而出,却都没有注意到躺在榻上的大师兄脸上并未因此而显出丝毫喜色,反而尽是恐惧和绝望。 片刻之后,发现自身修为流失的速度及数量已危及本源,却仍不受控制的向外倾泻,而榻上的大师兄伤势并不见丝毫起色,反而连令半边身躯也出现干瘪枯槁的迹象,七个青年终于发觉不对,纷纷惊惶叫道:“师尊!” 太阴真人摇头叹道:“你们的一身修为都是我苦心造就,此刻不过是将赐予的东西收回罢了……” 与此同时,永州城外深山中的一处隐秘洞窟之内,一个头戴九头蛇造型赤金发饰,身穿大红绣暗金云纹宫装,浑身透着妖冶成熟魅力美貌妇人放出九道形如巨蟒的暗金色光华,将洞内数十个本身人形半身蛇躯的妖怪摄住,贪婪地榨取他们体内的每一丝功力及精元。 “若不是看到亲眼看到常盘的尸体,我竟不知道小白那丫头竟拥有上古神兽白矖血脉。为了防止太阴老鬼来和我争抢这份机缘,说不得只好委屈你们一回了!” 在这位引导众多蛇族踏入修行之途、受无数蛇族敬慕崇拜的蛇母露出真实面目后的狞笑声中,这些蛇妖的身躯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脱水干瘪。 在这洞窟外的密林中,显出青蛇原形的小青亡命飞窜,焦灼如火的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要立刻将这里的事情告诉小白!” 第二百九十六章 宝青坊前,冤家聚首 许宣和小白一路来到永州城郊的那片银杏林外,正要循着林间一条依稀可辨的小路向内走时,小白心中忽地生出感应,下意识地横身拦在许宣前面,面露警觉之色地望向一侧。 “小白,你当真和一个人类混在一起!” 伴着一声充满惊诧与愤怒地悦耳清叱,变回人形的小青飞掠而至。 她身披一件本体蛇鳞幻化的青碧软甲,将比小白稍稍高出一些的婀娜身躯衬得愈发美好无限。乌黑的长发随意地在头顶梳个马尾,一张丝毫不输小白,却是修眉俊目别具一种英挺飒爽气质的俏脸冷如冰霜。 “小青!” 小白下意识地唤出这个数百年萦绕心头嘴边的名字,脸上神色却在惊喜之后旋又转为茫然, “我们是不是认识?” 小青一怔,随即将一双充斥浓重杀意的美眸死死盯在许宣的身上:“小子,你在小白身上做了什么手脚?” 许宣只觉对方的目光有如实质,刺得自己肌肤隐隐生痛,急忙摆手叫道:“这位姑娘不要误会,小白她不知因何失去了记忆,我们来这里正是要帮她寻找恢复记忆的线索。刚刚小白既然能脱口喊出姑娘的名字,可见你们之间的关系匪浅,咱们正好一起……” “花言巧语,你以为我会相信吗?” 小青身形前掠,中途却做了一个诡异的扭曲转折,绕过了对面的小白,探出五根生着寸许长尖利指甲的手指,向着许宣的咽喉抓去。 “住手!” 小白则完全不加思索,似乎已经与对方演练过无数遍般探手横拿,速度则比对方快了一倍不止,后发先至在小青指尖触及许宣咽喉之前,轻轻捏住她皓白如雪的手腕。 “你的功力怎会精进至此?” 小青先是震惊,随即则更加愤怒,不过这愤怒只向着许宣宣泄, “还说没有捣鬼,否则小白怎会为了你向我出手?受死!” 话音未落,她的下半生陡然化作遍布青碧鳞片的蛇尾,贴地飞射而出兜向许宣的双腿,只要沾身一卷一收,便可凭着蛇类绞杀绝技,将这可恶小子的全身骨骼挤压寸断。 小白仍是完全不用思考,一切举动皆发乎本能,双腿同样瞬间化为蛇尾,只是与本来的白蛇原形已大不相同。 此刻这蛇身表面仍密排洁白如玉的鳞片,原来圆锥形的蛇尾变成扁平,表面覆盖了几节同样洁白如玉的甲壳;在脊背中线处又比原来多了一排形如弯刀骨质背鳍:整体充满了一种鬼斧神工的神秘而危险美感。 她蛇尾的动作同样后发先至,不等小青的蛇尾缠住许宣,便先一步将其缠住,令其不能再前进半寸。 此刻她们两个蛇尾交缠,上身紧贴,小白脑中那一团迷蒙雾气中霎时浮现出一幕幕图景,尽是青白双蛇相处时的亲密之态。 虽只是一些断断续续的画面,也足以让小白确定自己的身份,何况此刻她拖着的一条长尾更是不争的事实。 “我想起来了,你是小青,但我怎会是妖呢……” 在说出这句话时,她不自觉地望向一旁的许宣,见他满脸都是惊愕之色,心中登时黯然。 谷杳 但许宣在惊愕之后,转而变为惊喜,丝毫不见畏惧厌憎之色地走近一些,带着点关心和急切问道:“小白,你的记忆是否恢复了?” 这一问却将小白和小青都问得呆住。 小青旋即醒悟,气恼地喝道:“小子,此刻你该关心不是小白的记忆,而是她的身份。有没有看清楚我们的尾巴?她和我一样都是蛇妖!” 她却怎知如今的许宣也是见过世面的人,早几天还和知相那只蜘蛛精相处融洽,当时浑不在意地摆手道:“妖又如何?这世上既多得是两条腿的恶人,难道还容不下长了条尾巴的妖怪?” “阿宣!”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直如洪钟大吕,重重地轰在小白的耳中心头,将她放在这心中涌出的许多顾虑担忧尽都轰碎,瞬间恢复人形撇下小青,纵身扑入许宣的怀中。 软玉温香倏然在怀,许宣先是猝不及防地张着双臂不知所措,后来终于收拢双臂将怀中佳人抱紧。 “你……你们……” 一旁孤孤单单的小青在风中凌乱半晌,最终只能变回人形颓然叹息道, “你们两个先不要只顾着恩恩爱爱,可知眼看便要大祸临头?” 许宣和小白被她一言惊醒,倏地各自分开。 小白走到小青身边,挽住她的手臂道:“我能想起的事情不多,却可以确定我们彼此该是最亲近的,也相信你一定不会骗我。” “以前是我们最亲近,以后却未必了。” 小青腹诽了一句,又道:“先前蛇母突然出手,吸干了门下一众弟子的精元功力——原来她传授我们功法,本就是在培养食粮。如今她要和太阴真人争夺你,如此做便是为了增加胜算。” 小白疑惑道:“那蛇母和太阴真人为何要争夺我?” 小青道:“因为你背上了背叛师门的嫌疑,我怕遭蛇母迁怒而潜藏了起来,这才侥幸逃得性命并偷听到事情的缘由。如今小白你本体形象大异往昔,照蛇母的说法,应该是觉醒了体内隐藏的上古神兽白矖血脉。蛇母和太阴真人图谋的,便是你的血脉之力。” “白矖?”小白不明觉厉。 许宣则鼓掌笑道:“原来小白你竟是神兽白矖后裔,当真失敬。传说那是上古大神女娲娘娘仿照自己人首蛇身形态创造的第一批生灵,曾辅助女娲娘娘炼石补天、平息水患、降服猛兽鸷鸟,颛民因此而得生机,端地功德无量!” “若非是如此神兽血脉,又怎值得本座亲自走这一遭!” 高冠黑袍、形如僵尸的太阴真人凭空出现在三人左侧。 “呵,太阴老鬼,一向久违了!” 穿着暗金云纹宫装、体态满溢成熟风韵的蛇母现身在三人右侧。 宝青坊内的胡媚儿凭借虚空悬浮的一面巨大圆镜清楚看到外面的这一幕场景,一张俏脸上满是郁闷与恼怒。 她左手叉腰,右手捏着烟杆斜指天际,怒冲冲喝道:“小牛鼻子,老身知道你能看到这边的情形。不管你有怎样的算计,有一点定要记住——便是损了这十里银杏林的一片叶子,老身也绝不与你干休!” 第二百九十七章 一阵双魔授首,三毒六欲迷神 “妖妇,你还敢在本座面前现身!” 看到蛇母现身,太阴真人面容枯槁僵硬做不出表情,双目却现出浓郁无比的恨意与杀机。 “有何不敢?”蛇母发出一声不屑哂笑,“昔年你收留我这只刚刚化形的小妖,不过是图谋我体内的相柳血脉。我为求自保而借交合之际夺你毕生修为,便也算不上是恩将仇报。” 太阴真人沉默半晌,将语调放缓一些道:“当初本座携重伤逃遁,又潜隐百年凭‘太阴炼形法’重铸金丹,本是立誓要教你形神俱灭方消心头之恨,如今却可以退一步给彼此一个机会——只要你将这小蛇妖让给本座,那一段恩怨可一笔勾销!” 蛇母脸上的嘲讽之色愈发清晰,用看白痴般的怜悯目光看着对方,嗤笑道:“几百年来,你这老鬼的心机竟没半点长进。如此简陋的缓兵之计,也敢拿出来在我面前献丑!若被你夺了小白这丫头体内的白矖血脉修为大进,哪还有我的半点生路?废话少说,你我都拿定了这份机缘,只看各自手段如何罢了!” 他们当着许宣、小白和小青的面分说昔年恩怨,又坦陈对小白所具白矖血脉的觊觎之心,显然都未将这两个不成气候的小妖加一个凡人放在眼里。之所以只动口而不动手,除了顾忌彼此这老对头的实力,更多得还是担心那位从未有人能摸到深浅的宝青坊主人会插手。 “小青,答应我一件事。”小白忽地低声道,“稍后我拖住这两个人,你带阿宣到宝青坊内躲避。” 她虽然失去记忆,却并未失去素来的聪慧,在一旁察言观色之下,已隐隐猜到蛇母与太阴真人的心思,并迅速做出这决定。 “你休想丢下我!”小青变色喝道,“我们自记事起便在一起,当初结拜时立下誓约你或是忘了,我却记得清清楚楚——两姐妹,一颗心,一条命!” 小白知道难以令她改变心意,随即又将目光转向许宣:“阿宣,你……” 许宣却是出奇地镇定从容,洒然笑道,“上天既然让你我相遇,便没有再将咱们分开的道理。小白你若信我,便只和我一起静观其变,稍后事情必有转机。” 他的信心自然来自身后的胡垆和程灵素,相信自己那干老子看上去虽不大靠谱,也总不至于拿干儿子的性命来开玩笑。 小白和小青都有些不解,但见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也只好姑且信之。 如此一来,小青对许宣的看法倒也有了些改观。 见深藏于银杏林中的宝青坊那边始终没有动静,蛇母和太阴真人以为主人是默许了他们的行为,于是不约而同地出手。 蛇母身后飞出两道暗金色光影,形如巨蟒似能无尽延伸;太阴真人头顶浮现一顶人皮为顶盖、骷髅为璎珞的大伞,绽放大片蕴含无边寒气的白光。 双方的目标都是居中的小白,顺便将许宣和小青也囊括在内。 他们都是成精的老狐狸,自然不会忘记“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教训,彼此固然要分出胜负乃至生死,却不会允许小白他们坐山观虎斗,甚至有机会捡到最后的大便宜。 对于小白出手时,他们尚留有余地,只求擒拿镇压;对于许宣和小青,则纯然是存了顺手灭杀之意。 眼见得那蕴含山岳之重的金光和透出冰霜极寒的白光便要落在自己三人的身上,即使修为大进的小白也自忖难道任何一方的一击之力。 但她仍决心纵使螳臂当车也要拼死一搏,哪怕能为许宣和小青多搏到万分之一的生机也是好的。 一声轻笑忽地传入在场众人的耳中,随即便有一男一女凭空出现在许宣身边,正是胡垆与程灵素夫妇。 “嘿,两位这般肆无忌惮地以大欺小,敢是以为我孩儿没有家长做主?” 胡垆身周凭空现出八口垂直悬浮的古朴长剑,随着他张手发出掌心雷震荡剑身,密密麻麻的无形剑气从剑锋喷涌而出,汇成八条汹涌洪流席卷八方,将金光与白光尽都割碎绞散。 谷鋭 “太上道教主,胡垆道人!” 如今胡垆力抗钱塘君敖炎的战绩已经在修行界传来,蛇母和太阴真人都一眼认出他来,两颗心不约而同一沉。 胡垆稽首为礼,脸上笑意盈盈,说出的话却杀机凛然:“两位道友,这方才险些死在你们手中的小子,便是贫道及山妻的螟蛉之子。自古‘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说不得要请两位到贫道这座‘玄都八景剑阵’中走上一遭了。” “且慢……” “你敢……” 在蛇母与太阴真人大惊正待分说之际,胡垆的“八景剑”已经一下闪烁分向八方挪移,将两人纳入剑阵范围之内。 “混虚”“冥灵”双剑从碧玉葫芦中飞出,落入剑阵阴阳两极化为阵眼,空间与时间之力交融,八景八相之力迸发,瞬间化作一方尚为雏形的洞天世界。 这世界中玄黄已分,天地生成,上有风云雷电,下布山川湖泽,只是尚未孕育出生灵而显得一片死寂。 “素妹看顾好三个小家伙,都站在我身后!” 胡垆叮嘱了程灵素一句后,毫不迟疑地发动了剑阵的最强杀招。 唯有如此,他才有把握留下这两个修为都臻地仙之境的对手。 隐藏于这一方世界之中却又无迹可寻的十口长剑同时剧烈震荡,刚刚生成的世界瞬间崩溃破灭,重归混沌鸿蒙。 玄黄天地似缓实疾地向中间合拢,风雷激荡,山岳崩摧,天地间的一切事物都被挤压碾碎,还原为初始的元气状态,其中便包括满怀恐惧用尽所有手段试图破开剑阵却只是徒劳的蛇母和太阴真人。 在地水火风肆虐的破碎世界中,唯一的一方净土便是以胡垆为中心的数丈空间,原因则是他头顶现出的一个似真似幻、流光溢彩的七色葫芦。 这是他炼化九重雷劫后,窃取了天地之间一丝大道法则后,与自身修行的根本功法“葫芦心经”及几项天赋神通融合之后的具现之物,也是未来孕育纯阳元神证得天仙道果时,用以炼制本命法宝的凭依。 这七色葫芦绽放的七彩毫光,将方圆数丈空间内的地水火风尽都定住,护得自身及身后四人安然无恙。 “小白蛇,贫道今日设局,便是为了送一场天大机缘予你,还不速速运转贫道传你的心法!” 胡垆的这句话恰如一道霹雳,震散了小白脑中迷雾的一角,令她记起那天在昏迷中由胡垆两大化身之一“覆海沧龙”烙印在体内的心法并自然而然运转起来。 随着这门脱胎自“北冥神功”又经胡垆以“葫芦心经”推演升华的心法运转开来,蛇母与太阴真人陨灭所化的两股精纯庞大且系出同源的元气受到牵引,如大江入海般被小白吞噬吸纳,而后裹挟了她体内原本分散潜藏于周身窍穴的真气,万流归宗汇入空空如也的丹田气海,化作一个巨大漩涡团团旋转,随着越来越急的旋转之势向中心的一点聚敛,最终化作一颗似虚似实的金丹。 随着一颗金丹缔结,小白斜插在秀发中的“通天灵骨钗”毫无征兆地断成七八截,她失去的记忆也瞬间回归。 与此同时,却有一团白光从发钗断口处飞出,一直飞入宝青坊内,落在满面气恼的胡媚儿手中,化作一截色呈纯白的毛茸茸狐尾。 “这小牛鼻子简直是根搅屎棍!这一番胡搞乱搞,老身的一番苦心筹谋终究坏在他的手中。偏偏看在那人的面子上,老身又不便寻他的晦气,只好另寻机缘去祭炼这‘三毒六欲迷神引’了……” 第二百九十八章 未消宿怨,难证金丹 等小白张开双目时,原本深藏眼底的茫然之色已彻底消失,转为明净秋水般的澄澈清明。 她这一次是实实在在的因祸得福。 原本胡媚儿是要亦寄托在“通天灵骨钗”的一条狐尾为媒介,借助小白和许宣这一段宿世情劫,修行自己一门神通秘术“三毒六欲迷神引”。 本着等价交换的原则,她赋予“通天灵骨钗”吞噬他人真气法力的功用,却要收取使用者的记忆作为酬劳。 此次胡垆一番运筹算计,以小白为饵诱蛇母和太阴真人同时现身,再施雷霆手段将其击杀,榨取这两大地仙强者的本源之力,生生将小白这化形不久的小妖推入地仙之境。 本来大道只能自证而无法他求,这种吞噬他人修为的捷径只是旁门左道,不管修为积累得如何深厚也无法蜕变升华而缔结金丹。 但当初的太阴真人传道蛇母,后来的蛇母教导小白等弟子,其实都是在为自己准备“食物”,所传的“太阴归元法”与自己的修行功法一脉同源,如今万流归一融入小白体内,再有胡垆参照“北冥神功”转为她推演的心法,才终于创造了这本不可能出现的奇迹。 随着一颗蕴含大道法则的金丹生成,储存在“通天灵骨钗”内原属于小白的记忆受到本体牵引而主动回归,胡媚儿的一番筹谋也就此尽付东流。 小白血脉源头的神兽白矖素有“算尽天机”的美誉,如今得回失去的记忆,隐藏于血脉中的推演能力本能发动,将平生经历的一切都映照得无比清晰,甚至早年尚未开启灵智时本属混沌模糊的事情也纤毫毕现。 此外,她也只在瞬息之间便明白近日所经历事情的一切前因后果,当即移步指胡垆面前大礼参拜,口称:“弟子小白,谨此拜谢前辈再生之德、造就之恩!” 此刻胡垆已收了剑阵,因为剑阵又自成世界的玄妙,故此并未损伤这银杏林的一草一木,也便未给那高深莫测的胡媚儿借机发飙的机会。 他摆手哈哈一笑,若有所指地道:“早晚是一家人,何须如此见外。” 听到“一家人”这说法,小白俏脸登时生出红晕,悄悄瞥了一眼同样因这句话而红了脸的许宣,心中涌起无限欣喜。 此刻她已记起幼年时险遭捕蛇人毒手,幸而得到一位小牧童解救才脱大难的往事,并凭着血脉感知到许宣正是那位小牧童的转世之身。 算起来,自己已受了人家两次救命之恩,也只有以身相许才能报答了。 “小牛鼻子,这次你机关算计占尽好处,却破坏了老身的筹谋。方才你口口声声对人说甚‘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如今老身便要和你结算这笔债务,不知你是认打还是认罚?” 随着柔媚话声入耳,捏着烟杆一路吞云吐雾的胡媚儿从银杏林中袅袅婷婷走了出来,一张糅合了童稚纯真与成熟媚惑两种截然相反气质的俏脸阴沉沉不见一丝笑容。 胡垆知道对方既然至今都未发作,便是出于某种原因不会当真和自己计较此事,此刻摆出的这幅神气,多半是有些条件要提,当即赔笑施礼道:“贫道身单力薄,只恐禁不住胡老板的几下粉拳,自然是要认罚的。” 谷箜 “算你这小子识趣!”胡媚儿脸上终于露出一点笑意,“老身降临此界,除了要寻找机缘完善一门神通,也是受人所托做一件事情。如今你既坏了老身的机缘,便须替老身做了这件事情作为抵偿。” 胡垆略一沉吟,拱手道:“贫道甘愿效劳。” 闻得此言,胡媚儿脸上做出的冷意怒色霎时冰消瓦解,当即以神念将那件事情告知了胡垆,最后又道:“说起来这本来也算你的分内之责,且若能做得圆满,将来自有你的一份好处。” 胡垆叹道:“好处从来都与风险并存,贫道已经有些后悔答应得太快了。” 胡媚儿咯咯娇笑:“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此刻再说后悔也已晚了。因你这小牛鼻子捣乱,这方世界于老身而言已是无益更无趣,须要另寻个世界耍子,去也去也!” 一言甫毕,这一片方圆十里的银杏林连同深藏其中的宝青坊忽地一起倒伏下去,仿佛成了平贴在地面上的一幅图画,而后这图画急速缩小,到最后当真变成一幅三尺见方的水墨图画,自动卷成一束落在胡媚儿张开的手上。 两条雪白的蓬松狐尾出现在胡媚儿身后,刺入虚空后左右一分,如撕裂一张薄纸般将虚空撕开一个黑漆漆的巨大裂缝。 她娇笑若女童的身躯倒飞而出投入裂缝之内,在那裂缝瞬间合拢之前,留下了最后一句话:“小牛鼻子,有人让老身转告你一句话——师徒相见有期,望你好自为之!” 胡垆心神大震,正要开口追问时,那虚空中的裂缝已经合拢弭平,似乎从来没有出现过一般。 他身后的程灵素同样因这句话而震惊无比:“大哥,她说师徒相见有期,难道师父她……” 胡垆只是轻轻点头而并未开口。 他历经数世,平生却只拜过一个师父,胡媚儿所说的自然不可能是旁人。 默然半晌后,他忽地哑然失笑:“若这话果然是师父说的,她便必然不会骗我,咱们只管努力修行,只等那后会之期到来罢了。” 说罢,他转回身来对小白道:“你这金丹是用取巧的法子缔结,目前还只能算是假丹,须等到来年惊蛰,渡过九重雷劫之后才能蜕变成真丹。但你心中有一恩一仇两个心结,如今只算解决了一个,若不将另一个也解决了,使心境圆满无瑕,只怕渡劫的成算不大。” 纵使身怀白矖血脉的推演天机之能,小白对胡垆仍是莫测高深,并由衷叹服他的无所不知。 她知道对方既然主动提及此事,必然另有深意,同时也知道要解决自己的问题,少不得倚重对方的力量。反正有许宣这一层关系,这位为人颇有些腹黑的“长辈”纵使另有算计,也不会对自己怀有歹意,当即顺着对方挑起的话头道:“晚辈亦有此忧虑,还请前辈不吝指教!” 胡垆鼓掌笑道:“好个乖巧的丫头,我家阿宣却是有福了。此事倒也凑巧,方才那位胡老板告知一个消息,说是你那仇人得了上界师长赐下的六颗灵丹。你若能将其盗走,该可算是一报还一报,消了这段宿怨。” 第二百九十九章 佛子,心魔 金山名之为山,实则是扼守扬子江中流的一座孤岛。 东晋明帝年间,有一座宝刹禅林依山形地势修建于此,始名“泽心寺”。 隋末唐初,泽心寺中出了一位不世出的高僧,正是那位西行万里至天竺那烂陀寺取回真经,令佛法大兴于中土的“佛子”玄奘法师。 自从玄奘法师功德圆满虹化涅槃,一度成为中土佛门圣地的“泽心寺”逐渐式微。 直到近年,“泽心寺”中又出了一位佛法禅功乃至气度神采都不逊于玄奘法师,同样得朝廷敕封为“佛子”的法海禅师。 他眼见得寺院衰败年久失修,便与佛前立誓要重修庙宇、再兴山门。 说也神奇,这位法海禅师前一天立下誓愿,第二天便有天雷劈开山石,现出下面埋藏的一窖黄金。 法海禅师散尽万金,将一座寺院修建得比原本恢弘广阔十倍,殿宇鳞次栉比,亭台勾连贯通,遍山金碧辉煌,只见寺院而不见金山,“泽心寺”也因此更名为“金山寺”。 同为佛子,这两位高僧的行事风格却大不相同。 那位玄奘法师最是温文尔雅,虽也拥有一身深不可测的佛法修为,却从未用来与人争强斗狠。 即使在当面的西行路上面对各路邪祟妖魔时,他也只是尽力劝导其改过向善,当真冥顽不灵者则是由早年收服留在身边作护法的白猿行者打发,本人却从来不曾亲自出手沾染因果。 而这位法海禅师则素来嫉恶如仇,最爱做得事情便是降妖除魔,自修行有成以来,已不知有多少妖魔鬼怪撞在他手中而遭镇压诛灭。 他能得到“佛子”敕封,正是因为曾当着皇帝李纯之面,斩杀潜隐在昆明池中修行的一头千年老鼍。 不久前,法海禅师外出云游后归来金山寺,向寺中僧众交代一声偶有感悟要闭关精修,便将自己关入后山的千佛洞中。 此刻,法海在一处四壁及顶部都刻满佛像,正面居中供奉一尊金身佛陀的巨大洞窟中盘膝静坐,俊朗英挺的脸上却不断变幻神色,似嗔似喜,似挣扎又似沉迷。 原来当日他与胡垆分别后,在竹林看到一青一白两条巨蟒为一个正在分娩的村妇遮雨,不知怎地便触动了原本坚如金石的心肠,引发一念之慈放了它们一马。 但事过之后,两只小妖转眼已抛诸脑后,只在无意间瞥了一眼、旋即便如避蛇蝎般避开的村妇胴体却不时浮现在脑海中,而且愈来愈清晰曼妙,引得他越来越心浮气躁,到后来竟难以入定。 说起来他虽是累世修行的高僧,但每一世都是以童身入道,从未领略男女情味。 法海想来自信早堪破红粉骷髅迷障,悟得色即是空妙谛,所以从不屑于接近女色更谈不上沉迷,却忘记了民间有句堪为至理名言的俗谚叫做“老房子着火——烧起来没法救”。 此刻,法海正用自己最擅长也是最粗暴的方法降服心魔: 在一方应心魔而生的幻境之内,他挥舞一柄燃烧着熊熊业火的降魔慧剑,将一具具妙相纷呈的胴体斩裂撕碎,残肢断臂伴血雨齐飞。 但那些曼妙胴体随灭随生似无穷无尽,做出的动作也越来越不堪。 “大威天龙,世尊地藏,金刚诸佛,众神护法……” 谷帴 法海怒气勃发,口中高声念诵佛门降魔真言,剑出无情,血肉横飞。 蓦然间,他在一众女子胴体中看到一个光溜溜如丑陋肉虫的男子,那一张充满欲念的面孔分明便是自己。 心神剧震之下,他挥出的降魔挥剑陡然化为虚无,口中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大叫,骤然从幻境中醒来,面如金纸,遍体汗出如浆。 远在数百里之外的一座小山上,负手遥望金山寺方向的胡垆陡然发出一声轻笑:“好一个六根不净的佛子。小白,此刻那法海心神大乱,一身修为也随之大打折扣,正是你出手的良机!” 小白正和小青一起甚是恭谨地侍立在程灵素两侧,闻言更不怠慢,躬身应了一声:“弟子遵命!” 旋即便化作一道白光破空飞去。 “前辈……” “干爹……” 小青和站在胡垆身边的许宣带着一脸担忧神色一齐开口,然后又看了看对方一齐住口。 胡垆见他们这般微妙神情,不由想到了上一世的两个弟子慕容燕和虚紫菀。 这两个不省心的弟子虽说是惊世骇俗,但怎都算是两情相悦,最终到底是打破世俗观念走到了一起,甚至请自己为她们主持婚礼。 如今这干儿子和两条蛇妖之间却是比寻常三角关系更加复杂的三角关系,一笔糊涂账还不知将来要怎样算法。 不过算计来算计去,盘着自家干儿子无论如何都不会吃亏,甚至有赚翻的可能,胡垆也就懒得理会了。 小白所化白光从天而降,毫无滞碍地穿过金山寺一座大殿的屋顶,落在殿内现出身形,依照胡垆事先的指点,飞快地将供奉在佛前的一个拳头大小的青铜三足圆鼎拿在手里,揭开鼎盖看了一眼,见鼎底有六颗圆溜溜的丹药,只是色作土黄毫不起眼,也闻不到什么药香。 如今她已觉醒了血脉传承,却不再是当初那懵懵懂懂的小妖,早通晓了神物自晦的道理,急忙重新盖好鼎盖,将整尊小鼎收入袖中,而后不再做片刻逗留,再次化作白光遁出大殿由原路返回。 “妖孽敢尔!大威天龙,世尊地藏,看我伏魔袈裟!” 一声蕴含无穷怒意杀机的暴喝从千佛洞内传出,随后有一道红光飞上空中,化作一领大红袈裟,向着化光飞遁的小白无休无止地延展开去,直如一张弥天巨网,眼看便要将小白所化的那道白光笼罩其中。 “呵,禅师且慢妄动无名,休要为难贫道晚辈!” 胡垆不紧不慢的一句话适时传来,随话声而至的是八口一字排开,放过小白却拦住袈裟去势的古朴长剑。 袈裟蓦然倒卷收缩,重新披在踏空而来的法海身上。 八口长剑亦如倦鸟归巢,飞回凭虚而立的胡垆袖中。 “南无阿弥陀佛!”法海口诵佛号,面色阴沉,眼角眉梢隐含浓烈肃杀之意,“胡垆道人,你此番意欲何为?” 面对这单刀直入的质问,胡垆从容微笑答道:“一则受人之托,一则关乎亲属,有两笔债务欲于禅师盘点清算一番。” 第三百章 法力无边,海裂山崩 “道长所说的债务之一,该是贫僧前世尚未入道之时,与那条白蛇结下的一段因果罢?” 面对胡垆这显然来者不善且实力难测的强敌,法海反而恢复了冷静,甚至暂时压制了心魔,心境亦重归“澄明无尘,皎皎如镜”之境,瞬间观照过往明悟前因。 “好一位佛子圣僧!”胡垆轻轻鼓掌赞叹。 对方既开门见山,他便也单刀直入:“实不相瞒,如今这白丫头已经与贫道义子许宣订下三生之约。身位长辈,自然有义务代晚辈讨回公道。” “原来令郎便是昔年救下白蛇的小牧童。” 法海望了许宣一眼,澄明禅心立时映照出相关因果。 “如此说来,贫僧固然险些伤她性命,却也促成她与令郎这一段姻缘,总该算是功过相抵。如今道长却纵容白蛇盗取贫僧灵丹,这‘公道’又从何谈起?” 胡垆哂道:“禅师既为大德,又何必弄此言语机锋?当年白丫头从你手下险死还生,便在心底埋下一丝惧,种下一段怨。若不消了这惧、平了这怨,她心境便不得圆满而难结无漏金丹。此为道争,证得大道才是最大的公道!” “种如是因,结如是果,贫僧无话可说。”法海喟叹感慨,又问,“恕贫僧愚昧,不知道长所说的另一桩债务又是什么?” 胡垆竖起一根手指遥指天外:“昔年玄奘法师为兴中土佛门而西行取经,使手段降服白猿做了随行护法。但那白猿也是有跟脚的,现在便有人转托贫道代他讨回这段因果。而玄奘法师早已虹化涅槃,这段因果便只能着落在禅师身上了。” 法海陡然瞋目怒笑:“这段因果只怕不只着落在贫僧身上,而是要整个中土佛门一起承担!贫僧法名‘法海’,道长可知此名何意?” 胡垆缓缓抬起右手做邀请之状:“贫道不才,正要领教禅师‘法力无边,海裂山崩’的手段!” “大威天龙,般若诸佛……” 法海将手中的白檀柄拂尘向身后一甩,三千尘丝陡然无休无止地延伸暴涨,只一个刹那便延伸到数十里外,上下三匝将一座百丈山峰缠个结实。 “移山!” 伴着一声暴喝,那山峰轰隆隆拔地而起,在空中一个翻转越过数十里距离正到了胡垆的头顶,携万钧之力砸落下来。 胡垆大笑道:“素妹看顾好几个小家伙,为夫要与法海禅师的好生耍耍!” “大哥放心!” 程灵素答应一声,取出那柄“瘟癀伞”撑开举在头顶,漆黑的伞面上冉冉腾起一团瑰丽绚烂的七彩烟霞,广有数亩将她本人和许宣、小白、小青尽都遮住。 她曾为自己的“药仙福地”祭炼了一件防御法宝“百毒寒光障”,后来请“宝青坊”帮忙祭炼“瘟癀伞”时,也融入了“百毒寒光障”的炼制法门,令此宝兼具护身之用。 那座山峰砸落时,自不免落下无数沙土飞石,程灵素等几人的立足之地亦遭波及。“百毒寒光障”所化的七彩烟霞只微微荡漾,便将那些沙石尽都弹飞。 空中的胡垆则在喊话的同时,将一只右手向上一抬,轻轻巧巧地将那座山峰接住。 谷牰 “唵、嘛、呢、叭、咪、哞!” 法海见胡垆展现扛山神力也并不惊讶,只微微冷笑着变幻手印念诵出佛门六字真言。 那座山峰的侧面同时现出这六个足有数丈方圆、金光闪烁的大字,山峰的重量则骤然暴增百倍,压得胡垆站不稳虚空,随山峰一起坠向地面。 “哎呀!” 许宣和小青一起变色惊呼。 程灵素和小白则仍镇定自若,知道法海这一波攻势看似声势浩大,其实仍是试探的性质,以胡垆的实力,绝不至应付不过来。 果然,胡垆不慌不忙地轻轻摇动肩背将腰一挺,身形暴涨到百丈高下,双腿如巨木稳稳撑在地面,单臂似铁铸牢牢托住山峰。 他咧嘴大笑声如滚雷:“禅师为出家之人,怎地全无慈悲心肠?你这轻轻一掷不打紧,却不知要杀伤多少蛇虫鼠蚁、花花草草。还是让它从哪里来,回哪里去罢!” 言罢将托举山峰的右手闪电般一缩一推,平推在山峰的侧面,掌心蕴含“归藏八印”的八相伟力,先震散了法海加持在山峰上的真言法力,而后将它推得横飞到数十里外不偏不倚落回原位。 他的掌力早臻从心所欲无所不能之境,附着的一道暗劲完美抵消了山峰落下时的巨力,使得偌大的山峰落地时竟是无声无息,点尘不惊。 “大威天龙,世尊地藏……” 法海面沉似水,真言如洪钟震荡四野,身上的大红袈裟如一朵红云冉冉升空,霎时铺满整片天穹。 下面在程灵素“百毒寒光障”庇护下仰头观战的小青哂道:“这大和尚怎地与街头混混一般,和人打架动辄便脱衣服,你们看他背后居然还有纹身!” 此刻的法海袒露了半边身体,肩背处果然有一条栩栩如生的五爪赤龙纹身。 “般若诸佛,般若叭咪哞,飞龙在天,去!” 那赤龙纹身陡然从他肌肤上腾跃而起,化作一条遍体燃烧熊熊烈火的百丈飞龙,笔直向上冲入遮蔽天宇的袈裟之内,而后那袈裟轰得一下燃烧起来。 “好热!” 一旁观战的四人也在袈裟笼罩之下,火焰一起,小青第一个受不了瘫软在地,俏脸上浮现碧鳞,下半身更现出蛇形。 程灵素知道她功力既浅又是妖身,对法海所施佛门“红莲业火”的抵抗力,还不及尚未入道的许宣,急忙转动擎在手中的“瘟癀伞”,头顶的“百毒寒光障”再次扩张并向四周垂落,化作一座七彩穹庐将四人笼罩其中,隔绝了火焰的热度。 法海身凌虚空,背后是漫空赤红火焰,双掌合十向下方喝道:“胡垆道人,你意图掀起佛道之争,实已入了魔障,便让贫僧用这红莲业火,帮你炼化邪念,重归正道!” 仍维持百丈巨人形态的胡垆摇头笑道:“禅师何必自欺欺人?你佛门说‘空’,我道家谈‘玄’。大家本就不是一路人,却都要在中土传道,自然不是东风压倒西风,便是西风压倒东风,彼此争端何曾有一日停止?至于说谁是正道,谁为邪魔,那还要凭拳头说话!” 第三百零一章 钵中佛国,一剑破之 “冥顽不灵,合该遭受业火焚身之劫!” 法海冷笑呵斥,抬右手向下一按,已化作弥天火幕的袈裟缓缓落下,眼看便要将胡垆立足的方圆十里之地尽都罩入其中再烧作飞灰。 虽说这是一片荒僻无人之地,但鸟兽蛇虫之类生灵总不算少,感应到骤然暴增的温度和冥冥之中的巨大威胁,这些生灵尽都从藏身之地冲了出来,向着四周亡命逃窜。 “好狠的大和尚!” 胡垆笑骂一句,蓦地张口一吸,铺天盖地的烈火立时被拉伸成长长的一束,源源不绝地钻入他那张宛如无底深洞般的巨口之中,片刻后便一点火星也看不到。 他宛如盘古擎天般,抬双手抓住宛如天幕的大红袈裟,全身骨节发出一连串霹雳般的爆响,筋脉怒张肌腱鼓胀,用尽平神力向左右一分。 伴着一声刺耳的裂帛之声,法海这件列为佛门有数至宝的伏魔袈裟竟被生生撕成两片。 “前辈(干爹)威武!”下方的小青和许宣一起振臂喝彩。 “夫君(前辈)小心!”程灵素和小白则同时变色惊呼。 原来那袈裟裂开之后,在空中现出一个只有拳头大小的紫金钵盂,钵口朝下放出一束金光,将身高百丈的胡垆笼罩其中。 一直沉着脸的法海终于开颜大笑酣畅淋漓:“胡垆道人,任你机关算计、法力通天,也终不免入我彀中。大罗金钵,收!” 他初见胡垆之时,虽然察觉胡垆尚未结成金丹,却已隐隐生出些忌惮之意;到后来隔远看了胡垆如吃饭喝水般连渡九重雷劫,一跃而证地仙,对其忌惮愈甚;等到再后来听说胡垆抗衡钱塘君敖炎的战绩,便已完全将他摆在足以与自己比肩的位置。 先前的两次出手,他一方面固然是要试探胡垆的深浅,另一方面则是存了骄敌之心以掩饰真正一招“杀手锏”的心思。 随着他口中喝出的一个“收”字,那金钵放出的金光裹着胡垆倒卷而回。 胡垆百丈身躯在金光中迅速缩小,倒最后已变得微若尘埃,一骨碌滚入金钵之内再无声息。 法海抬手一招,用三根手指轻轻托住落下的金钵底部,俯视下方的程灵素等人,笑容如骀荡春风,话语却如三秋严霜:“交出灵丹,束手就缚,否则休怪贫僧出手无情!” 程灵素一言不发,只是将手中擎着的“瘟癀伞”轻轻一转,收了形如七彩烟霞的“百毒寒光障”,却又放出一团灰蒙蒙雾气,悬浮在头顶不断变幻形状。 法海看到那团雾气时,心中陡然生出比面对胡垆时还要强烈的危险感觉,不由自主地便将手中金钵稍稍举高一些。 “素妹稍安勿躁,这和尚还无须劳动你亲自出手收拾!” 一句笑语突兀地从金钵中传来出来,虽然闷声闷气有些失真,却仍可辨认出是胡垆的声音。 程灵素一颗心终于安放回去,俏脸上笑靥如花:“这和尚爱欲嗔痴俱全,不是个好人,大哥要狠狠教训他!” 胡垆大笑回应:“素妹放心,只为他方才敢威胁你,为夫也定要打他个满面桃花开,教他识得花儿为何这般红!” 法海大怒喝道:“身陷绝境,犹不思悔悟皈依,竟还如此大言不惭!” 胡垆在金钵内悠然道:“大和尚,你这金钵内居然藏有一方洞天世界的雏形,并演化成了一个小型的‘掌中佛国’。若换一个人进来大约当真要被你借世界之力镇压,只可惜你流年不利遇到了贫道——” 此刻,身在金钵之内的胡垆身处虚空,上方有雪白的曼陀罗花瓣纷纷扬扬飘落,下方则涌现出一朵朵碗口大小宛若黄金铸成的莲花。 无数佛陀、菩萨、金刚力士、吉祥天女影像分布上下四方,将胡垆围个风雨不透,各个双手合十齐声念诵,声如雷霆撼魂荡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胡垆却充耳不闻,自顾自地道:“只有世界之力可以应对世界之力,何况……破坏总比建设要容易太多!” 他将右手举到面前,食中二指捏成剑诀笔直向上。 “混虚”“冥灵”双剑从碧玉葫芦中飞出,剑尖朝上悬浮并排悬浮在他指尖上方三尺的虚空。 “八景剑”紧随其后飞出,按八卦方位环绕双剑,一道灰蒙蒙剑气从胡垆指尖射出,从凝缩至不过三尺直径的“玄都八景剑阵”下方穿过,经剑阵内演化的洞天世界增幅后从上方后穿出,化作一柄长达百丈的擎天巨剑。 “斩!” 胡垆剑指下挥作劈斩之状,这柄灰蒙蒙的百丈巨剑随之轰然斩落。 剑锋到处,万象俱灭。 “咔嚓!” 一声轻响自法海手中的金钵上传来。 他大惊之下定睛去看,便见到金钵表面现出密密麻麻细如发丝的裂纹。 法海脸上神色迅速变幻数次,陡然暴喝一声:“破!” 那金钵登时由内而外炸开,爆成一团无比刺眼的金光。 程灵素等人骤见金光刺目,不由自主的闭了眼睛,等到再睁开看时,却已不见了法海的身影,只能看到头上顶着七彩葫芦,垂下七色光华护身的胡垆。 “好个狡猾又决绝的贼秃!” 此刻胡垆也不能再保持风度,脸色难看地望空唾骂。 方才法海见势不妙,竟主动将金钵及钵中已经开始崩溃的洞天世界引爆,若非胡垆素来行事稳健,提前放出这蕴含大道之力的葫芦法相护身,只怕当时便要吃个大亏。 但胡垆要应付爆炸的金钵和洞天世界,便无暇顾及法海,只能任他从容遁走。 等他收了顶上的七彩葫芦,嘴里骂骂咧咧地落回地面,程灵素四人急忙上前来询问有否受伤。 胡垆摆手道:“无妨,只是功亏一篑,未能真正制服那贼秃。以他的性情,将来势必卷土重来,说不得还要再做过一场。” 程灵素笑道:“大哥修行进境之快世间罕有,此刻既能胜他,将来更不足为患。” 胡垆也笑道:“如此便承素妹吉言,咱们且回家吃一顿庆功酒。” 当下一行人同归“药仙福地”,临行前胡垆遥望金山寺方向,忖道:“这一次倒是误打误撞,不用贫道刻意放水他便能脱身。接下来只看他是否会如胡老板所料,冒天下之大不韪去走那一步了……” 第三百零二章 朝谏佛骨,夕贬潮阳 胡垆一行人回转“药仙福地”后,先设宴欢庆了一回。 在宴席上,胡垆问起来小白和小青有何打算。 小白虽然羞赧,却也含蓄地表明了待来年惊蛰之日渡过雷劫,希望能得胡垆和程灵素做主,成全她和许宣的缘分。 小青则在略一犹豫后,拜倒在胡垆面前,请求他将自己收归门下。 胡垆早有预料,当时哈哈一笑,都慨然应允。 其中小白本就是他属意的许宣良配,小青则是凭着爱恨分明的爽利性情触动了他喜为人师的癖好。 说起来,胡垆在每一个经历过的世界都留下了传承,所收弟子亦皆为惊才绝艳之辈,若未来当真有缘证得大罗道果,超脱空间与时间的桎梏将他们接引至身边,则那有名无实的“太上道”才算大有可为。 转过天来,胡垆正式开山门收了小青做弟子。 本来小青和小白一样,修行的是蛇母传授、暗藏极大缺陷的“太阴归元法”,要改修其他法门着实有些麻烦。 但胡垆的“葫芦心经”有海纳百川、包罗万象之妙,先前既然能针对小白的情况,逆转功法推演出一门修仙版本的“北冥神功”,同样可以解决小青的问题。 