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汉第一太子》 前言 是的。 又是汉初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哎呀~ 咋说呢…… 执念吧。 不管是《少帝成长计划》,还是折戟沉沙的《大元宰》,其实都是我一个执念。 可能一些老读者知道:在《少帝成长计划》的上架感言里,佐吏就说过,想写一本致敬要离刺荆轲,致敬《我要做皇帝》的西汉皇帝文。 很可惜,由于种种客观的、主观的原因,包括我自己的身体啊~心态啊,还有一些不可抗力的因素,《少帝成长计划》最终并没有完美收尾。 《大元宰》的话,内容其实没啥问题,我个人还是很喜欢的,尤其后续还有第二条主线,是主角整合墨家的学术部分,本来很精彩。但没办法,就像那个读者朋友所说的:写臣子辅助流,要么得有一定的经济基础,要么得有一定的读者基础,不然白手起家,很难保障个人生活。 不出意外,我第一本臣子流书,就这样胎死腹中。 然后,就有了现在这本《大汉第一太子》,主角惠帝刘盈。 唉~ 都不知道咋说了,百感交集吧。 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写皇帝文的不归路。 不过比起《少帝成长计划》,这本刘盈,前期起点会低一些,从太子做起,和《少帝成长计划》相比,前期矛盾也更激烈,更错综复杂。 包括主角和母亲吕雉、母族吕氏外戚短期利益的一致、长期利益的矛盾;开国之后糟糕的国家状况;功勋卓著的开国元勋;尾大不掉的关东诸侯;北方匈奴;南越赵佗;朝鲜卫满;西域;再加上一个想夺皇位的弟弟刘如意,戚夫人…… 总的来说,这个时期能写的东西还是非常多,但相应的,也不会和《少帝成长计划》一样,开局就刚陈平周勃,收拾完这两个人就进入爽文环节,而是层层递进,一点点深入,登基之后,也还要进行一小段时间的权力斗争。 大权在握之后的内部治理、外部扩张,也会基本遵循历史史实,严重不符合时代科学水平的东西不会出现(如枪炮火药),稍有不符合的东西,也会以不容置疑的方式合理出现(如先进冷兵器、先进手工农具)。 总的来说,我对这本书还是满怀信心,也抱有很大期待的。 为了避免有读者长期养书,提前解释一下:新书期两个月,为了避免推荐资源浪费,每天只能更新两章,每章二千字;更新时间定为每日下午14:30和晚上21:00。 上架之后,每日更新保底维持在一万字以上,请假日也不例外(就是不请假)。 上架暴更十万字左右,以感谢长期以来支持我的读者,当然,如果有财大气粗的读者打赏加更,那也来者不拒,但新书期的打赏加更,只能放在上架后加,因为前面说了,新书期每天只能更新四千字,不然会来不及上推荐就上架。 就说这么多吧。 希望大家多多支持,有条件的读者尽量正版订阅,好使作者可以尽量少受物质生活的干扰,从而将更多精力投注到写作当中吧。 佐吏在此谢过。 哦,差点忘了。 推荐票、月票什么的…… 哈哈哈哈哈,你们懂的! 第0001章 再次重生 “咚……” “咚……” “咚……” 汉元十年秋七月癸卯,新丰栎阳宫。 随着九声庄严而又低沉的钟鸣,天地之间,嗡时被一阵啜泣所占据。 每个人头上都戴有孝布,身上都披着丝麻,脸上也都挂满眼泪鼻涕, 一尊朴实而厚重的灵柩立于正殿,棺内老者身金缕玉衣,遍布皱纹的脸上满是安详。 除了两位手持长戟,身着甲胄的武士侍立灵柩前,殿内再也不见第三道直立的身影。 编钟六响,诸侯薨;九响国丧,天子崩…… 在这个礼法制度尚未被破坏殆尽的时代,编钟被连续敲响九下,只意味着一件事。 ——帝崩! 但在此刻,栎阳宫内的钟室发出九响丧鸣之时,汉天子刘邦,却生龙活虎的跪在灵柩前,神情哀伤的垂泪。 驾崩的,并不是天子刘邦。 而是刘邦的父亲,青史上唯一一位没做过皇帝,却活着成为太上皇的人:刘太公,刘煓。 在成为皇帝之后,刘邦就将老爹刘煓接到了长安,却发现刘煓总是闷闷不乐。 问过老爹身旁的挚友,刘邦才终于明白:老爹是想念家乡丰邑,所以才不开心。 于是刘邦大笔一挥,下令:在都城长安以东百里的栎阳,建造出一模一样的丰邑出来,给老爹居住! 就这样,前秦时的栎阳邑,便成为了太上皇刘煓的第二个故乡:新丰。 ——新的丰邑。 而今天,在渡过长达八十五年的精彩人生后,太上皇刘煓,在栎阳宫安详的闭上了双眼。 对于太上皇驾崩,朝臣百官心中,其实并没有太过深刻的哀痛。 能在这个物质匮乏、医学落后的时代活到八十五岁,刘煓纵是死了,也完全可以称之为喜丧。 可在这简易布置出的灵堂之中,却有两个人,明显对眼前的一切感到不敢相信。 其中一人,自然是莅临神圣不过五年,此时对父亲离世感到哀痛不已的天子刘邦。 另外一人,则是刘邦身后不远处,悄然跪在皇后吕雉身后的青涩少年。 但没有人知道:少年脸色上的不敢置信,并非是因为刘煓驾崩…… “居然!” “又回到了这里!” 强忍着心中激动,不着痕迹的用眼角看看左右,刘盈终是缓缓低下头,强自按捺住仰天大笑的冲动。 ——这,已经是刘盈第二次穿越了! 准确的说,是在一次极其失败,几乎毫无亮点的穿越生涯之后,再次回到了起点。 偷偷打量着殿内,感受着殿内哀伤的氛围,刘盈迟迟未能从‘游戏重开’的激情中淡定下来。 前一世,刘盈懵懵懂懂来到这世界,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此时眼前的景象。 气质满带着华贵,身穿各式‘奇装异服’,却跪满整个大殿的中老年男子; 古朴而又不失庄严的宫室; 以及,一尊静卧在殿中央的灵柩。 这一切怪异的景象,都让彼时的刘盈误以为自己在做梦! 既是梦境,那自是放浪形骸,左摸摸,右看看。 直到被一位华发老人怒斥,并一巴掌扇飞出去几米开外,刘盈才终于明白过来。 ——这一切,都不是梦! 自己真的穿越到了这陌生的时代,成为了天子刘邦的嫡长子,大汉王朝的第一位太子:刘盈! 但在刘盈认识到这一点时,一切都已经晚了…… 太上皇驾崩,太子于丧礼失仪,坐不孝! 便是这荒诞无比,在这时代又不容置疑的罪名,将刘盈彻底焊死在了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 丧礼当天,刘盈就被赶回了长安,在未央宫禁足一年! 等禁足解除,不等刘盈稍呼吸一口新鲜空气,迎面而来的,就是天子刘邦的手令。 ——淮南王英布谋反,令太子领兵平叛,戴罪立功! 不等刘盈做好心理准备,又是皇后吕雉站出来,将刘邦的命令给驳了回去。 得知此事,刘盈心中大喜,想着:有母亲吕雉在,自己再如何,也不会再有危险吧? 后来的一切表明,刘盈猜得没错。 起码暂时没错。 在吕雉为首的整个吕氏外戚,以及其遍布朝野的势力保驾护航下,刘盈安坐太子大位,等到了刘邦驾崩的那一天。 莅临神圣,位登九五,身以为汉祚天子,刘盈又想:这下,没人能拿我怎么样了? 但这一次,刘盈错了。 而且是大错特错! 成为皇帝之后的足足七年时间,刘盈都没能以天子的身份,颁布哪怕一道正式诏令! 成年前的三年,执掌朝堂大权的,始终是身为太后的母亲吕雉。 即便是在成为皇帝的第四年,年满二十的刘盈加冠之后,也没能如愿执掌大权。 到了这时,刘盈才终于反应过来:在这个世代,一个‘不孝’的罪名,究竟是多么严重…… 就这样,刘盈第一次穿越,在两年心惊胆战的太子生涯,以及长达七年的傀儡皇帝生涯后,画上了奇丑无比的句号。 如此失败的穿越,说刘盈是穿越者之耻,恐怕也丝毫不为过了。 可让刘盈万万没想到的是,自己居然能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一切又回到了最开始,太上皇驾崩后的丧葬之礼上! “就算我再幸运,应该也不会有第二枚复活币了……” 暗自思量间,刘盈缓缓抬起头,望向灵柩前,那道仍旧跪地啜泣的年迈背影。 “这一世,我依旧要做皇帝!” “做一个万民敬仰,名垂青史的皇帝!” 暗自许下宏图大志,刘盈便怪笑着侧过头,望向自己的斜前方。 在那里,跪着汉室天下最尊贵的女人:皇后吕雉! “母后啊母后……” “前世,儿可是被母后‘照顾’的太过了些……” “母后的宗族子侄,也总是能给儿许多‘惊喜’……” 心语着,刘盈嘴角之上,便缓缓挂上一抹怪异的笑容。 “这一世,儿要凭借自己,坐上那万众瞩目的位置!” “至于儿如何做,就不多劳母亲费心了……” 意味深长的看了吕雉一样,刘盈又是一笑,才缓缓低下头颅。 ——要想靠着自己坐上那神圣之位,刘盈首先要做的,就是安稳度过此次丧礼…… 第0002章 这特么什么情况! 不知过了多久,刘盈跪的膝盖都有些酸痛起来,灵柩前那道年迈的身影,才缓缓直起身。 没等刘邦转过身,刘盈就见身前的吕雉赶忙起身,来到了刘邦身边。 “陛下节哀,万要保重龙体,以江山社稷为重啊……” 明明是句再正常不过的关心,却惹得刘邦眉头猛的一皱,将吕雉的手不轻不重的甩开。 “朕还没老呢!” 老皇帝突如其来的暴怒,顿时惹得殿内众人赶忙低下头,包括刘盈在内。 而吕雉在短暂的失神之后,也终是淡然退回刘盈身前,重新面朝灵柩跪了下来。 吕雉身后,即便是匍匐在地,以额触地,刘盈也不难猜测出此刻,吕雉心中是怎样的羞愤。 “唉……” “何必呢?” “都做了皇后,又何必对皇帝的恩宠那般在意?” 如是想着,刘盈暗自摇了摇头,就听刘邦那标志性的粗狂嗓门响起。 “如意吾儿!” “上前来!” 听闻响动,刘盈不由稍抬起头,就看见侧后方的弟弟刘如意从地上起身,缓缓走到了刘邦面前。 “父皇节哀。” 少年青涩的嗓音,终是惹得刘邦紧锁的眉头稍松开些,不由怜爱的摸了摸少年的脑袋。 “麟儿……” “痴儿……” 片刻之后,刘邦又毫不顾及形象的蹲了下来,将爱子抱入怀中,稍稍仰起头。 “太上皇殡天,吾儿如意,当是有话要对皇祖父说的?” 闻言,少年只乖巧地点点头,又揉揉了眼睛。 “皇祖父驾崩,儿臣哀痛不已,确有话相说于皇祖父灵前。” 话音刚落,刘邦就似早就排练过一般,适时将环抱在刘如意身上的手松开,任由刘如意上前。 待跪倒在地,又仰头看了眼身旁的刘邦,刘如意才沉沉一叩首。 “皇祖父万莫担忧。” “得孙儿在,吾大汉社稷必绵延万世,永世不绝!” 只此一语,顿时惹得殿内众人嗡而抬起头! 待等看见刘邦那满带着洞悉的双眸,那一个个惊骇的面庞,又悄然低了下去。 但这一次,刘盈却没能从惊诧中回过神。 “什么情况!” “上回没这环节啊?!!” 望着年幼的弟弟孑然跪立着的背影,以及老爹刘邦那意味深长的目光,刘盈脊背嗡时一凉! 这一刻,哪怕是个傻子,也知道刘邦想做什么了。 ——易储! 废黜现太子刘盈,改立赵王刘如意! 对于这个结果,别说这殿内的满堂朝公了,就连刘盈,都感到惊诧无比! 无论是残存于脑海中的‘前半生’,还是清晰刻在灵魂深处的前一世,刘盈都从未发现老爹刘邦,表现出哪怕丝毫易储之念! 顶天了去,也就是抱怨刘盈几句‘太过仁弱’‘不类己’。 即便是前一世,刘盈在太上皇丧礼上犯下大错,太子生涯也并未受到太大影响。 ——在宫里关了一年紧闭,又被刘邦骂‘不类己’骂了一年,刘邦就驾崩了。 刘盈也顺利的坐上了皇位,开始了长达七年的傀儡皇帝生涯。 也正是因此,刘盈才会认为:无论如何,自己最终都能坐上皇位。 只是这一世的太子生涯,自己要少接受母族外戚的帮助,尽量在登基之后独掌大权罢了。 但刘盈不知道的是:刘盈前一世被‘押解’回长安紧闭之后,同样的场景,也出现在了栎阳宫的灵堂之内! 在刘盈长达一年的禁闭期间,天子刘邦更是无数次表现出废黜太子刘盈的意向,却都无一例外的被吕雉所阻止! 甚至连刘邦命令刘盈率军出征,平定淮南王英布叛乱的举动,都不乏带有一丝‘支开刘盈’的意味在其中。 只是前一世,在母亲吕雉以及母家亲戚们的庇护下,刘盈并没有认识到:自己的太子生涯,远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平稳…… 不等刘盈从震惊中回过神,静默无声的殿内,便响起一道苍老无比的拜喏声。 “丞相酂侯臣何,昧死百拜,以奏陛下!” 循声回过头,看清那人遍布皱纹的面庞,刘盈不由流露出稍许感激。 而在灵柩前,天子刘邦才刚舒缓的眉头,却是应声皱起。 就见那老者颤巍巍上前,不顾刘邦略带警告的目光,来到了刘盈身前,缓缓跪拜下来。 “陛下~” “赵王如意,母戚氏非为皇后,赵王亦非太子储君!” “今皇后、太子皆在,赵王于太上皇灵前妄言社稷,此万不合诸侯之礼啊~” “陛下!” 随着萧何声嘶力竭的道出劝谏之语,而后面带决然的叩首在地,刘盈高高悬起的心,终是缓缓落地。 “呼~” “应该没事了……” 前一世的太子生涯,刘盈先是关了一年紧闭,后又是浑浑噩噩挨了一年骂,确实没有什么存在感。 但即便如此,刘盈也足够清楚:丞相萧何,在刘邦心中怎样不可取代,占据着怎样无可比拟的地位。 身后一颗颗悄然抬起,面带附和之意的头颅,也让刘盈更安心了些。 ——刘邦,确实是开国皇帝,确实是权势滔天! 但即便如此,刘邦也不可能在整个朝堂的反对下,强行废黜刘盈的太子之位! 正当刘盈长出口气,盘算着要不要出身开口时,刘邦悠然眯起的眼角,再度让刘盈心底一冷。 而刘邦接下里的吩咐,更是让刘盈瞠目结舌,不禁愣在了原地…… “赵王不过自勉于太上皇灵前,此乃皇子当有之志。” “丞相未免过敏了些?” 轻飘飘将刘如意的举动归类为‘自勉之举’,刘邦面色便悄然一正。 “太上皇驾崩,朕甚哀之,无心理政。” “父皇入土之前,朕便留于栎阳宫。” “着:丞相萧何、少府阳城延,先行回转长安,暂理朝堂一应事务!” 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做下安排,刘邦便不管不顾的俯下身,一把将刘如意抱起。 “嘿!” “不过几日的功夫,可是又沉了些。” 怜爱一笑,刘邦便转过身,向着后殿走去。 只稍走两步,刘邦又身形一滞,面带随意的回过头。 “唔,是了。” “太子、皇后随丞相同归长安。” 第0003章 代相陈豨将乱 刘邦一声令下,栎阳宫外,便立时准备好了三架车。 最靠前的皇后凤辇,由太仆夏侯婴亲自掌鞭。 中间那辆稍显破旧的辇车,则是刘盈的太子辇车,由舞阳侯樊哙护送。 最后那辆供丞相萧何乘坐的车,更是连马都没有,只以四头牛挽车。 身为少府卿的阳城延,算是最惨的了。 ——萧何是有车没马,只能以牛挽车;阳城延倒是有马,却又没了车,只能骑着马回长安…… 若非是腰间还挂着一条青色绶带,阳城延策马缓行于萧何的牛车旁,怕不是会被认成萧何的护卫…… 没有百官相送,也没有大军随行,三驾马车,近百护卫随行,车队便在天亮前出发,驶向了百里外的长安城。 坐在破旧的辇车之上,刘盈依旧没从先前的震惊当中缓过神。 倒不是因为刘如意的事。 ——而是刘盈先后两辈子,都被刘邦以两种截然不同的名义,离奇赶出了新丰! 前一世,刘盈‘初来乍到’‘不懂规矩’,在丧礼上出了洋相,被刘邦赶回长安,还能理解为刘邦觉得丢了面子,索性把刘盈丢回长安,眼不见为净。 可这一世,刘盈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说,整场丧礼都悄悄跪在地上,却依旧被赶回了长安! 这就有点奇怪了。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也让刘盈感到非常的怪异。 前一世,刘盈因为在太上皇的丧礼上失仪,而被刘邦赶回长安面壁思过,身为丞相的萧何和少府阳城延,也跟刘盈一起回了长安。 这一世,萧何、阳城延二人,也同样没躲过被赶回长安的命运! 如果单单是这两人,那起码还勉强能解释为:长安朝堂确实需要有人坐镇,丞相和少府不能离开长安太久。 但问题就在于:前后两辈子都被赶出新丰的,不止刘盈、萧何、阳城延三人! ——前一世,刘盈被送回长安,正是樊哙领兵护卫,太仆夏侯婴驾车! 这一世,夏侯婴、樊哙二人的身影,依旧出现在了返回长安的车队当中! 准确的说:和刘盈一样,萧何、阳城延、夏侯婴、樊哙四人,也都是前后两辈子,均被刘邦赶回了长安! 刘盈前后两辈子都被赶回长安,还能理解为巧合,或是刘邦实在不想看到刘盈; 萧何、阳城延二人前后两辈子都被赶回长安,也能理解为客观原因所导致; 但要是在此基础上,再加上根本没法解释的夏侯婴、樊哙二人,这一世甚至还多了个皇后吕雉? 就算刘盈是个傻子,也已经意识到这其中,必然另有隐情了! “新丰……” “太上皇丧礼……” “究竟是什么事,让刘邦非要把我们五个人赶回长安呢……” 都不用刘盈细想:在丧礼之后,新丰必然会发生一件大事。 一件刘盈、夏侯婴、樊哙三人绝不能在场,皇后吕雉最好别在场的事。 回忆着前世的记忆,结合夏侯婴、樊哙二人的身份,以及方才栎阳宫发生的事,刘盈眼角不由微微眯起。 脑海中尘封的记忆,也逐渐在刘盈眼前缓缓展开,最终在一处不起眼的角落,亮起一道刺眼的光芒。 “代相陈豨之乱……” 轻轻一声呢喃,刘盈便苦笑着摇了摇头,复又长叹一口气。 ——汉元十年秋九月,代相陈豨自立为王,为乱关东。 对于陈豨叛乱,刘盈印象中的记忆并不很多,只记得当时,太上皇驾崩才过了一个多月,自己还在宫中禁足。 陈豨九月叛乱,短短几天之后,老爹刘邦便亲自率军出征,几个月就基本平定了叛乱。 但现在,当刘盈将对比前生今世得出的离奇之处,融合进陈豨叛乱之事来看后,一个非常有趣的可能性,便悄然出现在了刘盈的脑海之中。 ——对于陈豨叛乱,长安朝堂早有知晓! 甚至很可能现在,距离陈豨叛乱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点,就已经知晓了! 想来也正常。 陈豨堂堂诸侯王相,秩二千石的高官,长安朝堂能没有防备? 就算真的没有,陈豨最终为乱北墙,可是被淮阴侯韩信怂恿的! 而现在这个时间点,韩信说是‘居住’在长安,但实际上,说是软禁也是毫不为过! 韩信一封封信件飞向代国,朝堂能猜不到陈豨可能出现的举动? 如此说来,刘盈、萧何等五人前生今世的离奇‘遭遇’,也就都解释的通了。 ——丞相萧何、少府阳城延回转长安,正是为了给即将爆发的战争,准备相应的后勤粮草、辎重! 至于樊哙、夏侯婴,看看二人的身份,就不难猜测了。 舞阳侯樊哙,正是当今皇后吕雉的妹夫! 太仆夏侯婴,更是曾在彭城之战溃败后,刘邦败亡途中几次将刘盈踹下马车时,将刘盈捡回来的人! 结合此间种种,真相也就浮出水面。 ——刘邦想借着平定陈豨叛乱,为刘如意培养势力,为后续废立太子做准备! 要想完成这个目的,刘邦必须保证:平定陈豨叛乱的将领,必须尽量多的用新兴力量,且绝不能让刘盈身后的吕氏外戚阵营插手进来! 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刘邦为什么非要把太仆夏侯婴,以及赋闲在家的舞阳侯樊哙赶回长安。 因为只要有战争,这二人都默认具备参战资格! 而一旦让这二人在战争中取得功勋,那对太子刘盈便是一大助力,后续刘邦废黜刘盈,就会难上加难。 “原来如此吗……” “为了我的储位,强行从陈豨叛乱中分得一杯羹……” 想到这里,刘盈的面色不由稍有些凝重起来。 记忆中,前世参与平定陈豨叛乱的将士名单里,是有樊哙的。 不单一个樊哙,吕氏外戚的势力中,还有包括灌婴、傅宽在内的十数位高级将领,都参与到了平定陈豨叛乱的战斗之中。 只不过前世,刘盈穿越后的一整年都在面壁,对于这些事,实在是看不清,摸不透。 直到现在,刘盈才终于意识到:为了保住自己的太子之位,母亲吕雉,究竟付出了怎样的努力、发动了怎样骇人的力量…… 第0004章 刘邦定帅 “呼~” “穿越者的天真啊……” 自嘲一笑,刘盈便满是愁苦的摇摇头,掀起车帘,看向车队前方的凤辇。 刘盈原以为,自己前一世之所以成了傀儡皇帝,无非就是太子时期受到了母族外戚太多帮助,把权力都送了出去,最后又收不回来而已。 顶破天去,也就是再加一个‘不孝’的罪名。 刘盈以为这一世,只要尽量别沾染上类似‘不孝’这种动摇根基的污名,并靠自己的力量登上皇位,就不会再重蹈前世的覆辙。 至于熬不到刘邦驾崩,乃至于被刘邦废黜太子之位的可能性,却从未出现在刘盈脑海当中。 但现在,当认识到小小一个代王陈豨之乱,竟都暗含了如此多的政治斗争,自己前世却丝毫没有看透之后,刘盈才恍然大悟。 ——自己潜意识中‘绝对不会失去太子之位’的安全感,正是母亲吕雉带给自己的! 正是吕雉带领着整个吕氏外戚,以及朝堂之上的势力部旧,将刘盈从深渊边沿一次次拉回,才让刘盈有了‘我必能继承皇位’的错觉! 想明白这一点,刘盈便顿时陷入纠结之中。 前世长达七年的傀儡皇帝沉浸式体验,曾让刘盈立下誓言:要是能重来,我绝不靠任何人! 可现在,刘盈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要想在刘邦‘废立太子’的恶意下,稳坐太子位直至刘邦驾崩,自己似乎根本离不开母族外戚的帮助。 就拿现在来说,若是没了母族护持,别说熬到两年后刘邦驾崩了,刘盈连这一次代王陈豨之乱都熬不过去! 真要和母族断开瓜葛,禁足一年都先不说,连‘以农户的身份寿终正寝’,都会成为刘盈一厢情愿的奢望。 也就是说:接受母族帮助,未来就大概率是傀儡皇帝;拒绝母族帮助,则根本没有未来…… 对于未来的抉择,刘盈似乎只剩下‘好死’和‘赖活着’这两种选项。 但很快,刘盈便从挫败中振作起来,意味深长的仰起头,眼带深意的望向车队最前方,正缓缓驶向长安城的凤辇。 “帮我坐上皇位,我就要以皇权相报?” “嘿!” “你吕氏,面子也忒大了些……” 暗自想着,刘盈便放下车帘,倚靠在车厢内,冷笑着闭上双眼,闭目假寐起来。 “有些人怕是忘记了……” “我可是刘邦的儿子……” “亲儿子!” ※※※※※※※※※※ 在刘盈一行坐上马车,踏上回转长安的路上时,栎阳宫侧殿,已是被一阵骇人的肃杀之气所充斥。 天子刘邦神臂甲胄,腰系赤霄剑,大刀阔斧坐在上首的御榻之上! 满朝公卿同样甲胄齐备,神情肃穆,凝聚出一股强大的杀伐之气! 长阶上、石柱上,以及烛台、香炉周围遍布的白色绸纨,更是同殿内众人身上的孝带、丝麻一起,为这扑面而来的杀伐之意,更添了一分沉重。 但很快,随着一位身着绸缎,同样披麻戴孝的少年自后殿走出,被刘邦一把抱上大腿,殿内的肃杀之气,便嗡时散去大半…… “这……” 今日,可是军议! 这般重要的场合,别说刘如意一个没满十岁的孩童了,就连食邑数千户的开国功侯当中,都有好大一部分没资格参加! 便是太子刘盈在此,也顶多是旁听的性质,绝对不会有主动开口的权限! 但看着刘邦脸上的宠溺,以及望向殿内众人时,目光中所带着的那抹强势,殿内众人纵是百般不满,也终是只能俯首称臣。 ——堂堂相国,食邑足万户的丞相萧何,仅仅因为指出‘赵王不该逾矩’,就已经被天子刘邦赶回了长安…… 太子刘盈,更是无缘无故被下令‘随丞相同还(huán)’。 到了这一步,无数人心中都有了猜测:易储一事,只怕为时不远…… “唉……” “陛下欲易储,皇后必无坐以待毙之理。” “龙凤两争,来日只怕朝堂大振,朝局不稳……” “就是苦了家上,往后的日子,要更难过些了……” 暗自盘算着未来的朝局走向,殿内众人不约而同的稍叹口气,旋即将头深深底下,等待着刘邦开启此次军议。 但刘邦第一句话,就让殿内众人心下稍一安,对未来的悲观稍缓解了些。 “诸公不必多虑。” “丞相、少府回转长安,乃先行调转粮草、辎重,以做战备!” 听闻此言,殿内众人面上,都不由流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看着众人面上的神情变化,刘邦毫无顾忌的嘿笑一声,将坐在大腿上的刘如意轻轻抱起,随手放在身旁御榻之上,旋即缓缓直起身来。 “前日,燕王卢绾来报:代相陈豨屡遣暗使,北出大幕,似与狄酋冒顿颇有勾连!” “长安亦有风闻,言淮阴侯多有书信送往代地,似同陈豨密谋悖逆!” 说到这里,刘邦面带愠怒的环视一圈,旋即猛地一拍御案! “旬月之内,陈豨必反!” “三月之内,乱必平之!!!” 满是笃定的给出自己的结论,并亲自画下陈豨的最后丧期,刘邦又回过身,重新在御榻上坐了下来。 “诸公以为,平陈豨之乱,当以何人为帅、又何人为将啊?” 语调晦暗的道出这句话,刘邦便似无旁人般,重新将爱子刘如意抱上大腿,不顾形象的逗弄起刘如意。 初闻刘邦之语,殿内众人还以为刘邦真是在请将,便下意识纷纷站出了身! 待等看清刘邦逗弄刘如意的举动,以及不时撇向殿内的目光,殿内众人这才回过味来。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是由绛侯周勃率先出班,沉沉一拱手。 “陛下即知陈豨贼子之反意,当已有圣断;臣等恭闻陛下诏谕,又怎敢荐帅、将?” 听闻此言,殿内众人虽心有不甘,也不由纷纷开口附和。 “绛侯所言甚是,臣等附议,恭闻陛下诏谕……” 不出众人所料,周勃话音刚落,刘邦便微笑着望向殿内,以一种买菜似的随意口吻,便将平定陈豨叛乱的将、帅人选给定了下来。 “既如此,便由汾阴侯周昌为帅,将兵十万,以平陈豨之乱!” “曲周侯郦商、曲逆侯陈平、绛侯周勃、中郎赵尧,皆为将,随汾阴侯厉兵秣马,即刻整备!” 第0005章 周吕令武侯之死 砰!!! 于日暮前后回到长安城,在未央宫外走下辇车,走过数百步宽的广场,刘盈刚踏入宣室殿,就听闻一声刺耳的瓷器破碎声。 “欺人太甚!!!” 循声望向殿内,就见吕雉满脸盛怒的站在御阶上,双肩都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起来。 至于是谁‘欺人太甚’,自是不用多猜。 ——当今天下,能让吕雉在破口大骂的同时,又不敢直呼其名的,恐怕也只有一人了…… “去!” “召郦侯吕台、洨侯吕产……” “不,凡在长安之吕氏子弟,通通召入宫中!” “另着阳都侯丁复、曲成侯虫达、阿绫侯郭亭、东武侯郭蒙、乐成侯丁礼、肥如侯蔡寅、中水侯吕马童,即刻入宫!” 一连喊出近十位食邑上千户,乃至数千户的开国功侯,吕雉终是气呼呼的坐回软榻,直喘着粗气。 见此状况,一旁默然躬立的樊哙不由稍上前,语带劝解道:“阿姊莫怒,莫急……” 砰!!!!!! 又是一声剧烈的破碎声,御案上的玉制砚台,也终是没躲过吕雉的荼毒。 “叫吾如何不怒?!” “兄长过世不过岁余,竟欺压我吕氏至如斯之地!” “吾何曾受过这等委屈?” 将满腔怒火毫无顾忌的喷洒在樊哙身上,吕雉仍不觉怒消,不由目光烦闷的瞪向樊哙。 “去,你也别闲着,把灌婴那厮叫来!” “若兄长在,他颍阴侯还敢躲躲藏藏,让吾指望不上分毫?” 见吕雉丝毫没有‘息怒’的架势,樊哙也只能无奈的叹口气,稍一拱手,便低头向殿门处走去。 若非刘盈提前避开了些,闷头疾行的樊哙,甚至险些把刘盈撞个满怀! “毛毛躁躁的……” 暗自腹诽一声,刘盈便稍整衣冠,做出一副凝重的面色,缓缓来到御阶前。 “母后。” 一声沉稳的拜喏,终是将吕雉的注意力稍稍吸引,面上怒意却丝毫不见减退。 稍一调整坐姿,吕雉便招招手,将刘盈叫到了身旁。 待刘盈爬上御阶,来到吕雉身旁,又被吕雉轻轻拉在身边坐了下来。 “今日之事,盈儿可瞧明白了?” 闻言,刘盈不假思索道:“儿明白。” “父皇不喜儿,欲以三弟为储……” “什么话!” 刘盈话音未落,就见吕雉又是没由来一怒! “区区贱婢所诞之奴生子,便称其曰奴,亦不为过!” 见吕雉被自己一声‘三弟’,激的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一般狂躁起来,刘盈不由一愣。 “好家伙……” “三言两语,就把刘如意的血脉都否定了?” 不等刘盈回过神,就见吕雉目光中满带着严肃,郑重的直视向刘盈目光深处。 “盈儿,记住!” “今日之事,并非是废立储君那么简单!” 一听这话,刘盈便赶忙敛回心神,做出洗耳恭听的模样。 前世,在太上皇丧礼之后的一年当中,刘盈都在宫中面壁思过。 对于一些重要事件,刘盈都只有一个大概的了解(道听途说),并不清楚其中的关键要害。 就如即将发生的代相陈豨之乱,在前世,就曾被刘盈单纯的认为:只是一场平平无奇的地方割据势力,武装对抗中央的失败案例。 至于刘邦废黜的念头,前世的刘盈更是几乎毫无知觉! 这一世,能有更准确了解事态真相的机会,刘盈自是不愿错过。 ——因为只有全面认识到事物的本质,刘盈才能做出最准确的选择,为未来铺路。 见刘盈片刻之间,就摆出慎重的姿态,吕雉也不由稍冷静下来。 “今日一事,似涉及储君之废立,实却乃后位之争!” “陛下欲废者,不单是盈儿的储位,还有母亲的后位!” 笃定道出自己的判断,吕雉便面色严峻的起身,来到御案前。 “去岁秋,兄长周吕令武侯战殁,本就离奇:兄长堂堂北墙守军之主帅,如何能为北蛮所杀?” 说着,吕雉便从眼前的御案之上,轻轻拿起一卷已被解封的竹简。 “呵,韩王信……” “兄长征战一生,所斩之旷世名将不知凡几!” “纵是项羽,亦未曾在兄长手中,讨得半点便宜!!” “汉楚彭城一战、汉匈白登一战,兄长更每每率军驰援,方有今汉室鼎立。” “韩王信,区区一介丧家之犬,又如何是兄长之敌?” 说到这里,吕雉悄然回过身,将手中竹简递到了刘盈面前。 赶忙从榻上起身,接过眼前这份明显是战报的竹简,只稍一扫简上所书,刘盈面庞之上,便渐渐被骇然所充斥! “秋八月,韩王信引部来犯,恰遇周吕侯率亲卫数十游猎山林,遂以重兵围之……” “周吕侯力战数日,终力有不遂;末将率部援至之时,周吕侯已自刎于林间,韩王信及部众,亦已不见踪影……” 只短短两个话,刘盈便猛地瞪大双眼,满脸惊骇的愣在了原地! ——周吕令武侯吕泽,刘汉天下的第一功臣,且没有之一! 如果光按讨伐夺取的地盘计算,如今汉室版图,起码有五成甚至六成,都是吕泽打下来的! 后世口口相传神乎其神的淮阴侯韩信,其绝大多数功绩,实际上也都是吕泽所为! 这也是为什么刘邦,身为堂堂汉祚开国皇帝,却连吕氏这么一家外戚都收拾不了的原因。 ——真要论起来,汉室天下,人老吕家得坐一半! 而现在,看着手中竹简之上记录着‘周吕侯战殁’的战报,刘盈只觉一阵毛骨悚然! ——末将率部援至之时,周吕侯已自刎于林间? 既然支援部队赶到时,只看到吕泽的尸体,又何来前面那段活灵活现的战斗过程? 这份军报的撰写者又从何而知:围剿吕泽的,是逃亡匈奴的韩王信部众,而非某个怀揣圣旨,口呼‘皇命难违’的边防将领? “去岁,兄长战殁北墙;” “今岁,盈儿储位有虞;” “婴儿猜猜,若刘如意那贱婢之子得立为储,明岁,母亲可还能安坐未央,母仪天下?” 正思虑间,吕雉意味深长的话音传入耳中,惹得刘盈猛地一打激灵! 却见吕雉稍叹一口气,复又冷然一笑。 “走吧。” “功侯们当快到了,随母亲出去迎迎。” 第0006章 局面并不乐观 片刻之后,未央宫宣誓殿内,便被十数位大都腰挂金印,身系紫色绶带的功侯贵勋所占据。 汉制:丞相、太尉位比彻侯,金印紫绶;御史大夫、九卿位比关内侯,银印青绶! 也正是由于这一点,后来的汉室,才会形成‘非侯勿相’的政治潜规则。 ——你连彻侯都不是,金印紫绶的资格都没有,就想为汉相宰? 哪凉快哪待着去吧你! 当然,如今的朝堂,还暂时没有‘非侯勿相’的潜规则。 因为在如今,这朝堂卧虎藏龙,开国元勋大都健在的时间点,别说丞相了,就连九卿,都很少有非彻侯之爵的人。 就说现在,去掉暂时闲置的内史和宗正两个职务,九卿中的其他七位,也只有奉常叔孙通、少府阳城延二人,暂时没有彻侯之爵。 即便是这二人,也都是身怀绝技,且几乎不可取代的能人。 ——奉常叔孙通,是如今汉室唯一一位儒家出身的官员,曾为汉室制定一应礼制,建立(发明)了汉室专有的礼法制度! 少府阳城延,更曾一手主建未央、长乐两宫,现在又肩负着建造整座长安城的重担! 这两个位置,一个主掌礼法、祭祀,一个负责建筑、制造,专业针对性都极强,就算是扔给那些开国元勋们,也根本没人玩儿得转。 但很快,刘盈的注意力,就转移到了殿内这十数人此时的身份之上。 ——吕氏子弟,唯有故周吕令武侯吕泽的两个儿子:吕台、吕产二人身有彻侯之爵,其余众人皆白身! 至于被吕雉招来的那几位功侯,虽是人均食邑数千户的顶级贵勋,却无一在朝任职…… “如此说来,刘邦压制吕氏外戚一事,应该是由来已久……” 道理再简单不过:殿内这十数人,撇开年纪尚青的吕氏子弟不谈,那几位功侯元勋当中,甚至不乏曲成侯虫达、阳都侯丁复这样食邑四五千户,在开国元勋中排名前二十的巨擘! 这样一群人,偶尔有几人没能担任三公九卿之职,还能勉强理解为僧多粥少。 可现在,这几人无一例外的赋闲在家,手上更是连千儿八百兵马的兵权都没有! 要说这不是针对吕氏外戚以及其部旧筹谋已久,有计划的阶段性压制,根本就说不通。 最让刘盈感到心惊胆战的是:仔细一想,好像就连当今天刘邦的连襟,皇后吕雉的妹夫樊哙,如今都是赋闲之身…… “怪不得易储一事,来的这么突然。” “合着不是突然发难,而是胸有成竹……” 只片刻之间,前世那零零散散,又被迷雾所包裹的一个个人、一件件事,都在刘盈的脑海中连在一起,拼凑出一副宏伟的蓝图。 “先杀周吕侯吕泽,吕氏群龙无首,剪除其旧部便易如反掌!” “而后次序解除吕氏兵权,一俟时机成熟,便废我储位!” “子凭母贵,母凭子贵;储位即废,吕雉后位自是不保。” “吕泽暴毙,部旧赋闲,吕氏必当手无兵权;易储废后,吕氏则没有未来可言……” “再借着陈豨之乱,为刘如意培养亲信,在朝中安插党羽,而后捧起戚氏外戚……” 想到这里,刘盈不自在的松了松噤口,却仍不绝窒息之意稍有缓解。 “呼~” “不愧是……” 即便是心语,刘盈也没敢将‘沛公’二字讲出口。 望着殿门处缓缓走来的高大身影,不由稍整衣衫,恭敬的站在了吕雉身侧。 ——今日这场会议,最至关重要的一个人,来了。 · “颍阴侯别来无恙否?” 语意晦暗的一声问候,吕雉脸上,嗡时挂上一抹寒霜。 来人见此,却是不慌不忙的来到殿中央,拱手一拜。 “颍阴侯臣婴,敬拜皇后。” “承蒙皇后挂怀,臣无恙……” 灌婴话音未落,吕雉便突兀的发出一问:“既无恙,今日百官共赴新丰,颍阴侯又因何告假?” 乍一听这话,刘盈还当是吕雉余怒未消,正拿灌婴出气。 但只片刻之后,刘盈便回过味儿来,稍待诧异的抬起头,望向灌婴那明显带有一丝慌乱的面庞! “刘邦意欲易储一事,灌婴早有知晓!” 心中暗自发出一声凄呵,刘盈面色嗡时一紧,望向灌婴的双眸,似是要从灌婴那高达雄武的身躯中透射而过! 在前世,刘盈只大概知道:颍阴侯灌婴,排在汉开国功臣第九位,是汉室不可或缺的一位开国功臣。 与此同时,灌婴还是周吕侯吕泽故旧部将当中,成就仅次于平阳侯曹参的第二人! 但现在,从吕雉明显带有不信任的目光中,刘盈清楚地看见:灌婴,怕是生出了‘弃暗投明’的念头! “局面,真的糟糕到如此地步了吗……” “竟然连灌婴,都萌生出了墙头变幻大王旗的念头?” 刘盈正思虑间,就见灌婴稍不自在的轻咳两声,略带心虚道:“近日初秋,长安骤寒,臣不幸稍染风寒,故今日未往新丰……” 看着灌婴不断躲闪,恨不能直接闭起的眼睛,刘盈只觉这一幕似曾相识。 ——可不就是在后世,刘盈还是孩童之时,骗老师说‘作业忘带了’时的慌乱神情? 毫不夸张的说:这个谎言,刘盈起码说过不下上百次! 却没有哪怕一次,如愿从老师口中听到那句‘明天带来’‘下不为例’。 而此时此刻,灌婴拙劣的演技,显然也同样没能骗过吕雉的双眼。 “哦?” “竟如此吗……” 悠然一声呢喃,吕雉便从软榻上起身,昂首上前,用下眼角俯视向惶惶不可自得的灌婴。 “若吾没记错,去岁,先兄周吕令武侯薨故,颍阴侯亦言‘稍染风寒’,而未上门吊唁,只遣旁支子侄前来?” “如今,颍阴侯又沾染风寒,而未往新丰,吊唁于太上皇灵前……” “如此看来,颍阴侯是年老体虚,重疾缠身?” 不等灌婴做出解释,吕雉便突然一拍御案,双眼猛的一瞪! “亦或是颍阴侯年老智昏,以为弃我吕氏而投刘,便可得善终邪?!!” 第0007章 红脸白脸 此言一出,殿内众人无不瞠目结舌,满是惊骇的望向御阶之上,怒目圆睁的吕雉! 只片刻之后,众人又纷纷低下头,只当方才的话,自己一个字都没有听见…… 就连灌婴本人,都放弃了为自己辩解,只心虚的低下头,忐忑不安的研究起地板上的纹路。 一时之间,殿内本就不算活跃的氛围,随着吕雉突入起来的暴怒,而愈发沉寂。 见此,刘盈稍一思虑,便淡笑上前,替吕雉揉起双肩来。 “母后莫动怒,万一气急伤了身子,岂不亲者痛、仇者快?” 温声抚慰一番,刘盈便又抬起头,温言悦色的望向御阶下,正揣揣不安的颍阴侯灌婴。 “颍阴侯万莫介怀,实在今日,屡生触怒母后之事,母后怒不可遏,才一时气急了些……” 闻言,灌婴心中不由稍松口气,赶忙向上首一拜。 “家上言重,言重……” “臣年老体弱,确有失当之举,纵为太后怪罪,亦不敢自辩……” 听灌婴毫不违和的说起自己‘年老体弱’,刘盈下意识眼角一抽。 ——在如今朝堂,动辄五六十的开国元勋当中,年方四十余的灌婴,可是少有的‘少壮派了! 这样一个人说自己‘年老体弱’,那已经年过六十的天子刘邦算什么? 今天凌晨刚过世,享年八十五岁的太上皇刘煓,岂不是只能躺在床上不能动弹? 暗自嘀咕着,刘盈面上却很快调整过来,重新带上了那丝毫不见虚假痕迹的淡笑。 “母后,颍阴侯久行军伍,多有陈年旧疾,便是频频发病,也情有可原……” 听刘盈跟自己唱起反腔,吕雉先是下意识一皱眉。 看见刘盈不断挤弄的眼睛,再看看灌婴那已然缓过神来,悄然归班殿两侧的模样,终是深吸一口气,而后缓缓吐出。 “御下之术……” “一不留神,盈儿竟也成了丈夫……” 暗自发出一声感叹,吕雉便稍敛怒容,重新望向殿内。 “今日之事,诸位都已知晓了吧?” 只一句话的功夫,吕雉片刻之间才压回的怒意,便再次出现在那张已显老态的面庞之上。 “太上皇灵前,赵王以志壮之名,言及社稷!” “陛下立于赵王身侧,但不劝阻,凡言其乃‘皇子应有之志’。” “诸位以为,陛下此欲何为?” 闻言,殿内众人不由面色焦急的抬起头,似是欲要开口,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今日之事,殿内众人自是知晓。 虽说被刘邦明令赶回长安的,只有吕雉、刘盈母子,以及萧何、阳城延、樊哙夏侯婴四人,但除了这六人之外,还是有不少人自发回长安。 别人且先不说:吕雉、刘盈母子二人都被赶回来了,以彻侯的身份前往新丰,参加太上皇丧礼的吕台、吕产二人,怎还敢留在新丰? 吕雉的兄长吕释之,以及殿内这十数位头顶刻着‘吕氏部旧’的功侯,又怎敢继续滞留? 尤其是在刘邦毫无遮掩的展露出易储之意,并借着敢吕雉、刘盈回长安,表示出‘你们老吕家给我有多远滚多远’的意愿后,这一干人等,还何必留在新丰碍眼? 所以,其实都用不着吕雉开口问,今天新丰,殿内大部分人都在场,丧礼发生的事,也都在这些人亲眼目睹之下。 即便是没‘在场’的那几个小辈,也只是因为灵堂跪不下,才跪到了灵堂外而已。 很显然,吕雉所问的,也并非字面意思上的‘你们知不知道这事儿’,而是:对于这件事,你们怎么看,咱们怎么办。 这,便是众人想开口,却都迟疑着不知如何开口的原因。 赵王于太上皇灵前妄言社稷? 乍一听,刘邦给出的解释好像没啥毛病,这只是皇子表露自己志向的寻常举动。 但只需要转换思维,把此事发生的场景稍微一换,这件事,可就全然变味儿了。 太上皇驾崩,当立太庙! 赵王刘如意,哪里是在太上皇灵前‘展露志向’? 这分明是在刘邦的陪同、百官的见证下,在太庙、在祖宗排位面前,做出‘愿意接手江山社稷’的承诺! 至于为什么没在太庙,而是在太上皇灵前,只怕是当今刘邦想借此,来试探朝中百官公卿的反应。 ——爷们儿打算废长立幼,谁赞同,谁反对? 从利益的角度出发,殿内众人,除了颍阴侯灌婴隐隐表现出‘置身事外’的意图之外,其余所有人,都早在楚汉争霸时期,就已经和吕氏外戚绑定在了一起! 而在周吕侯离奇亡故,吕氏外戚利益集团已然势微的当下,唯一能让众人展望未来的,就是皇后吕雉,以及太子刘盈。 现在过的这么苦,众人就指望将来刘盈继位,大家伙好鸡犬升天,跻身朝堂。 在这种情况下,刘盈的储位,就是整个吕氏外戚利益集团的一致底线! 夸张点说:哪怕拼着再来一场‘掀翻暴秦’的宏图伟业,殿内众人也不可能允许刘盈储位动摇! 但话说回来,归根结底,殿内众人头上的爵位,可都是汉爵…… 而汉祚国姓,又是刘…… 如果是外人要抢刘盈的储位,殿内众人有一个算一个,都必然会毫无顾忌的扑上去,将那人活活咬碎! 但如果这个人,是带着殿内众人立下宏图伟业,建立这刘汉国祚的天子刘邦…… “咦?” 众人正进退两难间,就见御阶之上,吕雉面带疑惑的望向殿左侧,吕氏子弟跪坐的方向。 “阿禄,尔父怎未至?” 听闻此言,刘盈也不由循声望去,心下也不由稍一紧! 吕雉口中的阿禄,只是后世闻名遐迩的大将军吕禄! 而吕禄的父亲,正是如今吕氏一门唯一的壮年男丁——建成侯:吕释之! “不会吧?” “吕释之,可是吕雉的亲哥哥啊!” “血浓于水的,应该不至于大难临头各自飞?” 恰巧就在众人都纷纷露出疑惑之色时,建成侯吕释之姗姗来迟,气喘吁吁地倚靠在殿门之上。 稍一调整呼吸,吕释之便快步走入殿内,对御阶上方沉沉一拜。 “禀皇后,新丰来报!” 第0008章 期期知其不可 “陛……陛……陛下,万……万不……不可……” 两个时辰前,新丰邑,栎阳宫。 看着眼前的老将支支吾吾说不出话,刘邦不由淡而一笑,稍一摆手。 “汾阴侯是想说:朕万不可废长立幼,废太子而立赵王?” 闻言,那老将不由长松一口气,赶忙点了点头:“然……然……也。” 见老将满眼焦急,恨不能把舌头咬断的架势,刘邦不由长叹一口气,望向身侧的侍郎。 “去,取简、笔来。” 那侍郎正要领命而去,却见那老将还没来及的坐下,闻言猛然起身,满目焦急地望向刘邦。 “不……不必!” “臣……臣口……口愚,然……臣……期……期……期知,废……废……废长……立……立幼,期……期……期不……不……不可!” “陛……陛……” “行啦!” 轻轻一声低呵,叫住老将继续说下去的念头,刘邦便稍皱起眉,冷眼望向那老将。 见刘邦如此不耐,那老将更是愈发急躁起来,额头上都渗出些许汗滴,反倒愈急,愈说不出话来。 如此片刻之后,刘邦终是心有不忍,若有所思的站起身,旋即毫不违和的脸色一变,嘿笑着上前,拉着老将坐了下来。 “来,不急,坐下说话。” 将老将勉强摁回座位,刘邦便顺手拉来一张筵席,毫不顾忌形象的一屁股坐在了老将对面。 “周昌啊周昌。” “让朕说你什么好?” “啊?” “朕何曾说过要废太子?何曾说过要立赵王?” 话还没说完,看着周昌那又急躁起来的面庞,刘邦赶忙止住话头。 “行,先不提这事儿。” “当下之首重,还是陈豨!” 不着痕迹的将话题转移开,刘邦面上随意之色顿消。 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几乎化为实质的杀伐之气,以及喷薄而出的愤恨! “早先,韩王信叛逃匈奴,故韩之地,便化为今之代国。” “又去岁,赵王张敖密谋悖逆,为朕贬为宣平侯。” “代国无宗亲为王,赵王又尚年幼,未及就国;赵、代之兵,今皆掌于陈豨之手!” “一俟陈豨反,则大河以北必乱,北墙,亦有不稳之虞啊……” 听闻此言,周昌也稍冷静下来,思虑片刻,便郑重一拱手:“陛……陛下……勿……勿忧!” “臣……必……必亲…………” 又是一抬手,示意周昌不用多说,刘邦才面带郑重的起身,紧紧捏住周昌的左肩。 “陈豨,不足为虑!” “便是整个关东大乱,朕也丝毫不担心!” “朕担心的,是平灭陈豨之后,代、赵之兵由何人统掌,北墙之防,又以何人为主……” 听着刘邦情真意切的吐露心扉,周昌终是暂时平静下来,不由发出一声长长的哀叹。 四年前,韩王信在都城马邑,陷入匈奴人的重兵包围,旋即投降匈奴,合兵南下! 消息传来,汉室朝堂无不欢呼雀跃! 几乎人人都以为:借此机会,汉室将一举重创匈奴人,重新恢复战国时期,游牧民族不敢南下牧马的辉煌! 但很快,一场堪称国耻的白登之役,犹如一个蒲扇大的巴掌般,在所有汉人脸上,扇出极其响亮的一耳光…… ——匈奴单于冒顿亲自领兵,将汉天子刘邦围困白登山,足足七天七夜! 虽说最终,周吕侯吕泽所率领的援军赶到,摆出反包围的架势,吓跑了匈奴人的兵马; 汉室也趁机增强了对马邑以北,即太原地区的掌控; 但至今为止,也从未有人认为:汉匈平城战役,汉室是胜利方。 因为每每提起平城战役,人们的注意力都不在战役前期,天子刘邦北追千里,杀得匈奴单于冒顿狼狈而逃的神武,以及周吕侯吕泽在白登之役后率军追击,重新夺回太原地区的荣光。 绝大多数人听到‘平城战役’,都只会想起那场堪称国耻的白登之围,旋即面色屈辱的发出一声哀叹…… 汉匈平城战役过后,关东异姓诸侯也逐渐不安分起来,梁王彭越坐守关中门户,淮南王英布雄踞五岭以北! 汉室本就没有余力南、北两线开战,关东即乱,北方只能暂时以稳为主。 为了腾出手来,专心平定内部异姓诸侯,彼时的刘邦只能遣使北上,促成汉室同匈奴互不侵犯的条约。 ——在当时,就连天子刘邦的亲女儿,如今已经嫁给宣平侯张敖的鲁元公主刘乐,都差点被送去匈奴和亲! 到现在,汉匈平城战役已经过去三年,汉室剪除内部异姓诸侯的工作,也已然临近尾声。 若非陈豨突然在代地蠢蠢欲动,汉室接下来的目标,就该是梁王彭越,以及淮南王英布! 即便如今,被陈豨打乱计划,汉室未来几年的主基调也依旧不变:平灭梁王彭越、淮南王英布,彻底剪除关东异姓诸侯势力,形成一个稳定的关东! 作为当朝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周昌对此,显然也是心知肚明。 思虑良久,周昌终是面色凝重的抬起头,对刘邦沉沉一拱手。 虽未开口说话,刘邦却依旧清晰地看见,在周昌那张脸上,写有怎样纯粹的忠诚。 ——陛下直说,需要臣怎么做! 见此,刘邦只觉心下一暖,面色却也不由严肃起来。 “待陈豨乱平,朕欲顺势举兵南下,以返乡祭祖之名归丰沛,伺机窥英布虚实。” “若其忠,则便依淮阴侯故事;若不忠,则兴仁义之师以平灭之!” “淮南即平,而后便是梁……” 沉声道出自己的打算,刘邦便满带信任的望向周昌。 “今岁平陈豨,明岁灭英布;再除彭越王位,便当是三年之后。” “朕要你汝阴侯以赵相之身,总掌代、赵之兵,在这三年时间里,牢牢把守北墙!” “万不可使匈奴游骑,跨过北墙一兵、一卒!” 说到这里,刘邦苍老的面颊之上,陡然亮起一对满带精光的双眸! “待关东一平,朕便当提兵北上,北逐匈奴三千里,以血当年白登,冒顿困朕之奇耻大辱!” 最后一句雄心壮语,却并没有被刘邦道出,而是和往常那一桩桩、一件件看似不可能完成的远大志向般,暂时深埋在了心底…… 第0009章 我,也该行动了! “迁汾阴侯为赵相?” 夜幕降临前的未央宫,听吕释之上气不接下气的坐下来,说起新丰传来的消息,吕雉面色顿时一冷。 “御史大夫之位,以何人继之!” 吕雉此问一出口,殿内数十双眼睛,便嗡时集中在了建成侯吕释之身上。 在今日丧礼,明显透露出易储之意后,刘邦又光速任命御史大夫周昌卸任,转而去做赵国相? 只此一旦简简单单的人事任命,便涵盖了海量的政治信息! “母后。” 稍一沉吟,刘盈便面色凝重的上前,对吕雉稍一拜。 “自韩王信叛逃匈奴、故赵王张敖因罪被贬为宣平侯,凡大河以北,代、赵二国,及北地、陇右、云中、上四郡之兵,便皆由代相陈豨统掌。” “今父皇突以汾阴侯转任赵相,只怕是代国那边……” 见刘盈如此精准的道出个中要害,吕释之稍点点头,便赶忙上前。 “家上所言甚是!” “据探子回报:皇后、家上随丞相离新丰不久,陛下便遍召朝中功侯、将帅,所谋者甚大!” “夕时前后,汾阴侯入宫觐见,后不久,陛下明颁诏谕:迁御史大夫周昌为赵相,不日启程,往赵都邯郸履任!” 说到这里,吕释之的面色之上,已然是一片凝重。 “陛下令丞相、少府回转长安,当乃大军未动,粮草先行,谋定而后动之举。” “及遣皇后、家上先行回转长安……” “唉!” 只见吕释之话头悄然一止,愤然一跺脚,将头侧过去,做愤恨不平状。 而众人稍一思虑,便不约而同抬起头,望向御阶之上,那已然彻底黑下去的面庞。 “代相陈豨……” “赵相周昌……” “北墙之兵……” 讥笑着呢喃几声,吕雉的面色在片刻之间,便已便成一副极尽淡然,全无喜怒的模样! 见此,刘盈赶忙止住开口的冲动,悄然低下头,退回吕雉身后。 吕雉这个表情,外人看了,或许还会以为吕雉是‘不悲不喜’。 但这个表情,刘盈前世在吕雉脸上,满共就只看过三回。 第一回,是在刘盈刚结束为期一年的禁闭,叛乱的代相陈豨授首时,刘邦不顾百官劝阻,强硬驳回将刘如意的封国迁往内陆的提案,让刘如意就国邯郸。 第二回,是在刘邦驾崩后,匈奴单于冒顿遣使入关,送来一封写满污秽之语的国书。 第三回,则是吕雉在刘盈登基第二提出,让鲁元公主和宣平侯张敖所生之女,年仅九岁的张嫣做皇后时,被刘盈婉言拒绝…… 满打满算,这是刘盈前后两世加在一次,第四次看到这副全然淡定的神情,出现在吕雉脸上。 ——就连凌晨的太上皇丧礼上,被刘邦粗蛮的甩开手,在朝臣百官面前被驳了面子,吕雉都未有如此令人胆战心惊的神情! 而前世足足九年的经历告诉刘盈:这个表情出现在吕雉脸上,只意味着一件事。 怒! 极致到刻骨铭心,直击吕雉灵魂而不再能被外化,不死不休,绵延世世代代的滔天盛怒!!! “呼~” “也不知道这回,倒霉的是谁……” 在前世,吕雉第一次表现出这般‘怒不形于色’的神情,直接导致半年后,赵王刘如意被一杯毒酒送上路,其母戚夫人被做成人彘! 第二次,吕雉没能如愿兴兵北击匈奴,于是,短短数年之间,刘氏宗亲诸侯次序惨死,大河以北,长城以南,遍地诸侯皆吕氏。 第三次,天真的刘盈以‘舅舅怎么能娶外甥女’为由,拒绝立张嫣为后,便错过了唯一一次亲临朝堂,主持朝政的机会…… “御史大夫,以何人继之?” 丝毫不带感情的再次问出这句话,吕雉的目光中,已然再也不见丝毫温度。 不知是不是体会到了这股凝为实质的阴寒,吕释之几乎是想都不敢想,赶忙回道:“中郎,赵尧!” 音落,偌大的宣室殿内,便陷入了一阵极致漫长的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吕雉那凛如寒冬的话语,才终于击碎这阵沉凝。 “颍阴侯。” 就见吕雉面无表情的望向右侧,一声轻唤。 “如此,颍阴侯仍以为,还有独善其身之余地吗?” 只此一问,灌婴便面色惨然的低下头,不再言语。 对于殿内这群出身草莽,如今却屹立于汉室权力金字塔最顶尖的人杰而言,如今的局势,已经不需要再多哪怕一句话去解释了。 ——代相陈豨,旬月必反! 要知道御史大夫,可是三公之一! 毫不夸张的说:在御史大夫周昌不惜降职两级,去担任赵国相的情况下,哪怕陈豨本来是个乖宝宝,也必然会被逼到非反不可的地步! 想明白这一点,今天发生的这些事儿,就很容易就被串联在一起了。 陈豨反叛,只是时间问题;只要陈豨反叛,那平叛,也是时间问题。 叛乱平定过后,必然会有一个人,取代陈豨‘总掌北方边防兵马’的位置;从目前来看,这个人,便大概率是新鲜出炉的赵相:周昌! 那在这件事当中,老吕家是个什么境况呢? 首先,便是刘邦意欲废黜一事,让殿内众十数人焦头烂额,不知如何解决。 而作为刘盈的直接竞争对手,刘如意将获得一位威名远扬,功勋卓著,在开国元勋中地位崇高,并在将来掌握所有北墙卫戍部队的国相。 什么意思? ——在如今的局面下,如果殿内这十数号人什么都不做,那陈豨叛乱平定之后,即便刘盈仍旧端坐储位,赵王刘如意,也将名正言顺的掌控汉室一半以上的军队! 而且是久经沙场、卫戍北墙的精悍部队! 到了那时,刘邦哪里还需要易储? 又何需刘如意在谁的棺材前,喊下‘我必带着汉室走向巅峰’的誓言? 光凭着手中兵权,赵王刘如意,就将保证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到了那时,朝中百官恐怕就不会像前世那般,劝刘邦‘废长立幼不可取’,而是会转过头来劝刘盈:当顾全大局,让位于贤了…… “都退下吧。” “建成侯,至后殿一叙!” 冷声结束这场吕氏外戚的内部会议,吕雉便直起身,面无表情的向后殿走去。 望着吕释之面带歉意对自己一拜,旋即追赶吕雉而去的背影,刘盈不由长出口气,面上也涌现出一抹压制不下的严峻。 “为了我,老娘怕是要操碎了心……” “我,也该行动了!” 人物解读——周吕令武侯:吕泽 来咯~ 这本书每100章,会有一次人物科普章节,从历史研究的角度,分析书中出现的热点争议人物,大家可以酌情阅读。 上架后的人物科普章为付费章节,请慎重订阅。 友情提示:本章节为文献综述内容,转载不得商用,抄袭必究。 非商用转载、引用请标明出处。 例:《大汉第一太子》第0010章节:人物科普——周吕令武侯吕泽。 ※※※※※※※※※※※※※※※※※※※※ 在开篇部分,有相当一部分读者对‘吕泽’这个人物表达了不同的看法。 有的同学说,吕泽在历史上非常牛逼,只是由于吕后驾崩后的诸吕之乱,而被史家上了春秋笔法; 也有的同学说,吕泽就是个凭着外戚身份,被刘邦提拔起来的小舅子,根本没有多牛逼,不然为什么百官公卿表、开国功臣表都看不到吕泽,《史记》《汉书》也没有他的身影呢? 首先,我们需要明确一点:《汉书》中的绝大多数内容,都是以《史记》作为参考。 而在研究《史记》,弄清楚吕泽的能力,以及在汉室开国前后的贡献、地位之前,我们首先需要达成一致的是:《史记》的作者司马迁,并非是一个绝对意义上的中立史官。 这一论点,我有以下几处佐证。 其一:太史公笔下,冯唐易老,李广难封。 在司马迁看来,冯唐、李广二人似乎是怀才不遇,没能得到自己应得的待遇,没能达到自己应该达到的高度,而且是被汉室的体制所压制。 但在司马迁自己所写的《史记》当中,我们就不难发现,冯唐、李广二人并非怀才不遇,而是自作自受。 在《史记》中,记载了这样一件事:有一天,汉文帝刘恒的马车行走在道路上,遇到了冯唐;二人聊了几句,刘恒就感叹道:如果我有廉颇、李牧这样的将领抵挡匈奴人,该有多好啊? 听闻闻言,冯唐却丝毫不留面子的说:就算廉颇、李牧在世,也根本不会为陛下所用! 一听这话,刘恒便气呼呼的回了皇宫,越想越觉得憋屈,就又把冯唐叫入宫中,说道:如果我有什么错,先生可以私下指出来,为什么要当着大庭广众羞辱我呢? 冯唐的回答是:鄙人不知忌讳。 或许在司马迁看来,这是冯唐率真、刚直的体现,但我们稍一想,就会发现并非如此。 我试着把冯唐和文帝刘恒之间的对话,用现代人的方式重现为下面这段场景。 某官员出行,遇到一位老者,就丝毫不摆谱儿的跟老者聊天下大事,最后感叹了一句:如果有人才帮助建设国家,那该有多好啊?结果老者说:就算有人才,也不会给你效力。 官员很生气,却没发作,之后私下找到老者,说:如果我的工作做的不好,老人家可以给我提意见,为什么要在大庭广众下破坏官府的威严呢?老者说:我这人就这样,说话直。 试问什么样的掌权者,会重用这样一个情商为o的老人? 更何况是在封建君王时期,一个自认为业务水平相当不错的皇帝呢? 冯唐要是放在现代,怕是连村级别的单位都冒不出头。 所以,太史公笔下的冯唐易老,并非是文帝刘恒、景帝刘启让他老,而是他自己绝了自己的仕途;用现代的话来说就是:老人家,路走窄了呀…… 回过头,看李广难封。 冯唐易老,好歹是情商问题,冯唐本身的业务水平未必有什么硬伤,但李广就是纯纯的政治巨婴。 同样是在《史记》中,景帝登基后的吴楚七国之乱,李广以中央将领的身份驰援梁国,却在平叛过程中接了梁王刘武的将军印。 简单分析一下吴楚之乱,我们就不难发现:景帝一朝的吴楚七国之乱,与其说是地方对抗中央,倒不如说是文帝刘恒旁支入继为嫡的后遗症。 原本皇位应该属于惠帝刘盈一脉,结果在吕后驾崩时,陈平、周勃等大臣内外勾结,血洗吕氏外戚,迎代王刘恒旁支入继。 