他检查了小青的修为情况,而后结合融入“葫芦心经”中的《九阴真经》法门以及祭炼两大化身时领悟到的真龙之躯玄奥,推演了一门“九阴化龙诀”传给小青。 在胡垆的设想中,小青将这功法修行入门,便可将原本的修为转化融合,待将来修行至大成之境,不仅可以结成金丹拯救地仙,同时也将由蛇类蜕变为真龙。 普天之下的蛇类妖怪,除了小白这种已经觉醒神兽血脉、已明了自身发展方向者,修行的最大愿望便是能由蛇化蛟再由蛟化龙。 小青本体只是一条寻常青蛇,如今得知自己有机会凭师父传授的功法化龙,心中的惊喜实是无以言表。 此后一年,胡垆过上了来到这方世界后难得的一段安宁日子,每天不是指点教导三个晚辈修行,便是和程灵素切磋医毒之术,当真是其乐融融。 转过年来,小白于惊蛰之日接引雷劫。 她体内已成金丹,只是未经雷劫淬炼而少了一分大道之韵,连初入修行之门的许宣也知道她此次渡劫定是无惊无险,所以并未有多少担心。 等小白顺利渡过九重雷劫,一颗金丹圆满无瑕之后,她与许宣的婚事也便该提上日程。 胡垆和程灵素挑个良辰吉日,操办了一场虽然简约却不失喜庆的婚礼,算是提前五百年成全了这对有情人的姻缘之分。 其间小青虽免不得有些郁闷,却也只能躲在一旁伤心了一会儿便罢。 胡垆见许宣已经筑牢根基入了修道门槛,不用程灵素再耳提面命,再说有小白这位新晋的地仙看顾,也足以解决一般都修行疑难,于是打发他和小白仍回永州居住。 小青则是犹豫再三,终究还是禀告了胡垆,跟着小白一起搬去了永州。 帝京长安,当朝皇帝李纯近来愈发焦躁,只因自国师太阴真人这去年南下永州时神秘失踪至今,他手中赖以维持身体康健的“太阴补天丹”终于告罄。 清晰地感到体内因持续服用“太阴补天丹”而充盈的生机,因灵丹无以为继而开始流逝,身体情况亦随之每况愈下,他心中生出莫大的恐慌与不甘。 早在得知太阴真人失踪的消息时,他便做了最坏的打算,一面全力搜寻太阴真人下落,一面征召其他能够炼制延寿灵丹的方士。 只可惜这一年来,太阴真人固然是杳无音讯,征召的几个方士也都是招摇撞骗的货色,早被他看破虚实后砍了脑袋。 “难道……上天当真不再庇佑于朕?” 这念头刚刚在心底萌生,便被他断然打散。 “绝不至如此,朕自继位以来,兢兢业业夙兴夜寐,一手中兴来早呈衰颓之势的大唐,于国于民功莫大焉。天若有知,岂无福报!” 正当他脸上神色变幻,思忖如何才能寻到一位如太阴真人般真正有本事的方士,在身旁侍候的宦官杜英奇小心翼翼地开口道:“陛下,奴婢有一言进奏。” 李纯瞥他一言,淡然道:“此刻并非在朝堂,不必太过拘谨,有事尽管讲来。” 杜英奇躬身道:“奴婢见陛下夙夜忧叹,心下亦自难安,多日来辗转反侧,终于偶有一得……” 李纯见他说起自己心事,当时有了几分关注,问道:“你有何主张?” 杜英奇知道今天说了这番话后,或是飞黄腾踏,或是大祸临头,但话已出口再无退路,当即将心一横,和盘托出绸缪多日的一段说辞:“陛下明见,自古道法玄妙,佛法精妙,既然道法无路,何不试叩佛法之门?” 李纯崇道只为求取长生,却谈不上如何崇信,对佛法也并无排斥,闻言后当时便现出若有所思之色,似是有了几分意动。 杜英奇见状心下暗喜,急忙趁热打铁:“具奴婢所知,扶风县法门寺的佛塔之内,藏有佛祖指骨所化的一枚舍利子,每三十年开塔一次,取出舍利子供人瞻仰供奉,当年必定岁丰人泰。明年正值开塔之年,陛下若能遣使将佛骨舍利迎入宫中,并延请高僧大德做法祈福,当可佑陛下千秋万岁、永治江山。” 李纯沉吟半晌,终于开口道:“拟旨……” 次日,朝堂上因一道新鲜出炉的旨意掀起轩然大波——皇帝决意于来年正月,遣使者持香花至扶风法门寺,迎请佛骨舍利入宫,并请佛子法海禅师主持举办法会,为天下万民祈福消灾。 先前李纯为了炼制延寿灵丹弄得国库空虚,民不聊生,朝中有识之士已多有不满,如今大张旗鼓迎请佛骨,势必又要劳民伤财。 当时有任职刑部侍郎的韩愈上书谏阻,以为佛教源自夷狄,不知君臣之义,父子之情,又说佛祖已死,所谓“舍利”,不过是枯朽之骨,凶秽之余,不该迎入宫廷,更请皇帝下旨将其投诸水火,永绝根本,断天下之疑,绝后世之惑。言辞之激烈,震惊朝堂。 李纯览奏后大怒,当时便要严刑处死韩愈,幸有裴度、崔群等人联名上奏,总算保全韩愈性命,却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被贬谪至数千里外的潮州蛮荒之地。 第三百零三章 丹心奇文,吊民伐“鳄” 潮安县郊,恶溪之畔。 韩愈穿着便服,望着一群摆好三牲祭品,向着茫茫水面焚香叩拜的百姓,面色极为难看。 方才他已向人询问明白,知道日前有一个牧童在水边放牛,结果连牛带人都被水中的鳄鱼拖走。 据那人所说,原本这条大河虽因水势凶恶而得恶溪之名,却并无鳄鱼这类凶物。 大约在一百年前,突然便有一支鳄鱼族群迁来此地,将这条恶溪做了栖身之处。 这些鳄鱼数量繁多,体型庞大兼性情凶残,经常掠食沿河两岸百姓蓄养的牲畜,有时更会攻击人类,已成潮州当地的一桩大患。 初时官府张罗再加百姓自发组织,备办了舟船木筏和药叉毒箭打算清除鳄鱼,恶溪之中却陡然掀起滔天巨浪,将所有船筏尽数打翻,船筏上的人落水后,大批鳄鱼趁势袭击,咬死咬伤无数,整条河水都被鲜血染红。 随后,水中浮现出一头庞大如小山的巨鳄,旋又化作一位全身披挂黝黑铁甲的凶悍将军踏浪而立,扬言自己是掌管恶溪鳄鱼一族的“鳄神”,要求潮州一地的百姓为他建立庙宇塑造金身,常年供奉香火,每年的四时八节,还须以三牲投水祭祀,方可约束鳄鱼不伤人命。 面对难以抗拒的力量,潮安百姓为求活路,不得不忍气吞声乃至卑躬屈膝。 自此之后,百姓除了需要照例缴纳的各种赋税,还需额外贡献一笔用以祭祀“鳄神”的香火钱,日子过得自然愈发艰难。 偏偏那“鳄神”贪得无厌,索要的祭品香火一年多过一年,而且每次的祭祀稍有不如意处,便放纵鳄鱼肆意捕杀生民以做惩戒,此次的牧童之死便是催账讨债的一次警示。 “虽是被贬谪至此,但为官一任,便该造福一方,岂可任由治下百姓遭此邪神恶兽荼毒!” 在心中默默地做出决断之后,韩愈向身边的随从沉声道:“走,我们即刻前往潮州衙署!” 当天,韩愈接任了潮州刺史官职,所下的第一道政令却是明日一早,自己将亲至鳄溪之畔祭祀鳄神。 多年以来,新任官长祭祀鳄神以求治下平安也算常例,刺史府的一众属官倒也未觉惊异,只是询问所需祭品数量规格。 韩愈却将手一摆,言说祭品香烛一概不用,只需自己手书的一篇祭文即可。 这一次众人是着实被惊到,当时都面面相觑,猜到这位身为当代文宗的刺史大人怕是来者不善。 大家虽有心进言劝说一二,但看韩愈面色严峻,便各自将想好的说辞吞回肚里。 次日,韩愈果然袖了连夜著就的一篇祭文,轻装简从来到鳄溪之畔。 他遥望浩荡流水,取出祭文望空高声朗诵,其辞曰: “昔先王既有天下,列山泽,罔绳擉刃,以除虫蛇恶物为民害者,驱而出之四海之外……” 他语调铿锵,声如洪钟,依次陈述鳄鱼盘踞此地缘由、自己身为地方长官驱逐鳄鱼不令其猖獗的决心,到最后更有“冥顽不灵而为民物害者……则选材技吏民,操强弓毒矢,以与鳄鱼从事,必尽杀乃止”之语。 这哪里又是什么祭文,分明便是一篇吊民伐罪,讨伐鳄鱼的檄文! 待到一篇文章诵读完毕,韩愈扬手将那一页纸笺抛向水面。 那纸随风飘飞十数丈后落在水上,水中却陡然打了一个旋儿,卷着那纸沉了下去。 韩愈身后的从者见状面色一变,急忙进言道:“大人,水中似有古怪,不妨退避一二。” 韩愈伫立原地寸步不移,淡然道:“有古怪才好,说明本官的祭文已惊动那鳄神,如今且看他如何回应!” 他话音才落,那水中当真有了回应,却是黑压压一大片如槁木般半浮在水面上的鳄鱼从各处聚集而来,呈半圆形围向水畔的韩愈等人。 “大人速退!” 几个随从尽都大惊,一起拔刀在手,上前护住韩愈。 “你等退下!”韩愈喝退随从,脚下反而向着正前方即将登岸的鳄鱼走近几步,须发戟张遥指水面厉声怒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妖孽敢加害大唐官员,莫非不畏朝廷雷霆之威!” 一声冷笑蓦地传入韩愈耳中:“嘿!若如今仍是那雄踞东土、万邦臣服的大唐,若在位的仍是那几位威服宇内、言出法随的大唐天子,本座自然忌惮你几分。但如今的大唐日薄西山,一点稀薄气运延续国祚尚且艰难,也敢用来威胁本座吗?” 说话间,水中的鳄鱼终于登陆,从正面和左右逼近韩愈等人,一双双豆粒大小的兽瞳中闪烁冰寒杀机,一张张密排参差獠牙的巨口半开半合欲择人而噬。 韩愈面色冷峻,双目死死盯着距离自己最近的一头鳄鱼,脚下却不肯退后半寸。 他身边的几个随从尽都忠心耿耿,在这几乎已是必死之局的形势下也不肯舍弃主人,各自捏紧横刀刀柄蓄势待发。 那些鳄鱼不知是摄于韩愈的一身凛然正气,还是警惕几柄长刀闪烁的森森寒芒,齐齐地停了下来。 但它们只是略作踌躇,转眼便又蠢蠢欲动。 眼看韩愈等人便要葬身鳄腹,天外忽地传来一阵悠扬箫声,呜呜咽咽,如泣如诉。 作势欲扑的鳄鱼们立时恢复安静,巨口闭合双目微瞑,竟似沉浸在愈来愈婉转柔和的箫声中。 片刻之后,一曲终了,上百头鳄鱼纷纷掉头爬回水中,四下分散转眼消失得干干净净。 “我何人敢与本座作对,滚出来!” 伴着一声如雷暴喝,鳄溪的水面向两旁一分,一个身高过丈、遍体披挂玄铁重甲的大汉足踏一朵堆雪浪花现出身来。 一个体态轩昂、姿容俊逸的青衫书生凭空出现在韩愈身前,怀抱一支晶莹玉箫向水面遥遥拱手,朗声道:“贫道韩湘,见过鳄神!” “湘儿?” 韩愈见到自己一手抚养成人、后来一心访仙求道而离家远游的侄孙如此突兀的现身,不由得又惊又喜,如在梦中。 第三百零四章 寒江渡白鹤,袖里腾青蛇 韩愈早年父母双亡,由兄嫂抚养成人。其兄韩会之子名韩老成,与韩愈年龄相若,两人自幼相守,名为叔侄,情若兄弟。 后韩老成英年早逝,韩愈悲恸之余,义无反顾地承担起抚养韩老成遗孤韩湘的责任,因此在感情上向来将这侄孙视为亲子。 韩湘少年聪颖,在文武二途上的进境都远胜常人,韩愈本对其寄予厚望,只盼此子能以金榜题名光耀门楣,以为其父在天之灵。 怎知韩湘生性淡薄无意仕途,只好畅游名山访求仙道,立志要做一个世外之人。 韩愈对此大为不满,几次三番地或苦口婆心劝说,或声色俱厉申饬,到最后几乎动用家法,到底也未能动摇韩湘求道之心。 某一日被韩愈禁足在家的韩湘凭空失踪,只留下一封书信说自己被高人接引去山中修行,韩愈动用不少人手寻找无果,只得怏怏作罢。 直到此次因上书谏迎佛骨遭贬后,离家数载的韩湘突然现身,拜见韩愈后说此次潮州之行将有大难,劝他索性辞官归乡以保万全。 韩愈为当世文宗,素来信奉儒家的“子不语怪力乱神”,当时不仅未听韩湘劝说,反而大加训斥一番。、 韩湘无奈离去,临走前却当着韩愈弄个法术,取一枚花种埋入土中,在一时三刻施法催生出一朵五色奇华,花瓣上有天然生成的文字,合成“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一联诗。 韩愈初时不解其意,此后前来潮州途经蓝关,果然为风雪所阻。 但他一片报国之心坚如铁石,百折不挠,当时并未因此气馁,而是将那两句诗补全为一首七律,陈说前事并表明心志。 其诗云:“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便在方才几乎葬身鳄鱼之口的瞬间,韩愈暗叹即使侄孙得知噩耗后赶来潮州,怕也无处收敛自己的尸骨。 如今看到韩湘现身出来,又猜到方才驱逐鳄鱼救下自己性命正是他的手笔,韩愈心中自不免百感交集。 而护在他身前的韩湘却顾不得猜想叔祖此刻心思如何,只因那与在水上踏浪而立、与他遥相对峙的鳄神已放出滔天气势,排山倒海般压迫过来。 那鳄神在鳄溪盘踞百年,早已彻底掌控了这一方水域,此刻借地利之便放出的气势,稳稳地压制修为本就略逊的韩湘一筹。、 而韩湘不仅要以本身气机与鳄神对抗,还要分出部分精力护住身后的韩愈几人,情况自然愈来愈窘迫。 到后来,他已不得不重新将手中玉箫送到唇边吹奏出一首蕴含铿锵金石之声的曲子,借以强化自身气机,这才堪堪扳回些局面。 那鳄神沉声喝道:“韩湘,本座念你修行不易,故此愿意放你一马,但你身后这个胆敢作文辱骂威胁本座的老儿,必须留下!” 韩湘无法开口回答,但吹奏出的萧声陡然愈发高亢,几能穿云裂石,态度不言而喻。 鳄神怒极而笑:“既然如此,休怪本座不顾你那几位师长面子——翻江倒海!” 他身后陡然有巨浪滔天而起,其色如漆黑浓墨,其势如千仞绝壁,在一片隆隆巨响中颓然倾倒,向着岸上的韩湘、韩愈等人压下。 韩湘知道这巨浪中蕴含了鳄神采撷的癸水之精,虽为水流所化,却坚如金刚,重如山岳,当时面色极为凝重,扬手将那支玉箫祭在空中,放出一大片形如穹庐的氤氲光华,将落下的巨浪托住。 只是他本人在如此重压下似有些力不能支,初时是身躯微微颤抖,面色越来越白,到后来嘴角开始溢出鲜血。 “湘儿!” 韩愈眼见得侄孙不敌那妖孽凶威,虽然自己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却深为将侄孙拖入危险中而不安,偏偏自己又无能为力,当时心中既愧且悔。 鳄神见韩湘即将势穷力竭,嘴角浮现一抹冷笑。 但他嘴上说不顾韩湘师长的面子,心中终究存了几分忌惮,倒也没有将事情彻底做绝的意思。 于是探出右手一抓,包裹在玄甲中的右臂延伸拉长,一只张开的手掌变得足有数丈大小,五指屈曲如钩,眼看便要将身形摇摇欲倒的韩湘捏在掌心。 “锵!” 一声嘹亮剑鸣突兀地在鳄神耳边响起。 而一道其色如青天碧水的剑光已在剑鸣之前从天而降。 剑光落下,先将那滔天巨浪一分为二,其中蕴含的剑气将巨浪中的癸水之力搅碎湮灭,裂开的巨浪崩溃、粉碎,化作漫天雨丝纷纷扬扬散落岸边。 剑光再落,如如击朽木、如破腐土,将鳄神横伸的右臂一斩两段。 鳄神口中发出一声凄厉惨叫。 剑光倒卷飞回天上。 一只巨大白鹤从天际飞来,倏地已到鳄溪上空。 白鹤背上有一个玉面长髯、修眉凤目的道人盘膝而坐。 道人抬右臂张开衣袖,那一道剑光便如倦鸟归巢般钻入袖口,一闪而没。 “吕道兄!” 韩湘子见来人正是与自己交好的纯阳真人吕洞宾,心中登时大喜。 吕洞宾驱使坐下白鹤降落到水面上,目视鳄神冷笑道:“三百年光阴,当初跟在东海龙太子身边的小跟班,居然也能占据一方水域称王称霸。” 鳄神目中现出极深的忌惮之色,涩声道:“你,你竟已功参造化,明悟前生?” 原来吕洞宾前世为华阳真人,与铁拐李、钟离权份属道友。 三百年前,他因一件事情与东海龙君的长子敖溟结怨。 双方在一场火并之下两败俱伤。 敖溟携重伤逃回龙宫,至今仍在闭关修养;华阳真人更是伤重难治,不得不兵解转世,成为如今的吕洞宾,再经铁拐李和钟离权接引而重履修行之路。 鳄神原本是敖溟身边的一名随从,当年亲身经历了华阳真人与敖溟的一场大战。 那一战中,敖溟是纠集了东海的大批高手兵将伏击华阳真人,结果仍被华阳真人一人一剑几乎斩杀殆尽。 此刻见吕洞宾道破自己来历,鳄神便知他已恢复前世的记忆,也记起那依靠装死才侥幸逃生的一战,由不得不心生战栗。 见对方微笑不语,他色厉内荏地喝道:“吕洞宾,你要想清楚。本座是受东海龙宫符诏,到此水域为神。你若杀了本座,便是与龙族为敌!” 吕洞宾哂道:“贫道明悟前尘后,早有意与敖溟了解那段恩怨,已注定了不可能与龙族为友。何况,你既敢向贫道的道友递爪子,难道贫道还不敢剁你爪子?” 话音未落,衣袖轻抚间,那道灵蛇般的青色剑光倏地一闪,仍是剑鸣入耳,剑光已临,其速之快,鳄神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一颗大好头颅便从颈项滚落,尸首现出巨鳄原形漂在水面上。 第三百零五章 宿怨之因,玄都铁匣 东海之滨,丹崖山上。 胡垆与程灵素夫妇排云驭气、飞行如电,转眼已至那一座危崖上空。 如今的丹崖山上还未兴建起那座名闻天下的蓬莱阁,却在高崖之巅搭建了一座芦棚。 夫妇二人刚到,便有一男一女从芦棚中走出,却是吕洞宾与何秀姑。 怀抱荷花的何秀姑笑盈盈地扬声道:“姐姐和姐夫驾临,恕小妹秀姑有失远迎。” 胡垆与程灵素相视一笑,飘然落下。 程灵素上前几步,亲切地拉住何秀姑的素手,笑道:“这才几天未见,阿秀你怎地便和姐姐如此生分了。” 何秀姑也笑道:“此番是请姐姐和姐夫出力帮忙,小妹自然要先礼下于人。” 在她们好姐妹说说笑笑之际,吕洞宾却向胡垆稽首为礼:“此次为了贫道之事,扰了贤伉俪清修,罪过罪过!” 前些日子,胡垆早经何秀姑介绍,与她那几位同样好酒的师长与道友结下交情,当时哈哈一笑道:“实不相瞒,贫道这一身本事,倒有大半是一路和人打架打出来的。近来安逸太久筋骨发痒,吕道友的事情与贫道而言不啻久旱甘霖。你若不找贫道帮忙,那才是真的罪过!” 两人当时一起大笑起来。 当时四人一起进了芦棚,留在里面的铁拐李、钟离权、张果、蓝采和、韩湘都起身上前见礼。 彼此寒暄已毕,九人分宾主各自落座。 钟离权开口道:“洞宾,李、张二位道兄与为师都知晓当年之事,其他人却还未明其中缘由,便由你这正主来分说清楚罢!” “弟子遵命!” 吕洞宾先答应一声。 如今他虽明悟前尘,却只如做了一场大梦一般,本心仍以这一世的吕洞宾自居,因此仍对钟离权这位前世好友执弟子之礼。 当时他向众人拱了拱手,说起自己的前世华阳真人与东海龙君长子敖溟的一段恩怨由来。 原来当初的华阳真人在东海一处岛屿修行,一日居处附近的一处海域陡然大放光明。 他情知有异,当即急速赶至那发光之处,从海底的一处秘境中寻到一方刻有“玄都”二字的铁匣和一柄“雌雄宝剑”。 华阳真人大喜之下携了两件宝物回归海岛,略作研究后发现本身便是神兵至宝的“雌雄宝剑”,居然只是开启铁匣的“钥匙”,则匣中之物的珍贵可想而知。 当时他并未着急开启铁匣,却是深谙怀璧其罪之理,想到先前宝物出世时的声势不小,多半不止自己一人发现。若有人来争夺宝物,凭自己一人之力,怕是护不住如此重宝。 想明白利害关系后,华阳真人当即写来宝剑与铁匣赶往内陆,打算寻找素日交好的三位道友铁拐李、钟离权与张果,一起分享宝物兼分担风险。 只可惜宝物放光的异象终究落在其他有心者眼中,而且是东海霸主龙族所属。那人自知没本事与华阳真人这位有名专擅杀伐之道的剑仙争宝,便将消息告知了东海龙君长子敖溟邀功。 敖溟秉性骄狂且贪婪,以为龙族为东海之主,东海出产的宝物自然归龙族所有,当时便带了大批高手兵将设下埋伏,待华阳真人入彀后一起现身将其困住,威逼他交出宝物。 华阳真人修习剑仙之道,性子暴烈,宁折不弯,虽身陷重围,却没有丝毫犹豫地拔剑。 一场激战之后,敖溟夺下铁匣,自己却重伤在华阳真人的雌雄宝剑之下,身边的手下更伤亡殆尽。 华阳真人也携重伤遁走,只撑着见到好友钟离权,诉说此事原委并请他在将来重新接引自己修行后,便不得不兵解转世去了。 吕洞宾说到此处,向胡垆与程灵素道:“贫道此来东海,一则了结伏击杀身之仇;二则索回那玄都铁匣。若侥幸得手,愿与贤伉俪分享匣中之秘。” 胡垆笑道:“既是道友盛情,贫道便却之不恭。但稍后定然多出一把力气,保证道友不会感觉亏本。” 众人听他说得有趣,当时哄堂而笑。 随即大家回到正题,钟离权正色道:“龙族虽因人族之兴而退居水域,但底蕴之深厚难以估测。如今龙族台面上的第一高手是钱塘君敖炎,但东海龙族号称龙族正朔嫡脉,若说暗中没有藏着几个不知活了多少年的老不死,贫道是怎都不敢相信的。因此,这一战我们如何慎重都不为过。” 胡垆拊掌道:“钟离道友此言甚是,而且龙族统领水域,手下兵强马壮,我们这几个人要与之抗衡,确实应当慎之又慎。用兵之道,首先讲的便是‘知己知彼’,恰好贫道有些小小的手段,可以先尝试探一探彼方虚实。” 何秀姑知道自己这位姐夫虽是不久前才缔结金丹证就地仙,一身修为却深不可测,各种神通异术更是层出不穷,当即大喜地连声催促:“姐夫你机油如此神通,那便快快施展出来,看一看对方究竟要如何弄鬼!” 胡垆微笑颔首,当即默运“天视地听”神通,目中微微泛起异芒,双耳轻轻抖动,霎时间已洞察幽微,遍闻巨细。 如今他这神通的威能大幅提升,不仅视听范围扩张许多,更能渗透寻常神通法宝的屏蔽。 在一番窥探之后,除了几处似有些古怪的所在,龙宫内便再也没有什么能瞒过胡垆。 良久之后,胡垆终于看到和听到自己想要知道的消息,随即收了神通,环顾众人笑道:“贫道运气不错,已得知了龙族的一些算计……” 何秀姑兴奋地道:“姐夫你心眼最多,既然知道对方的安排,必定早已想好了应对之策,快说来听听!” 胡垆笑道:“贫道却是有些想法,正要与诸位计议一二。” 当即他向众人做了一番讲说,最后将衣袖轻拂,“混虚”“冥灵”双剑及八口“八景剑”从碧玉葫芦中飞出,分据阴阳双极和八卦方位,剑尖向下凭空悬浮。 “旁的倒也罢了,龙族那最后一招却着实有些厉害。幸好贫道用这十口宝剑自创了一门阵法,名为‘玄都八景剑阵’,自信威力还算不错。若是由七位道友再加上拙荆分掌八景剑坐镇八方,贫道则掌另外两口宝剑镇压阵眼,九人合力布下剑阵,应当有一拼之力。” 铁拐李等七人彼此对视略作交流,瞬间统一了意见,随即一齐起身向胡垆拱手施礼,各自选了一个方位,站在一口悬浮虚空的“八景剑”前方。 八仙暗合八卦之相,故此各人选得都是与自己属性最切合的方位与宝剑: 吕洞宾掌乾金之剑,韩湘掌坎水之剑,张果掌震木之剑,蓝采和掌巽木之剑,钟离权掌离火之剑,何秀姑掌坤土之剑,铁拐李掌兑金之剑。 如今那号称“曹国舅”的曹景休尚未出世,便由程灵素掌艮土之剑。 胡垆朗声道:“请诸位发雷震荡所掌之剑!” 当时众人纷纷抬手,各施掌心雷震荡身前之剑,十口周身缠绕细小电芒的宝剑嗡嗡震鸣,彼此气机相应联为一体,铁拐李等七人脑中自然而然地浮现出自己需要掌握的一部分阵法变化法门…… 第三百零六章 龙宫夜宴,三阵为局 “巡海夜叉李袞,奉龙君陛下旨意,求见诸位上仙!” 一个粗豪浑厚的声音从赤色高崖下远远传来,惊醒了正沉浸于玄妙冥冥之境、参悟“玄都八景剑阵”变化的众人。 吕洞宾环顾众人,见大家纷纷颔首,认同由他这正主接待来人,当即扬声道:“请来相见!” 话音未落,那百丈高崖之下的海面上陡然起了一个如堆雪银山般的巨浪,浪头堪堪涨到与高崖平齐,一个身高丈半、赤发靛脸、巨口獠牙的神怪踏浪而立,一步跨到高崖之上。 他双手捧了一个羊脂白玉的匣子,趋步来到芦棚之外,向众人微微躬身道:“今夜龙君陛下将于东海龙宫设一‘玄都法宴’,诚邀诸位上仙赴会,共赏至宝‘玄都铁匣’并谈玄论法,现有拜匣请柬在此。” 吕洞宾抬手一招,那玉匣便从李袞手中飞起,落在他的掌中。 他揭开匣盖,见里面平放了一方玉板,上面可有几行龙文篆书,内容正是以东海龙君敖青口吻邀请众人赴宴。 略一沉吟之后,他将匣子盖好,扬手送还至李袞手中,淡然道:“烦请阁下将原书奉还龙君,并禀奏说贫道等必准时赴宴。” 李袞也不多言,拱了拱手后,仍捧了玉匣转身,踏上那凝定高耸的巨浪之上后,伴着“哗”的一声大响落回海中。 等到信使走后,胡垆含笑向吕洞宾等七仙问道:“诸位道友可以掌握了那剑阵的变化?” 七仙纷纷表示已掌握十之八九,剩下的一二分则需水磨工夫参研和临场实践。 胡垆笑道:“既然如此,大家且稍作收拾,而后便同往龙宫赴这场‘鸿门宴’!” 当时众人各自整理了随身的法宝兵器,又略作调息使心神恢复最巅峰状态,然后在铁拐李“走也,走也!”的一声招呼下,一起飞身出芦棚落入大海之中。 他们或使法术,或祭法宝,身周皆有各色光华笼罩,迫开了从四面八方挤压来的海水。 众人在水中的行进速度极快,不多时已远离海岸并深入海底。 蓦然间,大家眼前大放光明,却是在海底群山环抱的一处广阔平地,现出一座宝光四射、瑞彩升腾的辉煌宫城。 宫内楼台殿阁连绵,雕玉为瓦,堆金为柱,玳瑁为壁,珊瑚为栏,又有琼花瑶草,掩映其间。 便是皇宫禁苑,在这一座宫廷面前也要黯然失色,当真是天下第一等奢华所在。 最神奇的是,一个巨大无比宛若天穹的光幕将整座宫城笼罩在内,将海水隔绝在外面。 在各处宫门及宫墙周围,有一队队荷枪执戟的虾兵蟹将守卫或巡逻,井然有序,神气精悍,俨然是精锐之士。 一行人毫无窒碍地穿过那一层光幕,落在正东方的宫门之前。 一众守门兵将该是早得到叮嘱,依然各守本位凝立不动,并未大惊小怪。 一个姿容俊美、仪态雍容的华服男子适时从宫门走出,远远地向着众人拱手致意,口称:“柳毅奉命迎客,在此等候诸位道友多时了!” 胡垆事先早已悄咪咪施展了“天视地听”神通,窥探东海龙宫内的虚实。此刻见到见来人是入赘洞庭龙宫后、以人身化龙进而成为洞庭水域之主的柳毅,他自是没有感到半分惊讶,上前还礼笑道:“原来是柳道友,却是久违了。” 柳毅又与余者依次见了立,然后引众人往龙宫内行去。 众人穿过几重庭院殿宇,来到一座格外恢弘广阔的大殿。 殿内已有十人安坐,除了位列末座的一个英俊青年戴束发金冠,余者尽戴冕旒冠,俨然是一位位威严君王。 见柳毅引众人到来,十人也都起身见礼。 双方有的是旧识,有的是初见,当时大家各自报出身份,彼此见礼致意。 殿内的十人中,分别是东、南、西、北四海龙君,江、河、淮、济四渎龙君,钱塘君敖炎以及今日之事的另一事主敖溟。 众人见礼已毕各自落座,东海龙君敖青为龙族之上又是地主,便做了上方主位,连柳毅在内的九大龙君及敖溟列作右侧,胡垆夫妇与七仙列作左侧。 待宾主坐定之后,外面便有一位位姿容娇美的蚌女鱼娘用水晶托盘送来美酒佳肴。以龙族之豪阔,摆上来的自然都是琼浆玉液、异果珍馐。 守着程灵素这位以医理毒术成道的“药仙子”,胡垆等人自然不怕对方在酒菜中动甚手脚,而且他们都是好酒之徒,有几分酒意更能助长战意,于是个个开怀畅饮。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上方的东海龙君敖青缓缓道:“孤今夜设此‘玄都法宴’,只为了结吕道友与犬子之间的这桩宿怨。具体事项如何安排,诸位道友可有见教?” 钟离权作为吕洞宾前世好友今世恩师,当先开口道:“当初令郎贪图华阳道友宝物而设伏截杀,如今既要了结宿怨,自然要先将夺去的宝物交还再说其他!” 对面排在末座的敖溟嗤笑一声:“那宝物既然出在我东海龙族所辖海域,那便是有主之物,那华阳真人不问自取,实属盗贼行径。若要归还宝物,也该是你们将另外那件宝物归还!” 钟离权怫然作色,却不屑于敖溟争辩,斜视敖青问道:“莫非龙君也是这般主张?” 敖青面无表情,淡然道:“若论宝物归属,大家各有各的道理,便争一百年也没个结果。依孤愚见,你我双方不如以这两件宝物为注赌上一局,胜者才有资格做那宝物的有缘人!” 钟离权大笑:“终究不免做过一场,如此便请龙君划下道来罢!” 敖青道:“我龙族欲与诸位三阵赌胜,一斗兵,二斗将,三斗阵法,胜负由天,生死莫怨!” 钟离权面上闪过一丝异色,隐蔽地瞥了胡垆一眼,从容答道:“客随主便,贫道等可以应下这三阵之约,但也有一些要求。” 敖青道:“道友但说无妨。” 钟离权道:“其一,贫道等不似龙族家大业大,要斗兵的话,需限定兵力在五千之内,修为不得超过先天之境;其二,此次既然要解决我弟子洞宾与令郎敖溟太子宿怨,斗将一阵便由他们下场;其三,要斗阵不必分谁摆阵谁破阵,咱们各摆一阵,以阵斗阵各凭手段。” 敖青略一踌躇,颔首道:“可!” 第三百零七章 芥子纳须弥,螺壳做战场 双方定下三阵赌约之后,钟离权向敖青笑道:「第一阵斗兵,却要寻个宽阔所在作为战场,不知龙君有何安排?」 敖青道:「孤有一宝,可纳须弥于芥子,恰好可以当做战场使用,诸位且看!」 说罢他将袍袖一抖,一枚拳头大小、通体洁白如玉的螺壳飞上空中,凭空悬浮在大殿中央。 胡垆等人纷纷放出神念探察,发现这小小的螺壳内部果然别有洞天,却是半边海水,半边沙滩。 但见那海水陡然向两旁分开,现出一条宽达十丈的通衢大道,一支兵力约三千的人马呼啸而出,在沙滩上列开阵势。 众人看得清楚:这支人马是三千虾兵,个个身高过丈、遍体披挂青铜甲胄,手擎二丈四尺浑铁长枪。 敖青道:「这三千龙枪虾兵是东海最精锐的一支战兵。它们每一个的力量都足以匹敌武道先天高手,虽然综合实力必然有些差距,但结阵后密排如林龙枪突击,又足以击溃同样数量的先天高手。不知哪一位道友将派兵出战?」 铁拐李等人收了神念,转头都将目光投向胡垆。 毕竟他先前不仅已未卜先知地向众人透露了龙族三阵赌约的底细,而且保证第一阵的斗兵可由自己包办解决。.z.br> 胡垆微微一笑,也将左手衣袖一抖,悬在腕上的碧玉葫芦中骨碌碌滚出一颗颗金灿灿的豆粒,在光可鉴人的地面上铺散开来。 那些豆粒就地一滚后拉伸变形,都长出了头部和四肢,变成一个个高约寸许的迷你金甲武士。 胡垆拱手道:「这是贫道训练的一支护法道兵,名为「黄天驼龙兵」。烦请龙君将他们接引入战场,此外如果方便的话,最好用些手段让大家能一起观战。」 「这倒也容易。」 敖青微笑回应,那螺壳口先生出无形吸力将胡垆的黄天驼龙兵吸入其中,而后立即垂下一片白光化作直径三丈许的圆镜,镜面清晰呈现出螺壳内的景象。 那一千零八十名黄天驼龙兵落在沙滩上的瞬间,体型急剧膨胀到两丈高下。 他们默无声息地迅速移动脚步,霎时组成前后五列的矩形阵势,又整齐划一地拔出背后斜插的一口长约八尺宽如人身、边缘密排参差锯齿的重剑。 眼见得两阵对齐,胡垆与敖青彼此对视后同时微笑颔首。 两支人马却似感应到各自主人的心意,不约而同地向着彼此发动最凶猛的攻势。 那三千龙枪虾兵一排排急速前冲,在冲锋的同时将斜举的龙枪放平,长达三尺的雪亮枪刃遥遥锁定正前方的敌人。 黄天驼龙兵则都将重剑倒拖在身后,竟是用自己宽厚如墙壁的胸膛迎向笔直刺来的长枪。 随着一连串铿锵金石撞击声响,那一柄柄刺在黄天驼龙兵胸膛上的长枪却似当真撞在铜墙铁壁之上。 一杆杆龙枪因未能刺入黄天驼龙兵的身体,而不得不承受双方冲锋时携带的巨大力量,先是锋锐却相对单薄的枪刃咔咔断裂,而后是浑铁枪杆弯成一张张触目惊心的大弓。 直至此刻,第一排的二百余名黄天驼龙兵才终于旋身挥出倒拖在身后的八尺重剑,参差如锯齿的剑锋过处,衣甲肢体俱如朽木般断折碎裂。 最古怪又恐怖的,是它们的重剑在挥出的瞬间,表面都浮现出繁复无比的符篆纹路。 随着剑锋挥过,那些虾兵的残破肢体竟已极快的速度枯槁、崩溃、湮灭,最终化作灰败粉末散落。 左劈、右斩。 五排黄天驼龙兵如墙推进,一柄柄重剑如怒潮鼓荡此起彼伏。 兵山剑浪所过之处,留下遍地残缺不全的兵器甲胄和一层充满死寂气息的灰败粉 末。 胡垆在上一世夺了妖僧普风的五千四百余条「噬元驼龙」,除了最后用来作为算计普风的一招暗手,平时实在想不到能派上什么用场。 此物原是长白山天池诞生的异兽,被普风发现后抹除了本就有限的灵智炼成半似傀儡半似法宝的存在。 它们虽然拥有近乎无法摧毁的强悍肉身,以及吞噬万物化为元气补益自身的天赋,但攻击的速度有限,手段更只有张嘴啃噬这一种,用来清理杂兵倒是无往而不利,遇到高手便不免陷入虽不惧攻击却也咬不到人的尴尬局面。 胡垆深思之后,结合三卷天书中记载的「黄巾力士」祭炼法门,另辟蹊径改造出「黄天驼龙兵」。 他在上一方世界打下一片前所未有的广袤国土,能够调动的资源之丰富自不必说。 在不惜工本地用最顶级的材料炼制了一千零八十尊「黄巾力士」的躯壳后,胡垆将经过重新祭炼的「噬元驼龙」五条一组寄居在一尊「黄巾力士」体内预留的空间,再配合一柄能增幅「噬元驼龙」吞噬万物天赋的「噬元剑」,便得到这一千零八十尊近乎不可摧毁且能通过斩杀敌人吞噬元气而不断强大自身的「黄天驼龙兵」。 眼见得这一场斗兵之战,居然落得一边倒的碾压之局,龙族一方的脸色都不大好看。 「诸位龙君,承让了!」 胡垆则哈哈一笑,抬左手望空一招,已将三千龙枪虾兵涤荡殆尽的黄天驼龙兵纷纷就地一滚,倏地收缩成一颗颗金灿灿的豆粒,呼啦啦冲破这螺壳的空间,如群蜂归巢般飞回他袖中隐藏的碧玉葫芦内。 敖青心中一凛,未显示比斗的公平,他并未开启这件空间宝物的禁止,但这看似人畜无害的轻肥道人能如此轻易迫开空间屏障收回道兵,已足见得修为莫测手段高明。 龙族一边敬陪末座的敖溟倏地长身而起,向着斜对面的吕洞宾冷笑道:「姓吕的,本太子先行一步,只等你来了结前世因果!」 说罢身化流光投入那螺壳之内。 有一众道友在外面压阵,吕洞宾倒也不怕对方会凭借主场优势弄鬼作弊,当即纵声长笑,应道:「正要再次向太子讨教,贫道来也!」 随即也化一道流光紧随其后进了那螺壳。 第三百零八章 禹王遗宝,戊己之印 敖溟和吕洞宾一先一后在螺壳空间内现身,各自冯虚御风遥相对峙。 此刻敖溟已换过装束,身上披挂一件辉煌绚烂的黄金锁子甲,掌中擎一条银光四射的画杆方天戟。z.br> 吕洞宾则仍是一身朴素道袍,只是斜背在身后的那口「雌雄宝剑」已自动跳出剑匣,落在他摊开的右掌之内。 这对前世的冤家彼此都已无话可说,不约而同地将身形一闪,横渡虚空狠狠撞在一起,戟刃剑锋瞬间发生数以千万次的剧烈交击,迸散的残余力量搅得四周虚空震荡,足下碧波起浪。 吕洞宾用出前世成名绝技「天遁剑法」,身剑合一化作一道森寒青芒,霎时间将速度提升至极致,在身后拖着足有十余丈长短的芒尾游走周天,向敖溟发动狂风暴雨般的攻势。 敖溟自知无法与对方比拼速度,于是稳扎稳打以守代攻,将方天画戟舞成一座巨大光幢护住自身,任由那一道道惊鸿掣电般剑芒从四面八方飞来劈斩击刺,却都在这光幢上爆成一团团璀璨夺目的火树银花。 吕洞宾愈飞愈快,剑芒则愈来愈凝练、犀利,剑势也愈来愈厚重、浩大。 敖溟虽仍可以拦阻下铺天盖地攻来的剑芒,但每接下一道剑芒,手中这杆神兵上都会现出一道深深的剑痕,身躯也会随之一下剧震。 眼见得这一战的胜负之势如此快便见分晓,他心中不由大为沮丧。 当年自华阳真人剑下重伤逃回东海后,敖溟算是痛定思痛,一面修养伤势一面潜心修行,到如今不仅伤势痊愈,修为亦大有精进。 他本以为华阳真人这宿敌转世重修后,修为必然亦远远落在自己身后,今日一战定当洗雪前耻。岂料面前的吕洞宾一身修为和剑术竟还远在其前身华阳真人之上,自己若在不动用那一招底牌,落败只在顷刻之间。 想到此处,敖溟再不迟疑。 他悄然凝聚了全心全灵之力,陡然将手中的方天画戟迎着如电光飞射而来的剑芒掷出,本就被斩得遍体密密麻麻尽是交错剑痕的画戟与剑芒一处便轰然爆开。 硬拼了对方这几乎是不留后路的一击后,吕洞宾的剑势也暂时无以为继,剑芒消散后现出持剑凝立虚空的身形。 敖溟要的也正是对手这一瞬间凝滞,当即从怀中取出一物望空掷出。 那物是一枚三寸见方的小小印玺,似是用某种黄色晶体物质雕琢而成,顶端的印纽作麒麟之形,底部雕琢了「镇妖伏魔,戊己之印」八个上古篆文。 这印玺飞到高空后迎风便长,霎时变成一块足有百十丈高矮的小山,先放出一道透出无比厚重气息的土黄色光华笼罩住吕洞宾,然后挟着隆隆风雷之声砸落下来。 吕洞宾大惊,急忙也将手中「雌雄剑」祭在空中,放出一座青色光穹护身。 但那印玺重如山岳,落下时压得吕洞宾的护身神光不断变形收缩,眼看便要支撑不住。 在大殿内观战的胡垆等人都微微变色,程灵素传音问道: 「大哥,这印玺是否便是你先前所说的,淮水龙君借给敖溟用以翻转战局的至宝?」 胡垆微微颔首,有些无奈的传音答道:「应该便是此物,只可惜此物似有灵性,竟能自身神光隔绝我用以侦测龙宫虚实的神通,以致于不能提醒吕道友做出针对性防备。」 他们的传音只隔绝龙族一方,却未屏蔽身边的铁拐李等人。 其中的张果面上带着极其凝重的神色叹息道:「胡垆道友便是探明了此宝的虚实,事先提示了洞宾,结果怕也不会有甚差别。那淮水龙君忒矣胆大妄为,竟敢将此物带出淮水!」 众人都知他是以异类之身修道,活得年月最久,见闻也最广博 ,既然能说出此言,必然是了解这印玺的来历,当即纷纷投来询问目光。 张果手捻银髯道:「当初大禹王理水之时,占据淮水的上古大妖无支祈不肯顺服,在桐柏山下的淮水源头大施***兴风作浪。大禹王一怒之下,遣辅佐他理水的龙族第一高手应龙出征,历经一番苦战后终于擒获无支祈。 「但无支祈已成不死之躯,雷火刀兵难伤,虽被羁押,仍击搏跳腾,几欲脱困而走。大禹采纳伯益之策,用铁索其颈脖,金铃穿其鼻孔,又将上古奇珍九天息壤炼制一方蕴含无边厚土伟力的「戊己印」,镇压无支祈于淮阴龟山脚下,如此才令淮水驯服流入东海。「 何秀姑惊疑不定地道:「淮水龙君将这镇压妖魔的宝物取出借与他人使用,难道就不怕那妖魔趁机脱困,自己招惹下无边因果?「 铁拐李沉声道:「他既然会借出此干系重大的宝物,一来该是收到难以拒绝的报酬,二来当另有镇压妖魔不使其脱困为祸的手段——最起码是暂时有效的手段。「 便在众人议论了这几句的时候,螺壳内的吕洞宾已几近后力难继,借宝剑施放的护身神光被厚重如山岳的土黄色光华压迫得不足三尺薄厚。 钟离权见此情形,起身向着上方的东海龙君敖青拱手,叹息道:「这一阵,贫道代劣徒认输,请龙君传令停战罢!「 敖青面上现出笑意,正要开口时,螺壳内却陡然生出异变。 敖溟蓦地张口,向着空中庞大入如一座小山的「戊己印「喷出一团纯粹无比的真龙本源精气。 失去这一口本源精气后,他的瞬间萎靡下去,一张脸变得苍白如纸。 而那戊己印受了这一口精气滋养,瞬间再膨胀了近倍体型,蕴含的无边厚土伟力责暴增十倍不止,如泰山压卵般粉碎了吕洞宾的护身神光,眼看便要将他整个人镇压在下面。 「你敢!「 铁拐李等人纷纷变色怒喝,当时各自亮出法宝便要出手。 「住手!「 奇怪的是上方的敖青竟也面色大变发出一声暴喝。 胡垆却是只动手而不动口,早化成一道流光遁入螺壳之内,摇身用出「法天象地「神通,化身巍峨如山岳的巨人,举双臂拖住那落下的戊己印。 饶是他这神通到如今已差不多有了移山倒海的莫大威能,也被这件打鱼王遗留的至宝压得腰背弯了一弯,有些勉强地将它托住。 吕洞宾也早听到螺壳外的师傅已代自己认输,虽然有些不甘心,却没有头铁地继续硬撑,口中道一声「多谢胡道友!「后驾驭剑光遁离战场。 正主已走,胡垆自也没有必要纠缠,双臂奋力将戊己印托高些许,自己则借着一点空当施法遁走。 第三百零九章 玄都八景,弥天九龙 等胡垆从螺壳空间遁出,便看到铁拐李等七仙连同程灵素正与龙族一方剑拔弩张彼此对峙,看架势一言不合便要大打出手。 钟离权面沉如水声寒如冰:「龙君,此事你是否该给贫道等人一个交代?」 敖青脸色极为难看,却出乎意料地当即点头道:「自然要有个交代,殿前力士何在?」 随着他这一声召唤,殿下闯上来四名身高皆在三丈开外、全身披挂重甲、手中擎长柄滚龙铜锤的龙鲸力士。 「末将听候君上旨意!」 敖青冷然道:「你等将敖溟拉下去,重打三千记滚龙铜锤!」 「遵旨!」 四名龙鲸力士躬身应诺,旋即冲到敖溟面前,打落他的金冠,剥下他的锦衣,各自探出一只手抓住他四肢,高举过顶抬到殿外,再同时发力将他狠狠掼在白玉铺砌的地面上,只摔得他筋骨欲裂,五官七窍三昧真火齐涌。 不等敖溟缓过这口气,四名龙鲸力士已高举滚龙铜锤轮番落下,每一锤竭尽全力,没有给这位龙族太子留丝毫情面。 他们手中的滚龙铜锤是专为处置龙族而造的刑具,饶是敖溟为真龙之躯,又凝成龙珠修为匹敌结成金丹的地仙,也只堪堪挨了百多锤便皮开肉绽、口鼻渗血,形象凄惨无比。 殿内的敖青双目未阖一言不发,四名龙鲸力士便也不曾停手,四柄滚龙铜锤雨点般落下,扬起时又都带起串串血滴。 好半晌后,四名龙鲸力士终于停手,抬起已变成一团模糊血肉、奄奄一息敖溟上殿交旨。 敖青张开双目望向着钟离权,神色淡漠地道:「钟离道友,你看孤如此交代可还说得过去?」 钟离权等人都暗运法眼看得分明,见敖溟挨这一顿打后,皮肉筋骨之伤倒还只是小事,最要紧的是体内的一颗龙珠已破碎,竟是被生生打落了一个大境界,没有三五百年的时光休想恢复。 这令众人都暗自称奇不一,不知敖青这头老龙弄得什么玄虚。若他当真如此讲理,早在三百年前就还了吕洞宾前身华阳真人的公道,也就不至于有今日的一场纠葛。 敖青却不理众人作何感想,起身道:「前两局胜负各半算是平分秋色,正好用第三局一较高下,敖瀚上殿!」 一个装束相貌都与敖溟相类的青年应声快步入内,向上行礼后道:「儿臣在此。」 敖青道:「你兄长是戴罪之身又已受重伤,无法参与下面一局比试。除了他之外,东海之内便数你最熟悉那阵法,便由你代他出战罢!」 敖瀚面上现出一抹喜色,急忙躬身道:「儿臣领旨!」 敖青又向一旁众龙君拱了拱手,道:「有劳诸位贤弟!」 除了洞庭君一个柳毅,三海四渎及钱塘君这八大龙君一齐起身,为首的钱塘君敖炎道:「王兄言重,同为龙族,自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敖青转向另一侧,正容道:「这一局诸位要面对的是我龙族的镇族绝学「九龙弥天大阵」。昔年大妖无支祁为患,我龙族先贤应龙大人便是联手八位龙族前辈,施展此阵法将其擒拿镇压,诸位却要小心了。」 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对方既然如此敞亮,胡垆便也投桃报李,拱手笑道:「我等要用的阵法却是贫道自创,以两口主剑及八口辅剑为阵基,名为「玄都八景剑阵」,倒也颇有几分威力,诸位龙君也须小心。」 言毕,双方化作十八道流光纷纷投入螺壳之内。 「起阵!」 在螺壳空间内,胡垆发出一声号令。 「混虚」「冥灵」两口神剑同时出现在他身体两侧,剑尖向下垂直悬浮。 程灵素及其余七人也各自将一口「八景剑 」祭出旋于身前。 九人同时张手发出掌心雷震荡长剑,随着十口宝剑剑身的急剧震颤嗡鸣,空间、时间、天、地、风、雷、水、火、山、泽九种最本源的造化伟力同时发作,彼此相生相克衍化有无,瞬间在这螺壳空间之内凭空开辟了一个外观是直径十余丈、混沌如鸡子的灰蒙蒙气团,内种却广袤无垠包罗万象的洞天世界。 八大龙君外加一个敖瀚则都显出真龙之躯,并将体内的龙珠吐出祭在空中。 与修士缔结的金丹相比,龙族的龙珠除了凝聚其感悟的大道法则及本身大半修为之外,同时也是其本命法宝。 九颗龙珠同时大放光明,将九条真龙尽都笼罩其中。 龙珠中蕴含的九种法则彼此勾连交织,最终也演化成一个外形为金色光团而内藏乾坤的洞天世界。 一灰一金两个光团彼此都生出强大的牵引力量,瞬间靠近接触,内中蕴含的世界之力开始正面交锋。 当时便见灰金二色光华互相侵蚀吞噬,光团内两个洞天世界中都呈现末日景象,天地崩塌,丘峦崩摧,却又虽灭随生,往复循环。 开辟洞天世界,运使以造化生灭之力,已属元神天仙的威能,只是他们双方须以阵法加持才能施展,而且运用之妙也远不及真正的天仙手段。 在双方僵持之际,螺壳战场外的敖青却似毫不在意这关键一局的胜负,只是向柳毅苦笑道:「方才的一战实在太过惊险,只怪那孽子太不晓事。孤特意向淮水君借了上古至宝「戊己印」,原是要他先凭此宝压制吕洞宾,而后再手下留情,以此抵消当年的宿怨。岂知他竟借机痛下杀手。若非胡垆道人及时出手,已坏了我们这一族的大事。」中文網 柳毅笑道:「大太子不知此事根由,自然难以拿捏轻重。如今总算有惊无险,待完成主脉交代的事情,化解了我族与吕洞宾的这一场宿怨,便可以着手安排迁徙之事了。」 敖青叹息道:「我们这一支龙族于此界尚在蛮荒时代便迁来定居,却不想传到孤这一代便要舍弃这片祖辈开创的基业。」 柳毅温言劝慰:「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此界的元气灵机已开始衰落,千年后甚至可能彻底枯竭。我们龙族能得地仙界主脉接引举族迁移,虽是离乡背井,却总好过其他那些困守此界坐待末法之世降临的修行之辈。」 敖青点一点头,又道:「此言倒也在理。咦,他们要分出胜负了!」 第三百一十章 旧怨消,新祸生 在螺壳空间之内,两座演化洞天世界的大阵在相互试探了虚实之后,双方不约而同生出决胜之念。 龙族一方以「九龙弥天大阵」演化的洞天世界一阵扭曲变形,最终化作一条鳞爪飞扬的千丈长五爪金龙,矫首怒姿斜飞上高空,随即转折向下势如陨星般撞向「玄都八景剑阵」演化的世界。 「玄都八景剑阵」内主阵的胡垆等的便是这一刻。 他双目陡然睁圆,「混虚」「冥灵」双剑随其心意化作玄黄二色光华融入虚空。 一者化上下四方之广,一者演往古来今之变。 剑阵外观则由灰蒙蒙的混沌光团化为一幅巨大无比的玄黄图卷,似缓实疾地展开后铺满了整个螺壳空间,而后只轻轻一兜一卷,便将那一条五爪金龙纳入其中。 下一瞬,五爪金龙出现在一处无尽广袤、除八座参天耸立的陡峭峰峦便一无所有的空间。 胡垆的声音如洪钟大吕在虚空回荡:「八景寂灭,混沌重开!」 八座参天峰峦陡然崩摧,雷霆乍惊,地水火风一齐发作,无穷无尽的恐怖湮灭之力如怒潮狂流,一下便将那条五爪金龙淹没其中不见踪影…… 片刻之后,十八道流光纷纷从螺壳内飞出,落在殿中化作方才以阵法激战了一场的众人。 胡垆一方是个个面带喜色,龙族一方则皆是或羞或怒。 上面的敖青起身移步来到胡垆等人身前,从袖中取出一长尺八、宽九寸、高六寸的黑沉沉铁块状物事,双手捧了送到吕洞宾面前: 「愿赌服输,完璧归赵。百年宿怨,一笔勾销。」 吕洞宾望着那一方导致前世的自己身死道消的「玄都铁匣」,心中百感交集,面上神色复杂,最终只道出一字曰「善!」随即借过铁匣纳入袖子。 胡垆在一旁拊掌大笑道:「酒也喝了,架也打了,诸位道友想必皆已尽兴,不如去休!」 当下向众龙君打个稽首,携了程灵素飘然而去。 铁拐李等人亦各喜笑颜开,告辞后随之出了龙宫。 敖青目送众人离去后,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环顾众龙君笑道:「此事如此了结,总算完成地仙界宗家的交代,大家且各自归水府整备收拾罢!」 众龙君才齐齐应诺一声,其中的淮水龙君敖鄯忽觉袖子收藏的上古至宝「戊己印」一阵轻微的振动。 他脸色微变,取出印玺托于掌心,见上面笼罩的一层淡淡土黄色光晕流转不定,急忙向敖青道:「王兄,果然有人去破坏镇压无支祈的符印!」 与此同时,远在千里之外的楚州境内,位于淮水之阴的龟山上空。 往日总是白衣如雪的法海换了一袭殷红如血的僧袍凭虚而立,右手怀抱拂尘,左手成掌势隔空向下虚按。 浩荡如江海的精纯佛门法力在下方凝聚成一个数亩大小、纹理毕现的金色巨掌,携山岳之力压向龟山的山腰处。 该处的山坡上有八个足有三丈方圆的上古篆文,正是「戊己印」上的「镇妖伏魔,戊己之印」八字。.z.br> 这个显然是借助「戊己印」本体加持在山上的符印放出一层微薄的土黄光华,勉力撑住金色巨掌,却显然已岌岌可危。 法海目中厉色一闪,口中高声颂道:「佛法无边,海裂山崩!」 他左手中指的第二指节陡然绽放出一抹璀璨无比的金黄光华,而后迅速扩散到整个手掌,令一只右手变得宛如黄金铸就,掌心处还浮现出一个有缓至疾旋转的佛门「卍」字符印。 下方那金色巨掌的掌心亦同步浮现「卍」字符印,宏大浩荡的无量佛光随之绽放,瞬间湮灭了符印的土黄色光华,抹除八个上古篆文 ,在山坡上烙印出一个纹理毕现的掌型印记。 一掌得手后,法海转身便去,只在空中留下一声叹息:「方今举世皆浊,贫僧只得破而后立,先引浩浩洪流涤荡污垢,再降佛法甘露普度众生罢!」 整座龟山毫无征兆地剧烈震动起来,山石乱滚,草木摇荡,鸟兽蛇虫如遇末日般仓皇逃窜。 随着一声石破天惊的大响,整座山炸得粉碎,原地显出一口深潭,幽邃晦暗,莫测深浅。 片刻后,沉寂如死水的深潭中心处浪花翻涌,一个高有五丈的庞然大物浮出水面踏波而立。 此物形如猿猴,青躯白首,獠牙金睛。 它仰天发出一声穿云裂石的凶厉咆哮后,身躯倏地缩小,化作一个披散如雪白发,穿着淡青长袍的俊美男子。 「姒文命,本座今日既脱大难,必将你守护的这人间世界化为泽国,生灵俱成鱼鳖,方报偿数千年拘囚镇压之恨!」 言毕,男子身形无声无息地沉入脚下的潭水之中。 东海龙宫之内,以敖青为首的十位龙君看着淮水龙君掌上的「戊己印」的光华黯淡下去,皆由此推测出设在龟山上代替「戊己印」镇压大妖无支祈的符印已经毁坏,彼此面面相觑神色古怪。 柳毅向淮水龙君问道:「破坏符印之人当真会是那佛子法海?」 淮水龙君颔首:「依照王兄指示,我只佯作无意地将取走「戊己印」的事情泄露给他一人,做下此事的当然只能是他。」 柳毅叹道:「如此看来,这位身系此界佛门气运的大德高僧,当真已堕入魔道而不自知。」 敖青哂道:「这些小世界说到底不过是上界那些大人物的棋盘,众生皆是局中棋子。法海虽号「佛子」,身居此界佛门气运,终究也莫能例外。」 柳毅有些担忧地道:「我们代人落子推动此事,便也落入这棋局之中。将来无论是无支祈还是法海弄出甚不可收拾的局面,都难免有一份因果加身。」 敖青摆手道:「一来我们本也没有拒绝此事的资格,二来今后我们便脱离此界归入主宗,便有因果也尽有主宗乃至主宗背后的靠山担待。」 随即他又向淮水龙君道:「贤弟可速去将「戊己印」送与那位应劫之人,结下一份人情。」 这显然是他们早已商量好的事情,淮水龙君虽还是显出些肉疼神色,却并未有丝毫犹豫,应诺一声便化作流光飞出龙宫。 第三百一十一章 太上阐道德,胡卢缔道果 却说胡卢夫妇与铁拐李等人离了东海之后,吕洞宾主动提出要到程灵素的“白鹿福地”叨扰做客,其实却是表明了践行前诺分享玄都铁匣之秘的态度。 胡卢和程灵素自无不可,当时引着众人各施飞遁手段,一路风驰电掣般来到洞庭湖畔的“白鹿福地”。 抵家之后,各人分别落座,只有吕洞宾居中而立,取出那表面浑然一体不见一丝缝隙的玄都铁匣置于一张小几之上。 他环顾众人笑道:“说来惭愧,贫道前世便是为了此物而身陨道消,直到如今才仰仗诸位道友之力,得以一窥其中奥妙!” 说到此处,他袖中隐藏的“雌雄宝剑”化作一道长仅三寸、细如发丝的青碧电芒飞射而出,绕着铁匣团团旋转三周,而后原路返回落入袖中。 胡垆凭借一双洞幽察微的灵目看得分明,吕洞宾并未用雌雄剑切割铁匣,否则东海龙族也不至于数百年占有宝物而最终一无所获,毕竟以龙族底蕴之深厚,总能找到一柄不逊色乃至更胜“雌雄剑”锋芒的神兵利器。 那柄雌雄宝剑,是作为打开铁匣的钥匙而非工具。 在剑光环绕铁匣旋转的瞬息之间,两者之间生出某种玄之又玄的联系,随即环绕铁匣腰身处脱落下一圈青芒,弹直后化作一柄与雌雄剑尺寸样式一模一样的剑器,飞回吕洞宾袖中的,实则是彼此贴合归一的双剑。 胡垆也即明白所谓“雌雄宝剑”名副其实,合则为一,分则成双。当初吕洞宾得到的只是其中之一,另一柄则化为这铁匣的封印。只有炼化其中一剑且炼成剑法的吕洞宾,才能凭这雌雄双剑的玄妙联系解除封印。 封印解除后,众人都看到那原本浑然一体的铁匣当腰处现出一道缝隙。 吕洞宾上前探双手揭开铁匣的上半部分,登时现出匣中由长至短依次排放的六枚玉简。 他先拿起右侧最长的一枚玉简,略一踌躇后,却转身先送到胡垆面前。 胡垆略略一怔,而后也不忸怩作态,洒然一笑间向对方拱了拱手便接了过来,随即便放出神念去感应这玉简中蕴含的信息。 随着神念与玉简的接触,海量玄奥晦涩的信息瞬间涌入胡垆的大脑。 也亏得他修为深湛神魂强大,这才能紧守一念清明,在粗略地了解了这些信息的大要后,将之分门别类地烙印在脑中,至于仔细研究揣摩乃至修习,便是来日方长之事了。 他在脑海内将浩如烟海的信息分类收纳,在外间却只是一瞬。 等到他将玉简递还给吕洞宾后,吕洞宾却又递来第二枚玉简,同时将前一枚玉简递给前一世好友和这一世的师父钟离权。 他之所以没有再给胡垆身边的程灵素,当然不是厚此薄彼,而是知道他们两个夫妻一体,胡垆看了便等于程灵素也看了。 如此胡垆依次将由长至短的前五枚玉简浏览一遍,虽只走马观花后,却也发现其中内容堪称包罗万象,法、术、阵、丹、器、医、卜等等无所不有,无论广博抑或精深,都更胜自己在上一世界所得的三卷天书。 虽然如今胡垆已经走出自己的修行之路,但玉简中所载的诸般法门都可以作为他完善“葫芦心经”,将之推演向更高层次的资粮。 等轮到了最后也是最短的一枚玉简时,胡垆用神念一扫后稍稍一怔,原来这玉简中只有一篇千余字在经文,其名曰《太上阐道篇》。 经文所述既非修行法门,亦非斗战之术,而是阐述对时空、阴阳、五行等最基本也是最深奥的天地至理的感悟,语言艰深晦涩至极,胡垆之看一眼便觉头皮发麻,略一思忖又觉头大如斗,但就是感到字里行间充满了难以抵御的吸引力,令他不由自主地沉浸进去。 一时之间,他竟捏着这枚玉简发起呆来,吕洞宾看他迟迟不将玉简归还,却又不好意思出言催促,还是程灵素主动推了推胡垆唤他回神。 胡垆回神也只一瞬,随手将玉简递还给吕洞宾后便坐会自己的座位,双目微阖陷入沉思。 程灵素见状,便知他在这玉简中有了极大的收获,虽也好奇其中到底藏着什么东西,却更关心丈夫的情况,因此并未视图去探寻玉简之秘,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胡垆身边为他护法。 最后这一枚玉简如前五枚一般,在众人手中依次传递,钟离权、李玄、张果、吕洞宾以神念浏览之后,都如胡垆一般现出沉迷之态,需要旁人提醒才知道将玉简传递给旁人,蓝采和、韩湘子和何秀姑看罢则是满脸的茫然之态,显是受本身修为和见识所限,尚不能领会这篇经文的真正玄妙。 但这三人也知道自家的师长、道友有所收获,在歆羡之余,和程灵素一般在旁为其护法。 随着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太上阐道篇》的千余文字在胡垆的脑海中一遍遍循环往复,他随之回忆起自己每次穿越时,在那一处神秘空间中见到的无数微若尘埃的世界随生随灭的奇异景象。 渐渐地,那些世界在他脑海中不断放大,生灭的过程也无数倍地放缓,令他一遍又一遍地清楚看到一个个世界诞生、兴盛复又消亡的过程。 这些景象与《太上阐道篇》的经文相互印证,令胡垆心中生出难以言喻的感悟与感动,怀着包罗万象、海纳百川之志所创的《葫芦心经》运转起来,过程中却又自然而然地做了某些调整,使这功法更加契合冥冥之中的宇宙演变、天地造化的大道。 随着功法一遍遍运转,胡垆丹田内那颗只一次便历遍九次雷劫,经九炼九转一跃而臻巅峰的无瑕金丹中现出一个如婴儿般蜷缩酣眠的身影,瞧身形面貌俨然便是微缩版的胡垆。 这情景却又有些类似传说中的“盘古开天”故事:“天地混沌如鸡子,盘古生其中……” 一旁护法的程灵素感应到夫君身上气机的微妙变化,知道一切都在向极好的方向发展,心中也是满怀欣喜。 便在此刻,“白鹿福地”外忽地传来一个浑厚声音:“淮水龙君敖易,求见胡垆道长!” 新 第三百一十二章 厚土载万物,葫芦演乾坤 听到外面传来的声音,程灵素急忙仔细观察正在悟道的胡垆,见他仍是端坐沉思的神态,似乎并未受到惊扰,这才放下心来。 她秀眉微蹙,略作思忖后,向好姐妹何秀姑打个手势,请他帮忙照看胡垆,自己则携了「瘟癀伞」飘然而出。 淮水龙君敖易此来是示好而非结怨,自然不会当个不晓事的恶客,所以只唤了那一声后便在「白鹿福地」外面安静等候。 片刻间,他看到一个白衣如雪的女子手撑一柄黑伞翩然而来,正是先前见过的「药仙子」程灵素,又知道她是胡垆道人的道侣,当即含笑施礼道:「敖易冒昧而来,多有失礼,还望仙子见谅。」 程灵素察言观色,见对方不似怀有恶意,便也放下原本的戒心,同样施礼回敬,温声道:「龙君言重,说来是愚夫妇施礼才对,只是眼下外子却又要事待办,不便亲来与龙君相见,妾身这厢代为谢罪。」 敖易闻言略一转念,便猜到此刻的胡垆应该正与吕洞宾等人研究那玄铁铁匣,确是无暇分身,遂笑道:「仙子与胡垆道长本既为道理,便是不分彼此,敖易将事情说与仙子也是一样。」 程灵素早猜到对方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于是道:「愿闻其详。」 敖易取出那一方「戊己印」托在掌心,压低了声音道:「不瞒仙子,我龙族即将迁移至地仙界,却有一桩因果尚未了结。又因受一位前辈指点,特来将此事托付胡卢道长,并情愿以此宝相酬。」. 程灵素面现踌躇之色,「戊己印」的珍贵她自然清楚,便也知道能与此酬劳相当的事情是如何麻烦,以本心而论,她实在不愿夫君与此扯上关系。 敖易见她神色,忙解释道:「那位前辈曾有交待,只须提一句「永州城外,银杏林中」,贤伉俪不拘是哪一位,都必定不会推辞此事。」 程灵素听说此事又有那位神秘莫测的「宝青坊」主人胡媚儿牵涉其中,略一犹豫后,终于向对方摊开一只素手:「既是那位前辈的交待,愚夫妇敢不从命?」 她之所以不问事由便答应下来,倒不是如何相信胡媚儿,归根结底还是因为胡媚儿临走前说的那一句「师徒相见有期」。 敖易大喜,急忙将「戊己印」放在程灵素掌心,随后说出大妖无支祈逃逸之事,最后向对面深施一礼:「敖易已抹除此宝之中的禁制,贤伉俪只须重新祭炼一番,便可从容控制运用。」 说罢最后望了程灵素掌心的那枚土黄色小小印玺一眼,身化流光破空而去。 程灵素才手捧着印玺发出一声悠悠喟叹,忽地若有所觉地回头望去,便见到胡垆正含笑站在自己身后,惊喜地问道:「大哥你悟道结束了?收获如何?」 胡垆颔首微笑,以一贯略带夸张的口吻答道:「有劳素妹牵挂,已经结束了,说到收获——那当真是盆满钵满。」 程灵素摇头轻笑,随即递过手中的「戊己印」:「方才的事情……」 胡垆笑着用右手接过印玺:「事情为夫的已经听到,那位胡老板不愧做得偌大生意,算计之精无人能及。虽是慷他人之慨,却终是拿出了为夫当前最需要也无法拒绝的报酬,在加上当初的那一句话,想她总应该不会有甚歹心,咱们也只有按她画下的道儿走了。」 程灵素有些惊讶:「大哥你要这「戊己印」何用?」 胡垆现出些得意洋洋神色:「参悟了那玉简中最玄奥的一篇《太上阐道篇》后,为夫重新梳理了一身所学,不仅地仙之境功行圆满,甚至已明了孕育元神成就天仙的前路。不过此界如今的底蕴已不足以天仙诞生,若要真正突破,还需要到另一个底蕴更加深厚的世界。不过在此之前,为夫倒有办法再向前走一点点,勉强证一个半步天仙。」 程灵素喜道:「大哥在修行上的天赋果然得天独厚,不知将如何做法?」 胡垆左手摊开,掌心上方一尺凭虚悬浮那愈来愈神异的碧玉葫芦,葫芦口中十道毫光闪现,化作「混虚」「冥灵」「八景」十口微缩至三寸长短的宝剑垂直悬在葫芦上方。 「天仙之道,在于以九转金丹孕育元神,而后将元神寄托一件法宝演化世界,如此则世界不毁,元神不灭,又能借世界之力,一念生灭万法。为夫虽暂时难证元神,却可以凭借「玄都八景剑阵」开辟洞天世界,又有当初素妹所赠的碧玉葫芦作为这世界的凭依。唯一的问题是缺少了元神镇压,这世界难以常存更谈不上演变进化。」 说到此处,他右掌轻扬,那枚「戊己印」飞起来又悬在十口宝剑的上方。 「如今入手了这枚上古神物息壤所化的戊己精英至宝,那问题便不再是问题。厚土负载万物,孕育生机,足可代替元神来镇压世界。届时为夫便可调用这世界的威能为己用,尽管只是一部分,却也不是等闲地仙的手段了!」 「如此我等却要预先恭喜道友了!」 大笑声中,铁拐李当先从茅舍中走出,目光深邃莫名,身上隐隐现出极晦涩的法力波动,显然也从那《太上阐道篇》中大有收获。 钟离权等六人也随后鱼贯而出。 待胡垆含笑致谢后,铁拐李正色道:「大家已是朋友,贫道便也不说甚因果偿还的客套话,总之只有一句——道友但有需求,我等虽赴汤蹈火亦在所不辞!」 「果然是好朋友!」胡垆洒然笑道,「不过那无支祈还不知潜伏在何处,贫道也只能先提升修为强大自身,此正所谓「无恃其不来恃吾有以待也」。诸位道友也不妨暂且归去,消化此次所得。将来若弄不过那怪,贫道必不会与道友们客气便是!」 如此双方便相互道别,铁拐李等人乘风而去,胡垆则携程灵素在「白鹿福地」潜修,一面进一步完善自己的设计并尝试实施,一面又将自「玄都铁匣」内六枚玉简中的所得转授程灵素,顺便也选了些功法秘诀,以飞剑传信之法传给了在永州的许宣和青、白二女。 第三百一十三章 江山易主,河淮生波 元和十五年正月二十七日,心心念念求得长生永治江山的大唐皇帝李纯终究还是死了,那掀起轩然大波后迎入帝都的佛骨舍利与佛子法海似乎全没半点功效。 太子李恒得生母贵妃郭氏及梁守谦、王守澄等人助力,一举铲除了素日更受父皇李纯器重、一度严重威胁自己储君之位的皇次子李恽,正位九五君临天下。 李恒即位之后,先尊生母郭氏为皇太后,而后秉着「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惯例,一手官爵一手钢刀,一面大赏从龙之臣,一面将先皇旧臣及李恽党羽或杀或贬,从而巩固自己刚刚到手的皇权。 为凸显至尊煌煌之威,他又下旨将天下所有「冒犯」自己名讳的地名改掉,于是堂堂五岳之一的北方恒岳不得不委屈自己改名为「镇岳」,连恒岳以南一个很不起眼的名为「恒阳」的小县城,也要随之改名为「曲阳」。 一番操作之后,眼见得算是坐稳了江山,这位以二十六岁的壮盛之年登基的新君却全无励精图治,重整被他晚年昏聩的老子祸害不浅的社稷生民,反而一味的贪图安逸,纵情享乐。 如此一年有余,朝中忠诚耿介之臣不知多少次献纳谏言,却始终难以劝得李恒回心转意,尽都夙夜忧叹心焦如焚。 这一天忽有谏议大夫郑覃求见宰相段文昌,言说地方上奏说今年虽少雨水,黄河水位却不断上涨,隐有横溃中原,改道入淮,合流入海的大凶之象。还说此事早已多番上奏,奏疏却都入泥牛入海,始终未得宫中批复。 段文昌尚未拿出主张,又有司天监监正卢晟入府求见,言说司天监的几位老供奉算到河、淮有变,若应对不当只恐中原沃土尽成泽国,亿万生灵俱化鱼鳖,推究祸乱之源,却是有大妖在黄河源头作祟,令黄河中裹挟的泥沙越来越多,渐渐抬高河床升高水位。 此刻段文昌再也坐不稳相府,急忙亲自带两人入宫,求见了正沉溺与声色之娱的李恒,详细陈述了相关情况。 李恒听得半信半疑,皱眉问道:「段卿,此事的后果当真如此严重?」 段文昌急忙躬身禀道:「陛下,黄河自古即有泛滥顽疾,如今又加妖邪作祟,若不及早谋划对策,只恐酿成一场空前浩劫。」 李恒又问:「依卿之见,此事该如何处置?」 段文昌来时以有服案,当时从容答道:「臣以为当双管齐下,一面派干员整顿河务,加固河堤以御水患,一面遣使者出使吐蕃,暗中却请司天监的几位供奉随行,至黄河之源所在降服妖魔,根除祸源。」 李恒沉吟半晌,终于颔首道:「如此便依卿所奏,且传翰林拟旨!」 次日,朝廷颁下旨意,命御史大夫刘元鼎为会盟使,率一支使团前往吐蕃,重申往年盟约,永固两国盟好。 刘元鼎略有些匆忙地即日启程,在离开帝都之时,用手摸了摸袖中的另一份密旨,心中沉甸甸地颇有些压力。 使团一路西进,非只一日将至两国边界。 天色将晚,使团在一处驿馆歇宿。 刘元鼎心中有事,时至深夜仍难入眠,只在灯下捧书闲读。. 忽地桌上蜡烛的火焰一下飘摇,刘元鼎眼角瞥见身畔凭空现出一片黑影,下意识地转头望去,立时看见一个面如满月、体态轻肥的道人笑嘻嘻望着自己。 「来人!」刘元鼎变色疾呼。 那道人不慌不忙的摆手道:「刘公莫叫,贫道用了些小小手段,室外之人是听不到室内动静的。」 刘元鼎面色变幻几次,沉声道:「道长何人?来此意欲何为?」 道人打个稽首,笑道:「贫道胡垆,道号「太朴」,忝为「太上道」掌教,此来却是上体天心,下悯黎庶,欲助刘公成就那一桩 大功德。」 刘元鼎心中一跳:「你怎知……」 胡垆笑道:「西南黑气经天,河淮二水生波,也非只司天监的诸位高人能够看到,贫道不才亦有所见。」 见刘元鼎仍有犹豫,他从袖中取出碧玉葫芦捧在掌上:「刘公只需将这葫芦随身携带,若使团中那几位高人能够建功,自不须贫道来画蛇添足;若事有不偕,刘公可揭开这葫芦的盖子,便可见贫道的降魔手段了。」 说罢,他将葫芦送到刘元鼎面前。 「如此,本官便先谢过道长高义!」 刘元鼎踌躇片刻,最终向对方拱手致谢,将葫芦接了过来。 胡垆见目的已经达到,当时哈哈一笑,身化清风悄无声息而去。 刘元鼎见外面始终没有动静,显然藏身在使团中的几位司天监供奉未能察觉这道人的来去,不免对手中的葫芦更看重了几分,小心翼翼地随身收藏起来。 转过天来,吐蕃一方也遣使来迎接大唐使团,双方合成一路继续往西北进发,非只一日来到黄河源头所在的「紫山」山口。 自大唐一来,中原与吐蕃的交往日渐频繁,往昔的神秘黄河之源也渐渐为人所知,确定其位于名为「紫山」的昆仑支脉北麓的一条河谷,吐蕃语名之为「卡日曲」,意为「红铜色的河」。 刘元鼎与吐蕃官员商议,说明黄河为中原文明祖脉,自己既然到了河源,论理该前往祭拜祈福,故此向在此处暂驻一日。 吐蕃的官员倒也没有异议,陪着大唐使团在山口处驻扎。 刘元鼎轻装简从,只带了一名吐蕃向导和四名面貌普通的护卫,一路来到卡日曲河谷的尽头,寻到那五个泉眼的所在。 他像模像样地选了一块平滑巨石当做供桌,摆上酒馔祭品之后,点了三支线香擎在指间,望空祭拜默默祷祝半晌。 在他祷祝的同时,身后那四名护卫却向四面散开,隐隐布下一个斗状阵型,斗口遥对那五处泉眼。 慕然间,其中一名护卫断喝道:「动手!」 四人在喝声中同时抬手,一柄松纹古剑、一面青铜宝镜、一柄金刚杵、一条竹节钢鞭随之飞上空中,各自闪耀灼灼宝光,翻腾着向其中一处泉眼落下。 第三百一十四章 魔猿,凶威 「呵,米粒之珠,也放光华!」 随着一声蕴含浓重寒意的冷笑轻叱,那泉眼中蓦然喷涌滔天巨浪。 倒卷而上的浪涛先吞没了四件落下的法宝,而后瞬间凝结成一座高达百丈、晶莹剔透的冰山,将四件法宝生生封禁在其中。 一个白发如雪、俊秀妖异青年现身泉眼上空,抬右手轻若无物地托住冰山,向对面众人睥睨而视:「似你等不过度过四五次雷劫的金丹修士和武者,昔年支配供本座生吃下酒。时过境迁,世人果真已淡忘了本座的行事和手段,区区食物居然也敢打到本座门前。」 那四名护卫都已除去掩饰真容的幻术,却是一名长眉白须的老僧、二位仙风道骨的道士、一个甲胄在身的黑面将军。 这四人正是司天监中受大唐皇室供奉、此次虽刘元鼎前来降魔的高人。 僧号「法真」,出身唯识宗,论起来还是佛子法海的师弟; 道号「青冥」「凌虚」,皆是崂山太清宫中长老辈人物。 将名「尉迟檞」,本为开国名将尉迟恭后代。 在暗中反复尝试召唤各自法宝无果后,四人脸色都极为难看。 他们也都猜到能酝酿如此浩劫的妖魔必然厉害,却都没想到会厉害到如此地步。 法真老和尚又悄悄施展了佛门「照妖慧眼」神通,想要辨认面前妖物来历,却只隐约看到那青年背后有弥天黑气,怎都看不破其真身。 青年随之生出感应,嗤笑道:「小和尚要看本座的本来面目,却也不必如此遮遮掩掩,本座大大方方地给你看又如何?」 说罢,他身形一下恍惚,化作一只高有五丈、青躯白首、獠牙金睛的怪猿。 「无支祈!」 青冥和凌虚见了此妖形象,立时与师门典籍中记载的内容对上,当时脸色惨变齐声惊呼。 当年大禹王以「戊己印」镇压无支祈于龟山之事本属绝密,外间流传的消息则是此妖已被大禹王斩杀。 因此司天监的诸多高人反复推演,也未曾算到此次面临的浩劫竟是当年的大妖无支祈重操旧业。 否则,大唐便该是广邀高人,举天下之力降妖伏魔,而非只派出区区四名供奉。 无支祈身为上古凶兽,虽然限于这一方世界,修为止步于金丹九劫极致,但加上本体所具移山换岳神力及掌控万水天赋神通,实力直追证就元神的天仙。 眼前的四人,于他而言不过随手可灭的蝼蚁,刘元鼎这小小凡人更根本未看入眼中。 如今他已开始推动自己的灭世之举,原也料到瞒不过去,必然会有高人抽丝剥茧寻到此劫根源,来此阻挠自己大计,只没想到人是来了,却是实力如此不堪之辈。 至此他已再没与对方说话的兴致,右臂一震掷出那座冰山。 高达百丈的冰山,已将四大供奉连同后面的刘元鼎全都笼罩在内。 四供奉齐声呵斥,法真施展佛门大手印,青冥、凌虚运转道家一气大擒拿,幻化出六只或有金光或由青气形成的巨大手掌,合力推向迎面砸来的冰山;尉迟檞则是双拳连环轰击,半透明的拳头型罡影密如雨点地轰向冰山。 只可惜这座冰山是无支祈以控水神通凝成,只要神通之力不散,冰山质地之坚堪比寻常法宝,以其体积重量又有无支祈神力加持,只一触之下便将所有了掌印拳影震荡粉碎,更将四人震得呕血三升,狼狈万分地摔作滚地葫芦。 冰山余势不衰,向着倒地的四人及始终站在原地的刘元鼎砸落。 刘元鼎脸白如纸,却终究存了几分理智,急忙将贴身收藏的碧玉葫芦去了出来,揭开盖子后紧闭双目高举过顶。 一道 青气从葫芦中飞出,化作胡垆形貌凭虚而立。 他将腰身微微一躬,登时长到数百丈高下,探出硕大无朋的右手,一把抓住迎面飞来的冰山,掌心处黑光一闪,却是用自己的天赋控水神通,将这冰山又加固了一层,而后如街头混混抡起板砖砸人般,照定无支祁毛绒绒的脑瓜砸了下去。 无支祁感应到自己瞬间失去了对那座冰山的控制,便知道对方在水之道的能力绝不逊色与自己,当时也没有尝试抢回控制权,只是将腰身挺直脖颈伸长,竟是用自己的脑壳硬生生顶了上去。 随着一声轰然巨响,胡垆手中的冰山彻底爆碎,化作无数细小冰晶四方溅射。其中封禁的四件神兵法宝也打着转弹飞向远方。 胡垆将微有些发麻的手臂抖了一抖,讶然叫道:「好硬的脑壳!」 无支祁冷笑道:「你以为当年姒文命是不想诛杀本座斩草除根吗?还不是奈何不得本座这一副刀兵雷火难损的不死妖躯,才不得已选择了镇压囚禁!不过你这小道士倒也有些手段,连本座也有些看不透你的虚实。来而不往非礼也,你也接本座一拳!」 说罢,他摇身化作一只同样有数百丈高矮的狰狞暴猿,纵身扑向胡垆挥拳便打。 话说胡垆自成道一来,已罕有与人近身相搏,此刻见无支祁挥拳攻来,不免引发了兴致,当时也不用神兵法宝,不使神通法术,同样挥拳正面迎上。 当时这一位金丹地仙与一位上古大妖,用最原始最暴力的方式在这一条河谷中厮斗,两具庞大如山岳的身躯乍合乍分,四足落处大地开裂,四拳挥时风雷激荡,拳脚相交时迸发的恐怖力量冲击,震得空间都震荡起来,天地为之变色,日月为之无华。 双方这一战却正是棋逢对手。 若论神力之雄、体魄之固,无支祈这上古凶兽虽是得天独厚,但胡垆用出「法天象地」「金刚不坏」两大天赋神通后,也并没有逊色分毫。 若论拳脚功夫的精妙,一路从打穿几个世界以武证道的胡垆固是到了返璞归真、从心所欲的境界,随意抡拳使腿便自然而然成了最厉害的杀招,但无支祈早年能在遍地凶兽的上古蛮荒时代生存下来,历经的生死战斗不计其数,已将厮杀搏斗烙印在骨子里化为本能。 斗至酣处,胡垆蓦地大喝:「当真过瘾,酒来!」 那边的刘元鼎早已连滚带爬地有多远逃多远,以免遭了池鱼之殃。随着这一声喝,他手中的碧玉葫芦里哗得喷出一道晶亮香冽酒瀑,在空中化作一条长龙经天而过,落入胡垆张开的巨口之中。 美酒入喉,胡垆平添了三分战意,暴喝道:「再来!」 他脑后飞出黑、红两道云气,分别缠绕在双臂之上,却是加持了「覆海沧龙」「焚天焱龙」两大化身之力,而后抡起神力暴增且附加了灼热、冰寒两种异力的拳头,向着无支祈凶狠砸落。 第三百一十五章 你坏我事,我偷你家 伴着一声石破天惊的大响,无支祈吃了胡垆威力暴增的一拳,庞大的身躯倒飞十数里,将一座山峰撞塌了半边。 胡垆宛如醉酒般踉跄而行,如影随形紧随而至,双拳也似醉汉打架般全无章法砸落,却在一连串砰砰巨响中无一落空地砸在无支祈的身上。 无支祈体魄强横,一时只是被打得晕头转向无力还手,身后靠着的半残山峰却在一下又一下的剧震后,轰隆隆彻底垮塌。 「够了!」 无支祈蓦地发出一声狂怒暴喝,一颗黑色珠子从口中随喝声飞出,正中挥拳乱砸的胡垆胸口。 此珠名为「玄元」,本是天地生成的癸水之宝,被无支祈得到后炼化成为本命法宝,能够凝聚水元之力化为「玄元重水」。 此水一滴便有湖泽之量、山岳之重,饶是胡垆有「金刚不坏」神通护体,也被打得胸口剧痛,狼狈倒飞。 但他一骨碌就从地上站起,收了「法天象地」神通凭虚而立,目中含煞冷然喝道: 「好孽障!道爷给你脸才陪你玩一玩拳脚,你这厮竟不讲武德,抽冷子用法宝偷袭!」 无支祈从乱石堆中飞上半空,也收了妖身变化恢复原本大小,右爪平摊在身前,那颗「玄元珠」悬浮在上方。 此刻一身长毛多处或凝冰霜或变焦黑,却是被胡垆双拳上加持的两大化身水火之力所伤,看上去颇为凄惨狼狈。 但正如他破不开胡垆的「金刚不坏」神通,胡垆同样毁不了他的不灭妖身,能造成的伤害也仅止于皮毛。 无支祈目光阴沉,冷笑道:「法宝也是实力的不部分,你自己没防备,又怨得了谁?」 言罢,他向上抬臂,那颗「玄元珠」冲天而起,体积也随上升之势急剧膨胀,等上升之势将尽时,已变成一颗直径百丈的庞然大物,内中传出哗哗大响,若有长江大河奔流其间。 「受死!」 无支祈太高的手臂猛地下按,「玄元珠」登时如陨星飞坠,向着胡垆的头顶落下。 胡垆不慌不忙,哂笑道:「道爷刚刚重炼了这件法宝,今日且来发个利市。」 举手一招,从早远远躲开的刘元鼎手中摄来碧玉葫芦,将葫芦嘴对准了空中以泰山之势万钧之力落下的「玄元珠」。 一道氤氲黄气从葫芦嘴中飞出,似缓实疾地冉冉升腾至高空,向四面铺开化作一团黄云,轻轻巧巧地托住「玄元珠」。 无支祈对这黄云中蕴含的厚重之力再熟悉不过,毕竟他曾被这力量镇压无数年月,当时变色道:「厚土之力,「戊己印」为何会在你手中?」 胡垆微笑道:「你猜?」 口中说话,手上丝毫没有迟缓,空中的黄云瞬间化作一只巨大手掌,一把将「玄元珠」攫住倒卷而回。 无支祈大惊,急忙运转发力要收回法宝。 但如今胡垆的碧玉葫芦之内,已经存在了一个初具雏形洞天世界,戴玄履黄,包藏万象。此刻用以摄拿「玄元珠」的,便是炼化「戊己印」后融入这方世界的厚土之力。 