此举非但使得齐哀王刘襄一脉怀恨在心,更是让其他的刘氏旁支心生邪念:刘恒可以旁支入继,我为什么不可以? 而在这样一场具备‘夺嫡’性质的内部斗争当中,梁王刘武的地位也十分微妙。 作为景帝刘启的同母胞弟,梁王刘武得到了长安中央的大力支持,原因是景帝刘启足够信任刘武,且梁国地处函谷关外,为关中东门户外的最后一道防线。 但在得到如此信任的情况下,梁王刘武却萌生出了不应该有的邪念,一度凭借梁国的重要战略地位,和母亲窦漪房一起要挟景帝刘启,将自己立为储君。 这样一个对景帝刘启皇位产生威胁的人,无论对于景帝刘启,还是长安中央而言,都是暂时不能得罪,且又早晚都要收拾的人。这种情况下,李广接下梁王刘武的将军印,几乎不亚于政治叛逃。 这也就不难解释‘李广难封’的真正原因了:李广武力值接近满格,但政治觉悟几近于零,难堪大用。 在汉室‘为国栋梁’的彻侯敕封标准下,李广终生未得封,其实是必然;我也愿意相信:在当时那个时代,除了司马迁,不会有人认为‘李广难封’有多么令人唏嘘,多么令人难以理解。 ‘冯唐易老,李广难封’,这是我怀疑司马迁著史中立度的第一个佐证。 第二点:桃李不言,下自成溪。 众所周知,司马迁本人对项羽、李广、李陵这样的悲情英雄怀有主观崇拜,这个主观态度也体现在《史记》当中,司马迁对这些悲情人物的刻画。 但我们需要注意的是,司马迁是史官、是太史公的前提是:司马迁是一名汉官。 作为一名汉室官员,哪怕处在史官这样一个超然的位置上,司马迁也是需要讲究政治正确的,但从《史记》当中,我们却丝毫不见这样的态度。 对于曾有‘军事叛逃’污点的李广,司马迁的评价是:传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其李将军之谓也?余睹李将军悛悛如鄙人,口不能道辞。及死之日,天下知与不知,皆为尽哀。彼其忠实心诚信于士大夫也?谚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此言虽小,可以谕大也。“勇于当敌,仁爱士卒,号令不烦,师徒乡之。” 这个评价,在不知情的人看来,或许李广真的是出色的将领,是一个民族英雄式的悲情人物,但若是结合李广‘私接梁王将军印’的政治污点,无疑是带有极其浓厚的主观色彩的。 对司马迁借此评价,来歪曲后世人对李广的解读,我怀有一定程度的鄙夷。 还有便是司马迁对李陵的评价: “陵事亲孝,与士信,常奋不顾身以殉国家之急。其素所畜积也,有国士之风。今举事一不成,全躯保妻子之臣随而媒蘖其短,诚可痛也!且陵提步卒不满五千,深輮戎马之地,抑数万之师,虏救死扶伤不暇,悉举引弓之民共攻围之。转斗千里,矢尽道穷,士张空弮,冒白刃,北首争死敌,得人之死力,虽古名将不过也。身虽陷败,然其所摧败亦足暴于天下。彼之不死,宜欲得当以报汉也。” 一句‘事亲孝,与士信,常奋不顾身以殉国家之急。’和‘其素所畜积也,有国士之风’,与历史中判汉降胡的李陵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颇具讽刺意味,也足以看出司马迁意图遮掩李陵判汉,洗白李陵污点,歪曲后世人感官的意图。 第三点:身处时代。 众所周知,司马迁是汉武帝时期的历史人物,大约出生于公元前140年左右,对于李广、李陵等人物,司马迁或许还能勉强谈得上‘亲身经历’‘亲眼见证’,但对于发生在公元前200年-公元前180年之间的诸吕,司马迁的信息获知渠道,应当是只有‘道听途说’这个来源的。 至于通过皇室档案、帝王起居录获知真相这个渠道,也可以排除。因为和现代人印象中的‘史学世家’不同,司马迁的家族绝算不上什么历史渊源的史家。 从司马迁家族的族谱当中,我们就不难看出这一点。 司马迁八世祖:司马错,秦国武将; 六世祖:司马靳,秦国武将; 高祖:司马昌,秦始皇时期铁官; 曾祖:司马毋怿,汉高祖时期市长(市集吏长); 祖父:司马喜,无官职,五大夫爵位。 直到汉武帝刘彻恢复‘太史令’这一职务,并任命司马迁的父亲司马谈为西汉第一任太史令,司马家族才和‘史家’一词沾上了关系。 司马谈被武帝刘彻任命为太史令,也基本可以确定为:专门负责记录武帝刘彻的丰功伟绩,传于后人。 在此之前,汉室高皇帝时期、惠帝刘盈时期的皇帝起居录,也是有极大概率在文帝登基之后被‘修正’过。 而在当时,先有秦始皇尽焚六国史书,后有项羽火烧咸阳宫的时代背景下,司马迁却在《史记》中,以‘记史’的名义写下了五帝本纪、夏本纪、殷本纪、周本纪,这无疑足以让人怀疑司马迁著史的资料来源。 通过这三点,辩证的分析过后,我们不难得出这样的结论:司马迁著史,总体上保证了对客观事实的阐述,大体历史脉络没有问题,但对于汉武帝之前,尤其是吕后驾崩之前的历史史实,司马迁并没有具备绝对说服力的资料来源,对于部分历史人物的描写,司马迁也没能避免主观情感的影响。 到这里,我们再回过头去看待史书上,似乎毫无存在感的周吕侯吕泽,或许就清晰了许多。 司马迁所处的时期是汉武帝刘彻时期,经过吴楚七国之乱,汉文帝刘恒一脉的皇统合法性已经毋庸置疑,既然如此,那吕氏外戚,乃至于惠帝刘盈一脉的丑化、反派化,自然是当时政治背景下的必要之举。 从《史记》中许多活灵活现,却完全说不通‘司马迁怎么知道这件事’的事件当中,我们也不难看出:对于惠帝刘盈、高后吕雉,以及包括吕台、吕禄、吕产在内的吕氏外戚,太史公是有不同程度的丑化的。 那么,周吕侯吕泽,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 同样通过《史记》记载,我们可以得知:吕泽是吕公的长子,是吕雉的长兄。 而在秦始皇在位时期,吕公举家迁至丰邑,是受到了丰邑令的款待的,从这一点可以看出,吕氏家族,应当是小有名望的名门。 反观刘家,刘邦官职为泗水亭长,长兄刘忡、次兄刘喜务农,四弟刘交就学。 从幼子刘交有钱出门游学可以看出,作为落魄贵族,刘太公刘煓应该是有些家底,但从刘邦‘泗水亭长’的职务,也不难看出:在当时的丰邑,刘家的地位远不及吕家。 那么,问题来了:一个泗水亭长刘邦,真的有带领整个丰沛起兵造反的号召力吗? 贩夫樊哙,刘邦或许还能支使的动,那在县衙做官的周勃、曹参、萧何等人,作为下级的刘邦,真的具备‘我们造反,你做我小弟’的人格魅力吗? 或许有,但我个人更倾向于:这些名垂青史的‘小’人物,刘邦凭借泗水亭长的身份还够不上,应该是由丰邑名门吕氏的长子吕泽出面,为刘邦引见的。 这从《史记》当中,汉室鼎立之前,曹参参与的大多数战争,都有吕泽的身影若隐若现,萧何、周勃等丰沛老臣,也屡屡无偿出面维护吕氏,樊哙迎娶吕氏女,众人都颇为亲近吕氏可以看出。 看透这一点,我们不妨大胆猜测:刘邦,会不会是吕氏早起推上明面,以吸引外人注意力,后期却又没能控制住的棋子? 这一点有待考证,但结合刘邦登基之后对吕氏外戚、太子刘盈的莫名厌恶、排斥,我个人认为,这种可能性极大。 说回周吕侯吕泽,有的读者反对‘吕泽为汉室第一功臣’的主要论点,大都集中在于:吕泽封侯封了多少户? 为什么在功侯排名中看不见身影? 在这里,我们且先不谈吕后驾崩后,汉室丑化、淡化吕氏外戚的政治需要,只需要看一点:惠帝刘盈驾崩之后,吕后第一个封的王爵,正是吕悼武王:吕泽。 从客观角度上分析,吕泽被追封为吕悼武王,应该有很大部分是吕后为封吕泽之子吕台为吕王的原因,但从周吕令武侯吕泽第一个获封为吕氏诸侯,而非建成侯吕释之来看,我们就不难看出:在吕氏家族,吕泽的地位是多么崇高。 因为在遍封诸吕之前,吕雉必然会拿出手中最不容易受人质疑的人选,来试探朝臣百官、开国功侯的态度,而吕雉所选择的人,正是吕泽父子。 再来看在汉室鼎立的过程中,吕泽的部旧势力立下的功勋,光是现在我们能看到的就有以下这些。 ——博成侯冯无择,《以悼武王郎中》,兵初起,从高祖起丰,攻雍丘,击项籍,力战,奉卫悼武王出荥阳,功侯。 ——阿陵侯郭亭,以连敖前元年从起单父,以塞疏入汉。汉高帝六年七月庚寅,顷侯郭亭元年。还定三秦,《属周吕侯》,以都尉击项籍,功侯。 ——阳都侯丁复,以赵将从起邺,至霸上,为楼烦将,入汉,定三秦,别降翟王,《属悼武王》,杀龙且彭城,为大司马;破羽军叶,拜为将军,忠臣,侯,七千八百户。 ——东武侯郭蒙,以户卫起薛,《属悼武王》,破秦军杠里,杨熊军曲遇,入汉,为越将军,定三秦,以都尉坚守敖仓,为将军,破籍军,功侯,二千户。 ——曲成侯虫达,以曲城户将卒三十七人初从起砀,至霸上,为执圭,为二队将,《属悼武王》,入汉,定三秦,以都尉破项羽军陈下,功侯,四千户。为将军,击燕、代,拔之。 这五人,是我们当代都能明确查到的‘周吕部旧’,除这五人之外,还有近十位基本明确,但仍有一定争议的‘周吕部旧’。 光是这五人,其封国食邑少则二千户,多则七八千户,且在高皇帝刘邦白马誓盟的‘开国十八功侯’当中,都具有相当高的排名。 到这里,事实的真相便不远了。 ——同为开国十八功侯,为什么萧何、周勃、樊哙、夏侯婴等人,我们都这么熟悉,反观丁复、虫达、郭蒙等人,我们却觉得听都没听说过呢? 这,就佐证了我前面的观点:在吕氏外戚被血洗,文帝刘恒旁支入嫡的政治背景下,淡化、丑化整个吕氏外戚,乃至于整个吕氏外戚集团,成为了当时的政治需要。经过两汉前后四百年的可以淡化、岁月洗礼,以及独尊儒术后的两千年华夏史,这些人,已经淡出了我们对西汉初年历史的认知。 而周吕侯吕泽究竟有多么利害,从这一点也同样能看出:曾经的部下,都被封为动辄七八千户的顶级彻侯,两个儿子都被封为彻侯,长子吕台的郦侯食邑,更直接就是太上皇刘煓所生活的新丰,吕泽的食邑,真的会少到无法排进开国功侯名单当中吗? 我个人认为,在小弟丁复都能获封七千八百户,儿子吕台都能以新丰作为封国食邑的情况下,周吕侯吕泽的食邑,绝对不会低于万户。 而从吕泽极其少见的双字谥号:‘令武’来看,吕泽在汉初的武勋,也应当是毋庸置疑。(汉开国功侯当中,同为双字谥号者有:酂文终侯萧何、留文成侯张良。) 结合以上论点,我得出以下三点结论。 第一:在建立汉室过程中,无论刘、吕两家是合作关系还是从属关系,周吕侯吕泽,都是刘邦鲸吞天下至关重要的人物。 第二:周吕令武侯吕泽在汉初的地位,很可能与萧何、张良二人平齐;无论是在保住惠帝刘盈储位,还是后续吕后专政十数年的过程中,周吕侯吕泽所遗留的政治遗产,都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第三:在刻意淡化、丑化,且经历两千多年反复‘修正’、传延后,我们依旧能从史书上看出吕泽耀眼的功绩,那么在真实历史上,吕泽的成就,很有可能比我们所能看到的还要耀眼。 ※※※※※※※※※※※※※※※※※※※※ 以上论断为个人文献综述,不代表任何权威机构,内容只属于作者个人看法。 本书中,对于吕泽、吕氏外戚、周吕部旧的描写,沿用以上内容为背景。 第0010章 屁股决定脑袋 “家上。” 从宣室殿内缓步走出,刚走下长阶,刘盈就见一道人影从一旁走出。 暗自定了定神,细一看,才发现是灌婴在等候。 “家上仗义执言,臣,不知该如何相报……” 看着灌婴面带惭愧的躬身一拜,刘盈不由洒然一笑,暗地里却悄然思量起来。 灌婴是个什么样的人,刘盈再清楚不过了。 无论是在刘盈的前世,还是前半生的记忆当中,颍阴侯灌婴,都是一个十分精通‘趋利避害’的人。 比如说去年,北墙一代传来周吕侯吕泽战殁的消息,朝堂顿起风言。 有人说,是代相陈豨不满于吕泽插手北墙防务,才伙同已经逃到匈奴的韩王信,将吕泽暗害。 也有人说,是故燕王臧荼逃亡至匈奴的儿子臧衍,和同样逃亡匈奴的韩王信怂恿匈奴,对吕泽设下了圈套。 最终,朝堂对于周吕侯吕泽离奇阵亡于北墙一事,给出了最终的盖棺定论。 ——死王事。 有后世的话来说,就是阵亡;吕泽成了两汉前后四百余年,在对外战争中阵亡的等级最高的烈士。 朝堂只丢下一句‘死王事’,便不再追查此事前因后果,也丝毫没有报仇雪恨的意图,长安刚刚激烈起来的风论,自然是应声而止。 而彼时,作为周吕侯吕泽部旧势力当中,成就、地位数一数二的拔尖者,灌婴却做出了一件相当不厚道的事。 ——以重病卧榻为由,遣家中旁系子侄前往周吕侯府,代为吊唁。 光从这一件事就能看出,灌婴此人,绝对是个‘聪明人’。 但恰恰也因此,自周吕侯吕泽身死之后,灌婴无论是在丰沛元勋,还是在周吕故旧圈子当中,都遭遇了许多的不待见。 ——聪明人,又不止灌婴一个! 吕泽咋死的,虽然没人能说清楚,但其中透露出的怪异气息,自然躲不过朝堂这些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精。 在这种情况下,要想保全自身,最明智的选择,是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就好似吕泽真的是战死般,乖乖上门吊唁。 该哭就哭两声,该追悼就追悼一下,一切如常便是。 灌婴可倒好,像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颍阴侯‘已经参透了其中奥义’般,直接不去参加葬礼! 非但自己不去,连嫡子、长子这种具有代表性的子侄也不派一个,就派一个旁系子侄? 在朝臣百官心中,这件事的性质,几乎和后世,举报同学作弊没什么两样。 ——我承认你做得对,你是一个正直的人,但我想离你远点。 就这样,短短一年的时间内,颍阴侯灌婴,汉开国功侯第九位的顶级元勋,便混成了如今这个‘举目无友’的地步。 按理来说,对于这样一个趋利避害,只想着保全自身的‘聪明人’,刘盈也应当抱有鄙夷才对。 但前世足足九年的惨淡生涯,让刘盈清楚地明白了一个道理。 屁股,决定脑袋。 从客观角度,或者说从正义的角度上来讲,灌婴的人生信条,却是算不上多么高尚。 但对于如今的刘盈而言,一个懂得,且几乎只懂得趋利避害的人,却是不可多得的,可以为刘盈所招揽的势力了。 ——不然怎么办? 去招揽那些个出身丰沛,和刘邦打儿时起,就穿着开裆裤一起玩儿到大的汜水元从? 还是招揽曾经和吕泽出生入死,为汉功侯的武夫将领? 很显然:此时的刘盈,别说招揽张良萧何、樊哙夏侯婴了,如果不靠母族帮助,但凡爵位沾个‘侯’字儿的人,刘盈都很难搞定。 在当下,爵位能沾个‘侯’字儿的,那可都是凭借自己的双手,从死人堆里一步步爬上来的狠人儿! 反观刘盈,除了老爹是刘邦、老娘是吕雉之外,几乎再也没有其他能令人敬佩、让人折服的特质。 所以,对于现在的刘盈而言,一个懂得趋利避害,可以为了利益而被收买的人,是比那些满脑子战阵杀伐,只服比自己更强者的功侯元勋们,要更容易招揽的。 当然,等大权在握,手下猛将如云、良臣如雨时,刘盈自然也可以毫无心理压力的一脚踹开灌婴,学老爹刘邦喊上一句:使后世为人臣者无效灌婴! 暗自思虑着,刘盈便莞尔一笑,毫无太子威严的拍了拍灌婴的肩侧,示意边走边说。 “今日,母后确有些怒急攻心,但母后所言,也并非全然空穴来风?” 淡然一语,刘盈便面色如常的侧过头,看了看灌婴的面色。 “若孤未记错,颍阴侯初非周吕侯部将,而乃以中涓之职起砀郡,以随父皇伐秦?“ 听刘盈几乎不带丝毫回忆,便直言道出自己的过往,灌婴赶忙一拱手。 “蒙家上挂怀,竟于臣之事了然于胸,臣甚敬……” 嘴上如是说着,暗地里,灌婴却顿时感到有些惊诧。 对于自己的过往,别说当今刘邦了,若非刘盈提起,灌婴自己都有些淡忘了! 那刘盈,这么一个年仅十四岁的太子储君,又为何会记得这么清楚? 是只有自己的事,刘盈记得这么清楚,还是朝中的每一个功侯,其过往武勋、功绩,都被刘盈记在了心中? 灌婴正思虑间,就听刘盈略带感怀的长叹一声,将双手背负在了身后。 “汉二年,汉楚彭城一战,父皇不敌项羽,兵败而逃,彼时有楚将一人,名曰丁固,受项羽之名追击父皇。“ 说着,刘盈面带笑意的侧过头:“颍阴侯可还记得此人?” 见灌婴面色猛的一紧,刘盈只自顾自道:“父皇以养寇自重之说言劝丁固,固果然心怀二意,方使父皇得以逃脱,而后于垓下一战定天下!” “待项羽自刎乌江,父皇立汉国祚,丁固便邀功于父皇驾前,却为父皇所斩” 说到这里,刘盈终是止住脚步,侧过身正对灌婴,面上依旧是那一抹浅浅的笑容。 “颍阴侯可还记得,父皇令斩丁固之前,所言者何?” 听刘盈又是一问,灌婴终是无法继续沉默,只心虚的低下头。 “陛下言:项羽失天下者,皆丁固为臣不忠;今斩之,使后世为人臣者,无效丁公……” 却见刘盈闻言,似是随 第0011章 我借他两个胆子! “母后。” 回到宣室殿,刚到门口,刘盈就和二舅吕释之打了个照面。 而在刘盈来到后殿时,吕氏的面色已经淡定了许多。 “盈儿,来。” 照例将刘盈喊到身旁坐下来,吕雉便面带和蔼的问道:“颍阴侯……” “盈儿是如何盘算的?” 一听吕雉此言,刘盈便明白过来:老娘吕雉,这是起了考校之意。 “也对。” “现在的吕雉,应该还没有‘架空儿子’的危险想法。” 暗自腹语一声,刘盈便装出一副组织语言的模样,磨蹭好一会儿,才乖巧一笑。 “儿以为,颍阴侯趋炎附势,朝三暮四,觉危而独善其身,实不可信。” “然今,先舅周吕令武侯部旧多赋闲,便是舞阳侯,亦手无兵丁一人。” “今日太上皇丧礼,父皇又明示易储之意于百官当面。” “值此危急存亡之秋,若颍阴侯改换门庭,或当使吕氏子弟、部旧惶惶不可终日,而外朝百官、功侯元勋,则或暗效颍阴侯,投效于赵王帐下。” “如此,儿之储位、母亲之后位,皆危矣……” 语调沉稳的道出自己的看法,刘盈便稍抬起头,装出一副心绪凝重,面色严峻的模样。 但在内心深处,刘盈却并没有太多担心。 果然不出刘盈所料,见刘盈这幅如临大敌的架势,吕雉只稍叹一口气,轻笑着抚了抚刘盈的脑袋。 “不至于此~” “不过盈儿之所虑,倒也不失为周全。” 见吕雉面色淡然的说出‘不至于此’,刘盈也配合的露出一个惊喜的表情。 “父皇意欲易储一事,母后已有应对之策?” 闻言,吕雉只轻笑着点点头,面色淡然,语调随和的说出了一件让刘盈瞠目结舌的话。 “嗯。” “母亲同建成侯议:待陈豨乱平,便立皇四子刘恒为代王,以齐右相傅宽为代相!” “周昌为赵相,傅宽为代县,赵王那奴生子,便无以尽掌代、赵之兵。” 听闻此言,刘盈只觉心中,掀起一股惊涛骇浪! ——运作傅宽做代相国,以应对赵相周昌,让刘恒去做代王,来遏制赵王刘如意? 可以说,再也没有比这更精妙,且更具有操作性的解决方式了! 阳陵侯傅宽,汉开国功臣第十位,在开国元勋中的地位,几乎不亚于汾阴侯周昌! 而前世的记忆则告诉刘盈:阳陵侯傅宽,也同样是‘周吕部旧’群体的一员! 至于皇四子刘恒? 就算是现在,刘恒已经年满六岁的时间点,刘恒的母亲薄姬,也依旧在吕雉身边伺候! 无论是对于刘盈,还是皇后吕雉而言,四弟刘恒和其母薄姬,都是可以完全信任的自己人! 而在这个医疗水平底下,盈儿存活率极其底下的时代,六岁,恰好就是告别脆弱的幼儿期,踏上少年时期的分水岭。 也就是说:无论从年龄,还是从按照往常的惯例而言,皇四子刘恒,确实到了该封王的年纪。 ——也正是在韩王信叛逃匈奴,汉匈大战将起,刘邦的二哥代王刘喜却弃土而逃时,如今的赵王刘如意年满六岁,被当今刘邦封为代王! 至于刘如意被移封为赵王,是因为去年,故赵王张敖‘因罪’被贬为宣平侯,赵王的位置空出来,赵国的战略意义又不同凡响,才让刘如意占了便宜。 皇四子刘恒年满六岁,到了该封王的年纪,而如今关东,燕国有燕王卢绾、赵国有皇三子刘如意,梁国有梁王彭越,齐国有皇长子刘肥; 楚国有刘邦的幼弟刘交,淮南国、长沙国有异姓诸侯英布、吴臣二人,荆(吴)地有宗亲刘贾为王。 放眼望去,整个关东大地,只有曾经被封给刘邦二兄刘喜,后因刘喜临阵脱逃而废黜王位的代国,其王位暂时空缺。 也就是说,运作刘恒为代王一事,甚至根本不需要吕雉做什么,只需要派个朝臣站出来,对刘邦说一句:陛下,皇四子刘恒该封王了,就大功告成。 ——关东只有代国没有诸侯王,刘恒只要获封为王,就必然是代王! 但问题是…… “母后。” 就见刘盈面带迟疑的一声轻唤,便稍有疑惑道:“阳陵侯傅宽,如今不是齐右相吗?” “且阳陵侯,乃周吕令武侯部旧,迁其为代相……” 说到这里,刘盈不由话头一滞,百般迟疑,终还是直言道:“父皇能答应吗?” “容不得他不答应!” 只刹那之间,吕雉原本温和慈爱的面容,便被一股令人胆寒的阴戾所占据! 过了好一会儿,吕雉才又平静下来,可吕雉口中道出的话,却并没有让脊背发毛的刘盈感觉好些。 “易储一事,吾早有所料!” “故前些时日,吾已传书于齐相傅宽、曹参二人,厉兵秣马,以备不测!” 说到这里,吕雉生怕刘盈听不懂般,补充了一句:“先兄周吕令武侯,同平阳侯曹参,亦颇有渊源……” 听到这里,刘盈已经觉得事态的发展,有点出乎自己的想象力边界了! “在前世,老娘就是这么保下我皇位的?!!” “以齐地大乱、关东糜烂为要挟,逼迫刘邦就范……” 对于刘盈面上骇然,吕雉并没多注意,只继续道:“除此,吾前日亦已遣建成侯求策于留侯;明日,建成侯便会启程,往商山请贤。” “此事,盈儿便莫再多问,母后自不会害盈儿便是。” 听闻此言,刘盈面上骇然更甚。 “商山四皓!!!!!!” 暗自思虑着前世,结束禁闭期后,每天跟在身后的四个耄耋老人,刘盈终于回过味来。 “呼~” “可真是……” 听到吕雉应对刘邦废储之意的对策,刘盈只觉得自己前两辈子都白活了! 见刘盈目光骇然的愣在原地,吕雉似也是福灵心至般,轻笑着摸了摸刘盈的脑袋。 “盈儿莫担忧~” “有母后在,必不会叫盈儿为外人欺了去。” 颇有些霸气的说出这句‘老娘罩着你’,吕雉又轻拍了拍刘盈的脸颊。 “且去吧,时辰不早了。” “近些时日,在宫中安分些,别让外人拾了口舌。” 闻言,刘盈只呆滞的点点头,向着殿外走去。 走到殿门处,刘盈似是想起什么事一般,脚下一停,回过身望向吕雉。 “母后,宫中人多口杂,母后言及父皇,是不是该……” “恭敬些?” “若是叫父皇知晓,再迁怒于母后……” 很可惜,刘盈好心的提醒,却只引来吕雉一句满是豪横的宣示。 “迁怒?!” “我借他刘季两个胆子!!!” · · · · ps:曹参为周吕部旧,非为准确史实,为作者推断;文献综述推理会在后续‘人物解读’部分发布。 文中以‘曹参原则上中立,情感上偏向吕氏’为背景。 封刘恒为代王、任傅宽为代相为史实。 《史记·高祖本纪》:(高皇帝)十一年……于是乃分赵山北,立子恒以为代王,都晋阳。 《史记·傅靳蒯成列传》:阳陵侯傅宽,以魏五大夫骑将从……为齐右丞相,备齐……(高皇帝十二年)一月,徙为代相国。 第0012章 圆月当空 “阿嚏!” “阿嚏!!” “阿~~~~~嚏!!!!!!” 新丰邑,栎阳宫。 没由来的打出三个打喷嚏,刘邦不由摇了摇脑袋,将衣襟拉紧了些。 “唔……” “这才秋七月,怎秋寒来的这么早……” 听闻响动,一旁的御榻之上,应声爬起一位眉眼清秀,五官隐隐透露出些许媚色的女子,起身踩上布履,来到了刘邦身边。 “陛下?” 一声略带担忧的询问,惹得刘邦大咧咧摆摆手,顺势将女子揽入怀中。 “朕无妨。” “唔,许是受了风寒,总觉得今儿这天,莫名冷了些……” 闻言,女子只娇羞的钻入刘邦怀中,稍抬起头,俏皮的将下巴戳在刘邦的胸口上,眼带崇拜的仰望向刘邦。 “陛下万要保重龙体才是。” “如意年方九岁,陛下还要扶着如意,加冠、大婚,坐上那储君之位呢……” 听女子说起宝贝儿子刘如意,刘邦只嘿然一笑,用下颌将女子的小脑袋紧紧压在脖颈处,只抱得更紧了些。 “莫担心。” “朕不会这么早死。” “父皇享年足八十五,朕再如何,也当能亲持如意加冠之礼……” 闻声做出承诺,刘邦心中,却隐隐有些担忧起来。 “吕雉……” 一想起那张久不见笑容,更已显珠黄之色的面孔,刘邦便觉一阵憋屈! 满打满算,刘邦征战一生,真要说起来,只有两次刻骨铭心的失败。 离现在最近的一回,自然是三年前,刘邦御驾亲征,平定叛汉投敌的韩王信叛乱,最终被匈奴单于挛鞮冒顿,给围在了白登山。 而另一次,便是汉元二年三月,刘邦联合关东诸侯大军足足五十六万,却在楚都彭城,被项羽三万大军杀了个丢盔卸甲…… 白登之围,起码只是汉匈平城战役的一个小插曲,非但没有对战役走向产生太大影响,反倒是让汉军将士迸发出了更强烈的斗志! 借着白登一战所带来的屈辱,汉军将士在主帅吕泽,将领灌婴、曹参的带领下,将北方防线一路外推,直从平城推到了太原郡以北的武州塞一带! 而彭城战败,却是险些让刘邦自此一蹶不振,乃至于兵败身亡…… 一场彭城战役,刘邦损失了数十万大军,失去了反楚诸侯联盟的主导地位,更沦落到了强制征发关中老弱病残,乃至于未成年男丁的地步! 父亲刘煓、妻子吕雉被项羽所俘,直到垓下一战后,才被刘邦接回长安; 次子刘盈、长女刘乐,更是在刘邦逃亡途中,屡屡被急于奔命的刘邦踹下马车,又屡屡被驾马的夏侯婴捡回…… 好不容易逃到下邑,得到舅哥吕泽的支援,接踵而来的,便是吕泽恼怒于吕雉被俘; 又听闻刘邦逃亡途中,将刘盈屡屡踢下马车的事,便硬逼着刘邦册立太子,以正名分…… 楚汉彭城一战,是刘邦这辈子都绕不过去的心坎! 同时,也是刘邦走向辉煌,奠定帝王基业的开端。 自那之后,楚汉之争中的天平彻底向刘邦倾斜,霸王项羽雄踞荆楚,却还是被一点点蚕食,最终落得乌江自刎的下场。 而刘如意,便是在刘邦彭城大败那年出身。 如果说,被项羽俘虏足足四年的吕雉,和曾被自己屡次踢下马车的刘盈,对刘邦而言意味着失败,那刘如意,便意味着刘邦的重新崛起。 看到刘如意,刘邦便能想到:哪怕败光诸侯五十六万大军,沦落到将发妻、老夫为敌所缚、子女被自己无情抛弃的地步,我刘邦,也依旧能东山再起! 但即便是现在,已经君临天下足足五年,掌天下万民生杀大权的现在,刘邦也依旧不得不承认:吕雉,并不是那么好惹的…… “唉……” “也不知这回,又要闹出何成场面……” 暗自苦叹一口气,刘邦便负手来到殿门处,昂起头,望向天空中那一轮圆月。 “父皇。” “保佑皇儿一切顺利,庇佑我大汉,国祚永存吧……” ※※※※※※※※※※ “奴、婢等参见殿下!” 抹黑回到自己的宫殿,刘盈已经彻底从先前,那因惊诧而陷入呆滞的状态中走出。 “嗯。” 只高冷的稍一点头,刘盈脚下丝毫不做停留,径直走向了自己的寝殿:凤凰殿。 与后世大多数人所固有的印象不同:作为太子,刘盈至今为止,都还没有一座专属于自己的太子宫。 原因也并不很复杂:如今的汉室中央,已经穷到连都城长安的建造工作,都无力拨款支持的地步了…… 再加上刘盈这个太子,在老爹刘邦那里地位着实不算高,而且年纪也不大,便只能暂住于未央宫东北角,毗邻钟室的一座小殿,名曰:凤凰殿。 对于这座宫殿,刘盈可谓是印象颇深。 在前世,刚来到这个时间的头一年当中,除了第一天在新丰参加太上皇丧礼之外,接下来的一年时间,刘盈都在这座小殿内渡过。 对于这座小殿内的每一个房间,每一个期间,乃至于每一个宫女宦官,刘盈都可谓熟悉无比。 虽然前世成为皇帝之后,刘盈便再也没有来过这处‘太子宫’,但当再次踏进凤凰殿的高槛时,刘盈却丝毫不觉得陌生。 一来,是熟悉。 二来,是顾不上‘怀古伤今’…… “平日,殿下总温颜善目,怎今日,如此风风火火?” 见刘盈飞快走向请功,一位看上去不过十三四岁的婢女疑惑一问,顿时惹得身旁的小太监靠过来,故作神秘一笑。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 “昨日夕时,太上皇驾崩,今日于新丰邑举丧;丧礼之上,可是出了大事……” 不等婢女再追问,不远处的寝殿方向,便传来刘盈满是严肃的呼号声。 “来人!” 突闻刘盈这一吼,那婢女和小太监不由下意识看了看左右。 发现周围并无旁人后,二人面上,几乎同时流露出欣喜若狂的表情! 短短一个呼吸的功夫,那婢女便似是变戏法般,从衣袖中取出一块金角,不管不顾的塞进小太监手中,便快步向刘盈秦殿德方向跑去。 望着婢女半带欣喜,半带忐忑的跑向寝殿,小太监讥笑着掂了掂手上金角,又放在犬齿边轻咬一口。 “嘿!” “这些新来的,还真是不怕死……” 第0013章 还有一年又九个月 片刻之后,凤凰殿寝殿之内,便已灯火通明。 刘盈面带郑重的站在一方木案前,将一张长宽各丈余的巨大堪舆铺开,旋即用手指在堪舆之上比划起来。 至于先前自告奋勇而来的那个婢女,此时则手持一盏油灯,面带幽怨的站在木案旁,充当人肉灯架。 而婢女幽怨的表情,以及那我见犹怜的窈窕身姿,刘盈此时,已然丝毫顾不上了…… “代……” “赵……” “齐……” 看着堪舆上那几处略显晦涩的小篆,刘盈不由稍直起身,跟往常般,将大拇指甲盖放在嘴边,有规律的啃咬起来。 “去,往东厨,取块碳灰来。” 冷然一声吩咐,刘盈便自然地接过婢女手中的油灯,将其放在木案之上。 至于为什么要找碳灰,则是因为:在这个时代,惯用的书写材料并非是纸,而是竹简…… 除非特别紧急,或特别隆重的情况,如军报、战报,以及祭文、诏书等,会用到绢布作为书写载体之外,绝大多数情况下,无论百姓还是官员,乃至于朝堂之上的会议纪要,都是以竹简为主要书写载体。 书写载体是竹简,自然也就意味着此时的书写工具,并非后世人印象中的毛笔,而是用于刻字的刀笔。 很显然:在眼前这张以羊皮为底,上端写有‘关东诸侯国疆域图’的堪舆之上,刘盈并不能用刀笔做什么记号。 很快,那婢女便面带哀怨,衣衫遍布炭灰的回到寝殿,带回了几块黝黑的木炭。 刘盈自是毫不犹豫的接过一块木炭,便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在了眼前的堪舆之上。 “下去吧。” “把门带上。” 毫不留情的呵退婢女,待殿门缓缓闭合的声音传来,刘盈终是皱起眉,用手中木炭在堪舆靠右的位置,划出了一个黝黑的大圈。 “齐……” 稍一思虑,又在堪舆正中间的位置画下两个圈,又似是不满意的将两个圈合一,刘盈面上,才终于涌上一抹了然。 “怪不得。” “怪不得从齐国下手!” 就刘盈此时所见:堪舆之上,西起函谷关、东邻东海,北至长城,南接五岭的整个关东大地,此时尽为一个个诸侯国所占据! 在堪舆东北角,燕国孤然而立,东接朝鲜半岛,南邻齐国,西为代、西南为赵;北,则为长城,也就是汉匈交界! 而燕国以西的代国、西南方向的赵国,此时都在代相陈豨的掌控当中;一旦陈豨铁心造反,代、赵必将第一时间脱离长安中央掌控! 届时,齐国就将成为汉室唯一通往燕国,可通过陆地直接联络燕国的通道。 也就是说,一旦齐国也脱离长安掌控,那地处汉室版图东北角的燕国,就将彻底成为一块‘飞地’! 代、赵失控,燕国失去联络,齐国再脱离掌控,就等同于大河(黄河)以北的整个关东,都脱离汉室掌控! 那么,吕雉从齐国入手,要挟刘邦打消易储之念,真的只有‘让关东北半部失控’这么简单? 远远不止! 只稍低下头,刘盈便看见:紧邻赵国以南的,便是关中在函谷关外,最后一道隔绝关东的门户:梁国! 梁国以西数百里,便是关中最后一道防线:函谷关! 而梁国,以及梁国以南的淮南国,更南的长沙国,此时皆由异姓诸侯为王! 一旦出现‘半个关东脱离长安中央掌控’的局面,那这几个异姓诸侯为王的诸侯国,也必然会出现变数! 都不用说淮南王英布,也不提长沙王吴臣,就拿梁王彭越来说:如果彭越心软一点,把函谷关一堵,便可以彻底隔绝汉室中央军队东出函谷的道路。 这样一来,彻底失去整个关东,只掌控关中地区的汉室,就将成为尚未统一天下时的秦国! 更有甚者,若是彭越心狠一点,直接引兵攻打函谷关,便会对关中地区直接造成威胁! 而在关东地步北半部全面脱离掌控,南半部的梁国、淮南国蠢蠢欲动的情况下,汉室中央插在荆、楚地区的楚王刘交、荆王刘贾二人,也只能在东南沿海地区的沼泽地里捏泥巴。 到了那时…… “汉,便会是下一个秦!” “关中,便将成为又一个秦中!” “而我,也会变成汉王太子,而非皇太子……” 轻声呢喃着,刘盈不由猛地一打寒颤。 ——这,就是刘盈在听到老娘吕雉的盘算时,之所以会惊骇欲绝,乃至当场失神的原因! 皇后吕雉,在手无半点兵权,就连自身后位都摇摇欲坠的情况下,仅仅凭借一道送往齐都临淄的书信,就汇聚出了令整个关东地区,在顷刻之间完全脱离汉室中央掌控的能量! 先秦奋六世之余烈,耗费人力财力物力无数,前后花费足足近百年,才由祖龙嬴政彻底统一的关东,如今却在吕雉弹指一挥间,就做好了重新分裂回后战国时代的准备! “如此一来,赵王刘如意,也只能是赵王刘如意了……” “后位、储位,乃至于陈豨之乱的平定,刘邦都只能由着吕雉的意思来,且毫无反制手段……” 暗自心语着,刘盈面上严峻之色丝毫不减,反倒因为得出这个结论,而愈发阴沉了些。 若是换了旁人,甚至是换做前世的刘盈自己,得知母亲有如此滔天权势,都必然会感到欢呼雀跃。 但此刻,在经历了长达七年的傀儡皇帝生涯后,重新回到起点的刘盈,却丝毫高兴不起来。 因为刘盈清楚地明白:吕雉如此老练、狠辣的政治手腕,并不只意味着未来两年,刘盈的储位固若金汤。 这还意味着:两年后,汉太祖高皇帝刘邦驾崩时,和这样一个手腕老辣,手段阴狠的政治家掰手腕,就会变成刘盈自己的任务…… “呼~” “两年。” “不对,是一年又九个月!” 面色凝重的摇摇头,徒手将堪舆上的几个黑圈抹花,刘盈不由顿感时间紧迫。 “时间不多了啊……” 自语间侧过身,刘盈就觉殿门外的墙角处,似是有一道人影? “谁!!!” 一声厉喝脱出口,只眨眼的功夫,刘盈便推开店门,却见先前那婢女,正满目骇然的瘫坐在地,目光惊惧的摇摇头。 “婢、婢什么也没听到……” “殿下,殿下饶命!” 望着婢女那骇然欲绝,恨不能找个地洞钻下去的恐惧目光,刘盈晦暗不明的双眸,缓缓燃尽了最后一丝温度…… 第0014章 前世故人 “殿下……” 次日清晨,凤凰殿。 刘盈正端着碗,吃着一碗寡淡的粟米粥,就见一个面庞煞白,眉眼略显阴柔的小太监走入殿内,小心翼翼的跪倒在地。 “唔……” 看清来人面目,刘盈自然的咽下口中米粥,将粥碗放回案几之上,随意一摆手,示意一旁侍立着的婢女寺人皆退下。 “都办妥了?” 待殿内只剩主仆二人一坐、一跪的两道身影,刘盈才擦了擦嘴,目光冷峻的望向那小太监。 听闻刘盈此问,小太监愣是头都没敢抬,只惶恐不安的匍匐在地。 “禀殿下,都妥当了……” 闻言,刘盈只稍点了点头,缓缓从餐几前起身。 虽说昨晚,是刘盈这一世第一次在太子宫,也就是凤凰殿过夜,但前世那一年的紧闭生涯,使得刘盈对着殿内的大小事务都了若指掌。 就拿昨夜那个意图探听迷辛的婢女来说,上一世,便是太子宫最典型的‘投机者’。 在刘盈禁闭期间,那婢女几度钻入寝殿,之后不久,又开始筹谋起转换岗位,想跑去长乐宫。 但可惜的是,在那婢女如愿调去长乐宫后不久,没等倾国美貌被刘邦发现,就有人在长乐宫长信殿后的枯井内,发现了一具失足落水的女尸。 而这一世,那婢女也依旧没能躲过悲惨的命运…… 想到这里,刘盈不由稍叹口气,内心深处仅存的那一丝善良,让刘盈不由脱口而出。 “等过段时间,汝亲自去寻那婢女之父母双亲,送上布匹、米粮,以做慰问。” “若其亲长问起,便称其乃病重暴毙便是。” 语调淡然的做下交代,刘盈不忘随口补充一句:“于内,便言其同太子宫中寺人通奸,故杖毙之。” 随口一句交代,不料竟惹得小太监嗡然抬起头,目光骇然的撇了刘盈一眼,旋即剧烈颤抖起来! “殿……” “殿…………” ‘殿下’二字都未能说出口,那小太监突而留下惊恐的泪水,却吓得连哭声都发不出来……… 看着小太监在自己面前,眨眼间便哭成了泪人,刘盈几近冰冷的目光,悄然涌上一抹回忆之色。 在前世,刚刚登上皇位后不久,刘盈便遇到了皇帝生涯的第一个难题。 ——汉十二年四月,刘邦驾崩,刘盈新皇登基;十月年初,关东诸侯入长安觐见新君。 但当赵王刘如意满怀思念的来到长安,请求面见自己的生母戚夫人时,未央宫内的永巷,已然多出了一只‘人彘’…… 一边是必不可能见到生母,又整天嚷嚷着要见生母的弟弟刘如意,一边是不胜其烦,恨不能杀掉刘如意的母亲吕雉。 夹在两方中间,刘盈可谓是被夹了个里外不是人。 委婉劝说吕雉无果,并明确得知老娘吕雉对刘如意动了杀心后,刘盈只能无奈下令:将赵王接入宫中,派人严加保护。 因为彼时的刘盈担心:赵王刘如意死在长安,会让自己沾染上‘不友幼弟’的污名。 但即便刘盈将刘如意接入皇宫,亲自派人保护,也还是没能阻止老娘吕雉痛下杀手,一杯毒酒送刘如意上了路。 事后,刘盈自是不敢向老娘吕雉抱怨,便只能找来那些被刘盈派去,负责保护刘如意的人。 询问的结果,是上百颗默然低下的头颅,以及一块太后吕雉的手令。 前世,刘如意究竟怎么死的,刘盈并不很清楚。 但刘盈知道的是:在刘如意毒发身亡当天,眼前的小太监,便凭空消失在了皇宫之中。 在那之后,刘盈身边更再也不见哪怕一个值得信任的人。 此时此刻,看着上一世凭空现实的小太监完好如初的跪在眼前,刘盈嘴角处,不由稍挂上一抹微不可见的暖笑。 “这一世,可要放机灵点啊……” “可别再不明不白的‘人间蒸发’了……” 暗自心语一声,刘盈面上却依旧满是淡然。 “至于是同何人通奸,你自己看着办。” 听闻刘盈先前的话,小太监早已是心如死灰,眼泪泉涌而出的双眸,几乎看不见丝毫生机。 直到刘盈说出这句话,那小太监才稍一愣。 反应过来刘盈口中,和那婢女‘通奸’的宦官不是自己后,小太监才终是从恐惧的深渊中回过神。 没有感谢之语,只一张写满忠诚的面庞,一对满带决然的双眸,以及一颗重重叩在地上的头颅。 “且起身吧。” 刘盈话音刚落,小太监应声从地上爬起,顾不上已经破口的额头,只躬身立在了刘盈侧后方。 见此,刘盈终是会心一笑,踱步向殿门外。 “借着此事,查查凤凰殿内的婢女、内侍,可还有通奸之人。” 说着,刘盈脚步稍一停,并未转身,只将脸侧向身后的小太监。 “孤以为,当是另有三两对‘苦命鸳鸯’藏身太子宫,行有伤风化之事的……” “明白了?” 小太监本就身形娇小,再加上躬着身,使得刘盈根本看不见小太监的脸,只看到那应声稍稍下潜的脑袋,以及一声雌雄难辨的应答。 “喏……” 见小太监片刻之内,便从死亡的恐惧中缓过神来,恢复到现在这幅模样,刘盈不由暗自点了点头。 “还算是个机灵的……” 心中想着,刘盈又重新走起来,来到殿门处,才再度止住脚步。 “查出通奸者,不必审问,不必细查,尽数杖毙!” “无罪之婢女、内寺,凡母后送来的,都留下;余者,皆遣退少府。” “若有人问起,便说:今府库空虚,民食不果腹,太子不敢奢靡过度,故裁撤宫中婢、奴,以彰俭朴之风。” 对日后太子宫内的事务做下交代,刘盈正欲踏出凤凰殿正殿门,又似是突然想起什么般回过身。 “这几日,或有功侯一人亲至太子宫,或遣人送来请帖。” “若有,速报孤知!” 言罢,刘盈又稍一迟疑,终未再开口,径直向司马门的方向走去。 “赐名……” “还是不急吧。” “嗯,再看看,再看看……” · · · · ps:宫女和太监通奸,乍一看好像是个bug,但其实不是。 非但不是,这种情况在西汉,乃至于整个封建时代的宫廷都从不少见。 感兴趣的同学可以搜索引擎输入:对食。 特别感兴趣的同学,可以查查古代太监切的具体是什么身体部位。 第0015章 大军未动,粮草先行 回到长安的第二天,丞相萧何便在自家的酂侯府,等来了少府卿阳城延的拜会。 在课堂主宾落座,在阳城延那饱经岁月璀璨的面庞之上,萧何不出意外的看见和自己近乎一致的苦恼之色。 “少府此来,莫非……” 未等萧何音落,阳城延便满是苦涩的长叹口气。 “大战在即,鄙人顷少府之全力,一应弓羽箭矢、剑戈矛戟,总归是十之不离八九。” “但军粮一事,少府实无可调之粮啊……” 言罢,阳城延满脸无奈的摇头叹息着,下意识端起手边的茶碗,缓过神来,却也没了品茶的兴致。 正所谓大军未动,粮草先行。 在这个时代,战争最大,也最具战略意义的物资,便是后世人不太容易理解的粮食。 除小股部队突袭,或是像巨鹿城下的项羽一般打算背水一战,否则,没有任何一个将领,敢在粮草没有得到确切保证的情况下引军出征! 若是一到三个月的军粮没有提前送到,也没有将领敢率军进入阵地。 原因很简单:在这个时代,粮食,几乎是士卒军心唯一的保障。 有了粮食,哪怕战况再恶劣,将士们也总归能以‘大不了光荣了,也好歹是个饱死鬼’来安慰自己。 可若是粮食出现短缺,那无论战况再怎么顺利,哪怕遭遇一场小到不能再小的失利,军心也会轰然倒塌,大军溃散。 ——十二年前的巨鹿一战,项羽是如何击败回援的秦长城军团的? 在敌我兵力很可能达到3:1,甚至4:1的情况下,项羽仅凭一出破釜沉舟,真就能把号称已知世界最强,最难以战胜的秦长城军团杀了个丢盔卸甲? 事实的真相,并非如此。 诚然,项羽破釜沉舟,确实让麾下的楚军将士在短时间内,迸发出了极其强大的战意。 但巨鹿一战真正的决定性因素,是项羽大军渡过漳水后,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攻打负责保护粮道的章邯所部,彻底断了王离所率主力的粮道! 粮道一断,秦军将士自是军心大乱,再加上楚军破釜沉舟的高昂战意,此消彼长之下,这才有了霸王破釜沉舟,大破巨鹿,俘秦卒足二十万余的传说。 除了楚-秦巨鹿一战,历史上还有许许多多的著名战役,也都是以某一方粮道被断作为转折。 如发生在几十年后,即汉景帝一朝的吴楚七国之乱,也同样是在太尉周亚夫奇袭淮泗口,断吴楚联军粮道后,才走向有利于长安中央的方向。 而粮道的安危,之所以能对大军军心起到如此至关重要的作用,其原因,不外乎将士们唯一关心的事:明天上战场之前,能不能吃顿饱饭? 毕竟杀敌立功、斩将夺旗,只是少数幸运儿才能达成的成就。 对于这个时代大部分普通士卒而言,吃饱喝足,攒足力气,在战场上优先保住自己的性命,再伺机对敌人造成杀伤,才是关乎身家性命的头等大事。 而现如今,长安中央要派大军出关,平灭尚未爆发的代相陈豨之乱,自然也就需要保障好武器军械、军粮肉食在内的一应后勤工作。 可就是这项大战前最基本的准备工作,便已经让身为丞相的萧何、担任少府的阳城延二人焦头烂额,深感心里憔悴了…… “唉……” “异姓诸侯此起彼伏,关东战火纷乱不休,不知何时,才能有两年太平岁景……” 大战在即,粮食要不要提前准备? 答案自是必然。 但如今的汉室,已经经历了近十年,且几乎从不停歇的征战了…… 十二年前,秦二世胡亥元年,泗水亭长刘邦于沛县起兵抗秦,到十年前的汉元年,秦帝国轰然倒塌。 被秦始皇统一的神州大陆,也在霸王项羽的分封下,再度分裂为十八个诸侯国。 被项羽封为汉王的刘邦,也只能在鸿门宴后狼狈退出三秦之地,前往自己的封地:汉中。 短短半年后,霸王项羽的注意力,便被自立为王的齐王田荣所吸引,汉王刘邦便借机北出汉中,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平灭了项羽所立的雍王章邯、塞王司马欣、翟王(yi),得以还定三秦! 雄踞三秦、汉中之地后,刘邦麾下的汉军将士几乎是未做丝毫修整,便立刻东出函谷,开启了长达四年的楚汉争霸战争。 到汉五年二月,项羽乌江自刎,刘邦于汜水继位为帝,得以一统天下的汉室,又开始了连绵至今的异姓诸侯王之乱…… ——汉室鼎立短短数月之后,即汉五年秋七月,燕王臧荼率先起兵叛乱! 又数月之后,临江王共尉反; 汉六年秋,韩王信暗结匈奴,直接引发了之后的汉匈平城战役。 也正是在这一场战役当中,御驾亲征的汉天子刘邦,被匈奴单于冒顿围困在白登山,足七天七夜之久…… 汉七年,楚王韩信坐‘谋反未遂’,被贬为淮阴侯; 汉八年,赵王张敖坐‘谋逆未遂’,被贬为宣平侯; 到今年,汉室纪元的第十年,便是代相陈豨谋反在即…… 毫不夸张的说:自打汉元年,汉军得以还定三秦开始,到十年后的今年,几乎每年,汉室都爆发了一场持续三个月以上,参战人员达数十万级别的大型战役! 而在这十年时间里,作为丞相的萧何,几乎只做了一件事。 ——穷尽所能,为征战于关东各地的汉军,筹备战斗所需的一应后勤辎重! 就连萧何得封为酂侯时,天子刘邦给出的赞语,都是‘镇国抚民,给饷馈,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 连着打了十几年仗,汉室好不容易有了去年,一整年没有战争的祥和年景,却又偏偏碰上了前年、去年,以及今年这连续三年的‘粟谷不丰之年’。 尤其现在秋收在即,关中各地百姓已然次序断粮,就等秋收来给家族续命的情况下,萧何、阳城延二人的军粮筹备工作,便陷入了极为困难的境地。 ——自家粮食吃都不够吃,又怎会有人把粮食往外卖? 纵是市面上仍旧有粮食流通,也必然是商人囤货居奇,‘限量提供’的高价粮。 那种动辄‘石作价二千钱’的粮食,显然不是如今的汉室所能承担,豪够数以百万石,以作为军粮的…… 第0016章 太子来做什么? 对坐无言,静默许久。 终是萧何试探着开口问道:“少府如今,还有钱几何,金何许?” “若金、钱足用,也只得恳请陛下,出内帑钱购粮于市,以充大军征战之用……” 听闻萧何此言,阳城延本就苦恼的面色,顿时显得更加难堪起来。 “如今少府,有金数万,然多备于祭祀之用;钱十万万余,然多为钱三铢……” “及秦半两钱,少府所储不过万万。” 说着,阳城延又是哀叹一气。 “自陛下一意孤行,铸钱三珠行于市,关中粮价便飞涨不止,今已至石千五百钱!” “更甚者,商贾货粮于市,多以秦钱半两行之;若见钱三铢,商贾则多以‘售罄’之由,即刻闭门歇业,三五日不货粮于市……” “若用少府所存之钱半两买粮,所得当不过十万石;及三铢钱,只怕是……” “唉……” 说到这里,阳城延终是话头一滞,只不住摇头叹息,不再言语。 见此,萧何也满是苦涩的起身,负手来到客堂门口处,扬天长叹。 “陛下,怎就不听劝呢……” 萧何心里很清楚:陈豨只要举旗,那此次战争的规模,就将直接波及代、赵周围的燕、齐、梁等诸侯国,以及代国以西的云中郡、上郡、北地郡! 不出意外的话,陈豨也必然会学着当年,引发汉匈平城一战的韩王信,引匈奴人以为援。 这样一场战争,汉室不凑出二十到三十万大军,是根本不可能在半年之内,完全平定陈豨叛乱的! 便是按中央召集二十万大军、在三个月之内平定的最低标准计算,此番大战,萧何起码要凑出一百万石以上的粮食,才能勉强够用! 而按照如今,市面‘石一千五百钱’的价格,以及粮商大都只认半两钱,不认三铢钱的情况计算,要想凑出这一百万石粮食,至少需要花费十五万万钱…… 想到这里,萧何便悄然将‘从市场买粮’的方案,归入了‘不可行’一栏。 ——如今汉室,别说十五万万枚半两钱了,连十五万万枚三铢钱,都根本拿不出来! 就算是有…… “陛下不会答应的……” 根据阳城延所言,如今少府内帑,有大约一万万半两钱。 但萧何很确定:即便是这一万万枚半两钱,刘邦也不可能同意全拿出来,在市场购买粮食。 ——因为一两,便等于二十四铢;秦半两钱,也可以称之为十二铢钱。 也就是说,单论重量,一枚半两钱,足抵四枚三铢钱! 只要把一枚半两钱融了,不用添加任何杂质,原封不动得倒入模具,就能直接得到四枚三铢钱! 而如今少府正在铸造、发行的三铢钱,与其说是往铜里掺铅,倒不如说是往铅里加一点点铜…… 根据萧何的了解,如今少府每融掉一枚半两钱,能得铜约八铢左右。 而这八铢铜,竟然能铸造出上百枚三铢钱…… 半两钱‘铜七、铅三’的比例合不合理,萧何并不很清楚。 但萧何很确定:如今少府正奉诏铸造的三铢钱,其‘铜一、铅九十九’的比例,绝对不合理。 ——铜钱铜钱,起码得泛点铜光吧? 三铢钱可倒好,说是‘铜钱’,拿在手里比珍珠还白,半点看不出铜特有的深黄色光泽。 若非天子刘邦下令:任何人不得拒收三铢钱,这种‘九九九千足铅’的‘铜’钱,只怕诞生当天,就会被市场淘汰! 但让萧何无奈的是,一向愿意听取臣下意见、改良方案的刘邦,在铸造三铢钱一事上,却丝毫听不进旁人的劝! 非但不听劝,甚至还取消了民间私铸铜钱的禁令! 这下好了,百姓看了看左手上,泛着黄色光泽的半两铜钱,又看看右手上,泛着银白色光泽的三铢铅钱; 抬起头,则是官府的公告:三铢钱的购买力,等同于半两钱,末尾还有天子玉玺、丞相金印为证? 稍一琢磨,百姓便嘿嘿一笑,心语着‘你刘邦做的,我xx就做不得?’,便开始了轰轰烈烈的重铸事业。 “如此十载,只怕天下,不复见铜钱矣……” 又是一声长叹,萧何只能摇头叹息着回到座位,稍敛面上苦涩,直视向阳城延。 “老夫意:启奏陛下,暂缓发放秋八月、秋九月之俸禄,以充军粮!” “待秋收事毕,各地税赋送抵国库,再行补发。” 萧何很清楚,‘三铢钱’这个汉室第一套货币,究竟对货币市场造成了多么严重的打击。 但对此,萧何却毫无办法,只能将其先放在一边,先把军粮的事解决了再说。 而如今汉室,对百姓争取的税只有两项:农税,以及口赋。 农税为百姓当年实际收成的十五分之一,不必,也不能折换成钱,必须上缴自家田里收获的粮食,最终上缴丞相府掌控下的国库。 而口赋,则是按照每年每户一百二十钱的标准,上缴铜钱,最终归入少府内帑。 少府内帑,便是皇帝的私人小金库,原则上只用于宫廷支出,以及皇帝、太后赏赐所用。 而现如今,少府躺着九万万枚不具备流通能力的三铢铅钱,以及一万枚即将被熔铸成三铢铅钱的秦半两,即便刘邦愿意开内帑,也根本于事无补。 少府内帑指望不上,萧何也只能从自己掌下的国库入手;而国库的存粮,除了被用做各地军队的日常用度,便是作为官员俸禄。 ——大战在即,总不能为了平定陈豨叛乱,就把其他地方的军粮克扣,用作中央军队的平叛军粮。 自然,也就只剩下最后,暂时拖欠官员俸禄这一个办法了。 “也只好如此了……” 思虑良久,阳城延也终是只能无奈的点点头,面带苦涩的起身,对萧何稍一拱手。 “相国但可修奏,鄙人自当用印附属。” 见阳城延丝毫没有甩锅的意图,萧何也从座位上起身,面带感激的拱手一拜。 正要送阳城延离去,就见课堂外派来奴仆一人,气喘吁吁地对萧何一拱手。 “禀相国,太子辇车,已至相府外!” 秦汉度量衡 记得之前发过一个单章,专门讲度量衡,不知道丢哪去了。 昨天有读者问:汉1石不是30kg吗?每人每月2石粮食,也就是60kg,每人每天2kg?这不对吧? 在这里重新跟大家讲一下秦汉度量衡,并注明其来源——学知识,总不能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嘛~ 首先是长度单位。 按照秦汉出土文物,主要是虎牢关秦墓葬群、张家山汉墓葬群中发现的标尺等物,可得:秦汉1寸≈2.32cm。 再按照1尺=10寸,1丈=10尺,1里=180丈可得:1尺=23.2cm,1丈=2.32m,1里=417.6m。 1顷=100亩,一亩=240《平方步》——6尺=1步,宽1步、长240步=1亩。 重量单位。 秦汉1斤=16两,1两=24铢,从史料中《长、宽、高各一寸之金,其重一斤》的记载,再以黄金19.32g/cm3的密度算得,秦汉一斤≈250g。 容积单位: 根据出土的秦汉容器测得:1升=200ml。 10升=1斗,10斗=1斛,又64斗=1钟。 须得一提的是,‘石’同‘斛’一样,都是容积单位,而不是重量单位。 在很多搜索引擎,包括文献当中,都发现了‘1石=120斤’的记载,但石作为容量单位,是不可能有恒定重量的。 就好比拳头大的棉花和拳头大的铁,按秦汉的度量衡可能都是‘1升’,但其重量绝对不可能相等,因为还需要考虑到《密度》这个变量。 根据多方查阅资料,并通过从先辈七月新番所著《汉阙》借鉴、推演,得到了说服力最高的一个标准:秦汉1石,合粟米13.5kg。 这也不是盲猜,而是通过1升=200毫升,10升=1斗,10斗=1斛,1斛=1石得出:1石约合20000ml,即20l。 再按照粟米大约0.68的密度系数,算得粮米1石=13.5kg左右。 这个数据也得到了文献支持——有相关研究者曾尝试称量体积为20l的粟米,得重13.55kg左右。 且按照1石=20l来计算,1石水才不过20kg,折合汉斤80斤,1石粮食比1石水还重,明显不合理。 至于‘1石=120斤’,即1石=30kg这个说法的来由,目前尚未查清,但应该是某个密度约为1.5的物资,才符合1石=120斤的状况。 根据百度百科密度表,查得密度符合1.5,且存在、常见于秦汉时的物质有: 碎石1.32~2.0 粗砂(干)1.4~1.95 细砂(干)1.4~1.65 所以1石=120斤的说法,大概率就是以上这三种物质其中之一,且大概率是细砂。 记住咯~ 石是容积单位~ 不是重量单位~ 1石粮米,也不是通过称重获得,而是用‘斗’作为量具,1斗1斗盛,盛够10斗方为1石~ 也正因此,古代的高利贷,总会有‘大斗进,小斗出’的说法——封建时代,农耕社会,绝大部分百姓的‘高利贷’,实际上都不是借钱,而是借粮~ 这样算来下,每人每月2石的粮食消耗量,也就是每个月27kg,平均每天不足1kg,绝对算不上‘大胃王’的食量~ 7017k 第0017章 请教?发难? “丞相酂侯臣何、少府臣城延,参见家上。” 待刘盈走入酂侯府的客堂,就见萧何、阳城延二人面带疑惑的一拱手。 暗下稍一思虑,刘盈亦是稍拱手以作回礼,便毫无顾忌的上前,在萧何让出的主位上安坐下来。 按理来说,在丞相萧何面前,即便是皇子,也断然没有安坐上首主位的道理。 盖因为皇子,在如今汉室的地位是‘宗亲’;未来大概率会被封为诸侯王。 诸侯王金印紫绶,而丞相身以为百官之首,位列三公,比诸侯王,同样金印紫绶。 从秩比、等级来看,丞相似乎是和诸侯王同级,若是加上诸侯王的‘宗亲’身份,丞相似乎还要更低一头。 但事实上,丞相的地位非但不比诸侯王低,甚至要高出好大一截! 因为如今汉室,已经逐渐形成‘诸侯王相兼王太傅’的惯例,就是说,大部分宗亲诸侯的国相,在身为王臣的同时,也都是自家大王的老师。 而在‘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普世价值背景下,别说长安中央的丞相了,就连诸侯王们各自的国相,其地位都稳压诸侯王一头。 大概便是:我喊你大王,你喊我老师,咱俩各论各的。 既然诸侯王的国相,都要比诸侯王本人地位要更高一些,就更别提宰执天下,秩禄万石的丞相萧何了。 所以,今日登门的但凡不是刘盈,而是赵王刘如意,亦或是其他的皇子,别说端坐上首了,就连能不能进到这个客堂,都得看萧何愿不愿意见! 而当太子刘盈上门拜访时,丞相萧何就没有‘闭门谢客’的特权了。 究其原因,不外乎太子储君,乃国家之根本,是未来的天子。 丞相再位高权重,也终归是臣;而太子再年幼,也是准君。 只不过…… “太子此来,究竟意欲何为?” 此时此刻,这个问题不单困扰着萧何,也同样让一旁的阳城延感到疑惑不已。 安然坐上首位,见二人久久不开口,刘盈面上却丝毫不见尴尬,只淡笑着打量起客堂的装饰。 见刘盈这般架势,纵是不愿主动开口,萧何也不得不硬着头皮,从座位上再次起身。 “家上。” 闻言,刘盈赶忙将飞散的注意力敛回,似是受宠若惊般赶忙起身,与萧何一对拜。 “丞相可有指教?” 一语既出,惹得萧何面色顿时尴尬起来。 ——你自己不请自来,倒问我有何指教? 暗自腹诽一番,萧何终是不得不再拜。 “不敢,不敢……” “只不知今日,家上莅临寒舍,可是有要事,欲与臣相商?” 嘴上说着,萧何不忘极力按捺住心中不满,勉强维持住了面上恭敬。 这,也就是萧何脾气好,要是换了那些脾气暴躁的功侯,纵是不至于到敢刘盈出门的地步,也不免要摆脸色。 却见刘盈闻言,似是突然想起什么重要的事一般,猛地一拍脑门。 “嗨。” “若丞相不提,孤都差点忘记了。” “丞相莫怪,莫怪……” 一边说着,刘盈一边从怀里拿出一块包着什么东西的绢布,起身来到萧何面前,将绢布连同里面的东西递了过去。 “太上皇驾崩,父皇仁孝,执意留栎阳宫守孝,遣丞相、少府,及母后、孤四人先行回转。” 边说边坐回上首,刘盈又面色淡然的端起手边茶碗。 “如今,代相陈豨将乱于北,大战在即。” “父皇遣丞相、少府先归,当乃为战备之事。” “然父皇又令孤先行回转,孤本百思不得其解。” 说着,刘盈不忘做出一个确实很困惑的表情,片刻之后,又将话头一转。 “孤苦思冥想,终是参透父皇之意,或乃遣孤与丞相同归,于丞相身侧熟习治国事?” “故此前来,特向丞相请教:今岁秋收,关中或当不丰,丞相,当如何处置关中粮价鼎沸事?” 听着刘盈表情生动的描述起来由,萧何面色逐渐五味陈杂起来。 对于太子刘盈、皇后吕雉被提前赶回长安的原因,萧何自是心知肚明。 ——不过是大战在即,当今刘邦想借此,为赵王刘如意培养党羽,为将来废储一事铺路而已。 萧何原以为,在这段时间,吕雉、刘盈母子的注意力,应该都会集中在如何应对,或者说阻止刘邦废储之事上。 这也就难怪刘盈不请自来时,萧何、阳城延二人对刘盈的来意,实在是有些拿捏不准。 待刘盈说出‘父皇让我回来,或许是让我在丞相身边,学习治国之道’时,萧何心下稍一紧。 ——莫非,皇后已经想到了破局之法,这才让太子如此有恃无恐,丝毫不担心储位不稳,甚至有闲情雅致登门,学习治国、监国之道? 正当萧何迟疑之时,刘盈最后一问,顿时让萧何面色严峻起来。 原因很简单:刘盈嘴上说自己是‘上门学习’,但从口吻中,却丝毫听不出‘请教’所该有的谦逊! 问话时的神情,也丝毫不像是请教,反倒是带了更多兴师问罪的意味在其中。 “粟谷不丰?” 疑惑地呢喃一声,萧何便低下头,将手中绢布放在案几之上,又缓缓摊开。 而后,便是一杆看上去短小、细瘦,果实极为稀疏的粟苗,被萧何拿了起来。 “色已青黄相间,便为将熟;然苗弱果寡,立而不能弯其秆……” 萧何正对着那杆粟苗自语,就听刘盈那听不出息怒的声音,再次传入萧何耳中。 “昨日,孤乘车自新丰回转长安,无意见道沿之田亩,其粟或不壮。” “孤甚奇之,便下车亲取此苗,以供丞相观。” 说着,刘盈终是微抿碗中茶汤,润了润嗓,似是自语般道:“若孤没记错,昨日,孤自新丰回转长安,沿途之地,尽为渭南?” “啧啧。” “昨日那片田亩,粟苗可皆为如此。” “若关中亦皆如此,今岁秋收,关中恐亩产不过二石……” 言罢,刘盈终是放下手中茶碗,面带清冷的抬起头,望向不远处的萧何。 “秋收米粮不丰,百姓必食不果腹,粮价亦当鼎沸,乃至民易子相食。” “不知丞相欲行何政,以解今岁关中粮寡之局?” 第0018章 汉官,汉相 “家上这是……” “责问?” 听着刘盈虽还算隐晦,却丝毫不留情面的责问声,一旁的阳城延稍显骇然的瞪大双眼,望向身侧的萧何。 ——太子即便是君,那也是准君! 丞相再怎么是臣,那也是百官之首,礼绝百僚,群臣避道的相宰! 别说是太子刘盈了,如果不是萧何确实犯了什么原则性错误,就算是天子刘邦在这儿,也不应该如此不留情面! 而现在,刘盈口口声声‘前来向丞相学习治国之策’,结果一开口,就是拿关中粮产发难? 多年来积累下的政治视野,在此刻提醒着阳城延:这件事,绝对没有看上去这么简单! 与阳城延心中的敏锐相比,萧何明显就淡定了许多。 虽然心里也明白,刘盈此来,绝非‘观摩学习’这么简单,但很快,萧何的注意力,也放在了刘盈口中的‘正事’之上。 “家上因何以为,今岁关中,或当粮不丰?” 面色淡然的发出此问,萧何便将手中粟苗放回案几之上,望向刘盈的同时,也不由稍正了正身。 见萧何这番作态,刘盈面色不由一滞,暗地里连连涌起称赞之意。 “这么明显的刁难,竟然连眉头都不带皱一下……” 很显然,萧何刻意无视刁难,专精于具体事件的大局观,有些出乎了刘盈的预料。 但片刻之内,刘盈便改变了自己的计划,顺着萧何的问题,将话题引向了粮食问题之上。 “丞相说笑,孤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于农耕事,实所知无多……” 颇有些虚伪的客套一番,刘盈便将话头一转。 “然今,代相陈豨将乱,大战在即,既战,则粮草当为首重。” “纵关东无战事,关中之民亦需米粮以饱腹,米粮之丰寡,更关乎关中万民之于吾汉祚之民心!” “故孤昨日回转长安途中,取得此粟;回宫之后,又去查阅关中过往数岁之案牍。” “敢问萧相:以往数年,关中粮产因何节节次降,竟自汉五年之亩产四石余,至去岁,渭北亩产不过三石,渭南不足二石半之地?” 说到这里,刘盈不忘稍昂起头,示意萧何再看看案几上那杆羸弱的粟苗。 “今岁,渭南之粟皆羸弱至斯,渭南之粮产,可还能有亩产二石半?” “渭南如此,渭北又如何?” “若关中米粮不丰,将士食不果腹,岂能不鼓噪军营?” “生民食不果腹,乃至易子相食,岂能不唾骂我刘汉,乃又一暴秦?!! 听闻刘盈接连数问,萧何稍抬起头,正要开口。 见刘盈情绪逐渐激动起来,更说出最后那句极具诛心意味的话,萧何终是长长一声哀叹,将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刘盈话里的意思,萧何自然听得明白。 自五年前,汉室鼎立开始算起,关中平均粮产,几乎是以每两半石的速度下降,且几乎没有停滞! 大兴水利工程——郑国渠所在的渭北地区,更是从汉元五年,巅峰时期的平均亩产近四石半,直降到了去年,平均亩产不足三石的程度! 如果刘盈没有撒谎,即那杆羸弱无比的粟秸,确实是从新丰到长安的路途上随手抓的,那么今年,渭水以南的平均亩产,绝对不可能超过二石! 再结合往常,渭南亩产普遍比渭北低半石的惯例,也就能推算出:今年,即便是渭北地区,亩产基本也就在二石半上下。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今年,整个关中的平均亩产,很可能才二石出头! ——相比起五年前,整个光虫平均亩产近四石的水平,短短五年的时间内,关中的粮食产量,便平白减少了将近一半! 这,也是萧何为什么没有因为刘盈的刁难,而感到愤怒的原因。 ——粮食减产,确有其事,而且是确实如刘盈所言那般,到了迫在眉睫的严重地步…… “家上……” 沉默许久,萧何终是嘴唇微颤的开口,望向刘盈的目光中,也稍带上了些许自责。 “陛下信臣、重臣,以丞相之职重托于臣;然今关中,农产每况愈下,臣,不敢辩言无罪……” 说着,萧何便缓缓起身,竟做出一副要跪倒在地,叩首谢罪的架势。 见此,刘盈自是被吓了老大一跳,赶在萧何弯腰前跳将上去,这才阻止了萧何接下来的举动。 ——开什么玩笑! 丞相跪地叩首,向太子谢罪? 别说刘盈是太子了,哪怕刘盈是天子,这样的事儿说出去,第二天,刘盈就能被天下人的唾沫淹死! 现在可还不是后世,那些柱国大臣口称奴才,朝臣百官跪地参加朝会的‘先进’时代! 秦亡不过十数年,战国也才过去不到二十年,此时的汉室,依旧有着极为浓厚的战国遗风。 按照此时的礼法,别说是丞相萧何了,凡是秩二千石以上的官员,向刘邦深深一拱手,刘邦也都是要稍一弯腰拱手,以作回礼的! 到了三公九卿,即‘中二千石及以上’的脊背,那就更夸张了。 ——无论是大行朝会还是小型廷议,只要刘邦先坐了,那么理论上,三公九卿就可以自己坐下来,而不用等刘邦那声‘赐座’! 至于皇帝悠悠然坐在御榻之上,听三公九卿站着汇报工作,那更是想都别想。 到了最高级别的丞相,单在礼法待遇、地位上,已经和天子无限接**齐了。 这样一个人,向还没成为皇帝的太子下跪叩首? 一旦这样的事发生,那最后的结果,就只会有两种可能。 ——要么是萧何羞愤自尽,要么是刘盈羞愧自尽! 勉强将萧何拉起,又小心翼翼扶回座位,刘盈心悸之余,不由涌上一阵感怀。 “这就是汉官啊……” “不甩锅,不狡辩,就事论事,拿得稳轻重……” 暗自感叹着摇摇头,刘盈神情之上,也不由带上了一抹敬重。 “丞相万莫误解,孤此言,乃困惑,而非责备。” “敢请教萧相:究竟为何,竟使关中粮产于短短五岁之间,已降过半?” 烦的一批 昨天的两章,今天的两章,还有明后两天的四章稿子丢了,找不着了,凭空消失了。 昨天还好,我重写续上了,今天这两张踏马写的什么玩意儿…… 很烦,要从15章写到22章,15章要续在14章后,22章又要给早就写好的23章做铺垫,得续上…… 啊~~~~~~烦的雅痞。 今天更新的17,18两章,大家先别看了,我明早起来,统一安排一下17-22这六章的内容,然后写出来。 明天的两更都放在21:00,在那之前,我要把17、18章重写一下,然后用新写出来的17,18替换掉现在的17,18章。 明天更新发布之后,17,18应该就改好了,大家再从17开始看。 给大家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和不愉快的体验,万分抱歉。 啊~~~~~~~~~~~~~~ 烦的雅痞!!!!!!!!!!!!!!!!! 《大汉第一太子》烦的一批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0019章 透支未来的三铢钱 稍待郑重的问出此文,刘盈不由暗自稍叹口气。 其实今天,刘盈不请自来,特地登门找上萧何,就是为了兴师问罪…… 原因也很简单:从汉室建立至今,五年的时间,关中粮食平均亩产,已近腰斩! 若是放在后世,就等同于在萧何这个总理的治理下,天下的gdp在五年的时间内不升反降,以每年超过10%的速度,连续下跌五年! 按理来说,如此确凿的‘证据’在手,刘盈若穷究下去,不说能让朝堂振动,也起码能借此,将朝堂的注意力暂时转移。 但看着萧何目光中,那丝毫不含带杂质的羞愧,刘盈实在不忍太过苛责了。 至于原因,则在片刻之后,被面带羞愧,却丝毫不推卸责任的萧何,尽数摆在了刘盈面前。 “禀家上。” 确定刘盈‘没有’兴师问罪的意图,萧何也只好稍一沉吟,便将事情的真相尽数道出。 “汉五年,关中亩产确有四石余;渭北郑国渠一带,更有亩产粮近五石之上田,为陛下视之为祥瑞……” “彼时,汉祚方兴,府库空虚,本当行轻徭薄税之策,许民休养生息,宽以养民,方可百废俱兴。” “然自汉祚鼎立,便屡有异姓诸侯为乱关东,汉五年乃燕王臧荼,六年乃临江王共尉;七年乃韩王信,八年,便为汉匈平城一战……” 说到这里,萧何的面色之上,终于出现一抹若隐若现的委屈。 “往五岁,臣实心力憔悴,以关中民不过百万户、数以百万口之农税、口赋,以筹措大军平叛之粮饷。” “及朝中百官、关中各郡县官、吏之俸禄,暂发其半已有四岁;唯去岁,关东无乱,放得尽数发派。” “今岁秋收未至,代相陈豨将乱之事,亦已为朝堂闻之;臣此番回转长安,亦乃为筹措大军平叛之粮、饷。” 略带感怀的道出这些‘陈年往事’,萧何终是哀叹一气,将话题引回正题。 “家上问臣:关中田亩,汉五年尚可亩产四石余,今不过五载,因何沦落至亩产不足三石之地?” “此,便乃黄老无为而治之弊!” 说到这里,萧何的情绪不由有些激动起来。 “黄老无为,又无所不为;无为而治者,其本意,本乃法无禁止则无咎。” “然今,朝堂府库空虚,纵朝臣俸禄亦无力给(ji)全,无为而治,便为郡县官、吏所曲解,以为慵、怠之政也。” “臣几召关中郡县官,不及相问,便闻地方长吏言:府衙无钱、粮,纵县乡之道亦无力修缮,及各地水利、渠道,更无从谈起……” “臣欲出国库钱,以疏关中各地水渠,然每逢秋税送抵,便是关东战火骤燃。” “臣筹措大军粮饷亦有所不足,关中水利、水渠之疏通、修缮事,便也自汉五年延绵至今,终无钱粮以为之……” 听着萧何面带愁苦的大倒苦水,一旁的阳城延也不由点点头。 “萧相国所言,确无半点谬误。” “家上须知,臣蒙陛下以长安城建造事相托,距今亦已五载,然长安城之四墙,仍不见只转、片瓦……” 听闻萧何诉说着汉室如今的财政困局,刘盈面色本就沉了下去,听闻阳城延的好心补充,就连眉头,也被刘盈下意识皱在了一起。 ——前世,刘盈对‘汉室中央穷’这件事有一定认知,但从未想到情况,居然已经严重到了这种地步! 都城长安的建造工作,早在汉五年就已经被下令启动,但至今为止,长安还是一副大型村庄的既视感! 光是‘中央无力建造首都’这一项,就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而在过去五年,关中各地粮产每况愈下的答案,也终于毫无保留的摆在了刘盈面前。 ——水利! 在此之前,刘盈只凭借前世粗浅的历史认知,天真的以为:秦始皇建造郑国渠,可是让秦国国力大盛,一举平定了整个中原! 那同样拥有郑国渠,同样雄踞三秦的汉室,也应该是沃土万里才是。 但现在,刘盈终于反应过来:这个时代的水利工程,并非是没有使用寿命、降解周期的塑料袋…… 便是后世举世闻名的三峡大坝,也依旧需要庞大的维护人员交替看守,每年更是要砸进去数以万万计的经费,更何况是如今,那长不过三百余里,全程皆由人力夯土而制成的郑国渠呢? 中央没钱,地方自然更没钱,没钱就无法维护、修缮渠道,如此一来,自秦二世起就不再被人为修缮、维护的郑国渠,其灌溉功能,自然也就年年下降。 青史有名的郑国渠如此,那各地方郡、县的小型水利工程,大到蓄水池、河道,小到乡间田头的水渠,自然也会逐渐折旧。 再加上关东连年征战,关中地区的百姓,几乎每年都要肩负起沉重的兵役、徭役等义务,就更无力去修缮、维护这些水利了。 到这里,刘盈此行的目的,其实已经达到了。 ——摆出‘丝毫不担心储位不稳’的姿态,混淆朝堂试听,尤其是吸引刘邦注意力,顺带弄清楚关中粮产下跌的原因,为今后做准备! 但到最后,刘盈还是没忍住,将心中那个困惑给问了出来。 “即关中如此,父皇又因何执意铸造钱三铢?” “丞相须知,自父皇铸钱三铢,关中之民,便多怨声载道,更有以物易物,勿行铜钱之事……” 听闻此言,萧何却又是长叹一口气,满脸无奈的摇摇头。 “陛下此举,自遗祸无穷,然若不如此,只恐当年,燕王臧荼为乱关东之时,朝堂便无力遣兵东出,以镇叛逆……” “此间事,臣知之,朝臣百官知之,陛下,亦知之…………” 听到这里,刘盈终是放弃了怂恿萧何,向刘邦提出‘废黜三铢钱’的打算,顿时陷入了漫长的沉思。 越想,刘盈的面色就越发难看起来。 赶在心中恼怒涌上面色之前,刘盈便缓缓起身,对萧何、阳城延二人稍一拜,不再言语,径直走向了客堂之外。 ——此间之事,刘盈,已经没有任何开口的必要…… 第0019章 透支未来的三铢钱 稍待郑重的问出此文,刘盈不由暗自稍叹口气。 其实今天,刘盈不请自来,特地登门找上萧何,就是为了兴师问罪…… 原因也很简单:从汉室建立至今,五年的时间,关中粮食平均亩产,已近腰斩! 若是放在后世,就等同于在萧何这个总理的治理下,天下的gdp在五年的时间内不升反降,以每年超过10%的速度,连续下跌五年! 按理来说,如此确凿的‘证据’在手,刘盈若穷究下去,不说能让朝堂振动,也起码能借此,将朝堂的注意力暂时转移。 但看着萧何目光中,那丝毫不含带杂质的羞愧,刘盈实在不忍太过苛责了。 至于原因,则在片刻之后,被面带羞愧,却丝毫不推卸责任的萧何,尽数摆在了刘盈面前。 “禀家上。” 确定刘盈‘没有’兴师问罪的意图,萧何也只好稍一沉吟,便将事情的真相尽数道出。 “汉五年,关中亩产确有四石余;渭北郑国渠一带,更有亩产粮近五石之上田,为陛下视之为祥瑞……” “彼时,汉祚方兴,府库空虚,本当行轻徭薄税之策,许民休养生息,宽以养民,方可百废俱兴。” “然自汉祚鼎立,便屡有异姓诸侯为乱关东,汉五年乃燕王臧荼,六年乃临江王共尉;七年乃韩王信,八年,便为汉匈平城一战……” 说到这里,萧何的面色之上,终于出现一抹若隐若现的委屈。 “往五岁,臣实心力憔悴,以关中民不过百万户、数以百万口之农税、口赋,以筹措大军平叛之粮饷。” “及朝中百官、关中各郡县官、吏之俸禄,暂发其半已有四岁;唯去岁,关东无乱,放得尽数发派。” “今岁秋收未至,代相陈豨将乱之事,亦已为朝堂闻之;臣此番回转长安,亦乃为筹措大军平叛之粮、饷。” 略带感怀的道出这些‘陈年往事’,萧何终是哀叹一气,将话题引回正题。 “家上问臣:关中田亩,汉五年尚可亩产四石余,今不过五载,因何沦落至亩产不足三石之地?” “此,便乃黄老无为而治之弊!” 说到这里,萧何的情绪不由有些激动起来。 “黄老无为,又无所不为;无为而治者,其本意,本乃法无禁止则无咎。” “然今,朝堂府库空虚,纵朝臣俸禄亦无力给(ji)全,无为而治,便为郡县官、吏所曲解,以为慵、怠之政也。” “臣几召关中郡县官,不及相问,便闻地方长吏言:府衙无钱、粮,纵县乡之道亦无力修缮,及各地水利、渠道,更无从谈起……” “臣欲出国库钱,以疏关中各地水渠,然每逢秋税送抵,便是关东战火骤燃。” “臣筹措大军粮饷亦有所不足,关中水利、水渠之疏通、修缮事,便也自汉五年延绵至今,终无钱粮以为之……” 听着萧何面带愁苦的大倒苦水,一旁的阳城延也不由点点头。 “萧相国所言,确无半点谬误。” “家上须知,臣蒙陛下以长安城建造事相托,距今亦已五载,然长安城之四墙,仍不见只转、片瓦……” 听闻萧何诉说着汉室如今的财政困局,刘盈面色本就沉了下去,听闻阳城延的好心补充,就连眉头,也被刘盈下意识皱在了一起。 ——前世,刘盈对‘汉室中央穷’这件事有一定认知,但从未想到情况,居然已经严重到了这种地步! 都城长安的建造工作,早在汉五年就已经被下令启动,但至今为止,长安还是一副大型村庄的既视感! 光是‘中央无力建造首都’这一项,就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而在过去五年,关中各地粮产每况愈下的答案,也终于毫无保留的摆在了刘盈面前。 ——水利! 在此之前,刘盈只凭借前世粗浅的历史认知,天真的以为:秦始皇建造郑国渠,可是让秦国国力大盛,一举平定了整个中原! 那同样拥有郑国渠,同样雄踞三秦的汉室,也应该是沃土万里才是。 但现在,刘盈终于反应过来:这个时代的水利工程,并非是没有使用寿命、降解周期的塑料袋…… 便是后世举世闻名的三峡大坝,也依旧需要庞大的维护人员交替看守,每年更是要砸进去数以万万计的经费,更何况是如今,那长不过三百余里,全程皆由人力夯土而制成的郑国渠呢? 中央没钱,地方自然更没钱,没钱就无法维护、修缮渠道,如此一来,自秦二世起就不再被人为修缮、维护的郑国渠,其灌溉功能,自然也就年年下降。 青史有名的郑国渠如此,那各地方郡、县的小型水利工程,大到蓄水池、河道,小到乡间田头的水渠,自然也会逐渐折旧。 再加上关东连年征战,关中地区的百姓,几乎每年都要肩负起沉重的兵役、徭役等义务,就更无力去修缮、维护这些水利了。 到这里,刘盈此行的目的,其实已经达到了。 ——摆出‘丝毫不担心储位不稳’的姿态,混淆朝堂试听,尤其是吸引刘邦注意力,顺带弄清楚关中粮产下跌的原因,为今后做准备! 但到最后,刘盈还是没忍住,将心中那个困惑给问了出来。 “即关中如此,父皇又因何执意铸造钱三铢?” “丞相须知,自父皇铸钱三铢,关中之民,便多怨声载道,更有以物易物,勿行铜钱之事……” 听闻此言,萧何却又是长叹一口气,满脸无奈的摇摇头。 “陛下此举,自遗祸无穷,然若不如此,只恐当年,燕王臧荼为乱关东之时,朝堂便无力遣兵东出,以镇叛逆……” “此间事,臣知之,朝臣百官知之,陛下,亦知之…………” 听到这里,刘盈终是放弃了怂恿萧何,向刘邦提出‘废黜三铢钱’的打算,顿时陷入了漫长的沉思。 越想,刘盈的面色就越发难看起来。 赶在心中恼怒涌上面色之前,刘盈便缓缓起身,对萧何、阳城延二人稍一拜,不再言语,径直走向了客堂之外。 ——此间之事,刘盈,已经没有任何开口的必要…… 第0020章 我,要做皇帝! 浑浑噩噩的回到凤凰殿,刘盈只悄然攥紧寝殿,躺在软榻之上,望着顶梁发起了呆。 刘盈原以为,在回到寝殿之后,自己必然会无法遏制住心中恼怒,会在太子宫大肆宣泄怒火,直到怒意退散。 但自尚冠里的酂侯府一路走回宫内,再回到凤凰殿的这段路,刘盈却走的无比艰难,而又无比漫长。 三铢钱,究竟是什么? 但凡对此有所了解的人,都必然会将其,视为汉太祖刘邦一生当中,唯一一个没有丝毫争议性的污点! 刘邦发布三铢钱,并规定三铢钱和半两钱的购买力相同,而且允许百姓私自铸造钱币? 在刘盈这个后世人看来,此举,不亚于政府带头印刷面值五块钱的假币,规定其面值等于二十块,并允许任何人印刷假币。 若光是印刷,也就罢了,就如今那些个三铢钱的含铜量,放在后世,那就是用水彩笔,在卫生纸上画了个‘五元’,然后出去买东西的时候递给别人,说:喏,二十块…… 而今天,刘盈之所以会一反常态的亲自上门,借着关中粮食产量连年下跌一事向萧何发难,主要目的,就是为今后,汉室废黜三铢钱做准备。 道理很简单:三铢钱这种含量喜人、分量更喜人的假币,每存在一天,就是从刘汉天下的国运上剔下一块肉! 刘盈本想着,借着粮食产量的事,将问题提升到天下民生、民心的高度,展露出自己废黜三铢钱的决心,为将来废黜三铢钱,统一汉室货币奠定基础,顺带借此告诉刘邦:你要废我太子位,我不怕! 问我为什么不怕,那你就猜去咯~ 但当刘盈从萧何口中,听到那句‘三铢钱的弊端,整个朝堂,乃至天子刘邦都心知肚明’之后,刘盈的心,便彻底沉了下去。 试问一个刚建立不久,民心、民望皆处于巅峰时期的封建王朝,究竟再怎样的情况下,会通过铸造假币、劣币,来缓解中央的财政困局? 刘邦英名一世,从泗水亭长一步步走到现在,爬上了那至尊之位,真就连这点经济常识都不懂? ——过去的刘盈,还真是这么认为的! 在当时的刘盈看了,除了时代局限性,便再也没有任何解释,能解释的通‘三铢钱’这个怪胎的出现。 而现在,通过和萧何短暂的对话,刘盈才后知后觉的明白过来:即便自己不是个‘菜鸟’,即便自己是第二次穿越,离一个合格的政治人物,也还有很远的距离。 “呼~” “难啊……” 烦躁的呼出一口浊气,刘盈便嗡然起身,坐在了软榻边沿。 如今的状况,已经非常明显了。 ——此时的汉室,已经将所有的力气,都放在了平定关东诸侯,以达成内部统一之上! 为了达成这个目的,以汉太祖高皇帝刘邦为首,酂侯萧何等千古名臣所组成的汉室中央,已经到了发行官方假币,以缓解经济困局的地步。 在这种情况下,刘盈已经不想,也绝不能再试图借着中央的困局,来缓解自身储位不稳的压力了。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如果汉室的统治崩溃,那刘盈的太子之位,还有什么意义? 到了天下战火纷纭的乱世,‘刘邦嫡子’的头衔,还能有什么作用? 答案显而易见。 刘盈的命运,或许没有和父亲刘邦绑在一起,但必然是和汉室社稷死死绑定在一起的! 原则上,哪怕到了储位即将丢失的地步,刘盈也不应该做出不利于汉室统治、稳定的事! 而这其中,包括暂时对粮价暴涨视若无睹、对关中地区水利荒废冷眼旁观,自然,也包括任由三铢钱流通于天下,无情的搜刮着百姓本就不多的财富…… “所以,汉室统一天下,只是将饱经战国百年战乱的百姓,拉入了又一轮新的战争中?” “将百姓从‘暴秦’的荼毒中拯救,如今却又被‘暴汉’所荼毒?” 一时之间,刘盈陷入了深度的自我怀疑之中。 秦,真的有那么坏吗? 最起码,刘盈能从皇宫内白纸黑字的文档中查到:即便是在二世胡亥继位之后,秦都咸阳的粮价,也依旧没有涨破三百钱每石。 汉,真的拯救了天下苍生,让天下百姓拥有了安宁、祥和的生活吗? 同样是在皇宫内的档案中,刘盈也能轻易地看见:从老爹刘邦的头衔,从‘汉王’变成‘汉天子’至今,长安附近地区的粮价,从来没有低于过五百钱每石。 到了现如今,更是已经到了每石上千钱的地步,还都有价无市! 光从百姓的生活水平来看,如今的汉室百姓,生活应该比秦始皇时期的老秦人更苦了。 至于后世研究者唾骂秦时,那三句不离口的‘苛捐杂税、繁杂兵役’,其实也并非那么不可理解。 在统一天下的整个过程中,除了秦赵长平一战,秦可从未强制征召兵役! 至于那些被关东各国成为‘虎狼之师’的玄甲锐士,非但能得到充足的粮食补给、饷钱发放,甚至还能借战争完成阶级上升! 反观如今汉室,除了借武勋提升阶级,获得少量象征意义的赏赐之外,百姓从军,几乎没有任何好处。 那,刘汉代秦,真的是屠龙勇士,变成了一个更为强大的恶龙吗? 如果真是这样,那为什么会有那些饭都吃不饱,一件像样衣服都没有的农夫,会愿意穿上刘汉的赤色军袍,去讨伐那些不臣服于长安的诸侯王呢? 思虑良久,刘盈终是缓缓从软榻边起身,目光中,也重新出现了更甚于往日的光彩。 “当今天下,百姓之所以过的辛苦,正是为了和平,以及和平之后不再痛苦!” “有我在,汉,就绝对不会是暴汉!” “而我,就将是那个带领汉人,走向不绝盛世的人!” 器宇轩昂的立下豪言壮誓,刘盈终是抿紧嘴唇,将最后一句话,悄然咽回了心底。 “我,要做皇帝!” “不为自己,而是为天下,为黎民百姓,为苍生……” “为了汉人!!” “为了华夏!!!!!!” 第0021章 母或慈,子或孝 登门拜访萧何不过数日后,窝在凤凰殿的刘盈,便不出意外的得到了母亲吕雉的召见。 看上去,吕雉召见刘盈的理由也非常合理:多日不见,吾思子心切,故召太子共进夕食。 作为临时太子宫的凤凰殿,本就在皇后宫——未央宫1宫殿群内,对于吕雉召儿子刘盈一起吃饭,宫内并未有什么风论或猜测。 但刘盈却清楚地明白:自己此行的首要任务,便是为前日,自己突然拜访丞相萧何,给母亲吕雉一个交代…… “盈儿?” 一声轻唤传入耳中,将刘盈飞散的思绪拉回。 看着眼前摆有一碗素粥,一盏凉水,以及一小碟烹蔬的案几,刘盈不由面色稍一正,望向上首的吕雉。 “儿,吃饱了……” 倒不是刘盈无心就食,而是眼前这顿饭食,实在让刘盈很难提起食欲。 这个时代,本就没有太过高超的食物加工技术,左右不过烹、蒸、炙这三种。 烹,便是煮;炙,则是烤。 而如今,太上皇刘煓丧期未过,刘盈身为宗亲,自是要严守丧戒,不得食肉、饮酒。 再加上这个时代,连调味品都十分匮乏,除了稍带辣味的茱萸、蒜、葱,也就只有盐,便使得这样一桌本就不带丝毫荤腥的烹食,更没了滋味。 虽然一眼就看出刘盈没什么食欲,吕雉却也没什么好办法,只能是将手中木筷放在案几之上。 “都撤了吧。” 吩咐一旁的宫女、宦官将饭食收走,吕雉便面带微笑的招招手,将刘盈叫到身边坐了下来。 “听闻前些日子,太子宫中,可是出了不少是非?” 似是随意一问,吕雉便装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实则却不是侧颜,观察着刘盈面上的神情变化。 听闻此言,刘盈也不由稍一思虑,便将早就打好的腹稿尽数道出。 “正要禀知母后。” 稍一拱手,刘盈话头悄然一滞,若有所思的看了看左右。 见此,吕雉也稍一摆手:“都退下吧。” 待殿内众人皆退去,只剩下自己和吕雉母子二人,刘盈才面露沉声的稍上前些,压低声线道:“母后不知!” “父皇于太子宫内,可谓是遍布眼线耳目!” 做出一副确有其事的严峻面容,刘盈又将声线压低了些。 “那日,儿自宣室回宫,便见宫女一人,似于儿寝殿翻找,儿以此相问,却见那宫女有恃无恐,毫无恭敬可言!” “儿便令人彻查太子宫,竟查得:凤凰殿之宫女、寺人,大半皆为父皇所遣!” 说到这里,刘盈不忘做出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 “正所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儿本欲,尽杀此等吃里扒外之刁奴!” “然儿以为,今父皇意欲易储,朝臣百官无不柱墙观望,还是不便惹是生非,徒然落人口实。” “故此,儿便令人杖毙那婢女,极其爪牙二三人,余者尽数遣退少府。” 听闻刘盈这番有理有据的解释,吕雉面上不由流露出些许怜爱。 但只片刻之后,吕雉目光中,便有隐隐带上了些许猜疑。 “陛下遣寺人、婢女事太子宫,或是怜爱吾儿,亦未可知?” “须知吾,亦遣不少奴仆下人,于凤凰殿为侍……” 听闻吕雉此言,刘盈心下不由嗡然一紧! 但只片刻,刘盈便做出一副略显烦躁的模样,使劲摇了摇头。 “母后遣奴仆事凤凰殿,自当是怜儿,断非害儿!” “然父皇……” 意味深长的将话头一段,刘盈便面色凝重的抬起头。 “如今,宫中可多有风论,言太上皇丧期一过,儿之储位便立时易主……” 见刘盈这幅忧心忡忡的模样,吕雉面色陡然一厉! 但这抹阴狠,却并非是冲刘盈…… “且先不急。” 片刻之内,吕雉望向刘盈的目光,便再次恢复到了先前,那慈爱无比的模样。 从灵魂深处迸发而出的那一抹戒备,也在刘盈只言片语之下悄然退散。 “建成侯往商山请贤,这几日,也该回来了……” 似是意有所指的一声呢喃,吕雉便温柔的将刘盈的小脑袋揽入怀中,轻轻拍打着刘盈的肩头。 可明明是这样一副母慈子孝的祥和画面,画面中的二人,却是各有所思,又各有所想…… “听凤凰殿的下人说,盈儿前几日,还曾见过酂侯?” 平静的依靠在吕雉怀中,听闻这一声略显突兀的询问,刘盈面色不由又是稍一紧。 ——戏肉,来了! · · · · ps:可能有读者对此感到奇怪——未央宫,不是西汉皇帝的宫殿吗? 实际上,未央宫之所以会变成皇帝的宫殿,起因正是吕雉。 在最开始,未央、长乐两宫建成时的汉初,天子刘邦是居住在长乐宫内的,未央宫则是开国皇后吕雉的居所。 而事情的转折,便发生在刘邦驾崩之后。 按理来说,刘邦驾崩,惠帝刘盈继位,本该从太子宫搬去长乐宫,毕竟长乐宫才是天子的宫殿。 但历史上的刘盈却并未能住进长乐宫,而是被吕雉以‘天子未冠’为由,留在了未央宫,长乐宫则为临朝称制的吕雉所占。 老娘要住长乐宫,刘盈能怎么办? 自然是只能留在未央宫,让吕雉以太后的身份住在长乐宫,代掌天子之权。 这里需要提醒一下各位读者朋友:在当时‘孝大于天’的时代背景下,太后的实际地位是和天子平齐,在礼法中的地位是要略高于天子的;太后口称朕,亡称崩,在天子未成年的情况下临朝称制,都是合乎礼法的,并不存在僭越。 回归正题:未央宫是如何从最初的皇后宫,变成后来的天子宫的? 惠帝刘盈在位七年,前少帝刘恭、后少帝刘弘各在位四年,均居未央,而在这十五年的时间里,吕雉一直住在长乐宫。 公元前180年,吕雉驾崩,陈平、周勃为首的公侯大臣勾连齐王刘襄,掀起了血洗诸吕的武装政变,史称‘诸吕之乱’;血洗吕氏一族之后,陈平、周勃为首的朝臣百官迎代王刘恒入继正统,以承袭帝位。 到了这时,‘天子居未央’的既定事实已经延续了十五年,刘恒自然也就在周勃的引领下,住进了未央宫;之后不久,刘恒的生母薄氏被接至长安,按照过往十五年所形成的‘太后居长乐’的惯例,被尊为太后的薄氏也住进了长乐宫。 自此,西汉才形成天子居未央、太后主长乐的规定,本书中的时间点,刘邦则依旧居住在长乐宫,皇后吕雉、太子刘盈则都住在未央宫。 第0022章 懂事的太子殿下 历史上的吕雉,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 刘盈第一世,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打工人,毋庸置疑的普罗大众,对此并没有太多了解。 但前一世,前后长达九年,几乎朝夕相处的经历,让刘盈对这一世的老娘吕雉,已然有了称得上全方位、无死角的全面认知。 ——刘邦驾崩之后,吕雉为何那么贪恋权力? 诚然,被项羽囚禁的那段经历,以及后来刘盈储位、吕雉后位同时动摇的危机,都让吕雉的掌控欲膨胀到了一定程度。 但刘盈非常笃定:即便是在前世,对自己这个少年天子失望至极的前提下,老娘吕雉,也从未有过不该有的想法! 顶天了去,也就是那堪称恐怖的掌控欲,和异于常人的敏锐嗅觉而已。 所以这一世,且先不论刘盈要如何处理皇权和母子关系之间的取舍、权衡,起码现在,刘盈还不需要太过激进。 只要不沾染上动摇根基的污名,并时刻扮演好孝子贤孙的角色,天子之位,早晚都是刘盈的囊中之物。 而根据前世的失败经验,刘盈也很明白:要想扮演好这个角色,自己现在唯一需要注意的,便是坦诚。 “禀母后。” 听闻吕雉发问,刘盈几乎是毫不犹豫的直起身,目光坦然的望向吕雉。 “儿寻萧相,本欲以关中粮产累年递降事,劝萧相以‘废钱三铢,禁民私铸’之策上奏于父皇。” “儿本欲以此混淆视听,或可使父皇戒于儿,而疏于母后。” “如此,或可使儿之储位、母亲之后位无虞……” 不带任何迟疑,没有半点疑虑,吕雉似是随口一问,刘盈便将自己的打算合盘道出。 吕雉最讨厌的是什么? 上一世前后足足九年的‘人生’告诉刘盈:吕雉唯一厌恶的,就是欺骗! 尤其是作为儿子,而且还是现在的太子、未来的天子,刘盈必须保证在吕雉心中,自己始终是一个‘说谎话会过敏’的乖宝宝。 只有这样,才能让吕雉为首的整个吕氏外戚、周吕部旧政治集团,都任劳任怨的为刘盈的储位而奔波。 至于卸磨杀驴,好歹也得等到面磨好了、事儿办完了,再做考虑。 果不其然,刘盈话音刚落,吕雉面上,便悄然涌上一抹欣慰。 旁人见吕雉这番神情,或许会以为:皇后这是对太子的作为感到高兴? 但刘盈,或者说当今天下,只有刘盈知道,吕雉面色上那抹欣慰,并非是因为刘盈做了某件让吕雉自豪的事。 而是吕雉已经从刘盈的回答中,得出了‘果然,我儿从不会欺瞒我’的结论…… “痴儿~” 发出一声满是慈爱的感叹,吕雉不由又摸摸刘盈的头,将站起的刘盈再度拉回身边。 “关中粮产累跌、三铢铅钱遗祸之事,若有不解,自可至宣室问于吾当面,何必劳烦萧相?” 听闻此问,刘盈心中已是十万分的小心,面上却似是羞涩的稍低下头。 “嗯……儿担心这些时日,母后忙于阻父皇易储之事……” 见刘盈似是个做错事的小孩般,在自己身边低下头,甚至颇有些幼稚的抠起指甲缝,吕雉只觉一阵陌生的奇怪感觉涌上心头。 “自秦二世继位,吾身侧,便久无如此暖心之人了……” “嗨,也是糊涂了……” “亲子承欢于膝下,吾又何必去寻暖心、体己之人?” 心口的温暖逐渐上涌,竟让吕雉的嘴角,也在不知觉间悄然翘起。 在外人看来,吕雉是母仪天下的皇后,是这汉室的半边天,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 但再如何,吕雉也终归是肉体凡胎,也终还食五谷杂粮,有七情六欲。 见儿子仅仅只是因为担心自己忙碌而不敢打扰,甚至颇有些可爱的想要做些事,想要替自己引开那匹白眼狼的注意力,吕雉怎会不觉得暖心? 又怎会不觉得,这么多年倾注在刘盈身上的心血,没有一丝一毫的浪费? 心一暖,随之便是一片柔软。 眼眶泛红间,一把将刘盈揽入怀中,吕雉悄然在刘盈看不见的角度,暗自抹起幸福的泪水。 “吾儿壮矣……” “吾儿,知晓疼母亲,知晓丈夫之责矣……” 听着吕雉语带哽咽的呢喃,刘盈只默然闭上眼。 吕雉却似是自言自语般,开始为刘盈,讲解起‘困惑’。 “关中粮产累跌,乃府库空虚,无以为继,各地水利无以修缮,渭南灌溉所用之水甚缺,渭北亦稍缺之故~” “铸、行铅钱三铢,乃关东战事连年,若不如此,则军费、粮饷无从而得,天下无以一统而安泰~” “及废钱三铢、禁民私铸钱,非不可为,乃当下不可为。” 说到国事,吕雉的语调中,便不由带上了些许郑重。 “行钱三铢,乃国库无钱,非如此无以平关东;许民私铸,则为以利惑民,以使钱三铢行于市。” “若禁民私铸,则少府所铸之钱三铢,天下当无人愿取;若以诏令强制,则或激民变……” 听闻此言,刘盈只觉脑海豁然开朗。 可不就是如此? ——如果只有官方在造伪劣假币,那金融秩序,确实会在一夜之间崩塌! 但若是放开‘许民私铸’的口子,让所有人都参与进来,那就不一样了。 就是说,如今正流通于汉室的三铢钱,其实就好比后世的房地产泡沫。 如果只有官府卖地赚钱,那自然无法长久;可若是所有人,包括底层百姓也都能吃到红利,那在泡沫被刺破之前,所有人都是获利方。 起码看上去,大家都是赚的;并没有特征明显的韭菜。 “诶,母后。” 想到这里,刘盈不由稍抬起头,面带疑惑的仰望着吕雉。 “若如此,究竟何时,才可废钱三铢,禁民私铸?” “此事,当宜早不宜迟才是?” 听闻此问,吕雉只莞尔一笑,似是哄婴儿般,摇了摇怀中的刘盈。 “待异姓诸侯皆平,关东再无战乱之虞,三铢钱便当废!” “而欲废钱三铢,便首当禁民私铸;若非如此,盗铸三铢之风,恐百年不绝……” 为刘盈的问题给出答案,吕雉稍抬起头,漫无目的的望向殿外。 还有一句话,吕雉没有告诉刘盈。 ——废钱三铢,禁民私铸,而后,便当行商税! 而收取商税的法律条令,也早已出现在吕雉的脑海当中…… 第0023章 天子归京 汉元十年秋七月甲寅(二十一),长安东郊。 天刚大亮,朝臣百官、功侯元勋们,便都来到了长乐宫以东的长安东郊,似是等候着什么。 ——太上皇驾崩后第十一天,滞留新丰的天子刘邦,便决定回转长安! 对于这突如起来的变化,众人都觉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虽说此时,还没有后世‘父母丧,子守孝三年’的硬性规则,却也有类似的丧葬礼仪标准。 如《仪礼》中的丧服便规定:父母双亲亡故,需披麻三年;兄弟姊妹亡故二年,三服长亲离世一年等。 但这一次的情况,显然特殊到编著礼法的先贤,都没有预料到的地步。 ——太上皇驾崩,天子身为儿子,要怎么做,才能合乎理法,才能全孝丧之道? 这个问题,恐怕就连如今的汉室礼法专家:奉常卿叔孙通,都给不出一个明确的答案。 可再怎么说,毕竟是生父亡故,即便刘邦贵为天子,也应当守孝半月,戴孝半年,才能勉强说得过去。 而如今,太上皇驾崩的第十一天,刘邦的御辇便踏上了回转长安的路。 对于这略显意外的变化,朝臣百官无疑是忧虑重重。 其中,又尤其以少府卿阳城延最为惶恐…… “萧相。” 趁着百官功侯都双手环腹,闭目养神的空挡,阳城延悄悄走到了丞相萧何身边,稍一拱手。 “前日,陛下可还遣人送信,言欲于栎阳宫,留驻至秋收之后啊?” “如今秋七月尚有十日,距秋收,亦尚有近旬……” “陛下这是……?” 听闻阳城延语带迟疑的发出此问,萧何悠然睁开双眼,稍侧过身,却并没有直视向阳城延。 “少府万莫多虑。” “陛下此番回转长安,断非因筹措粮草事。” 萧何看得明白:阳城延这是误以为,刘邦突然提前回长安,是由于不满少府、国库筹措粮饷的进度。 或许在外人看来,这种可能性虽然不高,却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可能。 但萧何明白:刘邦的执拗,绝对不会用在这种客观条件不允许的情况下,逼迫臣僚主观加快解决问题进程的地方。 就说现在,大战在即,粮草、军饷筹措不力,刘邦或许会不满,会派人催促,但绝不会严格制定期限。 只要在陈豨为乱的消息传入长安那天,粮草筹措了个八九不离十,刘邦也不会再多过问。 过往十来年,每次关东战起的时候,负责大军后勤粮草辎重的萧何,也都是这么过来的…… 至于为了筹措粮草,拼着丧孝不全的嫌疑提前回长安,那就更不可能了。 见萧何丝毫不见担忧之色,阳城延也半信半疑的平静了下来。 粮草、军饷筹措,说是丞相、少府一同搞定,但如今的少府,还远没有发展成为后来,能影响汉室国策的庞大怪兽。 自汉室鼎立至今,阳城延这个少府卿的任务,满共就那几个。 ——由萧何挂名,少府为主,建造长乐、未央两宫; ——拿出长安城的具体建造方案,以及人手、钱粮预算,然后耐心等待拨款; ——将每年缴入少府内帑的口赋核算清楚,并将内帑的半两钱,次序熔铸成三铢钱。 这三项任务,便是阳城延过去数年的全部工作内容。 其中,建造长乐、未央两宫的任务,在国库不遗余力的支持下,总算是在汉五年完成。 将少府内帑的半两钱熔铸为三铢钱,虽然也在进行,但无疑是在让少府的有效财产稳步缩水。 随着近两年,天下各地送入长安的口赋,也大都被少府亲自熔铸,并流入市场的铅钱三铢所占据,如今的少府内帑,实际上几乎失去了所有经济能力。 ——堆积如山,且稳步增多的劣币,说如今的少府一穷二白,也丝毫不为过! 至于长安城的建造,那就更不用说了。 自汉元五年拿出建造方案,至今已经过去了五年,国库仍旧没能拨出哪怕一枚铜钱的建造款! 国库不拨款,少府本身的钱又都在用来熔铸劣币三铢,长安城的建造工作,自然是遥遥无期。 建造长安城的计划,因为少府、国库空虚而搁置;熔铸三铢钱,又在让少府本就不多的钱币储蓄下跌。 如此说来,如今的少府,其实就是一个无情的三铢钱制造机器。 在这种情况下,要想让一穷二白,还没有进项的少府,在‘筹措大军粮草辎重’一事上有所贡献,那无疑是强人所难了。 顶天了去,阳城延也只能分出一部分负责熔铸钱币的人手,去加急锻造一批武器军械,再加上武库的库存,勉强把大军所需的军械给办妥。 至于粮、饷,那就只能靠丞相萧何掌控下的国库来解决。 既然自己负责的军械已经准备妥当,负责粮饷的萧何丝毫不着急,阳城延自也乐得轻松。 但与阳城延专精于本职工作的态度所不同,此时的萧何心中,已满是严峻。 “陛下突而回转长安,当是关东有变……” 暗自心语一声,萧何便稍抬起头,望着天边,随着太阳一同出现的那辆御辇。 “陈豨……” “应当不是。” “秋收在即,陈豨若欲反,也应该等到秋收过后,征集代、赵秋收之粮,方可成行。” “这样一来……” 想到这里,萧何便面带忌惮的侧过头,小心翼翼的望向不远处,暂时停留在丛林边沿的皇后凤辇。 “楚王、荆王奔丧,当是已经过了函谷……” “莫非,皇后已经有了举措……” 轻声呢喃着,萧何便悄然低下头,不由暗自稍叹口气。 “龙凤两争,只怕是一死一伤……” “奈何朝堂为池鱼,又天下何辜?” 正当萧何低头悲叹着,为日后朝堂大势感到忧心忡忡之际,就见一骑自远方飞快驶来,在距离百官数十步的地方勒马止步。 “陛下诏谕:着功侯百官即至长乐,以备朝仪!” 言罢,那骑士便无视众人瞠目结舌的面容,又沿着来路径直驰向远方。 听闻骑士之言,萧何也只能将心中担忧暂时放在一边,率先向身后的长乐宫方向走去。 “怕是楚王、荆王,从关东带回了什么消息……” “唉……” 第0024章 贤士应请出商山 “混账!!” “统统都是混账!!!” 坐在天下仅此一辆的黄屋左纛之上,看着不远处,次序前往长乐宫的朝臣百官,刘邦怒不可遏的发出一声怒号! 天子雷霆震怒,随行侍从、禁军武卒自是面面相觑,将孤疑的目光移向御辇时,却见刘邦那鹰隼般锐利的目光,死死锁定在了不远处,那辆缓缓驶向长乐宫的凤辇…… 刹那间,随驾众人赶忙低下头,全当方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而在刘邦的御辇之内,一位年纪轻轻,看上去约莫二三十岁的男子,正面色皇宫的跪在一旁。 “定是傅宽那厮!” 又一声毫无顾忌的咆哮,刘邦便将手上的竹简扔在车厢之上,任由其散落成一根根竹条。 在散落整个车厢的竹条中,一根写有撩撩十数字的竹条,却在这一刻显得格外显眼。 ——自岁初腊月,齐相傅宽厉兵秣马,操演士卒,更出内库钱,广购淮南之粮! 只此一句话,就足以让刘邦忘却天子应有的姿态,在这驾只有皇帝才能乘坐的御辇之上,不顾仪态的爆发出滔天怒火。 “吕雉……” 咬牙切齿着道出这个人名,刘邦便双目赤红的抬起头,望向眼前的男子。 “楚王可还说什么了?” 听闻刘邦此问,那男子自是慌忙一叩首。 “臣临行之前,父王令臣先行,亦托臣以齐国事相告于陛下。” “父王言齐国之异,或当乃战备;父皇遣使相问,得齐右相傅宽言:关东即乱,故厉兵秣马,以备不测。” 言罢,男子只将额头死死贴在车厢内的底板上,等候着刘邦的吩咐。 而此时,刘邦已经稍按捺住心中怒火,盘算起了‘齐国异动’所带来的影响。 “陈豨即反,则代、赵必失;齐国异动,更使燕四面环敌……” “梁王彭越、淮南王英布、长沙王吴臣盘踞关东,隔荆、楚于关中以远……” “嗯……” 沉吟片刻,刘邦便缓缓睁开双眼,面带郑重的望向眼前的男子。 “太子即刻启程,往告楚王、荆王:快马加鞭以赴丧!” “一俟太上皇丧事毕,楚王、荆王便当即刻东出函谷,各归其国,整军备战,以戒淮南!” 闻刘邦坐下吩咐,被称为‘太子’的男子稍一抬上半身,旋即又是一叩首。 “臣,谨遵陛下诏谕……” 应声领命,男子便维持着跪地匍匐的姿势,跪行倒退到了御辇之外。 片刻之后,便是一声响亮的马鞭挥舞声,伴随着一阵迅疾的马蹄跺地声响彻御辇之外。 “嗯……” 望着楚王太子刘辟非策马远去的背影,刘邦目光晦暗的凝望片刻,便余怒未消的将车窗甩下。 “没用的东西!” “堂堂皇长子,竟能让王相欺了去!!!” · 随吕雉一同乘车回到长乐宫,等候在长信殿侧殿,刘盈只觉手心不断冒起了虚汗。 ——真要算起来,这还是刘盈第一次以太子的身份,出席刘邦、吕雉双双在场的朝仪! 前世,刘盈一穿越就是一年禁闭套餐,等‘刑满释放’,便是淮南王英布谋反,老爹刘邦又领兵出去平叛了。 等刘邦平叛归来,已是汉十二年年初,带着伤病回到长安后,刘邦寿命中的最后几个月,也几乎都是在病榻之上渡过。 而现在,即将参加前后三世第一次有刘邦在的朝仪,刘盈自是莫名有些紧张起来。 这次朝仪,会发生什么? 刘邦会不会大笔一挥,当场废除刘盈的太子位、吕雉的皇后之位? 刘盈不知道。 但刘盈已经明显的预感到:这一次廷议,将是自己整个人生中,至关重要的一次转折。 ——赢了,便是储位立闻,帝位唾手可得! 输了,则是一败涂地,从此生不如死…… “母后……” 略有些迟疑的一声轻唤,刘盈便不安的从御榻上起身,来到了吕雉面前。 “父皇因何自新丰早归?” 虽然心智还未完全成熟,但好歹前世,刘盈也做了两年太子、七年天子。 刘邦如此突兀的回转长安,刘盈自然能闻出其中的异样。 见刘盈一副忐忑不安,甚至额头都挂上了几滴虚汗,吕雉不由温尔一笑,在刘盈面前蹲了下来。 “莫慌,天塌不下来。” “便是塌下来了,也还有母亲顶着呢……” 意味深长的安抚一番,吕雉又轻轻替刘盈擦去额头上的汗珠,顺势跪坐在了刘盈面前。 “盈儿记住:今日廷议,无论陛下问什么,都断不可作答!” “便是陛下扬言易储,盈儿也万莫慌乱,一切都有母后在……” 听闻吕雉此言,刘盈心下一沉,只下意识点了点头。 “果不其然。” “此次廷议,应该会有什么大事发生……” 如是想着,刘盈便稍定了定神,强自做出一副坚定的模样。 “母后不必担忧,孩儿知晓了。” “无论父皇问什么,孩儿都不作答;纵是当廷易储,孩儿也绝不慌乱……” 见刘盈乖巧应下,吕雉稍点点头,轻轻将刘盈抱入怀中,又稍叹一口气。 “若今日无有不虞,往后,盈儿之储位,便当安若泰山。” “往后,吾母子二人于宫中,也不必再谨言慎行,唯恐为小人所害……” 低声安抚着刘盈,吕雉便满是怜爱的又紧紧一搂,才将双手缓缓松开,从地上直起身。 “片刻之后,建成侯便会引几位老者至此,盈儿万莫失了礼数。” “待见礼过后,盈儿便带着那几位老者,与今日朝会。” “明白了?” 见刘盈又乖巧一点头,吕雉便直起身,望向殿门的方向一仰头。 “兄长。” 闻言,久侯于殿门内侧的建成侯吕释之稍一正身,对殿内的吕雉摇一拱手,便消失在了殿门处。 片刻之后,便是四位老态龙钟,面带迟疑的老者,在吕释之恭敬的引导下走进侧殿,对吕雉拱手一拜。 “民等,参见皇后。” 看清那四位老者的面容,刘盈不由会心一笑,表面上却是满带恭敬的上前,郑重一拜。 “久闻四位老者之贤名,今朝得见,孤纵亡于夕,亦当无憾!” 见一位衣着华贵的少年上前,四位老者先是面色一滞。 待听闻刘盈自称‘孤’,又不着痕迹端上一盘彩虹屁,四位老者不由相视一笑,旋即齐齐一拱手。 “拜见殿下……” 第0025章 不知好歹的老东西? “陛下驾临~” “百官恭迎~” 伴随着一阵悠长的哑语唱喏,长乐宫长信殿,终于迎来了天子刘邦的到来。 “臣等敬拜陛下~” “唯愿陛下长乐未央,万寿无疆~” 殿内百官又齐齐一声拜谒,刘邦的声音,才终于出现在殿门处。 “嗯。” 就见刘邦走入殿内,丝毫不见拱手回礼的意思,在殿内百官朝臣夹道恭迎下,径直从殿门处走到了殿内,于上首的御榻安坐下来。 “都且坐吧。” 又一声不冷不热的吩咐,待朝臣百官在殿内东西两侧分儿落座,刘邦才直起身,望向殿内众人。 与后世朝臣战力恭闻圣训,或是跪地匍匐所不同,汉室的廷议,还是保留了很大一部分战国礼仪。 就拿此时的长信殿来说,天子刘邦坐北朝南,端坐上首。 东西两侧铺设的筵席之上,则是百官功侯分而对坐,每个人面前,都摆有一方长三尺,宽二尺的矮几。 寻常时日,矮几之上一般会放有几卷竹简,或是记录着朝臣要报告的内容,或是供百官记录朝会内容,而准备的空白竹简。 至于皇后吕雉、太子刘盈,则是在刘邦两侧,稍靠下一点的位置,同样坐北朝南,面朝大殿中央。 略带阴戾的瞥一眼右前方的吕雉,刘邦正要望向殿中央,余光就瞥见左前方,正跪坐筵席之上的筵席之后,似是多了几道年迈的身影? “嗯?” 下意识发出一声低沉的疑惑声,刘邦便不由侧过身,面色略带僵硬的望向那几位老者。 “不知几位……?” 没等刘邦想好该如何发问,就见那四位老者齐齐回过身,面带庄严的一拱手,对刘邦深深一拜。 “民唐秉、崔广、吴实、周术,谨拜陛下。” 沙哑的道出拜谒之语,四位老者便放下手中鸠杖,作势就要跪拜下去。 “嘶!!!” 刘邦正伸手虚扶之际,硕大的长信殿内,百官功侯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东园公唐秉、夏黄公崔广、绮里季吴实、甪(lu)里先生周术……” “商山四皓!!!!!!” 光是听四人名号,殿内百官便不由纷纷伸长了脖子,想要亲睹隐居名士之容! 而在御阶之上,刘邦却是面色僵硬的从御榻上起身,赶在四位老者膝盖触地之前,分别将四人拉起。 “当不得,万万当不得!” 待四位老者略显迟疑地直起身,刘邦才稍整冠帽,正身一拱手。 “四位先生贤名远播,又年近耄耋,朕纵身以为天下王,亦当不起诸位先生行跪拜之礼……” 说着,刘邦便强自按捺下别扭的心情,对四位老者稍一拱手,以表达敬重之意。 见天子刘邦都如此,殿内众人自然没有继续安坐的道理,不由纷纷起身,向御阶下的四位老者遥身一拜。 “末学后进等,谨拜诸位先生!” 片刻之间,硕大的长信殿内,便陡然多出数百道躬身拜礼的功侯朝臣。 见此,刘盈自也已是从筵席上起身,谦逊的让到了一旁。 而在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的角度,天子刘邦稍低下头,看着被四位老者重新从地上捡起,紧握在手中的那四根鸠杖,面色肉眼可见的黑了下去。 ——在如今汉室,鸠杖,意味着乡三老,意味着德高望重,可领民向善的老者! 而眼前这四根鸠杖,正是刘邦亲自赐下…… “不知好歹的老东西!!!” 在心中眼压切齿的怒骂一声,刘邦也勉强摆出一副还算温和的笑容,示意四位老者坐下。 待刘邦坐回御榻,殿内百官稍环顾一周,便也在各自的座位上跪坐下来。 但在百官朝班之中,尤其是西席的朝臣班列,除了萧何等撩撩数位老臣能保持淡定,其余人都流露出一股掩饰不下的崇敬! 看着这一切,刘邦本就不算美丽的心情,顿时更加糟糕了些…… “四位先生不食秦粟,隐居商山,贤名远播,为天下人所敬。” “朕受命于天,代天伐灭暴秦,后又诛项羽、臧荼等暴戾之君,以立汉祚,至今亦有五载。” 似是随意的说着,刘邦的目光突然眯起,意味深长的望向左前方,正端坐刘盈两侧的四位老者。 “奈何朕屡遣朝中大臣往请,以求四位先生不吝所学,助朕安以养民。” “不知往夕,诸位先生因何屡屡拒朕之请?” “莫非汉之黍米,不及秦粟之香甜?” 说着,刘邦又撇了眼刚坐回筵席的刘盈,再度淡笑着望向四位老者。 “今,诸位先生又何以出山入仕,以助太子左右?” “莫非是朕这个皇帝,不如太子贤明?” “疑惑朕身以为天子,亦不足以代天牧民,以安天下?!!” 说到最后,刘邦的语调已经不自觉拔高,将将达到‘咆哮’的程度。 反应过来这一点,刘邦面色稍一滞,不由又飞快的恢复先前,那副谈笑风生的淡然面色。 “诸位先生万莫多虑,朕不过是略心奇,故有此问。” “若诸位不愿作答,朕亦不强求。” 言罢,刘邦便慢条斯理的正过身,意味深长的望向殿内,那些依旧面带崇敬之色的朝臣百官。 听闻刘邦这一连串隐带诛心的提问,刘盈心下不由一急! 正要出身辩解,就见不远处,传来一声不轻不重的轻咳声。 “咳咳咳……” 循声望去,就见吕雉面色淡然的底起头,趁着擦拭嘴角的功夫,朝着刘盈的方向猛地一瞪眼! “呼~” “不说话,不开口!” “无论刘邦说什么,都不回答……” 暗自平复着焦急地心绪,刘盈悄然正过身,面向朝臣百官,面色木讷的发起了呆。 见此,吕雉也不由暗中长出一口气,若有所指的看了四位老者一眼,便也学着刘盈的模样,端坐御榻侧下方,装起了泥塑雕像。 也就在此时,那四位老者终是缓过神来,彼此稍一对视,便由号称黄石公的崔广站出身,颤巍巍一拱手。 “陛下此言,差矣。” “陛下屡征民等入仕,民等自诚惶诚恐。” 说着,崔广又颤巍巍抬起手,虚指了指自己的口鼻处。 “然臣等年事已高,纵口齿亦不得全……” “吭哧吭哧,吭吭吭吭吭吭……” 话说一半,黄石公崔广便猛地一止话头,剧烈的咳嗽起来。 第0026章 是谓:真名士 发出这么几声咳嗽之后,崔广就不用再多解释了。 ——东园公唐秉、夏黄公崔广、绮里季吴实、甪里先生周术四人,可是当今天下难得一见的活化石! 四人无一例外,都见证了秦始皇一扫六合、统一天下的崛起,也见证了二世继位、天下大乱的坠落。 至于这四位精通儒术,曾任秦之博士的老者隐居商山,那都是近二十多年前,秦始皇‘焚书坑儒’时候的事了。 相传始皇嬴政一统天下,尽焚六国史书,又禁民私藏百家典故,后于秦咸阳宫内立石渠阁,将故六国史书、百家经典都藏于石渠阁。 藏天下之书于石渠阁之后,始皇嬴政又设立了博士七十人,以作学官。 而唐秉、崔广、吴实、周术四人,便是始皇帝所设七十博士中的四位,分别职掌:一曰通古今;二曰辨然否;三曰典教职。 后来,嬴政自觉命不久矣,便开始沉迷于寻仙问道之术,又是遣徐福出东海寻仙,又是广罗方术之士,为自己炼制仙丹。 结果自然是显而易见。 ——带着童男童女三千人的徐福,顺利成为了东瀛小日子的祖宗。 而那些谎称自己能炼取仙丹妙药的方、术之士,则都成为了‘暴君’嬴政的刀下亡魂。 也正是在那个秦廷暗流涌动,动乱初显征兆的时期,唐秉、崔广、吴实、周术四位同事兼好友相约,一同挂印辞去博士之职,隐居到了商雒深山。 从始皇一统天下、设七十博士,到始皇驾崩沙丘,二世继位,再到秦末纷争、楚汉争霸,至今已有二十余载。 曾为秦之博士的四位花甲老人,如今也都到了年近九十的耄耋(màodié)之年。 而到了这个堪称‘人瑞’的年纪,四位老者,也确实有足够的理由继续隐居深山,不复出仕。 但很显然,刘邦心中对这四位拒绝出仕,拒绝为自己效力的老者,还是有不可磨灭的愤恨。 只稍一沉吟,刘邦便故作疑惑地侧过头,望向崔广那张松弛下垂的面容。 “黄石公所言甚是。” “四位先生年事已高,确无力出仕。” 似是好意的为崔广解释一番,刘邦却话头一转。 “既如此,四位先生何不仍隐居商山,反下山入仕,以为太子座上之宾?” 此言一出,殿内众人不由纷纷侧过头,望着刘邦那张喜怒难测的面容,才后知后觉的回过神来。 是了。 现在,可不是表达对商山四皓仰慕之情的时候! 这样四位连当今刘邦都请不来的贤者,如今却出现在了太子刘盈身边,而且还刚好是在刘邦展露出易储之意的当下? “不愧是皇后啊……” “如此手段,戚夫人逊之远矣!” 殿内朝臣暗自感叹一声,便齐齐侧过头,望向御阶之上的刘邦、崔广二人。 听闻刘邦此言,本被刘盈搀扶着轻咳不止的黄石公崔广稍一抬头,目光中那抹对上位者的恭敬,也随着崔广抬起的头而悄然散去。 “陛下即问,民不敢不答!” “老朽年近耄耋,便是为陛下斩于此,纵死而无憾矣!” 铿锵有力的一语,崔广悄然止住咳嗽,不着痕迹的将手中绢布放回怀中,双手拄着手中鸠杖,将年迈的脊背挺得笔直! “陛下言:屡遣使以征请民等,然于老朽等儒门士子,陛下作何念?” “往昔,陛下仍潜邸陈留,广野君郦食其往见,陛下何言以复广野君?” “汉祚立,先秦博士、稷嗣君叔孙通事陛下左右,以为奉常。” “然只因陛下不喜,叔孙通便脱儒冠、弃儒袍,着楚民之衣讨陛下恩宠;迄今,叔孙通已官至奉常,位列九卿,陛下又欲何言?” 