无支祈的实力虽然强悍,却终究以与一方世界之力正面相抗,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本命法宝随着倒卷而回的黄气骨碌碌滚落入葫芦之内。 不能无支祈再有其他动作,胡垆手中的碧玉葫芦里飞出「混虚」「冥灵」双剑,化作一黑一黄两道经天长虹,同时附着在双臂上的两大化身也脱离出来,现出真龙之形并分别融入一道剑光。 两道剑光彼此交叉,如一柄张开的巨大剪刀,剪口遥遥锁定了无支祈。 无支祈感受到剑光中蕴含的玄妙凌厉剑意,本能地感到即使自己的不死妖躯也难当其一击,当时变色便要施法 遁走。 但双剑中蕴含的空间与时间异力同时爆发,锁定目标并凝固时空。 无支祈的身体一僵,尽管只是极短的一瞬便凭本身强横修为挣脱时空束缚,但在这一瞬之前,两道剑光已经在他腰腹间交叉一剪,如剪枯草朽木,一闸两段! 眼见得无支祈腰身周围渗出鲜血,沿皮毛向下流淌,它却陡然用双爪在腰间伤口上一抹,已经断开的上下两截躯体竟重新长合,不见一丝痕迹。 虽然免了腰斩之厄,他脸上却没多少得意神色,反而无比凝重地道:「胡垆道人,本座承认你是继姒文命之后的第二个对手,但本座固然奈何不得你,也终究也毁不了本座的不死妖躯。你若识相离开,今日之事可就此作罢,大家今后井水不犯河水。」 胡垆也收起笑容,正色道:「若有选择,贫道也不想与你这难缠的家伙打生打死。奈何贫道先拿了别人的好处,不得不承担这一份因果。再说,你以为自己的妖躯真得能当「不死」二字?」 一线森白毫光从葫芦嘴中飞出,白光顶上现出一物,长仅三寸余,形如飞龙,凸目尖吻,鳞爪毕肖,肋生双翼,正是胡垆罕有动用的杀手锏「斩仙飞刀」。 飞刀现身的瞬间,便有两道白光从龙头刀首的双目射出,照定了无支祈的眉心与顶心。 此白光蕴含《玄女天书》中所载的「追魂」「夺魄」两大奇术的玄妙,最能锁人神魂,当即令无支祈如木雕泥塑般僵立原地。 前世胡垆化教为国,借助大乾蒸蒸日上之浩荡国运,终于彻底炼成这一件气运至宝。 一刀斩落,刀下之人气运尽消,形神俱灭。 胡垆望空躬身,肃然拜了一拜,口中念道:「请宝贝转身!」 飞刀双翅一震,倏忽已至无支祈身前,绕着他颈项团团飞行一周,旋即转身飞回葫芦之内。 能斩气运者唯有气运,这一刀虽然利害,自身的消耗也是极大。所幸法宝已经祭炼完善,其中的气运在消耗后也可自行恢复,只是所需时间不短。 无支祈双目神采渐渐暗淡,随即一颗猴头向旁一滚从颈上落下,而后胸腔内的鲜血从断颈处如泉喷涌。 这一次,他的不死妖躯再也未生神异,掉落的头颅终究不能长回去。 在胡垆斩杀无支祈的同时,远在金山寺后山常年闭关静修的法海忽生感应,忙用佛门神通推算因果,霎时已知事情缘由。 「又是你坏了贫僧大事,看来终究需要做过一场。」 一道金光破空而去,片刻即到千里外的永州城郊。 在那个世代以捕蛇为业的小村落中,许宣正帮一位砍柴时摔伤了腿的老伯诊治,小白和小青则在厨房烧菜。 正在熬汤的小白腹部微微隆起,嘴角蕴含幸福笑意,脸上笼罩着母性光辉,小青则是嘟着嘴拧着眉大不开心,手中一柄菜刀将砧板剁得咔嚓声响,刀下的一条鱼早死无全尸惨不忍睹。 看到她这副模样,小白秀眉微蹙,才张口欲言,脸上神色陡然一变。 便在她生出感应的瞬间,一只金灿灿佛光荡漾的遮天巨手已从天而落,一把抓落,未损房屋草木,也未伤旁人,唯独将许宣、小白和小青这「一家三口」凭空摄去。 第三百一十六章 雌威,瘟癀 要说小白身负上古神兽血脉,又是结成金丹的大妖,不管法海修为如何强横,也不该全无抗手之力。 只可惜她和许宣在前些日子不小心弄出人命,随着胎儿日渐成型,她的修为也不断衰退,到如今只余十之三四。 三人身上,都带着胡垆和程灵素夫妇赐下的护身之物。 在法海雷霆万钧的手段下,这些护身之物虽没起到护身效果,却成功地向胡垆和程灵素传出警讯。 两人先后生出感应,各自变色愤怒。 程灵素对许宣这义子的感情极深,当时也不等远在吐蕃的胡垆返回,便先一步携了「瘟癀伞」,骑乘那头名为「飞雪」的神骏白鹿,御风凌虚追至位于扬子江心的金山寺外。 「法海!」程灵素向来温和的声音今日变得格外冷冽,「速将我三个晚辈放出,否则月缺难圆,悔之莫及!」 在金山寺山门前,法海依旧是丰神如玉、宝相庄严的佛子圣僧模样,头戴毗卢帽,身披大红袈裟,右手拄禅杖,左臂抱拂尘。 「青白二蛇妖潜伏人间意图不轨,合该降服镇压;许宣沉溺蛇妖美色,已步入邪道,也该受佛法熏陶,澄净心灵。药仙子,贫僧念你济世活人素有清名,便不计较你冒犯佛门圣地之罪。莫再纠缠,速速退去!」 程灵素怒极而笑:「好一个巧舌如簧、颠倒黑白的佛门圣僧。明明是难忘旧怨、挟私报复,却能说得如此大义凛然。也罢,你既然如此嘴硬,我便打到你服软为止!」 说罢,她将怀中抱着的「瘟癀伞」望空一掷。 那柄黑色大伞一路翻滚着飞到金山寺上空后自动撑开,在原处滴溜溜一阵旋转,登时有绚丽如七彩烟霞的大片光华从伞面上泼洒而下。 「千佛大阵,开!」 法海心头惊悸,不假思索地将手中禅杖在地面上重重一顿,激发了金山寺的护山大阵。 包裹了整座金山的寺庙中同时有浩荡佛光冲天而起,在空中向四面扩散连为一体,化作一座表面有无数佛门咒印光影流转的巨大金色穹庐,将整座金山笼罩其中。 只可惜程灵素这等温柔娴静女子,一旦动了真怒,手段之狠厉远远超过那些口头喊打喊杀之人。 她这一世以医毒之术入道,医术固然几已穷尽造化之妙,毒术同样臻达匪夷所思的境界。 这些年来,她在游方天下,以无上医术消除瘟疫,治病救人的同时,也用绝世毒功,采纳百病之源、百疫之精,炼成一颗毒绝天下的「瘟癀丹」,再加上那位神秘的「宝青坊」胡老板炼制的「瘟癀伞」,所散瘟毒之气实已是天下至邪至毒之物。 瘟毒与金山寺护山大阵中至正至纯的佛光相遇,两者属性各走极端彼此克制,正应了一句「狭路相逢勇者胜」。 而结果居然是正难胜邪。 「瘟癀伞」落下的七彩瘟毒与佛光所化护罩一触,立时发出咝咝声响并冒出缕缕白烟,片刻间竟将护罩腐蚀得千疮百孔,而后由有形转无形,化作一阵温醇和煦的春风从金山寺轻拂而过。ap. 瘟毒过处,金山寺上下所有僧众不拘修为高下,呼啦啦或坐或卧倒了满地,腹痛着有之,头疼者有之,发热者有之,发寒者有之,更有发癫、抽搐、瘫软、昏厥等等千奇百怪症状。 程灵素终究不是嗜杀之人,而且对瘟毒的掌控出神入化,所以不仅控制瘟毒只毒倒了金山寺僧众而不伤其性命,还丝毫未伤及被封禁了修为囚禁在寺中的许宣、小白和小青。 在瘟毒入侵时,法海急掀袈裟现出上身那一条火龙纹身,施法令火龙现形盘绕周身,绽放熊熊红莲业火抵御瘟毒。 他近来修为精进,法力深不可测,若是仅仅护身自保,程 灵素的瘟毒虽然厉害,倒也难以真正伤得了他。 只是这无形无色又无孔不入的瘟毒实在防不胜防,终究还是有那么一丝穿过红莲业火沾到了他的身上。 法海初时不觉,随即忽觉腹中不适,肠胃鼓胀生成一股恶气,又循大肠直冲***,化作一声闷响、一团恶臭脱困而出。 「好厉害的剧毒,好狠毒的心肠!」法海一张如玉俊脸涨得通红,「你既存了害我满寺僧众的歹念,贫僧须容你不得!」 此刻他已看出程灵素并无伤害寺中僧众之意,索性放开顾忌全力出手。 「南无阿弥陀佛,贫僧今日要开杀戒了!」 一只白皙修长手掌竖在胸前,口中念诵一声佛号又发出一声杀机凛然的呵斥,手掌反转当胸平推。 掌中无穷佛力喷涌,在身前化作参天而立的巨掌,挟排山倒海之势击向程灵素。 笼罩巨掌的无量佛光中隐隐有金刚力士、吉祥天女、修罗夜叉影像,又有隐隐经声禅唱不绝于耳。 这一掌之中,居然演化出佛国雏形,威力竟丝毫不逊色于昔日赖以镇妖伏魔的佛门至宝「大罗金钵」,修为之精进,可见一斑。 程灵素也早召回空中的「瘟癀伞」,手捏伞柄撑在头顶,轻轻晃动间,又有大片七彩云霞涌现,化作一条经天奔涌的滔滔大河,将迎面而来的巨掌抵住。 她练就的瘟毒是无解之物,天下几乎无不可侵蚀之物,当时又在这巨掌表面腐蚀出无数空洞凹陷。 但巨掌中蕴含的佛力也太过浩荡精纯,每一处耗损都能随时弥补修复。 而且程灵素的瘟毒之力不以力量见长,不免被巨掌压迫得步步后退。 如此一来,双方便成僵持之局,胜负就只看是瘟毒先腐蚀尽巨掌,还是巨掌先迫及程灵素身前。 法海目中寒芒闪动,中指第二指节陡然浮现一抹粲然金光,并迅速覆盖了整只手掌。 与此同时,那如山巨掌的掌心处则浮现一个佛门「卍」字,团团旋转有如风车。 得此咒印加持,侵蚀巨掌的瘟毒之力被瞬间祛除,同时掌上蕴含的力量也成倍暴增,势如破竹般击溃本就节节后退的瘟毒之力。 眼看巨掌挟无边伟力迫压而来,程灵素轻咬樱唇,秀目亦现决然之色,玉手捏紧了「瘟癀伞」的伞柄。 「呔!好不要脸的秃驴,竟趁贫道出门,掳我晚辈,欺我山妻。贫道与你势不两立,看打!」 在这句突兀的骂声由远而近传入法海耳中之前,胡垆的身形已凭空出现在程灵素身前,满面含怒地将自己素来珍爱无比的碧玉葫芦奋力掷出。 第三百一十七章 水漫金山,火炼佛子 如今胡垆这碧玉葫芦已不仅仅是一件储物或酿酒辅助法宝。 先前胡垆参悟「玄都铁匣」中玉简中的「太上阐道篇」,悟彻元神大道,只是限于这一方世界的限制,才没有立即演化元神,证就天仙道果。 恰好淮水龙君又送来上古之宝「戊己印」,作为请他出手铲除大妖无支祁的报酬。 胡垆便将「戊己印」返本还原为先天戊土精华九天息壤,融入碧玉葫芦后练成将来用以寄托元神的本命法宝。 如今这碧玉葫芦内部已演化出一方混沌未开的世界雏形,只待他证就天仙,以元神破鸿蒙、开天地,这一方世界便能够真正成形,而他也便成为这一方世界的至高主宰。 虽是世界雏形,却也令这碧玉葫芦拥有了不可思议的莫大威力。 便如此刻胡垆这简简单单的一掷,已等若将一个正在孕育的世界砸了过去,着实将「一力降十会」这句武道俗谚展现得淋漓尽致。 只有拳头大小的碧玉葫芦,正砸在如山岳般庞大巨掌的掌心「卍」字符印上。 巨掌轰然炸碎,石破天惊,金光漫天。 程灵素在身后提醒道:「大哥,这和尚的手掌似有古怪,你多加小心。」 「素妹放心,为夫的早已摸清这贼秃的牛黄马宝!」 胡垆先转头微笑回答令妻子安心,而后抬手收回碧玉葫芦,面向法海冷笑道:「好一位佛子圣僧!居然私吞了你家佛祖化身涅槃前,留下用以镇压此界佛门气运的舍利子。父辞子笑,名副其实!」 法海自然听不懂他话中藏得谐音梗,但总能听出他的讥讽嘲笑之意,当即用拇指扣住第二指节仍泛着金光的中指,冷然道:「你等外道邪魔欲乱我佛门,贫僧力有未逮,暂借佛祖伟力护我佛门,有何不可?」 胡垆悠然道:「大和尚可知你每消耗这舍利的一份力量,你佛门的气运便削减一分。偏偏你不知节制,滥用无度,实已埋下你佛门未来末法之劫的祸根。到那时,必有外魔混入你失了佛祖庇佑的禅林宝刹,堂而皇之地穿你袈裟,坏你佛法,肆意曲解你经典,败坏你戒律。到那时,你佛门看似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实则山门广一尺,冥冥中的恶业便增一丈!」 他声音中暗蕴早年所创音攻绝学「醉龙八音」的玄妙,撼魂荡魄,直指人心。 金山寺的满寺僧众刚刚被程灵素散布的瘟癀之毒所伤,当时都被此言夺了心神,眼前仿佛看到胡垆所说的佛门末法之劫情景,一个个心中战栗失魂落魄。 蓦然间,一个僧人口中发出惊恐尖叫:「佛祖!所有的佛祖金身都在流泪!」 众僧闻言,下意识地各自转头,望向身边最近的佛像,入目所见的佛像面上竟同时有金箔熔化沿面颊滚落,乍看当真如流泪一般。 「罪孽!」 众僧齐声悲呼,随即又不约而同地望向山门处与胡垆夫妻遥相对峙的法海,似乎已确认了口中的「罪孽」的根源。 法海虽面向胡垆,但心眼如炬,无远弗届,早将寺中发生的一切乃至众僧的心意看得一清二楚,咬牙切齿道:「胡垆,你竟敢妖言惑众,乱我禅心,今日贫僧誓不与你干休!」 胡垆冷笑:「你以为今日还能善了吗?看贫道要搅动扬子水,淹了你金山寺!」 一道黑气应声自脑后飞出,在空中化作一条百丈黑龙,斜向下方俯冲入涛涛扬子江中。 蓦然间,扬子江上游的水底传来一声沉闷吼叫,江面的水势立时随之暴涨,有惊涛骇浪巍如峰峦叠如群山,偏偏又被一种神秘力量死死限制在扬子江的河道之内,携无尽浩荡伟力向着雄踞江心的金山汹涌而来。 「妖道尔敢!」 法海见 胡垆摆明是一副绝了金山寺门户的做派,当时怒火填膺愤然暴喝,身形拔空而起,手中的拂尘向下一挥,三千尘丝无限延展,瞬间在下方的金山上下连绕数匝收紧。 「移山!」 法海法力全开,将一座金山连根拔起,拖曳着扶摇直上,霎时便超过了上游洪水的高度极限。 「贫道且看你能升多高!」 水底传来一声雄浑冷笑,涛涛洪流陡然脱离河床,如一条庞大无比的水龙盘旋升空,汇成一个蕴含无尽牵引与绞杀的巨大漩涡,紧追着金山一起升高,其势似要将其一口吞下。 法海见胡垆的控水之术出神入化,驱使的洪水似无穷无尽,而自己总不能拖着整座金山无休无止的上升,当即以攻代守,先掷出另一只手中的禅杖,又祭出那条后背文身所化的火龙。 看到一柄重如山岳的禅杖和一条喷吐烈焰的火龙一起攻来,胡垆哈哈一笑,举起手中的碧玉葫芦喝一身「收!」 葫芦内正在孕育的混沌世界分出一道清气从葫芦嘴飞出,将两件宝物一兜一卷拖回葫芦内镇压起来。 胡垆看着脸色难看的法海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大和尚也来看看贫道弄火的手段!」 话音未落,脑后又有一道红光冲天而起,在空中先现出另一化身「焚天焱龙」的百丈赤龙真身,一闪飞到金山寺上空后,又分解化作一片喷吐着炽烈火焰的弥天红云,向着在正飞速上升金山寺兜头罩落。 法海见上有烈火下有洪水,危急中急忙脱下身上这件大红袈裟祭出。 他原来的一件佛门至宝袈裟已被胡垆损坏,这一件却是拿到佛宝舍利后借助其中的佛力重新炼制,威能较前者有过之而无不及。 袈裟在空中急剧扩张,霎时间化作一个天衣无缝的巨大圆球,将整座金山包裹在其中。 法海凌空结跏趺坐,双手结施无畏印,身上融入手指的佛骨舍利金光大盛蔓延至全身,将他化作一尊活生生的金身佛陀。 在他的身后,更现出一尊高达百丈的佛陀虚影,一人一佛的身上同时绽放无量佛光,将那大红袈裟也染化作一层氤氲金光。 下方的洪水漩涡盘旋着撕扯缠绞,下方的烈火焰腾腾炙烤灼烧,却都被这一层金光拦住,一时间难越雷池一步。 胡垆冷笑:「贫道却要看一看,你家佛祖留在那一节指骨中的佛力,是否禁得你如此不计本钱地消耗!」 随即张口向上一喷,喷出一团近乎透明的火焰;向下一吐,突出一道幽暗深邃的水流。 这是他水火两大天赋神通的本源之力,融入上下交征协力煎迫金山寺的洪水与烈火之后,水势与火势都翻倍增长,将那金色佛光一寸一寸的消磨下去。 第三百一十八章 师徒重逢,夫妻再别 不知不觉间,三日三夜时光悄然流逝。 饶是胡垆金丹九转且开始孕育元神灵胎,在地仙之境已进无可进,一身修为浑厚无比,也开始现出些许疲态。 但他也没有白白辛苦这三日,到此刻不仅那袈裟表面的佛光已之深薄薄的一层,而且法海身后的佛陀虚影也淡薄至近乎透明,身上的金光则只剩下佛骨舍利所在的一根手指,本人更早不复丰神如玉的佛子圣僧模样,面容枯槁,皮肤干瘪,似乎一身的精气神也在这三日间被水火煎熬殆尽。 「南无阿弥陀佛!」 他自知如今的修为已不及胡垆,借助佛祖舍利的力量与对方相抗,便如同添由燃灯,一旦油尽灯枯,则只有败亡之途。为今之计,也只有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后生。 想到此处,他目中现出决绝之色,盘坐的身形陡然直立而起,一根中指连同融入其中的佛骨舍利陡然炸碎,化作一团金光投入身后的佛陀虚影之中。 那本已濒临湮灭的佛陀虚影融合了这一团金光后立时重新凝实至有如实体,而且开始似乎无休无止的急剧膨胀,只数息间便涨到顶天立地不知有几万丈高下。 「胡垆,贫僧拼着耗尽佛门气运,彻底舍了这颗舍利至宝,唤醒其中深藏的一丝佛祖真身伟力,只为将你镇杀于此——你也算死得其所了!」 胡垆脸色登时变了,猛抬头望时,恰好看到一片绵亘山岳从天而落,沛然莫可估量的可怕压力笼罩方圆百里范围,也将这百里空间化作一片禁地,令他无法施展任何神通法术逃脱。 再定睛看时,落下的又哪里是什么山岳,分明便是一只遮天蔽日的金色巨掌! 「拼了!」 胡垆低吼一声,张口一吸,手中的碧玉葫芦化作一道流光投入其中,而后他身形陡然暴涨到数千丈高下,双脚一左一右分踏扬子江两岸。 笼罩着金山寺的水火之力同时消失,化作一黑一红两条百丈巨龙,转头飞回胡垆身边,盘绕在他的双臂之上。 程灵素神色静如止水,并不见半点惊惶恐惧,只是轻轻催动骑乘的白鹿飞雪,凌空飞跃到化身巨人的胡垆右肩。 胡垆双手迅捷无比的接连结出「归藏八印」的印诀,将天、地、风、雷、水、火、山、泽八种本源之力融聚于双掌的掌心处,返本还源化为混沌,演化出八印归一的「混元无极印」,随即身印合一冲天而起,双掌齐出轰向那垂落手掌的掌心。 程灵素亦全力御使「瘟癀伞」,绚丽如锦的瘟毒倒卷而上,先胡垆一步迎上那巨掌。 但这一回再也无法侵蚀那巨掌上的佛力,只轻轻一触便如烟尘般一拂即散。 胡垆的双掌晚了一瞬轰在巨掌的掌心。 双方先在空中同时凝定了一瞬,而后随着一声宛如天地崩塌的巨响和肆意奔涌喷溅的地水火风之力,程灵素和坐骑白鹿被震得打横远远飞出,胡垆庞大的身形则如陨星飞坠,巨掌则余势不衰,如泰山压顶般压向已维持不住神通恢复原身的胡垆。 胡垆虽有些狼狈,却终于在落到下面的扬子江水之前定住身形。 他面色凝重,双目生寒,先前他斩杀无支祁时动用了「斩仙飞刀」,刀中消耗的气运尚未恢复,如今还能依仗的杀手锏便只有「玄都八景剑阵」。 然而不待他召唤藏在碧玉葫芦中温养的十口宝剑,跟随自己最久的那口「混虚剑」陡然自动跳了出来,在剑柄处先现出了一只白皙如玉的纤纤素手,然后是一个熟悉无比的身影仗剑而立。 「师父!」胡垆的胸中几乎被无尽惊喜之情撑爆。 出现在他面前的,赫然便是他这一辈子拜的唯一一位恩师长青散人吕四娘。 吕四娘轻抚「混 虚剑」叹道:「幸好当初与此剑相伴多年,不经意间留了一丝气息在内,今日才得以越过无数时空神游至此。」 随即,她秀眉轻扬斜视空中巨掌,冷笑道:「老和尚,当初前一代的佛子玄奘便是凭借你这节烂骨头镇压了我家那猴儿,迫使他为你佛门卖了十四年苦力。如今新一代佛子法海竟欲故技重施甚至变本加厉,依仗它来加害我另一个弟子——若不给你一点颜色,你也不会记住,本座门下,不容轻侮!」. 那巨掌的下落之势原本极快,但吕四娘不紧不慢地说完这一段话后,它竟丝毫未能缩短彼此之间的距离。 「太朴,仔细看为师这一剑!」 话声入耳,胡垆急忙瞪大眼睛,认真看着师父持剑的右手。 抬臂、挥落,再简单不过的两个动作,几乎称不上招式的一剑劈斩。 未见剑光,未觉气劲。 却如顽童用橡皮抹除涂鸦污迹,就那般将空中的巨掌乃至高入云霄的佛陀虚影凭空抹去,不留一丝痕迹。 胡垆看得心驰神醉、眉飞色舞,振臂高呼:「师父威武!」 这时被震飞到远处的程灵素也转了回来,和胡垆一起上前向吕四娘行礼。 吕四娘先摆手让他们退在一旁,而后望向法海道:「小和尚,如今你还有何话说?」 此刻法海已拼着最后一丝法力令金山落回原位,自己则变得皮肤皱褶老态龙钟。 他惨笑道:「九天玄女娘娘法驾至此,贫僧还能说什么,敢说什么?」 吕四娘——应改称九天玄女——淡然道:「你言下之意,是本座以大欺小,以势凌人?莫忘了是你佛门先用了规则之外的手段,而且是连用了两次!」 法海沉默半晌,双掌合十躬身道:「成王败寇,贫僧无话可说。」 九天玄女颔首道:「既然如此,本座便还你一个因果。」 说罢她随手一掷,金山寺中有一座半旧砖塔拔空而起,将法海摄入其中后,飞至西湖之滨落地生根。 那塔上原有的名字凭空消失,匾额上浮现出新的名字——「雷峰塔」。 「待雷峰塔到,西湖水干,小和尚你方重见天日。到时你自会看到此界佛门因你之作为而承受的恶果!」 「师父,原来你是……」 此刻胡垆已不复平日的嬉皮笑脸,伶牙俐齿,似乎突然变回当初那个初见师父,被其绝世风采所摄的少年。 九天玄女玉容解冻,温和笑道:「吕四娘也罢,九天玄女也罢,你我的师徒关系总不会变化。尽管只是为师的一缕神念化身,也难以在此界多留,所以咱们长话短说。 「以你如今的修为,本已不必在诸天世界逗留,可直接随为师回地仙界修行,但为师有一件事情要你去做,所以还要到另一个小世界走一遭。」 胡垆忙躬身道:「弟子自当效劳。」 九天玄女道:「在你之前,为师还收过另一个弟子。他本是一只异种白猿得道,随为师修行至元神之境,证得天仙道果后,欲以「三尸元神法」进取太乙真仙。只可惜他的一尊三尸化身在此界遭了佛门算计,功行未得圆满,不得不到另一世界重新历练。为师算到他在那方世界仍有劫难,故此希望你去助他一臂之力。」 胡垆道:「弟子愿去相助白猿师兄,以全同门之谊,只不知如何才能到达那方世界。」 九天玄女笑道:「此事自有为师来办,待送你离开后,为师会带素儿和你们的那三个晚辈一起走,将来你们夫妻在地仙界再见罢!」 胡垆先与程灵素对视一眼,而后拱手道:「一切由师父做主。」 (第五卷终) 第三百一十九章 汉末三分未萌,局启一子先落 大汉熹平二年九月,京师雒阳以北,北邙山上葫芦观。 道人史子眇面现恭谨之色,在一间门户轻掩的静室外躬身施礼,口称:「真人,弟子有事请见!」 在史子眇身后,站着一个轻纱掩面,怀抱织锦襁褓的妇人和两个白面无须、气质阴柔的中年男子。 见到史子眇如此态度,三人心中皆生出惊讶之意。 要知这位道人自三年前来到雒阳,凭一身深不可测的修为及出神入化的道术,被许多豪门巨室奉为上宾。 他为人又素来诙谐荒诞,不管你是什么王公权贵,也是嬉笑怒骂言语无忌,如此一来反而更受推崇追捧,多有以能与这位笑公卿、傲王侯的风尘奇人一唔为荣者。 先前,他们只是听说史子眇被一位年初新来雒阳、隐居在北邙山上的道人折服,心甘情愿地留在这间不知何时建造、似乎是一夜之间凭空出现的道观中,操持些供奉香火、洒扫庭院的杂务。 本来他们还不大相信这传言,以为史子眇即使入了葫芦观中,也不知甘为杂役,否则也不会特意登门,准备将一件大事相托。 但如今看来,此事竟是空穴来风,不过……那妇人脑筋转得极快,轻纱后的目光立时落到面前轻掩的门户上,想到自己可以有更好的选择。 在妇人殷切的目光中,两扇门户向内一开,一个望之不过二十余岁的道人缓步踱出,面如满月,体态轻肥,嘴角含笑温和如春风骀荡,目光幽深清明如古井无波,却不是胡垆又是哪个? 史子眇见到胡垆,急忙向身后的妇人道:「夫人,这位便是此间主人胡垆真人,道号「太朴」。你所说之事,还要请真人做主。」 那妇人闻言,当即抱着襁褓上前盈盈一礼,轻启樱唇其声如燕语莺啭:「妾身何氏,见过真人。」 胡垆不闪不避,坦然受了她一礼,然后才微笑道:「夫人来意,贫道已经知晓,因此受你一礼权作酬劳,且将孩子抱来我看。」 何氏先怔了一下,随即心中大喜,当即又上前一步,将怀中的襁褓送到胡垆面前。 胡垆抬手用手指揭开襁褓的一角,便看到一张粉嫩的婴儿小脸儿,应该只有满月大小。此刻这孩子正睡得安稳,口鼻微有呼声,嘴角沾着一道亮晶晶的口水。 见到这孩子酣睡的可爱模样,胡垆心中轻叹:「贫道虽在你这娃儿身上有所算计,却也定要改了你少年早夭的命运,并送你一场机缘,也不算对得起你了。」 这孩子正是当今大汉天子刘宏与宫女何氏所生,取名「刘辩」。 刘宏以前的几位皇子都是出生后不久便染病夭折。在刘辩出生后,他听了身边一个内侍的建议,打算将其寄样在民间。 原本他选中的是以道术闻名雒阳的史子眇,如今则被早有谋算的胡垆横插一手。 那何氏自然便是刘辩生母,如今已经母凭子贵受封为贵人。 她出身不高,却能在充斥阴谋算计的后宫脱颖而出,自然不会缺少心机和决断。 虽说母子天性难以割舍,但想到这孩子能安安稳稳的成长,才是自己乃至自己家族将来最大的依仗,因此难以割舍也须狠心割舍,见胡垆生出双手,毫不迟疑地将孩子轻轻放在对方手里。 婴儿感应最是灵敏,虽然何氏与胡垆的动作都极尽轻柔,他还是忽地醒了过来,眼睛尚未完全张开,已将小嘴儿一瘪哇哇地哭了起来。 胡垆当初和程灵素也有过儿女,在看护孩子上倒也不算外行,当时用个颇为标准在姿势将孩子抱在怀中,手掌隔着襁褓轻拍了几下。 这孩子似乎感觉到虽换了一个怀抱,却比原来更舒适了一些,只哭了几声便有重新睡着。 何氏终究牵挂儿子,低声向胡垆道:「道观外面候着几个如母和侍婢,有劳真人一柄接纳安排。」 胡垆却摇了摇头道:「道观清修之地,不便容纳女客,夫人还是带她们一起回去罢!」 何氏怔了一下,又道:「那些侍婢也就罢了,我孩儿才过满月,总需要乳母哺育。」 胡垆笑道:「此事容易,待贫道令为这孩子寻一个乳母便是。」 说罢,他一手抱了婴儿,一手捏剑诀凭空虚画,指尖过处留下一道细如发丝的金光,霎时画成一道望之繁复无比的金色符箓。 「去!」 随着胡垆口中发出一声低叱,符箓破空而去瞬间消失在众人视野之内。 何氏茫然问道:「真人此举何意?」 胡垆笑而不语,只做个稍待的手势。 片刻后,跟在何氏身后的两个中年男子同时色变,一起上前一步,分左右护住何氏,其中一人用阴柔尖细的声音提醒道:「娘娘当心!」 他们是皇家影卫,自幼净身入宫修习大内密藏武学,专责护卫皇室中人安全。 何氏不明所以,正惊愕间,忽有一阵狂风卷地而来,风中混杂着一股浓重腥气,紧随其后便看到有个庞然大物裹在狂风中穿过院门呼啸而来,须臾已至面前,赫然是一头首尾长达丈半、白底黑纹的猛虎。 「孽畜,休惊了贵人!」 便在何氏花容失色,两名影卫准备出手之际,胡垆发出一声呵斥。 那头白虎应声定住,四腿一屈匍匐于地,口中呜呜有声,模样竟有几分可怜。 何氏惊魂甫定,再仔细看时,才看到这白虎口中竟还衔着一头毛绒绒的乳虎。 胡垆来到这白虎身前,笑道:「你这孽畜也不必扮可怜,贫道做事向来公平,必然不会白白驱使你一回。只要你尽心尽力做事,贫道自有好处与你。」 说着,右手一翻,掌心凭空多了一颗紫红丹丸。 白虎鼻子抽了一抽,嗅了嗅丹丸的气息,两只铜铃般的大眼登时亮了起来,张嘴松开衔着的乳虎,凑过来吐出满是肉刺的舌头一卷,将丹丸吞入腹中。 胡垆顺势拍了拍它的大头:「好处已经收了,现在该去做事了罢?」 白虎竟似听懂了他的话,一颗大头上下点个不停。 胡垆招手唤史子眇上前,吩咐他收拾一个房间给这一大一小两头白虎,然后来抱刘辩去和小白虎一起吃奶。 何氏看得目瞪口呆,期期艾艾地问道:「真人,你是想……想让这头猛虎来哺育我儿,是否……」 胡垆笑道:「夫人尽可放心,贫道已用役兽之术收服这孽畜,绝不至威胁到这孩子的安全。而且虎奶本就是大补之物,再加上贫道喂给白虎的丹药,可保证这孩儿身强体健,百病不生。」 何氏终究不是寻常女子,很快便接受了非常之人必有非常作为的现实,不再为此事担忧。 胡垆又道:「这孩子要留在贫道这里,却不便再用本名,还请夫人为他另取一个名字。」 何氏略作思忖,叹道:「既然交由真人抚养,便让他随真人姓胡,唤作「胡侯」罢。」 不多时,何氏与两个影卫出来道观,到外面上车后返回雒阳。 胡垆也送「胡侯」到安顿白虎母子的房间,把已经醒来的孩子放在横卧的白虎腹下,和小白虎一起吃奶。 望着两腮一鼓一鼓吃得起劲的婴儿,他心中忖道:「如今先手已经布下,却该去见一见白猿师兄,商议如何帮他脱劫并完成贫道筹谋的那件大事了!」 第三百二十章 白猿,王越 暮夜,雒阳。 不久前才凭一身出神入化剑术得当今天子刘宏赏识,授任虎贲将军的王越穿戴全副甲胄,腰间悬一口四尺连鞘斑斓古剑,自宫中当值归来,在府门前下马。 他望之如四十许人,面容清癯,颔下短髯如墨,体型颀长瘦削,自然下垂的双臂比寻常人长出三寸,指尖几乎与双膝平齐。 「恭迎老爷回府!」 早有府门前的仆役迎上前来,在王越面前施礼。 王越将缰绳交给对方,随意摆手,示意他牵到后面马厩刷洗饮食,自己则举步拾阶而上进了府门。 他虎贲将军的官职不低,这间府邸却不甚宽敞,又因平生痴迷剑道心无旁骛,至今未曾婚娶,所以府中人丁也颇为单薄,除了几个仆役,便只有一个新近收归门下传授剑术的弟子史阿。 此刻史阿正在院中练剑,这年方十四的少年虽只虽王越学剑月余,却已稍窥得几分剑术堂奥,随着灵敏如猿猱的身躯纵跃腾挪,手中一口三尺青锋升如腾蛇起雾,落如青龙戏水,击如苍鹰探爪,刺如灵蛇吐信,极尽灵动变幻之势。 「孺子可教也!」 一声赞叹,却并非自王越这师长口中发出。 王越面色微变,腰间长剑铿然出鞘,剑随身形飞掠之势,化作一道横贯长空的白虹,沿一道似曲似直的玄奥轨迹,刺向竟能瞒过他耳目,不知何时出现在院中的轻肥道人。 「好剑法!」 那道人正是胡垆。在发出第二声赞叹的同时,他手中凭空现出通体黝黑、纤薄修长的「混虚剑」,摒弃所有神通法力,纯以剑术相迎,看似平平无奇的一剑,暗蕴「玄都八景剑法」无上妙理,圆转浑融,攻守兼备。 王越识得这一剑的妙处,双目登时亮了起来,口中喝道「你的剑法也不错!」手中长剑却没有半分迟缓,不等双剑相交即变招再攻,依旧是只用剑术而不用修为。 当时两人剑来剑往,互为攻守。一招一式间,刺击格挡的似乎已不是两柄长剑,而是月落日出、物换星移、草木枯荣、万类沉浮,赫然演尽天地间一切玄奇变化。 一旁早停了手的史阿只在初时看了几眼,便觉头晕目眩、胸中气血翻腾,急忙闭眼不再去看,才稍稍平复了些许。 两人的剑势都隐含时空之妙,似缓实急,看似清清楚楚不徐不疾,其实已在片刻之间演化千万奇招妙式,而在这过程中,双方的长剑始终未发生一次碰触交击。 如此棋逢对手、将遇良才的一场酣战,双方都觉痛快淋漓。 不知不觉已不复平素淡静,满脸都是狂热战意的王越陡然大笑喝道:「小牛鼻子算是某家平生所遇的第二个可与论剑之人,所以某家要认真出手了,小心些!」 话声未落,他手中长剑一分为二,剑柄末端却又连为一体,变成一柄奇门兵器双头剑。 他双手握定中间的剑柄,将这柄双头剑舞成一团硕大光轮,劈头盖脸地向着胡劈斩。 此番却不再讲究什么剑道剑理,只有就算是天地拦在面前也要将之斩成十七八段的凶蛮狠戾,却又自然而然拥有了独属于他本人的剑道剑理。 胡垆双目睁圆,口中也发出畅快大笑:「正是认真起来才有意思!」 左手里凭空现出通体晶黄、朴实宽厚的「冥灵剑」。 两柄剑在他手中各演神妙,一笼盖上下四方,一纵横往古来今,剑意化作一座时空囚笼,囚禁一切镇压一切。 四截锋刃终于开始发生激烈碰撞,密集如雨点的叮叮当当声响连绵不绝,剑锋出迸射出的点点火星充斥了以两人为中心的数丈空间,绚烂如火树绽放万朵银花。 又是在片刻之间交手不知 几千几万合后,漫空的剑光与剑鸣倏地消散殆尽,激战的两人对面相向而立。 王越将双头剑反背在身后,上下打量胡垆,笑问道:「小牛鼻子的剑术虽已自成一家,却还隐隐地有某家师门剑术的一点影子,莫非竟是同门中人?」 胡垆哈哈一笑,收了双剑拱手施礼:「白猿师兄明鉴,小弟胡垆,道号太朴,有幸得恩师游历小千世界的化身青睐收归门下。」 「竟然是嫡亲的师弟!」 王越大为欣喜,脸上尽是亲热之色,先将双剑合一收归鞘内,上前来用力拍了拍胡垆的肩背。 「好小子,看你也不过几百岁年纪,居然已缔结元神证就天仙道果,难怪能入师父法眼。不过白猿是王越,王越却不是白猿,你却不要弄错了。」 胡垆拱手道:「小弟遵命。」 王越招手换过史阿,笑道:「徒儿,这位是为师未见过面的师弟,你还不来见礼!」 史阿早被胡垆丝毫不逊自己老师的通玄剑术折服,又听说是师门尊长,急忙大礼参拜下去,口称:「小侄史阿,拜见师叔。」 胡垆含笑摆手:「贤侄免礼。」 说罢,他翻掌之间,掌心凭空现出一颗约有双拳合抱大小的蟠桃:「既然叫了贫道一声师叔,见面礼却是该有的。这颗蟠桃你拿去用玉刀切开,分成十日食用,久后自见灵效。」 「多谢……」 史阿这边正要拜谢,一旁的王越却眼中大放精光,劈手将蟠桃夺下,放在鼻子下面闻了又闻,惊喜地道:「虽然味道淡薄了一些,却与那婆娘的蟠桃分属同类,师弟你从哪里得到此仙果。」 胡垆摇头失笑,先将蟠桃夺回来,交给眼巴巴看着的史阿,然后才对王越道:「小弟曾游历多个小千世界,在其中之一的昆仑山中发现一株蟠桃灵根。因当时修为有限,离开时不便将灵根带走,却带了不少蟠桃。后来蟠桃吃尽,桃核也舍不得扔掉,一直保存了下来。不久前小弟侥幸缔结元神,凭借一件宝物开辟洞天世界,借助了洞天诞生时的一缕造化生机,将那些桃核炼化后孕育成一株果树,并结出一树共十二颗蟠桃。师兄若是喜欢,小弟自当奉送一些聊表心意。」 口中说着,他已取出三颗蟠桃,双手捧着送到王越面前。 「好兄弟,今后你便是某家的亲兄弟了!」 王越大喜,先将三颗蟠桃抓到手中瞬间不见,不知藏在了哪里,而后揽住胡垆肩膀走向室内。 「徒儿,吩咐厨房备办酒宴,为师要和你师叔痛饮千杯!」 第三百二十一章 圣主,魔器 酒宴之上,胡垆又取出「醉仙酿」助兴。 王越畅饮几杯后,谈兴大炽,不待胡垆问起,便主动说起了自身的来历: 「诸天小千世界皆源自地仙界,一切人事也都是地仙界的投影。师弟既经历过许多小千世界,应当听说过吴越争霸时越女传剑的故事。在地仙界,那越女却是师父化身,而愚兄正是那头拦路与她斗剑的白猿。 「当初愚兄在山中修炼千年得道,尤以纯凭天赋而自悟的一身剑术自傲。直到与师父一战之后,才直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于是备办了八珍仙果为礼登门拜师。幸蒙师父不以愚兄为异类而见弃,收归门下朝夕耳提面命,传授道法剑术。」 胡垆道:「小弟此来,是奉了师父令旨来助师兄脱劫,却还未了解其中具体情由,还请师兄解说一二。」 王越叹息道:「愚兄修为已臻天仙境界的极致,得师父启发自创「三尸元神法」,留本尊在地仙界潜修,三尸元神则各至一小千世界转世历练并谋求气运功德,只待修为及功德圆满,三尸化身返归地仙界与本尊归一,便可缔结太乙道果证就真仙。 「只可惜我这一尊化身遭了佛门那些贼秃的算计,白白地替他们出了一回力,最后的好处却都被那金蝉子的转世之身玄奘贼秃吃干抹净。没奈何之下,只得再次转世到这方世界重新来过,岂知竟有一个更加棘手的对头也来了这里。」 胡垆问道:「不知师兄所说的对头是谁?」 王越道:「此人本为昔年九黎之主蚩尤的八十一兄弟之一,名为「白曾」。当时咱们师父曾以真身降世,辅佐轩辕黄帝败蚩尤于涿鹿。那蚩尤在身陷绝境后,奋贾余勇破碎虚空,送走了身边仅存的一个兄弟白曾与自己已经残破的两大至宝「虎魄刀」与「蚩尤旗」。」 「到战国年间,白曾化名白起再度出世,假借辅佐大秦征伐天下之机,以屠戮百万生灵,以其血肉魂魄为养料修复了残破的「虎魄刀」。当时愚兄正于红尘游历,走到了长平战场,机缘巧合之下窥破了白曾的真实身份。」 「当时我们两个激战了一场,他虽仗「虎魄刀」这柄绝世凶兵占了点上风,要伤我性命却还差得太远。而且在放开手脚大战后,天上地下都被我们弄出的声势惊动。天庭见是蚩尤这魔头的余孽作祟,当即便派来天兵天将围剿。最终是那白曾依仗「虎魄刀」凶威,重伤后突围逃逸。」 胡垆叹道:「原来那号称杀神的白起,竟还有如此来历。如此说来,他来到这一方世界,仍然是要筹谋屠戮生灵以修复那两件至宝魔器了?」 「正是如此。」王越面现愁容,「本来冥冥之中的天地意志自有平衡之道,若是我等修行之士大肆屠戮凡人,必然会降下天诛之刑。但这狡猾的家伙最善因势利导,当初便是借强秦兵锋为屠刀,自己捞足好处却不用付出任何代价。」 「此次他又要故技重施,虽常年隐身北极绝域潜修,却已成为北方草原各族尊奉的圣主。只待中土神州经过将来的一场动乱耗尽元气,便要推动异族大举南下,借「五胡之乱」屠尽中州生灵,从而修复另一件魔器「蚩尤旗」。」 胡垆问道:「师兄在此界可曾与那白曾照面?」 「岂止照面?」王越道,「愚兄在此界转生后,三年即堪破胎中之谜。因生在辽东,见乡民常受胡人劫掠屠杀,在少年时曾一人一剑深入草原,刺杀许多率众南侵的胡人部落首领。也是在此期间,偶然得知了北极绝域有一位得草原各族共同尊奉的圣主。等到三十岁修为尽复旧观,愚兄远赴北极窥探那圣主的虚实,才发现竟是昔日的对头。」 「那白曾也发现我的踪迹,陡然出手逼我现身,同样认出是旧日的冤家。当时我二人又做过一场,因为愚兄只是一尊化身,实力终究差 了以真身降临的白曾一点,受了些轻伤后施法遁走。 「事后愚兄多方调查又反复推演,终于大致猜到白曾的图谋。但白曾是裹挟大势而为,休说愚兄暂时胜他不得,便是拥有足够的实力,也总不能为了破其布局,便用一柄剑屠尽草原生灵。如今投身到朝廷,也是存了「以彼之道,还之彼身」的念头,尝试借势使力针锋相对。只可惜愚兄斗剑斗法是行家里手,朝堂上这些勾心斗角是事情则完全外行,在雒阳厮混近年也始终不得要领。」 胡垆听罢这一番前后因果,默然沉思半晌后展颜一笑:「小弟不才,在这件事上却有一些愚见……」 王越精神大振:「愿闻师弟高论!」 胡垆竖起两根手指: 「其一,师兄借势使力的思路是对的,却选错了对象。如今的大汉暮气沉沉根枯枝朽,实已不足为凭。若要凝聚足够的力量对抗白曾掌控的草原诸族,唯有行破而后立之策,以未来的乱世为燃料,助其浴火重生。」 「其二,小弟料定那白曾必然会从内外同时下手,除了统合草原诸族,应已派了暗子来中州搅动风云,使中州生灵自相残杀,一则为其收集修复魔器的血肉魂魄,一则损耗中州元气以便将来入侵。」 「因此,我们一方面要掌控好火候,在再造乾坤的同时,也要尽量保留中土元气,一方面要找出白曾的暗子,败其阴谋,翦其羽翼。」 「实不相瞒,小弟在这方世界也有些自己的谋算,并且已着手开始布局,倒也有几分把握助师兄与那白曾做过一场。」.z.br> 「妙哉!」王越鼓掌赞叹,取了酒盏起身上前,「既然师弟胸怀锦绣之才、运筹帷幄之能,便由你来主持大局,愚兄情愿做你马前小卒,任凭驱策。待成就此济世大业,只要能分润一份功德到手便心满意足。」 胡垆也取了酒盏起身,与王越相对而立:「师兄如此厚爱,小弟必竭尽所能。」 两人将酒盏轻轻一碰,各自将盏中「醉仙酿」一饮而尽。 第三百二十二章 黄巾乱起,萧墙祸生 光和七年二月,雒阳,太平道场。 自从张角自号大贤良师,在天下广传太平道教义,并散施符水,救济病患以来,不仅仅是那些终日衣难蔽体、食难果腹的升斗小民,怀着对所谓“黄天世界”太平景象的憧憬而纷纷成为虔诚信徒,许多达官显贵也或是为教义吸引,或是为张角展露的超凡手段迷惑,或是另有所图而成为太平道拥趸。 这其中,便有当下最受天子刘宏重新的十常侍之二——封胥、徐奉。 正是得了这两位天子宠臣的照拂,太平道才能在这煌煌帝都大行其道,更在寸土寸金的城内建立了一座足可容纳数千教众信徒的宏大道场。 此时已至深夜,在太平道场内的一间密室内,身为大贤良师张角首徒、奉命来雒阳主持大局的马元义面色铁青,咬牙切齿地恨声道:“唐周这厮竟敢背叛大贤良师,欲坏我太平道大事,某若遇到此人,定将其碎尸万段!” 在马元义斜对面的坐席上,跪坐着一个白面无须、气质阴柔的青年男子。 见马元义只顾大发雷霆,他苦着脸开口劝说,声音尖细:“马渠帅,此时发怒已是无用。虽然宫中的封、徐两位侯爷在尽力拖延,但最晚到黎明时分,那唐周便会被司隶校尉带到陛下面前,到时可是万事皆休!为今之计,还应及早筹谋应对之策才是。” 马元义能得张角信重,派来雒阳这大汉的心腹之地筹备起事,自然不是有勇无谋之辈,一时愤怒过后便迅速冷静下来,闻得此言,心中倏地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只仍作出气恨恨之态道:“事已至此,不如先下手为强,趁着那狗皇帝尚未得知消息做出反应,立即起兵杀向皇宫!” 那人吓了一跳,急忙道:“渠帅三思,皇宫非比他处,宫城坚固且守卫森严,若一时攻之不破,必然自陷重围。两位侯爷探知一个消息,或许能帮渠帅解除眼前困局。” 马元义心中闪过一个“果然如此”的念头,面上却现出惊喜之色:“如此最好不过,某愿闻其详。” 那人道:“这些年来,外界都以为皇帝子嗣艰难,至今膝下也只有一个与王美人所生的皇子协。两位侯爷却偶然得知他还有一个与何皇后所生的嫡长子辩,这些年来一直隐姓埋名寄养在民间。若渠帅能将此子掌握在手中,不仅可保得自身安全,更可与皇帝好生谈一谈条件……” 马元义鼓掌大笑道:“果然妙计,却不知那皇长子刘辩身在何处?” 那人目中闪过一抹喜色,答道:“便在城外北邙山上的‘葫芦观’内,由观主胡垆道人收养,对外的名字唤作‘胡侯’。” 马元义豁然起身:“事不宜迟,某即刻带人去捉了他!” 那人也从坐席上起身,带着些关切之意提醒道:“据外间传闻,那位胡垆道人颇有些神异手段,似乎是个修道有成的高人,渠帅却不可轻忽大意。” 马元义笑道:“无妨,某在城外藏有大贤良师亲自训练的三千‘黄巾力士’,排成军阵之后,便是结成金丹的地仙也难当其兵锋煞气。” 那人面上大现欢喜之色,拱手道:“如此便预祝渠帅马到功成,我还须向两位侯爷复命,告辞。” 马元义道一声:“恕不远送。”随即目送对方转身出门。 待听到脚步声已远,他忽地发出一声冷笑,低声自语道:“不管此人来自哪一方势力,只要对太平道大事有利,某便作一回杀人之刀又何妨?不过对方多半会行鸟尽弓藏之事,却不得不预作安排……” 说罢,他唤来道场的手下做了一番吩咐,自己则收拾了随身的甲胄兵器潜行出城。 此时先前那人已来到一座占地极广的恢弘府邸门前,有一同样透着几分阴柔气质的青年正在门首高悬的灯笼下向街头张望,见到他快步而来,急忙迎上几步埋怨道:“董义,你怎地此刻方回,我已等了你半夜!” 董义听得此言,翻个白眼道:“董礼你说得倒轻巧,我也想着速去速回。但此事干系重大,我行事自然要小心再小心,稍有差池,首先赔上的便是自家的性命!” 董礼该是和对方关系亲近,当时也不着恼,只笑嘻嘻地道:“如今你既然回来,该是大功告成,快去向董将军复命,此番必少不得你的好处!” 当时两人一起由旁边小门进府,到了灯火通明的前厅,董义上前向居中而坐的一个全身披挂铠甲、腰间佩戴长剑的中年男子施礼道:“将军,奴婢幸不辱命,已赚得那黄巾贼首脑马元义去了北邙山。” 这中年男子名为董重,乃是太后董氏亲侄、皇帝刘宏表兄,官拜卫将军之职。 而那董义自然也非勾结太平道的封胥、徐奉属下,而是太后董氏身边的亲信。 当年贵人何氏因诞下皇子刘辩,母凭子贵而正位中宫母仪天下,便为太后董氏所忌。 为了压制何皇后势头,董太后先提拔了侄儿董重为卫将军,执掌雒阳兵权,又将丧母的皇子刘协收养在身边,时常鼓动当皇帝的儿子刘宏立其为太子。 奈何刘宏虽也偏爱常在膝下承欢的幼子刘协,却不敢轻易触动嫡庶长幼的礼法正统,一直未能下定决心。 这一次封胥、徐奉得知唐周告发太平道谋逆后便知自己大祸临头,病急乱投医之下求到董太后门前,却被董太后生出个“借刀杀人”之计,欲借太平道之手除了何皇后的最大依仗、那尚寄养在胡垆道人身边的皇子刘辩。 听了董义之言,他用右拳猛击左掌,大笑道:“大事成矣!董义、董礼,你二人即可入宫回禀太后,便说我即刻率兵前往北邙山,围剿那些意图劫持皇子的黄巾逆贼。” 他早已从所掌的南北军中抽调了八千精兵听候命令,此刻要亲自率军前往北邙山,名为剿除叛逆,其真实目的不问可知。 第三百二十三章 雏龙乳虎,结义桃园 北邙山上,葫芦观内。 胡垆正与一人相向而坐,各执黑白棋子对弈。 那人是个五旬开外的老者,身材高大,面上却颇有历尽世事的沧桑之色,又穿一件朴素至极麻布短衫,乍看似一个随处可见的田间老农。 他粗糙的大手中捧了一盏茶汤,在落子的间隙,不时送到嘴边啜饮一口,神态颇为悠闲。一双眼睛竟是亮如晨星,目光流转间闪烁着与外形绝不相称的睿智与灵动。 在两人一旁临窗的坐榻上,又有一个四旬上下的大汉。 他身着一件淡青色战袍,体魄雄伟,方面阔口,浓眉朗目,意态沉毅猛烈,手中正依次拿起一支支黑茎白羽的四尺大箭,仔细擦拭了足有手指长短的锋锐箭簇、梳理好每一根洁白尾羽后,收入身边小几上的箭囊中。 此刻胡垆在棋盘上的形势显然不妙,手中拈着一枚棋子沉吟不定,面上大有苦恼之色。 “义父!” 随着匆匆的脚步声和一声呼唤,有三人从门外闯了进来。 当先的是一个不过十二三岁小道童,头挽日月双髻,前发齐眉,后发遮颈,人则是生得眉清目秀,俊俏非常。 随后的少年年龄与之相仿,面色姜黄似有病容,身体也略显单薄。 最后的少年则要年长三四岁,英俊的面容虽还带着些稚气,身量却已颇为颀长,又是气度沉凝,望之如临风玉树、堆雪银山。 “你这猴儿,不和两个小伙伴儿好生练武,怎地来为父面前捣乱?” 胡垆哈哈一笑,口中说话的同时,貌似不经意地将手中棋子放下又轻轻一拂,拂乱了堪堪落败的棋局。 对面的老者似早熟悉了这道人的惫懒性情,见怪不怪地丢下棋子摇头失笑。 当先的小道童,自然便是由胡垆抚养了十多年、彼此以父子相称的皇子刘辩。 以胡垆的见识与手段,耗上十多年的光阴,便是顽石也能点化成金,何况刘辩的天赋本也不差,因此到如今年岁虽还不大,一身文武技艺却已颇为不凡。 又因所谓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的性情也深胡垆熏染,甚是开朗乐天。 看到义父趁机耍赖的小动作,他先是窃笑一下,而后端正了神色,向着胡垆及另外的老者和大汉各施了一礼,道:“禀义父与两位老师,方才我与云哥、阿叙在后园练武,偶见那一株蟠桃树花开灿烂,想到我三人虽为异姓,却同受三位师长教导,可谓同气连枝、情比手足,因此想祭告天地正式结为兄弟之盟,此来特请三位师长见证。” “你们这是要……桃园结义?”胡垆当时有些傻眼。 方才下棋时,他悄悄用了“天视地听”的神通,了解了一下雒阳方面的动向,却没有关注身边的动静,所以不知这三个小子竟弄了如此一出,将来若与刘关张相遇,却不好说这典故的版权归属了。 先前与他对弈的老者,便是当世枪术第一名家,与“剑师”王越齐名的“枪神”童渊。 刘辩身后那年岁少长的少年,正是童渊的关门弟子,未来号称“常胜将军”的常山赵子龙。 那大汉则是将来以老迈之躯与赵云等并称蜀汉五虎将的黄忠。 刘辩身后的另一个少年,却是黄忠之子黄叙。 当初他要在刘辩身上落子布局,这些年自然也没闲着,明里暗里已做了不少安排,请来童渊和黄忠,作为刘辩的枪术及箭术老师,顺便买一送一给刘辩找了两个玩伴,不过是其中之一。 至于请人的代价,童渊一方是答应也投桃报李传授赵云剑术,黄忠那边则是凭着一身仅稍弱于妻子医术,治好了黄叙先天而生的顽疾。 惊讶归惊讶,胡垆对此事倒是乐见其成,童渊与黄忠也是一样。 当时一群人来到后园。 胡垆在前一方世界时,便已将一只脚踏入了元神之境的门槛,来打这方等级更高的世界后,水到渠成地缔结元神演化洞天世界,早年吃剩的许多蟠桃果核则借着世界开辟时的一缕造化灵机孕育萌发,长成一株蟠桃果树。 后来他落脚在此地,便将这株灵根取出,借其灵气将这座道观化为一方福地。 因为蟠桃树时时刻刻吞吐天地灵气,与之亲近之人无形之中会有不少好处,所以三个小子经常在这树下演习武艺。 此刻众人便在这一株树干粗可三人合抱,树冠广有十数丈方圆,亭亭如盖的蟠桃树下站定。 胡垆用个“五鬼搬运”的手段,凭空摄来一张香案及三牲供品,刘辩与赵云、黄叙各自在指间拈了一支线香并排而立,望空齐声诵誓曰:“今有刘辩、赵云、黄叙,愿结为异姓兄弟,此后当同心同德,患难与共,乐必同乐,忧亦同忧,虽不同生,惟愿同死,皇天后土,实所共鉴!” 盟誓已毕,又饮过血酒,三人彼此以兄弟相见。 他们相伴数年,相知甚深,也不用再叙年庚,自然便排出了赵云十六岁居长、刘辨十二岁其次、黄叙同样十二岁却小三个月最末的次序。 三小又来与胡垆、童渊和黄忠见礼,三人俱都含笑坦然受之。 待童渊和黄忠先各自勉励三小几句之后,胡垆却收了脸上的笑容,正色道:“你们这三个小子既然已结为兄弟,恰好齐心协力去面对眼前的一件大事……我儿且上前来。” 刘辩不明所以,面带疑惑地上前几步。 胡垆叹道:“当年天子与何皇后为消除子嗣夭折之厄,故此将你这孩子寄养在贫道膝下,如今也该是你认祖归宗之时……” 刘辩一听登时流下泪来,一把抓住胡垆衣袖:“孩儿只愿在义父身边做个小道童,却不愿去做甚皇子!” 这些年来,何皇后一方面为了保密,另一方面则是忙于固宠争权,来此看望儿子的次数委实有限。 至于刘宏那做老子的,更是连面也未露过一次。 因此,刘辩虽早知道自己身世,却实在没有多少对亲生父母的孺慕之情,反倒是对养大自己的胡垆最为亲近。 胡垆探手轻抚他头顶,微笑道:“痴儿,贫道算到有小人作祟,此刻正有人马杀来欲对你不利。此处已非清净之地,贫道也恰好有些事情即将远游,咱们是不得不暂别一段时间。” 刘辩素知义父平日言笑无忌,一旦做出决定则无可更改,当时只得抽抽噎噎地放开胡垆。 胡垆又道:“来犯之敌顷刻即至,我儿且去和你两个兄弟收拾兵器坐骑,这些人便由你三人解决,算是贫道临别时对你们实力的一次考验。” 刘辩抹掉眼泪,恨声道:“义父放心,孩儿定教这些贼人来得去不得!” 说罢唤了赵云和黄叙转身便走,看他那气哼哼地样子,显然是将自己与义父的别离归咎于那些即将到来的敌人,满腔的委屈也必要撒在这些人头上。 待三小走后,胡垆又向黄忠笑道:“三个毛头小子初次临敌,还请汉升在暗中压阵。” 黄忠笑道:“道长放心,有某一张弓在,这三个小子必不会有所闪失。” 第三百二十四章 雏龙出渊鳞甲伏,乳虎啸谷百兽惊 且说马元义凭一身高强身手潜出宵禁中的雒阳城后,紧急召集了在城外一处村庄藏匿的三千黄巾力士。 他全身披挂精铁甲胄,骑了一匹青鬃烈马、手中擎一杆四指开锋乌缨浑铁枪。 三千黄巾力士皆是身躯健硕、神气精悍的雄壮之士,俱着半身甲,头裹黄巾,左手挽圆盾,右手提环首长刀,步行紧随在马元义马后,健步如飞并无一人掉队。 不多时,一行人马已到北邙山下,正要往山上再行时,前方陡然传来一声震撼山林、令土石木叶簌簌掉落的咆哮。 马元义脸上微微变色,急忙高举铁枪喝令止步戒备。 三千黄巾力士令出法随,倏地停下脚步在山下列开阵势。 马元义仰头向山上望去,今夜月光皎洁,隔得老远便看到山坡上并排三骑飞驰而下。 当中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作道童装束,胯下骑乘的赫然是一头白底黑纹、体型庞大的猛虎,鞍桥上横担一条亮银蟠龙棍。 右侧的少年十五六岁年纪,素衣白袍,骑乘一匹神骏非常的白龙马,手中倒提一杆龙胆亮银枪,腰间佩一口白鲨皮鞘的三尺长剑。 左侧的少年也是十二三岁年纪,面有病容,骑乘一匹骅骝驹,手中提一口凤嘴刀,又斜背弯弓,腰悬箭壶。 来人自是刘辩、赵云、黄叙三小。 居中的刘辩所骑猛虎正是哺育他那头母虎的幼崽,胡垆早有心将它作为义子的坐骑,因此多年来着意培养,如今已初成气候,颇有几分神异之处。 赵云和黄叙的坐骑,则是去年刘辩借着母亲何皇后来探望的机会,向她求取的御苑良驹,本身便非凡流,又与那猛虎相处经年,相处时倒也不会惊惧。 马元义的坐骑却是另一番景象,先前的一声虎吼便已将其骇得不轻,此刻见到那猛虎掀牙砥爪而来,感受到足以令百兽震恐的气息威势,登时四腿战栗,口中嘶鸣。 “来者何人?” 马元义面上神色有些难看,一面出言喝问,一面放出气机护住战马并抵御那猛虎的威势。 三小到了山下,与对面人马相隔百步停住。 刘辩冷笑道:“看汝等装束,应该是太平道中人罢。孤便是你们要图谋的大汉皇子刘辩!” 他受胡垆言传身教十余年,除了武学外,见识才智亦大是不凡,既然知道了自己回归汉室的事情无法改变,那便要弄出些声势风风光光地回归。 马元义心中一沉,对方不仅已经知晓此事,更摆出主动出击的架势,必然有几分依仗。 然而如今的形势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纵使没有了先前手到擒来的信心,也没有临时退缩的道理。 何况,他也不信已得大贤良师真传的自己加上经大贤良师以仙法训练的三千黄巾力士,会奈何不得面前三个乳臭未干的少年。 一念及此,马元义再次高举铁枪,口中厉声高喝:“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三千黄巾力士如应如响,整齐划一地以长刀拍击圆盾喝道:“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马元义铁枪遥指前方:“杀!” 喝声中,人马合一飞驰而出。 三千黄巾力士急奔紧随其后。 他们体内气血激荡,头上升腾起冲天煞气,在上方的天空隐隐凝成一座连绵山岳的虚影。 这一方世界的天地元气之浓郁、天地法则之完善,都远远生出胡垆以前经历的所有世界,因此演化出武功与道法之外的超凡力量,兵道战阵之术便是其中应用最为广泛的一项。 此刻马元义依照大贤良师张角所传的法门,以自身为枢纽,将三千黄巾力士激荡气血之力勃发的煞气凝为一体,幻化成山岳之形,也当真蕴含镇压、碾碎一切的浩荡伟力。 见此情形,刘辩冷笑一声,从怀中取出一个拳头大小的黄皮葫芦,揭开盖子向下一倒,登时有一个圆坨坨、金灿灿的豆子骨碌碌滚落地上。 那些豆子共一千零八十粒,落地后迎风便长,霎时化作一千零八十尊身高两丈,披挂厚重金色甲胄的武士。 这些金甲武士拔出背后斜插的长约八尺宽如人身、边缘密排参差锯齿的重剑,分五行依八卦,在三小身后结成阵势。 他们金甲表面浮现一道道金色符箓,体外笼罩了一层朦胧金光,金光向上空升腾,在虚空化作一团金色云气。 这些金甲武士正是胡垆用缴获自普风的“噬元驼龙”炼制的护法道兵“黄天驼龙兵”,又经他结合符箓之道联结彼此气机演化阵法,倒与兵道战阵之术有异曲同工之妙。 阵中的刘辩催动猛虎上前一步,从鞍桥取了亮银蟠龙棍在手,大笑道:“大哥、三弟,请助我破此贼寇!” 赵云与黄叙刀枪并举,亦发畅快大笑齐声回应:“兄弟同心,其利断金,杀!” 三小成“品”字形一起杀出,一千零八十尊黄天驼龙兵迈开铜柱般的长腿紧随其后。 双方间的百余步距离倏忽消失。 在两军堪堪相撞的瞬间,刘辩一方上空的金色云气中陡然发出一声高亢龙吟。 刘辩双目精芒大盛,双腿用力一夹坐下猛虎的两肋。 那猛虎仰首咆哮似与龙吟应和,庞大的身躯腾空而起。 刘辩双手擎棍高举过顶如举火烧天。 一条五爪金龙应着他的喝声从金云中飞腾而出,往那棍身上一卷,与棍上那条金色蟠龙融为一体。 随后这条亮银蟠龙棍上金光大盛,现出一条百丈长短、水缸般粗细的擎天巨柱虚影。 “千军破!” 刘辩口中暴喝,棍携风雷之势,万钧之力轰然砸落。 百丈棍影先将敌方上空的山岳虚影轰碎,再将对面的马元义及其身后的三百余名黄巾力士碾作肉泥,最后砸得地面如波浪般剧烈起伏并砸出一条百丈长短的极深沟壑。 待坐下猛虎四爪落地,面色有些苍白的刘辩将蟠龙棍反背在身后,暗自调息几次后,吐出了胸中的一口浊气。 虽然他得胡垆教导,根基稳固,修为精深,但以一击之力撬动一千零八十尊“黄天驼龙兵”结阵引来的天地伟力,化作方才那几乎臻达金丹地仙层级的一击,也将一身修为耗得七七八八。 “杀!” 便在那些黄巾力士被刘辩的一击震慑而呆若木鸡之际,赵云和黄叙策马从刘辩左右两侧冲出。 赵云舞银枪幻化出一团宛如火树银花般璀璨的光雨,那绚烂却又危险至极的细碎光点肆意泼洒,每一个光点都凝聚着一道凝练锋锐宛若实质的枪气,霎时将前方百余名黄巾力士淹没。 待到光雨散尽,那百多名黄巾力士无一例外的咽喉溅血,如被割断的麦子般一排排倒下。 黄叙则是运刀如风,那口凤嘴大刀在瞬息之间隔空连劈九刀。 九道足有丈许宽窄的弯月形半透明刀罡呈扇面形排开,向着前方的黄巾力士横斩过去,硬生生地在密集战阵中开出九条残肢断臂铺砌的血肉胡同。 随后三小都再没有了出手的机会。 一千零八十尊“黄天驼龙兵”沉默着挥动八尺巨剑,凶狠无比地撞入已彻底失去斗志的黄巾力士中,如破朽木、如摧腐土,转眼便将散乱的敌阵杀个对穿,而后倒卷而回,再交错穿插。 等他们回归刘辩身前重新列阵时,只有寥寥十数尊的金甲表面留下几道刀痕,需要略作修补,其余的只是染了些敌人的血浆肉糜,只清洗一番即可。 虽然初试牛刀便获此完胜战果,刘辩脸上却并无多少喜色。 他举目遥望雒阳方向,脸上神色越来越凝重。 不多时,弥天烟尘滚滚而来,人喊马嘶之声大作,声势之盛远超先前的三千黄巾力士,只怕足有上万人马。 刘辩听得清楚,那随风而来的喊声是:“救皇子,诛黄巾!” 第三百二十五章 一箭卸甲,三军辟易 “二弟,只恐来者不善!” 赵云望着远处如一片乌云般黑压压卷地而来的大队人马,在刘辩身边低声提醒。 刘辩冷笑道:“正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此刻来的,应该便是那自作聪明的‘黄雀’了!” 在说话的同时,他又摸出那黄葫芦,倒转过来喝一声“收!” 那一千零八十尊“黄天驼龙兵”重新变成一颗颗金豆子,骨碌碌打着滚飞入葫芦之内。 黄叙有些疑惑:“二哥,既知来者不善,你为何将驼龙兵收了?” 刘辩摊手做无奈状:“方才那些是意图不轨的贼寇,此刻来的却是大汉禁军精锐,若咱们放开手脚大杀一阵,最终有理也会变成没理。” 黄叙立时愁眉苦脸起来:“总不成咱们只能任人宰割罢?” 刘辩在虎背上回身,向着山上拱了拱手,笑道:“孙武子有云‘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上上之策莫过于令对方知难而退,不过咱们兄弟还差了点火候,终究还是需要劳动黄老师出手。” 话才出口,三小耳边同时听到黄忠的声音:“小滑头,你怎后面有人,而且这人是为师而非童兄或胡垆道兄自己?” 刘辩理所当然地道:“义父行事,素来最重‘稳健’二字,自然不会任我们涉险,所以有人在暗中压阵乃属必然。而说到战阵之事,老师你才是行家里手,当然是最合适的人选!” “胡垆道兄果然教的好弟子!”黄忠先赞了一声,又问道,“依你之见,该如何‘不战而屈人之兵’?” 刘辩早已胸有成竹,不假思索地答道:“射人射马,擒贼擒王!” “好!你既然已有主张,便只管从容应对来人,为师自会在你需要时出手!” 说完这句话,黄忠便沉寂下去不再发声。 不多时,那一支人马如飞而至。 全军清一色骑兵,全身披挂玄甲,铁胄上插白色羽毛,擎长矛,佩长刀,悬弓带箭,军容整肃,显然是一支强兵。 中军一将金甲红袍,手提大刀,正是董太后之侄、官拜卫将军的董重。 此刻董重也看清了见到地上那一道沟壑及遍地黄巾残尸,惊骇之下急忙喝令全军止步。 他看看一片狼藉的地面,再看看前方并排而立的三小,心中一时惊疑不定。 赵云催马上前几步,吐气开声厉声喝道:“大汉皇子在此,汝等还不下马拜见,究竟是要救援皇子,还是要劫杀皇子!” 董重一惊,下意识地便应声道:“我等自然是来救援皇子!” 一句话出口,才觉出有些不对。 刘辩却不容他改口,催动猛虎上前,当着这八千禁军左右驱驰一回,口中朗声道:“孤便是大汉皇子刘辩,方才有匪寇来袭,已被孤尽数诛杀于此。汝等虽空跑了一回,孤却已知汝等忠心可嘉,稍后必上禀父皇与母后予以嘉奖。” 众禁军中除了董重的心腹亲兵,大多是受了董重欺瞒,以为此行当真是救援皇子,此刻见到皇子无恙,又听到自己虽无功劳却有苦劳,尽都大喜过望,当即一起在马上施礼,齐呼:“多谢殿下!” 董重打得是趁乱取事的主意,此刻见乱事已平,便知时机已逝。 但他终究有些机智,一计未成,转念之间又生一计,当即扬声道:“殿下无恙,诚为万幸。但贼寇能来这一次,焉知不会有第二次?殿下却不可继续留此险地。臣乃卫将军董重,斗胆请殿下随大军回城,待天明时再入宫见驾。” 在他想来,只要将刘辩带回城中,自己仍有机会暗中下手。 “不可!”刘辩断然摇头,“当初让孤隐姓埋名留居此处,是出自父皇的旨意。在父皇未再次降旨之前,孤岂敢擅自返回雒阳?” 董重态度同样坚决:“事急从权,殿下安危为重。陛下若因此降罪,臣愿一身当之。来人,速去请殿下回城!” 一声令下,立即便有他身边的心腹亲兵催马上前。 “好胆!” 空中蓦地传来一声呵斥,随即便有一支黑茎白羽的四尺大箭自北邙山上飞来。 那支箭高速旋转飞行,引来越来越多的天地元气环绕箭身,化作一道半透明的龙卷形狂飙呼啸着横空掠过,将那数十名欲上前裹挟刘辩的骑兵吹得如纸片般打着旋儿横飞出去。 董重眼见得那支箭竟是向着自己面门射来。 箭尚未至,他却已清晰地感到有一缕玄奥气机牢牢锁定自己,进而感到身周的空气似乎化为坚逾金刚的冰块,将他牢牢冻结其中不能移动分毫。 “饶……” 当他无比艰难地张口吐出一个字时,那手指长短的锋锐箭镞已堪堪触及眉心皮肤,然后便稳稳地定在空中。 “咔嚓!咔嚓!” 董重的身上传出一连串金铁碎裂的声响,从头顶的金盔,到身上的金甲,连同手中提的一口大刀,在瞬息之间崩溃破碎,各种形状的碎片叮叮当当地洒落了满地。 出奇的是他甲胄下的头巾、衣物竟没有丝毫损毁,本人连同坐下的战马更没受半点损伤。 定在董重眉心前的那支大箭终于落下,垂直插在董重马前的地面上。 与此同时,一个冷厉浑厚的声音传入董重耳中: “若有人欲陷殿下于不义,须问过某手中弓箭是否答应!” 董重身上虽还有衣物,却感觉如赤身裸体迎着料峭寒风而立,身体由外而内全是一片刺骨冰寒。 “武道圣者,万人之敌!” 他久居上位,见识不凡,已由这一箭之威判断出那未露面的强者竟是一位以武证道的“武圣”。 这是武道领域中比肩修道领域金丹地仙的境界,又因为不追求长生而专注于追求武力的强大,单以战力而论往往更胜寻常金丹地仙。 认清了今夜已再无图谋刘辩的机会这一现实后,董重终于不得不做出选择,当即有气无力的传令道:“收兵!” 军令才下,大军尚未有所动作,雒阳方向陡然又有一支人马飞驰而来,为首一人在马上厉声高呼:“中常侍蹇硕奉陛下旨意,特来护送皇子入宫见驾!” 第三百二十六章 天下祸乱起,父子各北行 转过天来,雒阳城内爆出两个石破天惊的消息。 其一,近年来广传天下的太平道竟是包藏祸心意图谋反,幸有从逆唐周迷途知返告发此事,素来懈怠朝政的天子也因此罕有的正经起来,下严旨自雒阳开始搜捕太平道妖人。 其二,原来大家以为天子子嗣艰难,至今膝下只有刘协这一支庶出的血脉,却不想他早年竟将何皇后诞下的嫡长子刘辩寄养在民间,直到昨夜才将他接回宫中相认。 在民间为这两件事情议论纷纷之际,刘辩却已经作为立下诛杀太平道叛逆的首功者及当事人,随汉帝刘宏上朝与百官相见。 等百官见驾已毕,刘宏先命张让宣读了唐周的供状,又让刘辩述说了太平道在雒阳的贼首马元义意图公然举兵作乱的经过,而后问计于向殿上的一干文武重臣。 君臣磋商半日,最终决定由大将军何进整顿统辖雒阳各军坐镇中枢,加授卢植、皇甫嵩、朱儁三人中郎将职衔,各令一支精兵,分路太平道叛逆。 待诸事分项安排已定,刘辩忽地主动出列,向上施礼道:“父皇,儿臣身为大汉皇子,也应为大汉江山尽一份心力,请愿提一旅之师出京平叛,上报君父,下安黎庶,望父皇恩准!” 此言一出,满朝俱惊,当时便有一干稳重老臣纷纷出班,皆说殿下作为嫡长皇子,一身安危干系国本,岂有轻易犯险之理? 刘宏初时也是不允,虽说父子多年未得相见,亲情极为单薄,但如此一个人品才德的偌大儿子站在面前,也不免生出几分爱惜之意,自然不愿他去冒险。 刘辩见父皇和群臣都有劝阻之意,便悄悄地向武将班列之首的大将军何进使个眼色。 身为刘辩亲舅的何进当时想到凌晨时分,一个自称是大皇子刘辩信使的黑衣人神不知鬼不觉潜入自己卧室,呈交了刘辩的一封亲笔信,眼下外甥向自己使眼色,分明是提示他依信中嘱托行事。 他早与手下谋士商议过,认为刘辩信中所言大有道理,此刻便没有丝毫犹豫,出列朗声道: “殿下欲上报君父,是为忠孝兼备;昨晚能诛灭叛贼,是为智勇双全。值此危难之际,有殿下回归天家,正是上天降福于大汉。陛下全其忠孝之德,用其智勇之才,方为顺天应人之举!” 如今他为武臣之首,炙手可热,朝中自然不会缺少拥趸,一言出口,立时便有不少文武官员出列附和。 刘宏素来耳根便软,见何进一方的言之凿凿,当时也觉大有道理,斟酌再三之后终于答应,吩咐何进调拨精兵一万,由刘辩统领前往幽州平叛。 散朝之后,刘辩先到后宫辞别满怀不舍的生母何皇后,然后到寻何进取了调兵的令符文书,当日将一万精兵及一应粮草辎重安排妥当,次日一早即率兵雒阳出北门。 大军刚到北门,忽有雒阳有名的剑客史阿在刘辩马前拦路,言说自己虽为匹夫,亦晓大义,愿意率领三百游侠儿投身效命。 刘辩竟似丝毫不介意史阿出身,亲挽其手温言慰勉一番,当众授其假军侯之职,三百游侠儿皆受其辖制自成一军。 经过这一段插曲后,大军继续北上。 途经北邙山时,刘辩下令大军稍作停留,又请自前夜也随在身边的黄忠坐镇军中,自己则与两位结义兄弟上山辞别胡垆。 三小上得山来,入目的情形顿时叫他们大吃一惊——原来那偌大的一座“葫芦观”竟消失的无影无踪,原处只留下一片空地,空地上孤零零站着一个多年来追随胡垆并照顾刘辩的道人史子眇。 刘辩抢步上前,一把抓住史子眇急切问道:“史叔,我义父呢?” 史子眇从袖中取出一卷帛书:“殿下,观主说前夜已说过,他有事须要远游一趟,昨天便已经走了。他说还有一些事情叮嘱你,都写在了这封信中……” “义父果然走了……” 刘辩也不取书信,只是失魂落魄地望着那片生活了十多年、如今却只剩一片空地的所在,嘴里喃喃自语着,眼中已流下泪来。 赵云上前,先向史子眇问起自己师父童渊,得知他也和胡垆一起离开后,脸上虽也有黯然之色,却转回身用力拍拍刘辩的肩膀道: “二弟,师伯和师父教导咱们这些年,如今放手离开,便是认可了咱们如今已可出师。作为弟子,咱们要做的不是因为师长的离开而伤感,而是努力做出一番成绩,以慰师长之心!” 刘辩愣了片刻,忽地举手抹干眼泪,哈哈一笑道:“还是大哥看得透彻,倒是小弟一时心窄了。” 说罢,他才从史子眇的手中接过书信,展开细细阅读之后,笑道:“史叔,义父信重说要你和黄老师一起跟在我们身边,今后仍然少不得麻烦你了。” 史子眇欣然道:“观主先前也有交代,而且说贫道结丹成就地仙的机缘便在殿下身上,因此贫道自当继续追随殿下。” 当时三小望空拜了几拜,而后与史子眇一起下山去了。 等到四人走远,原地凭空现出三个人来,却正是胡垆、童渊以及胡垆那位白猿师兄在此界的化身王越。 王越笑道:“师弟你筹谋多年,如今棋局将启,为兄的便只等着看你手段如何了!” “总不会叫师兄失望便是。”胡垆含笑拱手,“接下来还请师兄及童兄各自依先前计划行事,贫道也将北上去探一探那白曾的虚实,毕竟知己知彼方为百战百胜之道。” 王越有些担心地道:“那白曾实力强横,手段诡异,又有‘虎魄刀’‘蚩尤旗’两大魔兵傍身,师弟你行事务必小心。” 胡垆笑道:“师兄放心,小弟近来新练成一门神通,用以克敌或许不足,护身却绰绰有余。” 说罢,便向两人拱了拱手,身化清风消散无踪。 王越与童渊也在彼此施礼后,各施手段离开。 而另一边朝廷的几路人马才出京师,太平道便已经收到消息。 既然消息已经走漏,张角便也顾不得什么“岁在甲子,天下大吉”的谶语,号令各方大小渠帅一起起事,大汉天下顿时遍地烽烟。 第三百二十七章 第六神通,正立无影 极北之地,冰原绝域,冷风似刀割肤,寒气如针刺骨。 在这片一望无垠、生灵绝迹的银白世界,兀立着一座宏伟庞大如同山岳的黑色殿宇。 这殿宇不用土木瓦石,完全由一种散溢无尽极寒之气的古怪黑色坚冰构建,由外而内浑然一体,宛似鬼斧神工。 在殿宇的正面,有一座逾百丈高矮、六七十丈宽窄的阔大门户。 两扇亦是黑色坚冰质地的巨大门板紧密闭合。 在殿门左右,数百尊高达五丈,全身穿戴厚重黑色甲胄,连脸孔也有狰狞面甲覆盖的巨人巍然伫立,右手皆拄着一柄两倍于身高的黑色长戈。 处于如此极寒天地,他们却都如雕塑般纹丝不动,只有面甲缝隙处时而有冰冷无情的目光闪烁,身上也无时无刻不在散发凶厉煞气,显示出他们是生灵而非真正的雕塑。 此刻的胡垆便背负了双手站在殿门的正前方、两列巨人的中间,而这些显然是这殿宇守卫的巨人似都视而不见,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之所以有此古怪情形,实因胡垆此刻的状态更加古怪。 他此刻不仅是“无影无踪”,更是“无形无质”,明明人便站在此处,视听嗅味与平时无异,却又虚化至近乎“无”的状态,视之不见,触之无感,连天地间的凛冽寒风也能毫无阻碍地穿过他的身体。 这便是胡垆再一次经由那处神秘空间穿越来这一方世界后觉醒的第六项神通异能,名之为“正立无影”,也是他敢于孤身闯这座曾令师兄王越谈虎色变的魔宫的底气所在。 他如同检阅自家军队般,大摇大摆地从两列巨人中间走过,一直走到殿门前也不停步,失去形体的身躯如飞鸟穿空、游鱼入水,没有一丝滞碍地穿门而过。 “跳出三界,不在五行,万法不沾,万物难禁”这才是“正立无影”这一项神通的真正厉害之处。 这殿宇之内却是别有洞天,虽然它外观便已经足够宏阔,内部却是自成一方天地,上为灰蒙蒙、混沌沌又弥漫血色光云的天空,下为死气沉沉、寸草不生望之不见尽头的荒原。 胡垆仍如逛自己家般闲庭信步,在这荒原上一步步向前走去。 这倒不是他不想使用遁法或其他飞行之术,而是“正立无影”神通的限制——自己固然“万法不沾、万物难禁”,同时也不能运用其他任何神通法力,否则便会立即时效从“跳出三界,不在五行”的虚无状态中脱离出来。 不过他这具身体也早属非人存在,即使只凭本身力量看似悠闲的走路,速度也是快逾奔马。 在这片没有任何标识的荒原之上,胡垆走起来却似在自己家般熟门熟路——他早在附近潜藏了多日,日夜以愈来愈玄妙通神“天视地听”之术窥探动静,早摸清这里面的虚实。 若说相要知己知彼,他此行的目的早已达到,此刻潜入魔宫,却是窥探到此间主人每月都要闭关一日,所以来看看是否能顺手牵羊捞些好处。 如此连续行走多时,前方的荒原上陡然现出一座高山,山体高峻壁立千仞,山顶上有滚滚黑烟升腾,却是一座火山。 胡垆来到山前,也不向上攀援,无形无质的身体融入山体又折而向下,片刻后出现在一座完全由金红岩浆形成的巨大熔湖之侧。 此处的高温几乎能销铁融金,却仍丝毫伤不到神通加身万法不沾的胡垆。 他瞩目向熔湖的中心望去,只见湖心的岩浆中竖着一根黑幽幽的铁柱,粗可数人合抱,露在熔湖上面的一截有二十余丈长短,铁柱表面铸刻了无数诡异扭曲,隐隐透出无尽古老意味的符咒,顶端正中心处则垂直悬浮着一柄奇形大刀。 此刀长达七尺,四尺长的宽厚刀身非金非铁,却似某种暗红色晶体,在刀身的内部则镶嵌着一条贯穿首尾的兽类脊骨。造型狰狞的护手与三尺长的锥形刀柄都呈暗金色,护手与刀身、刀柄的连接处则镶嵌了一颗血红的珠子。 胡垆知道这便是昔年大魔神蚩尤持之战天斗地,斩杀无数仙神的魔刀“虎魄”,本来已折锋于黄帝的轩辕神剑,后来白曾化身“杀神”白起屠戮天下,以百万生灵的血肉魂魄将其初步修复完整,如今则是借地火之力温养淬炼。 “好刀,合该与贫道有缘!” 感受着这柄魔刀中隐而不发却已令自己生出阵阵惊悸的杀机凶威,胡垆由衷地发出一声赞叹,而后更不迟疑,收了“正立无影”神通现出身形,一闪便出现在那铁柱的顶端。 那魔刀似乎感到来者不善,刀身中发出一声摄人心魄的虎吼,内敛的杀机陡然大涨,化作无边血云向胡垆席卷而来,血云中夹着无数冤魂厉魄的嘶喊哭嚎。 胡垆不慌不忙,头顶上现出那证就天仙演化元神时祭炼成本命法宝的碧玉葫芦,垂下玄黄二色光华隔绝血云护住自身,而后葫芦倒转斜向下方,葫芦嘴正对着魔刀,射出一道匹练般白光将魔刀裹住。 魔刀剧烈震颤,刀身中的虎吼之声不绝于耳。 胡垆的双手中现出“混虚”“冥灵”双剑,向着那魔刀隔空交叉一斩,剑身蕴含的空间及时间异力结成一座恰好能容纳魔刀的“时空囚笼”。 在这一方具体而微的时空之内,时间静止,空间凝固,身陷其中的魔刀立时停止挣扎,被白光裹着缩回碧玉葫芦之内。 作为胡垆的本命法宝,这碧玉葫芦内便藏有胡垆证道元神时开辟的洞天世界,这魔刀纵有滔天凶威,终究不复全胜状态,本身已被胡垆以“时空囚笼”封印,而后又被他调动世界之力镇压起来,便再也没有了反抗的能力。 拿到好处后,胡垆再不做片刻停留,双手的两柄神剑化作一道玄黄光柱,裹住他的身体冲天而起,势如破竹般冲破头顶的高山又冲破这一方天地。 “好胆!” 便在胡垆将这座黑色殿宇的顶部撞破一个大洞脱身出来的瞬间,一声低沉呵斥传入耳中,一条身影凭空出现于身后,一只苍白如雪的拳头轻飘飘恍若毫无力量地向着他的后心印下。 第三百二十八章 打不过,逃得掉 胡垆明明已听到那一声呵斥,甚至清晰感应到身后那人出拳印向自己后心的每一个动作细节,偏偏就无法用任何手段招架闪避,仿佛那一拳蕴含着冥冥之中的命运伟力,在出拳的同时便注定了无可更改的结局。 “噗!” 一声轻响,拳中后心。 胡垆的身躯先在虚空僵了一瞬,而后随着拳来的方向摔了出去,疾如流星般横飞了足有上百里距离,而后余势不衰地狠狠撞入一座矗立千丈的冰山。 在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声中,那冰山摇了三摇,晃了三晃,而后“咔嚓”一声拦腰短折! 不等断裂的上半截冰山倒下来,胡垆的身躯陡然急剧膨胀,霎时变成一个高有千丈的巨人。 此刻他上半身的衣服早被那一拳震得粉碎,露出一身盘结如龙、怒贲如山的筋肉,皮肤则闪耀着透出无尽古朴厚重气息的土黄色光华——也幸亏先前他在念动之间激发了“金刚不坏”的天赋神通护身,才硬生生挨下那无比可怕的一拳。 饶是如此,此刻也感觉五内如焚、气血翻腾,一口逆血上涌至咽喉,差一点便喷了出来。 