满带决然的道出这席话,崔广不由将本就笔挺的腰脊挺得更直了些。 “广野君郦食其往见陛下,得陛下复言曰:吾以天下事为重,无暇见儒人!” “为事陛下左右,广野君不惜以高阳酒徒之名,方得见陛下也!”1 “稷嗣君叔孙通事陛下左右,唯恐为陛下所恶,更至背弃师门,以楚衣邀宠于陛下当面!”2 “如此,陛下又从何而言:于民等甚敬之?” “又何言重民等,仰赖老朽助陛下治民,以安苍生黎庶?” 面带凄然的发出数问,崔广不由摇头叹息着,缓缓闭上了双眼。 “民等隐居而不仕,实非不食汉粟,而乃恶高阳酒徒之名、鄙楚衣邀宠之举也。” “然太子尊老敬贤,执弟子礼以请吾老朽四人,更驱安车以征贤。” “民等至长安,太子屈尊降贵,不以老朽等位鄙,以为坐上宾。” “太子以仁义待民等,民等安得隐居不仕之理?” 说到这里,崔广便再度睁开双眼,满是洒然的长出口气:“老朽言尽于此。” “陛下重武勋而轻文儒,然太子仁义,此乃老朽仕太子左右之由。” “陛下若欲斩,民颈于此,恭候陛下赐民一死……” 言罢,崔广便昂起头,将脑袋稍侧向一旁,露出已尽枯糙的脖颈,做出一副引颈就戮的架势。 而在御阶上首,端坐御榻之上的刘邦,此刻却已是面如陈霜,脸颊微不可见的颤抖着,连带腮上咬肌,也是一阵不住起伏…… · · · · ps: 1.高阳酒徒郦食其,典故出自《史记卷九十七·郦生陆贾列传第三十七》 译:刘邦一向轻视儒生,过去见到儒生,常以儒生帽子当尿盆,以污辱儒生。忽听有儒生求见,盛怒之下,叫人谢绝接见,并说:“我以天下大事为重,没有时间接见儒人。”在外等候已久的郦食其听罢,立即瞋目案剑叱使者曰:“走,复入言沛公,吾高阳酒徒也,非儒人也!” 2.楚衣邀宠叔孙通,典故出自《史记卷九十九·刘敬叔孙通列传第三十九》 译:叔孙通总是穿着一身儒生服装,汉王见了非常讨厌;他就换了服装,穿上短袄,而且是按楚地习俗裁制的,汉王见了很是高兴。 书中关于商山四皓的描述,分别考自《史记卷五十五·留侯世家第二十五》《汉书卷四十·张陈王周传第十》,细节内容系二次创作。 崔广,商山四皓之一,字仲庆,号夏黄公,又称黄石公。 第0027章 都要反了! 崔广机关枪般发出一连串灵魂质问,又将脖子一伸出,长信殿内,便顿时陷入诡异的宁静当中。 看着崔广一副‘我这把年纪还怕死不成?’的架势,刘邦心中明明已是滔天震怒,却又始终无法让怒火喷涌而出。 “唉……” “黄石公脾性刚烈,陛下又素来不喜儒士……” “这可如何收场啊……” 一时间,殿内百官朝臣不由默然低下头,在暗地里摇头叹息起来。 见气氛逐渐有些剑拔弩张,刘盈自也是再度从座位上起身,面向身后的刘邦和四位老者,双手环抱于腹前,躬身立于一旁。 “嘿!” “崔广这老家伙,脾气还是那么暴躁!” 此时的刘盈,已经完全从先前的紧张情绪中走出,看着眼前这场好戏,竟稍带上了些许吃瓜看戏的心情。 见刘盈没有再流露出‘为四位老者出头’的意图,吕雉也安心的闭上双眼,端坐刘邦右前方,竟朝着朝臣百官的闭目养神起来。 不知如此过了多久,殿门附近的末席,才传来一声并不很苍老,却时刻透露出虚弱的声调。 “陛下~” “陛下…………” 静默无声的大殿突然响起声音,殿内众人自是不由循声望去,却见朝班末席,竟走出一位步履蹒跚,腰背如满弓般弯曲,面色一片灰白的老者。 刹那间,包括丞相萧何在内的殿内朝臣百官,都赶忙从座位上站起身,拱手躬身,目送老者走向御阶的方向。 就连皇后吕雉,在看清那人的面目之后,都不由从座位上站起了身,对那老者稍一躬身。 而在那老者的身影出现在视野中的一瞬间,刘盈的目光中,也已满带上了轻松。 “留侯臣良,顿首顿首,昧死百拜,以奏陛下……” 在殿内众人无不崇敬的目光中,张良极其缓慢,极其费力的走到御阶下,对刘邦沉沉一叩首。 待直起身时,张良那张已显病态的苍白面颊之上,已带上了无尽歉意。 “黄石公及诸位先生,乃应臣之所请,方出山入仕,以事太子左右……” 只此一语,殿内众人的注意力,就从神龙见首不见尾,消失在朝堂视野多年的张良本人,转移到了张良口中之语。 几乎在张良话音落下的一刹那,殿内百官便无不面色变幻起来,望向张良的目光中,更纷纷带上了惊诧之色。 “自社稷鼎立,留侯便淡退,坊间久无风闻。” “怎如今,陛下意欲易储之时,留侯竟又……” 暗自思虑着,众人不由次序抬起头,逐渐将目光汇集在刘邦身旁,那道满面雍容,又极尽淡然的身影之上。 “皇后……” 随着刘邦逐渐攥紧,更不住颤抖起来的右拳,殿内众人终是面色各异的低下头。 便在这一个个神情、面貌各异的面庞之上,刘盈欣喜的发现:已经有将近一半的朝臣功侯脸上,流露出了决然之色! 而在殿中央,留侯张良却并未从陈木地板上站起身,只跪地一拱手,望向刘邦那阴云密布的面容。 “陛下……” “臣本客卿,幸蒙陛下知遇之恩,方得今彻侯之贵。” “陛下之隆恩,臣实三生七世,亦无以报之十一……” 语带沧桑的表明心迹,张良望向刘邦的目光在片刻之间,便由先前的亏欠,缓缓转变为决然! “自陛下立汉国祚,底定社稷,臣便偷闲于山野,以寻老庄仙梦之道;于朝中之事,臣盖无知、闻。” “然今,陛下意欲废长立幼,以赵王之年弱,易太子之年壮……” “臣蒙陛下大恩,实无以坐视陛下行此乱策,以动摇宗庙、社稷之根本呐……” “陛下~~~” 发出一声堪称凄厉的嘶鸣,张良顺势将额头重重砸在地板之上,任由鲜血自额头与地板间缓缓流出,也迟迟不愿起身。 只稍过片刻,酂侯萧何也从西席朝臣班列的最前沿走出,来到张良侧后方,满是庄严的跪倒在地。 “陛下。” “秦庄襄王嬴楚之时,秦之储位便曾有疑,秦王楚欲立长子政,然华阳太后欲立幼子成蛟。” “秦王楚欲立政而不得,又不敢悖逆华阳太后,如此虚度三载,秦王楚临薨。” “秦王楚临薨,遗诏欲立公子政,然华阳太后恶政母赵姬,便以甲兵软缚秦王楚于华阳宫,以迫秦王楚更遗诏,以立公子成蛟。” “幸得秦相吕不韦,携同嬴秦宗室入华阳宫,方解秦王楚之缚。” “此,便乃秦王政即立之时,秦咸阳所生之华阳宫变也……” 意有所指的道出这段前朝往事,萧何便直起上半身,满目严肃的朝刘邦身侧,那四位‘引颈就戮’的老者一拱手。 “今太子仁义之名,已至商山四皓闻之,亦为之神往,而仕太子左右之地。” “且夫社稷者,自古便循有嫡立嫡、无嫡立长之理。” “太子身以为皇后子,便为陛下嫡子;又为皇后独子,便为嫡长子!” “赵王岁幼于太子,既非嫡,亦非长;陛下废嫡立庶、废长立幼,此诚于社稷传延、宗庙传续之理不合!” “故!” “丞相酂侯臣何,昧死百拜,以谏陛下:请消易储以立赵王之念,即令赵王如意就国,以安朝堂、天下民心,以安社稷、宗庙!” 铿锵有力的谏言道出,萧何亦是在张良身后一些的位置,朝御阶上的刘邦沉沉一叩首。 不等刘盈从萧何计划外的冒头中缓过神,朝臣班列中,便走出一道又一道年迈的身影,将殿中央的空地跪满。 “计相北平侯臣苍!” “太仆汝阴侯臣婴!” “安国侯臣陵!” “舞阳侯臣哙!” “颍阴侯臣婴!” “棘蒲侯臣武!” “阳都侯臣复!” “曲成侯臣达!” … 一连数十位功侯贵勋出列,在张良、萧何二人身后跪作一片。 而后,便是众人齐齐一声震天谏言,响彻长乐宫长信殿上空。 “建武侯臣歙(xi)等,昧死百拜,以谏陛下:请消易储以立赵王之念,即令赵王如意就国,以安朝堂、天下,以安社稷、宗庙!” 见殿内嗡时之间,便被一道道匍匐在地的身影所占据,刘盈自也赶忙到一旁跪下,悄然叩首匍匐在地。 而在御榻之上,看着这满朝被自己亲手提拔上来,从贩狗、马夫之地,一步步走上列汉贵勋之位,此时却又跪地叩首,劝谏自己不要易储的功侯朝臣,刘邦面色之上,竟缓缓涌上一抹诡异至极的笑容。 “呵呵呵呵呵……” “呵……” ······ ······ “噗!” 就见刘邦身躯猛地一前倾,御案之上,便被一抹刺眼的殷红所渲染。 “陛下?” “陛下!!!!” “快,快传太医!!!!” 看着片刻之间便乱作一团的大殿,刘邦只陡然瞪大双眼,猛地拍下手,紧紧攥住御案边沿,将上半身缓缓撑起。 “反了……” “都要反了!!!!!!!!!!!!!!” 第0028章 陛下并无大恙 经过约半刻的忙碌,原本因天子刘邦吐血昏厥,而陷入短暂混乱的未央宫,便再度回归了往日的宁静。 除萧何、张良等不到十位朝臣功侯,其余众臣皆面露焦急之色的站在长信殿外,等候着殿内传出消息。 至于今日这场乱局的‘罪魁祸首’,即黄石公崔广为首的商山四皓,则被众人暂时冷落在了一处偏僻的角落,周围十步竟无一人敢靠近…… “家上!” 突闻一声焦急的轻呼,众人赶忙抬起头,就见刘盈自大殿外的长阶拾级而下,百官朝臣自也是不由分说的围了上去。 “家上,陛下如何?” 听闻此问,刘盈不由稍带歉意的一拱手,对众人稍一拜。 “诸公不必过于担忧。” “太医言:父皇大动肝火,气急攻心,这才咳血昏厥。” “此刻,父皇已然转醒,正召萧相、留侯等,于寝殿奏议……” 听闻刘盈此言,众人不由纷纷长出口气,慌乱忧虑的氛围也稍散了些。 ——天子刘邦,今年可已经满六十了! 这把年纪的老人,别说咳血昏厥了,便是偶感风寒,也有不小的概率一病不起! 万一刘邦有个三长两短,且先不提易储一事是何结果,便是刘盈顺理成章的继承皇位,对如今的汉室而言,也将会是巨大的打击! 在现如今,梁王彭越、淮南王英布依旧雄踞关东,代相陈豨更逆反在即的时间点,刘邦绝不能出问题! 自然,听到刘盈说刘邦并无大碍,众人也长松了口气。 至于刘盈此言是否可信,倒是没有任何人怀疑。 ——如果刘邦真出了什么问题,刘盈作为太子,必然会时刻不离病榻左右! 这不单单关乎孝道,更关乎到皇位交接的那一时刻,继承者不在场,所可能造成的巨大隐患。 既然刘盈能抽空出来,跟朝公大臣透个气,那就说明没什么大事。 “家上。” 众人正思虑间,就见朝臣当中,走出一位壮年男子,对刘盈稍一拱手。 “陛下龙体有恙,为防宵小作祟,恐当即刻戒严长安,以行宵禁,方为万全之策啊?” 闻言,众人片刻之前才转危为安的面容,立时带上了些许凝重! 天子刘邦昏厥卧榻,萧何等老臣也没见到人影儿,要是再戒严长安…… 一瞬间,众人不由齐齐侧过身,暗自打量起刘盈的面色变化,等候起刘盈的答复。 却见刘盈面色淡然的上前,对出声那人稍一拱手,目光中,却并不见多少担忧之色。 “安国侯国之柱石,孤甚敬之。” 稍称赞一声,刘盈便稍抬起头,虽还是看着王陵,但嘴里的话,分明是说给众人听。 “然孤临出殿之时,父皇只言:令朝公百官各归衙、府,一切如故。” “父皇无恙,又未令长安戒严,便暂且如此吧。” “待父皇转安,再亲定长安当否戒严,或更为妥当?” 语调平稳的道出这几句话,刘盈便稍一正身,对王陵又是一拜。 听闻刘盈这番表态,百官朝臣才终于把心放回肚子里。 刘盈话里的意思很清楚:一切,都由陛下做主! 这就够了。 只要这天下,还是天子刘邦做主,那就没有需要担心的事了。 想明白这一点,众人不由纷纷整理起衣冠,而后在王陵的带领下,向刘盈齐齐一拱手。 “既如此,臣等谨遵陛下诏谕,即刻出宫,以各司职……” 见此,刘盈也只能再拜:“辛劳诸公。” 待百官朝臣次序向宫门方向走去,刘盈不由稍松口气,便赶忙来到一旁。 “见过诸位先生。” 见刘盈依旧对自己这些老家伙如此恭敬,本就面露羞愧之色的崔广四人,面色不由更难看了些。 “家上……” 看出崔广等四位老者的愧意,刘盈不由稍一正身,对四人沉沉一拱手。 稍直起身,才面带亏欠的望向四人。 “诸位先生不必心怀愧意,今日之事,本因孤而起……” 轻轻一声之责,刘盈不由稍叹一口气:“身以为人子,孤本当恭顺长亲,今竟使君父气急咯血……” “孤实孝道有缺,不当人子……” 说着,刘盈不忘稍挤出两滴泪水,还‘悔恨’的擦了擦眼眶。 见此,崔广四人不由对视一番,终还是由崔广上前。 “家上不必如此,不必过于自咎。” “费嫡立长、废长立幼,此自古,便乃天家之大忌。” “今家上储位得稳,虽于孝道稍缺,然天下因此而大安,苍生黎庶自此而得太平!” “家上缺于私孝,而天下安泰得以保全;此,便乃大行不顾细谨,忠孝两难全呐……” 听闻崔广为自己的‘不孝’行为做出辩解,刘盈心下自是连连点头,面上却依旧是一副悔恨不已的神情。 ‘哭’了好一会儿,刘盈才稍一吸溜鼻涕,对四位老者一拱手。 “四位先生不以孤年弱,不惜以耄耋之年出商山,车马劳顿以至长安,孤本当亲力亲为,全尽主宾之谊。” “然今,父皇突而昏厥,虽无大恙,孤身以为人子,亦当日夜守候与病榻左右,亲尝汤药,以稍全孝道。” “且今太子宫,亦于未央皇后之宫,若邀诸位先生至,恐多有不便……” 说着,刘盈稍侧过身,就见等候于刘盈身后的吕释之赶忙上前,恭敬的对四位老者一拱手。 就见刘盈继续道:“孤留于宫中,以侍父皇病榻前,便劳诸位先生,暂于建成侯府短住几日。” “待父皇龙体转安,孤再邀诸位先生至太子宫,以请教仲尼仁孝之道……” 言罢,刘盈又是沉沉一拱手,对四人一拜。 见此,崔广四人不由感动的眼眶泛红,终是稍叹一口气,齐身向刘盈一拱手。 “家上但去,不必忧于民等。” “老朽等本就隐居山野,粗茶淡饭数十载,今得居于建成侯府,当自无不虞……” 言罢,崔广便稍侧过身,望向一旁的吕释之。 “如此,老朽等便叨扰建成侯……” 闻言,吕释之自是赶忙笑着上前:“黄石公此言,羞煞小子……” “诸位先生请,请……” 第0029章 来!斩了朕这暴君! “陛下……” “太子殿下已令朝臣功侯各归其位,此时,百官功侯皆已出了宫……” 长信殿寝殿之内,半个时辰前才吐血昏厥的刘邦,此刻已是直起身,身着内衫坐在了御榻边沿。 听闻寺人的回禀,刘邦只随意一摆手,旋即将那双锐利的双眸,直刺向跪在御榻前的几人。 见刘邦示意自己退下,那寺人嗡时便犯了难。 “陛下……” 迟疑的一开口,寺人便硬着头皮道:“陛下可要召太子……” “滚!!!!!!” 突然一声暴呵,顿时惹得寺人下意识匍匐在地,片刻之后,便维持着五体投地的姿势,顺着来路倒爬出了寝殿。 待寝殿内重归宁静,刘邦便从御榻上站起身,赤脚走上前,在留侯张良面前停了下来。 “旬月未见,留侯可真是给朕,准备了好大一个惊喜啊?” “嗯?” 听闻刘邦此言,张良面上顿时涌上一抹苦楚,正欲开口,就见刘邦又是一声暴呵。 “天家社稷之事,也是尔一介外臣能妄议的?!!” “这江山,这社稷,这天下苍生、万千黎庶,究竟是我刘邦做主,还是你留侯!!!!!!” 丝毫不留情面的一声怒斥,刘邦又转过头,踱步来到萧何的面前。 “还有尔酂侯,啊?” “堂堂汉相,于百官当面,竟敢拿秦始皇那暴君说事!” “莫非朕,也是嬴政那等暴君?!!” “莫非这汉室天下,乃又一暴秦呼!!!!!!” 愤怒的咆哮一阵,刘邦仍不觉得觉得解气,便嗡然直起身:“来人呐!” “取铡刀来!!!” 呵罢,刘邦便回过身,气冲冲来到御榻前两步的位置,竟直接在地板上趴了下来。 “今日,怕是酂侯萧胜、留侯张广二人,要替天行道,斩了朕这暴君!” “但斩无妨!” “朕要是眨一下眼睛,就妄为魏丰公之孙、赤帝神农氏之后!!!” “来!斩!!!!!!” 见刘邦做出一副‘我杀我自己’的架势,殿内的郎官寺人们自是不敢领命,只连忙跪作一地,将头深深埋在地板之上。 至于御榻前跪着的张良、萧何二人,更是各自带上了痛苦面具。 “这么多年过去,陛下可真是……” “一点没变呐……” 暗自腹诽一声,张良便侧过头,与萧何对视一番,便唉声叹气的稍自起上半身。 “陛下容禀……” 满是苦涩的一声轻语,终是让刘邦停止了‘撒泼打滚’,从地板上稍坐起身,却依旧是一副放浪形骸的模样。 而张良见此,却是在心中长叹一口气,才又对刘邦沉沉一叩首。 “陛下。” “臣今日与朝仪,更当庭力谏陛下以消易储之意,实事出有因。” 说着,萧何便面带苦楚的抬起头,目光中亦略带上了祈求。 “其一,废嫡立庶、废长立幼,确乃自古昏聩残暴之君,方所为之举。” “臣恐陛下英明一世,只因易立赵王,而徒留骂名于青史……” 不出张良所料,对于自己提出的第一个事由,刘邦一点都不在乎。 “说,其二!” 见刘邦面上仍挂着愠怒,张良只好又一低头。 “其二,乃太子年稍壮,而赵王年稍弱……” “少弱之君,自古便多为社稷断绝之君。” “今虽太子稍仁弱,而赵王稍聪睿,然臣以为,如今朝堂,恐无比拟周公、召公之圣贤……“ 这一下,刘邦的面色终于有了些细微的变化。 但很快,便又重归先前,那见人吃人的凶狠模样。 “其三!” 见刘邦这番架势,张良心里便明白过来:刘邦的耐心,已接近耗尽…… “其三。” 仍是语调平和,惭愧中带着些许祈求的语调,但当张良说出第三条事由,却也总算是让刘邦敛回怒容,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思。 “其三,便乃皇后寻臣以固太子储位时,明告于臣:若陛下夺太子储位,则齐国必乱……” 先前在朝仪咯血昏厥,方才又肆意宣泄了一番,刘邦的怒火本就已经消散大半。 听闻张良此语,就连最后那一点愤怒,也在一阵憋闷中,被刘邦收回了心底。 就见刘邦稍低下头,思虑片刻,便侧目望向一旁的萧何。 “酂侯呢?” “酂侯也得了消息,早知朕若易储,则齐国恐有变数?” 闻刘邦此言,萧何只微微摇了摇头:“臣不知。” “然臣稍有猜测:陛下自新丰早归,恐或关东有变。” 说着,萧何又看了看身侧的张良,继续道:“且留侯,自汉室鼎立便淡退朝堂,久不理国政大事。” “臣以为,既留侯亦入朝,当为关东有大变。” “故前时廷议,臣与附留侯之谏,以劝陛下消易储之意……” 听着萧何的解释,又回想起今日凌晨,才从楚王刘交手中得来的消息,刘邦终于是收敛怒容,从地上爬了起来。 走到张良面前,颇有些霸道的将张良从地上拉起,又将张良推到御榻旁的筵席上,摁着张良跪坐下来。 回过身,见萧何以自顾自从地上爬起,悄然走到张良身边,刘邦不由嗤笑一声。 “嘿!” “酂侯可真是毫不见外啊?” 见刘邦笑语着回到御榻边,大刀阔斧的坐上御榻边沿,萧何也不由稍咧嘴一笑。 “国祚鼎立之时,陛下曾言:留侯、酂侯,家臣也。” “即为陛下之家臣,臣若再自见外,岂不辜负了陛下之恩宠……” 听闻此言,刘邦呆愣片刻,随后便是一阵喜怒参半的畅笑。 殿内原本压抑的氛围,也随着这阵畅笑声,而逐渐回归正常。 “嗨!!!” 就见刘邦大腿一拍,长叹一口气,面上便带上了些许凝重。 “既如此,易储一事,便暂且搁置!” “且先议一议,齐国之乱,究竟乱从何来。” 见刘邦摆出讨论正事的架势,张良、萧何二人不由稍正了正身。 静默片刻,见张良还不出身对奏,萧何便疑惑的侧过头。 待看见张良一副闭目养神,与殿内浑然一体的气质,萧何感叹之余,也不由在暗地里摇了摇头。 “唉……” “今日这一遭,陛下可是把留侯伤的深了些……” 第0030章 当年圯上,何人授书于留侯? “母后。” “父皇咳血昏厥,纵未召见儿,儿也不能就此回宫吧?” “万一叫有心人知晓,再以‘不孝’之命污儿……” 宣室殿外,刚跟上母亲吕雉的脚步,刘盈便面露难色的发出一问。 孝或不孝,在这个世代,只能说是玄学。 某些人,一辈子坏事做尽,临了侍奉于父母病榻之前,就能被称为‘浪子回头’。 也有一些人,一辈子两袖清风,大公无私,只因某一件涉嫌不孝,却又谈不上不孝的事,便沦落到晚节不保之地。 再加上前一世,刘盈被‘不孝’的罪名掣肘多年,就对类似的事更加警惕了起来。 诚然,孝或不孝,全凭围观者上下两张嘴皮。 只要刘盈能保证将来,可以不犯任何错误,那‘不孝’的罪名,也顶多不过是文人儒士的无病呻吟,根本伤不到刘盈的根本。 可万一呢? 万一以后刘盈在什么地方栽了跟头,某些敌对势力再拿着‘不孝皇父’做文章,刘盈岂不是又要跟前世一样坐蜡? “有心人?” 却见吕雉闻言,只莫名嗤笑一声。 正要开口,却似是突然发现什么一般,稍昂起头,朝宫门的方向努了努嘴。 “喏。” “盈儿说的有心人,已被陛下召入宫。” 闻言,刘盈不由抬头望去,就见远处的宫门,出现一大一小两道身影。 小的那个,自是当今刘邦的心尖尖,赵王刘如意无疑。 至于大的那个妇人…… “妾参见皇后,拜见太子殿下。” 刘盈正恍惚间,就见那妇人拉着赵王刘如意,来到了吕雉、刘盈母子二人面前,盈盈一福身。 年仅九岁的赵王刘如意见此,也学着母亲的模样,蠕蠕一拱手。 “儿臣参见母后,拜见太子长兄。” 待刘如意行过礼,刘盈也微微躬身,对那妇人稍一拱手:“戚夫人。” 行礼过后,刘盈便稍抬起眼,不着痕迹的打量起眼前,这位‘名垂青史’的汉太祖宠妾。 “不愧是能让刘邦神魂颠倒,不惜废储易后的女人啊……” 就刘盈此时所见,虽已年近三十,但从眼前这位戚夫人的面容之上,却丝毫看不出岁月留下的痕迹。 娇小婀娜的躯体,皓白紧致的脸颊,自肩上‘流下’,于后背处被束起的青丝,以及被胭脂轻轻点在嘴唇中央的红点。 用这个时代的审美来看,即便已过了最美的青春年华,但此时的戚夫人,却也依然当得起一声‘倾国倾城’。 更让刘盈感到啧啧称奇的,是戚夫人身上那柔和、温善,丝毫不带棱角的温润气质。 与这人畜无害的温润气质相比,气场中满是盛气逼人,目光中时刻带着倔强和强势,还比戚夫人年长近十岁的吕雉,自是很难讨得天子刘邦的欢心。 但很显然,此时的吕雉,已经对‘圣眷’这个东西,不抱任何期望了。 “哦?” 就见吕雉面无讥讽的稍上前些,直接无视一旁的赵王刘如意,目光阴冷的望向眼前的妇人。 “戚姬竟还知道,吾身以为汉皇后?” “哟,今儿可真是怪了。” “若戚姬不如此,吾还险些以为,传闻中受陛下恩宠,风头无两的幸妾戚姬,是哪家贩夫屠狗之户养出的‘大家闺秀’呢……” 吕雉话音刚落,刘盈就见戚夫人面上神色肉眼可见的一紧! 又只片刻,戚夫人便似是变戏法般,从那干涩无比的眼眶中,‘变’出来了两行清泪! “皇后何必如此刁难,妾不过……” “够了!!!” 怎料戚夫人娇弱的冤屈倾诉尚未倒进,吕雉便冷然一声亲呵,尽又使得那两行热泪,神奇的消失在了戚夫人脸上! “且让你母子俩妖言媚宠几日。” “待来日,看你戚姬还能不能如此较弱,竟还能与吾当面垂泪!” 意味深长的丢下一句‘警告’,吕雉便冷然一拂袖,向着宫门处走去。 见此,刘盈也不好再多停留,赶忙快步跟上母亲的脚步。 · “母后。” 走在吕雉侧后方约一步的位置,感受着吕雉仍旧未能平息的怒火,刘盈只好试着转移话题,好让这摄人的阴寒稍离散些。 听闻刘盈一声轻唤,吕雉便稍减缓脚步,微微测过头:“何事?” 见母亲还愿意打理自己,刘盈赶忙摆出一副疑惑地面庞。 “母后,商山四皓,果真是母后托请留侯请来的?” “留侯竟果真愿意助母后、助孩儿?” 听闻此问,吕雉面上恼怒稍艾,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无限慈爱。 “痴儿~” 停下脚步,侧过身面对刘盈,吕雉便轻笑着摸了摸刘盈的脑袋。 “留侯因何愿意助吾母子二人,盈儿不必多问。” “及留侯同商山四皓……” 稍一止话头,吕雉便鼓励的凝望向刘盈目光深处。 “盈儿可知,留侯初从陛下,所凭着何?” 听闻此问,刘盈面色一滞,也不由思索起来。 “留侯从父皇……” “军阵之能,谋略之长……” “太公六韬?” 见刘盈这么快便想出答案,吕雉便面带认可的点点头,又问道:“那盈儿可知《六韬》,乃何人授与留侯?” 闻言,刘盈却顿时陷入了沉思。 “留侯得《六韬》,乃早年遇一老者,老者三次以拾履相试,留侯皆不恼而往,故得授《六韬》。” “此,便乃留侯张良圯上受书;及那老者,则乃隐居高士……” 自语着,刘盈不由缓缓瞪大双眼,瞳孔也猛地一缩! “莫非……” 就见吕雉轻笑着点点头,弯腰尊在了刘盈面前。 “授留侯《六韬》者,便乃商山四皓之首:黄石公崔广!” 听到此言,刘盈只觉心中豁然开朗! “怪不得!” “怪不得商山四皓能有那么大名气,张良还能请得动!” 不能怪刘盈如此大惊小怪,实在是兵法《六韬》,在历史上太具传奇色彩了。 在后世,《六韬》有另外一个名字。 ——太公兵法! 正当刘盈深陷于兵法《六韬》,以及黄石公崔广的身份、商山四皓的来头时,却被吕雉轻轻揽入了怀中。 耳边响起吕雉低微呢喃声,更是让刘盈在短暂的失神之后,久久无法平复心情。 “今日,吾母子二人,胜了。” “盈儿之储位,母亲之后位,皆自此稳若山川。” 语调平和的两声呢喃,吕雉便放开刘盈,轻轻抓着刘盈的双肩,侧仰起头,望向不远处的长信殿。 “胜者,此时站着;败者已经倒了。” “又有多少人,能在败倒过后,顺利爬起来呢……” 意味深长的丢下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自语,吕雉便直起身,拉起刘盈的手,直向着长乐宫宫门的方向走去。 在吕雉那高昂起的头颅,以及蔑视一切的高调目光之中,刘盈终于体会到一种前世从未感受过的情绪。 ——安心。 亿点小小的请求 嗯~ 怎么说呢。 还是先感谢大家在这段时间不遗余力的支持,目前《大汉第一太子》成绩非常不错,在新书榜历史分类排名第一,总榜排名第三十,孤相当非常以及螺旋满意! 但是孤还是厚着脸皮,给众多支持孤,喜欢孤的读者提亿点小请求。 是这么回事:按照起点目前的推荐机制,推荐是从低到高,从pie到好,一级一级往上升的,就像游戏打boss一样。 目前来说,孤的推荐晋级还是比较稳,这有赖于大家这段时间的支持。 但是呢,现在这些还都是小boss,大家随便支持一下就通关了,在上架之前,有有一个终极大boss等着孤,这玩意儿叫《三江》。 可能有读者不知道三江,孤也不是特别了解,但据说是整个起点最好的推荐,一周能增长好几千收藏。 而且上了三江,后面一周就可以上全站强推,连着两周顶级曝光,对于书的成绩有很大帮助。 作为一个有志向的作者,孤自然是想要争取三江的名额,所以特意问了一下编辑,什么样的成绩能上三江? 编辑回答:全站不论分类,同期新书排进前十七位,就能上。 孤自然就好奇了,又问:这个排名是以什么为参考呢?是 收藏的多少,还是推荐票,月票的多少? 这个时候,编辑就说出了一个孤不是很熟悉的概念:《追读》。 追读者,乃是最新发布的章节,在更新后二十四小时内,被看过本书前面所有内容的读者点开,并阅读三十秒以上。 也就是说,每有一个读者看完了本书前面所有内容,并在最新章节发布二十四小时内阅读了该章节三十秒以上,就算做追读+1。 而上架之前,都是免费章节,网站无法判断书的商业价值,所以无论是分析书的潜力,还是权衡推荐资源的分配,网站的主要参考数据都是追读。 嗯…… 这其实就有点痛苦了。 因为新书推荐期大概为6-8周,算上最开始的几万字,新书期就是接近两个月,又有二十多万还是三十万字上架的字数要求,所以新书期只能每天更两章,每章更两千字。 《大汉第一太子》目前七万字,才走到第一个推荐的最后一天,周日中午开始推荐期第二周,后续还有至少5周的推荐期。 孤也知道,就这几万字,每天就四千字的更新,去恳求大家每天点开最新章节追读,确实很难为诸位。 但孤也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因为评定规则就是追读。 为了追求更好的成绩,孤只能厚着脸皮,祈求大家能每天抽出1-2分钟的时间,点开最新更新的章节,哪怕暂时养着不看,也在阅读界面停留一分钟左右,然后把章节翻完,这会对本书的《未来》和《上限》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希望大家可以结合自身状况,尽量支持孤,尽量追读,好让我稳稳走完新书期。 上架之后的更新,孤‘君无戏言’——上架《五十更》,后续每日最低更新《1w字》。 · (手动分割号) · 说到上架之后,就不得不提一个略有些尴尬的话题:打赏加更…… 唉~ 这个东西,孤本身是比较不提倡的。 一个是这两年,大家伙都不容易,能花钱在正版看书就已经很捧场了,孤没脸再求打赏;二是孤也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虽说小有成就,却也还没到求读者打赏的高度。 但是,这又是一件很操蛋的事:孤是全职写手…… 自《少帝成长计划》在七月初完结,孤八月、九月的月收入,分别为660.44元和423.75元。 注意,是《月度总收入》…… 八月底开始连载《大元宰》,本以为熬过两个月新书期,十月中就能上架,十一月就能拿上稿费,却不料《大元宰》被编辑叫停,才有了现在这本《大汉第一太子》。 《大元宰》写了一个多月,最终没上架就被叫停,而《大汉第一太子》上架得到十二月初,拿到第一笔稿费,得到明年一月中旬…… 作为一个全职写手,孤除了稿费别无收入来源,而从《少帝成长计划》八月、九月的稿费收入来看,未来2-3个月,孤的月收入也基本可以确定低于300元(九月份的423.75元当中,81.26元为《大元宰》打赏分成,《少帝成长计划》只有342.49元)。 如果有读者对这个收入有怀疑,可添加孤的企鹅号:416851598,孤可以发出稿费汇总截图(添加好友请备注孤的笔名)。 唉~ 苦也~ 八月、九月收入1100元,十月、十一月、十二月收入可能也就在900元。 也就是说,在这五个月的时间里,孤的总收入大概在2000元左右,平均每个月400元。 很显然,对于全职写作,收入全靠稿费,且生活在蜀都的孤而言,每月400元的收入,是远远不足以维持生活的。 在过去这段时间,孤靠着父母双亲的支持、亲朋好友的通财之义,勉强维持住了最基本的生活(从9月7日开始至今,孤每天两顿饭,每顿两包袋装方便面,不加肠,不加蛋)。 但正所谓远水接不了近渴:长期低收入,导致了一个非常严重的隐患浮出水面——下个月,孤要交房租了…… 孤的原计划,是《大元宰》十月上架,十一月能拿到稿费,应该能应付数千元的房租,但计划赶不上变化,《大汉第一太子》上架要等到十二月,拿到稿费要一月。 支出和收入出现前后两个月的错位时间差,自然也就很难通过跟房东协商得到解决,房租问题就成了孤肩上的重担。 要想十一月不被房东赶上大街,孤只能趁着这个月还剩几天,来邀请大家提前参加本书上架后的打赏加更活动。 因为只有这样,孤才能在十一月拿到打赏分成,好应付那几千元房租。 活动规则如下: 自《大汉第一太子》连载之日起,直到第一个收费章节发布截止,这段时间内,所有打赏均视为打赏加更,累计入《奖池》。 上架第二日起,开始在默认每日一万字更新的基础上,额外发布打赏加更,加更数以《奖池》的累计打赏金额,按以下比例兑换发布。 1号奖池:10月31日23:59之前的打赏,每累计一百元,上架后加更一章。 2号奖池:11月1日0:00之后的打赏,每累计二百元,上架后加更一章。 累计打赏不为兑换比例整数时,以向上凑整为原则。 如:目前为止,《大汉第一太子》累计获得打赏178.08元,则向上凑整为200元,按照1号奖池100:1的兑换比例,上架后加更二章。 又如:假设11月1日0:00之后,累计得到打赏270元,则向上凑整为400元,按照2号奖池200:1的兑换比例,上架后加更二章。 大概就是这么个活动,用现在的打赏,让孤得以缓解燃眉之急,待上架之后,以额外加更来作为对大家的回馈。 和刘邦不得不打消易储念头一样,孤也实在是被逼的走投无路,又不想空手套白狼,白求读者打赏却不给回报,才不得不想出这么一个还算有尊严的方式,来试着缓解孤的燃眉之急。 希望大家踊跃参与,打赏加更没有上限,就算真有人敢在十一月到来之前砸个白银盟,孤自也敢在上架后额外加更一百章! 最后重申:此次活动绝不强制,全凭自愿参加,且奖池不设上限!!! 就这两件事,一个希望大家追读,好让这本书有更好的未来,一个希望大家踊跃参加打赏加更活动,好让孤能熬过这段艰难的当下。 孤再次手动抱拳,顿首顿首,长身以拜诸公大义! · · · · 哦对了,月票、推荐票啥的,不投就浪费了…… 嗯…… 孤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 · · · 怎~么~会~~~~呢~~~~~~ 孤的读者啊~~~ 那可是个~顶~个~吴彦祖~~~~~~~ 肯定会包~~~容~~~孤~~~的~~~~~~~~~~~ 摊牌了,孤就是个谄媚之徒! 第0031章 确实别无他法 “禀陛下。” 长信殿内,从刘邦、张良二人口中,得到‘齐国恐将乱’的确切消息后,丞相萧何便分析起了如今的局势。 “代、赵者,乃北御匈奴之重地,梁位处关中门户,淮南则南绝越王赵佗、长沙王吴臣。” “今陈豨将乱,则代、赵或顷刻沦陷;梁、淮南者,今皆为异姓诸侯之土,恐亦生变。” 说着,萧何的面容便稍严肃了起来。 “今关东诸侯亲长安者,乃故长安侯卢绾所辖之燕、皇长子刘肥之齐、陛下庶弟刘交之楚,宗亲刘贾之荆四国。” “然此四国,皆远关中而临海,朝堂欲交联此四国,皆需东出函谷,穿越梁国,方可抵达。” 言及此处,萧何不由话头一滞,沉吟片刻,才又道:“臣以为,梁王彭越位处关中门户,除非关东大乱,否则断不会轻举妄动。” “然齐国若生变,燕国便当三面环敌,非但无力助陛下平定代、赵,更或为陈豨、匈奴,乃至齐卒所围攻。” “齐国道绝,则关中通往楚、荆之徒,亦只剩淮南。” “然若陈豨为乱代赵,燕王困居三面重围,齐国又生变,淮南王英布,恐或毁道绝涧,以行割据自立事,亦未可知。” “如此,陈豨乱代赵,傅宽绝齐,卢绾困于燕,英布起淮南,荆王、楚王困局东南。” “若果真至此地步,梁王彭越轻则兵绝函谷,以塞关中东出之道,重则引兵攻关,叩击函谷……” 说到这里,萧何不由稍打了个寒颤,站起身,对上首的刘邦沉沉一拜。 “陛下!” “若果真如此,轻则关东尽失,天下重归秦王政之时,七国并列之地!” “重则,便乃江山飘摇,天下大乱呐……” 听闻萧何此言,刘邦面上并没有多少担忧之色,只望着萧何稍一挑眉。 “区区一个齐国,果真关乎关东之稳、天下之安?” 一听刘邦这话,萧何就知道:这位陛下,又开始装糊涂了…… 憨然嘿笑一声,萧何便面带惭愧的抬起头。 “齐国之重,陛下自是比臣更明白。” “若非如此,国祚初立之时,陛下也不至废淮阴侯齐王之位,以徙为楚王。” “更不至以皇长子刘肥亲王(wàng)齐地,更以平阳侯为齐相。” 说到这里,萧何不由面色一滞,语调中,稍带上了些意味深长。 “当年,周吕令武侯闻知皇长子王齐之事,亦不至‘力谏’陛下,以左右相国之制行于齐,以平阳侯为左相,另遣周吕侯部旧,阳陵侯傅宽为右相……” 闻萧何提及‘周吕令武侯’几字,刘邦面色顿时一滞,旋即略有些不自在的松了松衣襟。 殿内刚恢复正常的氛围,也随着萧何逐步低下去的音量,而再度陷入沉寂。 齐国有多重要,刘邦当然知道! 若非如此,刘邦也不会凌晨才接到楚王刘交的密奏,凌晨便从新丰启程,天亮后不久就回到长安。 但知道该知道,此事的关键,还是怎么解决这个问题,让齐国安定下来。 最起码,也要在平定代相陈豨之乱,扫除梁王彭越、淮南王英布,汉室彻底掌控大半关东之前,让齐国暂时平定。 想到这里,刘邦的目光中,便隐隐带上了些许狠厉。 “吕雉……” “哼!” 暗自又是咬牙切齿的一番咒骂,刘邦便从榻上起身,负手踱步到一旁。 “既如此,那依丞相之见,朕该当如何,方可使齐国暂稳,朕方得以全力平定陈豨之乱?” 嘴上说着,刘邦手上不忘漫无目的在木制竹简架上摸索,似是在寻找什么,又似是随性而为。 见刘邦此举,萧何不由稍打量片刻,又侧过头,见留侯张良依旧是双目紧闭,归纳吐息的模样。 无奈的摇了摇头,萧何自也从筵席上起身,来到刘邦身后三步的位置,稍一拱手。 “臣以为,齐国之或乱,皆出右相傅宽之手!” “而阳都侯傅宽,自陛下引兵入关,夺秦咸阳时起,便乃周吕令武侯麾下大将。” “今周吕令武侯已亡,能支使傅宽为乱齐地者,恐唯皇后……” 说到这里,萧何便悄然止住话头,对刘邦深深一拜。 有些话,不用说的太明白。 萧何百分之百确定:自己话里暗含的深意,刘邦肯定能明白。 就见刘邦似是呆愣片刻,便略带懊恼的侧过身,眼带深意的直视向萧何目光深处。 “别无二策?” 闻言,萧何满带郑重的摇摇头:“别无二策……” 见萧何面上满是笃定,刘邦不由稍仰起头,撇了言远处,依旧入老僧入定般跪坐在御榻边的张良。 “嗯……” “即无他法,便且如此吧。” 并没有太多思考,刘邦便稍点点头,将注意力重新放回眼前的书架之上。 “出宫之后,丞相告知百官:明日卯时,于长信殿朝议,朝臣百官、功侯贵勋皆至。” “议主,乃兵讨代相陈豨之帅、将。” 言罢,刘邦便头都不回,翻看着一卷陈年竹简,随意摆了摆手,示意萧何、张良二人退下。 见此,萧何稍一迟疑,终是拱手向刘邦告辞。 没等萧何转过身去,就见御榻边的张良,像是刚从昏厥状态中转醒般悠然睁开眼,向刘邦遥一拱手,便缓步向殿门外走去。 “修仙之人,不也免不了俗世凡尘?” 望着张良默然离去的背影,刘邦戏谑一笑,将手中竹简放回书架,将双眼微微眯起。 “易储废后,可暂不急。” “那四个老不死的,倒是让朕丢了好大颜面!” “竟还看不起叔孙通……” “真真是腐儒!!!” 暗自心语着,刘邦没由来的一怒,只稍一思虑,便背负双手,气冲冲走回御榻边。 “来人!” “召奉常叔孙通,即刻入宫觐见!” 以近乎咆哮的语调做下交代,待宫中郎官领命离去,刘邦便缓缓坐回了御榻之上。 不知是想到什么,刘邦又诡异一笑,顺势躺了下去。 “嘿嘿嘿嘿……” “看不起叔孙通?” “想教那逆子孔丘仁义之道?” “哼!!!” “好叫尔等腐儒知晓:这江山,这社稷,这黎庶万民、天地万物,究竟乃何人做主!!!!!!” 第0032章 孤储位大稳! 次日午时,刘盈终于在自己的太子宫,等来了建成侯吕释之。 不得不提的是,如今的汉室,还并没有形成固定的朝议规则。 想来也正常:无论是汉室鼎立之前还是之后,刘邦不是在关东打仗,就是在前往关东打仗的路上。 朝中事务,基本都是由丞相萧何做主,朝臣百官有什么政务要办理,只需要到丞相府跟萧何碰一下就行,根本没有朝议的必要。 再加上天子刘邦在长安的时间,着实算不上有什么规律,便使得如今汉室的朝议,基本遵从‘有事要讨论就开,提前一天下通知’的潜规则。 在原本的历史上,直到刘邦驾崩,吕后把持朝政之后,以‘高皇帝五日一朝太上皇’为根据,制定汉室五日一早朝,每月初一、十五朔望朝的明确规定,这种‘临时组织朝议’的情况才基本宣告结束。 而在现如今,朝仪依旧遵从‘有事就开,没事就不开’的规则,就使得每一次朝会,都意味着朝堂要做出重要的决策。 在昨日,天子刘邦才刚从新丰回来,又在昨日临时朝议中,因群臣共谏‘不要废储’而咳血昏厥的前提下,今日早朝的议题,自然也不必多想。 “还请建成侯直言。” 以标准的晚辈之礼将吕释之请入侧殿,又略带愧意的落座上首,刘盈便直入正题。 “禀家上。” 自走进太子宫,吕释之的面上便已挂上了毫无顾忌的喜悦,听闻刘盈问起,便也没多绕弯子。 “今日早朝,陛下拟议征讨陈豨之将、帅!” “终以陛下之意,论定:以赵相汾阴侯周昌为右将军,合燕王卢绾之国兵,自东北向西南击陈豨!“ ”齐相阳陵侯傅宽为左将军,合齐国、楚国兵至齐,自东南向西北以功陈豨!“ “陛下则坐镇中军,亲率关中卒东出函谷,沿途合梁王彭越之国兵,自南向北讨陈豨!” “如此,陈豨但反关东,则东北、东、东南、南皆受敌;短则三月,长则半年,乱必平也!” 眉飞色舞的叙述着今日早朝的主要内容,吕释之的神情愈发激动起来。 “陛下还言:待陈豨乱平,便封皇四子恒以为代王;若阳陵侯傅宽讨陈豨得力,便徙傅宽为代相!” “除阳陵侯傅宽,陛下亦多以已故周吕令武侯部旧为将;颍阴侯灌婴、信武侯靳歙、东武侯郭蒙等,皆随陛下左右!” “另舞阳侯樊哙、太仆汝阴侯夏侯婴亦随军!” “自朝议起,陛下于易储之事只字不提,只隐言:赵王年幼,今陈豨将乱代、赵,暂不可使赵王就国……” 机关枪似的道出这一连串重大决策,吕释之早已笑的见牙不见眼,嘴角都快咧到了耳朵边。 “家上之储位、皇后之后位,皆稳矣!!!” 说着,吕释之便欣喜难耐的站起身,对刘盈沉沉一拱手! 见此,刘盈却只淡笑着上前,轻手将吕释之扶起。 待吕释之飞快的撇了眼左右,才将上半身稍前倾,连声线也压低了些。 “此间事,舅父实居功至伟,甥谨记于心……” 听闻刘盈颇有些不合礼法的称呼自己为舅父,吕释之下意识就要劝刘盈‘注意礼仪’。 待听到刘盈整句话,吕释之稍一迟疑,终是会心一笑,暗自欣喜的坐回了座位。 待刘盈也回到上首坐下来,便不由稍叹口气,与吕释之相视一笑。 今日早朝,说一千道一万,总结起来其实就是一句话。 ——在吕雉的奋力抗争下,天子刘邦,妥协了。 在吕雉既往齐都临淄,且极具‘杀伤力’的一封书信威胁之下,本打算借陈豨之乱,为宝贝儿子刘如意培植党羽,好日后废储易后的刘邦,无奈的放弃了原计划。 很显然:在刘盈、吕雉阵营人员大都参战的情况下,无论刘邦再怎么搞幕后操作,刘如意也不可能借着一场陈豨叛乱,培养出足以和刘盈抗衡的势力阵营。 甚至哪怕是单单比较刘盈、刘如意双方阵营成员,在此次平叛过程中立下的功劳、武勋,刘邦为刘如意培养的那些毛头小孩,如新晋御史大夫赵尧之类,也很难和刘盈阵营的樊哙、灌婴,乃至傅宽等人抗衡。 至于立皇四子刘恒为代王,立刘盈阵营成员傅宽为准代相,就更是刘邦将‘我妥协’几个字,写在了自己的脑门上。 ——君无戏言! 既然是在朝议这种正式场合说下的话,那刘邦就必须履行承诺! 而傅宽只要顺利成为代国相,刘如意凭借国相周昌统掌北墙之兵的心愿,就会如数化成泡影。 待战事毕,刘盈阵营的樊哙、夏侯婴、灌婴等本就功勋卓著的成员,便会带着更大的武勋回到长安。 加上在自北钳制赵国的代相傅宽,从东南方向钳制赵国的齐相曹参,以及梁王彭越被扫除后,刘盈(吕雉)运作去把守关中门户的梁国相…… 至此,刘盈储位大定! 吕雉后位大稳! 除非是在平定陈豨叛乱的过程中,发生类似‘刘盈阵营成员全都惨败,甚至战死大半,同时刘如意阵营成员全部大胜’的灵异事件,否则刘盈的储位,便从此不可动摇! 刘盈也相信:历史上的汉太祖高皇帝刘邦,绝不会为了把宝贝儿子刘如意扶上皇位,就冒着关东大乱、天下大乱的风险,把大半开国功侯推向死路。 但即便如此,刘盈也尚未掉以轻心。 “赵王年幼,暂不就国?” 回想起吕释之所转述的这句话,刘盈的嘴角之上,不由挂上一抹怪异的笑容。 “看来我这老爹,还是没死心啊……” 饶有趣味的一笑,刘盈便抬起头,正要开口,却见吕释之竟呈现出欲言又止的神情。 “建成侯?” 一声轻唤,终是惹得吕释之直起上半身,稍一沉吟,便略待忧虑道:“今日早朝,还有一事……” “陛下诏令:免叔孙通奉常之职,徙以为太子太傅,即日入住太子宫,以教家上经书。” 说着,吕释之不由稍抬起头,意有所指的望向刘盈。 “臣担心,陛下此举,或使黄石公等四皓心生恼怒,愤归商山……” · · · ps:《汉书卷十九·百官公卿表第七(下)》:汉七年(前200年),博士叔孙通为奉常,三年(后的汉十年)徙为太子太傅。 第0033章 纯粹恶心人? 在太子宫凤凰殿告别母舅吕释之,刘盈便踏上了前往宣室殿的路。 回想起方才,吕释之面带疑虑的道出今日早朝,刘邦所颁布的另一道人事任命,刘盈也不由无奈一笑。 “好歹也六十好几的人了······” “咋还跟个小孩子似的?” 此番易储,刘邦最终妥协,并打消易储废后之意,和商山四皓究竟有没有关系? 若说没有,无疑是在睁眼说瞎话。 但非要说有,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太紧密的因果关系。 商山四皓劝刘邦别换太子,所以刘邦打消了换太子的念头? ——要知道天子刘邦,可是能在儒生的帽子里撒尿,再将乘满尿液的冠帽扣回别人脑袋上的主! 面对儒生,尤其是一下面对四个,刘邦能不当场发明什么新的精神折磨法,就已经很难得了! 别看昨日朝议,刘邦对四位老先生谦卑有礼,但实际上,这与商山四皓的名声、学识毫无关系。 刘邦之所以会如此谦逊的对待这四位老者,唯一的原因,就是因为他们是老者。 换做是二十年前,年仅六十余岁的商山四皓来试试? 真让刘邦碰到四个所谓‘贤名远播’,实际上却和自己同龄的老儒,昨日的长乐宫,还指不定要闹出什么奇奇怪怪的典故! 所以刘邦废黜一事,但凡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必然是皇后吕雉拿出了什么撒手锏,才让刘邦投鼠忌器,不得不低头,打消了废黜刘盈太子位的念头。 至于商山四皓,那不过是摆在明面上给外人看的表象,以及吕雉给刘邦留的台阶罢了。 毕竟刘邦贵为天子,基本的皇帝尊严,还是要留的。 若是发生堂堂天子向皇后低头,或生出‘帝后不合’的风闻,那无论是对刘邦的天子威严,还是对汉室,都会造成不小的打击。 但若是把‘天子被皇后逼得认怂’,包装成‘天子差点犯错,幸好被商山四皓劝回’,就不存在这样的问题了。 简单地一包装,商山四皓便成了‘忠言直谏’的贤者,刘邦则成了虚心纳谏的明君,朝臣百官也多少能捞到‘刚正不阿’‘谏君立嫡’的美名。 刘盈储位、吕雉后位得保,所有人各取所需,朝堂表面上一片祥和,谁都不会轮为丑角。 在天下人眼中,自也是一副汉室君臣和睦、帝后相敬如宾,太子恭顺仁孝,朝中贤良之士层出不穷的美好景象。 事实也证明,对于吕雉准备的这个台阶,刘邦确实很喜欢。 ——在早朝明确向吕雉低头,表示打消,起码是暂时打消易储废后之念后,刘邦在朝议结束后的第一时间颁下赏赐:商山四皓,闻名天下之贤者也,各赐布、缎二匹,金十金! 赏赐不多,相较于实际价值,更具有象征意义;真正关键的,还是刘邦对四位名士的评价,以及此举所表明的态度。 ——我,汉天子刘邦,亲自作证:就是这四个老家伙,让我打消了换太子的想法! ——没有人逼我,就是他们四个巧舌如簧,把我给劝动了! 如果事情到这里就结束,那自然是皆大欢喜。 但刘邦偏偏明面上‘褒赏’,暗地里又偷摸将奉常叔孙通,任命为了太子太傅······ “嘿······” “也不知道现在,四位老先生都气成什么样子了。” 摇头苦笑一声,刘盈面上便稍带上了些许苦涩。 作为名扬天下的隐士,崔广在内的四位老先生,均是以‘不媚权贵’作为自我标榜。 对于‘楚衣献媚于天子当面,以图谋荣华富贵’的奉常叔孙通,四位老先生自然是嗤之以鼻。 只怕看了叔孙通一眼,都恨不得洗眼睛洗上个三天三夜! 而此番,四位老者被请到长安,在昨日朝议为刘盈冲锋陷阵,据理力争,更不惜冒着生命危险,当庭触怒了天子刘邦! 且不论此番事件中,商山四皓起到了多大的决定性作用,光是人家肯来长安,拼着掉脑袋帮忙,刘盈就该投桃报李,好好感谢这四位天下闻名的隐居名士。 而作为太子,刘盈能给出的报答,其实也不过就是尊四位老者为学师,好让四位老者在青史之上,能挂上个‘傅教xx皇帝’的美名。 现在可倒好:在刘邦不怀好意的报复下,四位老先生最鄙夷、最不屑的‘楚衣邀媚’之徒叔孙通,成了刘盈的太子太傅。 要想完成傅教刘盈的目标,四位老先生便只能忍着恶心,和新晋太子太傅叔孙通朝夕相处······ “真记仇啊~” 很明显:叔孙通被任命为太子太傅,就是天子刘邦因昨日之事,而对四位老者做出的报复! ——你们年纪大,名望高,朕杀不了你们,还不能恶心死你们? 一想到老爹刘邦那杀意滔天,却又投鼠忌器,只能如孩童般耍点性子,恶心别人时的得意神色,刘盈便不由觉得一阵好笑。 但很快,刘盈面上的轻松之色,便被一股突然涌上的郑重所取代。 因为刘盈从刘邦的此举之中,体悟到了另外一层用意。 “敲打······” “告诫······” 微一声呢喃,刘盈便在宣室殿外的长阶下停下脚步,稍侧过头,遥望向与未央宫东西相邻的长乐宫。 “还是冲我来的啊······” 暗自感叹着,刘盈的目光中,已满带上了凝重。 ——刘邦,绝对没有彻底打消废储之念! 只不过吕雉手握齐国,齐国的稳定与否,又直接关乎的整个关东的平稳,这才让刘邦暂时收起了獠牙。 但在未来,一旦有合适的机会,易储之事,必然会被刘邦再次拿到朝堂之上! 而到了那时······ 面色忧虑的回过身,稍仰起头,望着眼前的宣室殿,只片刻,刘盈便又轻松一笑。 “怕什么呢。” “前世,我可是全程躺赢的啊······” 强自镇定的安慰自己一番,刘盈便笑着摇了摇头,拾阶而上。 在这座宫殿内,居住着一位纵观人类历史,都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强大女性。 幸运的是:这位强大的女性,刘盈的生母,会在未来相当一段长的时间内,像一只炸毛的老母鸡一样,保护刘盈安稳度过脆弱的发育期。 至于渡过发育期之后······ 面色晦暗不明的爬上长阶,刘盈稍整面色,重新带上那人畜无害的标志性淡笑,踏入了宣室殿内。 第0034章 孤的好弟弟啊~ “母后~” 伴随一声略带撒娇意味的呼号,刘盈便走入殿内,只稍一抬头,面色便有些僵硬起来。 “呃······” 就见殿内,老娘吕雉面带微笑的坐在上首,在吕雉身侧,则坐着一对衣衫稍显朴素,眉宇间尽是温良恭顺的母子。 见刘盈走入殿内,那妇人赶忙起身,对刘盈微一福身。 “见过太子殿下。” 见此,刘盈也不由稍整面容,略有些尴尬的上前,稍一拱手。 “薄夫人。” 见礼过罢,不待刘盈再开口,那妇人身侧的少年便走上前,一板一眼的整理好衣冠,将上半身弯下几乎九十度,对刘盈沉沉一拜。 “臣弟恒,参见太子长兄!” 看着年仅六岁的庶弟刘恒,满带着稚嫩的音色,宛如小老头般规规矩矩行礼,刘盈不由莞尔一笑,蹲下身,将小刘恒一把抱了起来。 “嘿!哟。” “许久不见,阿恒怎还如此瘦弱?” 毫不费力的将刘恒抱起,刘盈便面带笑容的走上前,来到吕雉面前。 见此番兄友弟恭的祥和景象,吕雉面上笑容不由更深了些,也不由语带调侃道:“是了。” “老四都到封王的年纪了,可还是稍瘦弱了些。” 说着,吕雉便侧过头,满带和善望向身侧的妇人。 “久养于薄姬膝下,老四倒尽得温润和善之风,就是稍缺了些雄武阳刚之气?” 明明是一句调侃性质的玩笑话,不想那妇人闻言,却是大惊失色的站起身,顺势在吕雉面前跪倒下来。 “妾教子无方,恳请皇后降罪!” 见此突变,正被刘盈抱在怀中,略有些不自在的刘恒也不由面色一滞,迷茫的看了眼刘盈。 稍有些失礼的从刘盈怀中挣扎下来,刘恒便迈着小短腿上前,也学着母亲的模样跪倒在地。 “母后,是儿臣自己不争气,母后若要怪罪,降罪于恒儿便是……” 嘴上说着,小刘恒不忘面带严肃的一叩首,匍匐在地,竟久久不愿起身。 见片刻之间,母子二人就因为自己一句无心之语,而双双跪倒在面前,吕雉的面色,顿时也有些尴尬起来。 见此,刘盈稍一思虑,便略显刻意的轻笑一声,走上前,将刘恒从地上拉起来,来到吕雉身侧坐了下来。 “薄夫人,当是误解母后了。” 重新将小刘恒抱起来,放在腿上坐下,刘盈便笑意盈盈的侧过头,与吕雉稍一对视。 待吕雉微不可见的点点头,刘盈才又望向依旧跪地躬身,面带惊惧的薄夫人。 “今日早朝,父皇拟议:待代相陈豨乱平,便敕封阿恒王代地。” “若不出差错,待明岁夏、秋,阿恒便当就国晋阳,以为吾汉家之代王! 说着,刘盈便轻笑着低下头,看向怀里的刘恒。 “阿恒可愿为王代地,替父皇坐镇边关,以御外敌?” 闻言,刘恒面带忧虑的看了看母亲,这才蠕蠕点点头。 “太子长兄怎么说,臣弟就怎么做……” 听闻刘恒乖巧的回答,刘盈又是一声轻笑,友爱的摸了摸刘恒的小脑袋,同时侧过头,对老娘吕雉稍一点头。 回过味来,吕雉也不由轻笑着起身,将面前的薄夫人亲手扶起,拉到身旁坐了下来。 “来,坐。” 待戚夫人面带迟疑的坐下,却依旧只敢半边屁股挨着软榻边沿,吕雉面色不由更温和了些。 “如今关东之地,异姓诸侯为王之事,必不能长久。” “待来日,关东当为宗亲诸侯镇守,如此,才可得安。” 说着,吕雉的语调之中,便稍带上了惆怅。 “现如今,齐国有阿肥坐镇,楚国有陛下幼弟为王,都不用太担忧。” “北墙左近,燕国有卢绾,也当无大碍。” “但代、赵两国,不单单关乎北墙之安稳,更事关江山、社稷之安稳!” 说到这里,吕雉稍敛面色,轻轻拉过薄夫人的双手,目光中,稍带上了些许恳求。 “薄姬应该知晓,太子的兄弟昆季,老大刘肥王齐地,无以镇守北墙。” “至于赵王……” 话说一半,吕雉便略有些不自在的将话头一断。 “老大、老三指望不上,老五老六又都年幼。” “唯老四年岁稍长,可为王代地,身太子手足而坐镇北墙。” 语调温和的道出‘以刘恒为代王’的内因外有,吕雉又轻轻拍了拍薄夫人的手,目光中,也隐隐带上了意味深长。 “今老三身以为赵王,戚姬更屡有窥伺神圣之心!” “日后,太子能指望的手足昆季,可就剩下老四一人啦······” 听着吕雉语带深意的话语,薄夫人情绪稍平静了些。 几乎不带丝毫犹豫,便眉宇和善的点点头。 “恒儿身以为刘氏子,自当为王边地,以戍边墙。” “及王何地,自听凭皇后、陛下做主······” 听闻此言,吕雉终是恢复先前那副满带温笑的面容,将薄夫人的手紧紧握住,不住的拍打起来。 见此,刘盈也不忘适时颠了颠怀中的幼弟刘恒,语带鼓舞道:“日后,阿恒便当为代王,若有北蛮来攻,可万要替父皇击退来敌啊?” 闻言,刘恒只目光呆然的看了看母亲,然后蠕蠕的点点头。 “臣弟为王代地,必为国戍边,击退来犯之敌!” 少年满是稚气的承诺,顿时惹得吕雉、刘盈纷纷轻笑起来,殿内略有些尴尬的氛围,也不由稍归于正常。 如此片刻,就见薄夫人面带忧虑的侧过身,望向吕雉的目光中,竟隐隐带上了些许自咎。 “皇后仁善,许恒儿养于妾膝下,然妾有负皇后信重,竟使恒儿只知温良恭顺,而不知雄武阳刚······” 说着,薄夫人不由看了刘盈一样,又面带愧疚的回过头。 “太子方才言:恒儿封王就国,当是明岁夏、秋,距今尚有一载。” “莫如,便将恒儿养于皇后膝下,习学为王诸侯之余,也好稍尽孝道于皇后膝下?” 言罢,薄夫人便忐忑不安的稍低下头,偷偷打量起吕雉的面色变化。 第0035章 老实人? “老实人呐……” 望着薄夫人、皇四子刘恒母子二人离去的背影,刘盈不由发出一声感叹。 却不料吕雉闻言,只冷不丁嗤笑一声,面上温容也在片刻间消失。 “老实人?” “天家深宫,怎可能有老实人?” 听闻吕雉略带戾气的一声轻斥,刘盈不由稍回过头,若有所思的坐回吕雉身边。 “母后的意思……?” 见刘盈问起,吕雉也不由稍叹一口气。 “盈儿莫不以为,母后这皇后之位,坐着有多舒坦?” “若非往昔,吕氏子侄、部旧屡有功于社稷,先兄周吕令武侯,更持底定汉祚之功,今日,母亲纵身以为皇后,亦恐比之薄姬还不如!” 说着,吕雉的眼角便微微眯起,语调中,也隐隐带上了些深意。 “正所谓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 “天家深宫之内,凡得以身怀龙子凤孙,又母子平安至今的,能有几人好相与?” “若不行之以狠辣手段,这深宫,只怕早就把那母子二人,吃的渣都不剩……” 说到这里,吕雉便面带凝色的侧过头,望向刘盈的目光中,也隐隐带上些期翼。 “薄姬诞老四刘恒,母子平安至今,薄姬便绝无可能是什么‘老实人’。” “只薄姬深讳自保之道,通晓尊卑之道,拿得大小轻重,至多,也只能算是聪明人。” “待日后,吾儿莅临神圣,当谨记!” “——后宫姬妾妃嫔,尤其得诞皇子之妇,绝无良善之人!” “其中,又尤以戚姬那般以媚色侍君、尽做娇柔之态者,最为险恶!!!” 说着说着,吕雉面色之上,竟陡然多出了一丝狠厉! “此辈多手无长技,胸无韬略,只以娇柔做作蛊惑圣听,欲凭子贵,以图谋鸡犬升天!” “岂不闻德不配位,反受其害???” “江山社稷,又岂能因一姬之美色,而定其归属?!!” 见吕雉愈发暴躁起来,刘盈也不由稍敛面容,坐到吕雉身边,温和的拍了拍吕雉的手。 “儿明白……” “母后万莫动怒,可别再气坏了身子。” 刘盈满是恭顺的安抚,终是让吕雉逐渐暴躁起来的情绪稍缓和了些,只那目光中,依旧满带着不知道针对谁人的恨恶。 