这一刻,生平从未吃过如此大亏的胡垆不免恼羞成怒,竟又激发了“法天象地”的天赋神通,与“金刚不坏”神通叠加在一起,将自身实力无限提升。 他左手一捞,将正在倾倒的上半截冰山抓住;右手一抓,将下半截冰山齐根拔起。 “好魔头,着道爷打罢!” 暴喝声中,他双手齐挥,将两截冰山向那偷袭自己之人砸了过去。 他虽在暴怒之下,亦不曾失了算计,两截冰山的落点将远方那座殿宇笼罩在内,对方若不想老窝被毁,就只能选择硬接。 那人自然便是大魔神蚩尤之弟、曾化身白起屠戮天下的白曾。 他身上的一袭长袍漆黑如夜,披散的长发及肌肤苍白如雪,姿容俊秀而冷若冰霜,眉眼细长而目光含煞。 看到两截冰山携万钧之力呼啸而来,白曾将刚刚用以轰击胡垆的右拳化为掌刀之势,向着虚空笔直一斩。 这简简单单的一斩仍是不见任何声势,空中的两截巨大冰山却似同时受到数以亿万计的无形利刃切割,瞬间被分割成无数细碎冰晶随北地寒风纷纷扬扬飘散。 然而在两座冰山粉碎之后,两个分别着红、黑二色道袍的青年道人凭空出现,手中分别持着胡垆的“混虚”“冥灵”两大神剑,各自隔空向着白曾挥出一剑,释放出玄黄二色光华,彼此勾连交织,结成一个正立方体将白曾困在当中,却是合力施展了胡垆那一式封禁万物的“时空囚笼”。 这两个道人正是胡垆的两大分身“焚天焱龙”与“覆海沧龙”,证道元神之后,这两大分身也成为真正的元神化身,神异威能远胜从前。 身化千丈巨人的胡垆本尊迈开两条擎天巨柱般的长腿,只一步便到了白曾身前,一双遮天巨手以无比违和的轻盈灵巧,瞬间连结“归藏八印”的八式印法。 “钧天”“地藏”二印之成,天地初开,清浊分辨; “风神”“生死”二印之成,风雷始动,生机萌发; “弱水”“炎阳”二印之成,水火既济,造化阴阳; “不周”“云梦”二印之成,山泽损益,万物制衡。 八式印法最后归为一式,双手虚抱一方隐约囊括日月星辰、地理山河的广袤世界,向着白曾的头顶落下。 证就元神之后,胡垆将八印归一的“混元无极印”推演得更进一步,演“无”为“有”,演寂灭为造化,是为“造化印”。 先奋神力抛掷冰山,再以化身联手合击,最后施杀招迎头痛击,如此底牌纷出,后手连击,才是胡垆素来的对敌风格。 眼看着那双虚抱一方世界镇压而来的巨手距头顶越来越近,被“时空囚笼”禁锢的白曾忽地发出一声冷笑,似缓实疾地在时空之力禁锢下抬起双手,食指弯曲似将虚空抓在之间,双臂外张所撕扯之状。 玄黄光华破灭,一座时空囚笼竟被他如撕开一张纸片撕开。 身躯恢复自由后,他上身后仰右足上踢,足尖正中胡垆双掌间那一方似虚似实的世界虚影。 在这一脚之下,那世界轰然爆碎,地水火风一齐发作。 猝不及防之下,胡垆庞大身躯被肆虐的狂暴力量反震倒飞,狼狈万分地再次撞在一座冰山之上,这一次是将整座冰山彻底撞碎,大大小小的冰块将他整个人埋在下面。 白曾的脸色却陡然一变,身形一下模糊,如同瞬移般出现在破碎的冰山上空,探右掌向下一按,所有的冰块崩解粉碎直至化为虚无,却已不见了冰块下压着的胡垆。 胡垆的两大化身则在前一刻便凭空消失。 原来方才交手虽只三招两式,胡垆却已认清彼此实力的差距。 既然明知打不过,再纠缠下去也不过自取其辱,当即做了脚底抹油的决定。 方才他被震飞的一幕,只有三分是真,其余七分则是借力抽身的表演,等到身体被冰块压住,立即收敛了其余所有神通法力,再次激活了“正立无影”神通,化为虚无之态的身体向下沉入大地从容遁走。 白曾在虚空凝立半晌,确认自己无法感知对方的踪迹后,冷冰冰的脸上忽地现出一抹饱含讥讽的笑意,忖道:“本座的好处又岂是好拿的?等你尝试将‘虎魄刀’炼化据为己有时,必然会后悔今日的盗刀之举!” 心中虽如此想,却又不免对胡垆的身份有几分好奇:“那道人的其他手段倒也罢了,用的那一式封禁时空的剑法却隐约有九天玄女一脉的痕迹,说不得是那讨厌猴子请来的帮手,应该设法摸一摸他的底细。” 想到此处,他开口唤道:“来人!” 远处那黑色殿宇中有一道黑气腾空而来,化作一个黑衣男子垂手而立。 白曾淡然吩咐道:“传我法旨,令鲜卑三部即日南下,收割足十万生魂后方可收兵!” 第三百二十九章 一书忽至,太平梦醒 到了这一年的六月,差不多席卷整个大汉天下的黄巾之乱已接近尾声。 卢植、朱儁、皇甫嵩三路朝廷派出的平叛王师先后都大胜,歼灭黄巾军大部有生力量。 刘辩打得同样有声有色,在荡平幽州的黄巾军后,又携大胜之势前往广宗,要与卢植军合力围歼张角、张梁率领的这一支黄巾军最核心的力量。 而刘辩的到来,也恰好解除了卢植的一场祸事。 当时广宗城内的黄巾军虽是穷途末路,但都是太平道最虔诚的信徒,故此上下一心众志成城。 卢植深通兵法,知道此时强攻只会激发黄巾军死战之心,纵使能攻下城池也必然要付出极其惨重的代价,因而定下了围而不攻之策。 在他预想中,广宗一个小小县城,储存的粮草必定有限,只要拖到城内开始缺粮,叛军的军心必然会渐渐溃散,到时才可趁势破城一鼓而下。 但卢植只算尽了敌方,却漏算了己方。 见到原本势如破竹的卢植迟迟攻不下广宗,朝廷中开始生出各种流言,言卢植畏战者有之,言其养寇自重者亦有之。 刘宏听得多了,心中也生出疑虑,于是派出身边亲信的小黄门左丰来考察军情。 左丰到了卢植军中,对于两军战事毫不在意,张嘴便是索要贿赂。 卢植素来清正,岂会行此苟且之事,当场严词拒绝。 左丰大怒,当时便发作了一番,口口声声道回朝定要向天子“美言”一番。 刘辩恰在此时赶到,到中军与卢植相见后得知此事后大怒,下令即刻将左丰推出午门斩首。 他在幽州率军平叛,早在贵气之外又养出一身杀气,此刻发作出来当真令人胆寒。 左丰吓得屁滚尿流,跪在地上哀哀求告不已。 最后还是卢植觉得刘辩虽为嫡长皇子,如此斩杀天使也大为不妥,出面代左丰委婉求情。 刘辩余怒未消,又命人将左丰拖下去重责三十军棍后赶出军营,并严词警告说若左丰敢在父皇面前胡乱进谗,坏了围剿叛逆的大事,他便是当着父皇的面也要一剑斩其狗头。 左丰灰溜溜回了雒阳,果然不敢在刘宏面前说长道短,只是心中一口怨愤之气终究难抒,便向自己靠山张让、赵忠哭诉了一番。 张让和赵忠虽没有明确表示,但想到刘辩这位皇子如此强势,日后在他手下的日子怕是不大好混,心中也开始有了些想法。 刘辩和卢植自是不知这些阴司之事,只是看到后来朝廷并未有其他反应,便安下心来面对围而不下的广宗城。 刘辩虽觉卢植行的是稳妥之计,却又担心迟则生变,只是他自己也想不到其他良策,只能令手下人马配合卢植大军围城。 这一夜,他在帐中和手下众将筹谋早日破城之策,正议论纷纷之际,忽有一声轻笑清晰传入众人耳中,然后大家便觉眼前一花,当中的空地上已凭空多了一个体态轻肥、面如满月的道人。 “奸细受死!” 在其他人尚未做出反应之前,有两个大汉同时暴喝。 他们一个赤面长髯、蚕眉凤目,一个铁面钢髯、豹头环眼,在喝声出口的同时,已拔剑出鞘向道人交叉拦腰斩至,出剑的时机、角度、速度竟都配合得默契无间。 道人不慌不忙,抬右手伸出食指向前轻轻点出,正点在两柄长剑交叉的一点上。 那两人立时感到手中长剑面前似多了一座万仞崇山,不管自己如何用力,都如同蚍蜉撼树难做寸进。 “云长、翼德住手,这位是我义父!” 刘辩适时开口的一句话化解了两人的窘境。 两人急忙收剑撤身,再看面前貌不惊人的道人时,目光中已满是叹服。 刘辩完全不顾自己三军主帅和大汉皇子的身份,倏地从帅案后闪身而出,一把抓住胡垆的衣袖问道:“义父,这些天你去了哪里?” 胡垆抬手拍了拍他的肩头,笑呵呵地道:“为父去了一趟北方,见了一个很有意思的人,还得到一件很有意思的东西,这些咱们有机会慢慢再说。” 此时黄忠、黄叙父子和赵云也上前来和胡垆相见,随后刘辩又唤其他众将来见过胡垆并一一做了介绍。 这些人都是他在幽州平叛时招揽到的人才,其中最令胡垆在意在自然是方才向出手的两人——关羽关云长与张飞张翼德。 据刘辩所说,这两人时在他率兵入幽州后主动来投的。但如此一来,失去起家两大臂助的刘备至今尚籍籍无名,不知在何处托身。 刘辩最了解胡垆,知道他既然现身,必然是有所为而来,于是急忙请胡垆上座,然后迫不及待说出当前的问题。 胡垆从容笑道:“此事容易,若贫道所料不差,张角在三日内必定会弃守坚城,率精锐与王师野战。我儿须即刻知会卢中郎整军备战。” 此言一出,帐内众人尽都惊愕。 与此同时,广宗城内在大贤良师张角也正与胞弟张梁相对愣怔,面上满是不敢置信神色。 好半晌后,张梁期期艾艾地道:“兄长,这……这信中所言,究竟……” 张角也终于回过神来,目光落在面前几案上摊开的一张帛书上,脸上神情似哭似笑: “那人能无声无息地将书信送到我们面前,就势取你我首级又有何难?自然用不着再用谎言欺骗多此一举。其实自借太平道所凝聚的气运结成金丹证就地仙后,为兄便隐隐感觉到这三卷有些不妥。如今看来,八成便是如书信中所言,当初的所谓仙缘,不过是诱我入局做一颗棋子的饵料。” 张梁咬牙切齿道:“我说那些黄巾力士为何越来越暴虐嗜杀,便是自己也经常控制不住脾气,原来祸根便在那之上。” 张角忽地大笑,直笑得前仰后合上气不接下气,笑得张梁心中发毛。 “兄长,你……” 张角收了笑声,擦一擦眼角笑出的眼泪,摇头叹道:“什么太平世界、地上道国,什么气运功德、天仙道果,原来都是一场大梦,如今却是该醒来的时候了。” 张梁脸色一变:“兄长你当真要依了这书信所言?” “为何不呢?”张角冷笑,“不管这书信是何人送来,与当初送我的所谓‘南华老仙’必属对头。若依他所言行事,不仅能反算那‘南华老仙’一回,更能为追随咱们的道众寻一条生路,为兄何乐而不为?” 第三百三十章 一刀双杀,斩仙削运 王师中军帐内,刘辩将胡垆引见给卢植。 卢植早听说刘辩是面前的道人一手培养教导出来,不免既钦佩其学识修为,又猜疑其是否另有所图,当时便试图在暗中感知胡垆实力,结果却是一片混沌。 他本身不仅是当世大儒、用兵大家,更是以武证道的武圣,以己度人,便猜测出这貌不惊人的道人修为之高远非自己可比,极有可能竟是一位传说中已成就元神的天仙。 卢植对此等境界的高人也略有了解,知道这道人既已证得不朽长生,俗世的功名富贵便只作浮云,甚至王朝兴衰亦不过儿戏。刘辩能得其亲近看重,无论对其自身还是对大汉社稷,都只会是好事。 想明白这一点,他便消了猜疑之心,以礼相待请胡垆上座。 众人各自落座之后,刘辩说了胡垆先前之言。 卢植虽觉张角不该有此不智之举,却又认为胡垆这位高人既做此断言,必然另有深意,当时投去询问的目光。 胡垆却只笑而不语。 卢植正踌躇不定时,帐外忽有小校告门而入,手捧一卷帛书向上禀道:“将军,方才广宗城内有人出来,到营门前抛下这份帛书,言明呈送我军主将。” 卢植取了帛书展开看时,见这竟是张角亲笔的一封战书,写明为免两军相持多伤士卒性命,愿亲率八千黄巾力士出城与汉军野战,若是胜了自然无须赘言,若是落败身死,只求汉军不要杀戮城内的十数万黄巾军老弱及家眷。 手捧帛书沉思半晌后,卢植向众人宣读一遍,转头向胡垆问道:“既然一切皆如道长所料,想来道长胸中已有破敌之策,还请不吝指点。” 胡垆笑道:“既是卢中郎垂问,贫道便妄言一二。张角虽说了只以八千黄巾力士与我方野战,却也不可小觑。据贫道所知,那些黄巾力士都是张角依照中秘法训练,又施以咒文、符水、药物,个个体魄强横远胜常人。 “尤可虑者,他们杀得人越多,本身的力量会随之增长,性情也会变得越来越凶残嗜血。自黄巾乱起直到如今,这八千黄巾力士大肆屠戮生灵。依贫道推测,他们怕是已普遍拥有百人将的实力,这还未将其中的高手计算在内。 “原本卢中郎是以深沟坚垒围困广宗,依仗地利之便和汉军兵甲精良,倒也不怕这些黄巾力士的凶悍。如今要正面野战,便须要慎重对待了。” 帐内众人都与黄巾军鏖战多次,仔细回忆曾见过的黄巾力士,确认当真如胡垆所说,不由彼此面面相觑,都感觉这一仗果然不好打。 胡垆先陈述了地方情况,然后轻笑道:“当然,黄巾之乱早一日终结,黎民便少受一日苦难,大汉也少损耗一分元气,所以这一仗我们也是非打不可,关键是如何打法。” 刘辩有些急切的催促道:“义父不要卖关子了,快说说你到底有何主张。” 胡垆不紧不慢地从袖中取出一卷图轴,微笑道:“我儿可还记得为父的‘玄都八景剑阵’,为父已将其稍加推演化作军阵。我军若能依次阵图布下大阵,当能以最小代价全歼张角的八千黄巾力士。” 刘辩大喜,一个虎跳上前夺过阵图,转身在卢植的帅案上展开。 众人也都凑上前来观看,但见上面密密麻麻地满是各种符号和文字注解。 大家在兵法战阵之学上的造诣有深有浅,有的看得如醉如痴,有的则看得云里雾里。 卢植看罢多时,起身向胡垆拱手道:“得此阵图,足以令我军少牺牲数万将士,老夫先待他们谢过道长了。” “卢中郎不必如此。”胡垆先摆了摆手,然后正色道,“还请中郎依阵图所列调拨八支人马,并各自配发不同颜色旗号衣甲,分由八员将领统率。贫道会将这阵法的变化传授辩儿,届时由他居中以旗号及金鼓指挥,当可全胜此战。” 卢植倒也没有意外胡垆会安排刘辩作为阵主,这阵法如此厉害,自然不能轻易将其中奥秘泄露给外人。 等卢植答应下来,胡垆又道:“此事要成还有一个障碍必须清楚,便是那张角。他有金丹地仙实力,再有那八千黄巾力士结阵相助,可以拥有部分元神天仙的手段。若是情急拼命,只怕能拉着我方半数人马陪葬。因此……” 说到此处,他又从袖中取出那碧玉葫芦托在掌上。 刘辩惊诧问道:“义父莫不是要动用‘斩仙飞刀’?” 见众人都望向自己掌心的碧玉葫芦,胡垆解释道:“贫道这葫芦中藏有一件异宝‘斩仙飞刀’,一旦祭在空中,有斩仙灭神的莫大威力。唯一的难处是必须由大气运者以本身气运驱使,所斩之人越是厉害,自身气运损耗得越多。因此,便是贫道也不敢轻易动用。” 见胡垆犹豫,刘辩咬牙道:“义父,孩儿身为大汉皇子,该有足够的气运驱使此宝物罢!” “不可!”胡垆尚未回话,卢植已断然否决,“殿下气运与大汉社稷息息相关,岂可有丝毫损耗?” 胡垆也摇头道:“你还要主持大阵,也无力分心来做御宝之人。” 卢植道:“请道长看着帐中之人,是否有可堪使用者?” 胡垆环顾帐内众人,目光最终落在一直在卢植身后肃然施礼的青年将领身上,探询道:“不知这位将军……” 那人生具奇相,身长七尺,面如冠玉,双耳垂肩,双手至膝。 见胡垆向自己发问,他脸色微变,忙拱手应道:“不敢当将军之谓,某乃卢公弟子,涿郡刘备刘玄德,如今不过一介白身。” 卢植目中闪过一丝异色,从旁介绍道:“玄德虽是白身,却是中山靖王之后,孝景帝阁下玄孙。他在老夫门下时便素有忠义之风,又兼智勇过人,此次黄巾之乱初时,便轻身简从来我军中效力,到如今颇有功勋。” 胡垆拍手道:“原来是汉室宗亲,难怪有如此非凡气概。以贫道看来,玄德正是身具大气运之人!” 在刘备神色变幻之际,刘辩已上前向他拱手深施一礼:“若能斩得贼首张角,孤必上奏父皇,将玄德公列入皇室族谱,更不吝封爵之赏。” 刘备反应极快,急忙抬手扶住刘辩,面上满是诚挚之色:“备既为汉室宗亲,便该为大汉江山抛头颅洒热血,岂为区区爵禄哉!” 刘辩执刘备赞叹道:“玄德公高义!” 帐内众人亦齐声附和称赞:“玄德公高义!” 等刘备从容接过自己手中的碧玉葫芦,胡垆心中窃喜:“既斩一地仙首级,又削一潜龙气运,此可谓之‘一刀双杀’也!” 第三百三十一章 黄巾已破,太平未归 广宗城外,原野广袤。 两支大军无声对峙,旗随风卷,枪戟如林。 一方是八千黄巾力士背倚城池列阵,皆步行无骑,头裹黄巾,一色是缴获自官府的精良装备——上身穿掩心步甲,右手提短矛步戟,左手挽盾牌,腰间斜插环首长刀。 张角骑一匹青鬃马伫立书有“黄天”二字的大纛之下,披散长发,黄巾抹额,身披道氅,手仗宝剑。 其弟张梁及二十余大小头领在其左右雁翅状排开,各自披坚执锐,骑乘战马。 一方是二万四千汉军占据平原列阵,按八方分成八个小阵,每阵三千人,分别立八色旗号、穿八色衣甲。 八阵中央搭建两座高台。 刘辩居左,怀抱八色令旗,背后有士卒携金鼓号角肃立。 刘备居右,手捧碧玉葫芦,两侧有士卒举旗幡香炉侍奉。 但见官军正前方阵中的两杆门旗左右一分,全身戎装的卢植怀抱一对四楞镔铁锏策马而出,向着对面厉声喝道:“逆贼张角,既然出城野战,可敢来攻我大阵?” 张角遥望卢植身后那座暗藏玄机、杀气冲天的不知名大阵,面色淡漠不见喜怒,只是将掌中那口松纹古剑向前一指,厉声喝道:“苍天已死——” 身边的一众黄巾军头领战意高昂,各自高举兵器在马上高呼:“黄天当立——” 八千黄巾力士尽皆双目泛红,目光中充满对血腥的渴望,纷纷以右手矛戟敲击左手盾牌,嘶声狂吼:“黄天当立——” “杀!” 张角一马当前冲出,余者紧随其后,如一条摇头摆尾的怒龙般扑向汉军。 卢植见张角摆明是一副拼命的架势,一面在心中猜疑胡垆道人究竟用了什么手段,才迫得他放弃坚城而行此下策,一面毫不迟疑地拨转马头返回后方大阵之内。 张角眼见得正前方有一队黑旗黑甲、暗合八卦坎水之相的汉军拦在正前方,急将手中松纹古剑望空一指,立时平地卷起一股狂风,风中裹挟无数砂砾石子,铺天盖地打将过去。 率领这支汉军的大将骑乌骓马,横丈八蛇矛,正是燕人张飞。 他见张角完全不讲武德,两军尚未交锋便用法术欺人,登时圆睁环眼,口中发出霹雳般一声大喝:“起阵!” 三千汉军精兵震荡气血,激昂战意,化为兵道煞气冲天而起,军阵上空凝成一条亦真亦幻的黑鳞巨蟒。 张飞的丈八蛇矛向着那漫天狂舞风沙及藏身其中冲锋的黄巾军隔空刺出,其势如挽万钧重物,缓慢如老牛破车。 空中的黑鳞巨蟒张开巨口,发出一声牛吼般的嘶鸣,向着对面合身扑击,扑击之势竟完全切合了张飞这一矛的神韵。 在这一方世界,巅峰武将凭借自身武道意志,引兵道煞气为己用酝酿的杀招,最能克制修道之人的法力。 若由武圣与足够数量的精锐大军配合,甚至能撼动已证元神的天仙。 那黑鳞巨蟒只向着滚滚风沙一扑,便冲散了张角的法力,令狂风立止,沙石坠落,而后余势不衰又扑向张角及其身后的黄巾军。 张角神色不变,举剑向后一招又向着那黑鳞巨蟒一指,登时有一条黄龙凭空出现在黄巾军上空,仰天长吟声震四野,摇头摆尾扑向黑鳞巨蟒。 之中亦有兵道阵法,而修道之人同样可以借自身法力调用兵道煞气。 以结金丹的张角实力稳胜未臻武圣之境的张飞,八千黄巾力士也远非那三千汉军可以抗衡,因此这条黄龙以虐菜之势用一个“神龙探爪”,只一下便将黑蛇拍得崩溃湮灭,而后又向张飞军中扑去。 后方高台上的刘辩见状,急忙挥动手中令旗,身后士卒随之吹响号角,擂动战鼓,借着号声长短及鼓声疏密传达信息。 东方的关羽和西方的赵云同时发力,各引麾下三千汉军左右杀来,同时引动兵道煞气,化为一条夭矫青龙及一头凶猛白虎,随着青龙偃月刀与龙胆亮银枪发出的杀招夹击黄龙。 黄龙虽以一敌二,却丝毫不落下风,咆哮酣战,越战越勇。 刘辩早又发出指令,张飞虽有不甘,却仍依令而行率军后撤,关羽和赵云也向左右分开,让出一条大道,任由张角一马当先率领八千黄巾力士冲入大阵。 刘辩连连挥动令旗,八个小阵一起运转连为一体,两万四千汉军分八卦按五行,挟大阵激发的生克之力或正或逆奔走冲突,渐渐化作两扇一正一逆缓缓旋转的巨大磨盘。 那八千黄巾力士便成了投入两扇磨盘之间的粟米谷粒,被一个接一个的碾压研磨化为齑粉。 张角眼见得一手培养的黄巾力士接连惨死,对敌人的杀伤却有限之极,心中不由怒气勃发。 他在马上早看见在高台上挥舞令旗的刘辩,知道此人便是大阵的枢纽,当时弃了战马凌空飞向高台,打算凭自身实力行斩首之策。 刘辩眼见张角掠空而来,口中喝道:“玄德公还不动手,更待何时!” 另一座高台上的刘备虽心情复杂,却不敢有丝毫怠慢,急忙用双手捧了那碧玉葫芦举至平胸,喝道:“请宝贝现身!” 一道细如毫发的白光从葫芦嘴冲天而起,白光顶上现出一柄奇形飞刀,首尾长三寸有奇,状如飞龙,肋生双翼,鳞爪毕现。 这飞刀前端龙首处的一对眼睛倏地张开,射出两道白光,隔空照在对面仗剑飞来的张角顶心泥丸宫。 张角被这白光一照,一身精气神登时尽遭封禁,僵立虚空再也动弹不得分毫。 刘备手捧碧玉葫芦,向着空中的飞刀躬身下拜,口称:“请宝贝转身!” 那龙形飞刀的双翼一震,疾如闪电飞至张角身前,绕着他颈项团团旋转一遭,而后化白光飞回葫芦之内。 随即那张角的头颅向旁一歪滚落,与尸身一起坠落尘埃。 “兄长!” “天公!” 正在大阵中奋力挣扎求存的张梁及残余的黄巾军兵将见此情景,莫不失声惊呼,又尽都心丧欲死,身上本就不多的力量似被瞬间抽空,只几个呼吸的时间,便被演化阵法如汹涌弄潮席卷而来的汉军吞没。 张角、张梁兄弟及太平道最精锐的八千黄巾力士一战而殁,广宗城内的黄巾军老弱及眷属再无斗志,很快便打开城门向官军投降。 卢植和刘辩都非嗜杀之人,也正因如此,如何妥善安置这十余万人便成了需要头疼的问题。 恰在此时,朝廷有使者前来。 两人都有些差异,因为他们派去传送张角、张梁首级的使者才出发几天,按说尚未抵达雒阳。 等见到使者接了旨意,才知道已取代匈奴称霸草原的鲜卑人忽地大举南下,从多路进犯幽州。 十常侍联合向天子刘宏进言,说此次鲜卑来势甚凶,朝廷须遣一可靠又知兵之人,全权主持幽州军政大事,才能守土退敌。 皇长子刘辩年纪虽幼,却文武双全,不久前又刚刚平灭了幽州黄巾,既得军心,又孚民望,实为承担此重任的不二人选。 刘宏思索权衡一番便准了此议。 卢植接旨后大为不悦,以为奸宦此举是欲令刘辩长期在外,间隔他与刘宏的父子之情。 刘辩倒是欣然从命,并顺势想到解决先前难题的办法。 第三百三十二章刀兵,刀灵 话说昔年鲜卑族中有一部首领名投鹿侯,在匈奴从军三年归来却见妻子生育一子。 投鹿侯自觉绿云罩定,当时冲冲大怒便要处死那孩子。 投鹿侯妻子阻拦哭诉,说那日自己在晴天里骤闻惊雷,仰头观天时,有冰雹落入口中而感孕,十月怀胎生下此子。 投鹿侯哪里肯信,执意要将孩子杀掉或丢弃。 投鹿侯妻子无奈,只能将孩子寄养在母族,叮嘱父亲说这孩子乃上天所赐,久后必有神异之处,须要好生抚养,并为孩子取名为「檀石槐」。 那檀石槐果然不凡,十四岁便单人匹马追击掠走外祖牛羊的强人,格杀数十人后夺回牛羊,自此名声大噪而深得人心。 此后二十余年,檀石槐率越来越多的部众四方征伐,南侵汉境,北拒丁零,东退夫余,西击乌孙,取匈奴而代之为雄霸草原,建立了一个东西一万四千余里,南北七千余里的庞大势力。 只可惜鲜卑因檀石槐一人而兴,自然也会因檀石槐一人而衰。 在四十五岁上,这位北地霸主因病而逝,庞大的鲜卑势力亦随之分裂为三:一部以步度根为首,据云中、雁门一带;一部以轲比能为首,据代郡、上谷一带;一部以槐石槐任命的「东部大人」为首,据辽西、右北平、渔阳一带。 鲜卑三部之中,以轲比能野心最大,势力最盛,常有吞并其余两部,重现檀石槐时代辉煌之意,其余两部也竭力抗拒,因而彼此纷争不休。 这一次,有白曾派出的黑衣人居中调度,鲜卑三部罕有地捐弃前嫌,联手大举南侵,一时间幽州北境燃起遍地烽火狼烟。. 便在幽州北境百姓大遭荼毒、流血漂橹的紧要关头,大汉皇子刘辩率领刚刚荡平黄巾之乱的得胜之师北上抵达幽州。 经过黄巾之乱的历练后,刘辩已将胡垆传授的兵机融会贯通,面对来势汹汹的鲜卑数十万控弦之士,当即施以奇正相合之策。 他先分出大部步卒,固守北境的几处险要关隘,令鲜卑主力难越雷池一步,有分出由关羽、张飞、赵云、黄叙等骁将人率领的多支轻骑偏师,四处截杀由小路侵入幽州境内的小队鲜卑精骑,此外更亲自率领一支最精锐的骑兵,又请了黄忠随行压阵,悍然杀出汉境深入草原,一路在鲜卑大军的后方掀起滔天血浪,将遇到的所有因青壮出征而空虚的鲜卑部落杀得鸡犬不留。 当大汉与鲜卑在幽州北境杀得天愁地惨之时,胡垆也正经历一场平生空前激烈的大战。 此刻他身处一片广袤无垠的不毛荒原,天空不见日月星辰,充斥着无边透射血红光晕的浓云,大地不见川泽山陵,入目只是无尽呈现暗红色仿佛被鲜血浸透的大地。 胡垆将那柄夺自白曾的魔刀「虎魄」扛在肩头,遥望对面一个牛头人身、额生竖目、身高丈半、披挂重铠的大汉,微笑道:「蚩尤前辈,这些天你我交手不下千场,如今该是有个结果了!」 这大汉当然不可能是那位大魔神蚩尤的真身,只是他附着在魔刀「虎魄」中一缕武道意志演化的刀灵。 刀灵并无灵智,也未回应胡垆之言,只是缓缓抬起手中长刀,那刀赫然也是魔刀「虎魄」,与胡垆手中之刀的毫无二致。 双方对峙片刻,忽地同时身形闪烁凑到一处,两口「虎魄」纵横飞舞,瞬息间已攻守互易何止千百次。 二者的刀法如出一辙,大开大合间又暗蕴穷尽宇宙真意的玄妙,刀意能演化飓风、海啸、山崩、烈火、极寒、星陨、地覆、天倾等灭世天灾。 偏偏他们对于力量的掌控早到了精妙入微之境,能将每一刀蕴含的毁天灭地之力凝练压缩在刀锋的方寸之间。 如此一来,他们这一战委实没有多少 看头,便似两个师出同门的武者舞刀套招,却不知便是个差些成色的元神天仙丢入这两口魔刀「虎魄」的战圈,也要被砍作十七八段而形神俱灭。 随着双方的刀势越来越急,刀意越来越盛,胡垆的脸上悄然浮现出一道道诡异的黑色纹路,那纹路似图非图、似字非字,越来越多也越来越繁复,而胡垆也随之渐渐失去脸上常带地温和笑意,取而代之地是越来越浓郁的狞厉煞气。 这便是当初白曾对于胡垆盗刀之事不甚在意的原因——魔刀之中有蚩尤武道意志所化刀灵,若要彻底炼化魔刀,便须以元神投入刀中,参悟刀灵已战斗形式传授的《浩劫刀经》。 但蚩尤所创《浩劫刀经》的刀意中具有极强的魔性,即使已证元神的天仙大能亦难免在参悟刀法时,不知不觉为魔性浸染同化,最终看似悟彻刀经掌控魔刀成为刀主,实则反为魔刀主宰沦为刀奴。 如今胡垆的元神与刀灵鏖战上千场,在渐将《浩劫刀经》参悟圆满的同时,也即将被刀意魔性完全浸染。 蓦然间,胡垆口中发出一声长笑,笑声中充满了酣畅淋漓的欣喜,而他分明已被充斥魔性煞气的双目也在笑声中瞬间恢复清明。 他倏地脱身飞退,凝立虚空轻抚魔刀刀身,喟叹道:「前辈的浩劫刀意当真厉害,贫道差一点便被刀意同化。幸好贫道往日学得一式‘神刀斩,这才侥幸将前辈《浩劫刀经》的八式刀法合而为一由魔入道。如今便以这一式属于贫道的‘神刀斩,致谢前辈多日传道之恩!」 说罢,他缓缓举刀过顶,疾如闪电地向着这一方空间斩出一刀。 一刀斩落,万相俱灭。 这一方空间以及对面的刀灵尽数在这一式「神刀斩」蕴含的无匹刀意下湮灭。 胡垆的元神回归正在一间静室盘膝而坐的本体,横搁在膝头的魔刀陡然变形,却与那柄早传给张无忌的「圆月弯刀」有些相似,只是刀身仍是红色晶体质地,内中包裹一条狰狞椎骨。 胡垆张开双目,双手捧起终于被自己彻底炼化的魔刀虎魄,含笑自语道:「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白曾,这番却教你赔了夫人又折兵!」 正爱不释手地欣赏这柄随自己心意而拥有全新形态的魔刀,静室外忽地传来刘辩的声音:「义父,孩儿有事请教。」 第三百三十三章 鲜卑故主,神魔之力 「进来说罢!」 胡垆先将魔刀「虎魄」收回已成自己本命法宝的碧玉葫芦中温养,随即轻挥大袖解除了先前加持在门上的禁止,两扇紧闭的房门自动向内打开。 「义父,你的事情忙完了?」 从门外走进的刘辩一脸惊喜之色。 这已是他第三次来此求见胡垆,前两次都未得到回应,不敢轻易惊扰只得退走,知道这一次才终于等到胡垆出关。 胡垆含笑点头:「总算弄出个结果,我儿本该在草原上犁庭扫穴,如今突然返回幽州,数日来又多次来此,是否有大事发生?」ap. 这些日子他一直潜心祭炼魔刀,推演刀法,只能关注闭关之处的咫尺之地,并未以「天视地听」神通感知外面的事情。 这一问正触动了刘辩的心事,他登时换上一副愁容,苦着脸道:「义父有所不知,日前黄师为人所伤,孩儿也是差点丢了性命,幸亏王师伯及时赶到,才勉强全身而退。」 胡垆脸色微变:「难道是白曾那魔头亲自出手了?」 如今的黄忠正当盛年,一身修为几乎臻达武圣极致,便是遇到未来那位温侯吕布,也要打过之后才分高下,更不要说自己那位化身王越的白猿师兄也出了手。能伤到前者且能与后者争锋的,除了白曾他实在想不到旁人。 刘辩摇头:「那人原本遮掩了面目,师伯出手后虽未能伤到对方,却一剑斩破了他的伪装,令其显露了本相,有人认出他竟是本应早已死去的鲜卑旧主檀石槐。」 胡垆沉吟片刻后道:「这必然又是白曾的手段,而且所图必然极大,才会令檀石槐这等一代雄主假死遁世,并拥有足以抗衡元神仙人的实力。他显露的手段如何?」 「厉害至极!」刘辩心有余悸,「他肉身强横无比,能化身蟒首人身、遍体鳞甲的百丈巨怪,不但力大无穷,更似拥有不死之躯,师伯几次用剑将其重伤,他都能瞬间痊愈。此外,他还与义父一般拥有御水神通,能翻江倒海,化陆地为汪洋。」 「若是如此确有些棘手。」胡垆神色凝重,「如今战事如何?」 刘辩无奈地道:「此人的威胁太大,我们只能收敛兵锋转为守势。好在檀石槐也有些忌惮师伯,并不敢过分逼迫,也收拢了鲜卑大军在城外按兵不动,大家暂时保持对峙之势。」 胡垆又思忖片刻,神色凝重地道:「照你所说,那檀石槐的手段有些类似上古。若只有他一个倒还罢了,不管如何厉害,为父总有收拾他的办法。最可虑者,还是白曾怕是有办法将人类转化为近似上古的存在。此事非同小可,我需要亲自去会一会檀石槐,探一探其中的虚实。」 当下胡垆挟刘辩出关,先去看了看受伤的黄忠。 王越已经为他疗治用药,因此伤势虽重却也不会危机性命。 胡垆在上一世界与妻子重逢,相互切磋之后,医毒之术更进一步而臻出神入化之境,一番妙手回春的手段施展出来,黄忠的伤势开始已肉眼可见地速度恢复。 随后他便由刘辩亲自率领一支人马陪同,出城来到鲜卑人连绵无尽的军营之外,派人上前叫阵,口口声声只要檀石槐出来。 不多时,鲜卑军营中一阵人喊马嘶,一支人马呼啸而出,在汉军对面列阵。 胡垆仍只穿着一身道袍,骑了一匹战马上前,遥望对面居中一个穿黑袍,骑黑马,仿佛黑洞般在不断吞噬光线的人扬声道:「贫道胡垆,请檀石槐单于当面一叙!」 那檀石槐也不迟疑,催马应声而出来到胡垆面前,冷然道:「胡垆道人你终于肯露面了,本座正要找你。」 胡垆微笑道:「却不知单于寻贫道有何贵干?」 檀石 槐道:「你莫非望了北极盗刀之事?本座此次奉主上法旨南来,其中一件事便是要夺回宝刀,并拿你这鼠窃狗偷之辈回去复命!」 虽然被人当面叱骂,胡垆却毫不着恼,竖起一根手指摇了一摇,笑道:「此言差矣,从来宝物都是有德者居之,你家那位主上既然失刀,便是德行不足缘分已尽,若是强求只恐反受灾殃。」 檀石槐勃然大怒:「本座却要看是哪一个先受灾殃!」 喝声中,直接幻化出宛如的百丈身躯,也不顾身下的战马在一声悲鸣中被压作肉泥,抡起如山双拳挟万钧伟力向着胡垆当头砸下。 胡垆不慌不忙,轻轻将腰背一挺,运转「法天象地」神通,也变作一个身高百丈的巨人,一面挥双拳向上招架,一面用脚后跟轻轻一挑,将原本骑乘的战马挑得腾云驾雾般高高飞起,又轻飘飘落在后方本阵之内,没有受丝毫损伤,劲力控制之精妙,当真令人叹为观止。 两个庞然大物的四个拳头凶狠一下撞击,半空中发出一声石破天惊的霹雳大响,方圆十数里的大地剧烈震颤,地面如水波般起伏不定。 双方的将士俱都站立不稳,一个个摇摇摆摆东倒西歪,纷纷乱作一团。 刘辩见势不妙,急忙下令大军后退数里,对面的鲜卑人马亦做出同样反应。 这却方便了胡垆和檀石槐二人放开手脚,只打得如天雷勾动地火,一发而不可收拾。 要说檀石槐这疑似上古的变身之术也的确厉害,力量竟堪堪抵住胡垆「法天象地」神通的伟力。 而他的搏击之术也大有古怪,浑不似修炼打磨得来,而似刻在血脉肌体内的本能,举手投足间不见任何斧凿之痕,却自然而然变成朴实无华又凌厉无比的杀手绝招。即使胡垆一路打穿多个世界走到如今,一身武功早已技近乎道神而明之,竟也堪堪与之斗个平手。 眼见得打到天昏地暗日月无华,彼此都是越战越勇。 檀石槐蓦地发出一声大吼,右手望空一抓,手中凭空现出一条漆黑如墨的长河,挥动起来如一条长鞭抽向胡垆。 这条长河实为癸水精英所化,一滴水便有千钧之重,整条长河实有摧山坼岳的恐怖威力。 胡垆从容不迫,摊开右手向上虚脱,掌心上方先出一片方圆数亩的碧莹莹水波。 那一条黑水长河落入这片水波之中,竟如滴水融入大海般无声无息、无波无澜。 檀石槐岂知胡垆「归藏八印」之「弱水印」涵纳天下万水的玄妙?当时惊得稍怔了一怔。 便在他愣怔的瞬间,胡垆五指内屈虚握,那一片碧莹莹水波向内收敛,霎时凝成一枚丈许见方、通体漆黑、底铭奇文、玄龟为钮的硕大印玺。 随着胡垆挥手虚击,那印玺疾如闪电般飞射而出,端端正正印在檀石槐胸口正中。 第三百三十四章 不死,不灭 如今胡垆对“归藏八印”的推演已堪堪触及道之本源,这一式“弱水印”在他手中刚柔随心,变化如意。 方才他演化的是“柔”之道,如海之渊深博大能纳百川,可将一切攻击消泯于无形;此刻演化的则是“刚”之道,一颗宛若实质的“弱水印”坚逾金刚重逾山岳。 檀石槐受此一击,百丈之躯狼狈万状地向后摔飞,胸口的骨骼齐刷刷断折,向下塌陷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大坑,内中的脏腑更被震得粉碎成一团乱七八糟的肉糜烂酱。 然而下一瞬间,他内脏与骨肉宛如时光倒流般飞速复原,等到身躯轰然摔落在地上有一骨碌站起时,胸口处那前一瞬才触目惊心的巨大伤口早不见一丝痕迹。 檀石槐狞笑道:“胡垆道人,本座已炼成不死之躯。你既杀不死本座,便只能自己去死了!” 胡垆收了“法天象地”神通,双足凭虚立于虚空,向作势要重新扑上来檀石槐哂道:“不死?贫道却不信!” 说罢,他右手中红芒一闪,已变成圆月弯刀形态的魔刀“虎魄”出现在掌中。 檀石槐感应到刀中熟悉之际的肃杀之气,变色惊呼道:“你……你竟已炼化了宝刀!” 胡垆脸上笑意愈盛,双目中则杀机愈浓:“贫道便要用这柄曾屠仙灭神的魔刀,以及一式斩天灭地的‘神刀斩’,试一试你这之躯是否能当真不死!” 言出,刀落,隔空虚斩,寂然无声。 檀石槐陡然如木雕泥塑般僵在原地,旋即从头顶到海底现出一道极细的缝隙,森亮如电的刀光由内而外从缝隙中透出,缝隙扩大,有向四面八方蔓延出更多的缝隙,无数刺目刀光喷薄而出,到最后这具庞大身躯已经成为一个巨大的银白光团。 数息之后,刀光散尽,化身的檀石槐已凭空消失,没能留下一丝一毫能证明他曾经存在的事物。 “破敌——只在今朝!” 后方的刘辩远远地看到这一幕,心中狂喜的同时,头脑却极冷静地意识到这是破敌制胜的最佳机会。 先前檀石槐这位一手缔造鲜卑强大的草原霸主现身,由显露了如同的神通伟力,固然将鲜卑一方的士气激发至极点,却也令鲜卑一方不自觉地将所有的信心都寄托在他的身上。 此刻义父与两军阵前一刀斩杀了檀石槐,也一刀占尽了鲜卑人的士气胆气。 若是放着这般天大的便宜还不去捡,他也枉受义父这么多年的教导了。 闪念之间,刘辩心中已有了决定。 他先派人火速回城传令,军令也只有一句话:“全军出击!” 随即取出胡垆所赐的葫芦,放出里面的一千零八十尊“黄天驼龙兵”,放在前面作为先锋,自己则率此次带出的这支人马随后,携着滔天战意向着对面尚因檀石槐之死而六神无主的鲜卑军冲杀过去。 “好小子!” 胡垆一见便猜到义子的想法,含笑赞叹了一句,身形在凭空消失。 他相信刘辩必然能将接下来的事情做好,已经用不到自己再出手。 因为要躲避胡垆与檀石槐那场非人大战,此刻两军之间的距离颇远,鲜卑一方本有足够的时间安排反击或是撤退。 但檀石槐前一天才在他们心中由传说晋升为神话乃至信仰,这一天便被人当面摧毁,如此打击实在太过沉重,沉重至超出绝大多数鲜卑人的心理承受极限。 因此,当他们被对面的喊杀声惊醒,“逃”,成了绝大多数鲜卑人的第一反应。 战场上也曾有一触即溃之事,此次的鲜卑人却是未触即溃。 汉军尚在数里之外,他们竟齐齐地发一声喊,纷纷原地拨转马头亡命逃窜。 但上万人马聚在一起,动转间哪得如此灵便,一时间后方反应稍慢者便被前方后退者冲撞,许多人惨叫着摔落马下,却遭同伴们毫不停留的马蹄无情践踏,转瞬间骨肉成泥。 刘辩见状大喜,催动骑乘得白虎奔走如风,转眼间冲到队伍最前方,随后却又压制住己方人马,并不加速追上鲜卑溃兵,而是缀在后面如驱赶羊群般驱赶着他们冲向鲜卑军大营。 此刻后方的城门也已经打开,收到刘辩军令的汉军主力倾巢而出,铺天盖地地向着北方席卷而来。 那些鲜卑溃兵急急如丧家之犬般逃回己方大营,不过片刻工夫,整座大营便如一个引燃的火药桶般轰然炸开,无数鲜卑人或骑马或步行,向着北方仓皇逃散,因争先恐后又是一番自相践踏,死伤不计其数。 至此刘辩确定鲜卑人再无力组织有效反击,终于放开手脚挥军追杀。 他摧开白虎坐骑,舞动蟠龙棍,率领一千零八十名不知疲倦亦不存怜悯的“黄天驼龙兵”一路向北冲杀,将沿途所见鲜卑人杀得尸横遍野。 后面的汉军主力则横向展开如一把巨大的梳子,跟在刘辩后方一路向北细细梳拢过去,将如鸟兽惊散溃逃的鲜卑人诛杀殆尽。 这一场追杀持续了三日三夜,汉军深入草原三百里,此次入侵汉境的十数万鲜卑空弦之士十不存一,原本即使在檀石槐之后一分为三亦为草原第一势力的鲜卑族骤衰至徘徊存亡边缘。 草原各族则从此敬畏大汉皇子刘辩如天人,提及其名可止小儿夜啼。 在极北冰原的那座黑色魔宫之内,白曾面沉如水地看着身前悬浮虚空的一面血色大旗,身周盘踞十一个俱呈上古之相的庞然大物。 这十一尊忽地同时抬手,用指尖的如钩利爪刺破心口,任由心头鲜血如喷溅而出,落在那面血色大旗上融入其中。 吞噬了这些的海量鲜血后,那大旗的表面忽地现出一尊影响,俨然便是被胡垆斩于刀下的檀石槐。 血光一闪,这尊从大旗中跳了出来,落在白曾身前,恢复了檀石槐的本相下拜道:“多谢主上赐属下重生!” 白曾摆手道:“你们这十二都天融合了本尊大兄留在蚩尤旗中的十二滴魔血,又与蚩尤旗合为一体,只要蚩尤旗不毁,便永无陨灭之危。不过每重生一次,自身与蚩尤旗都会有极大损耗。如此一来,本尊寄予厚望的‘十二都天大阵’要花费更多时间才能圆满了……” 第三百三十五章 扶余遣使,倭女为贽 北伐鲜卑一役,令刘辩威震天下,乃至有“不闻大汉天子,而皆知大汉皇子”的流言散播于民间。 但如此一来,雒阳朝中的刘宏对这嫡长子的心理及态度愈发微妙,虽连下诏书褒奖,实质性的东西却不见半分,更绝口不提召刘辩回京之事。 刘辩似也丝毫不明其中利害,只顾埋头治理先后经历黄巾之乱和鲜卑南侵而元气大伤的幽州之地。 虽然如今刘辩的头上没有任何明确的爵位和官职,但幽州的官员大都是他在两次平乱的过程中举荐任命,因而实质上已将整个幽州纳入掌握,而刘宏也似乎默认了这一点,即使幽州刺史一职暂时空缺,也未曾重新任命,这正方便了刘辩在幽州大展拳脚。 他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将先前灭张角时收降的十数万黄巾眷属老弱移来幽州安置。而后连下数道招贤令,凭着平复内忧外患的功业与名望招揽得无数文武贤才。 有了人口与人才,刘辩将学自胡垆的军政之道融会贯通后一条条颁布实施,原本满目疮痍的幽州在他的治理下迅速复苏。 这一天刘辩正在府中处理公务,忽有人来报说有扶余国使者求见。 刘辩闻言,眉头便是微微皱起。 扶余国位于幽州以东,国土约二千里,平素最是反复无常,每每见大汉边防稍有松懈,便要发兵寇略土地,杀掠百姓,但被大汉出兵教训一回,便又迅速谢罪称臣。 近年来大汉内乱不断,扶余国早又不打老实,不仅不再依属国之力朝贡,还多次遣小队人马骚扰边境,试探大汉虚实。 等到刘辩大破鲜卑扬威北地,扶余国立即收敛了爪牙做出恭顺之态,屡屡遣使者前来,卑辞厚币一再申明对大汉的忠诚不二。 刘辩原本看扶余国极不顺眼,打算借着其萌生复叛大汉之意为由,索性出兵吞灭其国,彻底消除东方边境这一祸患。 岂知扶余国如此乖觉,弄得他想发飙也没有了借口。 想着此次扶余国使者不过仍是送些礼物,说些讨好言辞,刘辩便心中生厌,但对方毕竟是一国之使,也没有拒之门外的道理,只得传令召其入见。 不多时,一个穿着大汉官服的中年男子虽侍者前来,在刘辨面前恭敬施礼,口称:“外臣夫古即见过殿下。” “贵使免礼。”刘辩安坐不动,待对方施礼后,先令人安排对方在旁落座,而后淡淡地道,“算起来,尉仇台国主这一年来已七次遣使,足见对大汉的一片殷殷赤诚之心。” 夫古即赔笑道:“殿下明见,敝国素来仰慕上国威仪,向有恭服之意。只是地处蛮荒,国民愚顽,总有不服教化的凶蛮野人触犯上国,却令我国主好生惶恐。此前我国主已下令将私下侵扰上国边境的凶徒尽数斩首,如今多次遣外臣前来,也是向殿下陈明其中原委,并请殿下宽恕国主治下不严的无心之罪。” “好一个‘治下不严’,好一个‘无心之罪’!” 刘辩哑然失笑。 “即使无心,有何来罪责?尉仇台国主之意孤已知晓,贵使回到扶余后可明示尉仇台国主,今后须小心约束国民,若再有一兵一卒侵我汉境,孤却不会再管尉仇台国主是‘无心’抑或‘有意’,必亲提大军前往,替他教化那些屡教不改的凶徒!” 夫古即额头渗出涔涔冷汗,急忙起身强挤出笑脸:“殿下之言,外臣一定转告国主,今后也必然不会再有此等事情发生。” 刘辩冷哼一声:“但愿如此。” 夫古即偷窥刘辩,见他脸色稍缓,又赔笑道:“此次外臣奉国主之名,送上一件特别的礼物给殿下。” 刘辩想着已经敲打过对方,送上门的好处却是不拿白不拿,反正将来自己要对扶余国用兵时,也不会因为收过对方的礼物便稍有留情,当即微微颔首表示同意。 夫古即大喜,急忙向外招手,当时便有两个身形壮硕的力士抬着一个巨大的箱子走了进来。 刘辩虽胡垆修行,武功已颇有造诣,凭着武者的敏锐感应,察觉这箱子中的礼物竟似是活物。 但这礼物能送到此处,必然经过严格的检验,因此他也不怕其中会有甚古怪,当时只饶有兴趣地看着。 夫古即上前,举手在箱子顶部轻拍了一掌,那箱子的顶部自动张开,四面的箱壁也各自展开,现出其中的那件特殊礼物。 一个白衣胜雪的娇小身躯柔弱无骨的在箱底的中心处蜷缩成一团,宛若一头惹人怜爱的小兽。 随着箱子展开,她似是大梦初醒般,慵懒地舒展开肢体,浑似发乎天然的动作,却将这具身躯的无限峰峦之胜完美地呈现在对面的刘辩眼中。 等到她缓缓抬头,现出一张宜喜宜嗔、倾国倾城的俏脸时,刘辩早不自觉地看得呆了。 一旁的夫古即看在眼里,心中窃喜的同时,也不仅深深代自家国主惋惜,为了保住江山,不得不将如此绝色拱手让人。 他向刘辩这边凑近了一些,笑道:“殿下,此女是我国商贾在倭国重金购得,回国后献于国主。但国主以为此等绝色佳丽,非殿下这等极尊贵者无福消受。故此令外臣进献于殿下尊前,唯望殿下由此能鉴察国主对大汉和殿下的诚敬之心。” 刘辩如今已到了十四岁,正是少年慕艾之时,骤见如此娇媚入骨的异性,一时间心驰神迷难以自持。 不过他终究虽胡垆修行多年,片刻失神之后,在听到夫古即说话时便即惊醒,再望向那女子时,目光已恢复了清明,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子向着刘辩盈盈一礼,开口以强调略有些古怪的中土汉语答道:“海外小邦、邪马台国王女卑弥呼,拜见大汉天国皇子殿下!” 此言一出,刘辩固是惊愕莫名,夫古即的脸色也变得极为难看,却是在霎时间已想明白自家是国主被人利用,做了被人渡河的筏子而不自知。 第三百三十六章 狐媚,封神 便在刘辩惊疑不定,夫古即气愤难平之际,胡垆忽地凭空出现。 在胡垆现身的同时,房间内的时间仿佛瞬间静止。 夫古即等人全部保持原本的神情姿态凝定在原地,思维停止,感官紧闭。 刘辩倒没有受此影响,急忙起身走到胡垆身边,施礼后唤一声:“义父!” 胡垆摆手令他站在身边,而后向着那自称“卑弥呼”的女子稽首道:“胡老板久违,怎有兴致来与贫道这孩儿玩笑?” “卑弥呼”冷哼一声,身形一阵模糊,再转为清晰时已模样大改:原本娇小的身躯更缩水至宛若稚女,身形却依然凹凸有致充满诱人风情;原本的一身如雪白衣变成红衫绿裙,露着大半截纤细白皙的玉腿;原本披散在身后的长发盘了起来,后脑戴着一个毛茸茸的狐狸脸头饰。 此刻站在胡垆面前的,赫然正是那位神秘的“宝青坊”主人胡媚儿。 如今胡垆的“天视地听”神通愈发神妙,不仅能洞幽烛微,亦能辨伪破幻,胡媚儿的幻形之术虽然玄妙神异,却也未能瞒过他的耳目。 此刻胡媚儿脸色极为难看,将脖子一扭,用后脑那张狐狸脸对着胡垆,一双兽瞳怒焰灼灼,两排利齿森森生寒,手中凭空多出那根常捏着的烟杆,如捏着一根棍棒般指点着胡垆嗔道: “你这小牛鼻子还好意思来问老身。你便如一根搅屎棍般,每到一方世界都要搞风搞雨弄得乱七八糟。上次便弄乱了老身祭炼‘三毒六欲迷神引’的大计,害得老身多跑了好几个世界才弥补回来。如今老身来这方世界要做些事情,竟又倒霉地遇到了你!” 看她这架势,分明是一言不合便要抡起烟杆来砸破胡垆的脑袋。 胡垆知道这位胡老板虽是异类狐妖,一身修为却高深莫测,只看当初她随意撕裂空间遁出那方世界的手段,怕是与自己师父相比也不差多少。 何况当初对方能代师父传信给自己,彼此最少也算熟人,认真论起来说不定还是自己长辈。 所以他就算被骂个狗血淋头,也只能带着一脸尴尬神色赔笑道:“贫道委实不知胡老板竟也来了此方世界,更不知无意之间竟有冒犯,还请胡老板千万海涵。” 胡媚儿不依不饶道:“老身才不管你是有心还是无意,总之是老身要谋划的事情再次坏在你手里。如今老身还是那句话问——你要认打还是认罚?” 胡垆忙道:“认罚,贫道认罚便是。胡老板有何吩咐但请示下,贫道必然竭尽全力完成。” 一旁的刘辩早看得呆了,实在不知道自己这位神通广大的义父为何如此畏惧这女子。 便在他肚里狐疑时,胡媚儿却稍稍消了些怒气,将头转了回来,两只明媚星眸盯在他的身上:“你既肯认罚,那倒也容易。有道是‘父债子还’,你既扰了老身的筹谋,便让你这义子帮老身做一件事情来弥补罢!” 胡垆一愣,随即心中暗叫不好,正要开口时,不妨刘辩已毫不犹豫地上前一步。 他当时便要施法阻拦,却感觉一道法力凭空生出,反而阻拦住自己施法,同时便听刘辩道:“我不知你与义父有何纠葛,但既是义父的事情,为人子者承担下来本也义不容辞。不管是什么事情,我都应下了!” “这傻小子!” 胡垆心中暗骂刘辩不知轻重,却又有些暖意生出。 胡媚儿也现出些嘉许之色,转头向胡垆笑道:“你这小牛鼻子收徒弟的眼光和教徒弟的本事却还不差,门下这些娃娃不仅皆是一方天地气运所钟的天选之材,更难得的是品性上佳尊师重道。” 胡垆收敛了笑容,正色道:“胡老板在我这孩儿身上有个谋算,还请明白示下。只要贫道父子力所能及,自然不会推辞。” 他说这话,却是表明会和刘辩共同承担一切,同时也暗示对方不可强人所难,毕竟如今的自己也是有背景有靠山的。 胡媚儿此刻却不着急了,将烟嘴送到樱唇便吸了一口,而后吐出一串散发异香的烟圈,才不紧不慢地悠然道:“小牛鼻子放心,老身处事最是公平,既然要让你这义子帮忙做事,也必定不吝惜好处——而且是天大的好处呢!” 胡垆不为所动:“究竟何事,请胡老板明言。” 胡媚儿道:“老身偶然得知一个消息,这一方世界的始皇嬴政有机缘堪破天地之秘,知道自己不过是无数世界中无数个嬴政中微不足道的其一,于是筹谋斩尽他我,令得诸天万界,唯一唯我,不是大罗而胜似大罗。 “但要自由往来诸天大小世界,必须有太乙真仙的修为境界,而这一方世界的嬴政并无修行方面的天赋,绝无证得太乙道果的机会。 “后来他在百般求索之下,竟寻到一个办法,于是召集方士抽取大秦气运炼制了一卷,欲抽取三百六十五位当世人杰、十万八千百战锐士的魂魄,封其为执掌天地运行、四时变化的周天神圣及列宿群星。 “待到众神归位,他再凭驱使众神将这一方世界祭炼成一艘‘巡天神舰’,以世界之力破开诸天壁垒自如穿梭,去寻找有‘他我’存在的世界。 “嬴政的构思堪称妙想天开,唯一的漏洞便是他自身难入修行之道而寿数有限,没有足够的时间来完成此事,于是才有了派人四处寻求不死药的故事。 “此后或是冥冥之中的天道干扰,又或是有人不愿世间出现一位不死皇者,总之是嬴政寻药无果抱憾而终,那也随嬴政藏入骊山皇陵之中,直到如今被老身取到手中。” 说到此处,她抬起左手,一个白玉为轴的黄绫帛卷凭空出现。 胡垆终于明白事情的原委,动容道:“胡老板要继续昔年嬴政未能完成的壮举,推动封神之事?” 胡媚儿手托笑道:“如今正值大争之世,英雄枭雄应运而生,勇将智士纷现如星,足可填满上的神位空缺,眼下只缺了一个执策封神之人……” 第三百三十七章 重铸神剑,“玄都”为名 胡垆先看了看身边的刘辩,而后转向胡媚儿苦笑问道:“封神之事非同小可,贫道这孩儿年轻识浅,胡老板何以唯独青睐于他?” 胡媚儿手托这一卷冷笑道:“此事要怪也只能怪你自己。乃嬴政聚天下气运所铸,故而只有身具帝王气运者方可驱动。 “如今大汉龙气溃散,天下潜龙分出。其中有一人为汉室宗亲,最易重新聚拢大汉溃散的气运,所以老身选定了他作为执策封神之人。 “岂知你这小牛鼻子用诡计害人,削了那人的气运,令他由龙化蛟,已不堪为老身所用。除了此人之外,其余刘氏子弟中,也便只有你这义子最成气候。” 胡垆一时张口结舌,当真未料到根由竟在自己身上。 胡媚儿看他磨磨蹭蹭总不肯落实此事,正色道:“小牛鼻子,你既然爱惜义子,便当为之计长远。这执策封神之事是劫数亦是机缘,只要渡过那重重生劫死难,这娃娃便可一跃而成此方世界主宰,便是太乙真仙进入此界亦要礼敬三分,不知多少人打破头也求不到这一线机缘!” 胡垆听对方将好处说得如此巨大,心中反而更加警惕,斟酌问道:“胡老板既是生意人,总不会做赔本买卖,如今拿出这等至宝造就贫道这孩儿,却不知在此事上所求为何?” 胡媚儿的神色忽地有些萧索:“老身别无他求,只希望这娃娃成为此方天地主宰后,能帮老身重聚已消散在天地间的一缕残魂。” 胡垆思虑再三,终于有了决定,抬手按在刘辨的肩头,微笑道:“此事的收益确是够大,为父便替你做主,咱们一起赌了这一局罢!” “孩儿亦是此意。”刘辨洒然一笑,“那可是一界之主的尊位,便是九死一生也值得去争一回了!” 说罢,他上前几步,在胡媚儿面前躬身抬起双手。 胡媚儿含笑赞许颔首,将那卷轻轻放在刘辩的手中。 “黄巾之乱后,群雄割据之势渐渐成形。不出数年,便是豪杰并起争鼎逐鹿的乱世。你这娃娃需要利用好这几年时间积蓄实力,到时才可挥师与天下豪杰争锋,并借机行斩将封神之事。不过这等事情,你这位义父该是行家里手,也无须老身置喙。倒是如今老身已借着‘卑弥呼’的身份一统倭国,将来若有需要,可将这一国的土地、人口、财富尽数赠你。” 刘辩急忙施礼拜谢。 胡媚儿又转向胡垆道:“本来以你这小牛鼻子的手段,帮你这义子横推当世不在话下,但这方世界还有一个极大的变数……” 胡垆当即明白对方未尽之意:“胡老板也知白曾?” 胡媚儿点了点头道:“此人得其兄蚩尤遗泽,便是老身也难测其底蕴的真正深浅。而且老身有些顾忌,不便亲自与人动手,此人最终还要由你来对付。” 胡垆心中一动,立即在脸上做出无比生动的失望神色,摇头道:“胡老板有所不知,贫道先前曾往北地与白曾小斗了一场,虽然靠着投机取巧占到些便宜,却自知实力不及这魔头多矣。方才贫道还庆幸有胡老板作为依仗,岂知……唉!” 胡媚儿啐道:“小牛鼻子少在老身面前玩这示弱卖惨的把戏!老身已说了自己最是公平,自然在皇帝不差饿兵——且将你用来摆那劳什子剑阵的几口破铜烂铁都拿出来!” 胡垆大喜,急忙将衣袖在身前一拂,“混虚”“冥灵”及“八景”共计十口宝剑一起出现,依“玄都八景剑阵”之势排列,剑尖朝下垂直悬浮。 胡媚儿举起烟杆,用在十口剑的剑身依次敲击,发出一串叮叮当当地悦耳铮鸣。 “你这十口剑都非凡品,其中蕴含空间与时间之力的两口剑尤称绝品。不过你用这十口剑布下的剑阵只是看去花里胡哨,实则力量分散华而不实,难以真正威胁到白曾那等强敌。老身便出力助你将这十口剑熔炼归一,将来与白曾放对时,你还是老老实实地抡剑与他对砍最好!” 说罢,她身后倏地飞出九条纯白无瑕的蓬松尾巴,在空中倒垂落下如一座囚笼般罩住十口宝剑。 洁白如雪的妖异火焰自九条尾巴上升起,霎时将十口宝剑淹没。 在刘辨的感官中,那火焰只出现了片刻便即消散,九条尾巴也缩回胡媚儿身后消失。 而胡垆则看出,在九条尾巴笼罩的空间中,时间的流速快过外界不知多少倍,外界只是片刻工夫,里面或已是沧海桑田之变。 此刻空中已只余下一口通体漆黑的宝剑,造型古朴至简陋,只有三尺六寸五分长、三指宽的剑身与一尺二寸长的扁圆剑柄构成,剑格、剑首、剑锷皆无。 也不待胡媚儿提醒,胡垆屈其右手的中指轻轻一弹,一滴如水银般粘稠的殷红血液从指尖飞出落在剑身之上,毫无阻碍地渗入剑身内部。 随即,接近剑柄的剑身处浮现两个朱红篆字——“玄都”。 得胡垆命名之后,这口古朴长剑轻轻震动,发出一声嗡嗡清鸣,鸣响中竟分明透出些喜悦的意味。 而后乌光一闪,长剑绕着胡垆团团旋飞数匝,状似欢快无比,而后往胡垆背上一落,剑身外凭空生出一个似是乌木质地的剑鞘,剑鞘上又生出杏黄丝带,在胡垆身前一缠一绕,捆扎得稳稳当当。 胡垆清晰地感受到背上长剑传来的情绪,竟是不愿被他收入葫芦空间,只要他随身佩戴。 他先反手在后背的剑鞘上轻拍了一拍以示抚慰,而后向胡媚儿施礼,做出豪气干云之态道:“胡老板放心,若白曾阻碍这封神之事,贫道虽然不才,也必与他周旋到底!” 见他终于松口,暗骂了这不见兔子不撒鹰的牛鼻子一句“狡猾”,没好气地道:“事情已经说明,你们父子两个自去用心做事,老身去了!” 说罢身影在胡垆父子面前凭空消失。 胡垆叮嘱了刘辩几句后也离开了。 知道此刻,这房间内凝定的时间重新流动起来。 夫古即等人恢复了意识即行动,记忆却都有了些微小的偏差,忘记了胡媚儿报出“卑弥呼”身份的事情,只记得自己来献上美女,而刘辩已收了这份礼物藏诸后宅。 第三百三十八章 风起雒阳天下乱, 火葬帝王汉祚衰 中平六年四月,年仅三十四岁的汉帝刘宏病入膏肓,生命垂危。 然而此刻的刘宏躺在榻上气息奄奄,身边竟只有一个容色憔悴的何皇后陪侍,整座寝宫冷冷清清,不见一个内侍宫女。 自年初病势愈来愈重,名医束手,药石罔效,刘宏便有意下诏令皇长子刘辩回京。 他尽管嬉玩荒唐半生,却绝非愚蠢之人。 先前默许朝内及宫廷中某些人对刘辩的排挤打压,令其滞留幽州数年不得返京,实因内心对这杰出得过分的儿子有些忌惮。 但近来病体沉重自知命不久矣,刘宏也清楚刘辩才是继承皇位的最好人选。 然而先前的有意纵容,到如今终于酿成恶果,最受刘宏信重的十常侍串通一气,百般拖延刘宏召回刘辩的诏书。 等到刘宏渐觉事情有些失控,秘召大将军何进入宫,打算命他率兵诛除十常侍,辅佐刘辩继位,却又被十常侍在宫中无处不在的眼线提前觉察,将计就计伏杀何进于刘宏寝宫之外。 此后十常侍矫诏宣布何进谋反被诛,与不知何时已勾结串通、率西凉精兵赶来雒阳的董卓联手,借口铲除何进党羽,大肆诛杀了一批朝臣。 董卓借机吞并了京师守军,其中便包括执金吾丁原的并州精兵及吕布这员勇冠当世的悍将,实力急剧膨胀,彻底掌控了雒阳城防。 十常侍则紧握禁军权柄,严密控制了宫廷。 刘宏与何氏这对原本至高无上的帝后,则被十常侍软禁在寝宫。 断了医药之后,刘宏本就沉重的病势急剧恶化,到此刻已至弥留之际。 他早已神志不清,口中只是喃喃轻唤身在远方的长子:“辩儿,辩儿……” 何皇后悲从中来,却只能伏在刘宏身侧哀哀痛哭。 蓦然间,一声轻叹传入耳中。 何皇后吃了一惊,急忙起身转头望去,却见一个神态雍容的青年道士站在身后不远处。 “你是……胡垆道人!” 何皇后一眼便认出来的正是当初受自己托付抚养儿子刘辩、待刘辩回宫后便飘然无踪的“葫芦观”主人,登时又惊又喜。 胡垆先向何皇后含笑稽首,而后抬手向榻上的刘宏隔空虚按一掌,掌心处发出一声隐隐雷鸣。 他“归藏八印”中的“生死印”应震卦雷相,雷霆同时蕴含毁灭之力与造化之机。 在他在一掌之下,刘宏体内残余的生机尽被催发出来,目中登时焕发神采,神智亦恢复清明。 “陛下!” 何皇后大喜,急忙上前向刘宏说明胡垆身份。 胡垆却不等刘宏开口,抢先道:“陛下见谅,贫道虽有些手段,却并无回天之力,如今只能令陛下清醒一时三刻。” 刘宏神色微变,旋即归于平静,有些吃力地叹息道:“人力有时而穷,原是朕不该心存奢望。能有这一时三刻交代一些事情,已是难得了。” 胡垆颔首道:“陛下请讲。” 刘宏道:“等朕去后,那些人应该会拥立协儿继位,毕竟他年岁尚幼,算是容易掌控的傀儡。他们手中有传国玉玺,协儿的皇位在大义上无可撼动。稍后道长可以带皇后出宫与辩儿相见,皇后身上有朕前几天写下、封辩儿为燕王的血诏。如此辩儿该有足够的名分保守幽州,待将来时机到时再重整大汉江山。” “燕王……”胡垆略作思忖,拱手道,“陛下思虑周全,贫道必定护送皇后安全见到燕王。” 便在此时,殿外忽地传来惊天喊杀之声。 刘宏与何皇后一起变色。 胡垆微笑道:“两位不必担心,此是董卓不满十常侍把持宫禁,联合朝中一些文武入宫锄奸。” 刘宏惨笑道:“他们自身也非忠正之臣,又谈何锄奸?不过此时宫中大乱,倒正方便道长救皇后脱身。” 何皇后悲呼:“陛下!” 尽管近年来刘宏沉迷酒色玩了,彼此的夫妻之情早已淡薄,此刻见他在临终之际如此顾全自己,也不由心中感动继而悲从中来。 胡垆却不再耽搁,道一声“贫道遵旨”,便抬手一招,将何皇后收入碧玉葫芦之内。 刘宏面现欣慰之色,又道:“朕不愿死后再早乱贼凌辱,还请道长出手将此寝宫焚毁罢!” 胡垆看着这位昏聩一生,只在最后表现出一些帝皇智慧与尊严的荒唐天子,蓦然张口喷出一条红艳艳火龙,霎时间将整座寝宫化为火海。 随后胡垆身形凭空消失,刘宏则在炽烈火焰中神态安详地闭上双目。 等到有人发现火起,怀着各种目的前来抢救时,却发现这火焰大有古怪,泼水不熄、扑之欲燃,在赔上几条性命和更多焦头烂额的伤者后,只能眼睁睁看着火焰将这座寝宫烧成一地难辨人与物的残烬余灰。 此时董卓已率兵杀尽十常侍及其党羽,得知刘宏与何皇后葬身火海,自是顺势将这口黑锅扣在已经无法辩解的十常侍身上,再颠倒一下事情的先后,宣称是他们弑杀帝后,自己则是为国锄奸为帝后复仇的正义使者。 此后,已独揽雒阳大权的董卓凭一份先帝生前留下的诏书,拥立陈留王刘协即皇帝位。 刘协登基后,转头便加封董卓为相国,总揽天下军政。又效法前汉萧何故事,准其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 董卓掌权之初,倒也展现出几分英明气象,用尽或软或硬地诸般手段,擢拔许多当世名流高士入朝任用,收得一时之望。 但等到后来渐渐发觉自己礼敬的这些高门名士始终不肯真心有效,反而用各种明暗手段处处掣肘,令他堂堂大汉相国的政令难出雒阳,又时时觊觎密谋,试图将他从相国高位打落尘埃,董卓终于扯下礼贤敬士的伪装,现出沙场屠夫的狰狞本相。 董卓纳谋主李儒之策,故意露出破绽与人可乘之机,诱使越骑校尉伍孚等人设伏谋刺,他却又预先设伏将伍孚等人一网打尽,更借此事大肆诛连,在雒阳城杀个人头滚滚,鲜血将洛水尽都染赤。 经此一事,满朝王公文武噤若寒蝉,自觉充当起董卓摆在朝堂上的吉祥物,再无人敢出一言违拗董卓。 董卓自觉大权在握,便愈发骄横恣肆,竟至夜宿龙床,玷辱宫女。又为炫耀武功而放纵军士杀戮良民、劫掠妇女,每每马悬人头、车载妇女财物而归,宣扬破贼杀敌大胜。 种种倒行逆施,令天下人敢怒而不敢言,有壮志野心之枭雄豪杰,皆暗中筹谋蓄势,静待以讨董之名而乘势崛起的时机。 值此山雨欲来风满楼之时,忽有朝廷使者前来幽州,自称带来先帝遗诏,要皇子刘辩接旨。 第三百三十九章 诛奸,讨董 幽州刺史部治所蓟县,刘辩府邸。 曾经的小黄门、如今因见机投靠了董卓的中常侍左丰手捧诏书昂然站在刘辩面前,看着这位曾经为卢植出头将自己杖责后驱逐回雒阳的皇子,心中满是大仇将报的快意。 “先帝的遗诏在此,殿下还不领旨谢恩?” 见着阉人满脸都是幸灾乐祸的笑意,在场的刘辩手下文武俱都愤怒,暴躁如张飞者已手按剑柄举步欲前,却被身边的关羽一把扯住。 刘辩的脸上一片平静,丝毫看不出喜怒,沉默片刻后突兀问道:“这份勒令孤自尽的诏书,是董卓那老贼的主意,还是孤那位好弟弟的手笔?” 左丰面色陡变,厉声道:“殿下如此说,是否打算背上不忠不孝之名而抗旨不遵?” 虽然如今的刘辩还只有十七岁年纪,但阅历见识都已不少,又经胡垆教导多年,心思敏锐灵动,察言观色之下,心中已有了答案,当时冷哼道:“看来他是要做诛杀手足的秦二世,只可惜孤却非愚忠愚孝的公子扶苏。” 说话的同时,一把抓过左丰手中的诏书,双手一团一分,已将诏书扯作粉碎。 左丰大惊后退,脸色也瞬间变白,结结巴巴地道:“殿下如此狂悖无礼,莫非不惧天下口诛笔伐?” 刘辩冷笑道:“区区一份伪诏,也想迫孤就范?何况孤这里却有一份真正的先帝遗诏,天下人自能明辨是非真假!” 说罢,转身向着后面拱手道:“有请母后!” 话音方落,一身缟素的何皇后已有四名侍女陪同着从屏风后转出,在堂上居中而坐。 看到一个本应早已葬身火海的人活生生出现在面前,左丰骇得魂不附体,嘴唇颤抖几次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已经该改称“太后”的何氏面如寒霜,双目含恨盯着左丰,怒骂道:“哀家手中有先帝以鲜血所书诏书,明旨加封我儿刘辩为燕王,幽州之地尽为封邑。你们这般奴才的富贵皆先帝及哀家所赐,怎敢那黑心小贼勾结来加害我儿?” 左丰终于回过神来,急忙匍匐在地仓皇叫道:“太后饶命,奴婢是身不由己……” 何太后哪里肯再听他狡辩,冷然道:“皇儿,速速处置了这奴婢,省得污了哀家耳目!” 刘辩微笑躬身:“儿臣谨遵母后懿旨。” 随即转身换了一副冷厉神色,喝道:“来人,速将此贼推出斩首!” 当时便有一群如狼似虎的卫士上前,如鹰拿燕雀般擒了左丰拖出,霎时间转回奉上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刘辩又道:“着此贼的随从将首级带回雒阳,交给那位皇帝陛下,告知他好生守住我刘家的江山!” 言外之意,却是自己终有一日会将对方窃据的江山拿回来。 借着这次机会,刘辩正式向天下宣告了何太后依然在世、自己获封燕王合法占据幽州的消息,并名正言顺地开府建牙,大封手下文武,又借势再次张榜招贤。 天下有识之士心中自有分判,皆以为刘辩虽以王爵行世,却是大汉正朔嫡脉。何况刘辩先有平黄巾、破鲜卑的伟业丰功,近年在幽州又开疆拓土,令乌桓、扶余、高句丽皆自愿归附,听说远在海外的倭国也因仰慕其威名而遣使表达恭服之意。如此气象,分明是一位不逊开国高祖与中兴光武的雄主明君,不及早投效还更待何时? 于是,不仅与幽州相邻的并州、冀州、青州等北地州郡的贤才纷纷来投如过江之鲫,便是南方的荆州、扬州乃至益州也有人慕名而来。 不到一年,刘辩手中虽只有幽州一州之地,帐下却云集了当今天下十之三四的英才,声威之着,一时无两。 转过年来,假意投靠董卓的曹操谋刺董卓不成逃回故乡陈留,得孝廉卫弘倾尽家财助其招募义兵,矫诏发檄文号召天下英雄共讨董卓,其文曰: “董卓欺天罔地,灭国弑君;秽乱宫禁,残害生灵;狼戾不仁,罪恶充积!今奉先帝密诏,大集义兵,誓欲扫清华夏,剿戮群凶。望兴义师,共泄公愤;扶持王室,拯救黎民。檄文到日,可速奉行!” 在檄文发出后,曹操却又亲笔写下一封书信,遣专人往幽州求见刘辩,备言自己忠心汉室一意讨贼,恳请燕王殿下亲来主持讨逆大计。 檄文发布之后,已借黄巾之乱割据一方的各镇诸侯纷纷起兵响应,连曹操本人在内,又有袁绍、袁术、韩馥、孔融等十七镇诸侯。 数十万人马各自安营,军营连绵二百余里,声势极为浩大。 十七路诸侯在大帐汇集议事,河内太守王匡言说群龙无首不吉,提议公推一位盟主筹划指挥,使十七路人马号令如一,以便进兵破贼。 众人都深以为然,当时各自提出心仪人选。其中渤海太守袁绍官职虽不算最高,却出身四世三公之家,在场的十七路诸侯倒有大半是袁家门生故吏。袁绍本人又素有豪杰之风,名声远在其异母弟南阳太守袁术之上,因此轻易获得最多人的支持。 眼见得你一言我一语便要定下盟主人选,原本虽与袁绍交好却始终一言不发的曹操终于开口:“依某愚见,推选盟主之事不妨暂缓,先前某曾使人往幽州下书,请燕王殿下出兵共襄盛举……” 此言一出,众人立时噤声,袁绍虽竭力控制,脸上的神色还是不免有些难堪。 草草结束了此次集会之后,袁绍回到自己的军营,再也按捺不住地发作出来,遥指曹操军营骂他罔顾袁氏恩义及彼此的朋友之情。 谋士郭图则委婉进言道:“明公,世人皆知雒阳那位陛下是名正而言不顺。于情于理,皇位都该归属幽州那位。只要幽州那位还在,即使雒阳那位也不过能在大义名分上勉强与之抗衡,其他人绝无可能跃居其上。所以,明公此次若拿到盟主之位,反而不见得是好事。” 袁绍也逐渐冷静下来,转向郭图询问应对之策。 郭图笑道:“盟主是名位亦是责任。幽州那位若接下这盟主之位,便该自觉充当讨伐董卓的主力,届时明公便可坐山观虎斗,静待化龙腾飞之机了。” 第三百四十章 蟠龙棍落无生路,封神策开有客来 转过天来,刘辩果然率三万幽州精兵前来,提前使人通报了各路诸侯。 如今刘辩在名位上也仅稍次汉帝刘协半筹,不管诸侯们心中是如何想法,既然打出奉汉讨贼的旗号,面子上总要做足样子,当时一起出营十里相迎。 此次刘辩以黄忠统领中军,新进投效的冀州名士沮授、田丰参赞军机,关羽、张飞、赵云、黄叙四将随行,已收服效忠的右北平郡太守公孙瓒率三千白马义从为先锋。 众诸侯先见到的是当前开路的公孙瓒,彼此身份相当,免不得先见礼寒暄一番。 但如此一来,他们与刘辩手下一员将领尚平礼相见,无形中已自觉将位置放在刘辩之下。 等到刘辩中军到来,公孙瓒执下属之礼上前相见,众诸侯或欣然或不满,也都来到刘辩面前恭谨施礼。 刘辩倒也没有表现出甚倨傲之态,急忙从骑乘的白虎背上跳下,很是谦恭地与众诸侯一一相见,彼此虽都只做三言两语的交流,却能将此人出身功绩如数家珍道来,并据此褒奖慰问一番,予人如沐春风之感。 见礼已毕,刘辩与众诸侯兵合一处将打一家。 曹操作为此次讨董之事的倡导者,占了个东道主的名分,当时命人设宴为刘辩接风。 宴席之上,曹操先举杯向众人致意,而后朗声道:“燕王殿下为先帝嫡长子,名位之尊无出其右,以某之见,我等该请殿下全权主持讨董大事,未知诸位意下如何?” 众诸侯稍稍冷场片刻,冀州刺史韩馥首先起身附和:“孟德之言甚是,某愿唯燕王殿下马首是瞻!” 他虽是袁氏故吏,但作为幽州近邻,最能感受到刘辩的厉害。仅看自己治下的许多文武英才纷纷前往幽州投效,便知冀州人心向背。若不主动投效,只恐对方一言之下,冀州之地便要易主。 有了曹操和韩馥这两个榜样,本就心存汉室的孔融、陶谦等人随后起身附和,表示尊奉刘辩之意。 余下的袁绍等人见大势如此,便也暂时按捺下那点心思,随后表示了愿受刘辩节制调度。 次日,刘辩先登台祭天,与众诸侯歃血立誓,坐稳了联军之主的位置。随后便接纳了曹操的建议,以素有“江东猛虎”之称的孙坚为先行,袁术为后应督运粮草,发兵抢占汜水关。 数日之后,刘辩率诸侯联军兵临汜水关下,听到的却是董卓手下大将华雄先斩杀意图强攻偷袭汜水关的济北相鲍信之弟鲍忠,又夜袭大败因军中缺粮而士气低迷的孙坚。 如此出师不利,众诸侯的脸色都有些难看,只有刘辩神色如常,按部就班地吩咐大军就地安营。 营地堪堪扎下,便有人入帐来报,说华雄率三千西凉铁骑堵在营门外,口口声声要各路诸侯马前授首。 众诸侯个个大怒,只是上有刘辩主事,也不便轻举妄动,当时都注目看着刘辩如何处置。 刘辩哑然失笑,环顾众人道:“不想这华雄竟如此凶顽?便请大家随孤一起到阵前,看一看这位西凉猛将的武艺。” 随即众人各自披挂,点五千精兵出营列阵,刘辩胯下骑乘黑纹白虎,鞍桥横担亮银蟠龙棍,举目向对面望去,一眼便看到阵前一员身形雄壮、面容狞恶的骑青鬃马、提合扇板门刀的大将。 那边的华雄早看到诸侯联军出兵,当时将大刀高举斜指苍穹,厉声喝道:“某乃董相国麾下大将华雄,尔等叛国逆贼,可速来马前受死!” 刘辩尚未开口,先前因短缺孙坚粮草而至其兵败,被刘辩严词申斥的袁术要争回颜面,抢先向刘辩举荐部下骁将俞涉。 刘辩就势勉励几句,准其所请。 俞涉跃马挺枪上阵,结果只三合便被华雄斩于刀下。 韩馥要讨好刘辩,有些替他挽回颜面,当即推出麾下上将潘凤。 潘凤的一柄大斧倒也有几分勇力,只可惜仍差华雄太多,勉强支撑了五合,又被华雄一刀挥为两段。 众诸侯无论是否精通武艺,眼力总是有的,此刻都看出华雄的武艺只怕已入了武圣之境,自知手下无人堪敌此人,一时间个个噤声。 刘辩顾盼左右,微笑问道:“诸位观此将如何?” 袁绍轻咳一声,有些尴尬地道:“殿下,此诚悍勇之将,只可惜我麾下……” 刘辩却陡然发一声长笑打断袁绍的话,吐气扬声全军皆闻:“以孤观来,此将不过插标卖首之辈!” 话音未落,他坐下白虎已疾如闪电飞掠而出直奔华雄,鞍桥的蟠龙棍也倏地落在右手反背于身后。 华雄早听闻燕王刘辩之名,又凭着这头天下无双的坐骑确认其身份,当时不惊反喜。 须知董卓已将这位先帝嫡子视为最大的威胁,今日他主动送到面前,若能将其斩于刀下,这桩功劳强似斩十个诸侯一百个敌将! 当时华雄抖擞精神,跃马舞刀迎向刘辩。 眼见得对方迎面冲来,刘辩轻轻摇动肩背,全身骨节发出一串轻微的噼啪声响,经胡垆教导多年已稳稳踏入武圣之境的修为毫无保留地运转起来,所有力量尽都灌注于双臂之内。 “阿白,跳!” 随着刘辩发出的指令,那头凶猛白虎随之发出一声震天咆哮,四爪发力凌空飞跃,充满力量美感的矫健躯体斜向上方跃起六七丈高度,横跨二十余步距离。 在白虎跃至顶点的瞬间,刘辩左手也握在蟠龙棍上,以“朝天一炷香”之式高举过顶。 随着白虎的庞大的身躯在空中划过一条极具美感的弧线,向着迎面冲来的华雄落下,刘辩的蟠龙棍用一式“霹雳震顶”,挟山岳之力当头砸落。 华雄见这人骑合一的一击来得凶恶无比,手中的大刀已顾不上攻击,先双手平端,以“横架金梁”之式向上格挡。 一声金铁交鸣的大响震耳欲聋,一圈圈无形气浪以两人为中心向外扩张,将方圆十丈之内的泥土刮去尺余厚的一层。 刘辩骑乘的白虎矫捷无比地在虚空折向翻腾,稳稳在落在华雄对面。 华雄战马的四蹄已如钉子般深深扎入地下,本人则如木雕泥塑般保持着举刀招架的姿态,高举刀杆已弯曲如弓的大刀纹丝不动。 刘辩右手提棍,左手从怀中取出那一卷,遥向华雄晃了一晃。 随即华雄与所乘战马同时瘫软如泥倒在地上,却是都在刘辩那石破天惊的一棍下骨骼尽碎,脏腑如糜,此刻已是两团皮囊包裹的烂肉。 在华雄倒地的瞬间,一道常人肉眼难见的白光从他顶门飞出,投入刘辩手中的内。 须刘辩这执策封神之人亲自开启,而华雄便是刘辩经胡垆指点后选定的开策封神第一人。 第三百四十一章 帝心,魔影 雒阳,皇宫。 “废物!都是废物!” 年仅十岁的汉帝刘协如木雕的傀儡般端端正正高坐在上方,心中却无能狂怒地连连暗骂。 方才一名当值的小黄门不顾一切闯入正举行朝会的温德殿,神色仓皇地向大模大样安坐在刘协下首的董卓禀报了燕王刘辩阵斩华雄,率诸侯联军轻取汜水关,而后大军向西挺近,兵锋直指雒阳。 骤闻此事,董卓固是大惊失色,刘协更是又怒又怕。 他尽管恨极了这骄横专权的凶残武夫,却也知道如今只有依赖此人才能保住自己这原本毫无期望、后来却宛如天降横财般落在自己头上的皇位。 此刻听到董卓损兵折将又丢失汜水险关,刘协在愤怒董卓及其兵将无能的同时,想到即将面对那位自己曾无比崇敬仰慕的兄长,不免心惊胆战坐卧不宁。 此刻董卓急忙向群臣问计,但朝中文武大都各有心思,纵有计策也不肯说出。最终仍是董卓的智囊李儒献上两条计策。 一是说如今袁绍、袁术兄弟俱为叛军骨干,其叔父袁隗则在朝中官任太傅。倘或他们叔侄里应外合,其祸非效,首当绝此后患。 二是叛军势大,必须由董卓亲率大军往距雒阳五十里的虎牢关险隘把守,而是临阵相机破敌。 董卓深以为然,当即也懒得请示刘协,便唤人将文官朝列中早已面如土色的袁隗推至午门斩首,又遣心腹西凉将领李催、郭汜领兵五百,将袁隗一家不分老幼尽皆诛绝,而后领本部人马五万先行赶往虎牢关,一则巩固关防,一则将袁隗首级在关前号令。 诸事安排停当,他不管刘协和百官面色如何心中怎想,径自宣布散朝,而后去整点手下人马,共得十五万雄兵,又带了李儒随行参赞军机,吕布、樊稠、张济在帐前听用,大军离了雒阳,浩浩荡荡赶往虎牢关。 再说刘协下朝回到后宫寝殿之内,先严词勒令所有内侍宫女远远退开不许接近,而后发疯似地将殿内能够搬动的物事尽都摔碎。 但他毕竟年幼体弱,只发泄了片刻便累得全身脱力,只能仰面瘫倒在地上双目流泪,嘴里喃喃地反复骂着:“奸贼、逆贼……” 蓦然间,一阵清风吹入寝殿,化作一人站在地上,黑衣如夜,白发如雪,面冷如冰,目利如剑,正是本该潜隐北极冰原的大魔头白曾。 “来人,有……”刘协陡然变色,急忙张口呼叫。 白曾俯视刘辩,目光轻蔑如视蝼蚁,淡然道:“本座已施法禁绝内外声息,你便是喊破嗓子,也不会有人听到。” 尽管只有十岁,但刘协能在母亲被何皇后毒杀后的数年里保全性命,除了董太后的庇护,也因为在生死边缘锻炼出远超年龄的心性与心机。 在本能的惶恐之后,他便想明白如此人物若要加害自己,原也用不着与自己啰嗦,甚至不必现身相见,因此很快便恢复了镇定,勉力拖着乏力的身体站起来拱手道:“不知先生是何方高人?此来是否有以教朕?” 白曾微微颔首,目光中稍稍现出点赞许,话语仍清冷平静不含一丝情感波动:“本座白曾,此来有一件事要提醒你——你可知那燕王刘辩本该是少年早夭的命相,能有如今的成就造化,只因有人暗施手段为他逆天改命。” “难道是那胡垆道人?” 