见母亲怒火依旧不消,刘盈稍一思虑,便尝试着转移吕雉的注意力来。 “母后。” “既薄夫人非为良善之辈,母后又因何拒薄夫人之议,仍许阿恒养于薄夫人膝下?” 嘴上说着,刘盈不忘做出一副好似确实很疑惑地表情,满是求知欲的仰头看向吕雉。 见此,吕雉纵是心中恼怒,锐利的目光也不由在顷刻之间柔和了下来,轻轻爱抚起刘盈的后脑。 “盈儿年弱,不知深宫之险恶~” “于百姓农户之家,庶出子养于正室膝下,自是题中应有之理。” “然于天家,皇后纵身以为正室,亦不便强留庶出皇子,养于膝下。” 说着,吕雉的语调也终是缓缓归于平静,只语调中,仍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感叹。 “薄姬虽言:暂以老四养于母后膝下,然此言,实非为言之本意。” “薄姬欲告母后者,乃老四为王代地后,代国大小事务,皆听凭母后,也便是盈儿做主。” 说到这里,吕雉不由温尔一笑。 “所以母后才说,薄姬虽非良善,却也知晓轻重利害,深讳自保于天家、自保于深宫之道……” 听闻吕雉此言,刘盈也不由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只片刻之后,刘盈又略有些疑惑地抬起头:“母后。” “有一事,孩儿还略有不解。” 说着,刘盈便在吕雉鼓励的目光中,问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 “薄夫人非良善,然知晓轻重。” “以儿之见,知晓轻重之人,当可信用;然其非良善,又不可尽信。” “既如此,于薄夫人这般之人,儿当信否?” “若信而重之,待来日,可有反噬之虞?” 听闻此问,吕雉稍一思虑,便萧然一声长叹。 “盈儿,要记住。” “不单单后宫之争,亦不单单朝堂政斗,凡欲成大事之人,其首当去者,便乃妇人之仁!” “无论后宫嫔妃姬妾,亦或朝臣百官功侯、郡县官吏,若只一腔良善,皆无可大用!” “——为吏者仁善,则为刁恶之民所欺;为官者敦厚,则多为同僚所愚弄。” “为君之嫔妃姬妾,仁弱者必无得善终;入朝为官,位列公卿之位者,仁则必为奸人所暗害!” 说到这里,吕雉又是稍叹一口气,才面带凝重的望向刘盈。 “故单长于仁善,而无有韬略者,可尽信,而不可重用;独有办事之能,而胸无仁义者,可用,又绝不可信!” “唯以仁善之面示与人,又怀佐治江山之能者,方可信,而用之。” 听闻吕雉掰开揉碎的道出这番用人之道,刘盈的面色也不由逐渐严肃了起来。 刘盈发出此问,原本只是看吕雉怒意难消,这才找个话题,转移一下老娘的注意力。 但让刘盈意外的是:老娘吕雉,竟然对御下、用人之道,竟也有如此精准老辣的见解。 只稍一思虑,刘盈便略带感激的一笑。 “儿明白。” “谢母后教诲。” 却见吕雉闻言,略有些迟疑的刘盈拉回身边坐下,望向刘盈的目光中,竟隐隐透露出些许担忧之色。 “方才,母后言老四长于仁善,而短于雄武阳刚。” “然老四终归庶出,待来日,不过又一关东宗亲诸侯;其长于仁善,便足矣。” “但盈儿将来,可是要······” “母后那一番话,面似说与老四,实则,亦有以此警醒吾儿之意······” 言罢,吕雉终是略带担忧的拍拍刘盈的手,语调中,尽是语重心长。 “盈儿今日前来,是为叔孙通任太子太傅之事吧?” 见刘盈默然点点头,吕雉便抢在刘盈开口前,将自己的担忧隐晦道出。 “往后数岁,商山四皓当伴于盈儿左右。” “叔孙通身以为太子太傅,更当日日傅教于太子宫。” “盈儿当时刻谨记:此五者,可尽为儒门之士……” “儒士之言,不可尽信啊?” 第0035章 老实人? “老实人呐……” 望着薄夫人、皇四子刘恒母子二人离去的背影,刘盈不由发出一声感叹。 却不料吕雉闻言,只冷不丁嗤笑一声,面上温容也在片刻间消失。 “老实人?” “天家深宫,怎可能有老实人?” 听闻吕雉略带戾气的一声轻斥,刘盈不由稍回过头,若有所思的坐回吕雉身边。 “母后的意思……?” 见刘盈问起,吕雉也不由稍叹一口气。 “盈儿莫不以为,母后这皇后之位,坐着有多舒坦?” “若非往昔,吕氏子侄、部旧屡有功于社稷,先兄周吕令武侯,更持底定汉祚之功,今日,母亲纵身以为皇后,亦恐比之薄姬还不如!” 说着,吕雉的眼角便微微眯起,语调中,也隐隐带上了些深意。 “正所谓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 “天家深宫之内,凡得以身怀龙子凤孙,又母子平安至今的,能有几人好相与?” “若不行之以狠辣手段,这深宫,只怕早就把那母子二人,吃的渣都不剩……” 说到这里,吕雉便面带凝色的侧过头,望向刘盈的目光中,也隐隐带上些期翼。 “薄姬诞老四刘恒,母子平安至今,薄姬便绝无可能是什么‘老实人’。” “只薄姬深讳自保之道,通晓尊卑之道,拿得大小轻重,至多,也只能算是聪明人。” “待日后,吾儿莅临神圣,当谨记!” “——后宫姬妾妃嫔,尤其得诞皇子之妇,绝无良善之人!” “其中,又尤以戚姬那般以媚色侍君、尽做娇柔之态者,最为险恶!!!” 说着说着,吕雉面色之上,竟陡然多出了一丝狠厉! “此辈多手无长技,胸无韬略,只以娇柔做作蛊惑圣听,欲凭子贵,以图谋鸡犬升天!” “岂不闻德不配位,反受其害???” “江山社稷,又岂能因一姬之美色,而定其归属?!!” 见吕雉愈发暴躁起来,刘盈也不由稍敛面容,坐到吕雉身边,温和的拍了拍吕雉的手。 “儿明白……” “母后万莫动怒,可别再气坏了身子。” 刘盈满是恭顺的安抚,终是让吕雉逐渐暴躁起来的情绪稍缓和了些,只那目光中,依旧满带着不知道针对谁人的恨恶。 见母亲怒火依旧不消,刘盈稍一思虑,便尝试着转移吕雉的注意力来。 “母后。” “既薄夫人非为良善之辈,母后又因何拒薄夫人之议,仍许阿恒养于薄夫人膝下?” 嘴上说着,刘盈不忘做出一副好似确实很疑惑地表情,满是求知欲的仰头看向吕雉。 见此,吕雉纵是心中恼怒,锐利的目光也不由在顷刻之间柔和了下来,轻轻爱抚起刘盈的后脑。 “盈儿年弱,不知深宫之险恶~” “于百姓农户之家,庶出子养于正室膝下,自是题中应有之理。” “然于天家,皇后纵身以为正室,亦不便强留庶出皇子,养于膝下。” 说着,吕雉的语调也终是缓缓归于平静,只语调中,仍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感叹。 “薄姬虽言:暂以老四养于母后膝下,然此言,实非为言之本意。” “薄姬欲告母后者,乃老四为王代地后,代国大小事务,皆听凭母后,也便是盈儿做主。” 说到这里,吕雉不由温尔一笑。 “所以母后才说,薄姬虽非良善,却也知晓轻重利害,深讳自保于天家、自保于深宫之道……” 听闻吕雉此言,刘盈也不由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只片刻之后,刘盈又略有些疑惑地抬起头:“母后。” “有一事,孩儿还略有不解。” 说着,刘盈便在吕雉鼓励的目光中,问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 “薄夫人非良善,然知晓轻重。” “以儿之见,知晓轻重之人,当可信用;然其非良善,又不可尽信。” “既如此,于薄夫人这般之人,儿当信否?” “若信而重之,待来日,可有反噬之虞?” 听闻此问,吕雉稍一思虑,便萧然一声长叹。 “盈儿,要记住。” “不单单后宫之争,亦不单单朝堂政斗,凡欲成大事之人,其首当去者,便乃妇人之仁!” “无论后宫嫔妃姬妾,亦或朝臣百官功侯、郡县官吏,若只一腔良善,皆无可大用!” “——为吏者仁善,则为刁恶之民所欺;为官者敦厚,则多为同僚所愚弄。” “为君之嫔妃姬妾,仁弱者必无得善终;入朝为官,位列公卿之位者,仁则必为奸人所暗害!” 说到这里,吕雉又是稍叹一口气,才面带凝重的望向刘盈。 “故单长于仁善,而无有韬略者,可尽信,而不可重用;独有办事之能,而胸无仁义者,可用,又绝不可信!” “唯以仁善之面示与人,又怀佐治江山之能者,方可信,而用之。” 听闻吕雉掰开揉碎的道出这番用人之道,刘盈的面色也不由逐渐严肃了起来。 刘盈发出此问,原本只是看吕雉怒意难消,这才找个话题,转移一下老娘的注意力。 但让刘盈意外的是:老娘吕雉,竟然对御下、用人之道,竟也有如此精准老辣的见解。 只稍一思虑,刘盈便略带感激的一笑。 “儿明白。” “谢母后教诲。” 却见吕雉闻言,略有些迟疑的刘盈拉回身边坐下,望向刘盈的目光中,竟隐隐透露出些许担忧之色。 “方才,母后言老四长于仁善,而短于雄武阳刚。” “然老四终归庶出,待来日,不过又一关东宗亲诸侯;其长于仁善,便足矣。” “但盈儿将来,可是要······” “母后那一番话,面似说与老四,实则,亦有以此警醒吾儿之意······” 言罢,吕雉终是略带担忧的拍拍刘盈的手,语调中,尽是语重心长。 “盈儿今日前来,是为叔孙通任太子太傅之事吧?” 见刘盈默然点点头,吕雉便抢在刘盈开口前,将自己的担忧隐晦道出。 “往后数岁,商山四皓当伴于盈儿左右。” “叔孙通身以为太子太傅,更当日日傅教于太子宫。” “盈儿当时刻谨记:此五者,可尽为儒门之士……” “儒士之言,不可尽信啊?” 第0036章 自作自受的儒家 若有所思的告别吕雉,从宣室殿走出,站在殿外的长阶顶,刘盈不由陷入沉思之中。 “吕雉······” “竟也讨厌儒生?” 略有些诧异的心语一声,刘盈便微微摇了摇头,缓缓走下长街。 方才,吕雉那番隐晦的提醒,几乎可以说是直白到不能再直白了。 ——吾儿! ——可千万别被这些个腐儒拐瘸了脑子! 对于吕雉的担忧,刘盈倒并不很在意,儒家那一套,刘盈也并不是很认同。 刘盈真正感到诧异的,是吕雉对儒生的负面感官,似乎完全不亚于青史第一儒黑刘邦! 如果只是天子刘邦鄙视儒生,那还可以理解为个人喜好不同。 作为刘邦的发妻,吕雉也不喜欢儒家,也还能勉强解释为夫妻二人互相影响,三观比较契合。 但在现如今,吕雉与刘邦几乎水火不容,恨不能一辈子都不再相见的情况下,吕雉却依旧和刘邦一样讨厌儒生,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两个针锋相对,且坐拥天下的人,同时对一个群体表现出如此程度的厌恶,恐怕就不是‘萝卜白菜,各有所爱’所能解释的了。 “想来也是。” “就儒家做出来的那些个事儿,但凡是个正常人,都不会觉得喜欢。” 想想过去这几十年,儒家都干了些什么? ——秦始皇在位,天下儒生几乎全都跑去了咸阳;始皇帝建石渠阁,立博士七十人,其中至少有一半以上的位置被儒家所占据! 承蒙嬴秦如此恩惠,儒家再如何,也该仗义死节,以捍卫嬴秦了? 不! 在秦二世继位,天下一夜之间燃起熊熊战火之时,第一个跳出来抹黑秦王朝的,便是儒家! 什么欺压六国百姓啦~ 官吏严酷,律法非人啦~ 甚至于什么贪官污吏遍布天下…… 为撇清自己,儒家甚至撒下了‘焚书坑儒’这样的弥天大谎,试图将那些前仆后继前往咸阳,给始皇嬴政舔脚趾的儒士,塑造成嬴秦暴政的受害者! 只能说,在搬弄是非这方面,后世的棒槌国,真正是儒家最优秀的嫡系传人。 如果光是这样,那倒也就罢了。 良禽择木而息,秦亡之大势不可阻挡,儒家以此举谋求生存,虽然不太道德,但也勉强还能理解。 结果到了秦灭亡后的第五年,也就是楚汉争霸时期,以项王乌江自刎画上句号后,曾经连夜抛弃秦廷的儒家,这会居然长良心了! ——项羽自刎乌江的消息传出,天下无不传檄而定,唯有项羽的大本营楚国,居然冒出来一群儒生,说要为项羽仗义死节,披麻戴孝…… 见儒家难得硬气一回,刘邦也少有的涌现出些许敬佩,正要召集大军围剿楚地,给儒家一个痛快,结果儒家看到大军压境,就当场跪了…… 就这样,在短短5年的时间之内,儒家先后在秦、楚两个前主子身上,分别上演了‘连夜跑路’和‘不见棺材不掉泪’的好戏。 也就难过国祚鼎立之后,身天子之贵的刘邦,还会在儒生帽子里尿尿…… “唉~” “自作自受啊~” 满是感怀的发出一声长叹,刘盈便停下脚步,回头望向吕雉所在的宣室殿。 毫不夸张的说,在那些‘光荣历史’铺垫下,起码五十年之内,儒家都不可能在汉室冒出头! 至于吕雉为何会担心自己被拐阙,刘盈自也清楚原因。 ——过去的那个‘刘盈’,其行为举止,实在是太像一个循规蹈矩的儒生了······ “也就难怪前世,刘邦整天在我耳边嚷嚷不类己、不肖父······” 不过对于自己被忽悠瘸,刘盈倒是一点都不担心。 毕竟前世,刘盈也做了两年太子、七年皇帝,即便是傀儡皇帝,也让刘盈初步具备了对‘皇帝’这个职业的心得。 可此刻,回身望向宣室殿的刘盈,面上也依旧满带着苦笑。 “今天来,明明是要问叔孙通和那四个老家伙,该怎么处理······” “结果可倒好,问题没问出来,倒是被教训了一通······” 自嘲一笑,刘盈便洒然的回过身,向着自己的太子宫走去。 ——按照前世的规律,距离刘邦驾崩,只剩下一年零八个月。 要想成为真正大权在握的天子,而不是像前一世那般成为傀儡,刘盈确实应该开始学着,如何自己解决一些事情了。 比如眼下,到底怎样才能均衡四个年过八十的理想主义者,和一个‘能屈能伸’的聪明人之间的关系,无疑便是刘盈难得的练手机会。 ※※※※※※※※※※※※※※※※※※※※ “陛下慢些,小心烫。” 长乐宫,长信殿后殿。 在戚夫人的伺候下灌下汤药,刘邦便面色扭曲的侧过头,赶忙用水漱了漱口。 “甚苦!!!” 见刘邦仍旧扭曲的表情,戚夫人不由娇媚一笑。 “近几日,陛下可是愈像幼童了呢。” 听闻此言,刘邦也不由老脸一红,略有些尴尬的嘿笑一声,便将手递到御榻前的太医面前。 太医正扶上刘邦的腕脉之处,刚闭上眼,刘邦那苍老而又粗狂的声音,便再度响彻寝殿之内。 “朕知道,良药苦口。” “但知道归知道,药喝下去,还是苦甚难忍。” 闻言,戚夫人又是一笑,满是爱意的摇了摇头。 一旁的少年见此,只稍一思虑,便也哈笑着爬上御榻,钻入刘邦腋下。 “父皇怕苦~羞!” 刘如意一语,刘邦扭曲的面色顿时一变,褶皱遍布的面皮顿时揉在了一起,笑的眼睛都被盖在耸拉的眼皮之后。 “嘿!敢揭短!” 满是俏皮的发出一声‘威胁’,刘邦便用左手抓挠起刘如意,不忘佯怒的威胁着:“还敢不敢!敢不敢!” 父子二人玩闹起来,正替刘邦把脉的老太医下意识一皱眉,待睁开眼,终是默默低下头。 “陛下体魄健壮,甚为雄武,已好了许多。” “再食药三日,便当可愈大半……” 言罢,老太医便抬起头,见刘邦依旧在和刘如意玩闹,也只能默然一躬身,便向殿外走去。 第0037章 逆子! 待老太医默然退出寝殿,刘邦又和宝贝儿子刘如意玩闹一番,便略有些疲惫的喘起了气。 “好好好,父皇认降,认降······” 气息略有些急促的制止刘如意即将到来的‘反击’,刘邦终是深吸一口气,旋即缓缓吐出。 “呼~” “不服老不行啦~” “嘿!” 闻言,一旁的戚夫人轻笑着走上前,将刘如意从榻上抱了下来。 “陛下这说的什么话。” “妾瞧着,陛下还是和往常一样雄武伟岸,好似弱冠儿郎呢!” 说着,戚夫人便坐在御榻边沿,小心的替刘邦拭去额角的汗珠。 “陛下不过偶卧病榻,身子骨这才虚了些。” “待陛下病愈,必又是妾心慕的伟岸丈夫!” 听闻此言,刘邦不由畅笑一阵,轻轻将面前的女子揽入怀中。 “怎么?” “此番易储未能成行,戚姬就没有丝毫怨气?” 刘邦说话得功夫,小刘如意也在御榻前蹲坐下来,满脸崇拜的望向榻上的父亲刘邦。 就见戚夫人温尔一笑,从刘邦怀中直起身,千娇百媚的白了刘邦一眼。 “陛下眼里,妾就是那等不识好歹,不顾大局的妒妇?” “皇后之位有什么好的?” “妾才不在乎呢!” “能久伴于陛下身侧,一起看着如意一点点长大,妾已然知足,怎敢妄求更多······” 说着,戚夫人便又是一笑,轻轻躺在刘邦的胸膛之上,爱扶起自己心爱的男人。 御榻前,小刘如意也没闲着,赶忙从地上站起身,一股脑冲上前,用前胸撞在了御榻边,顺势扒了上去。 “儿也是!” “太子之位有什么好,儿才不在乎!” “有父皇、母亲在,儿就欢喜!” 看着爱子古灵精怪的在身侧玩闹,再看看静静趴在胸前的美妾,刘邦脸上,顿时涌上一抹深达眼底的笑容。 “好啊······” “好······” 轻声呢喃着,刘邦不忘伸手摸摸刘如意的脑袋,面上满是幸福和甜蜜。 “若那逆子和妒妇,也如你母子二人这般知晓轻重,朕也不至身以为天下王,还如此憋闷······” 听着刘邦略带深意的自语,戚夫人不由将身下的男人抱的更紧了些。 “陛下莫动气。” “此番,那母子二人以天下为筹,方迫陛下暂退。” “往后的好日子,还长着呢······” 说着,在刘邦看不到的角度,戚夫人的目光之中,竟隐隐透露出些许凶狠之色! “是啊······” “好日子,还长着呢·······” 二人正温存间,就见殿外走进郎官一人,只将头深深低着,目不斜视的一拱手。 “陛下。” “御史大夫赵尧请见。” 闻言,刘邦不由轻拍拍戚夫人,待其起身,刘邦才从榻上坐起来。 “召进来吧。” 待那郎官领命而去,刘邦便侧过头,闻言望向一侧的刘如意、戚夫人母子。 “且先去侧殿吧。” “待日暮,再前来便是。” · “如何?” “得朕之赏赐,那四个老不死的,是作何态?” 待殿内指向下赵尧和自己二人,刘邦的面色之上,已丝毫不见方才的幸福笑容。 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若隐若现的狠厉,以及不怒自威的强大气场! 听闻此问,赵尧不由稍抬起头,面带浅笑的一拱手。 “禀陛下。” “臣携陛下所赐之金、布,于建成侯府正门宣读诏书,四老皆感恩戴德,深拜以谢陛下皇恩。” 闻言,刘邦眼角微不可见的一抽搐,目光中的狠厉之色,终是逐渐凝为实质。 “深拜······” “皇诏当面,竟敢不跪······” 暗自心语着,刘邦面色陡然一凝,从御榻之上愤而起身。 “哼!” “倚老卖老!!!” 突入起来的一声怒喝,刘邦便面色狰狞的望向赵尧。 “朕活足一甲子,素敬年老之人,只从未见过此等为老不尊之徒!” “隐居名士如何?” “名扬天下又如何?!” “谁给他们狗胆,竟敢皇诏当面而不跪?!!” 愤恨的宣泄出胸中恼怒,刘邦不顾烛蜡烫手,一把抓起手边的灯台,狠狠摔在了地上。 “腐儒!” “尽皆蝇营狗苟之腐儒!!!” “若非叔孙通,朕必当颁天子诏,尽杀天下儒冠之士!!!!!!” 看着刘邦肆无忌惮的宣泄着滔天怒火,赵尧只面色惊疑的低下头。 “陛下息怒······” 微不可闻的劝解声,却丝毫没有打断刘邦疯狂打砸的节奏。 如此歇斯底里许久,待殿内终于不再有能抓起来的东西,刘邦才略带疲惫的停下,喘着粗气,扶额坐回了御塌边。 “叔孙通,如何了。” “可已送去太子宫?” 见刘邦终于冷静了些,赵尧不由定定神,稍走上前,在御榻前深深弓腰。 “已送去了。” “只叔孙太傅往时,太子未在宫中······” 只此一语,刘邦才因疲惫而消下去的怒火,顿时又被点燃。 “混账东西!!!” “学师至,竟敢不亲迎!!!” 又是一声暴喝,刘邦的嘴角之上,已然挂上些许殷红。 对此,盛怒中的刘邦却置若罔闻,只愤恨不平的一拳砸下,双眼陡然瞪大,活脱一副鹰隼捕猎前的凶狠模样。 “那逆子先前,就敢杀朕所派之婢女寺人!” “更以‘国库空虚’为由,尽散朕所遣之眼线耳目归少府!!!” “好啊······” “好!” “有皇后撑腰,那逆子真是愈发猖狂!!!!!!” 怒火中烧的咆哮着,刘邦便猛地抬起头,满带杀气的望向赵尧。 “你即刻往少府,择精干之宫女寺人五十,遣入太子宫!” 说着,刘邦面色狰狞的站起身,牙槽都被咬的咯咯作响。 “告诉那逆子!” “朕,还没死呢!!!” “朕在一天,那逆子就一天是臣!!!” “朕百年不死,那逆子就当为臣百年!!!” 用全身的力气发出咆哮,刘邦又满是狠厉的咬了咬牙,丝毫不顾嘴角的血滴,已缓缓流至下颌,在胸前绽放出一朵艳丽的花朵。 “逆子······” “逆子!!!!!!!!!!!!!” 第0038章 爹亲娘亲,不如舅亲 “父皇,真是这般说的?” 片刻之后,未央宫内,凤凰殿。 听着御史大夫赵尧满是惊疑的‘转述’,刘盈面色不由稍一紧。 看着赵尧身后,几乎将正殿塞了个满的宫女、寺人,刘盈面色便更沉了些。 静默许久,刘盈终是从思虑中缓过神,对眼前的赵尧稍一拱手。 “还请赵大夫禀告父皇:儿臣,谨遵父皇诏谕······” 先前见刘盈面色晦暗的看着自己,赵尧心中已是有些慌乱,此时,见刘盈终是俯首应命,赵尧不由如蒙大赦般一拱手。 “喏······” “此间事毕,臣告退······” 言罢,赵尧又是一拜,便逃也似的离开了凤凰殿。 看着赵尧离去的背影,刘盈不由苦笑着一声长叹,又微微摇了摇头。 “家上······” 见吕释之面带忧虑的来到身边,刘盈不由稍一抬手,示意吕释之稍等。 “春陀。” 一声轻唤,将太子宫的太监头子春陀叫到身边,刘盈便苦涩的指了指塞满整个正殿的宫女宦官。 “带下去,妥善安置······” 闻言,小太监春陀稍抬起头,略带疑惑的看了眼刘盈。 待刘盈满是无奈的轻摇了摇头,春陀终是躬身领命,带着宫女宦官们退出了正殿。 待殿内再次空旷起来,吕释之终是忍不住上前,满是忧虑的望向刘盈。 “家上。” “如此看来,陛下易储之念,恐仍未消?” 闻言,刘盈下意识微点了点头,又稍摇了摇头。 “除非万不得已,父皇易储之念,便恐无疑尽消。” “只如今,陈豨将乱于代、赵,母后掌齐国之安稳,方使父皇暂置易储一事于旁,以全力平息陈豨之乱。” 说着,刘盈又是苦涩一笑,朝方才宫女、宦官们离去的方向努努嘴。 “此,则为父皇恼于母后,又不敢迁怒母后,这才拿我泄怒。” “唉~” “无妄之灾啊~” 语带惆怅的自嘲一笑,刘盈便回过身,到殿侧的案几前坐了下来。 待吕释之也落座于身侧,刘盈才稍敛面容,目光中也带上了些许严肃。 “近日,朝堂可有风闻,以言陈豨之动?” 闻言,吕释之只稍一思虑,便道:“前时,陛下六百里加急往代,召陈豨奔太上皇之丧。” “后长乐宫探子回禀,陈豨似以抱病为由,拒归长安。” 说着,吕释之不由稍一沉吟,便笃定道:“臣以为,陈豨乱相已现!” “此时暂不动,当是待秋收之后,粮草丰足,再行悖逆之事。” 听闻吕释之提起‘长乐宫探子’,刘盈不由下意识眉角一扬。 片刻之后,也终是微微点了点头。 “是了。” “丞相、少府筹措征战之军粮,应该也差不多了。” “都在等啊~” 长出一口气,刘盈便面带唏嘘的侧过头:“待秋收一过,关东,只怕又是战火纷纭,民不聊生······” 闻言,吕释之也满目萧瑟的哀叹一声,又自顾自摇了摇头。 “自汉兴,关东之乱便从未停歇。” “唯异姓诸侯皆无,关东之苍生黎庶,方可有一夕太平年景啊······” 舅甥二人一阵长吁短叹,终还是由吕释之开口,将话题移向眼前的当下。 “家上,陛下令奉常叔孙通迁太子太傅,如今,叔孙太傅可已于太子宫啊?” “家上可要前去拜会?” 说着,吕释之生怕刘盈没听懂般,若有所指道:“那四位,可还在臣府上······” 看着吕释之若有深意的目光望向自己,刘盈面色稍一滞,不由又是苦笑连连。 “唉······” “父皇可真是······” 苦笑着摇摇头,刘盈便侧过身,对吕释之微一拱手。 “近几日,还请建成侯多用些心,款待四老于府上。” “秋收将近,父皇即欲御驾亲征,则大军出征之日亦当不远。” “待父皇离京,孤在登门,以拜会四老。” 闻言,吕释之也是赶忙一拱手:“家上言重,言重······” “此皆臣敢为之事,家上但可无忧······” 一想到这件事,刘盈也不由觉得一阵气闷。 一边是被老爹强塞过来,需要刘盈恭敬以待的太子太傅; 另一边,又是四位年过八九十,还不远前来长安,替自己稳住储位的天下名士。 若双方没什么矛盾,倒也罢了。 偏偏商山四皓不屑于叔孙通‘谄媚图贵’,叔孙通又对四位老者心怀不满,认为其‘不识好歹’‘刻板迂腐’。 夹在这么两拨人中间,刘盈真真是二师兄照镜子,活脱一片肉夹馍。 不过对此,刘盈倒也没有太过担忧。 ——此时的刘盈,可不是过去那个满脑子仁义良善,张口闭口孔夫子曰的太子殿下! 无论是即将成为学师的叔孙通,还是对自己有‘重恩’的商山四皓,在刘盈的心中,也就是那么回事儿。 若非‘尊师’‘尊老’的社会风气,刘盈恨不能连这点谦恭的姿态都不做。 至于儒家那套父父子子、君君臣臣,刘盈更是全然无感。 “如果能两相安好,就好生养你们到刘邦驾崩······” “要是瞎闹腾······” “嘿!” 心想着,刘盈不由冷然一笑。 抬起头,却见吕释之依旧一副坐立不安的面色,在身旁做欲言又止状。 “建成侯,可另有要事?” 听闻刘盈开口问起,吕释之百般迟疑,终是纠结着一咬牙,从座位上稍抬起屁股,将上本身侧倾,嘴附于刘盈耳边。 “陛下于太子宫,如此堂而皇之安插耳目,家上居太子宫,恐多有不便啊······” “家上莫如暂迁于宣室,‘短住’旬月?” 听闻吕释之此言,刘盈稍一犹豫,终还是笑着摇了摇头。 “不可。” 见吕释之面露急色,刘盈不由稍一伸手,将吕释之安抚着坐回座位。 “一者,孤年已十四。” “如此年纪,若是民间农户子,也该到了婚娶的年纪。” “既如此,孤于母后同居于宣室,便不妥。” 说着,刘盈望向吕释之的目光中,也隐隐带上了些深意。 “至于其二······” “呵······” “建成侯以为,父皇安插耳目于太子宫,为何如此堂而皇之,毫不遮掩?” 言罢,刘盈一声苦笑,旋即吕释之若有所思的目光注视下起身,整了整冠帽,向吕释之正身一拜。 “往后,孤恐还当如履薄冰,以避明枪暗箭。” “宫外之事,便尽托于舅父······” 第0039章 宽宏大量刘老三 在太上皇刘煓驾崩后的第十七日,也就是汉十年秋八月初二,长安城东郊,出现了三道身着孝衣的年迈身影。 一人走在前面,看上去年纪更长些,起码年过花甲;其余二人紧随其后,年纪不超过五十。 三人身上的孝衣也略有不同。 走在最前的老者和身后的其中一人,均身着斩衰(zhǎncui)之服,若仔细看,甚至可以发现二人眉宇间,竟有几分神似。 而另一人,则为齐衰(zicui)之服。 《仪礼·丧服》曰:丧分五服,分别为斩衰、齐衰、大功、小功、缌麻。 根据丧服等级的不同,分别对应三年、一年、九月、五月、三月的服丧期。 在后世,根据丧五服所对应的亲缘关系远近,也以‘五服’作为形容亲缘关系的名词。 而后世之所以会用‘五服’来形容亲缘关系,便是由于丧五服,是严格对应逝者和服丧者的血缘关系的。 拿第一等级,服孝期长达三年的斩衰来说,便是逝者的直系至亲才可以穿。 斩衰之服,乃自一片最最粗糙的粗麻布之上,直接用刀割取一大片,再以麻绳系在服丧者身上。 不裁剪,不缝边,只从整片粗麻布上‘斩’下一片,故称斩衰,也作‘毫不修饰以尽哀痛’,或‘哀痛如刀斩于心’之意。 相比较之下,穿第二等级齐衰的人,和逝者的关系自然就稍远一些。 虽同样是粗麻孝衣,但齐衰可裁剪缝边,故得‘齐衰’之名。 而斩哀和齐哀之所以要有一个裁剪、缝边的区别,主要就是用以区分服丧者和逝者的亲缘远近亲疏。 用后世的话来说,斩衰,便是‘关系近到丧服都顾不上裁剪缝边’,而齐衰,则是‘虽然也很亲近,却也还顾得上裁剪、缝边于丧服’。 再结合这三人身后,跟着足足两辆华贵的诸侯王车辇,也就不难猜测出三人的身份了。 当今天下,刘氏宗亲诸侯只楚王刘交、荆王刘贾、齐王刘肥、赵王刘如意四位。 同时满足‘直系亲属’和‘壮年’这两个要求的,便只有楚王刘交一人。 而刘煓又无兄弟昆季,表亲也只有一人。 如此一来,跟在那位年长者身后,与刘交并行,身着齐衰丧服的人,其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 刘氏宗亲——荆王:刘贾。 至于走在最前面的那位,按照‘年过花甲’‘非为诸侯王’‘为刘煓直系亲属’这几个要求,也不难猜测出其身份。 “仲兄。” 在距离长乐宫数百步的东郊走下辇车,刘交不由稍上前,拉了拉老者身上的粗麻,示意稍走慢些。 而此刻,无论是被刘交称为‘仲兄’的男子,亦或是刘交、刘贾二人,面上都不见多少父丧的哀苦,反倒是多了些许疑虑。 听闻身后传来轻唤,那老者便缓缓回过身,露出一个疑惑地表情。 见此,刘交面上稍流露出些许同情,低声问道:“当年那件事······” “陛下还未宽恕仲兄?” 听闻此问,那老者只面带苦涩的笑着摇摇头,旋即稍叹一口气。 “自陛下贬吾为合阳侯至今,为兄未得幕天颜,已足有三载……” 听闻此言,刘交面色不由一滞,似是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待说出口,话中却莫名带上些些许抱怨的意味。 “当年那事,仲兄确有些孟浪了······” 话说出口,刘交又是哀叹一气,见‘仲兄’苦笑着回过身,便也缓缓跟了上去。 被刘交称呼为‘仲兄’者不是旁人,正是已故太上皇刘煓的次子,当今天子刘邦的二哥:刘喜! 按理来说,在弟弟刘交都得封楚王的情况下,对二哥刘喜,天子刘邦应该也会有所照顾。 但事实上,刘喜如今的‘糟糕’待遇,非是弟弟刘邦不够照顾,而是刘喜自己不够争气。 三年前,也就是汉七年,韩王信于王都马邑投降匈奴,旋即调转枪头,直奔代地! 而彼时的刘喜,便是刘邦亲自敕封的代王。 但身为代国的掌控者,面对气势汹汹的匈奴人,以及临阵投敌的韩王信,彼时的刘喜,做出了一件让整个刘氏蒙羞的事。 ——韩王信与匈奴人的联军刚突破马邑,还没到赵长城缺口处的楼烦县,远在数百里外,安居都城晋阳的代王刘喜,居然带着老婆孩子跑了! 等韩王信率大军赶到晋阳,刘喜居然已经跑到了东都洛阳! 望着刘喜‘一骑绝尘’的背影,就连临阵反水,反过头来攻汉的韩王信,都只能望尘莫及······ 身为刘邦派去驻守边疆的诸侯王,却在敌人影子都没出现时就做了逃兵,刘喜纵是身为天子之兄,自也是难逃追责。 甚至若非是‘天子仲兄’的身份,光是临阵脱逃,抛弃国土这一项,刘喜便是有九条命,都不够刘邦砍的! 自那之后,刘喜便被贬为合阳侯,至今,居然都没能得到刘邦的召见…… “前岁,父皇曾苦求于陛下,以分封于亡兄之后。” 刘交正思虑间,就听刘喜低沉的声音响起,不由赶忙敛回心神。 就见刘喜稍停下脚步,侧过身,意味深长的望向刘交。 “楚王可知,陛下封亡兄子之爵号?” 见刘交面露茫然,刘喜不由又是惨然一笑。 “羹颉侯······” “羹颉侯啊~” “啧啧······” 听闻刘喜略带怨气的唏嘘,刘交也不由稍摇了摇头。 “陛下怎这般······” “唉······” ‘记仇’二字,刘交终是没敢说出口,只那稍显儒雅的面容之上,更多了一分愁云惨淡。 “往后,当谨言慎行。” “万莫于何处,得罪了皇兄才是······” 正思虑间,就见刘喜又停下脚步。 抬起头,刘交这才发现:长乐宫,到了。 “楚王、荆王且入宫。” “为兄便先行归府,扫榻以待。” 说着,刘喜稍一拱手,竟做出折道回家的架势。 见此,刘交赶忙上前一拦,片刻之后,又想起刘喜方才说:天子刘邦,已经三年没有召见刘喜了······ “既如此,仲兄且自去,待得见陛下,弟自会为仲兄求情。” 听闻弟弟刘交之言,刘喜面上却丝毫不见感激之色,只又是一声苦笑,便默然离去······ 第0040章 天家无情 “弟楚王臣交、侄荆王臣贾,参见陛下!” 走入长乐宫,对上首沉沉一叩首,刘交和刘贾便抬起头,望向刘邦那略显虚弱的面庞。 “陛下这是······?” 终还是刘交先开口,将刘邦略有些飞散的注意力稍稍拉回,稍轻咳两声,才从御阶上走了下来。 “咳咳咳咳······” “呃,无妨,无妨······” 来到御阶下,随意的一摆手,示意刘交、刘贾二人落座于殿内,刘邦便也在刘交身侧跪坐下来。 “父皇驾崩,陛下还当节哀,万要保重才是啊?” 正用绢布擦拭着口鼻,听闻刘交又是一声关怀,刘邦不由眉角一扬。 “朕无碍。” “父皇虽崩,然年至耄耋,朕虽哀痛者甚,亦不至如此之地。” 闻言,悄然观望于一侧的刘贾不由稍一沉吟,试探着道:“可是陈豨之事,惹得陛下心力憔悴?” 一听这话,刘邦面上不羁更甚一分。 “就凭他陈豨?” “嘿!” “朕便是让他两手两脚,单凭这项上人头,也能将那吃里扒外的贼子撞死!” 言罢,刘邦便将手中绢布收回怀中,面色也不由稍一正。 “此事且先不提。” “折返一丝,楚太子可曾已道明?” 说着,刘邦便稍侧过身,目光严肃地望向身旁的幼弟刘交。 闻言,刘交只稍点了点头,对刘邦拱手一拜。 “陛下之意,太子大致告于臣知;然于细微之处,臣仍略有不解······” 刘交说话的功夫,刘贾也是不住点头,面带疑惑的望向刘邦。 “敢问陛下:今关东,究竟是何局面?” “往后,臣等当以何为刚略?” 不得不说,在刘交、刘贾二人奔赴长安,才刚抵达函谷关时,刘邦便派人告诉二人‘赶紧奔丧,完事儿立马回去’,着实是让二人有些惊疑。 若非刘交身为天子幼弟,荆王刘贾心中,甚至生出了些许‘陛下不愿让我去长安’的念头。 此刻,二人已至新丰吊唁,又来到长安,自然是想听刘邦细说下详情,才好安心。 见二人面上都有些疑惑,刘邦也没多绕弯子,直入正题。 “陈豨欲行逆反事,当已成定居。” “钱氏,父皇驾崩,朕遣使以召陈豨入关奔丧,陈豨称病未至。” “朝堂亦以拟定征讨陈豨之将帅、兵马,只待秋收事吧,粮草筹足,便当出征!” 说着,刘邦便再度望向身旁的刘交。 “陈豨所掌,乃代、赵之地,幅员几近千里,又地处北墙要害之所!” “故朕意,发燕、齐、梁、楚之郡国兵为佐,以关东兵为主,朕亲挂帅,立求速平陈豨之乱!” “燕王自为一路,朕率关中卒、梁国郡兵为一路,齐、楚之兵,则由齐相傅宽执掌,以为一路。” “如此三路并行,方可趁其不备而速生,以免战事绵延,再惹来匈奴人南下,徒生事端。” 稍解读一番,刘邦不由又是轻咳两声,旋即将衣领紧了紧。 “待回转楚地,楚王当速行战备,遣精悍卒二万,猛将数人往临淄,同傅宽汇合。” 听着刘邦的吩咐,刘交却丝毫没有注意到皇帝哥哥的举动,只面带疑虑的跪坐一旁。 “怎么?” “楚王以为,有何不妥?” 突闻刘邦发出此问,刘交赶忙摇摇头,又略有些纠结道:“傅宽······” “过往岁余,傅宽可是于齐国厉兵秣马,举止颇有些未明啊?” “以傅宽掌齐、楚之兵……” “莫不兵行险着了些?” 听闻此言,刘邦却只是稍一仰头。 “无妨。” “傅宽过往一岁之所为,皆乃皇······” “唔,皆奉朕诏谕为之。” “所图者,本乃南戒淮南王英布,以伺机除之;不料英布未乱,反倒是陈豨欲反代赵······” 不动声色的将过去一年当中,齐国厉兵秣马的怪异举动贵为‘皇命难违’,刘邦便赶忙将话题移开。 “及傅宽兵权过重之虞,亦不必忧虑。” “待陈豨乱平,傅宽便当迁以为代相;齐国,则只留平阳侯为国相。” 听到这里,刘交终是稍敛面上忧容,对刘邦拱手一拜。 “即无不妥,臣自奉陛下诏谕,不日回转彭城,速遴精悍之卒二万,以交付齐相之手!” 言罢,刘交便腼腆一笑,望向刘邦的目光中,隐隐带上了些许讨好。 “精悍之卒,臣倒无忧,只骁勇之猛将······” “皇兄知,臣长于诗书、文赋,而略短于行伍、军阵。” “嘿嘿······” 看着刘交憨笑着望向自己,刘邦不由稍一眯眼,语调中,也稍带上了些戏谑。 “楚王的意思,是让朕遣将,以率楚国之卒?” “陛下慧眼如炬~” 刘邦话音刚落,刘交便赶忙拱手应下,好似是刘邦已经答应一般,安心一笑。 看着弟弟这番模样,刘邦好笑之余,不由觉得这大殿之内,又更冷清了些。 “父皇崩不过旬月,吾兄弟昆季之间,竟已有如此隔阂······” 刘邦如何看不出,刘交口中‘楚国没什么好将领’的说辞,分明是在表明自己没有二意? 真要连个领军之将都没有,那刘交又哪来的底气,敢拍着胸脯答应拨出两万精兵,以助傅宽平定代赵? 说白了,刘交根本不是真的没有可用之将,也不是想保留实力。 刘交是想借此举,光明正大的将兵权交出来,好让刘邦知道:喏,弟弟我一点都不稀罕兵权,三哥你可千万别怀疑我。 不得不说,从客观角度上而言,刘交这种随时抱着把台阶的态度,刘邦非常受用。 但作为兄长,作为血脉相连的亲兄弟,刘邦感受着这一抹肉眼可见的防备,和所谓的‘忠诚’,根本高兴不起来。 “唉······” “天家无亲,皇家无情啊······” 暗自感叹一声,刘邦便轻笑着摇摇头,试探着开口道:“楚王可有心属之将?” 却见刘交闻言,又是淡雅一笑。 “陛下说笑······” “若陛下以诗、书相问,臣弟或有可言,然于军阵之事,臣弟,实可谓一窍不通。” 说着,刘交不由‘惭愧’的摇摇头,对刘邦又一拱手。 “还请陛下钦定良帅,臣弟唯顿首顿首,谨遵陛下诏谕······” 第0041章 平代赵,戒淮南 就这样,关中军事实力排名第三的楚国,便被楚王刘交谈笑间,将兵权交到了刘邦手中。 弟弟如此乖巧,作为兄长,刘邦自也不好再板着脸,面上也稍带上了些许温和。 便是趁着这个功夫,刘交稍一转话头。 “陛下。” “臣弟方才听闻陛下言:齐国之兵马异动,本乃图谋淮南?” 刘交此言一出,一旁的荆王刘贾便赶忙抬起头,略有些唐突的打量起刘邦的面色。 看着刘邦、刘交兄弟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却丝毫不提及自己的荆国,此时的刘贾,只觉一块千钧巨石压在心头! 如今的刘汉宗亲,有刘喜、刘交这样的天子昆季,有刘信、刘濞这样的旁系二代,也有太子刘盈、齐王刘肥、赵王刘如意这样的嫡系二代。 而荆王刘贾,算是刘汉宗亲中最为特殊的一个。 ——在如今这数十位刘氏宗亲子弟当中,刘贾是唯一一个和太上皇刘煓,没有直接血缘关系的人! 刘贾和刘煓、刘邦这一脉的交联,还得追溯到刘煓的父亲,梁丰公那一代。 准确的说,刘贾的曾祖父,是已故太上皇刘煓的兄长;刘贾的父亲,则是当今天子刘邦的堂兄。 如此疏远的血缘交联下,刘贾在宗亲中本就处于边缘,若非楚汉相争时立下不少武勋,刘贾根本就没有封王关东的可能。 可即便已经得封,以为汉家荆王,刘贾心中,也是有一定的危机感的。 远的不说,就说方才——刘邦、刘交二人交谈许久,话题言及代、赵、燕、齐、梁、楚、淮南七国,唯独没有提到刘贾的荆国! 这,就已经足够让刘贾惊疑不定,感到心惊肉跳了! 不知是不是看出了刘贾心中的疑虑,刘邦只稍一思虑,便向身侧的刘交微点点头。 “然!” “齐国之军备,本乃朕欲谋淮南!” “朕本想着今岁秋后,借祭祖之名归丰沛,以召英布觐见。” “若其应召,便依淮阴侯故事;不召,则兴兵伐之!” 说到这里,刘邦的眉宇间,嗡时爬上些许疲惫。 “唉~” “怎料未及厘治淮南,陈豨那贼子便作乱代、赵!” “朕这才暂置淮南于不顾,先平代、赵,而后再徐图淮南。” 听到这句话,刘贾惊疑不定的心,才算是稍稍踏实了些。 与后世人脑海中的固有印象所不同,铲除异姓诸侯,其实是汉室初年,朝臣、宗室之间的共识。 因为在开国初,刘邦大肆分封异姓诸侯,其实算不上‘因功而封’,而是有更多的‘以王位稳住夕日反楚联盟各方势力’的意味在其中。 既然是暂且稳住,那后来自然是要逐个击破。 再者说了——关东就那么大点地方,多一个异姓诸侯,那就会少一片封给宗亲诸侯的国土。 作为刘氏宗亲,刘贾在内的亲戚们自然希望关东,最好一个异姓诸侯都没有。 但和刘贾‘自扫门前雪’的短视所不同,楚王刘交却在刘邦这个话语中,提炼出了一点非常关键的信息。 “嗯······” 就见刘交稍一沉吟,便略带试探道:“陛下令臣弟、荆王速毕丧事,以归国,莫非是戒备淮南?” 听闻此言,刘邦沉沉的点了点头。 “代、赵之变虽略有突兀,然朝堂扫灭异姓诸侯,乃早有定论之事。” “今关东,除燕王卢绾忠心耿耿、长沙王吴臣南绝五岭,便唯有梁王彭越、淮南王英布两家异姓诸侯!” 说到这里,刘邦便稍压低声线,望向刘交、刘贾二人的目光中,也隐隐带上了些许狠厉。 “此番,朕亲率大军东出函谷,其一者,便欲于途中召彭越出兵!” “但彭越应召,便可于平乱之时,将彭越所掌之梁国郡兵折损大半,梁国,便当不足为虑。” “其二者,则乃陈豨乱平之后,朕仍当返乡祭祖,以窥英布之志······” 听闻刘邦丝毫不做隐瞒,便将草堂对关东异姓诸侯的大致方针道出,刘交、刘贾二人先是心下一安。 互相一对视,刘贾便也跟着刘交从座次上起身,来到刘邦面前,满是郑重的一拜。 “既如此,臣当不日回转封国,厉兵秣马,以备淮南!!!” 听闻此言,刘邦先是微点点头,又开口道:“速归封国便是。” “及厉兵秣马,暂且不急。” 见刘交、刘贾二人不约而同的流露出些许疑惑之色,刘邦也不由稍叹口气。 “唉~” “代、赵乱起,为乱牵连者甚广。” “凡大河以北,燕、赵、代、齐、梁、楚等国,云中、北地、陇右、上等郡,皆或为战事所波及。” “及南,还当以稳妥为首重。” 稍解释一番,刘邦便稍抬起头,望向若有所思的刘交。 “回转封国之后,楚王当谨记:暗筹兵马,暗蓄力量,暗戒淮南!” “万万不可陈列大军于西境,以免打草惊蛇。” 将自己的安排尽数道出,刘邦才终是望向一旁,面色稍有些焦急的刘贾。 “荆王长于阵列,然短于筹谋;归国之后,凡事皆从楚王之意,便可。” 见刘邦终于肯对自己说话,刘贾心中可谓是长松了口气,如蒙大赦的沉沉一叩首。 “臣,谨遵陛下诏谕!” ——作为宗亲诸侯中的边缘人物,刘贾最担心的,就是被天子刘邦所无视! 能被天子使唤,且先不论活计的好坏,起码,还能证明刘贾有用,有存在的必要。 行过礼,刘交、刘贾二人便又坐回座位,静默片刻,终又是刘交开口,打破了殿内的宁静。 “季兄······” 突闻刘交以‘兄’称呼自己,刘邦眉头下意识一皱,片刻之后,目光却又顿时带上了些许暖意。 “嘿!” “阿交不以季兄为称,可有些年头了吧?” 却见刘交笑着点了点头,再度抬起头时,面上便稍带上了些许哀求。 “不几日,弟便当折返彭城。” “长兄早亡,臣弟又为王关东多年,于宗亲昆季、侄甥,皆多有生疏。” 说着,刘交悄然侧过眼角,语带试探道:“莫如今晚,弟于王府设宴,吾兄弟昆季几人稍聚,以述说久别之情谊?” 第0042章 各有所思的堂叔侄 在入京赴丧的第四日,也就是抵达长安的次日清晨,楚王刘交、荆王刘贾二人,便再次出现在了长安东郊。 只不过这一次,二人是要东出长安,直奔函谷,以求最快速度回到封国。 按常理看来,刘交身为已故太上皇刘煓亲子,父丧只守孝数日便走,颇有些不合礼法纲常。 但对于如今的汉室,对于即将风雨飘渺的关东而言,身为宗室的刘交,也已管不了那么多了······ “唉······” “不过数年不见,皇兄之威严,可谓愈发摄人心魄啊······” 与堂侄刘贾同坐于王驾之上,回想起昨晚,在长乐宫举行的家宴,刘交仍感心有余悸。 听闻此言,刘贾也不由稍点点头,却并未开口附和。 却见刘交丝毫不顾刘贾明摆在脸上的忌讳,自顾自侧过头:“昨日家宴,陛下虽召合阳侯共至,然于宴中,却毫无心软之意。” “合阳侯屡屡举杯邀酒,陛下也是面如烛蜡,丝毫不见亲近之意。” “荆王以为,陛下此何意?” 听闻刘交此问,刘贾纵是不愿对这些稍有敏感的事发表看法,也不由稍一沉吟。 “昨日,陛下虽无于合阳侯亲近之意,然亦未有不喜之色。” “寡人以为,陛下不过仍挂怀于当年,合阳侯弃国而逃,以使陛下颜面大失之事,故余怒未消而已。” “待日后,陛下复念起兄弟情谊,或当再行分封,亦未可知?” 含糊其辞的丢下见解,刘贾便稍有不自在的调整了一下坐姿。 按理来说,这些话,作为至亲的刘交说了,倒没什么。 作为如今,刘氏宗亲中唯一的旁支表亲,刘贾原本是不太适合就此事发表言论的。 但没办法,刘贾的封地荆过,在汉室最东南的角落······ 于东,刘贾遥望东海;于南,则是百越;于西,更是与英布的淮南国直接接壤! 自战国之时起,荆、越之地,便已是被天下公认为开化程度不高、粮米不丰,又遍地沼池的荒凉之所。 即便到了现如今,刘贾的荆国,也仍旧有一半以上的国土,被深林、沼池所占据。 本身就贫穷,地理位置又不好,还颇有些‘四面环敌’的意味,就使得北邻荆的楚国,成为了刘贾唯一的依仗。 ——要是和楚王刘交闹得不愉快,回头楚国的道路一绝,来自楚国本土,以及齐国、赵国、梁国,乃至于关中各地的商队,都无法踏上荆国的领土! 即便是刘交仗义,不做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刘贾也必须讨好刘交。 原因无他:刘交为如今的宗亲嫡系,更是辈分崇高到和天子刘邦同辈! 而刘贾,非但比楚王刘交、天子刘邦,乃至于合阳侯刘喜低了一个辈分,还是旁支别脉······ 出于这种种考虑,刘贾才不得不在这个稍有些敏感的话题上,对刘交稍作附和。 听闻刘贾这番言论,刘交稍一思虑,也是不由暗自点了点头。 “确当如是。” “再如何,也终归是兄长,陛下当不至于寡恩至如斯地步······” “便再不济,也当行分封于合阳侯子?” 说着,刘交便面色一明,将身体朝刘贾的方向稍倾了些。 “陛下不是说,彭越、英布之流,皆当废王为侯吗?” “今刘氏宗亲,年壮而未得封为王者,唯合阳侯、羹颉侯二人;羹颉侯恐无以为王。” “陛下八子,初齐王、太子、赵王,其余五者皆年弱;至多,便当是陈豨乱平之时,以四皇子恒为代王。” “如此说来,待梁国、淮南皆无主,便当是合阳侯一脉复得封为王之日。” 听着刘交自语般分析着日后,关中各诸侯国的归属,刘贾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便缓缓闭上了眼睛。 见此,刘交也终是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便略有些尴尬的僵笑两声,未再言及诸侯之事。 稍睁开眼,确定刘交看出了自己的难处,刘贾这才睁开眼,面带感激的对刘交稍一拱手,旋即将话题转移开。 “寡人尚还记得,太子孩提之时,于楚王颇有些亲近?” 闻言,刘交也感觉到了刘贾刻意转移话题的意思,便也顺着接了下去。 “是啊~” 略有些得意的应一声,刘交便轻笑一声,陷入了对往日的回忆之中。 “遥想当年,太子还尚年幼,整日寻寡人,扬言曰:雄辩孔孟仁义之道!” “于诗、书之大义,太子更屡有不俗之见解。” “嘿嘿!” “也不知这些年,太子可曾仍喜夫子之言?” 说着,刘交便轻笑着摇了摇头,面上也缓缓涌上些许遗憾。 “只可惜,此番离京颇有些仓皇,竟无暇得见太子······” 听着刘交的感叹,刘贾面色之上,也不由涌上些许感怀。 “是啊~” “自得封为诸侯,难得归长安,不料只留此数日。” “也不知下回入朝,又当是何年······” 听着刘贾的感叹,刘贾却是面色微微一暗,若有所思的掀起车帘,望向了远处,已逐渐模糊的长乐宫。 “就怕不二年,寡人同荆王,便当复朝长安啊······” 闻言,刘贾面色也不由一变,望向刘交的目光中,竟稍带上了些许惶恐。 “楚王是说······?” 却见刘交只望着窗外,微点了点头,却又面带疑虑的摇了摇头。 “陛下······” “唉······” “不可说,不可说啊······” 语意晦暗的几声呢喃,刘交便面带唏嘘得摇摇头,放下车窗帘,闭目倚靠在了车厢边。 刘交猜得没错。 短短一年多之后,刘交在内的关东宗亲诸侯,便会回到长安,以赴国丧。 但令刘交万万没想到的是:到了那时,眼前的堂侄刘贾,已成了淮南王英布的刀下亡魂。 而被刘交猜测为‘应该能得封于梁、淮南之地’的合阳侯刘喜一脉,却是在荆王刘贾战死沙场之后,得到了刘贾的靖国。 那个得到荆国以为封土的人,在青史之上,也是如雷贯耳。 ——汉太祖高皇帝刘邦之亲侄,代顷王刘喜嫡长子,刘汉宗亲:吴王刘濞! 第0043章 劝君少骂秦始皇 “恭送太傅。” “家上留步,留步······” 未央宫,凤凰殿。 在日暮前后结束当天的‘学业’,刘盈终是恭敬的送走了学师:故奉常卿,叔孙通。 不等刘盈活动活动筋骨,就见吕释之出现在殿门处,与叔孙通稍客套一番,便径直走入殿内。 “家上。” 见吕释之拱手拜礼,刘盈只淡笑着活动起酸涩的脖颈,随意的指了指殿侧的筵席。 “既无外人,建成侯便不必太在意那些虚礼,自便就是了。” 轻笑着坐回座位,刘盈便面带温和的抬起头,望向嘴角已经咧到嘴边的舅父吕释之。 自叔孙通被老爹刘邦任命为太子太傅,这些天,刘盈可谓是被深困在了宫中。 每日卯时刚到,太子太傅叔孙通便会出现在凤凰殿侧躺,静候刘盈。 刘盈也曾隐晦的问过:又不是什么大事,太傅何必如此早来? 结果自是不言而喻。 ——刚听到刘盈此问,叔孙通便一言不发的跑去了长乐宫,从刘邦手中,得到了‘代为教训太子慵怠’的许可! 挨了叔孙通一顿板子,刘盈也只好乖乖坐上客堂,放弃心中摸鱼的打算,规规矩矩上起了课。 而作为刘盈的母舅,吕释之则每日都会来到凤凰殿,陪刘盈聊天解闷之余,稍讲讲宫外、朝中发生的大事。 每天都如此,刘盈自然就有些习惯了吕释之的到来,相应的礼数方面,自然也随意了许多。 满怀欣喜的坐回座位,见刘盈面上尽显疲惫,吕释之不由轻笑一声,似是打趣般问道:“今日,叔孙太傅以何教于家上?” 一听此问,刘盈便满是苦涩的摇头一笑。 “建成侯不妨猜猜?” 见刘盈还有如此‘雅兴’,吕释之也不由稍一沉吟,旋即轻笑着望向刘盈。 “叔孙太傅自从陛下,便长于《仪礼》,更曾亲定汉室一应礼法、制度。” “莫非今日,太傅以《仪礼》相教?” 说着,吕释之的面色之上,便缓缓涌上些许同情。 《仪礼》,作为儒家六经之一,算是儒家经典当中,最为枯燥乏味的一门。 尤其叔孙通所擅长的,还是以儒家《仪礼》脑补加二次创作,所‘发明’出来的《汉礼》! 按照叔孙通所制定的《汉礼》,天子之前上朝,光是花在穿衣服上的时间,就有足足两个时辰! 吕释之自问:面对手持《汉礼》侃侃而谈的叔孙通,自己最多最多能坚持半个时辰。 ——盖因为《汉礼》,用后世常用的话来形容,就是又臭,又双叒叕长······ 出乎吕释之意料的是,听闻自己回答的刘盈,只苦涩一笑。 “嗯?” 见此,吕释之不由又是一沉吟,才面带疑惑道:“久闻叔孙太傅长于《仪礼》,从未听闻其曾习学《诗》《书》啊?” 见吕释之面上写满了困惑,刘盈终是长长一声哀叹,心有余悸的望向吕释之。 “今日,太傅以前秦焚书、杀儒之故事,苦诉于孤······” 闻言,吕释之顿时流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望向刘盈的目光中,明明是满满的同情。 “噗······” 看着吕释之辛苦憋笑的样子,刘盈面色稍一滞,不由面色一瘫。 “建成侯不必强自忍耐,欲笑,便笑吧·····” “噗嗤!” 刘盈话音未落,吕释之便忍无可忍噗笑一声,旋即赶忙一拱手:“臣失礼······” 嘴上虽然说着失礼,但吕释之的目光中,却丝毫看不出‘抱歉’的意思,反倒是颇有一丝幸灾乐祸? “嗨······” 不由摇头一笑,刘盈便无奈的低下了头,任由吕释之在一旁偷笑。 刘盈依稀还记得:焚书坑儒这个典故在后世,基础成为了妇孺皆知的‘史实’。 最开始,刘盈也是这么认为的。 但经过前世那九年的淬炼,刘盈早就不是什么人云亦云的小白了。 ——焚书坑儒,压根就是儒家为了洗白自己,好把自己扮成受害者而撒下的谎言! 事情的真相,是始皇嬴政统一天下后,为了加快思想统一的步伐,施行了车同轨、书同文、钱同币、行同伦的文化统一政策。 而‘焚书’,也是为了消除故六国的历史,以求原六国遗民尽快忘记本国历史,尽早成为‘秦人’,这才将六国各自的史书焚毁。 再有,便是为了文化思想的统一,和部分‘愚民’的政治需求,禁止百姓私藏典故而已。 传言被焚烧殆尽的六国史书、百家典故,都有一份完整的拓抄般,被放在咸阳宫内的石渠阁收藏。 真要说起来,让六国史书、百家经典绝传大半的,是焚烧秦咸阳宫的霸王项羽才对! 至于‘坑儒’,那就更扯淡了。 就刘盈所了解,始皇帝前后三十七年的统治生涯,从未以欲加之罪残杀官员,也从未以某个群体为目标,进行大规模的肉体毁灭。 始皇帝一朝,唯一一次百人以上的坑杀活动,是在嬴政晚年,被一大批号称‘能炼取长生不老药’的方、术之士所欺骗。 欺君之罪,还是在这么大的事上欺君,那自然是死一户口本,完全没有什么问题。 非要说始皇帝‘坑儒’,也就是秦统一天下之后,老有一些弄不清状况的老儒跳出来告诉嬴政:皇帝应该这样~皇帝应该那样~你这是错的~你要听我们的~我们才是专家~ 此间种种,在此时的汉室虽谈不上人尽皆知,但起码作为太子的刘盈,也还是能毫无保留的接触到。 至于‘始皇帝焚书坑儒’的传说,也并没有出现在如今的汉室。 当然,在对外宣传上,朝堂还是秉承‘嬴政乃千古第一暴君,纵商纣亦不可比之十一’来宣传。 待吕释之笑意稍艾,刘盈也稍敛面上疲惫,略带严肃的望向吕释之。 “近些时日,朝中可有大动?” 见刘盈问起正事,吕释之也不由坐正了些,对刘盈拱手一拜。 “禀家上。” “昨日,萧相入长乐宫陛见,晚间传令朝中功侯:八月、九月、十月之俸禄,暂发其半。” “臣以为,萧相此举,当为筹措大军出征所需之军粮。” “即军粮已备齐,大军出征,当或旬日之间。” 第0044章 大军出征在即 “旬日?” 听闻吕释之此言,刘盈不由面色一滞。 旬,便是十日,旬月大意为‘十天半个月’,而旬日,便是十日之内! 可现如今······ “今秋收未毕,国库空虚,且陈豨虽有叛逆之相,然仍未行叛逆之实啊?” “父皇此时出征,岂不有逼反陈豨之疑?” 闻言,吕释之只微点点头,面色也稍严肃了起来。 “确如是。” “然此,恐亦乃陛下无奈之所为。” “想当初,韩王信作乱代北,便已近秋后,陛下仍执意出征,终落得白登之陷。” 说到这里,吕释之的面容之上,便稍带上了些许感伤。 “当是时,臣亦随已故周吕令武侯,率军驰援,以解陛下之围。” “然至白登,臣却见陛下所携之将士,中刀枪、将士而战殁者不过数百,亡于饥寒者,却累近万!” “便是幸存之将士,亦多因凛寒所伤,失去手、脚之指,只得黯然归乡,以为乡野农夫······” 说着,吕释之便稍红了眼眶,略有不自在的松了松衣襟。 “次年,北军八部校尉,凡将士一万六千余人,竟有过半归乡为农。” “霸上民数千户,更几家家戴孝······” 看着吕释之满目疮痍的叙说着这些陈年往事,纵是从未曾亲眼目睹,刘盈也不由有些感伤。 吕释之口中所言,正是三年前,由于韩王信临阵投敌,从而导致汉匈大规模武装对峙的平城一战! 而在平城一战中最为关键的战役,即汉匈史无前例上演‘王对王’的白登战役中,汉室的损失,几乎全都是将士饿死、冻死。 刘盈还记得前世,自己做傀儡皇帝的那段日子,还曾在石渠阁翻看到白登战役的战报。 而在那封长几近数丈的竹简之上,刘盈看到了一个个令人沉默结社的数据! ——战殁,百七十一人! ——伤重不治,六十九人! ——亡于冻疮者,近七千人;伤、残者倍! ——饥亡,几近千七百余人! 只白登一战,汉军便多出了将近九千名烈士,以及一万四千多名因白登一战,而冻伤、冻残的将士! 在战后,就连长安两军之一的北军,都有至少一半骨干生员,无奈面临退役。 便是在如此痛彻心扉的巨大损失之下,明明由汉室得到更大战略优势、取得更大战略成果的汉匈平城战役,非但没有成为汉室的荣光,反倒被整个汉室视为了绝不可或忘的巨大耻辱! 在原本的历史上,直到几十年后,登上未央宫北阙的武帝刘彻,更是以‘雪朕祖高皇帝身陷白登之耻’,作为对匈奴全面开战的大义旗帜! 或许在后世人看来,汉室将明明取得胜利的汉匈平城战役,视作国朝前所未有的耻辱,多少有点矫情。 但刘盈知道:这不是矫情,这是骄傲! 是已知世界唯一的文化中心,人类文明史上最耀眼的文明古国,所特有的天朝上国的尊严! 杀敌十万,不过是杀了十万个茹毛饮血的蛮夷,没什么值得夸耀! 而被此等蛮夷杀一人,就是耻辱! 被蛮夷围困一隅,导致数万华夏贵胄伤残、死去,更是整个民族的奇耻大辱! 也正是在这等不容置喙的无上尊严加持下,华夏文明,才连绵不绝上下五千年! ——周王朝末期,天下七分,在中原,秦、韩、楚、魏、燕、齐、赵七国恨不能打出彼此的狗脑子。 但即便如此,这七个战国诸侯随便拎一个赵国出来,也照样能北拓国土数千里,使得胡人不敢南下牧马,但见汉骑便望风而逃,不敢弯弓相向! 东汉末年,天下三分,魏、蜀、吴三国分据天下,可即便如此,曹魏也依旧能在以一敌二,直面孙刘两家联盟的同时,将北方草原的蛮族杀的丢盔卸甲。 自姬周至曹魏,华夏大地每一个统一政权,都从未在外蛮入侵下落得下风! 与这等民族尊严、这等血性相比,后世篡夺曹魏的司马家族,乃至于更后的宋、明,不知要羞愧到何等地步。 后世如何,且先不论,起码对于如今的汉室而言,对于外蛮,依旧只有一种处理方式。 要么臣服于我,要么被我毁灭! 这一点,从未曾改变。 无论是现如今,断壁残垣、百废待兴的刘邦在位时期,亦或是历史上对外虚与委蛇,于内潜心建设的文景之治,汉室的最终目的,始终都只有一个。 ——积蓄力量,北出长城,以文明之名惩戒野蛮的游牧民族,重夺天朝上国的荣光! 想到这里,刘盈也不由有些气血上涌,鼻息粗重起来! 身处在这样一个时代,作为一个汉人,刘盈是骄傲的,自豪的。 但与此同时,作为汉人未来的唯一领袖,刘盈也感到肩上,陡然被压上了一股千钧重担。 “呼~” 悄然呼出一口气,刘盈却并未觉得肩上重担,有丝毫减轻的趋势。 但当刘盈再度抬起头,望向舅父吕释之的时候,吕释之却陡然发现:刘盈的气质中,竟莫名多出了一抹若隐若现的威严。 而这抹威严,吕释之在过去几十年当中,只在一个人身上看到过······ “孤知矣。” 就见刘盈面色淡然的点点头,旋即轻笑着从座位上起身。 “今八月过半,秋收在即。” “便是即刻出征,待大军抵达代、赵之地,亦当至九月,冬十月不远。” “又今秋收未毕,国库空虚。” “既丞相已令八月、九月、十月之朝臣俸禄减半,大军不日出征,便当为定局。” 这并不难理解:汉室中央的官员俸禄,早在前一年的秋收过后,便会提前藏在国库。 就拿这几个月来说,丞相府下令俸禄减半,绝不可能是因为国库没有粮食,而是因为原本留作发放俸禄的粮食,如今有了别的用处。 比如说:供给刘邦亲自率领的关中大军,使其得以在秋收前出征! 听闻刘盈之言,吕释之方点点头,还没来得及再开口,殿门处,御史大夫赵尧的身影便再次出现。 “禀家上,陛下诏谕。” “明日辰时,于长信殿举朝仪,着太子朝服与会,不得来迟。” 第0045章 女子本弱 次日清晨,寅时三刻。 未央宫,宣室殿。 看着刘盈身穿太子袀玄,头戴诸侯远游冠1,已然做好了参与早朝的准备,吕雉只眉头紧锁,焦怒的望向一旁的兄长吕释之。 “陛下召盈儿与早朝,为何不速禀?!!” 见吕雉满是愠怒的一声轻斥,吕释之稍有些委屈的低下头。 “陛下诏谕,乃昨日日暮时分,方送至太子宫。” “彼时,宫禁已近,臣只得速速出宫,无暇前来禀告······” “哼!!!” 又是一声冷哼,吕雉便愤然起身,面色阴沉的走上前。 “吾随盈儿同去!” 只此一语,顿时惹得殿内的吕释之、吕台、吕产等吕氏子侄猛一抬头,旋即面面相觑起来。 最终,还是由吕雉的故人,辟阳侯审食其站出身,闻言劝解道:“皇后欲虽家上同去,恐有不妥啊······” 听闻此言,吕雉下意识就要开口,待看清开口的是审食其,不由稍止住暴怒的冲动。 “不同去,又能如何?!!” “早不召晚不召,偏偏昨日临近宫禁才召,分明就是要支开吾,好使盈儿独赴朝议!” 说着,吕雉便忧心忡忡的望向刘盈,眉宇间,尽是一片焦急之色。 “自国祚鼎立,陛下便久不在长安,于盈儿更少有关切。” “今陈豨将乱代、赵,大战在即,今日举朝仪,必是议平乱之举!” “吾不在,万一陛下令盈儿挂帅出征,以平陈豨之乱,该当如何是好?” 说到这里,吕雉才因审食其的劝说,而稍稍平静下来的情绪,陡然便再度高涨起来。 “吾必须同去!” “倒要看看,究竟是哪个奸吝之臣,于陛下耳侧妖言蛊惑!!!” 说着,吕雉便快步上前,拉起刘盈的手,就要往殿外走去。 见吕雉这番架势,殿内众人仍旧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根本没人敢出身劝阻。 见此状况,终还是审食其站出身,拦在了吕雉面前。 “闪开!” “今日,谁劝都没用!!” 见吕雉满脸怒容,目光中,尽是护犊母牛遭遇野兽时的戒备,审食其不由苦涩着叹口气,缓缓在吕雉面前跪了下来。 “臣蒙皇后之恩,才得今日岁二千石之俸禄,身彻侯之高爵。” “皇后欲行自乱之举,臣,实不敢视若无睹······” 说着,审食其便面带哀苦的一叩首。 “皇后若要去,便先将臣踩死在这大殿之上,再跨臣之尸而过······” “审食其!!!” 审食其话音未落,吕雉便是一声凄厉的暴喝! “尔别以为吾不敢!” “旁事都好说,但若谁要欺盈儿,不行!” “谁都不行!” “别说是国祚之主,便是赤帝再世,但吾在,就别想编排吾儿!!!” 满是嚣张的扔下一句宣誓,吕雉便面色扭曲的瞪向眼前,仍旧跪地不起的审食其。 “辟阳侯,可还要拦我?” 三息过后,见审食其仍旧不愿起身,吕雉便昂起头,目光中,竟已不见丝毫属于温血动物的温度。 “来人!!!” “叉出去!!!!!!” ※※※※※※※※※※※※※※※※※※※※ 与此同时,长乐宫寝殿。 为了今日的早朝,刘邦也特地起了个大早。 在婢女的服侍下洗漱一番,再穿戴整齐,刘邦便走到了长信殿侧殿。 “御史大夫臣尧,参见陛下~” 不等刘邦落座,便见一道身影出现在殿中央,向上首的位置沉沉一拜。 “嘿!” “赵大夫,可是比朕还急于今日早朝?” 稍调侃一声,刘邦便龙行虎步走到御榻前,接过一旁的宦官捧于托盘之上的药碗。 “怎么?” “怕了?” 轻声一问,刘邦便也索性不坐下,拿着药碗猛灌一通,又大咧咧用衣袖一擦嘴,便走到了赵尧面前。 “父皇驾崩之时,朕以赵王之事相问,彼时,让朕迁周昌为赵相的,可就是御史大夫吧?” “怎的,御史大夫的位置都还没做热,就想打退堂鼓了?” 嘴上说着,刘邦面上神色虽还算随意,但目光中,却已隐隐带上了冰冷。 听闻刘邦发问,赵尧才刚直起身,待看清那双摄人心魄的深邃眼眸,不由又赶忙跪了下去。 “臣,臣纵万死,亦不敢蒙陛下圣恩而不报!!!” “臣,臣······” 看着赵尧诚惶诚恐的跪倒在地,嘴都有些不利索,刘邦又深深看了赵尧一样,旋即嘿然一笑。 “行啦行啦!” “有一个周昌整日在耳边期期期期,朕就够闹心了!” “起来说话!” 语调满是强硬的将赵尧喊起来,刘邦便轻笑着走回御榻前坐下,随手将手中空碗放回御案之上。 “能记着朕捡拔之恩,待来日,朕也随父皇去了,能帮朕看顾着些赵王,便足矣。” 听闻此言,赵尧顿时如蒙大赦般一拜。 “臣,纵万死,亦不敢有负陛下恩德!” 这一回,刘邦并没有打断赵尧表忠心的流程,只微微一点头。 “都准备妥当了?” 冷不丁一问,赵尧想都不想便点点头。 “都已备妥。” “功侯百官,此刻也已在宫外候着了······” 说着,赵尧话头一滞,稍一纠结,终还是稍走上前些,意味深长道:“就是萧相·······” “呃·······” “寅时不到,萧相便自尚冠里出,直赴未央宫而去······” · · · · ps:秦始皇一统天下,废冕服,以袀玄为天子服饰。 汉承秦制,叔孙通以五德终始定《汉礼》,以袀玄作为大朝服,而四季常朝服以五色:立春-青色,立夏-赤色,季夏-黄色,立秋-白色,立冬-黑色。 皇帝的冠帽也并不是后世常见的十二旒冠,而是在大朝佩戴刘氏冠(竹皮长冠),常朝配通天冠;诸侯佩戴远游冠,朝臣进贤冠,功侯武将貂蝉冠。 至于身份、品秩等级则都以绶(带)、印(章)作为参考物,如丞相、太尉,金印紫绶,御史大夫、九卿银印青绶;诸侯金玺赤绶、彻侯金印紫绶等等。(考自《汉书·百官公卿表》)。 太子储君虽为‘君’,但一应礼法比同诸侯王,故文中,刘盈着袀玄,头佩远游冠。 第0046章 为母则刚 “来人!!!” “叉出去!!!!!!” 未央宫,宣室殿。 吕雉一声厉喝,殿门外便顿时涌入甲士数人,对吕雉猛地一拱手。 “喏!” 粗狂的一声应诺,那几名甲士便要上前拿人,待看清吕雉面前跪着的,竟是身系紫绶、腰挂金印的审食其,又稍有些纠结起来。 “怎么?” “莫非这未央宫,非汉皇后之寝宫?!” “皇后之谕令,竟也支使不动尔等了吗!!!” 又是一声包含怒火的呼号,宣室殿内,便彻底安静了下来。 见此,那几名甲士终只能咬咬牙,硬着头皮上前,正要向审食其拱手以表歉意,就听殿门处,传来一声老态龙钟的拜谒。 “丞相酂侯臣何,谨拜皇后~” 音色嘶哑的一声拜谒,萧何便自顾自走入殿内,又对吕雉身旁的刘盈稍一拱手。 “见过家上。” 随着萧何的身影出现在殿中,吕雉面上的滔天怒意,终是被极力的敛回些许。 “萧相。” 刘盈也对萧何稍一拱手以做回礼,便面带忧虑的侧过身,背对着萧何,在旁人看不到的角度,朝吕雉微摇了摇头。 会过意来,吕雉也终是深吸一空气,而后极力按捺住胸中怒火,将恼怒合着口中浊气缓缓吐出。 但出乎刘盈意料的是:看到萧何不请自来的声音,吕雉却并没有按照礼数,退回上首端坐下来,而是依旧站在大殿中央,微昂起头。 “旭日未升,皓月当空,萧相不往长乐与朝议,竟还有雅兴至未央?” 语调清冷的道出一语,吕雉便稍眯起眼,略带疏离的望向萧何。 见此,萧何不由暗自一阵苦笑,面上却是略带笑意的走上前,稍有些废立的将审食其扶起。 待审食其面带迟疑的退回殿侧,萧何才来到吕雉面前,面色也随之一正。 “昨日日暮时分,陛下诏谕:今日辰时,举早朝于长信殿。” “后臣又闻,御史大夫赵尧曾入未央,当为召太子与会。” 说着,萧何便目光坦然的看了眼一旁的刘盈,旋即对吕雉沉沉一拜。 “臣疑测:今日朝议,陛下当未召皇后,然皇后闻之,亦必当亲语。” “故臣此前来,乃欲谏皇后,万不可与今日朝会······” 听着萧何语调平缓的解释,又看了看萧何那满是坦然,丝毫不带假意的目光,吕雉不由稍止住开口的冲动,若有所思的侧过头。 待看见刘盈目光中的祈求,吕雉才暗中稍叹一口气,紧锁的眉头也稍松了些。 “今日举朝议一事,丞相果真于昨日日暮方得知?” 闻言,萧何只苦笑着点点头:“然。” “非独臣,除御史大夫赵尧奉陛下之命,以告朝臣百官外,其余功侯公卿,皆于昨日宵禁前后,方知今日举朝议一事······” 听闻此言,吕雉心中虽还是忧心忡忡,但面上焦急之色,在片刻之间便缓解了许多。 稍一思虑,吕雉便略显刻意的侧过身,似是随意道:“萧相以为,今日陛下举朝议,所议者何?” “陛下又因何独召太子与会?” 听闻此问,萧何都不用抬头,心里便已有了猜测。 ——皇后吕雉,只怕是对自己,都起了些许戒备之心······ 想明白这一点,萧何便几乎不假思索道:“太上皇驾崩之时,陛下曾令臣同少府归长安,以筹措大军出征之粮草。” “今粮草筹措已近完,陛下举朝议,便当为底定出征之将帅,及出征之日。” 说着,萧何飞快的撇了眼刘盈,旋即赶忙收回目光。 “及陛下独召家上······” “臣虽不知,然亦感其不妥。” 说到这里,萧何稍一止话头,若有所指的看了看殿内众人,示意吕雉遣退旁人。 却见吕雉像是丝毫没看见萧何的暗示,只面色沉凝的抬起头。 “既萧相知今日朝议,太子与会有所不妥,又因何前来,以谏吾不可同往?”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吕雉的语气当中,已然听不出多少戒备和试探。 倒也不是萧何三言两语,便取得了吕雉的信任,而是此时,吕雉的大脑已经进入飞速轮转模式。 重重忧虑,各方权衡之下,吕雉已然顾不上面上功夫了。 听闻吕雉此问,萧何倒是暗自松了口气,便将早就准备好的腹稿,尽数摆在了吕雉面前。 “其一:朝议者,乃天子所举,百官功侯所与,以商国政之会也;皇后身以为后宫主,未得陛下召而私往,恐有不妥。” 面色古井无波的道出此言,萧何面上,便稍带上了些许庄严。 “皇后当知,纵民间亦有言:男耕于田而主外,女织于室而主内,男不问后宅,女不问户外。” “民间农户如此,国朝亦如此:陛下执朝权而治天下万民,皇后掌后宫而母仪天下,于后宫家事,陛下多不过问;于外朝政事,皇后亦不便插手。” 隐晦的道出‘后宫不得干政’的看法,萧何稍观察一番吕雉的面色,果然看到吕雉眉宇间,嗡时便爬上了些许愠恼。 见此,萧何赶忙又是一拜。 “其二。” “太上皇驾崩之时,陛下曾起易储之念,然为皇后所力阻。” “今大军出征,以平讨陈豨之事,陛下亦已让步于皇后;凡诸吕、周吕将帅,皆为陛下任以为平叛之将。” “陛下已让步,然若皇后逼迫太甚,恐于陛下威严有损。” 说到这里,萧何终是直起身,一抹深深地忧虑挂上面庞。 “当今天下,全知陛下之脾性者,无有出皇后之右。” “若恼陛下过甚,皇后当知,会酿何恶果······” 听到这里,吕雉的面色才终于缓和了些,但语调中,却依然隐隐带着些许戾气。 “萧相所言所有理,然今日朝议,举之过于突兀!” “若陛下于朝议突而发难,更或以太子为帅,代陛下出征,以平陈豨之乱,又该当若何?” “果真如此,吾便有心回护,恐亦阻于长乐之外,鞭长莫及?” 说着,吕雉便再度望向刘盈,那双锐意十足的眼眸中,不由挂上了深深地担忧。 第0047章 皇后在,太子何其幸哉 看着吕雉望向刘盈的目光中,那毫不加以掩饰的忧虑和爱怜,萧何不由暗自一感叹。 “得皇后在,家上何其幸邪······” 腹语一声,萧何便轻笑一声,面带笃定的望向吕雉。 “皇后之虑,臣知之。” “然臣私以为,陛下纵如何,也不会以家上为帅,着家上率军出征,以平讨陈豨。” 说着,萧何便再度低下头,若有所指的撇了撇左右。 见吕雉仍旧无动于衷,萧何终是打消了‘屏退左右’的打算,只稍隐晦道:“前世陛下欲易储,然皇后几以一己之力,便促陛下消易储之念。” “陛下欲征讨陈豨于代、赵,则梁、齐、燕等国,皆当以稳为重。” “故今,家上储位虽似不稳,然暂无虞。” “再如何,陈豨败亡、代赵得安之前,陛下当无暇重提易储一事。” 说到这里,萧何不由又一笑,面色坦然的望向刘盈。 “且搁置易储一事,虽非陛下亲口之允诺,然亦已默许。” “陛下虽偶有执拗,然尚不至左右反复、朝令夕改之地······” 听萧何说起最后这一句,吕雉面上终是挂上了些许安心。 对于天子刘邦,即便是身为发妻,吕雉也是一点好感都欠奉! 但有一点,萧何说的没错。 ——作为天子,刘邦虽然执拗、固执,但与此同时,也极具原则。 一旦某事被刘邦认定为‘正确’,除非此事最终取得巨大的失败,否则刘邦便绝不会轻易作出变动。 比如,以丞相萧何长时间担任大后方的实际掌控者,便是自刘邦起于丰沛之时,便一直在施行的策略。 再比如,以秦半两熔炼、重铸三铢钱,也同样是一旦确定,刘邦便再也听不进去旁人的劝。 至于出尔反尔,先分封异姓诸侯,后又兴兵讨伐,也算不上‘不信守承诺’。 ——遍封异姓诸侯,本来就是当时不得不为的权宜之策! 在敕封诏书发往关东各地,送到每家异姓诸侯手中的同时,长安朝堂,便已经开始制定各个击破,扫除异姓诸侯的方案了。 再者,萧何说的也确实有道理:之前,就‘易储’一事的争斗,吕雉、刘盈是胜利的一方。 但朝堂政斗,尤其是‘皇后与皇帝’‘天子与储君’这一层面的权谋之争,绝不像是武装战争那般,胜利者可以嚣张的摆出‘赢家通吃’的姿态。 只要双方不打算完全撕破脸,来一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大乱斗,胜利方就必须摆出一个谦逊的姿态,好给失败一方留些体面。 尤其是在失败一方,是汉室的开国皇帝刘邦时,这份体面,无论如何都要留。 “嗯······” 迟疑的思虑许久,吕雉终是暗自定了定神,走到刘盈面前,面带和蔼的蹲坐下来。 “既如此,盈儿便随萧相同去。” 温言交代一声,吕雉便轻手抱住刘盈,在刘盈耳边低语道:“切记:无论陛下以何相诱,亦万不可沾片甲兵权!” “若陛下强令出征,也万不可答应,只噤口默然,以待百官相护便是!” 闻言,刘盈只乖巧的点点头,同样装作拥抱母亲的模样,将嘴贴上吕雉耳边。 “儿明白,母亲勿忧······” 母子相用片刻,吕雉终是略带不舍的松开手,又怜爱的摸了摸刘盈的脸颊。 待吕雉直起身时,那蔑视一切的强大气场,便重新回到了吕雉身上。 “建成侯!” 一声语调平和,却又极尽强势,令人生不出丝毫反抗之意的轻呼,吕雉便望向殿侧的吕释之。 “即刻自东阙门出未央,往告颍阴侯、舞阳侯等诸公:今日朝议,太子绝不可领兵出征!” 做下吩咐,待吕释之默然领命而去,吕雉又回过头,目光锐利的望向萧何,缓缓走上前。 “看在往日情分,吾,便再信酂侯一回。” “然今日朝议,若太子有什么差错······” 意味深长的呓语一声,吕雉嘴角之上,便出现一抹摄人心魄的冷笑。 “当今天下,全知吾之脾性者,无人出酂侯之右。” “若恼吾过甚,酂侯亦当知,会酿何恶果······” 将萧何先前的话语几乎原封不动的如数奉还,吕雉便将上半身更前倾了些,将声音压低到了只有萧何、吕雉二人能听见的程度。 “汉祚未立,吾便丧父;后国祚鼎立,吾又痛失长兄。” “若太子再有差错,这天下,可就没有什么人,能让我吕雉投鼠忌器,欲为而不敢为了······” 意味深长的丢下一句‘忠告’,吕雉便稍退回了些,目光虽还紧紧盯着萧何眼眸深处,嘴上却不忘有条不紊的安排着其余事宜。 “吕台、吕产,汝二人为功侯之后,今日朝议,当与之!” “吕禄,身建成侯世子,亦当随父与朝议!” 满是不容置喙的丢下这两句话,吕雉便转过身,走回了上首的软榻前,安坐下来。 “如此,盈儿便随萧相同去,与今日早朝。” 闻言,刘盈纵是心中已激情澎湃,也不由做出一副乖顺的表情,对吕雉沉沉一拱手。 “儿臣,谨遵母后诏谕······” 待刘盈行礼过罢,萧何也终是从短暂的失神中缓过神,同样朝吕雉一拱手。 “臣,领旨。” 行过礼,直起身,与刘盈稍客套一番,萧何便在刘盈身前,率先走向了殿外。 也便是这短短十几步的距离,萧何每踏下一步,都觉得脚上绑着千钧重物。 因为这十几步的距离,萧何的注意力,全都被躬身立于殿内,分立两侧的吕氏子弟、部旧所吸引。 最让萧何感到忧心忡忡的是:从自己走入宣室,一直到此刻,吕雉都没有哪怕一瞬间,表现出‘这些话,是不是不适合让太多人知道?’的态度。 “待陛下百年,只怕吕氏一族,便当为汉大患呐······” 满是忧虑的暗自感叹一声,走出宣室殿,萧何便满是无奈的摇了摇头。 “唉······” “行将就木之人,也顾不得这般长远之事啦······” 第0048章 七日后,大军出征! “诶?” “方才宫外,家上可是随丞相同来?” 长乐宫,长信殿。 在靠近殿门的角落,两位朝臣趁着天子刘邦尚未入殿的功夫,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听闻身旁同僚发出此问,身旁的官员稍点点头。 “许是路上碰见,便同来了吧。” 漠然给出自己的看法,那官员便暗自稍叹一口气。 “前时陛下易储一事,可是险使朝野震荡呢。” “又或许,是皇后召丞相入宫,面表谢意之语,另做下了吩咐?” 说着,官员又摇了摇头,直起身,望向御阶之上。 ——唱喏的谒者,已经站在了御榻边沿。 “陛下驾临~” “百官恭迎~~~” 殿内悠然响起一声稍拖长音的雅语唱喏声,殿内朝臣、百官应声来到殿中央,对御榻的方向拱手一拜。 “臣等,恭迎陛下~” 便在这百官齐齐躬身见礼的时刻,天子刘邦从御阶侧走出,来到御榻前,对殿中央的百官稍一拱手,腰背却并未弯曲丝毫。 “陛下礼谢~” “公卿礼罢~~~” 那谒者又是一声唱喏,殿内百官这才直起身。 待天子刘邦落座于御榻之上,面色温和的稍一摆手,百官才回到殿两侧,在各自的位置对而跪坐下来。 作为太子,刘盈自是不用和百官那般,坐在殿内朝臣班列,而是在御榻左前方,比御榻稍矮的位置,坐西朝东跪坐下来。 该说不说,这种感觉,刘盈还是蛮熟悉的。 ——在后世,刘盈还在上学的时候,老师给刘盈安排的座位,就是类似此时的‘刺儿头专座’。 全班同学都是面向讲台,只有刘盈在讲台一侧,侧对着黑板。 此时的情况也差不多,就是殿内的‘同学们’也和刘盈一样,侧对刘邦所在的‘将台’。 不过此时,刘盈的注意力,显然不在自己的座位之上。 “嗯?” “这是,心情不错?” 就见刘邦端坐御榻之上,眉宇间虽仍显刚毅,但无论是目光还是面色,都莫名给人一种如沐春风般的······ 错觉! “陛下这是······” 不只是刘盈对刘邦的‘怪异神情’感到疑惑,就连御阶下的朝臣百官,都莫名感到一丝惊疑。 “陛下上一次做如此温和之面相,恐还是五年之前,国祚鼎立之时吧?” 身后传来一声低微的疑惑声,顿时惹得樊哙暗自摇了摇头。 “彼时登基大典,陛下尽显天子威严,何曾温颜以对朝臣?” “俺······吾觉着上一回,应当是淮阴侯还定三秦之时。” 见殿内响起低微的交谈声,刘邦却并未多理会,而是直接看向西席朝拜。 “丞相、少府,大军出征之粮草,可都置备妥当了?” 听刘邦叫到自己,阳城延赶忙从座位上起身,见萧何起身有点费力,又上前扶了一把。 被阳城延虚扶着来到殿中央,萧何便稍一拜。 “禀陛下,已大致备妥。” “今秋收未毕,国库余粮无多,为筹措大军出征之粮草,臣只得暂扣百官俸禄之半,以充足大军出征的粮草。 说着,萧何便面带歉意的侧过身,又对左右两侧的朝臣百官一拱手。 “幸赖诸公卿曹胸怀大义,但无怨念,更有十数功侯以封国所储之粮相借,方使臣得筹米粮百二十万石。” “本相在此,谢诸公卿曹、百官功侯大义!” 言罢,萧何便分别对着左右两侧的朝臣班列沉沉一拜。 见此,两侧的百官自是连忙起身,对萧何拱手回礼。 “丞相言重,此,皆臣等之本分······” 看着殿内正上演着‘众志成城’的感人画面,御榻左侧的刘盈也不由稍一感叹。 “啧啧啧。” “这官员质量。” 不能怪刘盈少见多怪,实在是历史上,有太多因为朝堂内部无法统一,而断送国运的朝代了。 秦桧和岳飞的恩怨情仇,自是不必赘述,到了朱明末期,朝堂更是变成了东林党线下pk的舞台。 虽然刘盈知道,对于殿内这百十来号人而言,三个月的俸禄减半,左右不过几百石粟米,根本就不算什么。 起码比起这些功侯贵勋,各自封国每年上万石的粮食产出,别说三个月的俸禄暂时减半了,便是罚掉几年俸禄,也根本无伤大雅。 但这也丝毫不妨碍刘盈,对殿内这些开国元勋功侯肃然起敬。 “好啊~” “好!” 很显然,御阶上的天子刘邦,同样也对功侯百官表现出来的精神面貌,感到十分满意。 “朝臣众志成城,此番出征,必当万无一失!” 见刘邦器宇轩昂的发出这声赞扬,殿内百官自也对御阶上一拜。 “此皆赖陛下洪福,臣等不过各尽本分,以效陛下而已······” 闻言,刘邦畅笑一阵,终是猛地一拍大腿,顺势站起身。 “既如此,出征平叛一事,便可速行!” 说着,刘邦便将双手背负在身后,绕到了御案靠近百官的一侧。 “诏命!” “着:曲周侯郦寄迁右丞相,绛侯周勃为太尉,信武侯靳歙任车骑将军,各领北军二部校尉!” “另,御史大夫赵尧、舞阳侯樊哙、颍阴侯灌婴、曲逆侯陈平、东武侯郭蒙等,皆随驾出征!” 将早就确定好的出征将帅名单重新强调一番,刘邦便望向殿中央的萧何。 “散朝过后,还请丞相广发露布,召关中年二十四上、三十五下之青壮,以充军!” 说着,刘邦便侧过身,示意身旁郎官将一封装在木盒内的诏书,交给殿中央的萧何。 结果诏书,萧何赶忙细细查看一番,旋即对刘邦一拱手。 “臣,领旨!” 出征之事大致安排完毕,刘邦便面带坚毅的望向殿内百官。 “朝议罢,凡出征之将帅,皆当速备甲胄辎重,合家兵家将,以做战备!” “五日之后,朕当于霸水以西,阅吾汉家将帅之军容!” “七日后,朕当御驾亲征,率大军十万东出函谷,以平不臣之代相陈豨!!!” 闻言,殿内百官不带丝毫犹豫,齐齐对上首的刘邦一拱手。 “臣等,谨遵陛下诏谕!” 第0049章 太子监国? 看着刘邦满是豪情壮志的站在御案前,朝臣百官拱手躬身于御阶之下,刘盈起身行礼之余,不由有些困惑起来。 “这······” “没我事儿?” ——看刘邦这雷里分明的架势,不过半刻钟的功夫,这场朝议分明已经临近尾声了! 刘盈很难相信,光是这样一场平平无奇的‘出征事务商讨会’,会让刘邦神神秘秘的在昨日日暮时分,派人统治刘盈来参加。 果不其然,看了看殿内朝臣百官,刘邦只笑着点点头,却并没有就此宣布朝议结束,而是重新回到御榻前坐了下来。 见此,重新回到座位坐下的萧何,面色也不由稍带上了些许郑重。 分坐朝班两侧的吕氏子侄、周吕部旧,面上更是不约而同的出现凝重之色。 舞阳侯樊哙、建成侯吕释之二人,更是做好了随时出班拜喏,劝阻刘邦的准备! 至于其他朝臣,虽然并未流露出什么怪异的表情,却也是各自微微低下头。 光是从刘盈被叫来参加这次朝议,朝臣百官就很难看不出不对劲! 要知道刘邦易储,不过是个把月前的事! 真要说刘邦的想法在这么短时间内,就从‘易储废后’转变成了‘带太子参加朝议,好熟知军国之事’,这殿内没有一个人相信! 却见刘邦面色淡然的坐回御榻,似是想起什么非常纠结的事一般,望向西席的朝臣班列。 “嗯······” “前些时日,楚王、荆王入长安,朕令楚王出兵二万,以随齐相傅宽,共讨陈豨。” “然楚王言朕曰:楚国无悍勇之将,欲请将以领楚国兵。” 说着,刘邦便轻笑着望向萧何身后:“莫如,便由廷尉卿走一趟?” 听闻此言,朝臣班列走出一位身形略显矮壮,眉宇间略带阴戾的武将,对刘邦拱手一拜。 “陛下使臣往,臣便往!” 闻言,刘邦笑着点了点头,示意武将坐回去。 而对于这个安排,殿内朝臣百官都并未做出什么反应。 中央派将领去领懈诸侯国兵,虽然不算常有的事,但如果提出这个要求的是楚王刘交,那就一点问题都没有了。 当今天下谁人不知:整个关东,对长安向心力最强大的,便是刘邦唯一的亲弟弟楚王刘交? 便是和刘邦从小玩到大,感情好的能穿一条裤子的燕王卢绾,恐怕都没有刘交那么让刘邦安心! 至于刘交嘴上说的‘楚国无善战之间’,显然也只是给天子刘邦,递上一架可以名正言顺掌握楚国兵马的台阶。 但相应的,这个‘台阶’,也必然会让楚国的将领不满。 这就使得中央派去执掌楚国军队的主将,必须拥有让每一个楚人都不敢望其项背的功勋,以及崇高的地位。 与此同时,为了表明中央没有霸占楚国军队,或戒备楚国的意思,派出的将领也不能是樊哙、周勃这种名闻天下的名将。 如此一来,对派去掌握楚国军队的将领,要求也就很简单了。 ——某一位军事手段合格,且不算太有名的九卿,足矣。 廷尉卿公上不害,显然是最合适的人选。 但和朝臣百官的淡然所不同,在听到‘廷尉’这两个字的刹那间,刘盈望向刘邦的目光中,便顿时带上了些许警惕。 ——不知是不是错觉,刘盈此刻,只觉心中涌上一阵危险来临前的心悸! 自觉告诉刘盈:刘邦给自己准备的‘惊喜’,就要出现了! 却见刘邦又是轻轻一拍大腿,面上嗡时现出纠结之色。 “嗨呀~” “如此一来,廷尉便当领楚国兵马。” “曲周侯虽身以为卫尉,亦当独领一军,以为朕先锋大将!” “朕御驾亲征,郎中令、太仆又当随行。” 说着,刘邦便略带迟疑的望向萧何。 “朝中九卿,宗正、内史本就有缺,今朕又带走廷尉、卫尉、太仆、郎中令,只留少府、典客于长安······” “朝中之事,只怕要劳烦萧相多操心了啊?” 听闻刘邦此言,萧何潜意识中,便觉此事并不简单。 但稍一思虑,萧何便也只能望向御阶之上,对刘邦遥一拱手。 “陛下但可无忧。” “凡大军所需之粮草、军械,臣同少府自当速备,次序发往邯郸。” 说着,萧何还不忘自嘲一笑。 “自陛下还定三秦,便久征战于关东,彼时,臣可是连少府、典客都无以为助力呢······” 闻言,刘邦也不由嘿然一笑,对萧何一拱手,以表敬重。 只不过刘邦还没来得及开口,紧挨着萧何身后的赵尧却站起身,来到殿中央,拱手一拜。 “陛下。” “臣以为,大军出征之后,朝堂九卿缺其七,萧相又年事已高,气力不比当年。” “臣恐萧相无以全掌朝中事务!” 只此一言,殿内朝臣百官便纷纷侧过头,眼带鄙夷的望向殿中央,正躬身奏对的赵尧。 “幸妄之徒!” 不能怪朝臣百官小气,任谁作为开国元勋,拼死拼活爬上功侯的位置,都不可能对一个毫无功勋可言,只凭天子喜欢便一飞冲天,位列三公的毛头小子有什么好脸色! 就连萧何,听闻赵尧说自己‘年事已高’,面上也难得一见的流露出了不愉。 却见刘邦依旧是先前那副温言悦色,目光中略带鼓励的望向赵尧。 “怎的,御史大夫莫不欲留守长安,以随丞相习学治国之道?” “前些时日,御史大夫不还言:要随朕出征,斩将夺旗于邯郸之下,以塞朝堂悠悠众口?” 刘邦话音刚落,殿内朝臣便纷纷低下头去,研究起了指甲缝里的污泥。 却见赵尧满是洒然的轻笑一声,目不斜视的微一躬身。 “臣得陛下恩信,简拔以为御史大夫,位列三公,自当报效于阵前。” “及朝中大事······” 说着,赵尧又稍侧过身,轻笑着望向刘邦身侧的刘盈,似是邀功般一拜,才有面向刘邦。 “臣以为,太子虽尚年弱,然口齿已足;长安更屡有风闻,以言太子仁义无双,待来日,必当无堕陛下威名。” “陛下此番御驾亲征,何不以太子监国,以助萧相厘政之余,稍熟知朝务?” 第0050章 这根本就是阳谋! 走在长信殿外的宫道之上,刘盈面色之上满是凝重!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同样朝着宫门走去的朝臣百官,那无一例外挂在脸上的安心,以及刘盈身后,吕释之、吕台等人面上的的喜悦。 “诶?” “叔父。” “怎看家上,面色似是不甚欢喜?” 听闻侄子吕台的询问声,吕释之面上笑容稍敛,语调随意道:“许是监国之任过重,方使家上面呈凝色?” “嘿!也好啊~” “总好过得意忘形,日后监国之时行差就错,使吾等功亏一篑······” 闻言,吕台也不由赞同的点点头,旋即眉飞色舞的看了看身后的胞弟吕产、表弟吕禄。 “也不知此番,家上得以监国,吾等可得任何等官职!” 一听这话,吕产、吕禄二人本就欢喜的面庞,顿时也有些红润了起来。 ——作为吕氏外戚最核心的三个二代子侄,吕台、吕产、吕禄三人,在爵位方面已然没有追求。 吕台、吕产兄弟二人,作为已故周吕令武侯吕泽的两个儿子,早就被当今刘邦封为彻侯。 有气势的吕泽的嫡长子吕台,更是被封为郦侯! 什么意思? ——郦侯国所在地郦邑,恰恰是已故太上皇的私人活动场所,现在的新丰! 在太上皇刘煓已经驾崩的现在,毫不夸张的说:居住在新丰的那些‘太上皇亲朋好友’,统统都是郦侯吕台治下之民! 吕产虽稍差一些,但也在去年得封洨侯,封国虽算不上多好,却也是食邑数千户。 至于吕禄,那就更不用说了。 ——作为建成侯吕释之最小的儿子,吕禄虽然无法直接沿袭建成侯爵,但按照‘周吕令武侯吕泽亡故,二子分别得封彻侯’的惯例,在未来,吕禄也大概率会被恩封为彻侯。 而在如今汉室‘异姓诸侯不应该存在’的普遍价值观下,彻侯之爵,已然是非刘姓所能得封的最高爵位。 自然而然,吕台、吕产、吕禄这三位或已经封侯,或未来必将得封为侯的吕氏子弟,也就转移到了在朝堂、在政治层面有所成就之上。 先前,别说这三个二代了,在天子刘邦‘易储废后’的恶意下,就连建成侯吕释之,都已经被排挤成了朝堂边缘人物。 至于樊哙、灌婴等部旧,那更是无一例外的在家赋闲,只身彻侯之爵,却无寸尺权柄。 现在好了,刘盈得以太子监国,就算不能太明目张胆的安插亲信,也多少能挤出点差不多的位置,来犒劳犒劳这些‘功勋卓著’的母族外戚了。 ——兄弟几个这么些年忙前忙后,等的不就是这么一天? “嘿!若太子不嫌,吾怎也能做个司马门卫尉!” 憧憬着未来的美好生活,吕台不由稍加快了脚步,跟上了前面的刘盈,以及叔父吕释之。 现在,吕台只想立刻回到未央宫,从皇后吕雉或太子刘盈口中,听到那句‘郦侯功勋卓著,当任xx之职’! ※※※※※※※※※※※※※※※※※※※※ “恭喜皇后,贺喜家上!” “经此一着,陛下当全无易储之意,家上更得以行监国之权,储位更万无一失!” 乌泱泱来到未央宫,在刘盈、吕释之的带领下走进宣室殿,吕雉-刘盈阵营的众人再也按捺不住狂喜,面色涨红的对吕雉齐齐一拱手。 见此,原本稍有些疑虑的吕雉,面上也不由稍带上了些许笑意。 “全无易储之意······” “恐还尚早。” “然吾儿之储位,当已无大碍。” 听闻吕雉此言,众人纷纷流露出由衷的喜悦,望向刘盈的目光中,更是带上了一种极尽复杂的感情。 但很快,众人便发现:整个大殿之内,有那么一张满带忧虑的面孔,与这满堂的喜悦格格不入。 “这·······?” 不等众人开口,终还是吕雉先望向刘盈,看出刘盈面上忧虑,吕雉面上却反倒是更和蔼了些。 “得以太子监国,吾儿怎还面呈阴郁之色?” “莫非吾儿,也看透了陛下的险恶用心?” 吕雉话音刚落,殿内众人面上喜悦顿时凝固在脸上,只满目惊疑的望向吕雉,又带着不解之色,望向刘盈那写满忧虑的面庞。 见吕雉一语,便道破了自己心中的想法,刘盈的面色却并没有好看些许,抬头望向吕雉的目光中,仍旧是极尽纠结和迟疑。 “呵······” “莫非那叔孙太傅,竟真有些本事?” 没头没尾的自语一声,吕雉便招招手,示意刘盈上前。 待刘盈来到面前,吕雉又温柔的将刘盈啦在身边坐下来,却并没有看向刘盈,而是正身之面殿内众人,淡而一笑。 “吾儿储位得故,诸公皆功不可没。” “然此番,陛下令太子行监国事,诸位却皆利令智昏,让那功名利禄蒙了眼······” 语调平和的一语,吕雉侧过头望向刘盈,又是一笑。 只是相比起之前流于表面的一笑,这一笑才终于直达眼底。 “既诸公未参透,吾儿何不试言,以解诸公之惑?” 闻言,刘盈再度带着纠结的目光,看向身旁的母亲吕雉。 待吕雉满带鼓励的点点头,刘盈才面色阴郁的起身,对殿内众人稍一拜。 “母后言诸公利令智昏,受蔽于功名利禄,孤以为尚不至此。” “只诸公日理万机,于些许细微之处有所遗漏,孤又碰巧念及此。” 语调平稳的照顾一番众人的面子,刘盈便稍直起身,面上竟带上了些许忌惮之色。 “此番,父皇令孤监国,看似信重,实则,乃为离间!” “间者何?” 说着,刘盈便竖起一根手指。 “其一者:以重权赋于孤,以离间孤同母后于诸公!” 义正言辞的丢出自己的核心观念,刘盈便满是忧虑的一叹气。 “方才,自长乐至未央之徒,诸公心中所念者何?” “若孤未猜错,当为朝中要职。” “然诸公试想:若孤大肆任母族亲长、故旧之人,以任朝中要害之位,待父皇班师,当作何念?” “任人唯亲呼?” 说到这里,刘盈面带笃定的摇摇头。 “恐待彼时,父皇所念者,乃孤欲插手朝政,以抢班夺权!” 第0051章 论阳谋,唯离间最佳 面色决然的丢出这句话,刘盈的目光中,已满是凝重。 ——太子监国? 如果放在后世,或是刘盈年岁稍长些,刘邦此举倒还真有可能是让刘盈‘借机掌控朝堂,培养羽翼’,好为将来的政权平稳交接做准备。 但问题的关键在于:身为太子的刘盈,压根就没成年! 别说按照周礼的‘男二十年弱,加冠’的标准了,便是按照汉室如今‘民男十七始傅’的纳税人标准,刘盈离成年也还差足足三岁! 在这个年纪,以太子的身份监国? 都不用说旁人,就看看祖龙嬴政在刘盈这个年纪,是怎样的状态就可以了。 ——十二岁继位为秦王之后,就连始皇嬴政,那也是在太后赵氏、相国吕不韦的yin威下一直苟到二十二岁,才艰难得以加冠亲政! 若非借着嫪毐谋反一事,一举夺回太后赵氏手中的权力,之后又让相国吕不韦‘告老还乡’,嬴政甚至很可能在加冠亲政之后,都无法彻底掌握秦国大权! 若无嫪毐谋反一事,身秦王之贵的嬴政,在历史上未必就不会成为又一个秦昭襄王;秦太后赵氏,也未必就不会变成又一个芈八子! 就连顺利继位,成为秦王的祖龙嬴政,在成年之前都只能困居深宫,将朝权放给母亲赵太后、相国吕不韦,和彼时的嬴政同样未成年,且还仅仅只是太子的刘盈,又怎可能顺利掌握权力? 光凭刘邦一句‘其令太子监国’,刘盈就能在这个十四岁不到的年纪,从满朝开国元勋功侯手中抢夺权力了? ——与其说刘邦这是在培养刘盈,倒不如说,是将刘盈架在火上烤! 想到这里,刘盈目光之中,便隐隐带上了些许暗恼。 再度望向殿内众人时,刘盈的面色也不由更沉了些。 “此番,父皇令孤监国,可若是孤大肆安插亲信于朝堂之上,待陈豨乱平,父皇班师,便可以‘悖上’‘谋权’‘欲篡’之名,废孤太子之位!” “可若孤不如此,诸公当作何念?” 说着,刘盈不忘稍侧过身,看一眼母亲吕雉,便继续道:“母后明见万里,知父皇从等用意,自也当劝孤谨言慎行,以静制动。” “若如此,诸公于母后,又当有怨恨、不满?” 说到这里,刘盈便满是沉重的摇了摇头。 “父皇离京,朝堂九卿出缺者六!” “若孤不与官爵于诸公,诸公必以为孤刻薄寡恩!” “若母后阻孤大行恩赏于诸公,诸公更或以为母后吝于赏赐,而心怀不满!” “如此,待父皇来日复提易储一事,无诸公之回护,孤于朝堂,便再无助力可言!” 说着,刘盈不顾殿内众人瞠目结舌的神情,再次伸出右手食指。 “此,便乃其一:以大权交于孤之手,以离间孤同母后,于诸公之情谊!” “孤若以九卿之位酬与诸公,便为悖上、欲篡;若不酬,则来日再有事端,诸公当以孤寡恩,而不助于孤!” 言罢,刘盈稍一止话头,待殿内众人消化一番,才又伸出第二个指头。 “其二:离间诸公,于朝臣百官功侯!” 说着,刘盈便稍侧过头,望向舅父吕释之身后的吕禄,若有所指的轻一笑。 “坊间多有传闻:建成侯幼子吕禄,于曲周侯世子郦寄私交甚笃?” 丢出这句莫名其妙的话,刘盈便将笑容敛回,望向舅父吕释之。 “此番,卫尉曲周侯郦商随驾出征,为父皇任之以右丞相之职,卫尉一职,便已出缺。” “而卫尉一职,又负长乐、未央两宫之宿禁,非亲信不可任;若是让孤任择,孤当任亲舅建成侯为卫尉,心方可得安。” 听闻此言,吕禄不由眼前一亮,略带欣喜的望向身前的父亲吕释之。 而吕释之闻言,却是眉头嗡而皱起,似是想到了什么。 就见刘盈继续道:“然若如此,待曲周侯班师回朝,却见卫尉一职为建成侯所有,当作何念?” “曲周侯世子郦寄,可还会于建成侯子吕禄情同手足,来日于朝堂守望相助?” 见吕释之缓缓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刘盈稍叹一口气,再度望向殿内众人。 “其余职位,亦同理。” “太仆夏侯婴、廷尉公上不害、郎中令武虎,皆往日与母后、于孤颇有往来情谊之人。” “然若孤以亲信肱骨之臣,以夺太仆、廷尉、郎中令等职,此数人,来日可还能为孤之储位奔走?” “为此数人所厌恶,诸公纵得以位列九卿之贵,于朝堂之上可能安然自处,保政令畅通?” 言罢,刘盈便忧心忡忡的对殿内众人一拱手,似是欲再开口,终是将到嘴边的话咽回肚中,摇头叹息着回到了吕雉身边。 而此刻的吕雉,面上却丝毫不见沉凝之色,只满带赞赏的望向刘盈,毫不掩饰满意的笑着点了点头,才又望向殿内。 “其三!” “陛下此举,乃欲使诸位自乱于内!” 冷不丁一声轻咤,吕雉便缓缓站起身,虽还是满脸淡笑,气质中,却陡然带上了不容任何人反抗的强势! “九卿出缺者六,然吕雉子弟、周吕部旧,何止数十人?” “便是有半数随驾出征,余者,仍不下十数人!” “十数人,皆吾吕氏之臂膀肱骨,然九卿之缺只六;宗正之职,更非刘氏所不能任!” “但太子择选五人,以填九卿之缺,余未得任九卿者,便当怨吾母子二人厚此薄彼。” “此,便乃不患寡,而患不均······” 意味深长的补充上此番,刘邦让刘盈太子监国的第三层险恶用意,吕雉仍不改面上温和,重新做回御榻,轻轻抱住了刘盈的肩膀。 再度抬起头,望向殿内众人时,吕雉面上明明是雍容温和之色,但那双目光中,却带上了摄人锐意! “如此,诸位可明白了?” “待陛下出征,诸公可要大闹于后宫未央,以怨九卿出缺者五,而吾母子二人刻薄寡恩,竟连一官半职,都吝与诸位,以酬诸位护储之功?” 第0052章 吕氏,等得起 此言一出,殿内众人面上,无一不是讳莫如深的惊疑。 “陛下令太子监国,竟有如此用意······” 很显然,殿内大部分人的注意力,都并未放在接下来,刘盈太子监国的这段时间,自己无法得任朝中要职之上。 原因很简单:殿内这数十好人,但凡有点本事的,几乎都要准备七日之后,随天子刘邦出征代、赵,以平代相陈豨之乱! 如信武侯靳歙(jinxi),已经被天子刘邦任为车骑将军,将担任刘邦所辖军队三路兵马其中一支的主帅! 至于远在齐都临淄的阳陵侯傅宽,也将在此次平乱当中,独领齐、楚之兵,以功陈豨。 樊哙、夏侯婴、灌婴等名将,那更是不用多提,必然会被刘邦带在身边,以做参赞。 在这种情况下,就是刘盈打算在朝中大肆安插亲信、党羽,也根本轮不到这些即将出征的人。 真正有机会在刘盈这段监国生涯中,得任为朝中九卿的,其实就剩下几个边缘人物,以及吕氏子侄。 而相较于那些或许还有回头路的周吕部旧功侯,吕氏子弟显然毫无选择的余地,无论对吕雉和刘盈是否有不满,都只能一条路走到黑。 原因无法:氏吕尔。 只片刻之后,殿内众人便纷纷将目光,集中在了吕氏外戚的领头人——建成侯吕释之身上。 就见吕释之面色沉凝的思虑良久,终是面带决然的出身,对上首的吕雉、刘盈二人一拜。 “禀皇后!” “臣私以为,陛下此番出征,令家上以太子身行监国事,家上唯谨言慎行,万勿插手九卿之选,方为上策!” 只此一语,吕释之便表明了整个吕氏外戚群体的态度。 ——无条件支持刘盈! 当然,也并非是所有吕氏子弟,都有吕释之这般高瞻远瞩的目光,能看透如今出缺的九卿之位,实则都是烫手山芋。 可即便看不透,吕氏众人也并不急于跻身朝堂,一展胸中报复。 因为此时的刘盈,才不过十三岁。 在未来,有大把大把的好日子,大把大把的‘朝中要职’,等着吕雉,等着刘盈,当然,也包括吕氏子弟、周吕部旧。 简单来说:这些人,并非是不馋高官要职,而是他们知道:自己,等得起。 吕释之话音刚落,吕雉便笑着点点头,侧目望向其余众人。 见此,其余人也都不带丝毫犹豫,便齐身一拜。 “臣等,附建成侯之议,家上监国,当谨言慎行,朝中一切如故,以待陛下班师归朝,方为上策!” 看着殿内齐齐弯下的身躯,吕雉终是满意的笑着点点头,侧过身,爱怜的摸了摸刘盈的头。 “吾说什么来着?” “吾吕氏,断无鼠目寸光,只知谋私而无远视之人!” 听闻此言,刘盈心下不由嗤笑一声,面上却是一副惊喜至极,对吕雉之言满是赞同的神情。 “孤,谢过诸公!” 就见刘盈从软榻上起身,对殿内众人郑重的一拱手,面上先前带着的忧虑,也终是被一抹安心所取代。 “昔者,齐相晏婴二桃杀三士,今父皇,亦欲以九卿之五缺,以乱吕氏!” “幸诸公慧眼如炬,方使吕氏免蹈公孙接、田开疆、古冶子三士之旧辙。” “此恩,孤铭记于心!” “待来日,孤比涌泉以报诸公大义!!” 语调铿锵有力的做出承诺,刘盈便面色转眼的弯下腰,竟对殿内众人深深一拜! 见此,殿内众人亦是赶忙躬身,就连年近花甲的吕释之,都将身体弯成了接近九十度的直角! “家上万莫如此,臣等万万不敢当······” 看着刘盈这番无师自通的表态,吕雉端坐于刘盈身后,目光中尽是赞赏和欣慰。 待片刻之后,刘盈缓缓直起身,又对殿内众人一拱手,才回到吕雉身边,乖巧的坐了下来。 吕雉也只对刘盈微微一点头,便拉着刘盈的手,面带温和的望向殿内众人。 “既如此,九卿之缺,便莫再复言。” “待陈豨乱平,陛下班师,再另做筹谋。” 闻言,殿内众人自又是一拱手。 “臣等,谨遵皇后之意······” 就见吕雉温笑着望向吕释之身后,那几位神情仍带有些许遗憾的年轻子侄。 “吕台、吕产、吕禄。” “此番,汝三人随大军出征。” 听闻召唤,三人刚走到殿中央,听闻吕雉此言,面色不有齐齐一滞。 却见吕雉缓缓从榻上起身,俯视向殿内的三位年轻后辈,又笑着看了眼殿侧的兄长吕释之。 “建成侯子吕禄,既与曲周侯世子郦寄有旧,便随曲周侯出征。” “待出宫,建成侯还当往曲周侯府,同曲周侯叙述旧谊?” 此言,吕释之自是沉沉一拱手:“喏。” 见吕释之、吕禄父子分别拱手应命,吕雉微点了点头,又望向另一侧的靳歙。 “此番,信武侯为陛下任以为车骑将军,郦侯吕台,便交由信武侯差遣。” “郦侯台,乃亡兄周吕令武侯嫡长子,吕氏青壮之中,唯吕台稍得亡兄之姿,还望信武侯念在已故周吕令武侯之面,稍提携于郦侯台。” 闻言,另一侧的班列中,一位身形修长,虽算不得魁梧,却也精壮有力的壮年男子微一拱手。 “皇后勿忧!” “已故周吕令武侯,往昔于臣多有提携,今周吕侯薨,臣自当视周吕侯子若己出!” 见靳歙此番表态,吕雉面上稍涌上些许感怀,终是叹息着一点头。 “及洨侯吕产,便随绛侯周勃出征。” “出宫之后,舞阳侯亲往绛侯府,于周太尉一叙。” 又一声吩咐,便将樊哙赶忙拍着胸脯走上前,紧紧攥住吕产的手,对上首的吕雉嘿然一笑。 “皇后放心!” “有俺在,必无差错!” 见此,吕雉终是缓缓点点头,面上逐渐涌上些许凝重。 “汝三人,乃吾吕氏青壮之翘楚;往后,当为太子肱骨之臣!” “此番出证,当切记:少说,少问,多看,多学。” “若非万不得已,切莫沾染兵权,只于周太尉、靳车骑、郦丞相身侧,习学军阵战列之法,便足矣。” 第0053章 天下唯二的棋手之一 听闻吕雉这一番吩咐,吕台、吕产、吕禄三人齐齐一拱手。 “臣等,领命!” 安排好三位年轻后辈,吕雉便昂起头,再度望向殿内众人时,那专属于吕雉的强势气质,便再次散发出来。 “此番,陈豨作乱于代、赵,吾吕氏凡出征之将士,务当奋勇杀敌,身先士卒!” “万不可有临敌怯战、畏敌不前之举,以堕吾吕氏、以故周吕令武侯之威严!” 明明是女人才会有的尖细音色,待吕雉这番话说出口,却又莫名戴上了些许杀伐之气! 一声令下,殿内嗡时便有十数位爵列彻侯、功勋卓著的武将出身,轰然一声拜喏! 而当吕雉稍侧过头,望向那些此番留守长安,并不随大军出战的部旧成员时,吕雉的目光中,便隐隐带上了些许警告。 “凡此番不随大军出征,留守长安者,无论吕氏子侄,亦或周吕部旧,自明日起,皆闭门谢客!” “不得设宴、不得见客;无吾所召,不得踏出府门半步!” 略带阴戾的一声呼号,吕雉生怕有人不相信自己的决心般,再度望向兄长吕释之。 “建成侯,亦不例外!” 此言一出,别说当事人吕释之了,就连吕雉身旁的刘盈,都不由稍睁大双眼。 自然,那些本打算出身,再争取一下的人,也都只能悻悻然低下头,不情不愿的一拱手,表示领命。 将所有事都安排妥当,吕雉稍一思虑,确定没有遗漏,便回过身,拉着刘盈的小手,走向殿后的寝殿方向。 看着母子二人离去的背影,殿内众人稍一环视周围,终是再一俯首。 “恭送皇后,恭送家上······” · “盈儿以为,母亲这番筹措,可还妥当?” 回到寝殿,刚拉着刘盈坐下来,吕雉便发出此问,惹得刘盈赶忙笑着一低头。 “母后算无遗策,自是妥当的······” 嘴上说着,刘盈面上随还算淡定,但大脑早已开始飞速流转,尽量从方才发生在宣室殿内的谈话中,摄取着庞大的信息量。 对于老爹刘邦这一手‘二桃杀三士’,刘盈自是看得透,也有具体的应对策略。 准确的说:刘盈今天之所以会一如反常的打破自己‘懵懂少年’的人设,不惜亲自下场,向吕氏阵营的成员陈说利害,就是为了破解此番,老爹刘邦为自己量身定做的阳谋! 在后世,人们一听到‘谋略’,第一个想到的,基本都是阴谋诡计、取巧投机。 类似于‘站在风口上,猪都能起飞’的俗谚,更是将这种风气推到了顶峰。 但实际上,相较于取巧、偷懒,凭借欺骗才得以成行的阴谋,正大光明的阳谋,才是更让人无奈,更让人无法解决的。 在历史上,有许多这种一眼就能看透前因后果,却让当事人不得不跳进坑里的阳谋。 如二桃杀三士、围魏救赵,以及历史上,由汉武帝刘彻施行的推恩令,都是精彩绝伦,且毫无解局之法的阳谋。 再有,便是在后世传的神乎其神,被称为‘屠龙术’的十面埋伏,实际上也是阳谋在军事战术中的具体体现。 而此番,刘邦一纸诏令甩过来,让刘盈‘太子监国’,便是典型的阳谋。 ——我摊牌了,我要让你吕氏自相残杀,内部破裂,但人性贪婪,你就算知道我的目的,你也没办法。 不得不说,这一出离间计,着实让刘盈有些心力憔悴。 人性,绝对是人类历史上永恒不绝,且永无解决方案的难题。 盖因为人性最典型的一个特征,就是一个‘贪’字。 为了保住储位,顺利撑到老爹刘邦驾鹤西行的那一天,刘盈也只好用一张张名为‘来日必有厚报’的空头支票,才得以稳住此番,已被刘邦勾起权利欲的母家亲舅、母族势力。 应付、破解,就已经是刘盈的极限了,至于反击、扭转,刘盈根本想都没想。 而与刘盈被动挨打,疲于奔命的稚嫩手段相比,吕雉的安排,无疑算是精妙绝伦。 ——郦商出征,卫尉出缺,吕氏唯一合适的卫尉人选,就是吕释之! 一旦吕释之被刘盈(吕雉)任为卫尉,那曲周侯郦商家族,就将彻底站在刘盈、吕雉阵营的对立面! 刘盈想的,只是不任命吕释之为卫尉,将卫尉一职留给郦商,以避免曲周侯家族站在自己的对立面。 而吕雉,却是在此基础上更进一步,直接把吕释之的儿子吕禄,给塞到了郦商身边,一起出征! 这样一来,建成侯吕释之家族和曲周侯郦商家族之间的感情,非但没有因为卫尉一职产生破裂,反倒因为吕雉这番巧妙地安排,更近了一步! 至于吕台、吕产二人,也是同理。 ——吕泽的长子吕台去靳歙身边,可以维系一下自吕泽阵亡以来,靳歙同周吕侯家族逐渐淡漠的情谊。 而太尉周勃,本就是自沛县就跟随刘邦的老人,跟嫂嫂吕雉、义侄刘盈,以及往日的周吕侯吕泽,也都颇有交情。 将吕泽的次子吕产送到周勃身边,也同样能将周勃稍争取到刘盈这边,待将来刘盈继位,便又是一大助力。 至于让吕氏阵营其余成员,在刘邦离京期间闭门谢客,更是将‘太子任人唯亲’的隐患彻底杜绝。 “这大局观·······” “啧啧。” 到了此刻,刘盈甚至有些动摇起来,在想着要不要继续藏拙,继续保持呆萌太子的人设了。 ——跟吕雉比起来,刘盈这点计谋、手腕,实在是连被称为三脚猫,都还差两脚半······ 刘盈正思虑间,就见吕雉意味深长的一笑,望向刘盈的目光中,竟带上了些许洞悉。 “方才宣室,吾儿当还有话没说完吧?” 故作随意的发出一问,吕雉便若无其事的将视线移开,若无其事的拍了拍小腿肚子,低着头,嘴上却又是一问。 “陛下想要离间的,除了吾母子二人和吕氏部旧、朝臣百官和吕氏,以及吕氏内自相争执,恐还有······” “盈儿,和母亲?” 语调淡然无比的一言,却顿时惹得刘盈心中警铃大震! 惊诧之余,宽大的衣袍下,刘盈的后腿独自,竟都有些颤抖起来······ 第0054章 涧夹之草 “呼~” “如履薄冰啊······” 恭敬的告别母亲吕雉,走出宣室殿,刘盈不由深吸一口气,旋即又缓缓吐出。 脑海中,吕雉那句似有所指的‘提醒’,却并没有随着刘盈吐出的浊气,而消失在刘盈的脑海当中。 “盈儿当知,谁人才是倚柱,又何人为臂膀,嗯?” 回想起方才,吕雉道出这句话时的神情,以及望向自己时的那双尖锐目光,刘盈即便已出了宣室,却仍觉得有些脊背发凉。 刘邦这次名为‘太子监国’的阳谋之所图,没有哪怕一丁半点,躲过吕雉那双火眼金睛。 ——除了离间吕氏阵营的‘君臣’、离间吕氏与朝臣,以及挑起吕氏内部的矛盾外,还有一点,也同样被吕雉看在了眼里! ——离间刘盈-吕雉二人! 道理再简单不过:无论刘盈选择如何渡过这段‘监国太子’生涯,只要有吕雉在,那吕氏,便将稳若泰山! 此番出关平叛,吕氏阵营本就有大半成员随大军出征,吕雉又另外加派了吕台、吕产、吕禄三人。 这就使得‘吕氏阵营怨怼刘盈不任其为九卿’的隐患,已然不复存在。 话说的再透彻点,吕氏阵营真正有能力的功侯一代,或有潜力、未来能重用的功侯二代,都要随军出征;留在长安的吕氏阵营成员,实际上都是边缘人物。 这些人,要么是年纪太大,要么是地位太低,又或是两者兼具。 如果连这么些人都压不住,闹出‘外朝抱怨吕氏嚣扬跋扈’‘吕氏内部为了几个九卿位置打出了狗脑子’的事儿,那吕雉,也就不是吕雉了。 刘邦此番‘发难’,对于刘盈而言的真正关键点在于:太子监国,皇后当如何自处? 作为监国太子,刘盈是否能抵抗住‘代掌朝政大权’的诱惑? 如果刘盈没能抵抗住,那作为刘盈最大助力,甚至是唯一靠山的皇后吕雉,又算什么? 出了事儿,是监国太子刘盈说了算,还是太子生母吕雉说了算? “恐怕这,才是我那便宜老爹的真实目的啊······” “擒贼先擒王······” 心有余悸的长出口气,刘盈头都不敢回,径直沿着宣室殿外的长街走下。 幸运的是:刘邦意图离间刘盈-吕雉母子的图谋,在‘先知者’刘盈的戒备下,同样没能得逞。 皇后吕雉,也在刘盈不算拙劣的演技下,暂时没有对刘盈提起防备。 但即便如此,刘盈也愈发觉得心力憔悴,乃至有些心里发毛。 此刻,刘盈身后的宣室殿,居住着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在刘盈正对着的未央宫东城墙外,皇宫长乐,居住着有汉一朝最为尊贵的一个男人。 天地万物、天下万民,在这两个人之间,罗织出了一块不知有多少纵、多少横的巨大棋盘。 而身为太子的刘盈,在这盘棋局中却犹如一枚棋子,被这对棋手、这对夫妻夫妻,被自己的父母反复从棋篓中拿起,却不知最终,要被落于何处······ · “殿下。” 当刘盈面色疲惫的回到凤凰殿,就见小太监春陀已在殿门处等候。 下意识要开口,刘盈便反应过来场合不对,便悄然低下头,径直向店内走去。 待刘盈回到自己的寝殿,小太监又跟了进来,将殿内宫女、寺人尽皆遣退,刘盈才面色凝郁的抬起头。 “如何?” “父皇送来的婢女寺人,可都还本分?” 听闻刘盈问起,小太监面色稍一滞,措辞许久,终还是认输般低下了头。 “禀殿下。” “自赵大夫送那些个婢女、内宦入太子宫,甲观侧堂,便多有‘窃鼠’啃食······” “奴欲寻些狸奴、犬以驱食之,然终不敢自作主张······” 听闻此言,刘盈本就不算明朗的面色,便更阴沉了一分。 凤凰殿甲观,正是刘盈藏书、读书的书房! 在此之前,别说是宫女、宦官了,整个太子宫,只有刘盈能出入甲观! 而现在,堪称刘盈最为私密之所的凤凰殿甲观,竟然都没能逃过老爹刘邦正大光明的监视······ “呼~” 缓缓吐出一口气,极力按捺住胸中烦闷,刘盈便面带屈辱的侧过头。 “不必理会。” “既甲观多窃鼠,孤便不往甲观便是。” 心中满带着恼怒,做下‘放任刘邦所派眼线肆意查探’的吩咐,刘盈便烦躁的起身,来到了卧榻旁的木案前。 在碗中倒上满满一碗凉水,一股脑灌进肚中,刘盈终是觉得发烫的额角稍冷却了下来。 “还有什么?” 头都不回的发出一问,刘盈便丝毫不顾仪态的把自己扔在软榻之上,四仰八叉的躺了下去。 见此,小太监不由稍稍上前,从衣袖中抽出一张拜帖。 “先前,殿下吩咐奴,或有一贵客登门。” “半个时辰前,贵客来过了······” 闻言,刘盈刚闭上的双眼又缓缓打开,思虑片刻,终开始撑着手肘,从榻上稍抬起上半身。 接过小太监递过的拜帖,大致扫一眼内容,刘盈又若有所思的问道:“贵客临行前,可说了些什么?” 就见小太监想都不想,便上前俯身,将声音压低到只有二人能听到的程度。 “贵客言,本欲面殿下当面,然出征在即,不便多留。” “待班师回朝,再邀殿下登门,把酒言欢······” 听着小太监的转述,刘盈面色百般变幻,终还是有气无力的瘫回了软榻之上,朝小太监挥了挥手。 待小太监领命退下,寝殿内只剩自己,刘盈才满是疲惫的摇了摇头,再次将双眼闭合。 “颍阴侯啊颍阴侯······” “都到了这个时候,居然还想着观望?” “嘿,回朝之后······” 暗自思虑着,刘盈藏在被窝下的目光中,便隐隐带上了些许冷意。 “等你颍阴侯回朝,且看孤还缺不缺一个‘识时务之俊杰’吧······” “哼哼!!!” 第0055章 上兵伐谋,次伐交,下伐兵 五天的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也实在算不上长。 眨眼的功夫,便到了天子刘邦率军出征,讨伐陈豨的倒数第二天。 日中正午,长安城以东的开阔地,便被一阵阵低沉的战鼓声,以及将士雷鸣般的呼号声所充斥。 “杀!” “杀!” “杀!!!” 一个个头戴青铜胄,身披赤色军袍,手中或持短剑、或持长戟的北军锐士,在各自的什长、伍长高亢的口令指挥下,进行着这个时代所特有的军事演习。 ——戟阵前推! 