刘协先是一呆,随即想到宫中听到的一些传闻,心中登时生出无穷恨意,只觉自己如今的种种窘境,皆是这多事的道人所致。 白曾道:“你也不必怨责那胡垆道人,纵使没有他插手,刘辩延续了原来的命数,你也不见得好到哪里?” 刘协愕然,随即追问道:“还请先生明示,朕原本会是怎样结局?” 白曾盯着他道:“若依本来命数,你一生都受权臣掌控,身不由己,甚至连妻儿都不能保全,最后虽纳了权臣之女,却仍不得不将皇位禅让于人,汉室四百年基业,亡于你手!” “这……这怎么可能……” 刘协面色苍白,欲待不信,却又知对方没有欺骗自己的必要。 茫然无措之际,他心中忽地灵机一动,急忙向对面的白曾拜倒下去,恳求道:“请白先生指点迷津,朕……我亦愿礼敬先生如师如父!” 白曾终于稍露笑意:“你这小子倒也聪明,不过本座平生不收弟子,师徒父子之言再也休提。那胡垆道人是本座对头,本座此来只为借你之手与他做过一场。” 说到此处,他摊开右手,掌心上方凭空多了一面高不过尺半的血色旗幡,旗面上有一尊尊微型的狰狞虚影时隐时现。 “此蚩尤旗为上古魔神蚩尤之物,内蕴毁天灭地的无俦魔力及蚩尤生前的部分记忆。你若肯做此旗宿主,不仅可以在极短的时间内获得匹敌元神修士的神通伟力,还有机会领悟蚩尤的武道、法术、兵法等智慧经验。” 刘协望着那面无风自动、烈烈招摇的血色旗幡,咽了一口唾沫后问道:“朕若做了此旗的宿主,需要付出什么?” “你有这般觉悟最好。”白曾道,“本座并非善男信女,自然不会平白送好处与人。若你作了蚩尤旗的宿主,则将来阳寿尽时,魂魄不能再入轮回,而是连同生前获得的所有力量反哺蚩尤旗。” 刘协面上阴晴不定,心中天人交战,最后咬着压根道:“但荣生前名,何忧身后事,朕答应了!” 白曾也早料到对方的选择,心念一动,那面蚩尤旗化作一道血光飞去,没入了刘协的眉心。 数日后,董卓大军来至虎牢关。他自领凉州兵驻守关内,却令吕布率三万并州兵在关前驻扎。 随后诸侯联军也到虎牢关前,袁绍也袁术已得知叔父全家遇害消息,一起到刘辩面前大哭,恳请刘辩立即出兵破关,拿下董卓千刀万剐。 刘辩知他二人这场哭戏半真半假,其中也有迫自己出兵强攻虎牢险关损耗实力的图谋。 但他心中亦有自己的谋算,当时顺势慨然应承下来,随即点了自己的三万幽州兵出营,众诸侯则只带了部将亲卫随行。 得知诸侯动作,那边的吕布冷笑一声“等不及送死麽?”随即只带了三千并州狼骑出营出战。 第三百四十二章 吕布神勇?群英轮之! “温侯吕凤先在此,尔等叛逆谁人敢来一战!” 两军阵前,吕布完全无视双方十倍的兵力差距,骑乘赤兔马来回驱驰,高举方天戟厉声搦战,俨然视十八路诸侯皆为草芥,气焰嚣张至极。 若是大军交锋,诸侯中某些人很是乐得刘辩的幽州兵顶上去,借此削其实力。 但此刻是吕布单人独马在阵前挑战,便不免有人生出效法刘辩汜水关斩华雄故事,借吕布的首级扬自己威名。 首先跳出来的是河内太守王匡,向刘辩举荐自己部将方悦去擒杀吕布以镇军威。 刘辩暗笑此人想捡便宜却撞正铁板,面上却不说破,从善如流地准其所请。 当时方悦跃马挺枪直取吕布。 吕布见诸侯派将来战,勒住赤兔马伫立原地,方天画戟斜垂在一侧,就那般眼睁睁看着方悦马如疾风枪如闪电,迅疾无比地刺向自己咽喉。 直到锋锐尖利的枪锋已到近前,他那柄方天画戟蓦地一闪,携着无可匹敌的巨力与无与伦比的高速向上反撩。 画戟一侧的月牙形辅刃上飞出一道放大了无数倍的半透明气刃,将方悦连人带马均匀地一分为二向左右倒下,人与马的鲜血与脏器洒落满地,场景惨烈无比。 对面的众诸侯震惊过后,终究还是有人不死心,有上党太守张扬向刘辩举荐部将穆顺。 穆顺眼见得方悦惨死在先,心中不免忐忑不安,但迫于自家主公之令,也只得硬着头皮催马出阵。 吕布看出他早未战先怯,带着十二分的鄙视和不屑探戟一刺,戟锋从穆顺战马颈项刺入又对穿而过,余势不衰刺入马背上的穆顺的小腹。 不等穆顺这一人一马惨叫出声,吕布执戟的单臂骤然发力一挑,竟将穆顺连人带马挑飞至十数丈的高空,而后轰然落地摔得骨断筋折五脏俱裂。 两将先后身亡时,魂魄都从尸体中飞出,化作一线流光落入刘辩随身收藏的内。 至此众诸侯终于看明白吕布竟是一位比华雄更猛的悍将,有些小心思的都绝了念想,老老实实地在阵中做起看客。 倒是北海太守孔融这位端方君子担心刘辩仍如先前在汜水关时一般,以千金之躯出阵轻身犯险,主动提出令自己部下的北海第一猛将武安国出阵。 刘辩含笑摆手拒绝,转头对身边的几位幽州将领道:“吕布诚然骁勇非常,但我幽州岂无大将,诸位谁先上场和他玩几手?” 张飞这莽撞人却是粗中有细,众人才要开口,他已先催马出阵,而后在声如霹雳大喝道:“殿下,且看俺张翼德取这三姓家奴首级!” 吕布被一句“三姓家奴”骂得双目充血、七窍生烟,暴喝道:“匹夫安敢如此辱我!” 首次摧赤兔马迎上主动出击,方天画戟如九天而落的灭世雷霆当头劈落。 张飞摆丈八蛇矛急架相还。 二人枪戟并举,马打盘桓,在阵前激战五十余合。 众诸侯至此方知刘辩手下竟还有如此勇武之将,一时各个心思复杂难言。 刘辩的狡猾腹黑与胡垆如出一辙,眼见得张飞已稍处下风,眼珠一转便有主张,笑道:“所谓‘独乐了不如众乐乐’,吕布这等罕见的对手,却不能让翼德独享,哪一位上阵将他换下来?” “我来!” 一旁黄叙仗着年纪最幼,又与刘辩义结金兰,学着张飞的样子抢先催马出阵。 刘辩知道黄叙如今虽也有了武圣级的实力,但在身边这一群猛将中是最弱的一个,担心他有个闪失,便向赵云道:“请大哥替三弟掠阵。” 赵云答应一声,催马上前跟在黄叙身后。 黄叙到了阵前,见张飞与吕布激斗正酣,知道他平生最敬重刘辩这擢拔他于微末的主公,便抬出刘辩的名号唤道:“翼德大哥,殿下唤你回去呢!” 张飞听得一个“殿下”,虽仍是战意如狂,却仍虚晃一矛摆脱吕布,向黄叙叮嘱一声“多加小心”,拨转马头返回本阵。 “南阳黄叙在此,三姓家奴受死!” 黄叙用一声呵斥刺激得吕布怒上加怒,一口凤嘴大刀与吕布的方天画戟搅成一团。 黄叙的功力虽不及张飞,但家传的“沉沙刀法”深得流水绵延不绝,柔胜刚强妙理,竟也支撑到五十合之后才露出败象。 在后面掠阵的赵云见状,催动白龙马上前,扬龙胆亮银枪接住吕布攻向黄叙的一戟,喝道:“三弟且回,待愚兄来会一会吕布!” 黄叙知道自己已经尽力,再打只是献丑,当即拨马回转,让出战场。 赵云收枪在马上抱拳施礼:“温侯果然神勇,在下常山赵云,特来阵前讨教。” 虽然此将温文有礼,但想到他与前面两人是一伙,吕布也不会有好声气,喝道:“啰嗦什么,要战便战!” 喝声中,画戟攻势如潮。 赵云用出自创的“七探盘蛇枪”,枪势如绵里藏针,守中有攻。守势绵密,风雨不透;攻势奇诡,防不胜防。 此刻后方的各路诸侯在一惊再惊之下早已惊到麻木,瞪大眼睛看着第三场大战呆若木鸡。 二人这一战只打到七十合开外,双方的人与马都现出疲态,看似未分胜负,赵云却只自己以生力之军斗久战之师,平手便是败阵。 刘辩此刻连面子上的功夫也懒得做了,尽显学自胡垆的腹黑本色:“云长出阵,就用你最强一刀,将吕布的锐气给孤彻底打掉!” “喏!” 关羽虽然孤高傲绝,却并非头铁的憨憨,在已经看清如今的吕布实力稳胜自己一筹后,便也不排斥这般捡便宜的打法,答应一声跃马而出直奔战场。 “子龙且退,关某来也!” 喝声中,关羽右手握刀柄,将青龙偃月刀倒拖在身后,刀头随战马奔驰在地上划出一道笔直的沟壑。 在赵云知机闪避回转,吕布尚喘息未定之际,关羽的战马将速度提升至极限冲到近前,舌绽春雷发一声暴喝:“看刀!” 他右手发力将八十二斤重的青龙偃月刀在头顶抡了一圈,已提升至巅峰的精气神都随着抡出的这个圈子收束凝聚于刀中,随即左手也握在刀柄之上,双臂发力向着吕布斩出蕴含全心全灵之力的一刀。 此刀名为“倾城”,是关羽将六十四式“春秋刀法”化繁为简、返璞归真而得的一式杀手绝招! 吕布心头战栗,清晰地感应到这一刀中蕴含着足以威胁到自己性命的恐怖力量,勉强振奋精神尽鼓余勇,也是罕有地没有以攻代守而全用守势,横画戟向上招架。 一声高亢的金铁交鸣刺痛了所有人的耳膜,两匹战马被刀戟相撞的巨力反震,一起向后退出七八丈距离,马蹄在地面犁出深沟。 关羽只觉体内贼去楼空,手足酸软无力,急忙拨转马头奔回本阵。 那匹战马才到阵中,便发一声悲鸣瘫软在地,口鼻中喷出触目惊心的血沫,转眼间寂然不动,竟是被活生生震死。 阵前的吕布则是脸色惨白,气息粗重如牛,手足不受控制地轻轻颤抖,显然精力也到了极限。 刘辩毫不迟疑地向身边的黄忠道:“请老师出手,将吕布最后的一点力气磨掉!” 在说话的同时,他深深地佩服义父胡垆的先见之明,预先便交代好对付吕布的战略:“吕布之勇冠绝天下,若阵前相遇不必客气,或一拥而上群殴他,或车轮大战耗死他!” 第三百四十三章 三千狼骑,一棒破之 黄忠上次被檀石槐重伤,经胡垆施以妙手调治复原后,因祸得福实力不降反升,已隐隐触摸到武圣之上另一层境界的壁垒。 方才他在阵中看得清楚,比自己年轻十多岁的吕布竟也达到了相同的境界,若非刘辩用了车轮战法,这边除自己之外实无一人能做此人对手。 错非身在战场,黄忠是定要与这难得的对手公平一战,以求在最激烈的战斗中触发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灵机。 然而此刻一切自然另当别论,两军作战本就讲究兵不厌诈,无所不用其极才是兵家至理! 带着一点错失旗鼓相当对手的遗憾,黄忠催马越阵而出,马速不徐不疾,一口古月象鼻刀反背在身后,人未至,一缕玄妙气机已牢牢锁定人困马乏的吕布。 吕布凭微妙的气机感应,确定对面出战的中年将领修为竟足以与自己比肩,登时在心中大骂众诸侯无耻,明明有此等高手,却不早早派出来与自己公平一战,而是用此等卑劣手段乘人之危。 “南阳黄忠在此,吕布受死罢!” 马到近前,黄忠朗声高叫,扬刀出招。 同样是一路“沉沙刀法”,在黄忠手中使来,呈现的是与黄叙截然不同的情形。 长刀挥出,刀势在空中演化成一条滔滔大江,无始无终滚滚奔流,势要将所有阻碍冲垮摧毁葬入江底沉沙。 吕布勉强振奋精神,方天画戟斜向上方挑出,戟势如龙,摇头摆尾扑入刀势演化的大江之内,要施翻江倒海之力搅散这条无形江流。 若是他仍在全盛时期,这一击最少能搏个平分秋色的局面。 然而此刻他是久战倦极之身,黄忠却是新锐生力之军,此消彼长之下,不管他招式如何精妙、意境如何玄奥,都难以弥补双方在力量上的绝对差距。 所以,戟势所化狂龙只勉强掀起一点浪花,便被刀势所化大江湮灭镇压,长刀携浩浩荡荡的大江之力挥斩而至。 吕布仓促间竖画戟招架,却被这一刀劈得口中狂喷鲜血,连人带马狂退百步。 黄忠还待乘胜而进,就势将已经重伤的吕布斩于刀下。 “嗷——” 吕布却蓦地仰天发出一声如同狼嚎的凄厉长啸。 随之而来的,是被吕布留在后方的三千并州狼骑同时仰天长号如群狼啸月。 “并州狼骑,血屠千里!” 吕布双目血红,高举画戟厉声高呼。 “并州狼骑,血屠千里!” 这些曾追随吕布横行并州北境,将草原异族杀得人头滚滚,谈狼骑而色变,闻飞将而惊心的精骑齐声高呼回应,随即一起催马冲锋。 吕布自然而然融入并州狼骑的冲锋阵型之内,虽然内伤极重,精力损耗殆尽,却依然处于最前方担任锋矢。 三千狼骑的精气战意化为云气升腾,再由吕布这兵主凝聚引导,化作一头庞大如山岳的玄色巨狼,掀牙砥爪扑向对面的黄忠。 “这吕布还要不要脸?”刘辩勃然变色,“我与他斗将,他却凭军阵之力欺我老师!” 众诸侯尽都哑然,都感燕王殿下这颠倒黑白的手段,实在深得市井无赖出身的太祖高皇帝神髓。 刘辩先依照义父教诲,抢占了道德制高点后,急忙取出那装着“黄天驼龙兵”的葫芦,揭开盖子向前一倒,登时便有一千零八十尊身高两丈、手持巨剑的昂藏大汉现身阵前。 随后他催动骑乘猛虎一个纵跃落在“黄天驼龙兵”前方,手中亮银蟠龙棍朝天一指,一千零八十尊“黄天驼龙兵”体表覆盖的厚重金甲上同时浮现出一道道金色符箓,体外笼罩了一层朦胧金光,金光向上空升腾,在虚空化作一团金色云气。 他将长棍下按遥指前方,一条五爪金龙从金云中飞腾而下,随着刘辩率领“黄天驼龙兵”向前突击,摇头摆尾迎向那头巨狼。 在一龙一狼迎头凶狠无比地撞在一起的同时,刘辩的亮银蟠龙棍和吕布的方天画戟也做了一记暴烈无比的正面交击。 两座军阵的强大力量以两位将主为媒介交锋,终究是本身几乎油尽灯枯的吕布吃了大亏,被刘辩一棍轰得坐不住马鞍,整个人如流星般向后飞射数里,狠狠撞在虎牢关的城墙之上。 这一击一撞,吕布全身的骨骼大半碎裂,便如一摊软泥般贴墙滑落在地上,当时便失去知觉。 随着吕布重伤垂死,三千狼骑凝聚的巨狼烟消云散。 刘辩这边的金龙则只是稍微黯淡了一些,仍有充足的力量护持着本就力大无穷又刀枪不入的“黄天驼龙兵”,一路平推将三千狼骑杀得死尸枕藉。 见刘辩一路直杀到虎牢关下,关上的董卓心惊不已,急忙一声令下箭落如雨。 刘辩自知己方尚未做好攻下面前雄关的准备,因此只是仰头喝一声“董卓国贼,权将首级寄于颈上,孤日后必亲自来取!”随后便转身撤走。 那边众诸侯收兵回营后,怀着各种心思向刘辩贺喜不提。 这边的虎牢关内则是一片愁云惨淡。 董卓面色阴沉坐于帅案之后,眼望左右两列文武部属,沉声问道:“叛军猖獗,汝等可有良策破敌?” 众将都亲眼看到吕布的下场,自问无论是自身勇武还是军阵之威尚不及吕布,出城作战只是送死,当时都如受惊的鹌鹑般缩着脖颈默然无语。 一旁的李儒见董卓脸色越来越难看,站出来向上拱手道:“相国,如今叛军诚然势大,我军若压上一切与之决战,胜算实在有限。依儒之见,不如以退为进。” 董卓脸色略好了一些,问道:“如何以退为进?” 李儒道:“我等不如暂且避其锋芒,让出雒阳而将都城西迁至长安。诸侯之兵虽众,却多各怀异志。与我大军对峙时,不得不协力作战,一旦失去外部压力,内部必然生乱,重归散沙之局。届时相国可便宜行合纵连横之策,分而化之,各个击破!” 董卓立时转怒为喜,鼓掌大笑道:“文优此计大妙!” 当即便下令安排撤兵和迁都事宜。 另一侧的吕布不将张辽、高顺等人见董卓始终未提及如何安置并州人马,便由高顺出面询问。 董卓面上现出沉痛之色道:“吾儿阵前重伤,本相须亲自带他会雒阳请名医救治,汝等既为吾儿部众,合该留守虎牢关为他断后。” 此言一出,张辽、高顺等人俱都变色,但看到西凉众将不约而同地上前,隐隐针对并州将领呈包围之势,只得将心中的愤怒压下,垂首接下这命令。 第三百四十三章 三千狼骑,一棒破之 黄忠上次被檀石槐重伤,经胡垆施以妙手调治复原后,因祸得福实力不降反升,已隐隐触摸到武圣之上另一层境界的壁垒。 方才他在阵中看得清楚,比自己年轻十多岁的吕布竟也达到了相同的境界,若非刘辩用了车轮战法,这边除自己之外实无一人能做此人对手。 错非身在战场,黄忠是定要与这难得的对手公平一战,以求在最激烈的战斗中触发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灵机。 然而此刻一切自然另当别论,两军作战本就讲究兵不厌诈,无所不用其极才是兵家至理! 带着一点错失旗鼓相当对手的遗憾,黄忠催马越阵而出,马速不徐不疾,一口古月象鼻刀反背在身后,人未至,一缕玄妙气机已牢牢锁定人困马乏的吕布。 吕布凭微妙的气机感应,确定对面出战的中年将领修为竟足以与自己比肩,登时在心中大骂众诸侯无耻,明明有此等高手,却不早早派出来与自己公平一战,而是用此等卑劣手段乘人之危。 “南阳黄忠在此,吕布受死罢!” 马到近前,黄忠朗声高叫,扬刀出招。 同样是一路“沉沙刀法”,在黄忠手中使来,呈现的是与黄叙截然不同的情形。 长刀挥出,刀势在空中演化成一条滔滔大江,无始无终滚滚奔流,势要将所有阻碍冲垮摧毁葬入江底沉沙。 吕布勉强振奋精神,方天画戟斜向上方挑出,戟势如龙,摇头摆尾扑入刀势演化的大江之内,要施翻江倒海之力搅散这条无形江流。 若是他仍在全盛时期,这一击最少能搏个平分秋色的局面。 然而此刻他是久战倦极之身,黄忠却是新锐生力之军,此消彼长之下,不管他招式如何精妙、意境如何玄奥,都难以弥补双方在力量上的绝对差距。 所以,戟势所化狂龙只勉强掀起一点浪花,便被刀势所化大江湮灭镇压,长刀携浩浩荡荡的大江之力挥斩而至。 吕布仓促间竖画戟招架,却被这一刀劈得口中狂喷鲜血,连人带马狂退百步。 黄忠还待乘胜而进,就势将已经重伤的吕布斩于刀下。 “嗷——” 吕布却蓦地仰天发出一声如同狼嚎的凄厉长啸。 随之而来的,是被吕布留在后方的三千并州狼骑同时仰天长号如群狼啸月。 “并州狼骑,血屠千里!” 吕布双目血红,高举画戟厉声高呼。 “并州狼骑,血屠千里!” 这些曾追随吕布横行并州北境,将草原异族杀得人头滚滚,谈狼骑而色变,闻飞将而惊心的精骑齐声高呼回应,随即一起催马冲锋。 吕布自然而然融入并州狼骑的冲锋阵型之内,虽然内伤极重,精力损耗殆尽,却依然处于最前方担任锋矢。 三千狼骑的精气战意化为云气升腾,再由吕布这兵主凝聚引导,化作一头庞大如山岳的玄色巨狼,掀牙砥爪扑向对面的黄忠。 “这吕布还要不要脸?”刘辩勃然变色,“我与他斗将,他却凭军阵之力欺我老师!” 众诸侯尽都哑然,都感燕王殿下这颠倒黑白的手段,实在深得市井无赖出身的太祖高皇帝神髓。 刘辩先依照义父教诲,抢占了道德制高点后,急忙取出那装着“黄天驼龙兵”的葫芦,揭开盖子向前一倒,登时便有一千零八十尊身高两丈、手持巨剑的昂藏大汉现身阵前。 随后他催动骑乘猛虎一个纵跃落在“黄天驼龙兵”前方,手中亮银蟠龙棍朝天一指,一千零八十尊“黄天驼龙兵”体表覆盖的厚重金甲上同时浮现出一道道金色符箓,体外笼罩了一层朦胧金光,金光向上空升腾,在虚空化作一团金色云气。 他将长棍下按遥指前方,一条五爪金龙从金云中飞腾而下,随着刘辩率领“黄天驼龙兵”向前突击,摇头摆尾迎向那头巨狼。 在一龙一狼迎头凶狠无比地撞在一起的同时,刘辩的亮银蟠龙棍和吕布的方天画戟也做了一记暴烈无比的正面交击。 两座军阵的强大力量以两位将主为媒介交锋,终究是本身几乎油尽灯枯的吕布吃了大亏,被刘辩一棍轰得坐不住马鞍,整个人如流星般向后飞射数里,狠狠撞在虎牢关的城墙之上。 这一击一撞,吕布全身的骨骼大半碎裂,便如一摊软泥般贴墙滑落在地上,当时便失去知觉。 随着吕布重伤垂死,三千狼骑凝聚的巨狼烟消云散。 刘辩这边的金龙则只是稍微黯淡了一些,仍有充足的力量护持着本就力大无穷又刀枪不入的“黄天驼龙兵”,一路平推将三千狼骑杀得死尸枕藉。 见刘辩一路直杀到虎牢关下,关上的董卓心惊不已,急忙一声令下箭落如雨。 刘辩自知己方尚未做好攻下面前雄关的准备,因此只是仰头喝一声“董卓国贼,权将首级寄于颈上,孤日后必亲自来取!”随后便转身撤走。 那边众诸侯收兵回营后,怀着各种心思向刘辩贺喜不提。 这边的虎牢关内则是一片愁云惨淡。 董卓面色阴沉坐于帅案之后,眼望左右两列文武部属,沉声问道:“叛军猖獗,汝等可有良策破敌?” 众将都亲眼看到吕布的下场,自问无论是自身勇武还是军阵之威尚不及吕布,出城作战只是送死,当时都如受惊的鹌鹑般缩着脖颈默然无语。 一旁的李儒见董卓脸色越来越难看,站出来向上拱手道:“相国,如今叛军诚然势大,我军若压上一切与之决战,胜算实在有限。依儒之见,不如以退为进。” 董卓脸色略好了一些,问道:“如何以退为进?” 李儒道:“我等不如暂且避其锋芒,让出雒阳而将都城西迁至长安。诸侯之兵虽众,却多各怀异志。与我大军对峙时,不得不协力作战,一旦失去外部压力,内部必然生乱,重归散沙之局。届时相国可便宜行合纵连横之策,分而化之,各个击破!” 董卓立时转怒为喜,鼓掌大笑道:“文优此计大妙!” 当即便下令安排撤兵和迁都事宜。 另一侧的吕布不将张辽、高顺等人见董卓始终未提及如何安置并州人马,便由高顺出面询问。 董卓面上现出沉痛之色道:“吾儿阵前重伤,本相须亲自带他会雒阳请名医救治,汝等既为吾儿部众,合该留守虎牢关为他断后。” 此言一出,张辽、高顺等人俱都变色,但看到西凉众将不约而同地上前,隐隐针对并州将领呈包围之势,只得将心中的愤怒压下,垂首接下这命令。 第三百四十四章 雒阳生民劫,一剑一葫消 吕布重伤,董卓兵败。 这消息如一阵疾风在雒阳城内飞快传开。 初时人们尚不敢相信,毕竟吕布之勇与西凉军之强悍天下皆知,纵使败也不该败得如此之惨、如此之快。 然而随着董卓的先行人马抵达雒阳,尤其还有被人很是随意地扔在一辆运送军粮的马车上招摇过市、已重伤昏迷的吕布,众人再无怀疑,暗中立时涌动无数潜流。 但董卓有李儒代为筹谋,岂会不防备给人落井下石,所以这支先行人马早得了命令,第一时间便联合留守雒阳的西凉兵,凭董卓手令逮捕数十有不安分迹象的文武官员,将其连同家人共上千口斩杀于洛水之滨。 翻卷滚滚血浪的洛水立时浇熄了所有人心头燃起的希望或野心,重新变得安安分分等待董卓归来。 不多几日,董卓果然率西凉军主力返归雒阳,在朝堂上向汉帝刘协及文武百官提出迁都之事,理由当然不是回避诸侯联军兵锋,而是夜观天象发现东都雒阳历经二百年后气数已衰,大汉王气已重归西都长安。 此事刘协倒未置可否,那些已在雒阳经营数代、早已将根基深植于此的官员却再也顾不得畏惧董卓,纷纷出列向刘协进言,只怕皇帝陛下能驳回这等同于断绝跟家根脉的作法。 董卓既有决议,又岂容人来唱反调,当时发作起来,也不问刘协意见,便传令殿外武士入内,将所有反对者尽都拿下,以暗中勾结诸侯企图谋反的罪名诛杀。 一旁的李儒趁机又献上一条毒计,说如今大军缺少粮饷,可将雒阳富户尽都打为逆党,抄没其家财以充军资。 董卓深以为然,当即下令依计而行。 朝会之后,董卓随口问起吕布情形。 李儒回复说已将其送回府中,由其妻女看顾照料,其间汉帝刘协曾探望过一次,或许有接机拉拢之意,但吕布伤势太重回天乏术,刘协只看过这一次便没有再理会。 董卓闻言只是冷笑,这小皇帝果然是个有心机又不安分的,只可惜眼光差了一些。如今的吕布已成废人,他手下的并州人马也被自己当作弃子扔在虎牢关。所以这次烧冷灶注定是徒劳。 随后,董卓派出的五千铁骑,在雒阳城中抄拿了豪富数千家,家中男女老幼俱头插“反臣逆党”旗号,拖至城外尽数处斩,家财籍没入官。 此举不仅令西凉军大发横财,数年内不必再为粮饷发愁,也极大震慑雒阳朝野,使得官民噤口,再无一人赶就迁都一事发声。 当下董卓率大军裹挟了满朝君臣先行赶往雒阳。 张济、樊稠率兵驱赶数百万雒阳百姓随后。 李傕、郭汜则得了董卓密令留在最后,一方面焚烧雒阳,断绝百姓后路,一方面发掘大汉历代帝后陵寝,尽取其中所藏财物。 再说张济、樊稠率领西凉军在押送百姓途中,军士间纷纷传说董相国抄家杀人大发横财之事,望着那些背负家中仅存细软粮食疲于奔命的百姓时,目光中便开始生出浓浓的贪婪与恶意。 一番暗中串联之后,便有胆大之人借口百姓拖延路程,以惩戒之名行杀人劫财之实。 见有人得了甜头,余者纷纷起而效仿,如此一番而不可收拾,很快演变成全军参与的公开屠杀与掠夺。 一时间,由雒阳通往长安的这条路上充斥着呼喝狞笑与惨叫哭嚎,俨然已是人间地狱。 眼看一场波及数百万生灵的惨烈屠杀便要全面掀开,空中忽地传来一声叹息,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无量福生天尊!岂不闻‘尔食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今日贫道要开杀戒,替上天诛除汝等受民供养却残民自肥的无义之贼!” 话音未落,空中忽地浮现出一口三尺六寸五分长短、通体漆黑无光的古朴长剑。 那剑一化为二,二变为四,四分成八……霎时间分化成成千上万口一模一样的黑色长剑,密密麻麻地悬浮在空中。 “玄都,斩!” 随着一声清冷断喝,千万口长剑如流星般坠落入下方密集的人群。 其速如迅雷不及掩耳,却又精准无比地只选中方才已沾染了百姓鲜血的西凉军兵将,黑光一闪便斩下他们的项上人头。 眼见得数千颗人头骨碌碌滚落在身旁,侥幸未被剑光选中的西凉军兵将俱都胆寒,口中齐齐地发一声喊,不顾一切地四下亡命逃窜。 “多谢仙人搭救!” 劫后余生的雒阳百姓见那些斩杀了恶徒的长剑飞回天上,复归于一落在一个凭空现身的青年道人手中,尽都下跪连连叩拜称谢。 也有眼尖的百姓渐渐认出那道人的身份:“咦,那不是原来在北邙山上的葫芦观中修行的胡垆道人,听说他是燕王殿下义父……” 胡垆在空中朗声道:“诸位父老,如今天下大乱,生民皆遭涂炭。贫道念上天有好生之德,愿救汝等远离中原兵戈之地,到燕王治下的幽州安身。当然,贫道亦不会强人所难,是去是留皆有汝等自决。一炷香之内,愿随贫道往幽州的请高举右手。” 经历了这一场大劫,这些百姓哪还敢留在这等兵凶战危之地,闻言争前恐后地高举起右手。 胡垆看着下方如雨后春笋般冒出的手臂,含笑道:“既然愿往,便都站立原地不动,贫道施法送汝等前往幽州,到了那边自有官吏接待安置。” 说罢,他取出碧玉葫芦,揭开盖子倒转过来,口中念一声“收!” 葫芦嘴里射出一线白光,须臾化作一片白色光幕无边无际扩展开去,将下方的数百万百姓尽都笼罩在内。等稍后那白光倒卷回葫芦之内,下面已经空无一人。 胡垆袖了葫芦,抬眼望一望雒阳城那边的冲天火光与浓烟,却没有前往施以救援的意图。 所谓“不破不立”,只有借那些西凉兵之手,将大汉这些陈旧腐朽的坛坛罐罐全都砸碎,才方便自己那义子重整山河,再塑一个崭新乾坤。 第三百四十五章 传国玺现,诸侯心乱 却说董卓率西凉兵撤离虎牢关后,被迫留守的并州人马日子是一天比一天难过。 初时有张辽、高顺主将勉励安抚人心,城内也还有些粮草,倒也勉强支撑了几天。 但随着粮草将尽,诸侯攻势日紧,自己后方不但不见援兵,反而传来董相国已舍弃雒阳,裹挟天子、百官及万民迁都长安的小道消息。 明白自己已经沦为弃子后,军心的涣散再也无可挽回,每日都有大量兵士逃出虎牢关向诸侯投诚,到后来一些将领也有了别的想法。 高顺是吕布的死忠,为了重伤后在董卓掌控下的吕布,已是铁了心要死守虎牢,这便站到了绝大数只为求条活路之人的对立面。 这一天晚上,虎牢关上陡然传出经天喊杀之声。 诸侯联军这便得到消息,刘辩判断出是城内敌军生乱,当即下令全力攻城。 原本一直在暗中拖刘辩后腿的袁绍等人见虎牢关的陷落已成定局,不愿刘辩独得攻城拔寨之功而再添一笔功绩,当即纷纷拿出真正的家底攻向虎牢关。 在众诸侯罕有的齐心协力下,虎牢关被一鼓而下,正在内斗的并州兵将纷纷投降,被满心算计的袁绍等人瓜分殆尽。 只有高顺和张辽二将率领少量兵力试图抵抗,刘辩不讲武德地带着手下几员大将一起出手,将两人生擒活捉。 主将遭擒,他们手下的兵士再无战意,纷纷器械投降。 战后刘辩向高顺、张辽晓以大义,劝说二人归降。 张辽有感于刘辩贤德及对自己的看重,当即下拜纳降。 高顺原本是任由刘辩舌灿莲花也只一心求死,后来从雒阳方向来了一小队人马,护送着一辆马车到虎牢关下,指名要见高顺、张辽二将。 刘辩令张辽外出询问,却见车中竟是吕布妻子严氏及女儿玲绮。 张辽吃了一惊,急忙向严氏询问情由。 严氏向张辽哭诉前因。 原来那日汉帝刘协来探望了吕布。事后吕布一人在房中沉思良久,随即唤来妻女,说自己命不久矣,西凉军中皆是虎狼之辈不可信赖,要她们母女二人来虎牢关,交代部将高顺、张辽等人主动归降刘辩,如此她们母女也可顺势托庇于刘辩。 母女二人本待不从,奈何吕布态度极为坚决,强令府中亲兵将她们送来虎牢关。 张辽急忙将母女二人迎入关中,见刘辩备说前情。 刘辩当即安排了严氏母女与高顺相见,终于令高顺诚心纳降。 在虎牢关稍作休整后,诸侯联军兵进雒阳。 如今的雒阳火光冲天,黑烟遍地,方圆二三百里之内全无鸡犬人生。 眼见得如此惨景,众诸侯不管怀有什么心思,也不由尽皆黯然。 当时曹操提出立即追击董卓,救回被他劫持的天子、百官及黎民。 众诸侯至此皆已失了进取之心,闻言并无一人响应。 曹操大失所望,又望向上首一直不曾开口的刘辩。 刘辩笑道:“孤已请义父胡垆道人出手,将数百万被裹挟的百姓救下,如今该已送到幽州安置。至于天子及百官,孟德确信他们愿意被解救来到我们这边?” 曹操语塞,百官的态度或许有些摇摆,但刘协是必然不愿意来刘辩这边的。 毕竟在董卓手中,当个傀儡皇帝也还是皇帝。来到这位本该继承大统的燕王殿下面前,怕是连傀儡皇帝都位子也坐不安稳。 见曹操不在坚持追击董卓,刘辩便下令让各路诸侯先分头驻入洛阳灭火。 单说长沙太守孙坚率兵来救灭宫中余火。 他手下兵将亲自动手,不辞辛苦地清理火焰余烬,拆除危颓殿宇,忙碌了整整一日,至入夜后才得休息。 孙坚刚刚坐定吃了些干粮,忽有军士来报,说殿南有五色毫光起于井中。 他心知有异,当即命人下井打捞。 不多时,军士从井下捞起一容色宛若生时的妇人尸首。 这夫人做宫人装束,项下带一锦囊。 孙坚亲手取下锦囊,却见那妇人尸首竟肉眼可见的灰败腐朽,转眼已变成一具骷髅。 他见识不浅,知道这锦囊中必有宝物,才能护持那妇人的尸身不坏,当即开囊验看,见里面是一个挂着一枚小巧金锁的朱漆匣子。 孙坚用蛮力扭断金锁启匣观看,见里面摆放一枚玉玺,方圆四寸,上镌五龙交纽;傍缺一角,以黄金镶之;上有篆文八字“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一旁的部将程普急忙向孙坚道喜,称此物正是象征无上皇权的传国玉玺,先前在十常侍被诛之乱中失落,如今落入主公之手,可见天意注定主公有九五之分。 孙坚当时心头一片火热,急忙严令封锁消息不得泄露,而后做出一副病恹恹神色来见刘辩,宣称自己偶染疾病,已无力征战,欲率兵回江东修养。 刘辩看了他好一会儿,直看得他心中发毛坐立不安,才轻叹了一声,淡然道:“如今暂无战事,文台既然染病,回江东休养一段时间也好。” 孙坚悄悄松了口气,急忙告辞回营,火急火燎地收拾了辎重径回江东。 孙坚才走,袁绍带了大将颜良、文丑急匆匆来见刘辩,劈面便问:“孙文台何在?” 刘辩道:“文台患病请辞,孤已准他返回江东。” 袁绍顿足叫道:“殿下怎地如此轻易放孙文台离开?” 刘辩饶有兴致地看着袁绍问道:“本初言下之意,是文台患病之事有诈?” 袁绍登时语塞。 他听了在孙坚军中的一名乡人告密,得知孙坚藏匿传国玉玺一事,又听说孙坚来见刘辩辞行,便急忙赶来堵人,结果仍晚了一步。 因为怀有私心,袁绍自然不会向刘辩泄露传国玉玺之事,当即强笑道:“我是说文台既然患病,殿下该先请名医为他诊治一番,不该让他带病上路。” 刘辩做出恍然之状,以手扶额道:“却是孤一时疏忽了,本初以为该如何补救?” 袁绍道:“我军中有一位良医,这便即刻带了他去追赶文台,看一看他究竟患了何病!” 说到最后时,语气中已隐隐有些咬牙切齿的意思。 刘辩拱手:“如此便有劳本初。” 等袁绍如飞而去后,胡垆从帐后转了出来,含笑问道:“如何?” 刘辩苦笑:“义父说得不错,传国玉玺果然是一块试金石,只是我没有想到连素称勇烈忠义都孙文台都……” 胡垆笑道:“我儿不必自怨自艾,人心之幽微,便是为父活得偌大年纪也不敢说能够看透。如今咱们已经将这块足够肥美的肉骨头丢了出去,也是时候返回幽州,静观天下之变了。” 第三百四十六章 幽燕风,长安血 袁绍率领一支精兵,风驰电掣地去追赶孙坚。 两人见面之后的情形外人无从知晓,只能看出归来的袁绍满面怒色、目蕴杀机。 此后,诸侯中虽有曹操、陶谦、孔融等人力主西进长安,诛灭董卓,这一次却不再提解救天子与百官之事,分明已有拥立刘辩再塑乾坤之意。 但其余诸侯皆已失了进取之心,尤其是随着孙坚是因获得传国玉玺才毅然离开的消息传开,众诸侯心思更加纷杂,真正心存汉室者已寥寥无几。 身为盟主的刘辩眼见得联军已是将无战心、兵无斗志,顺应曹操等人要求提出几次进兵的建议后,见响应者寥寥无几,于是少年人的脾气陡然发作,向袁绍等人叱骂一句「竖子不足以谋」,径自点了随行兵马开拔返归幽州。. 他大军才行进数里,后面忽见烟尘大起,有一支人马飞驰而来。 刘辩远远看到这支人马打的是「曹」字旗号,面上立时现出微笑,当即令人马暂住,自己带了手下几员大将来到大军后方等候。 不多时,曹操率领部下曹仁、曹洪、夏侯惇、夏侯渊等亲信将领及近万人马迤逦而来,看到刘辩在大路正中骑乘那头威猛白虎巍然伫立,身后黄忠、关羽、张飞、赵云、黄叙、张辽、高顺众将勒马随侍。 他先传令大军止步,而后独自骑马上前,在百步外翻身下马,步行之刘辩身前,下拜道:「大汉兴亡,如今只在大王一人之身,操虽不才,亦有匡复之志,从此愿追随大王,鞍前马后,略效微劳!」 刘辩大笑,从白虎背上跳下,走到曹操面前躬身探手将他搀起,感慨道:「孤素知孟德忠义,今得卿来投,恰如猛虎生翼尔!」 当下双方兵合一处,刘辩与曹操并辔而行,一路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显然对他甚为看重。 曹操则始终谨守本分,稍稍落后半个马身,不敢有丝毫逾礼之处。 唯有谈及天下大势之时,他意态甚是豪迈张扬,大有天下英雄以大王居首,而后便轮到自己,其余如袁绍、袁术、孙坚等辈皆不足道的意思。 刘辩含笑问道:「孟德如此推许孤家,因此前来相投,甘为臣属;若世间并无孤家,孟德又当如何自处?」 曹操沉吟片刻,慨然道:「若世间无大王此人,操将倾力辅佐当今天子。然天子并非明主,为天下及万民计,操说不得将行伊、霍之事!」 刘辩丝毫不以为忤,反而饶有兴趣地道:「伊尹还则罢了,霍光身前大权独揽,极尽显荣,死后家族却遭诛灭,孟德难道不怕重蹈覆辙?」 曹操再次沉吟,良久之后方缓缓道:「操此身虽属大汉,却不会牺牲子孙以全忠义之名,临终之前必然会留给子孙自保之道!」 至于如何「自保」,他并未深言,相信刘辩必然能够理解。. 刘辩大笑道:「义父说得不错,孟德果然是一个‘真性情的人!」 听刘辩提到那位神秘莫测的「胡垆道人」,曹操心中一凛。 他之所以选择将宝压在刘辩身上,除了自少年便在心中养成的一份报国之志,以及对刘辩才具胸襟的敬服,另一个重要原因便是对方身后站着一位据说已成仙道的胡垆道人。 刘辩在白虎背上遥指北方,笑道:「孟德或还不知,如今的幽燕早非往日苦寒之地,端地物阜民丰,兵精粮足。凭孤这些年在幽州经营的力量,一旦时机来临,必能以风卷残云之势扫荡诸侯,然后便该与孤那好弟弟做最后决战了!」 曹操听他说的是「好弟弟」刘协而非董卓,心中登时一动,却并没有将疑惑问出口来,只是遥望长安的方向若有所思。 他不知道的是,此刻千里之外的长安已 是血流漂橹。 一个全身披挂黑色重甲,面孔藏在一张狰狞鬼脸面具之后的大汉,骑乘着一匹口鼻吞吐惨白火焰宛如地狱魔物的巨大黑马,手中擎一条长达丈半粗如杯口的黝黑铁棍,一路将所有拦住的将领和士卒轻易碾碎,如波开浪裂般将董卓麾下最精锐的「飞熊军」杀个对穿,来到面色惨变的董卓面前。 在大汉身后,数千原本都阴柔孱弱的宦官都变成魁伟健硕的神勇力士,全都身披重甲手提斩马大剑,一言不发地跟在大汉后挥剑肆意屠戮已经开始溃散的西凉兵马。 眼看着大汉一棍挥出,将手下李傕郭汜两员悍将连人带马砸成两团不成形状的肉泥,身前再无可以依仗之人,坐在马车上的董卓激发了沉寂已久的悍勇之性,取出身边搁置多年的强弓,仿若瞬间恢复青壮时期的巅峰状态,奇迹般地箭发连珠,在一连串铮铮弦鸣中,九支羽箭在空中首尾相衔排成一线,射向大汉的面门。 大汉只做了一件事,抬起右手当在面门前方,任由那九支力足穿石洞壁的羽箭一一射在掌心,然后炸裂破碎。.z. 董卓绝望大喝:「你究竟是谁?又是谁的人?总该要老夫死个明白!」 大汉的面具自动弹起,露出一张董卓极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已全无眼白变成一片深黑之色的目中似流露出一丝复杂情绪,沉声喝道:「温侯吕布,奉天子之命,诛杀逆贼董卓!」 董卓愕然,旋即发出一阵疯狂的大笑:「没想到先帝荒唐昏庸一世,竟生下两个如此厉害的儿子。看来这大汉天下,最后仍要回到他刘家手中,老夫……认命!」 话音方落,吕布手中的铁棍已如怒龙出海般笔直捣出,圆钝的棍头势如破竹般穿透董卓一身肥肉,见他钉在马车之内。 「逆贼董卓已死!」 吕布手臂发力,将董卓沉重的尸体挑了起来,高高举在空中,口中发出一声震动整个战场的暴喝。 「天子有旨,只诛逆贼董卓,降者一律免罪!」 后方有以司徒王允为首的一批重臣,由另一队化身力士的宦官护卫。 见吕布已经得手,王允高举一份黄绫诏书,命手下向仍在厮杀的战场齐声高呼。 战场上的厮杀渐渐停止,随即便是叮叮当当地丢弃兵器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