或许在后世人眼中,数以千计的轻甲步兵列成前后十数列,平举长数丈的长戟,随着呼号声一下下刺向前方的空气,看着多少有些傻。 可实际上,在马镫、马鞍出现,骑兵真正成为‘离合之兵’,成为冷兵器时代主要兵种之前,华夏文明的绝大多数战争,都是类似的场面。 双方列阵于战场两侧,派出数量庞大的长戟阵列,一步步前移,直到和敌方长戟阵接触,便停下脚步,开始远距离刺击。 当最前排的长戟兵中创倒下,身后的战友就会补上去,继续重复着刺出-收回-刺出-收回的战术动作。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长戟阵列对刺,与后世的排队枪毙时代,也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但此时此刻,正站在将台之上‘阅兵’的天子刘邦,注意力却全然没有放在眼前,正‘奋力刺杀’的北军将士身上。 “闭门谢客?” 一声略带诧异的询问,刘邦便稍侧过头,望向身旁的曲逆侯陈平。 见此,陈平也只好微点点头:“然。” “自陛下令太子监国,凡吕氏子弟、部旧,除随驾出征者,皆闭门谢客。” “太子亦自困于宫中,无急于掌权之意;朝中九卿之缺,亦未有以吕氏暂代之风论······” 听着陈平的陈述,刘邦稍一思虑,不由发出一声嗤笑。 “嘿!” “果然。” “果然还是那个谨言慎行,面面俱到的皇后啊~” “哼哼······” 心语着发出又一声哼笑,刘邦便抬起头,望向正在操演的北军将士。 而刘邦身旁的陈平,面上却顿时涌上一丝忧虑。 “陛下·······” “嗯?” 见刘邦再度望向自己,陈平稍一纠结,冲还是稍躬身,压低声量道:“此番,陛下以太子监国,恐有些不妥啊······” “须知如今,朝中九卿出缺者六;若再算上奉常叔孙通迁太子太傅,便是九缺其七。” “如今,陛下尚未出征,皇后自不敢于朝中大肆安插党羽,然待陛下离京······” 说到这里,陈平不由将话头悄然一止,面色忧虑的望向刘邦。 闻言,刘邦只古怪一笑,便意味深长的望向陈平目光深处。 “曲逆侯的意思,是待朕班师回朝,朝中九卿之位,或有七者为皇后爪牙?” 言罢,刘邦不等陈平做出反应,便又追问道:“那曲逆侯以为,若朕不以太子监国,此番离京平叛,皇后可会在朝中安插党羽?” “皇后于朝中大布亲信,于外便言‘丰太子之羽翼’,可有人能力阻皇后?” 听闻此问,陈平下意识要开口,思虑良久,终还是无奈的低下头,对刘邦一拱手。 “陛下所言甚是······” 说着,陈平却又话头一转:“然此,正乃臣之不解!” “即太子无论监国与否,皇后皆当遍插党羽于朝,陛下又何必多此一举?” “太子得以监国,皇后岂不可肆意揽收朝权,而无有后虑?” 言罢,陈平不忘做出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神情,等候着刘邦的解答。 却见刘邦闻言,似是听到什么好听的笑话般嗤笑一声,畅笑着连连摇头。 “无有后虑?” “只不过太子监国,皇后便无有后虑?” 接连发出两问,刘邦便满是鄙夷的讥笑一声,神情中,陡然带上了舍我其谁的王霸之气! “朕虽老,然未崩也······” “朕在,皇后便绝无‘无有后虑’可言!” “监国太子又如何?” “敢乱伸手,便是监国太子,朕也还能挥的动帝剑赤霄!” 只不过这句话,刘邦却并未说出口。 见刘邦这般态度,陈平也不由稍敛心神,做出一副思虑的神情。 而在陈平身前,刘邦只望向遍布原野,一下下反复着长戟刺击动作的北军将士,嘴角不由扬起一个微不可见的弧度。 “嘿,以为朕老了,就开始在朕面前装起糊涂了······” “黄口小儿!” 刘邦正暗自腹诽着,就见绛侯周勃的身影自阵列中钻出,向着刘邦所在的点将台走来。 见此,刘邦心下一动,便慢条斯理的回过身,面色淡然的看向陈平。 “太子自困深宫,朕以为,甚不可取。” “朕托之以监国大任,太子不思为君分忧,反谨小慎微,一副垂拱而治的架势?” “近几日,曲逆侯替朕想想,朕离京平叛这段时日,太子当做些什么。” 说话得功夫,周勃也已经走上将台,见刘邦正对陈平吩咐着什么,便略显刻意的止住脚步,停在了将台边沿。 见此,刘邦只大咧咧招招手,示意周勃上前。 “陛下。” 待周勃拱手一拜,刘邦却只微点了点头,便似无旁人般再度望向陈平。 “此事,曲逆侯务必尽快!” “后日,朕便当引军出征,以讨陈豨贼子!” “临行之时,朕当于百官之面,以曲逆侯所拟之策付于太子。” 突兀的对陈平做出‘给太子找点事做’的指令,刘邦便啧啧称奇的回过身,望向周勃的目光中,竟隐隐带上了些许八卦。 “嘿,绛侯不知,为整治太子,曲逆侯可是给朕出了好几个良策!” “此番令太子监国,以促吕氏自相残杀,亦乃曲逆侯所限之策!” 眉飞色舞的道出这句让陈平骇然欲绝,一时间双目猛然瞪大的话,刘邦又拍了拍周勃的肩膀,目光晦暗的撇了眼陈平。 “你周勃也是,别整日就知道打打杀杀,好好学学陈平。” “正所谓上兵伐谋,次伐交,下伐兵。” “曲逆侯,可是朕伐谋之良才啊~” “啊?” 语带调侃的说着,刘邦目光片刻不离面前的周勃,但字字句句,却都直戳向陈平灵魂深处。 第0056章 求你别往外说啊~ 大致观摩一番北军的操演状况,刘邦便乘上了黄屋左纛,回到了长乐宫。 而作为此番出征的先锋,已经被任命为太尉的周勃,自然是留在了长安城东郊的临时校场。 恭送御辇驶离校场,缓缓向着不远处的长乐宫驶去,周勃不由赶忙回过身,将目光锁定在了同样打算离去的陈平。 “曲逆侯。” 爽朗的一声呼号,周勃便快步奔上前,对陈平大咧咧一拱手。 “曲逆侯暂不忙走。” 闻言,陈平稍敛面上惊骇,惴惴不安的一拱手,旋即面带疑惑的望向周勃。 见陈平这般反应,周勃又是嘿嘿一笑,略显憨厚的挠了挠头,似是做错事的孩童般,尬笑着望向陈平。 “莫非当年之事,曲逆侯仍挂怀于心?” 闻言,陈平面色不由稍一滞,旋即略有些别扭的一拱手,面上稍带上了些许儒雅。 “绛侯这是哪里话。” “当年之事,不过是些许误会,绛侯为人率真,鄙人自亦非斤斤计较之人。” 嘴上如是说着,陈平心中,却已涌上些许羞恼。 周勃口中所说的‘往事’,还得追溯到将近八年前,时为汉王的刘邦还定三秦之时。 彼时的曲逆候陈平,还是项羽账下,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客卿谋士。 八年前,也就是汉元二年,雄踞关中三秦之地的刘邦率军东出,正式开启了为期四年的楚汉争霸时期。 是年春,殷王司马卬背楚降汉,项羽便封陈平为信武君,令陈平率魏王咎留在楚国的宾客出征,攻打跳槽至刘汉阵营的殷王司马卬。 不知是陈平军事素质太过扎实,还是殷王司马卬太过草包,初次为将出征的陈平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为项羽重新夺回了殷地。 为了勉励陈平,项羽还派族亲项悍前去,拜陈平为都尉,并赐金二十镒(斤),让陈平暂时驻守殷地。 但很快,刘邦亲自率领的汉军主力东出函谷,同样不费吹灰之力,就见殷地全部收入囊中。 得到殷地得而复失的消息,项羽嗡然大怒,下令:凡驻守殷地之楚国官吏、将领,皆坐死罪! 就这样,因为丢失殷地而担心被杀害的陈平,只能灰溜溜逃走,最终在汉将魏无知1的引荐下,投身到了汉王刘邦身边。 与楚王项羽高高在上的冷漠所不同,在刘邦身边,陈平可谓是受到了相当高等级的礼遇。 为了彰显重视,彼时的刘邦便拜陈平为都尉,任命为参乘,并代刘邦监护三军将校! 见陈平区区一介降将,还是个没什么名气的降将,刘邦的老班底、老兄弟们自然是心怀不满,认为陈平‘德不配位’。 于是,作为刘邦元从班底的周勃等将领,便开始在刘邦身边说陈平坏话。 什么收受将校贿赂,不行贿就不委以重任啦~ 甚至于‘盗嫂’这种在这个世代极具杀伤力的脏水,都被周勃等人泼在了陈平身上! 虽然最终,陈平还是凭借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打消了刘邦对自己的怀疑,但这件事,自然是被陈平牢牢铭记于心。 只不过苦主周勃,终归是自丰沛时,便追随当今天子刘邦的元从,又刚被任命为太尉,风头正盛。 周勃主动问起,陈平即便是心有恼怒,也只能做出一副大度的姿态,表示自己丝毫没有介怀。 很显然,周勃的注意力,也并没有在‘陈平是否还在生我气’这一点上多做停留。 陈平刚做出一个‘我没事’的姿态,周勃便毫不见外的将手臂打赏了陈平的将头,似是久别重逢的多年好友般,将陈平拉向没人的角落。 “诶,曲逆侯。” “陛下此番,究竟是何用意啊?” 面带疑惑的发出一问,周勃便停下脚步,毫不掩饰的环顾一圈,确定周围没有人,才又看向陈平。 “陛下令太子监国,不应当是好事儿吗?” “令太子监国,便是陛下栽培之意,太子之位当大稳才是。” “但近些时日,朝中公卿却多言:陛下令太子监国,实乃易储之念未消?” 说到这里,周勃不由又一笑,略带腼腆的挠了挠头。 “嘿,不怕曲逆侯笑话,某一介粗鄙武夫,实在是看不透这里面的弯弯绕。” “太子得以监国,不就可以在朝中安插亲信、培养羽翼了吗?” “这分明是陛下无意易储,为太子铺路之举才是啊?” 听闻周勃此问,陈平不由稍一迟疑,片刻之后,终还是轻笑着低下头。 “唉,罢了罢了~” “就当是留个善缘,日后有事,也不至在朝中举目无朋······” 如是想着,陈平便缓缓踱步向前,待周勃也缓缓跟上自己,又笑着摇了摇头。 “绛侯所知、所想、所见,皆不过表相。” “太子得监国之权,看似是陛下信重,太子可名准延顺安插党羽,培养亲信。” “实则,却恰恰相反······” 说着,陈平便稍侧过头,见周勃面上疑惑更甚,不由再一笑。 “绛侯以为,若陛下平陈豨之乱,班师回朝,却见朝中公卿尽为太子之肱骨臂膀,当作何念?” “到那时,陛下,可还是陛下?” “朝政大权,当由陛下做主,还是太子?” 说到这里,陈平不由下意识抬起头,侧目看了看左右,才压低声线,意味深长道:“须知当年,陛下继位为帝,太公纵身以为陛下生父,亦不过为陛下尊之以为太上皇。” “朝政大权,更无一日不尽掌于陛下之手;太上皇虽位尊,亦只得陛下以孝待之,从未得掌朝权。” “此,便乃名与器,不可以假人呐······” 听闻陈平这番稍待隐晦的提醒,周勃不由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是了。” “陛下与太子监国之权,陛下也终归是陛下。” 听闻周勃这句似是自语般的话,陈平稍点点头,正要开口,却见周勃冷不丁靠了上来,又亲密的将陈平的脑袋夹在了腋下。 “诶,曲逆侯。” “此番,陛下令太子监国,果真乃君所献之谋?” 听闻此问,陈平好不容易平复下去的心,顿时被再次高高悬起。 不知过了多久,陈平才面带苦涩的摇摇头,望向周勃的目光中,竟带上了些许恳求。 “陛下说是,吾等身以为人臣,又怎敢非议······” “只望今日之事,绛侯可看在鄙人之薄面,万莫道与外人知。” 说着,陈平便郑重其事的整了整衣冠,旋即对周勃郑重一拜。 “鄙人,且先谢过绛侯!” · · · · ps:汉将魏无知,故魏公子信陵君魏无忌之孙。 信陵君魏无忌就不用多说了吧? ——‘门客三千’,说的就是魏信陵君魏无忌,魏无忌也是战国四公子之一。 其余三人分别是:孟尝君田文、平原君赵胜、春申君黄歇。 第0057章 大风起兮,云飞扬! 汉十年秋八月戊子(二十五),长安东郊。 天刚大亮,长安城内的大半人,便都聚集在了这里。 因为今天,正是天子刘邦御驾亲征,东出函谷,讨伐代相陈豨的日子。 皇帝御驾亲征,朝中公卿百官,乃至于长安左近的郡县官吏,自是早早感到了长安东郊。 至于长安城内的百姓,也已在数日前次序结束了秋收,自也乐得亲自来到这里,一睹天子阵容。 自长乐宫东宫墙,到数里外的霸水,更是被已经应召入伍,即将随军出征的十数万关中良家子弟所占据。 而作为皇后的吕雉,以及身为太子的刘盈,也出现在了东郊。 只不过皇后吕雉,是站在天子刘邦身侧,满是雍容。 而太子刘盈,则是屹立于百官之前,眉宇间尽是恭顺。 与后世大多数封建时代所不同,此时的汉室,还并没有太多关于‘大军出征’的礼法规定。 尤其是此次出征的,是青史第一流氓刘邦,战略目标又是一个叛逆之臣时,天子御驾亲征的出行仪式,也就变成了这番毫无逼格,似是出门游猎般随性的模样。 当刘邦身着甲胄,肩系一张赤色披风,腰系帝剑赤霄身影出现在以木架设的高台之上,长安城东郊,便嗡时响起三声震天齐吼! “唔!” “唔!” “唔!!!” 只片刻间,原本略显嘈杂的长安东郊,便在这三声轰鸣之后,陷入绝对的沉寂。 “陛下年过花甲,竟仍如此神武!” 感受着这阵扑面而来的杀伐之气,在远处围观的百姓不由纷纷踮起脚尖,面色涨红的望向那道明明只八尺不足,此刻却显得格外高大的身影。 而在万众瞩目之下,天子刘邦也面色庄严的稍走上前,缓缓将手扶上腰间的剑柄。 锵!!! 一声尖锐的剑鸣声响起,那柄极具神话色彩,且已被装饰的耀眼夺目的帝剑赤霄,便被刘邦拔出剑鞘。 “将士们!” 一声略显苍老,却又极具穿透力的呼号声响起,就见刘邦持剑而立,眉宇间,尽显帝王威仪。 “代相陈豨,得朕以北墙安稳之托,但不思卫戍国边,反密谋叛逆!” “朕,当纵乎?!!” “当伐乎?!!” 又是一声高亢的呼号,静默无声的长安城东郊,再度响起一阵直冲天际的怒吼。 “杀!” “杀!” “杀!!!” 伴随着又一阵震天齐吼,刘邦也不由有些面色涨红起来。 唰! 眨眼的功夫,原本被刘邦握着斜朝下的赤霄剑,便被指向了东方,太阳正冉冉升起的方向。 “将士们!” “随朕,东出函谷!” “随朕,奋勇拼杀!!!” “随朕,尽屠天下不臣!!!!!!” 刹那间,自长安至霸水的数里区域,便被一阵骇人的杀伐之气所充斥。 “誓死拱卫陛下,随陛下尽屠天下不臣!” 此起彼伏的呼号上响起,虽略显嘈杂,却又那么的令人胆寒。 “马!” 刘邦又一声高呵,便见一批通体乌黑的高头大马,被太仆夏侯婴亲自牵到了高台前。 就见刘邦略带得以的环视一圈,却并未从高台侧面的木阶走下,只朝夏侯婴一招手。 待夏侯婴将战马拉进站台,长安城东郊十数万双眼睛,便看到了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画面。 ——刚年满六十岁的天子刘邦,竟然直接从近一丈高的将台一跃,直接跳上了马背! 就在这十数万人瞠目结舌,将嘴巴张成一个大写的‘o’字形时,刘邦便稍昂起头,将眼角微微眯起,暗含警告的望向仍立于将台上的吕雉。 “嘿!” “连长乐宫的御医,竟也是你吕皇后的人······” “如何?” “且看朕,可有命数无多之兆?!!” 略带得意的腹诽一番,刘邦便从夏侯婴手中接过缰绳,望向将台下的朝臣百官。 “朕御驾亲征,朝中大小事务,便皆由萧相厘治。” 又着重强调一句,刘邦便面色淡然的望向吕雉。 “朕离京这段时日,宫内事务,便皆付皇后操劳。” 听闻刘邦丝毫不带感情,又极尽做作的表态,吕雉只心下嗤笑一声,面带暖意,却又眼带冰冷的望向刘邦,微一福身。 “陛下但可无忧。” “得妾在,长安必出不得差错······” 闻言,刘邦只漠然点点头,又望向朝臣百官的方向。 待刘盈双手环抱于腹前,微躬身屹立的声音进入视野,刘邦心下一笑,却面带严肃的昂起头。 “朕此番出征,太子代朕监国。” “凡大小事务不绝,皆可相问于太子;太子之令,便乃朕之诏谕!” 好似确有其事的吩咐一声,刘邦又望向刘盈身后,紧贴着刘盈的丞相萧何。 “哦,是了。” “此番大军出征,丞相筹措大军所需之粮草,实心力憔悴。” “内帑、国库,更可谓捉襟见肘。” 说着,刘邦便稍叹口气,面带凝重的摇了摇头。 “今岁如此,待明岁,只恐关中粮产,当更无丰。” “即如此······” 做出一个若有所思的神情,刘邦的目光,终于在刘盈的身上停下。 “嗯,曲逆侯之策,确为万全。” “太子既得以监国,朕离京这段时日,便由太子为首,重修关中渠道、水利。” “丞相、少府当竭力相助于太子,万莫因太子年幼,便抽搐不前!” 言罢,刘邦便面色晦暗的看向刘盈,那双冰冷的双眸中,尽是老猫戏鼠的惬意。 “关中水利······” “嘿嘿!” “萧何都没办成的事,要真让你办成了,朕便是让你坐这天下,又有何妨?” 暗自心语着,刘邦便微微一笑,面带鼓励的对刘盈唯一点头。 待刘邦策马回过身,再度望向朝臣百官之时,方才那股直令人俯首称臣的强大气息,再次出现在了刘邦身上。 “出征!!!” 一声呼号,刘邦便轻轻一挥马鞭,策马缓持向前。 而在刘邦身后,随驾出征的将帅功侯当中,太尉周勃不住侧过头,望向早已面如死灰的曲逆侯陈平。 “这下,曲逆侯总怪不到某身上了吧?” 第0058章 太子的变化 随着刘邦的天子法驾渐行渐远,长安城东郊聚集的人群,便也缓缓散去。 ——秋收刚结束,长安百姓的农税、口赋都已缴纳,接下来的头等大事,就是找一个好买家,将今年的收获尽量多卖些钱。 而在毗邻长乐宫东宫墙外的临时将台周围,无论是皇后吕雉,还是太子刘盈,亦或是留守长安的丞相萧何、少府阳城延等人,面上都不见多少喜悦之情。 倒也不是担心此番,天子刘邦御驾亲征会出什么问题。 而是刘邦临行前,将一个棘手至极的任务,甩给了刚刚得以监国不过七日的太子刘盈。 “整修水利?” “这······” “可如何是好啊?” 望着吕雉隐隐有些端不住的神情,再看看刘盈看不出息怒的面色,围聚在将台周围的朝臣、官员,无不面面相觑着,在心中发起牢骚。 很快,周遭众人便将复杂的目光,缓缓聚集在了此时,长安朝堂理论上的一把手——监国太子刘盈身上。 就见刘盈静默片刻,旋即在众目癸癸之下,向天子刘邦远去的方向摇一拱手。 待直起身时,刘盈的面色之上,便陡然带上一抹莫名的庄重。 “陈豨贼子作乱于代赵,父皇不吝以天罚相赐,亲率吾大汉锐士讨之,壮哉!” 听闻此言,众臣纵是心有疑虑,也不由回过身,学着刘盈的模样,对天子法驾离去的方向沉沉一拱手。 “陛下英明神武,至刚至烈,此臣等之大幸、天下之大幸······” 不带丝毫虚情假意的一声赞拜,待众臣回过身,就见刘盈小跑向将台,来到皇后吕雉身边,唯一拱手。 而后,刘盈才正过身,再度面向百官朝臣。 “此番,父皇御驾亲征于外,孤蒙父皇信重,以监国之大权相托。” “然孤年尚弱,于朝政事多无知解······” 说着,刘盈便淡笑着唯一拱手。 “自即日起,至父皇班师归朝,朝中事务,还当仰赖诸位朝公!” 见刘盈此番作态,众臣不由赶忙一还礼:“家上言重,言重······” “其皆臣等之本分,怎敢当家上以‘仰赖’赞之?” 闻言,刘盈自是笑着又一拱手,才望向距离将台最近的丞相萧何。 “父皇出征在外,大军所需之粮草辎重,便劳萧相筹措。” “凡出征将士之所需,萧相皆可自理,不必问请于孤。” 听闻刘盈此言,众臣面色不由微微一变。 “此事不必问请······” “那岂不是说,除却此事,皆当请示于太子当面?” 心中思虑着,众臣不由偷偷撇了眼丞相萧何,旋即悄然低下头去。 萧何却只面色淡然的对刘盈一拱手,表示领命。 就见刘盈满意一笑,稍昂起头:“及关中水利整修之事······” 说着,刘盈不忘稍侧过身,面带请示的看向吕雉,待吕雉略有疑虑的一点头,才又回身望向众臣。 “孤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既不知喜,亦不知忧;于朝中大事,更可谓无丝毫知解。” “然孤亦知:农者,吾汉国本也;水利,农之根基也;凡涉及水利,皆国之大事也!” “便是水利整修翻护,亦非一日之功。” 说着,刘盈便再次望向萧何,以及萧何身后的少府阳城延。 “午时过后,还请萧相、阳少府至未央宫,同母后、同孤细商此番,关中水利修护事。” “三日过后,由萧相为首,于长信殿举朝议,百官共议此事。” 说到这里,刘盈又面带温和的扫视想朝臣百官,谦逊的一拱手。 “除萧相、少府,其余诸公若有整修水利之良策,亦可于此三日之内修撰奏书。” “及奏策,可亲送至未央,供母后览阅;可递往丞相府邸,由萧相过目;亦可于三日后,于朝议之上亲奏,复由百官共商。” 见刘盈按部就班的做下安排,朝臣百官纵是心有疑虑,也不由齐齐一拜。 “臣等,领命······” 就见刘盈又是微微一笑,回过身,扶着吕雉的胳膊,向着将台侧面的木阶走去。 见此,百官自是又一拜:“恭送皇后,恭送家上······ · 目送刘盈、吕雉二人乘上凤辇,其余众臣稍作停留,便也成群结队的,向着未央宫、长乐宫之间的尚冠里走去。 倒也不是下班回家,而是此时的朝堂,除少府之外的大部分九卿属衙,都在长乐宫和未央宫之间的章台街之上,距离尚冠里并不很远。 至于众臣为何不乘车,而是徒步走向各自的办公场所,自是有一些话,需要与朝中的好友挚朋做一下沟通。 “相公。” 不出意外,出现在萧何身边的,正式此时长安城内仅有的两位九卿之一:少府卿,阳城延。 听闻呼唤,萧何只礼貌性的稍侧过身,待阳城延来到身边,二人便以几乎一致的速度,缓步向前走去。 就见阳城延若有所思的一点头,才侧目望向身旁的萧何。 “相公可曾知觉,今日之家上,于往日之家上,可颇有些不同啊?” 听闻阳城延此问,萧何不由稍一止步,略有些疑虑的侧过身。 待看清阳城延目光中的担忧,萧何又不由洒然一笑。 “确实如此。” “今日之家上,确与往日大有不同。” 见萧何面上丝毫不见担忧之色,阳城延面色不由稍一急。 “鄙人隐约知觉,家上今日之所言,颇有抢班夺权,执朝堂大权之意啊?” “相公竟不担忧?” 闻言,萧何儒雅一笑,面上尽是从容自若。 “得陛下以水利之事相托,若家上再如往常一般唯唯诺诺······” 话说一半,萧何又苦叹着摇了摇头,意味深长的看向阳城延。 “若方才,家上尽让监国之权于皇后之手,老夫免不得要寝食难安。” “家上如此作态,老夫反安心了些。” 听闻萧何此言,阳城延面色不由一滞,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却见萧何又是长叹一口气,再度望向阳城延时,目光中,已尽是苦涩。 “少府与其猜疑家上今日之异,倒不如想想午后,吾二人于皇后、家上当面,当以何策为献。” “须知关中水利事,乃自国朝鼎立,便屡欲为,而久未能行之大难呐······” 第0059章 吾儿,壮矣~ 坐在母亲吕雉的皇后凤辇之上,刘盈飞速运转的脑海当中,不断出现一个个看似可行,却并不符合当下条件的方案。 不得不说:刘邦临行前这一招‘整修水利’,真真是结结实实砸在了刘盈的侧肋之上。 准确的说,刘邦是将一个此时的汉室都无法轻松完成的任务,扔到了刘盈的头上。 诚然,这个时代的水利,并非是后世三峡大坝那般气势宏伟,震惊世界的大型工程。 便是在后世,被历史研究者称为‘秦统一天下的最后一块拼图’的郑国渠,实际上也不过是一条长三百余里,宽不过十数丈的人工水渠。 在后世,类似郑国渠规模的水渠,在相见田野不说遍地都是,也起码是每乡、每村都有那么一两条。 但在这个物资极度匮乏,生产力极度落后的世代,即便是这种看上去平平无奇,和乡间水渠别无二致的水利攻城,也需要发动国家的力量,耗费无数的人力、物力、财力,才有那么些许成功的可能。 ——战国末期,秦为了修建郑国渠,几乎是将过去百十年的家底掏空了大半! 彼时的秦人,凡是有二两腱子肉的青壮,几乎都曾在郑国渠的建造过程中出力! 可即便如此,一条长三百余里的郑国渠,在整个秦国全力支持,物资大力倾斜之下,也花费了足足十年的时间,才得以建成。 从这就足以看出,‘水利’二字对这个时代而言,意味着什么。 ——在这个世代,一条百公里长,二十米宽的人造水渠,意味着整个中央都要因此穷上三年五载! 而如今的汉室,即便是在‘黄老无为’的小政府、低成本运作之下,也已是穷到了都城长安,都因为没钱而修不起的程度了······ “唉~” “可真是······” 苦笑着摇了摇头,刘盈刚抬起头,就见母亲吕雉望向自己的目光中,竟满是惊喜和欢欣。 “呃······” 略有些僵硬的一笑,刘盈便规规矩矩跪坐向吕雉,恭顺的一拱手。 “儿自作主张,万望母后勿怪······” 略有些忐忑的一叩首,见吕雉毫无反应,刘盈不由心虚的抬起头。 却见吕雉似是对刘盈之语充耳未闻,仍旧是一副惊喜和赞叹的目光,对刘盈连连点头不止。 被吕雉这么直勾勾盯着,刘盈都有些不自在起来,才停吕雉温而一笑。 “吾儿往日之柔弱,莫非是藏拙?” 冷不丁发出一问,吕雉看向刘盈的目光中,赞赏之色只更深一份。 “身储君之高位而不骄,藏拙以安陛下之心·······” “竟连母后,都让吾儿骗了去?” 听出吕雉语调中那些许调侃,刘盈紧绷着的心弦稍一松,面上只憨厚一笑。 “母后说笑······” “儿自幼长于母后膝下,怎会于母后当面故作痴愚之姿,以欺瞒母后?” “只今日,父皇突以水利事发难,儿一时心慌不能自已,又恐百官轻儿,这才不得不强作淡然之姿······” 听闻刘盈此言,吕雉只洒然一笑,顺势将刘盈的手拉过来,满是慈爱的将刘盈的头摁在腿上,不住爱抚起来。 “欺也好,瞒也罢,终是吾怀胎九月所诞之亲儿。” “于吾,又能有何恶念?” 如是想着,吕雉望向刘盈的目光,便愈发柔和了起来。 “这么些年,只苦了盈儿身立储位,木秀于林······” “唉~” 心中长叹一口气,吕雉面上便满带着感怀,缓缓闭上了眼睛。 而刘盈则侧躺在车厢内,将头枕在吕雉腿上,心下不由暗自思虑起来。 在经过前一世,那长达七年的傀儡生涯之后,重回太上皇葬礼的刘盈,其实将大半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母亲吕雉身上。 原因很简单:按照前世的历史轨迹,刘盈无论如何,都能登上储位,这一点根本不需要多担心。 刘盈原以为,自己真正需要提前布局,早做准备的,是在一年半以后,天子刘邦驾崩,刘盈继位之时,张牙舞爪来到刘盈面前,伸手要权力的吕氏外戚。 但经过这一世的亲身经历,刘盈却后知后觉的发现:离了吕氏外戚,尤其是离了母亲吕雉,刘盈根本没有保住太子之位的可能性! 若是为了将来不受制吕氏外戚,就拒绝吕氏外戚在当下,对保住刘盈储君之位而提供的帮助,刘盈就根本不会有继承帝位的那一天! 可即便如此,刘盈也曾一度将帮助自己,维护自己的母亲吕雉,以及吕雉身后的吕氏外戚,看做‘短期的朋友,长期的敌人’。 但直到此刻,刘盈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吕雉,似乎并没有害刘盈的动机。 刘盈不行,吕雉自然是乐得忙前忙后,一手将刘盈扶上皇位。 但若是刘盈表现出不俗的能力,那作为皇后的吕雉,似乎也并没有对此感到担忧,或因此对刘盈产生戒备的必要。 再结合刘邦此法,愈发咄咄逼人的‘连环计’,这才迫使刘盈取消‘低调苟到刘邦驾崩’的计划,一反常态的展露出出自己的真实面目。 而从结果来看,对于儿子愈发出息,吕雉,果然满怀欣喜,而没有丝毫忌惮······ “嗨~” “终归是亲娘啊~” “又怎么会害我呢······” 如是想着,刘盈不由温尔一笑,侧身平躺下来,仰视向慈爱的母亲。 “母后。” “父皇以水利之事相托,儿虽已令萧相、少府于午后入宫,于整修水利一事却毫无头绪。” “具体该当如何,恐还当母后筹集舅父、堂兄等吕氏子弟,共商良策才是啊?” 闻言,吕雉只温笑着低下头,慈爱的抚摸起刘盈的脸庞。 “无妨~” “区区水利之事,倒也不必兴师动众,重召吕氏子弟共商。” “待回宫,母亲便以整修之策相告,午后,盈儿独与萧相、少府商讨便是。” 说着,吕雉散发着母性光辉的眼眸之中,竟莫名涌出些许温露。 “吾儿,壮矣~” “壮矣······” 第0060章 沧海桑田,郑国作古 “丞相酂侯臣何、少府臣城延,参见皇后,参见家上。” 午时刚过,萧何、阳城延二人便应约来到未央宫宣室殿,对上首的吕雉、刘盈母子郑重一拜。 趁着二人躬身行礼的功夫,就见大殿之外,次序涌入十数位孔武有力的禁军武卒,将一个个木箱抬入殿中,又悄然退去。 见此,刘盈不由稍叹口气,旋即温笑间扶着母亲吕雉,在上首软榻端坐下来。 上午送别御驾亲征的天子老爹,刘盈回到宫中之后,便在宣室殿后殿,与母亲吕雉探讨了许久。 大致议定水利整修之事的解决方案,吕雉便再度重提先前那句话:吾儿自去便是,母亲没什么可担心的。 可即便如此,刘盈还是软磨硬泡着将吕雉拉来,参与这场堪称汉室权力金字塔最顶尖级别的政治讨论。 倒也不是刘盈太过小心,而是有老娘吕雉在身边,刘盈总是莫名感觉心里更有底一些。 再者说,老娘虽然摆出了一副‘爱咋闹咋闹,有出息就行’的架势,但经过前世近十年的朝夕相处,对于老娘吕雉,刘盈还是有一定了解的。 ——朝中大事,可以不是吕雉敲板决定,但绝不能让吕雉不知情! 这一点,不单单在尚未成年的监国太子刘盈身上有效,在已年过六十,土埋半截脖子的当今天子刘邦身上,也同样有效! 自刘邦从‘泗水亭长’的职务跳槽,改行做土匪开始算起,满打满算,满共就三件事,是在吕雉不知情的情况下成行的。 第一件,便是尚未起事之时,沛县第一流氓刘邦跑到了隔壁村,和寡妇曹氏生下了一个私生子。 这个私生子,便是天子刘邦的庶长子,如今的齐王:刘肥。 可千万别因为如今的刘肥得入刘氏宗谱,得了名分,就以为吕雉脾气好! ——齐王刘肥出生之后,在生母身边一直到将近十岁,都始终没能入沛县刘府!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名垂青史的汉太祖高皇帝刘邦,竟然连自己的亲儿子都不愿意认? 错! 不是不愿,是不敢!!! 屌丝逆袭,抱得吕氏贵女的老流氓刘邦,根本不敢告诉吕雉,自己在外面有了儿子! 一直到刘邦起事之后,刘肥生母曹氏因病亡故,年不到十岁的刘肥沿街乞讨,恰巧被吕雉撞上,这才得入刘氏宗谱,摘到了‘私生子’的污名,成为了沛县刘氏三房的‘庶子’。 即便如此,吕雉对庶子刘肥的关照,也并未就此停止。 刘盈直到现在都清晰地记得:前世,老爹刘邦驾崩,关东的兄弟叔伯们到长安赴丧,刘盈本着长幼有序的原则,单独请刘肥到未央宫赴宴。 怎料不过喝顿酒的功夫,齐王刘肥,便险些因‘君前失仪’,被彼时的太后吕雉一杯毒酒送上路! 齐王刘肥,还只是第一件。 第二件,就更不用赘述了。 ——楚汉彭城一战,刘邦抛妻弃子而逃,堂堂汉王后吕雉,竟被霸王项羽一直囚禁到了垓下之战前夕。 而在吕雉满怀希望的回到东都洛阳,找到爱郎刘邦之时,刘邦身边,多了一大一小、一男一女两道身影。 那对母子,便是在刘盈的记忆中,于老爹刘邦驾崩后不过数月,便也追随刘邦而去的戚夫人、赵王刘如意母子。 第三件,距离当下就跟近了。 ——两个月前,太上皇驾崩,刘邦于丧礼之上突然发难,扬言易储! 堂堂开国皇帝要废立储君,结果却是吕雉一封书信送往齐都临淄,齐相傅宽带着几千兵马‘负重越野’了几个月,刘邦就怂了。 从这三件事就不难看出,汉高后吕雉对权力,尤其是知情权的重视程度,到了怎样骇人听闻的程度。 实际上,在刘盈前世,也曾有一件因吕雉未事先知情,而导致严重后果的事件。 ——身为太后的吕雉,安排宣平侯张敖与鲁元公主刘乐所生之女张嫣,做刘盈的皇后,比刘盈婉言相拒······ “如果没那件事,前一世,也不至于闹到那般田地······” 暗自唏嘘感叹一番,刘盈便见皇后吕雉,已经半带欣慰,又佯装恼怒的坐上了上首。 那欲拒还迎的模样,像极了后世,子女送来贵重物品时,嘴上骂着‘浪费钱’,心里却盘算起要不要穿这件衣服出门,跟邻居大娘显摆一下的老母亲。 见吕雉这番模样,刘盈微微一笑,便回过神,毫不别扭的在吕雉身侧跪坐下来。 “父皇临行之事,只言‘整修关中水利’事,及具体何处水利、何方水渠,却并未详言。” 神情淡然的开启话题,刘盈的面色,也不由稍严肃了起来。 “还请萧相、少府以关中水利、沟渠之事,略述于孤知。” 听闻刘盈此言,萧何不由稍侧过头,向身侧的阳城延眼神示意一番,阳城延那粗矮壮实的身影,便来到了宣室殿中央。 “还请家上移步。” 对刘盈稍一拱手,阳城延便从殿侧的木箱中,取出了一坨被连续对折成块状的皮制堪舆。 待刘盈踱步上前,低头望向那张长近四丈,宽亦近三丈的巨型堪舆,关中的水流、沟渠,片刻之间便被刘盈在脑海中还原。 “家上。” 就见阳城延将堪舆平铺在地,起身又一拱手,才从堪舆一侧拿起了一杆四五寸长的木杆,在堪舆左右比划了一番。 “今关中,除宽不足丈、深不足四寸之乡野私渠,堪以‘水利’称之者,不过寥寥。” “修则可使粮丰、勿则粮产骤减者,更只一处。” 说着,阳城延手中的长棍,便从堪舆上写有‘泾水’二字的竖线出发,沿着一条明显更为粗,更为显眼的双实线,一直向右划到写有‘洛水’二字的竖线才止住。 见此,刘盈纵是已有预料,也忍不住稍上前,便将那条东西横接泾水、洛水的双实线之上,写有三个巴掌大小的秦篆。 而刘盈的思绪,也随着一声若有似无的呢喃,而陷入对过往的回忆之中。 “郑······” “郑国渠?” 第0061章 明明就有钱! 即便在后世学历并不高,对历史也没什么了解,刘盈也很难忘记‘郑国渠’这般,在青史上享有赫赫威名的史前水利工程! 说来,秦国当年兴建郑国渠,还颇有些黑色幽默的意味。 整整五十年前,也就是秦王政元年,秦国东出函谷,统一关东的意图愈发强烈。 而对于堵在函谷关外,正面面对老秦锐士的韩国而言,秦国愈发强烈的东出之势,自是意味着前所未有的危难。 彼时,刚从稷下学成归来的公子非提议:在韩国内部进行改革,从而强大自身,以应对秦国愈发强烈的攻讨意图。 但很可惜,公子韩非的提议,却并没有被彼时的韩王然所接纳,反倒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水工,成为了韩王然挫灭秦国狼子野心的‘谋士’。 这个被韩王然引为‘国士’的水工,便是韩人郑国。 根据郑国的计谋,韩国要想阻止秦国东出的步伐,就必须把秦国的注意力,从关东吸引回关内,即三秦之地。 于是,一个名为‘拖你发育’的荒唐计谋,便被韩王然采纳,用在了嬴政为王、吕不韦为相的秦国身上。 对于韩国的图谋,时年不过十二岁的少年君王嬴政,或许没看出来,但也终未能躲过吕不韦那老辣的政治视野。 郑国渠好不好? 好! 好到根本挑不出错! 一旦郑国渠通水,并得以灌溉沿岸田亩,秦统一天下的脚步,便再也没人能阻拦。 但好归好,能被韩国以‘疲秦、乏秦、伤秦’为目的运用,郑国渠所需要的物资消耗,也同样是令人望而生畏。 可即便如此,郑国渠,还是修了! 自秦王政元年,直到秦王政九年,秦国几乎全部的注意力注意力,以及九成以上的人力、物力、财力,都集中在在了那条背负嬴秦国运的郑国渠之上。 皇宫内,秦王嬴政只食八分饱,后宫嫔妃裙不拖地! 秦都咸阳,几乎再也不见往来不绝的关东商贾,举目望去,尽是背着锄头,身着短打的赳赳秦人! 便是在这般众志成城的团结之下,郑国渠最终建成,灌溉沿岸四万余顷荒田。 在郑国渠通水第二年秋,郑国渠沿岸田亩,黍米平均产量达到了惊人的六石四两! 而后,便是秦锐士雄赳赳,气昂昂,几乎是以平推的架势一举扫灭关东六国,秦奋六世之余烈,终得以一统天下。 不得不说,即便到了如今的汉室,郑国渠级的水利工程,也依旧是一个成功率无限接近于零的巨坑。 现如今,建成通水已近四十年的秦郑国渠,也已经在岁月、战火,以及天下纷乱不修十数载的侵蚀之下,失去了大半效能······ “秦王政十年,郑国渠成,沿岸田亩卤泽之地,不过一岁便为良田!” “然自秦王政亡,二世即立至今,郑国渠,便再无精通水工之匠人修护。” 语调略显沉重的道出郑国渠如今的状况,阳城延的面色不由更沉了些。 “先是陛下夺秦咸阳,项羽分封十八路诸侯,三秦之地,竟为章邯、司马欣等辈所具。” “待陛下还定三秦,关东又纷乱不止,先是灭楚,后又是诛灭异姓诸侯;至今,郑国渠失修,已经十数载······” 听闻阳城延此言,萧何也不由叹息着点点头。 “自汉元年,陛下拟以长安为都,至今,长安城亦未及筑建。” “及郑国渠,臣虽有心修护,怎奈府库空虚,纵支给大军出征之耗费,亦有捉襟见肘······” “故往数岁,郑国渠,皆乃地方郡县之官吏,以乡勇稍行拓宽。” “然渠之宽窄,直关水流之多寡;地方郡县拓郑国渠愈宽,郑国渠之水,便愈缓而稀······” 听闻此言,刘盈纵是胸有成竹,面色也不由稍郑重起来。 “秦举国之力,耗费十年才建成的郑国渠,短短十几年,便几乎失去了作用······” 略有些惊诧的思虑着,刘盈稍定了定神,满是郑重的望向萧何。 “即如此,依萧相之间,此番整修水利事,该当如何为之?” 此时,刘盈也已经全然明白过来:老爹刘邦口中的‘关中水利’,其实就是郑国渠。 只需要搞定郑国渠,甚至都不需要使其恢复先秦之时,让沿岸田亩亩产六石余的程度,哪怕做到明年,渭北的粮产较之今年没有继续下降,就足够了。 反之,若是郑国渠没搞定,那无论刘盈修好了多少条及膝小渠,疏通了多少道及腰小溪,也都于事无补。 这样一来,刘盈在老爹刘邦回来之前,所需要完成的任务,也就很明确了。 ——郑国渠! 就算不能让郑国渠的状况好转,也必须要想办法,阻止郑国渠的状况继续恶化下去。 “唉,可惜,时间紧了些。” “若是有两到三年的时间,倒是可以先把水泥弄出来。” “再如何,也好过如今,全是以土夯实的渠道?” 暗自腹诽着,将‘水泥’一事悄然记在心中,刘盈再度抬起头时,气质中,已全然不见十三岁少年的稚嫩。 “还请萧相直言。” “郑国渠整修之事,其阻者何?” 见刘盈如此郑重其事,萧何也不由坐正了些,只稍一思虑,便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钱!” “府库空虚,国库、内帑皆无钱粮之余!” “无钱,便无以置备水工所需之物;无粮,则无以征调卒、民往修。” “再者,此番陛下出征,关中民三户,便有一户出男为卒,又一户输壮为民夫。” “纵不论钱粮之缺,今关中无人,郑国渠之整修事,恐当无从说起······” 听着萧何唉声叹气的道出苦水,刘盈面色稍一滞,下意识回过身,望向端坐于身后的母亲吕雉。 待吕雉满是和蔼的微一点头,刘盈才正过身,望向萧何的目光中,竟隐隐透露出些许疑惑。 “无钱?” 面色做作的发出一问,刘盈便将写有‘我不信’三个字的额头,转向了萧何身侧的阳城延。 “若孤所料无措,今之少府,当还有钱十数万万?” “少府又何言府库空虚,萧相又谈何‘内帑无钱’?” 第0062章 钱是有,但又不完全有 听闻刘盈此问,萧何、阳城延二人双双一愣。 少府到底有没有钱? 真论起来,其实是有的。 ——汉七年,也就是三年前,天子刘邦正式颁布诏谕,许民私铸钱,并为三铢钱的合法性背书! 自那时至今,短短两年时间内,少府就已经用原有的库存,以及每年收上来的口赋,熔铸了上百万万枚三铢钱。 在最开始,少府在这种‘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铸钱模式下,确实极大程度改善了汉室中央的财政状况。 汉八年初,前一年的口赋送抵少府之后,短短半年时间内,那三万万枚秦半两,便被熔铸成了近七十万万三铢钱! 凭着那笔巨款从市面上购买的粮食等物资,少府才得以一扫先前颓势,积累了原始家底。 但很快,三铢钱的破坏性,便在汉室显现出来。 因为三铢钱,不单单是少府能熔铸! ——在刘邦发布天子诏书,为私铸三铢钱的合法性背书之后,民间的百姓自己架个火炉子,也同样可以用秦半两熔铸汉三铢! 可以说,自天子刘邦允许百姓私铸三铢钱时起,几乎每个汉人手里的钱,价值都变成了原本的30-50倍。 市场上的钱便多了,但市场上的货物数量,依旧是原先那么多,并没有通货自然膨胀的客观条件。 自然而然,为了应对货币价值提高,市场物价便也相应的,自然上涨到原来的三十倍以上。 简单来说就是:你拿一枚半两钱,原本能从我手里买一斤粮食; 但现在你拿一枚半两钱,就熔铸出了好几十枚三铢钱,这几十枚三铢钱,也还是只能买一斤粮食。 毕竟再怎么说,无论是一枚秦半两,还是三五十枚汉三铢,其铜含量就在那里摆着:加在一起大概七到八铢。 盖因为铜钱,并非是后世的纸币,而是以本身贵金属属性为自身价值的金属钱币。 在市场规律之下,决定一枚铜钱价值的因素,便只能是钱币本身的铜含量。 即便天子刘邦规定‘一枚三铢钱价值等于一枚秦半两’,也根本无法改变这个现实。 当然,如果只是这样,那少府也还是赚的。 毕竟在最开始,少府拿着‘面值半两的三铢钱’,从市场上买回了不少东西。 哪怕如今物价上涨,货币和货物的交换比例被市场自动平衡,也不过是以后没得赚了而已,最开始赚得那部分,已经被少府收进了腰包。 但问题就在于:如今的一枚三铢钱,连‘三十分之一枚半两钱’的购买力,都已经不具备了······ “这······” 欲言又止的望向刘盈,却丝毫不见刘盈有‘就此作罢’的意思,萧何、阳城延二人便不由将求助的目光,望向刘盈身后的皇后吕雉。 二人生动的双眼,似乎是在急切的恳求吕雉:皇后,快跟你的傻儿子说说,到底是咋回事啊! 不料吕雉见此,只淡笑着望向萧何,语调中,也稍带上了些许戏谑。 “前些时日,陛下拟以‘太子监国’举朝议,吾欲同太子同往,萧相不是说:皇后当母仪天下,主操后宫事务,不当干涉外朝政务?” “吾以为,萧相所言,确有理。” 说着,吕雉不由撇了眼萧何身侧的阳城延,又看了看身侧的刘盈,才再度抬起头。 “酂侯、少府自可直言,不必忧虑于吾。” “若非太子非要吾亲至此,吾本欲使太子独至,同二位商议呢。” “便是来了,吾也只是旁听。” 淡笑着道出此言,吕雉便低下头,随手从面前的小几上拿起一卷竹简,嘴上不忘嘀咕一声:“陛下临行前,说的是太子监国,又不是皇后监国······” 言罢,吕雉便似是极为认真的阅览起手中竹简,竟真摆出了一副‘我是透明人’的架势。 见吕雉这番架势,萧何只短暂一愣,便若有所思的低下了头。 倒是一旁的阳城延,见吕雉不愿开口,冷汗立刻从额角流下,面色惶恐的望向刘盈。 “臣,臣······” 哼哼唧唧半天,‘知罪’二字,也终是没能被阳城延道出口。 如此片刻之后,终还是萧何侧过头,同情的看了眼阳城延,暗自摇了摇头。 “唉·······” “也是难为少府······” 心中哀叹着,萧何便稍直起身,对刘盈稍一拱手。 “家上或有所不知。” “今少府,却有三铢钱十数万万;且少府钱匠仍日夜不断,以铸钱三铢。” “然今,无论少府所铸,亦或民私铸之三铢钱,皆已难为百姓所信······” 这,就是先前,萧何、阳城延二人无视少府所存的十数万万三铢钱,下意识说‘府库空虚’的原因。 ——三铢钱的购买力,已经不是高或低的问题,而是有和没有的问题了! 长安及周边地区还好些,有刘邦‘三铢钱等于半两钱’的金口玉律,没人敢光明正大拒收三铢钱;商户见到三铢钱,只能另找借口,如售罄、闭门歇业,亦或是‘我不想卖’之类。 但在一些偏远的地方,哪怕是关中,只要距离长安够远,都已经出现‘以物易物作为默认交易手段’的情况了! 至于少府当年赚到的便宜,也随着每年,以‘口赋’之名上缴少府的三铢钱,而一点点吐了出去。 说白了,如今的三铢钱,别说三十枚换一枚秦半两了,就算了堆成小山,也没人愿意将其视为‘钱’! 三铢钱失去所有购买力,自然也就使得少府那十数万万三铢钱,变成了铅储粮。 而刘盈听闻萧何此言,却是心下一喜! “等的就是这句话!” 暗自振奋一呼,刘盈勉强按捺住心中喜悦,佯做疑惑的望向萧何。 “萧相之意,乃少府今得钱十数万万,却无以行于市?” 见萧何满带着讳莫如深,几乎微不可见的一点头,刘盈终是图穷匕见,面色疑惑地望向阳城延。 “既少府之钱,无以行于民市,少府又为何要熔钱半两,而铸三铢?” “此,莫不以可用之钱,熔铸以无?” 第0063章 决然,和担当 刘盈一语,阳城延嗡时低下头,面如死灰的闭上双眼,放弃了挣扎。 ——三铢钱不值钱,百姓不认,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 自汉七年开始熔铸五铢钱,到汉八年中,短短半年的时间,三铢钱就已经失去了大半公信力! 可即便知道自己掌下的少府,是在将一枚枚有购买力的半两钱,熔铸成看上去数量很多,实则就是一堆废铅的汉三铢,阳城延也只能照办。 谁让阳城延是少府卿,是天子刘邦的私人管家呢? 对于刘邦‘继续铸造三铢钱,天塌了都不许停’的命令,阳城延又能怎么办? 而现在,刘邦亲自定下的继承人刘盈,却在略带责备的质问阳城延:为什么要把值钱的半两钱,熔铸成不值钱的三铢钱······ 让做的是你老刘家,现在来问罪的,也还是你老刘家? 在阳城延看来,老刘家,这是要对自己动手了。 正当阳城延目光空洞的抬起头,作势要脱毛谢罪,辞官告老时,一道宛如天籁的声音响起,将刘盈的注意力从阳城延身上引开。 “家上。” “此间事,非三言两语,便可言明。” 面色凝重的道出一语,萧何便面色决然的抬起头,望向刘盈的目光中,满带着欲言又止的纠结。 见萧何再一次站出身,刘盈心中,对萧何的崇敬之意不由更甚一分。 “论担当,纵观千古,怕也难再见第二个萧何了啊······” 暗自一声赞叹,刘盈便面色淡然的低下头,陷入短暂的思虑之中。 少府用秦半两铸钱三铢,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满朝功侯百官,看不出三铢钱的弊端? 是萧何、阳城延二人不知道铸造出来的三铢钱,其实就是一堆废铅? 都不是! 少府至今为止,仍日夜不休的用秦半两熔铸汉三铢,唯一的原因,就是天子刘邦的命令! 刘盈以‘为什么这么做’质问阳城延,也并非是想要借此刁难阳城延,亦或是谋夺阳城延屁股底下的少府之位。 刘盈的目的,只不过是想从萧何口中,听到‘三铢钱没法用’这三个字。 如此而已。 既然目的达到了,刘盈也没再多绕弯子,省得再给少府卿阳城延吓出个好歹。 就见刘盈轻笑着一摇头,目光中满是深意的望向萧何。 “孤只一问于萧相当面。” “今少府所存之铅钱三铢,可还能行于市?” “少府日夜不修,所熔之秦钱半两,可能行于市?” 见刘盈在‘三铢钱到底还能不能流通’这个问题上死咬着不放,萧何终只得万般无奈的摇了摇头。 “秦半两,可行于市。” “然铅钱三铢,于市或勿······” “呃·······难,难行。” 听闻萧何给出肯定的答复,刘盈只当没听见萧何将‘勿能’偷偷换成‘难’,猛地起身一拂袖! “既如此,少府铸三铢之事,便当休矣!” 以毋庸置疑的语调道出这句话,刘盈再度望向阳城延时,目光中,已尽是决绝。 “自今日起,少府熔秦半两,铸汉三铢之事,即止!” “凡少府用作铸钱之匠人,皆歇停五日;官奴凡城旦、鬼薪、白粲、隶臣、隶妾1,皆集而待!” “待朝堂议定郑国渠整修之事,便皆往而修护郑国渠!” 铿锵有力的一语,嗡时惹得阳城延瞪大双眼,满是匪夷所思的抬起头。 萧何面上倒还算淡然,但望向刘盈的目光中,也稍带上了些许忌惮。 “家上。” “少府铸钱三铢,乃奉······” 话说一半,萧何便意味深长的望向刘盈,终是稍待疑虑的一拱手。 “臣请家上,三思!” 见萧何如此郑重其事,刘盈纵是有十足的把握,也不由趁着萧何拱手低头的功夫,侧身望向母亲吕雉。 见吕雉仍旧看着手中书卷,似是无意的缓缓一点头,刘盈才再度望向萧何,面上也终于出现些许笑容。 “此事,孤意已决,不必再议。” “三铢钱铸之无用,又损少府本有之半两钱,更徒废少府人力!” “既无用,三铢钱便不必再铸,事铸钱之匠人、官奴,皆可另用。” 说到这里,刘盈不由将脊背挺得更直了些,目光丝毫不带躲闪的看向萧何。 “父皇临行前令孤监国,此间事,便由孤做主。” “若来日,父皇因此事而降罪,自由孤请罪于父皇当面!” 听闻刘盈这番表态,萧何终是暗自长叹一口气,微一拱手,默然表示领命。 直起身,看着刘盈朝气蓬勃的面庞,萧何心中,竟隐隐涌起些许期待! “年不过十四,便有如此见地······” 暗自思虑着,萧何不由稍侧过头,试探着望向吕雉。 “究竟是皇后的意思,还是家上自己想出来的办法呢?” 只片刻之后,萧何便没由来的一笑,面上也涌上些许愉悦。 且先不论‘停止铸造三铢钱,将负责铸造三铢钱的人力用来修整郑国渠’这个方法是不是刘盈想出,光是刘盈最后那句‘出事儿我担着’的表态,以及所表现出来的决然和担当,就足以令萧何刮目相看! 毕竟再怎么说,能力,是能随着岁月的积累培养出来的,但决然、担当,却都更多取决于脾性,很难被改变。 正思虑间,萧何就见身旁的阳城延抬起头,方才遍布眉眼的颓然,此刻已被稍许困惑所取代。 “家上。” 稍一拱手,阳城延便迟疑的望向刘盈。 “少府铸钱三铢,所用之匠不过数百,官奴更不过万。” “若欲单驱此众,以全主修整郑国渠,恐非三岁、五载之功啊?” · · · · ps:官奴,指由于犯罪而被罚,成为政权所有的奴隶,也就是国有奴隶。 城旦,鬼薪、白粲、隶臣、隶妾等,皆为官奴的种类。 城旦:服刑者要参与铸城,还要兼及田间劳动、手工业劳动(如:青铜器制作),‘城旦’之名来源于服刑者主要从事建筑相关的劳动; 鬼薪:特指男性,服刑者负责伐木。 白粲:特指男性,服刑者负责淘米。 隶臣妾:又称耐隶臣妾,指因连坐而受牵连,被罚为官奴的罪犯家属,隶臣指男性,隶妾指女性。 第0064章 史前劳务派遣 听闻此言,刘盈面色稍一紧,也不由陷入短暂的思虑之中。 说到底,按如今汉室所具有的技术水平,凡是涉及建筑类的工程,其实都很难通过技术手段加快速度。 无论是建造城池,还是挖掘、修缮水利水渠,乃至于和战国列强那般,分别铸造北方长城,加快工程进度的唯一办法,其实就是堆人。 道理很简单:同一段渠道,用千人挖掘需要耗时百年,万人挖则要十年,那若是有十万人去挖,就可以将时间缩短到一年。 就好比秦万里长城,按照正常的速度,没个百八十年,根本就不可能修建完成。 奈何始皇嬴政魄力十足,拼着劳民伤财,大范围征发劳役,也硬要往建造长城之事上疯狂堆人。 堆得人够多了,被后世人评价为世界建筑奇迹的秦长城,自然也就在很短的时间内修建完成。 但相应的,秦王朝的民望、国运,也随着长城的建造速度而光速下降,最终导致嬴秦二世而亡。 再比如,隋炀帝杨广修建隋唐大运河,光是为了一段永济渠,便诏发河北诸郡男女百余万,引沁水,南达于河,北通涿郡。 如此骇人程度的‘码人’,隋唐大运河自然是短短几年时间,便近乎彻底完工,但隋帝杨广,也因为征发劳役过重,而断送了大隋国运。 如果彼时,杨广不急于求成,而是徐徐图谋,花个30-50年时间,由两代甚至三代人完成隋唐大运河的建造工作,也不至于断送了社稷,平白让关陇李氏摘了桃子。 杨广死后,也不至于被谥之曰:炀。 对于如今的汉室而言,也是一样的道理。 无论是连影子都不见的长安城,亦或是即将进行的郑国渠整修工作,都需要汉室朝堂在‘堆人提高建筑速度’,和‘控制劳役数量,以免劳民伤财’之间做权衡。 而在过去,汉室的选择是:哪怕都城长安都不修了,也绝不能劳民伤财! 毕竟秦大兴土木,劳民伤财而断送国运,颠覆社稷的反面案例,距今才不过十几年。 有‘暴秦’这么个教训,再加上战火不断,府库空虚,中央确实无力维持庞大的行政支出,汉室自也就拉起‘黄老无为’的大旗,玩儿起了小政府低成本运作,美其名曰:休养生息。 许民休养生息,其实就是指能不征劳役,就尽量不征劳役,让百姓全身心投入到农业耕作当中,将天下惶惶人心尽快安定下来。 在这样的背景下,刘盈要想通过码人,通过征发免费劳役来提高郑国渠整修工作的进度,无疑是痴人说梦。 ——你老刘家说许民休息,总得说话算话吧? 陛下征发军卒、民夫,那是关东有叛贼作乱,俺们老百姓想要和平,想要天下早日安定,也就忍了。 咋修个水渠子,还想征发劳役? 你老刘家,怕不是江山坐的太安稳,想玩儿点刺激的了吧? 当然,百姓不希望被征发劳役,这还只是次要的。 最关键的是······ “家上。” 刘盈正思虑间,就见萧何面色忧虑的一拱手,目光中,也隐隐带上了些许苦涩。 “陛下此番出征,诏发关中青壮乡勇,光为军卒者,便不下二十万!” “及庖厨、民夫之类,更数以倍之。” 说着,萧何便抿紧嘴唇,满是无奈的摇了摇头。 “今之关中,民不过百万户,数以百万口;去其妇孺、老幼,恐青壮不足百万。” “然此番,陛下出征,发关中青壮几近六十万!” “关中此时,只恐无可用之劳役啊······” 听闻萧何此言,一旁的阳城延也赶忙点头附和。 “是极!” “且过往百年,天下战火纷纭,生民疾苦又疲;汉国祚方立,当许民修养生息,无为而治。” “若再发劳役以修渠,恐民心祸乱,社稷不稳啊······” 随着萧何、阳城延二人争相出口劝阻,殿内的氛围,便稍有些沉寂了下来。 萧何、阳城延二人说的没错。 如今的汉室,只要不是发生战争,就应该极力避免征发劳役。 但听到二人这番劝阻,刘盈却只满怀着崇敬之情,望向端坐上首,正‘认真读书’的母亲吕雉。 “这都能猜到!” ——对于萧何、阳城延二人的说辞,皇后吕雉早有预料! 甚至连应对这套说辞的方法,都已经在方才回宫后,尽数告诉了刘盈! 勉强按捺住心中的惊诧,刘盈只感激的看了眼母亲吕雉。 待刘盈再度抬起头,望向萧何、阳城延二人时,刘盈的目光中,已尽是胸有成竹。 “此事,萧相、少府不必过忧。” “孤之意:此番,整护郑国渠之事,不发关中劳役!” 满是笃定的道出这句话,刘盈便又自信一笑,侧目望向阳城延。 “孤已查阅石渠阁之藏书,得知郑国渠之整护,当需力役五万人,劳三月可成行!” “今少府,铸钱之官奴,便近万;及其余各司属衙,亦可得万!” “如此,便是劳役二万。” “其余三万,孤欲广发行文于关中,以征力役;凡年十五以上,五十以下之民,无论男女,皆许以每日百钱。” 说着,刘盈不由再度瞥一眼身侧的吕雉,心中再度涌出些许敬佩。 “另。” “长安功侯贵勋、百官朝臣家中之私奴、家丁,亦可送往而修渠,亦许每日百钱!” 听闻此言,萧何、阳城延二人不由双双瞪大双眼,满是匪夷所思的望向刘盈! 不凭借政府权力强制征发劳役,而是以酬劳引导百姓,自愿参与郑国渠的修整工作? 这一点,萧何并不十分看好。 但关于‘私人奴隶参加郑国渠修整,给予钱财酬劳’这一条,在萧何看来,却相当具有可行性! 只这样一来,整修郑国渠的人力,还剩下最后一个问题。 “功侯贵勋、朝臣百官,及民之私奴,若足数,便当发奴三万;每日百钱,便为钱三百万。” “郑国渠之整护,又当劳三月之久;如此,便需钱近三万万!” 将此番征发关中私奴,以整修郑国渠的力役酬劳预算,阳城延便面带疑虑的望向刘盈。 “敢请问家上。” “——此钱三万万,当从何而来?” 第0065章 少府说的对 用给予酬劳的方式,换取百姓自发参与,或派遣家中奴隶参与郑国渠的整修工作,到底可不可行? 阳城延很确定:只要此事正式决定,那光是朝中功侯百官、朝臣勋贵,就能凑出起码一万人的奴隶队伍,以换取每人每日一百钱的酬劳! 都不用说别人,就光说阳城延自己家中,壮年男奴,便有起码二十人。 ——这还是因为阳城延不是彻侯,没有封地产出,只有九卿每年二千一百六十石的俸禄,养不起太多奴隶的缘故! 若是换成那些食邑数千户,乃至于萧何这样食邑万户,每年从封国能收获十几万石粮食作为租税的彻侯,家中更是奴仆成群! 就拿此时跪坐一旁,食邑酂县一万户的萧何来说,在秋收已经结束的农闲时期,从家里送百十来号奴仆去整修郑国渠,根本就跟玩儿一样! 也不得不说,刘盈这个‘每人每日一百钱’的酬劳,确实足够令人心动。 但问题的关键在于:太子刘盈,从哪去找这么多钱? 想到这里,阳城延面色微微一变,望向刘盈的目光中,隐隐带上了些许戒备。 “家上莫不是盯上了少府?” 正思虑间,就见刘盈意味深长的一笑,目光直勾勾盯向阳城延,只笑而不语。 见此,阳城延嗡而大惊,双手赶忙撑住面前的地板,作势就要叩首。 “家上!” “今少府,只得秦半两不足万万,远不足三万万之多!” “且此钱万万,乃陛下令臣尽数熔炼,以铸钱三铢之用,万万不可用于另处啊!!” 见阳城延被自己一个平a,就把大招闪现全交了出来,刘盈不由洒然一笑,略带调侃的看了看阳城延。 “嘿!” “少府慌什么?” “孤这都还没开口呢······” 不等刘盈脚边,阳城延便面色焦急地重重一叩首! “家上!!!” “铸三铢钱,乃陛下亲令臣速行之事!” “今家上于整修郑国渠,以铸钱所用之匠人、官奴暂作修渠之用,臣尚可遵命。” “然少府······” 说到这里,阳城延稍抬起头,望向刘盈的目光中,竟满带上了决绝! “少府者,天子家臣也!” “凡少府之物,尤钱粮之类,除天子不可挪用!” “万望家上,三思!!” 说着,阳城延又是重重一叩首,以低沉,却又笃定的语调道:“若家上执意挪用少府所存之秦钱半两······” “恕臣,不敢奉命!!!” 阳城延突如其来的炸毛,惹得殿内原本还算平和的氛围,顿时陷入诡异的沉寂之中。 就连在一旁袖手旁观的丞相萧何,都略有些诧异的侧过头,不解的望向阳城延匍匐在地的身影。 至于端坐吕雉身侧的刘盈,面色也不由稍一僵,望向阳城延的目光中,也稍带上了些许冷意。 不知过了多久,殿内诡异的沉寂,才终于被一声突兀的轻呼所打破。 “咦?” “参?” 稍有些诧异的一声惊呼,吕雉目光仍锁定在手中的竹简之上,将上身稍侧向刘盈。 “盈儿来瞧瞧。” “参,多长于上党郡,味甘,性平;具补中益气,健脾益肺,养血生津之效!” 略带些欣喜的念出这段话,吕雉终于侧过脸望向刘盈。 “此物,岂不正合陛下之症?” “近些年,太医每言陛下气血两虚,脾肺或有隐患。” “陛下年老体弱,盈儿身以为太子,既知有‘参’这等补血益气之物,自当献于陛下,以尽全孝道啊?” 说着,吕雉不由正过身,若无其事的望向跪地叩首,仍匍匐不起的阳城延。 “此事,少府还当多上心,派人往上党郡,多寻些‘参’来。” 言罢,吕雉又似是什么都没发生般,重新低头看向手中竹简,甚至将身体侧向了离刘盈远的那一方。 而对吕雉这莫名其妙的乱入,在一旁观望的萧何,面上嗡时涌上若有所思的神情。 如此片刻,回过未来的刘盈也不由一声轻笑,从软榻上起身,踱步上前,将阳城延从地板上拉起。 待阳城延面色迟疑,目光中又满带坚定的站起身,刘盈不由深深凝望着阳城延的眼眸深处,旋即突而一笑。 “呵·······” “少府说的是。” 说着,刘盈不忘侧过身,意有所指的瞥一眼萧何。 “少府,确当以‘天子’之令唯命是从,其余任何人,都不当干涉少府之事务。” 在‘天子’二字上轻轻咬重语调,刘盈便温笑着回过身,重新回到上首软榻坐了下来。 寓意不明的望向阳城延,又片刻之后,刘盈才一敛面上怪笑,萧然长叹口气。 “今日,便且如此吧。” “近几日,少府筹算一番:凡少府之官奴、匠人,除长陵所用之外,余者几何。” “另,郑国渠整护之法,少府也查问、修措一番,后日朝议,言于朝议之上。” 吩咐完阳城延的任务,刘盈又望向一旁的萧何。 “及萧相,则稍查郑国渠整护一事,除力役之外,另需钱几许、粮几何;整修所用之器件,库存足用否。” 听闻此言,萧何自是拱手领命,只一旁的少府阳城延,仍有些没缓过神。 刘盈却并没在注意阳城延的怪异,略有些疲惫的叹口气,轻轻一拍大腿,顺势从软榻上起身。 “其余事务,便皆于三日之后,朝议之上,同百官共议。” 言罢,刘盈便侧过身,来到吕雉身边,恭敬的将吕雉由手臂扶起,向宣室殿后殿走去。 见此,萧何自是赶忙起身,又不着痕迹的用手肘碰一下阳城延,二人才齐齐一拱手。 “恭送皇后,恭送家上······” 对于二人的拜别,刘盈、吕雉母子二人似是全然没有知觉。 被刘盈扶着走向后殿,吕雉仍滋滋有味的低着头,阅览着手中那卷似是‘奇妙无穷’,实则却空无一字的竹简。 “上党之参,补血益气,更或可延年益寿······” “好东西!” “盈儿看,好东西啊!” 兴致盎然的看着手中空简,吕雉不忘指着竹简上的‘文字’,面带欣喜的对刘盈嘀咕着。 第0066章 太子给,谁敢要? 从宣室殿内走出,一直到未央宫北宫门——司马门附近,阳城延也依旧没能从方才的骇然中缓过神。 萧何则走在阳城延侧前方,自从出了宣室,一路上皆是面露沉思之色,似是悟透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从司马门走出,看着宫门外不远处,正静候着自己的车夫,阳城延思虑片刻,终还是微一挥手,示意车夫驱车自行回家。 见此,萧何也不由轻笑一声,同样示意自家的马车先回去。 待阳城延面色纠结的走上前,萧何也并未多言,只自然地转过身,缓缓向尚冠里方向走去。 只片刻之后,萧何预料之中的那声轻唤,便在身后响起。 “相公。” “家上今日这番······” “究竟何意?” 嘴上说着,阳城延稍加快脚步,跟在萧何身后一步的位置,不由稍一皱眉,将声线更压低了些。 “皇后异举频频,又是为何?” 见阳城延惊疑之余,仍面带困惑之色,萧何不由淡而一笑,微摇了摇头。 “少府之疑,可乃家上或调用少府之秦半两,以作郑国渠之整修事所用?” 闻言,阳城延面色又是一紧,却并没有开口或点头,权当默认了萧何的说法。 见此,萧何只长叹口气,却并未停下脚步,语调中,也带上了些许萧瑟。 “嗯······” “少府既有困惑,老夫便以此相问吧。” 说着,萧何便侧过身,面带轻松的望向阳城延。 “若后日朝议,家上明令朝臣百官、功侯贵戚出家中私奴,以供郑国渠整修之用,少府当从否?” “若家上欲出少府之秦半两,以酬少府遣奴之功,少府当受否?” 听闻萧何此问,阳城延低头稍一思虑,便略带迟疑的抬起头。 “郑国渠修整之事,乃陛下之亲令,更乃关中农耕之重!” “若家上开口,鄙人自当竭尽所能,尽遣家中壮奴,以为囊助。” 说到这里,阳城延不由话头一滞,面色之上,再次出现些许惊慌。 “及家上以少府之前为酬,鄙人阻亦不及,又怎敢受?” “若果真如此,鄙人自当直谏家上于百官当面,以消家上调用少府秦钱之念!” 见阳城延片刻之内,又摆出这幅一毛不拔的架势,萧何不由嗤而一笑,面带戏谑的摇了摇头。 “陛下以内帑托于阳公,实可谓万全!” 半开玩笑的调侃一番,萧何便继续问道:“那依少府之见,家上欲出朝臣百官家中侍奴,老夫当如何?” 被萧何满是善意的调侃一番,阳城延面上忧虑稍去些许,听萧何又一问,不由略带试探的抬起头。 “少府不必过虑,直言便是。” 闻萧何此言,阳城延也只好微微一点头,若有所思道:“萧相身百官之首,位丞相之贵,更食酂邑一万户。” “若家上开口,萧何当身以为百官之表率,出奴百人?” 见阳城延给出这个略有些不确定的答案,萧何只笑着摇了摇头,面色复杂的眺望向远方。 “少府所言,差之无多。” “老夫享汉食邑万户,又身百官之首,自当以身作则,尽出家中私奴,以助力郑国渠之整护事。” “及家上以少府钱为酬,老夫受汉隆恩,亦无颜受之啊······” 毫不作伪的发出一声感叹,萧何便沉默片刻,再度望向阳城延时,目光中,不由出现些许敬佩。 只不过这抹敬佩,并不是针对眼前的阳城延。 “究竟是家上之计,还是皇后之谋呢······” 暗自思虑着,萧何便轻笑着摇了摇头,在武库左右的位置停下脚步。 “少府且试想。” “家上以郑国渠整护之事,征百官家中私奴,然老夫同少府二人,一为汉相,一为九卿,皆只敢出私奴,而于酬钱不敢受。” “吾二人如此,朝臣百官如何?” “功侯贵戚如何?” 似是自语般发出两问,不等阳城延作答,萧何便自顾自摇了摇头。 “整护郑国渠,本就乃得民望、政望之善政!” “遣家中私奴以助修郑国渠,纵家上不开口,亦或有投机之人为之。” “待后日朝议,家上以‘私奴’明问百官当面,恐朝臣百官、功侯贵戚,更或争相出私奴,而勿敢受家上所酬之钱。” “如此,家上不费一铜、一金,便可自功侯贵勋之家,得私奴数以千······” 听闻萧何此言,阳城延顿时一愣,脸上满是不敢置信。 “不费一铜、一金?” 满是惊诧的自问一声,阳城延思虑良久,终是若有所悟的点了点头。 但很快,方才那一抹疑惑,便再次出现在了阳城延的面容之上。 “可即便如此,百官功侯家中私奴,也不过数以千啊?” “方才,家上言郑国渠之修护,当力役劳三月而成;然少府之官奴,纵尽发之,亦不足两万。” “便是加之以私奴数千,亦于事无补啊?” 听闻此问,萧何又是一摇头,看向阳城延的目光中,竟隐隐带上了些许语重心长。 “老夫身以为汉相,公位列汉九卿之贵,亦不敢受家上所酬之钱。” “及外朝百官功侯、朝臣贵戚,亦同。” “家上以钱为酬,满朝贵勋功侯皆不敢受,试问关中,富甲一方之豪强、家赀万贯之贾人,可敢不出奴?” “又可敢受酬钱?” “知家上之所欲为,乃整护郑国渠,而善关中民之农耕,寒门农户,又可会不出奴相助?” “今长安粮食,粮米作价几近二千钱每石,出奴之农户,又安能贪恋那每日百钱之酬?” 机关枪般一连发出数问,萧何便满是感怀的长叹口气,安抚阳城延的语调中,也带上了全然笃定。 “少府不必过虑。” “家上虽言:与修郑国渠之民、奴,皆以日百钱相酬,然家上之酬钱,纵观天下,亦恐无人胆敢坦而受之······” 听到萧何这最句话,阳城延又思虑良久,才终于安心的点了点头,旋即对萧何郑重一拱手,以表谢意。 看着阳城延终于平静下来的脸色,萧何稍一思虑,终还是将感到嘴边的话,给强行咽回了肚中。 ——还有一点,萧何没敢说出口。 “陛下,已年过花甲啊······” “短则三二年,长则五六岁,一俟宫车晏驾,立时便是改天换地,新皇登基!” 回想起方才,皇后吕雉在宣室殿几近明示的怪异举动,萧何不由哀叹一气,若有所思的望向阳城延。 “朝堂之上,几人可抵潜邸、从龙之功相诱?“ “又能有几人,如少府这般憨直、纯善呢······” 第0067章 妈,你真厉害! “都退下吧。” 在刘盈的搀扶下回到宣室殿后殿,吕雉只冷然吩咐一声,便略有些疲惫的坐上了上首的软榻。 “呼~” 稍出一口气,随手将手中那卷拿了一路的竹简扔到一旁,吕雉便朝身侧的刘盈温尔一笑。 “短短不过数日,盈儿可是愈发熟讳为政之要了?” 听闻老娘满是怜爱的调侃,刘盈不由嘿嘿一笑,夸张的摆出一个严肃的表情。 “母后此言,差矣!” “正所谓名师出高徒,若无母后耳提面命,儿从何习得此等筹谋之术?” “此非儿天资聪慧,乃是母后倾囊相授,方得儿今日之所成!” 见刘盈做作的在自己面前搞怪,吕雉不由稍一佯怒。 “年近四十,还如此顽劣!” 似是恼怒的一声轻斥,怒容只又维持了不到半秒,吕雉便哑然失笑,一时间,竟笑的见牙不见眼。 见老娘心情愉悦,刘盈也赔笑着跪坐下来,顺势将头靠在了老娘的膝侧。 ——无论前生,还是今世,每当刘盈以这般模样,将头依靠在老娘的膝侧时,吕雉纵是有再大的怒火,也总能在片刻之间消下去。 至于今天,刘盈乖巧的将头靠在老娘的膝侧,却并不是为了让老娘息怒。 而是此时的刘盈,心中竟没由来的涌上一阵对老娘吕雉的依赖,以及极致心安的安全感。 这种感觉,刘盈前后三世加在一起,都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了······ 感受着这股有些陌生,却又令人十分迷恋的温情,刘盈不由缓缓闭上了双眼,享受起这短暂的幸福时光。 见此,吕雉也不由温声一笑,爱怜的将手抚上那颗依靠在膝侧的小脑袋,不住地抚摸着。 母子二人一端坐于榻上,一跪坐于榻下,一时之间,竟使得稍显冷清的殿堂,都逐渐温暖了起来。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刘盈微闭着的双眸,被自殿侧映射而来的夕阳一照,旋即缓缓睁开。 只不过刘盈却并不打算就此起身,而是侧昂起头,将下巴撑在老娘的膝盖之上,慵懒的仰视向母亲吕雉。 “母后。” “此番以奴冲役,当真不需耗费少府之钱?” “朝臣百官、功侯贵戚,真会倾囊相助于儿?” 语调随意的发出一问,刘盈不忘稍眨巴两下眼睛,摆出一副好奇宝宝的表情。 见此,吕雉不由又一笑,轻手摸了摸刘盈的侧脸,满是慈蔼的点点头。 “盈儿可还记得,午时之前,母后说了什么?” 闻言,刘盈稍一思虑,便笃定道:“母后言:父皇得立汉祚,乃以仁德得天下民心,得天下之共助,方得以成行。” “故今,天下虽残破,府库虽贫虚,生民虽疾苦,天下万民仍敬父皇,而人心向汉。” 听闻刘盈丝毫不做迟疑的回答,吕雉笑着点了点头,温柔的将刘盈从地上拉起,摁坐在了身侧。 “然。” “国祚、社稷之重,首当其冲者,便为天下人心!” “正所谓得民心者得天下,又失民心者失天下。” “秦之所亡,便乃亡于民心之失;汉祚得立,则乃立之于众望所归。” 说着,吕雉不由稍一捏手中攥着的小手,示意刘盈注意下面这句话。 “日后,盈儿得王天下,亦当时刻谨记:无论国祚有何疑、何难,只需民心在汉,江山、社稷便稳若泰山!” “反之,若民心尽失,生民哀声哉道,那即便国富兵强,亦亡国不远。” “始皇一统寰宇,独扫六合,国不富乎?兵不强乎?” 自语般发出一问,吕雉便又摇了摇头。 “皆非也。” “秦府库之富、兵甲之利,纵观过往千百载,亦无有出其右者!” “然始皇大兴土木,劳民过甚;又二世昏聩无能,横征暴敛。” “如此,便使生民怨声载道,民生凋敝;天下哀鸿遍野,民不聊生。” “故秦尽失天下人心,纵国富而强,兵壮而利,终不过社稷颠覆,二世而亡······” 听着吕雉逐渐带上唏嘘的语调,刘盈也不由面色稍一正,乖巧地点点头。 “母后勿忧。” “儿必当时刻谨记:纵天塌地陷,日月颠覆,亦当以民之生计为首重!” 见刘盈面上,满是许下诺言般的庄严,吕雉终是满意的点了点头。 “此,便乃母后言:以奴修渠,而无须靡费钱粮之因!” 面色决然的道出此语,吕雉便望向刘盈那张充满求知欲的面庞。 “其一者:郑国渠,乃关中水利之命脉;郑国渠之修整事,乃民心所望!” “即为民心所望,朝臣功侯、贵勋,便必不敢逆势而为,自当全力以助郑国渠之整修事,而勿敢求酬劳。” “及豪强富贾······” 说到这里,吕雉不由摇头一笑。 “莫说不出私奴,或出奴以求酬了,便是盈儿一声令下,持商籍而尽杀关中之贾,亦无人挑的出错。” “此,便乃其二——恶商、贬商,乃天下之共望。” 言罢,吕雉望向刘盈的目光中,终是出现一股丝毫不加以掩饰的期翼。 “其三:刘氏,乃天下人心之所向!” “吾儿身以为刘汉储君,自得天下生民之所望;凡吾儿之所举,但非靡费铺张,大兴土木,便皆当为天下所民心所向!” 略有些激动地道出这句话,吕雉终是稍止话头,将胸中豪情收敛了些。 再度抬起头时,吕雉望向刘盈的目光中,也重新带上了那一抹如沐春风的暖意。 “所以,吾儿此番力主以民之私奴,以全郑国渠之整护事,必可成行。” “盖因趋奴,便不必劳民;修渠,乃民心所向。” 听着吕雉这一连串深层次的剖析,刘盈只觉心中,对老娘的钦佩之情愈发强烈。 “不愧是吕后啊······” “嗯,辛亏是我老娘!” 暗自心语着,刘盈便乖巧的点点头,望向吕雉的目光中,满带上了无尽的崇拜。 “母后真厉害!” “待日后,儿也想和母亲这般厉害!” 突闻刘盈没由来的一声夸赞,吕雉面色稍一滞,旋即哑然失笑。 “盈儿想学,母亲便教。” “不教盈儿,莫不还能教外人?” 第0068章 最好都‘病\’了 秋收方过,半个月前还郁郁葱葱的田野,此刻已尽显萧瑟。 一年的辛苦劳作结束,百姓也终于迎来了一年当中,最舒适的一段时光。 将今年的收获带回家中,留够过冬所需,将其与部分卖给粮商,再把买粮所得的钱藏在家里的地窖,关中百姓,便已做好了迎接冬天的所有准备。 而百姓得以安歇,身为天子的刘邦,却并没有得到休息的机会、 在刘盈即将举行得以监国后,长安朝堂第一次朝议的前一天,在长安议论纷纷,朝臣百官在私下争相讨论‘如何整修郑国渠’的具体方案之时,自长安出发的刘邦大军,也终是磨磨蹭蹭抵达了长安以东近百里的新丰邑。 似乎在后世人看来,这样的新军速度有些慢的离奇。 ——太上皇刘煓举丧之日,刘盈、吕雉一行自新丰回转长安,可是早上出发,晚上就到了的! 至于刘邦前些时日,于新丰得到‘傅宽厉兵秣马,似有异动’的消息时,更是只用了不到四个时辰,便从新丰奔回了长安。 按理来说,长安到新丰,不过百余里的距离,便是常人徒步走,也不过一昼,五六时辰的功夫。 但在冷兵器时代,一个人、一群人出行,和一支十万数量级的大军出征,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概念。 单独出门,或是一行人接班出行,那自然是不管不顾,往前走就是。 但大军出行,尤其是天子刘邦御驾亲征的大军,从国都长安出征,规矩自然也就多了许多。 为了避免队伍脱节,队伍前端要控制速度吧? 为避免发生骚乱,各部校尉之间,还要保持一定的距离吧? 再加上必要的外围戒备、阵列队形保持,以及自出发时起,沿途源源不断出现,自带干粮加入队伍的‘忠义之士’,大军的推进速度,自然也就慢了下来。 从长安到新丰,原本只须五到七个时辰的路程,便也就耗费了足一昼一夜。 大军抵达新丰一带,刘邦也并未着急行军,而是下令全军原地休整,并吩咐太尉周勃、车骑将军靳歙、右相国郦商三人,将那些自发前来,加入大军的忠义之士妥善安置。 而刘邦自己,则是来到了为了新丰以南数里处,那座刚建成不足月,此时屹立于万年山下的太庙。 ——太上皇刘煓,已经在近一个月之前下葬。 如今,刘邦率大军御驾亲征,沿途路过万年山,自也是应当祭奠一下亡父,以祈求刘煓在天之灵的庇佑。 只不过,出乎周勃、樊哙等元从老臣意料的是:此次祭祖告庙,刘邦却并没有让人陪同······ · “陛下。” 在走入太庙约莫半刻之后,刘邦那遍布泪痕的面庞,便再次出现在了于庙外恭候的周勃面前。 待刘邦走上前,看清刘邦仍旧泛红的眼眶,以及面上那抹即便极力压制,也依旧清晰可见的哀痛,周勃只拜喏一声,并未再开口。 对于周勃的反应,刘邦倒是没太注意,只萧然长叹一口气,便缓缓走向御辇的方向。 待周勃小跑的跟上去,刘邦不由身形一滞,若有所思的回过头。 不明所以的盯着周勃好了好一会儿,刘邦才又面色沉凝的对身旁御辇一摆手。 “上来吧。” 闻言,周勃面色稍一变,正要开口婉拒,就见刘邦眉角微微一皱。 “有事相商!” 感觉到刘邦心中烦闷,周勃终是打消了婉拒的念头,略显拘谨的一拱手,将刘邦扶上辇车,这才跟着跪坐上去。 见周勃坐稳,刘邦轻轻一叩车厢边沿,示意车夫出发,便直勾勾看向周勃。 “出征前夕,朕传淮阴侯入宫,淮阴侯称病不至。” “后朕又遣宫中内史,令淮阴侯随驾出征,淮阴侯仍告病······” 语带阴冷的道出此语,刘邦便稍咬紧牙槽,眼角也被稍眯起了些。 “绛侯以为,淮阴侯此欲何为?” 当刘邦口中,吐出‘淮阴侯’这几个字的时候,周勃瞳孔猛地一缩,面色也陡然大变! 只稍一思虑,周勃便猛地一拱手。 “陛下!” “陈豨乱代、赵在即,淮阴侯但不助陛下平叛,反同陈豨书信不断!” “此,诚非人臣之所为啊!!” 说着,周勃不由稍抬起手,用衣袖擦擦额角,鼻息也不由稍有些粗重起来。 见周勃这般架势,刘邦面色晦暗不明的抬起头,盯着看了周勃好一会儿,才长叹一口气。 “莫慌。” “尔绛侯,朕还不至信不过。” 淡然一语,刘邦便稍侧过身,将车厢侧那块二尺见方的小窗推开,若有所思的望向荒芜的田野。 只片刻之后,刘邦面色又陡然一凝,将车窗重新怪好,示意周勃靠前些。 待周勃面色孤疑的上前,几乎紧贴在刘邦身前一尺的位置,刘邦才抬手附于周勃耳边。 “陈豨此番作乱,淮阴侯称病以留长安,恐有所谋!” “朕要尔绛侯易服而折,即返长安,以此囊献于萧何当面!” “囊中所书,万不可叫二人知之!!” 言罢,刘邦便收回手,稍待戒备的看了看辇车前端,正专心驱车的夏侯婴。 “绛侯,可明白了?” 刻意提高音量发出此问,刘邦便面色阴沉的看向周勃。 见此,周勃自是赶忙一拱手,并未开口,只默然表示领命。 待刘邦缓缓点下头,周勃稍一思虑,不由迟疑道:“如此重任,陛下何不令舞阳侯前去?” 听闻周勃此言,刘邦先是下意识一瞪眼! 待回过身,刘邦才又略带戒备的看了看夏侯婴所在的方向,面色之上,也带上了一分真假难辨的恼怒。 “哼!” “自打娶了吕氏女,樊哙那厮,怕是都分不清自己是姓樊,亦或姓吕了!” 意有所指的一声怒斥,刘邦便朝面前的周勃一摆头,示意周勃即刻出发。 待周勃恭敬退出天子御辇,刘邦思虑良久,缓缓闭上双眼的同时,悠然爆发出一股摄人寒意。 “病了······” “好······” “很好!” 在心中发出一声轻呵,刘邦不由睁开双眼,低下头,望向面前矮几之上,那封尚未写好的诏书。 “韩信重疾缠身,已然命不久矣。” “最好连你梁王彭越,也给朕来一出‘称病不来’,也省的明岁,朕还得跑梁国一遭!” 第0069章 朝议初体验 “臣等,恭迎家上~” 汉十年秋八月辛卯(二十八),长乐宫,长信殿。 在百官朝臣瞩目之下走入长信殿,刘盈不由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呼~” 说来,今日这场朝议,对刘盈算是头一遭。 ——这是刘盈前生今世加在一起,第一次在刘邦、吕雉二人均不在场的情况下,独自在长乐宫举朝议。 前世,刘盈九年的穿越生涯,第一年在未央宫内的太子宫关禁闭,之后一年也基本在凤凰殿没挪窝。 等刘邦驾崩,刘盈继位为帝,摄政太后吕雉搬去了帝宫长乐,刘盈则留在了后宫未央。 在那七年的皇帝生涯当中,刘盈别说是独自举行朝议了,就连吕雉被召至长乐,到老娘吕雉举行的朝议之上旁听,都算是难得一见的好事。 更多的时候,吕雉则都是以‘天子年幼’为由,将刘盈扔在未央宫‘读书’,自己独自召集朝臣百官,在长乐宫商议朝中大事。 而这一世,亲身经历过去这段时间的‘易储风波’之后,刘盈却有些奇怪的发现:和前世相比,母亲吕雉对自己的态度,似乎更宽和了些? “郑国渠整修一事,力役为首重!” “力役之难即解,余者,如如何整修、何时整修等,皆为粗枝末节。” “吾儿但可独往长乐,及郑国渠整修之末节,只须以少府之意为主,百官朝臣之议为辅,便可。” 回想着清晨,老娘拒绝陪同刘盈参加此次朝议时所说的话,即便对这前所未有的‘太子独举之朝议’感到些许紧张,刘盈也不由心下稍一安。 将心中的紧张情绪稍抚平些,刘盈便一步步走上那象征着至高权柄的御阶,来带天子刘邦御用的矮榻前,缓缓回过身。 稍一打量殿内众人,刘盈便发现:与往常的朝议相比,今日长信殿内的百官座次,有了些许变化。 在往日,若天子刘邦在长安,那朝议自是文武百官分而对坐于殿内东、西两侧。 天子刘邦则端坐御榻之上,坐北朝南,正对殿内朝臣。 若刘邦不在,百官也依旧是分儿对坐,只是丞相萧何,会坐在御阶中段靠右侧的位置,同样正对朝臣。 ——坐在御阶中段,是为朝议虽由萧何为主,但萧何仍旧为臣; 靠右,则是因汉尚右、尊右;丞相为百官之首,天子不在,便为朝议之最尊。 而今天,天子刘邦不在长安,丞相萧何主朝议,且监国太子刘盈与会的情况下,御榻与朝臣之间的御阶之上,竟多了两处座位。 其中一处,是丞相萧何‘代主朝议’的座位,依旧在御阶中段,依旧正对向百官,只不过不在靠右的位置,而是刻意靠左了些。 另一处,则是和过去,萧何所坐的位置一样,在靠右一些的位置,却又比萧何所坐的御阶中段稍高了些。 见此,刘盈只稍一思虑,便明白过来:那个比萧何稍高一些,且位于右侧的位置,应该就是自己的座位了。 这也正常。 太子即便是‘君’,那也是储君! 就算刘盈身为太子,甚至是理论上执掌朝政的监国太子,在天子刘邦尚在世的情况下,刘盈再如何,也不能坐上那方象征天子权柄的御榻! 对于这种关乎上下尊卑,秩序底线的细节,刘盈自是看得明白。 想明白这一点,刘盈便一板一眼的整理一番衣冠,旋即将上身稍弯曲,对殿内朝臣百官郑重一拜。 待直起身时,刘盈的面容之上,已尽带上了让人如沐春风的温润笑容。 “父皇御驾亲征,令孤代为监国,以主朝中大小事务。” “然孤年齿未满,年不及冠,骤担如此重任,实如履薄冰,惶恐不可自得。” 语调平和的道出此语,刘盈便稍侧过身,对萧何微一拜,才又再度针对向殿内忠臣。 “孤不讳政事,恐乱国之大策;故今日朝议,仍以萧相为主,孤只以为旁听。” “诸公可自如往常,父皇不在、萧相主掌朝政时之朝议,一切如故便是。” 言罢,刘盈不由再一拱手,小心翼翼的御阶顶端走下几阶,来到自己的座位面前,对萧何稍一拱手,才悄然跪坐下来。 听闻此言,萧何不由略显诧异的侧过身。 见刘盈端坐于自己斜后侧,比自己稍高几阶的御阶之上,萧何不由淡雅一笑,起身对刘盈一拱手。 “家上有令,臣自不敢不从。” 闻萧何此言,刘盈也只温尔一笑,将面前早就备好的空白竹简摊开,竟真摆出了一副旁听的架势。 见此,殿内朝臣百官纵是对刘盈‘我只是旁听’的说法有所质疑,也终是暗自长舒口气。 殿内原本略显诡异的氛围,也因刘盈谦逊的姿态,而逐渐轻松了一些。 见刘盈不似作伪,果真一副旁听的架势,萧何稍一思虑,便回身面向对内百官。 “陛下临出征之前,已令太子暂为监国,又以整修关中水利之事相托。” “今日朝议,诸公卿曹当就关中水利之整修、缮护一事,畅述己见。” 当萧何以一股几乎刻进气质中的庄重,道出这段开场白,今日这场朝议,便也正式拉开序幕。 只不过,与刘盈预料中,朝臣百官争相出班纳拜有所不同:在萧何道出那段开场白之后,首先从朝臣摆列站出来的,只是一个腰系铜制官印、黑色绶带,秩禄在六百至一千石之间的小官? 刘盈正思虑间,那小官便来到殿中央,对御阶方向的刘盈、萧何二人分别一拱手。 “少府丞臣离,谨拜家上,参拜萧相。” 听闻那小官自报家门,刘盈这才恍然大悟,微点了点头。 少府丞,秩千石,为少府之副,有六人。 行礼过罢,那位自称为‘离’的少府丞之一,便将腰杆挺得笔直,似是要在刘盈面前留个好印象。 见刘盈正面带温笑的看着自己,那少府丞不由暗自一喜,却也没忘记正事。 “关中之水利,多乡野之渠、溪,其缮护整修事,由县官主之便可。” “及关中水利之巨,乃需朝堂共议以修、护者,唯郑国渠一处。” “今家上承陛下之令,以整护关中水利,臣私以为,当以郑国渠为先。” 嘹亮的道出阳城延先前交代的措辞,那少府丞便又一拱手,悄然退回了自己的班列。 而御阶之上,感受着殿内这股颇大些民煮气息的朝议氛围,刘盈面上,也缓缓涌上一抹兴致盎然。 第0070章 轻松愉快的氛围 此次朝议的核心议题被确定,殿内朝臣众人也终于一改先前,那副皱眉思索的模样,纷纷拿起笏板,做出欲要出身奏拜的架势。 只不过,看到朝臣百官这般架势,萧何却并未点头表示默认,而是稍侧过身,面带请示之意的望向端坐于侧后方,兴致盎然看着殿内众人的刘盈。 “家上?” 听闻萧何稍压低声量,对自己发出一声轻唤,刘盈面色稍一滞,旋即似是恍然大悟般,从面前的矮几之上拿起兔毫。 “郑~” “国~” “渠~” 在面前竹简上‘低声’默念着写下‘郑国渠’三字,刘盈便满意的点点头,将笔放回原位,才又微笑着抬起头。 “萧相不必事事相问于孤,今日朝议,诸事照旧便是。” 言罢,刘盈不忘面带温笑着对殿内众人又一拱手。 见刘盈这番作态,殿内朝臣百官终是对刘盈‘只是旁听’的自我标榜不再有疑虑,纷纷用试探的目光,侧目望向御阶另一侧的丞相萧何。 听闻刘盈此言,萧何稍一思虑,终是面带微笑的对刘盈拱手一还礼,才重新望向殿内朝臣百官。 “既如此,诸公便就郑国渠之整修、缮护之事一议。” 闻言,殿内众人无不淡笑着点了点头,互相观望着,等候起出班奏拜的机会。 而从百官朝臣面上神情就可以看出,今日这场朝议的氛围,是多么令人身心愉悦。 ——今日这场朝议,几乎可以说是自汉开国以来,氛围最为轻松地一次了! 在过去,无论是天子刘邦力主,亦或是丞相萧何所举,朝议都是昏昏沉沉,隐隐让人心悸的诡异氛围。 天子刘邦就不用说了,凡举朝议,那就必是战事,出班奏对的朝臣,也基本都是开国功侯元勋! 凡是天子刘邦所举之朝议,与其说是朝议,倒不如说是军议。 别说是千石左右的小鱼小虾了,哪怕就是没彻侯之爵的九卿、二千石,那也都是只能陪个笑脸,重在参与。 至于丞相萧何所举的朝仪,虽稍好一些,却也没好到哪里去。 ——萧何此人,虽然平日里待人、待物,大都是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可一旦说起正事,其强势程度丝毫不亚于当今刘邦! 丞相萧何所主之朝议,议题虽大都是内政之事,但与其说是商讨、议论会议,倒不如说是工作安排会议。 萧何往御阶中段的座位一坐,挨个叫出相关九卿、二千石,具体交代一下工作任务,然后问一句‘可还有异议’,朝议也就该结束了。 像今日这般,充分体现民煮,充分采纳百官意见的朝议,无疑也是有汉以来得头一遭。 对此,朝臣百官虽有些诧异,却也并没有感到不自在,反倒是对监国太子刘盈,涌出了一抹不知来由的莫名好感。 ——在朝堂中枢为官,要的不就是这种畅抒己见,指点江山的参与感? 若是连这种参政、议政的机会都没有,那纵是贵为九卿,食禄二千石,和郡县刀笔吏又有什么区别? 如是想着,朝臣百官便环顾一周,彼此交换一番眼神,终还是由一名腰系青色绶带的中年人出身,面单温笑的对上首一拜。 “中郎将臣布,谨拜家上,拜见萧相。” 中年人只此一语,顿时惹得刘盈稍瞪大眼睛,面带好奇的望向殿内,正躬身而立的中年人。 ——中郎将季布! 典故‘一诺千金’的主人公! 在前世,刘盈虽也曾远远见过季布几眼,但却并没能有多少焦急。 毕竟彼时,刘盈只是个傀儡天子,和手握兵权,肩负两宫宫禁之责的中郎将,也着实不好走的太近。 这一世,终于得以近距离一睹历史名人之姿,刘盈自是兴趣满满,看向季布的目光中,也隐隐带上了鼓励。 见此,季布只心下一喜,面上却依旧是一副客套性质的温笑,望向端坐于御阶中段的萧何。 “丞相以郑国渠整修之事,相问于百官朝臣,然臣私以为,朝中诸公卿曹,多出于草莽,长于军政。” “纵有讳知政务者,于水工之事,恐亦知之无多?” 说着,季布不忘面带歉意的转过身,对两侧的百官朝臣稍一拱手,以表自己并无恶意。 待殿内忠臣面带善意的点点头,季布才又重新正过身,望向上首的萧何。 “既如此,郑国渠整修之法,恐当少府精熟水工之人献策。” “臣等当议者,当乃修渠所需之钱粮、力役者,及抚民、防贼之事。” 听闻此言,纵是对季布此人好感报缺,萧何也不由赞同的点了点头。 就见季布稍直起身,面带笑意的扫视一圈殿内众人,语调轻松道:“故某以为,诸公卿曹所当议者,乃整修郑国渠之钱粮、力役,从何而来。” “于整修郑国渠一事,诸公当可为何事,以为助力。” 言罢,季布便又对上首的刘盈、萧何二人分别一拜,便面带温笑着回到自己的座位,不忘对殿内朝臣百官又是一拱手。 看着季布这一番作态,回味着季布口中所言之话语,刘盈不由微笑着点了点头,心下也不由暗自思虑起来。 “还以为中郎将季布,只是个举止豪爽的武人,不曾想,竟连内政参赞之事,也能有如此见解?” 刘盈正思虑间,就见萧何稍一思虑,终是起身对刘盈一拜,才来到御阶中间,正面向百官朝臣。 “中郎将所言,确有理。” “郑国渠整护之方略,恐当少府水工之匠为之。” “吾等当议者,乃各司属衙所能为之事,及郑国渠整修之钱粮、力役,当从何而得。” 说着,萧何便低头稍一沉吟,抬起头时,气质中便猛然迸发出一股不容置疑的强势。 “陛下御驾亲征,以伐陈豨不臣,今长安八部校尉,留守长安者只两部。” “故老夫之意:陛下班师之前,备盗贼都尉倍发役卒,以防宵小作乱于长安左近。” “另,中郎将所布于长乐、未央两宫之禁卒守备,亦当倍之!” 听闻萧何此言,季布和身旁一位同样腰系银印、青绶1的官员赶忙起身,对萧何拱手一拜。 “臣等,谨遵萧相之令!” · · · · ps:印绶制度,关系到秦汉官制,但有一点容易混淆:印绶不单单与官职秩禄等级关联,同样也与爵位关联。 目前能查到最权威的资料是《汉书·百官公卿表》中的记载—— 爵位:诸侯王金玺赤绶,彻侯金印紫绶,关内侯银印青绶。 官秩:丞相、太尉位比彻侯,金印紫绶;比二千石以上,银印青绶;比六百石以上,铜印墨(黑)绶;比二百石以上,铜印黄绶。 有个问题需要交代一下:丞相金印紫绶,和彻侯对应,但丞相并不是位比彻侯,而是位比诸侯王。 用现代的话来说就是:丞相属于彻侯级干部,但享受诸侯王级别的待遇。 至于文中,九卿大都金印紫绶,不是因为九卿应该金印紫绶,而是因为这个时间点的九卿,大都是彻侯的爵位,所以能金印紫绶;阳城延、叔孙通等没有彻侯爵位的九卿,仍然是银印青绶。 文中中郎将秩比二千石,当银印青绶。 备盗贼都尉算是西汉比较特殊的一个官职,隶属内史,在汉初秩比二千石,职责是长安周边地区治安,也就是‘备盗贼’。 但随着刘汉政权逐步稳定,关中地区的治安水平逐渐恢复正常,备盗贼都尉的作用逐渐下降,在文帝年间,备盗贼都尉降格为千石,景帝降为六百石。 第0071章 绝不能插手兵权! 听闻萧何对长安城周边地区治安工作,以及长乐、未央两宫恭敬做下‘加强戒备’的安排,刘盈只微微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刘邦此番率军出征,虽从关中各地抽调了十数万人青壮充军,以及数以十万的运粮民夫,但刘邦大军的核心骨干,还是由右相国郦商、车骑将军靳歙、太尉周勃各自带走的北军两部校尉,共六部校尉,一万二千余人。 此番出征,刘邦大军的人员构成,便大致是这一万两千余北军将士人均官升一级,以作为军官骨干;再以临时从关中征召的十数万青壮为军卒。 而在往常,长安及周边地区的拱卫及防务,便是由北军八部校尉,共计一万六千余人,以及南军六部校尉,共万余人来负责。 其中,南军俱是由丰沛元从子弟组成,算是天子刘邦毋庸置疑的天子亲军! 而北军也不逞多让,其人员构成,皆由关中良家子弟所充,同样是长安中央常设军事力量。 若是单论战斗力,人数更多,且兵源更充足的北军,甚至比刘邦的元从亲军——南军,都还要稍胜一筹。 通常情况下,南军作为天子亲军,都是由卫尉直接指挥,以负责长乐、未央两宫的宫廷拱卫。 而北军作为关中子弟兵,则是由负责关中,主要是长安及周边地区治安的中尉统辖,负责守卫长安及附近地区。 除了南、北两军这两只精锐武装力量,自然也有负责日常巡逻、维护治安的准武装力量。 如中郎将季布麾下,那支不足千人的中郎队伍,便大都是自天子各地选拔而来,皆为战功赫赫,且极具潜力的青年将官。 通常情况下,中郎们在都城长安的主要工作,是长安、未央两宫宫门的守卫,以及在未来,长安城建成之后,负责长安各处城门的守卫。 至于备盗贼都尉,顾名思义,是朝堂专门针对长安及周边地区的治安工作,而设立的专职属衙。 简单来说就是:备盗贼都尉、中郎将二人,皆属中尉管辖。 其中,中尉亲掌北军,拱卫长安城; 中郎将掌中郎,负责皇宫宫门守卫; 而备盗贼都尉掌数千‘缉盗’役卒,负责长安城内日常的治安巡逻,以及对周边地区的匪盗、流寇进行围剿。 想明白这些,再看萧何针对中郎将、备盗贼都尉的安排,也就没什么奇怪的了。 ——负责拱卫长安城的北军八部校尉,被天子刘邦带走了足足六部! 作为天子亲军,负责拱卫长乐、未央两宫的南军六部校尉,也被带走了将近三分之一,以作为天子刘邦的亲卫队。 这也使得朝堂中枢在长安,及长安周边地区的防备力量,一下降低了一半以上! 在这种情况下,令中郎将加强长乐、未央两宫的守备力量,让被盗贼都尉加强长安地区的治安力度,自也就是题中应有之理了。 至于这件事,萧何为什么要亲自安排,而不是让太子刘盈安排,那就更容易理解了。 ——对于监国太子刘盈而言,在天子刘邦不在长安的这段时间里,最不能插手的东西,就是兵权! 哪怕刘盈在朝中安插党羽,肆意任免公卿百官,亦或是动用少府内帑的自愿,都还勉强有辩解的余地。 可若是天子刘邦一走,刘盈就着急忙慌要执掌长安地区的兵权,那作为丞相的萧何,也免不得要动用开国第一相的特权,替刘邦管教管教‘密谋不轨’的太子了! 而今日,刘盈特意摆出一副‘我只旁听’的架势,显然是让萧何放下了心中那一抹淡淡的忧虑。 萧何自是看得明白,刘盈那副‘你们商量就行,我就看看不说话’的姿态,并不是针对即将进行的关中水利,即郑国渠的整修工作,而是针对天子刘邦离京之后,长安及周围地区的守卫工作。 刘盈摆出这副‘该管的我管,不该管的不管’的态度,萧何自也乐得出身,将关于‘兵权’这种稍有些敏感,刘盈不便插手的调动安排妥当。 而刘盈今日这一番表现,无疑是让萧何对刘盈的评价,在悄然无息间又上了一个台阶。 “久居皇后身侧,太子可真是······” “愈发老练啊~” 心中稍发出一声赞叹,萧何便回过身,重新面对朝臣百官。 “除备盗贼都尉、中郎将二属,其余诸司、衙,亦当恪守本分;不可因陛下离京,而心生懈怠!” 萧何面带郑重的吩咐,自是惹得殿内百官纷纷起身,齐齐拱手一拜。 “喏。” “臣等必各司其职,恪守本分······” 至此,萧何在今日朝议中的任务便大体完成。 对殿内百官稍一点头,示意众人回位,萧何便再度回过身,对刘盈拱手一拜。 “及郑国渠整修所需之力役、钱粮一事,家上前日同臣、少府已有所商。” “莫如,家上亲言之于诸公卿曹?” 闻言,刘盈面带温笑的起身,对萧何拱手一回礼。 “辛劳萧相。” 说着,刘盈由侧过身,正对向殿内朝臣百官,又一拱手。 “既如此,孤便试言。” “若孤所言有不妥,诸公皆可直指孤言之弊,孤自当兼听而采之。” 见刘盈这番谦逊有礼的作态,殿内众人自是连连拱手,口称不敢。 就见刘盈稍一沉吟,便直起身,郎朗道出自己心中所想。 “郑国渠者,乃渭北水利之根本,更关乎泾水以东、洛水以西之田亩十数万顷灌溉事。” “然自秦二世元年,郑国渠便久未得缮护,至今,已有十数载。” “渠之南北,的田亩十数万顷;然其米粮之产出,竟自二世元年之亩产五石,至今岁秋收,只亩产三石有余。” 说到这里,刘盈不忘稍昂起头,对最先出身的那位少府丞微一点头。 “孤亦以为,关中水利整修、缮护事,首当其冲者,便乃郑国渠!” 铿锵有力的道出自己的观点,刘盈稍一止话头,望向朝班左侧,端坐于最靠前位置的少府阳城延。 “还请少府言于诸公:郑国渠之整修、疏塞事,当需钱粮几许,力役几何?” 第0072章 计划之外的变数 “禀家上、萧相。” 就见阳城延悠然起身,从怀中取出一卷早就准备好的竹简,慢条斯理的摊开来。 “郑国渠,修于秦王政元年,至王政十年毕。” “渠首自泾水分于谷口对岸,沿三原、富平直流向东,过莲勺,于重泉北十里处汇入洛水。” “渠长共三百一十七里,原顶宽十五丈,底九丈。” 说到这里,阳城延便将手中竹简合拢,面带稍显凝重的抬起头。 “然近年,郑国渠之水累年渐少;沿岸郡县、农户欲疏渠,而不知如何为之,只得拓宽渠之道。” “故今,郑国渠顶宽近二十丈,底宽,更几近十六丈······” 听闻阳城延这番介绍,刘盈的面色也不由稍沉了下来。 阳城延所说的‘郡县农户欲疏渠,而不知如何为之’,其实就是百姓看着郑国渠之水越来越少,心里着急,想做些什么,却又好心帮了倒忙。 盖因为水渠的宽度,会直接影响到水流的流速,和对某些浅洼渠段的冲击能力。 就拿郑国渠来说:原本郑国渠底宽九丈,水流湍急,即便是某些渠段被淤泥、垃圾所堵塞,郑国渠所具有的水量和水压,也有通过水流冲击,从而疏通阻塞河段的能力。 但如今渠道拓宽,水流就变得迟缓,原本可以被水流冲开的阻塞段,也就不再能被郑国渠‘自动冲通’。 再加上水流变缓,使得水中的泥沙更容易沉淀,就更加剧了郑国渠下游的阻塞。 就这样,郑国渠每年都更堵一些,又被百姓每年拓宽一些; 反过来,渠道的拓宽,又使得郑国渠因水流减缓而越来越堵。 恶性循环之下,郑国渠便也成了如今这般,明明存在,却又几乎失去效用的模样。 刘盈正思虑间,就见阳城延缓缓直起身,望向御阶中段的萧何。 “此番,家上奉陛下之令,以整修关中水利;而关中水利,由尤以郑国渠为先。” “如此,郑国渠之整护,便不单需疏通堵塞之处,还当填土于渠内两侧,以减其宽。” 听闻此言,刘盈原本还算轻松地面色终是一沉,流露出了些许凝重。 ——先前,刘盈得出‘五万人,三个月’的力役人数和工期,只考虑到了河道疏通,却并没有将填土减款这一项算进去! 思量着,刘盈便面色凝重的抬起头,望向少府卿阳城延。 “还请少府直言。” “若欲使郑国渠疏塞、减宽,需力役几何,又需耗时多久?” 闻言,阳城延面上顿露难色,纠结沉吟片刻,终还是拱手一拜。 “禀家上。” “若只疏塞,当需力役四万,劳二月;然加渠道减宽事,恐当倍之······” “且今,秋八月已近末,不数日,便入秋九月。” “以往年之例,郑国渠之水结冻,多为十月中、下旬;距今不过月半。” 说到这里,阳城延终是长叹一口气,给出了自己的最终结论。 “故郑国渠整修事,若欲于今冬内毕,当速断流于渠首,驱力役六万以挖渠内阻塞之泥。” “若不如此,待关中初雪,郑国渠结冻,渠底皆为冻土之时,恐纵力役十万,亦难以尽毕渠道疏通事······” 听到这里,刘盈心中的轻松惬意尽数消失,面色也终是凝重起来。 阳城延话里的意思,刘盈自然听得明白。 如今秋收已过,距离凛冬,只剩下大概40-50天的时间。 若想在郑国渠冰封,底部泥沙结为冻土之前,完成对淤塞部分的挖掘清理,则必须立刻马上从郑国渠上游阻断水流,并立即开始挖掘渠底淤积的泥沙。 只是这样一来,要想从现在到冬天来临之前,这4、50天内完成郑国渠淤塞部分的挖掘清理,就需要至少六万人,才能保证完成。 “六万······” 轻轻一声呢喃,刘盈便稍一抿嘴唇,语带凝重的望向阳城延。 “少府之意,乃郑国渠疏通之事,当于冬至前尽毕;然渠道减宽一事,可暂不急?” 闻言,阳城延只微微点了点头。 “待冬至,渠底湿泥,便当立为冻土,挖之极为废力,故务当于初冬未至而尽毕!” “及填土于渠道以减宽一事,于冬至之后亦可······” “需力役几何?!” 话音未落,就见刘盈急忙又是一追问,阳城延只稍一沉吟。 “填土二十日,夯实二十日······” 心中稍一盘算,阳城延便暗自点点头,旋即稍一拱手:“亦六万,劳月余即可。” 听到这里,刘盈心中稍松了口气,面色沉凝之色也稍缓和下来。 “六万人,三个多月······” 和刘盈先前‘五万人,三个月’的预测相比,只是多了一万人。 虽然还在可接受范围之内,但刘盈心中,还是没有太过放松。 ——先前,刘盈得出‘五万人,三个月’的预测,是按最高标准算的! 即:最多不超过五万人,最长不超过三个月。 而阳城延口中的‘六万人,三个多月’,显然是以最乐观的情况估算。 即:最少要六万人,最短要三个月以上。 想到这里,刘盈面上神情虽不算沉凝,却也是满带着郑重。 心绪沉重之下,刘盈便也顾不上‘谦逊’,只对萧何一拜,便来到了御阶中央。 “此番,郑国渠整修一事,当需力役六万,劳三月余,方得以成行。” “然父皇御驾亲征,发民青壮、乡勇几逾数十万。” “故孤之意,不可再征劳役于关中,以加民之疲苦。” 说着,刘盈便稍侧过身,望向阳城延:“前日,孤令少府清查少府城旦、鬼薪、隶臣等官奴。” “不知少府可曾查明?” 听闻此问,阳城延自是赶忙一拱手,旋即从怀中取出另外一卷竹简,并将其摊开。 “禀家上。” “今少府得官奴,城旦七千四百九十一,鬼薪三千一百三十六,隶臣万五千六百二十五,共男奴二万六千二百五十二人。” “除长陵筑建所需之官奴,另加之以白粲、隶妾,当有三万二千······” 闻言,刘盈只微微一点头,再度望向殿内百官时,嘴角不由涌上一抹令人心生戒备的‘温暖’笑意。 第0073章 我反正没脸要 “郑国渠整修所需之力役六万,便由少府出官奴三万!” 以不容置喙的语调做下吩咐,刘盈望向阳城延的目光中,竟难得一见的带上了些许强势! 见刘盈这般架势,阳城延自是赶忙低头拱手,拜喏应是。 见此,刘盈稍敛回目光中的锐利,望向殿内百官时,神情重新带上了些许怪异的温和。 “及余三万,孤意,出少府内帑钱,以求朝中诸公出家中私奴,与力郑国渠之整护事。” 温颜道出这句话,刘盈不由淡而一笑,旋即向东方摇一拱手。 “孤今岁十四,为储更已五载有余。” “此番,父皇信重于孤,以行太子监国事,更以关中水利整护事相托!” “孤得父皇信重,实不敢于郑国渠一事之上稍有差池。” 说着,刘盈不由稍整衣冠,对殿内众人郑重一拜。 “此番,还赖诸公相助,诸公之仁义,孤必当铭记于心!” 见刘盈郑重其事的一拱手,殿内百官赶忙起身,齐齐弯腰拱手。 “家上万莫如此,臣等实不敢受之!” “郑国渠整护一事,本就乃利国利民之事,臣等更受陛下知遇之恩,方得今日。” “纵家上不问,臣等亦当倾尽所有,以全郑国渠整护之事······” 看着殿内百官朝臣争相出身奏拜,刘盈不由满带感激的一笑,又是一拱手。 “孤,在此谢过诸公大义!” 言罢,不等刘盈直起身,却闻某处偏僻的角落,传出一声略有些不合时宜的嘀咕。 待看清那人面目,刘盈不由面色一僵,旋即强笑稍昂起头。 “汁方侯,可是另有高见?” 刘盈一语,顿时惹得殿内众人纷纷侧目,望向那道略显臃肿的身影。 见此,被刘盈称呼为‘汁方侯’的老者不由赶忙起身,呼哧呼哧来到殿中央。 “汁方侯臣齿,拜见家上~” 略有些费力的一拱手,雍齿不由稍直起身,调整一番错乱的鼻息,才略有些孤疑的望向刘盈。 “家上欲使臣等出私奴,以作整修郑国渠之力役,臣等食汉之爵禄,自当全力以襄助。” “然臣方听闻家上言:出少府内帑钱?” 说着,雍齿便做出一副好似真的很疑惑地模样,对刘盈又一拱手。 “臣等出私奴,自当亦出役奴所需之粮米,不知家上言‘出少府内帑钱’,乃何意?” 此言一出,殿内众人望向雍齿的目光中,嗡时带上了深深地鄙夷。 “蠢货!” “合该为陛下污封以为汁方侯!” 感受着朝臣百官毫不掩饰的鄙夷,刘盈不由暗自一笑。 长安朝臣百官,虽说最精英者,大半都已随刘邦出征,但留下的人,也并非都是短视之辈。 毕竟再怎么说,如今可还是将星璀璨,名臣遍地,巨擘不知凡几的开国初! 此时跪坐于殿内的这百十来号朝臣,虽比不上留守长安的丞相萧何,以及随刘邦出征的靳歙、郦商、周勃等元勋功侯,但也并非是这些人不够强。 而是萧何、靳歙、郦商等人太耀眼,对比之下,才显得其他人稍有些普通。 可即便如此,此时端坐于殿内的百官功侯,但凡千石以上者,放在往后随便一个时代,都足以担任国之相宰! 就说此时,西席朝臣班列,紧贴着少府阳城延、典客薛欧身后坐着的,便是丞相萧何的副手:计相北平侯张苍! 东席的功侯班列,也不乏安国侯王陵这样功勋卓著,即便在整个功侯元勋群体中,都受人敬仰的元勋功侯。 除去这些巨擘,以及中郎将季布这样的新生代,与会的千石、六百石的官员当中,也有不少能力不俗,天资上架,只稍欠缺政治资历的年轻一代。 如此高质量的官僚群体,如何看出此时的状况? ——要知道天子刘邦意欲易储,才不过是个把月前的事! 而此次,刘盈得到这份名为‘太子监国’的大考,整修郑国渠,便是整张试卷中唯一的大题! 这件事办好了,刘盈储君之位的最后一丝隐患,便将彻底被消除! 此时帮助刘盈完成郑国渠的整护工作,除了卖刘盈一个天大的人情,为自己的履历浓墨重彩的添上一笔‘与修郑国渠’之外,更是能在刘盈心中,留下一个‘这人不错’的好印象! 和‘在太子心中留下一个好印象,让太子承自己一个人情’的机会相比,奴隶算什么? 别说出奴隶去充当力役了,就算是送出去的奴隶全都被用死,这笔投资也绝对值得! 结果雍齿可倒好,对这层深意视若无睹不说,竟还隐晦的问起报酬? “一俟宫车晏驾,汁方侯一族,恐当绝矣······” 暗自为雍齿一族做出‘死期不远’的预测,百官众臣便纷纷低下头,不愿再看雍齿一眼。 ——和这样的蠢货同为朝臣,百官朝臣无一不觉得丢人! 与殿内朝臣相比,刘盈则相对淡定一些。 片刻之内便调整好面容,刘盈便温笑着望向雍齿。 “孤求助于诸公,自不能凭空口。” 言罢,刘盈便稍昂起头,温笑着望向殿内百官。 “此番,出私奴以整修郑国渠一事,凡朝中公卿百官,每出奴一人,皆酬之以每日百钱!” 果不其然,听到刘盈此语,雍齿顿时眉开眼笑起来。 正要躬身拜喏,认领‘出奴得酬’的名额,就见刘盈身侧,一道面色阴冷的身影拔地而起。 就见萧何略带警告的瞪了雍齿一眼,便从御阶之上走下,回过身,面带谦恭的对刘盈拱手一拜。 “家上欲以朝臣功侯家中私奴充力役,便无须征劳役于民,此诚仁善之举!” “臣谨为百官贺,为天下贺······” 听闻萧何此言,百官朝臣面上不由纷纷流露出‘该当如是’的神情,旋即从座位上站起身,对刘盈齐齐一拜。 “家上仁义爱民,臣等谨为天下贺~” 听闻此言,刘盈心下不由一紧! 百般思虑过后,刘盈终还是缓缓点了点头,坦然接受朝臣百官的行礼,旋即稍一拱手,以做回礼。 如果只是个皇子,那刘盈得到这等赞扬,确实多少有些犯忌讳。 但刘盈觉得,作为太子储君,作为刘汉社稷未来的接班人,一个‘为天下贺’的赞美,自己还是受得起的。 待朝臣百官再度坐回座位,萧何不由再面色一正,对刘盈郑重一拜。 “臣蒙陛下信重,任之以为丞相,身百官之首,更食邑万户、禄万石,当率公卿、百官先。” “臣愿尽出家中壮年男奴百二十人,以充整修郑国渠所需之力役!” 言罢,萧何稍直起身,望向刘盈的目光中,隐隐带上了些许示好。 “及家上欲以少府内帑钱为酬······” 故作迟疑的拖一个长音,萧何便面带羞愧的摇了摇头。 “农为国本,更乃黎庶安身立命之根本、大军征讨于外之命脉!” “然臣身以为汉相,奉陛下令以掌关中事务,却使郑国渠塞堵近十载,无以灌溉田亩,致使关中田产累年递降·····” “臣更受陛下隆恩,食酂县之邑万户,丞相之禄万石,纵为奴十世,亦不能还陛下恩德之十一······” 面带悲愤到道出自己的‘罪状’,萧何便满是决然的一拱手。 “郑国渠之整修,臣自当倾家中私奴、钱金以为助!” “然家上欲以钱为酬······” “恕臣万死,亦不敢受也!!!” 第0074章 认领名额 俯视向御阶下,正面带悲痛的做着‘自我检讨’的萧何,刘盈纵是对‘萧何会配合自己,给百官做表率’一事有所预料,望向萧何的目光中,也不由涌上一抹敬重。 萧何对自己的示好,刘盈自然看得出来。 但刘盈也同样看得出:萧何所做出的这一番‘检讨’,绝对不是说出来装装样子! 丞相萧何,是真的觉得郑国渠累年失修一事,自己要负有很大责任! 且先不提这些年,连都城长安都没钱修的汉室中央,能对郑国渠的修缮维护提供多大的帮助,也不论萧何究竟应不应该为此承担责任。 光是萧何这一副‘不管应不应该负责,这锅我都主动背’的担当,就足以让刘盈暂时放下所有的筹谋、作态,对萧何满带崇敬的一拜! “丞相国之柱石,不愧为百官之首,开国第一侯!” 毫不吝啬的道出称赞称赞,刘盈不由将双手背负于身后,面上也涌上一抹唏嘘。 “然孤以为,郑国渠年久失修,恐非为丞相之责。” “自姬周末,天下诸侯分以数百家,及秦前天下七分;后秦一统寰宇,又二世而亡······” “秦灭,更先有项羽鱼肉生民,后又异姓诸侯为乱关东。” “天下战火纷纭上百年,实可谓生灵涂炭,百废待兴。” “父皇应天之道,立汉国祚,赐民田爵,更许民以休养生息;然异姓诸侯作乱关东,致使战火、纷争仍不绝于天下。” 说到这里,刘盈便悠然一声长叹,旋即面带赞赏的望向萧何,唯一点头。 “往近十载,萧相力主关中大小事务,更肩大军征战所需粮饷、军械之筹措。” “国库、内帑空虚,萧相得以全输粮草于父皇,已实属不易;纵郑国渠年久失修,亦乃无奈之举······” 看着刘盈望向自己时,那满带着真挚、敬重的目光,萧何只觉心下一暖。 可即便如此,萧何还是略带自愧的低下头,对刘盈微一拱手,却并未再言语。 而在刘盈看不到的角度,看着刘盈、萧何二人之间的互动,殿内众人无不在心下连连点头,将赞赏的目光,投向那道屹立于御阶之上,身形还仍显得有些瘦弱的身影。 “较之于陛下,家上似更长于仁厚,无待臣以严苛?” 暗自将刘盈和天子刘邦做一番比较,众人无不面带认可的点了点头。 ——且不论刘盈比之乃父如何,光是对萧何的这一番敬重、宽仁,便足以让殿内百官从刘盈身上,看出仁厚之君的雏形! 对于百官朝臣面上赞赏之色,刘盈却似是毫无知觉,只微笑着走下御阶,将萧何扶回御阶中段的座位,安抚着让萧何坐下来,才又来到御阶中央。 “萧相身以为百官先,愿出私奴百二十人,更勿受孤所酬之钱。” “然萧相不受酬钱,乃高风亮节,诸公不必如此。” 面色如常的道出这句话,刘盈便稍清了清嗓。 “正所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孤虽不敢以‘君子’自榜,然亦愿效君子之所为。” “凡朝臣百官,每出家中私奴一人,劳于郑国渠一日,便酬以百钱!” 重新强调一番自己并没有‘白嫖免费劳动力’的意图,刘盈又温笑着侧过头,望向西席首位的阳城延。 “待朝议毕,朝臣百官凡愿出私奴者,皆当携奴至少府,以换得酬钱。” “还劳少府立一册,以录百官功侯所献之私奴几何。” 言罢,刘盈重新抬起头,望向殿内百官时,面上又稍带上了些许感激。 “待父皇班师,孤当以此‘忠臣册’为献,以带诸公,请功于父皇当面!” 言罢,刘盈对殿内百官又是唯一拱手,才淡笑着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而汁方侯雍齿,也在殿内百官不屑一顾的侧目之下,悻悻回到那片专属于自己的角落。 殿内静默片刻,殿内朝臣百官的心中,不由出现了另一个疑惑。 ——此番整修郑国渠,需要力役六万人;除去刘盈强制少府认领的三万个名额,也还要三万人! 朝臣百官、功侯贵戚们的私奴,能凑够这三万人吗? 如是想着,众人不由纷纷望向端坐于御阶中段,面上仍带着些许自愧之色的萧何。 作为百官之首,萧何已经认领了一百二十人的名额,其实也算是为其余众臣,给出了一个参考。 作为丞相的萧何出一百二十人,那凡是食邑在五千户以上的功侯贵勋,便都该当出百人左右。 但这并不意味着殿内这百十来号朝臣,都能拿出百人左右的奴隶! 萧何拿出的一百二十的家奴,那是人家食邑酂县万户,一年光是租税,就能收上来起码二十万石粟米! 有这些租税产出,萧何才能眼睛都不眨的养几百个家奴,且丝毫没有压力。 若是萧何没有那万户食邑? ——丞相虽号称食禄万石,可实际上,年俸禄才不过四千石! 按照每人每年二十石以上的口粮消耗,以及几乎相同价值的衣物等消耗,萧何即便是将自己的丞相俸禄全拿来蓄奴,也顶多能养得起一百个奴隶。 这样说来,殿内朝臣百官,有封国食邑的,才应该以萧何作为参考。 如萧何食邑万户,出奴百二十,那食邑五千户的侯爵,就起码要出个六十人左右。 至于没有封国,只靠着俸禄过活的官员······ 感受到那一道道望向自己的目光,阳城延不由稍有些疑惑地回过头。 待面上涌上一抹了然,阳城延便微一点头,直起身,对刘盈一拱手。 “家上。” 稍拜喏一声,待刘盈望向自己,阳城延才略有羞涩的一笑。 “臣蒙陛下知遇之恩,身九卿之贵,本当出奴百人······” 此言一出,殿内百官面色不由纷纷一紧! 就见阳城延将话头一转:“然臣无萧相之万户食邑,只食九卿之禄二千石,家赀微薄,实无百奴······” 闻言,殿内百官才不由纷纷松;呃口气,望向阳城延的目光中,也带上了些许幽怨。 ——阳少府,咱说话,能别大喘气儿不? 吓死人算谁的! 听闻阳城延此言,刘盈不由温尔一笑:“无妨。” “少府及力所能便是。” 就见阳城延面带感激的一拱手,便道:“如此,臣便尽出家中,年十五上之男奴,共十七人······” 第0075章 人还是不够啊? 听到阳城延道出自己的认领数,殿内百官不由纷纷望向刘盈。 确定刘盈没有流露出丝毫不喜的神色,并对阳城延拱手以拜谢,百官才终于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这下,没有封国,只有官职的人,也有了可以参考的标准。 ——阳城延位列九卿,秩中二千石,年实得二千一百六十石。 阳城延中二千石,出奴十七人,那没有封国的官员,二千石、比二千级别,就不能和阳城延差太多,出十五人左右,应该最为妥当。 千石则直接减半,有能力的出个八到十人,没能力的出个六、七人,也就够了。 至于六百石乃至四百石以下,都根据自己的情况,出几个人以表明态度,便也足矣。 对于如此合理的认领比例,殿内百官自然是欣然接受。 ——能入朝为官的,谁家还没三五个私奴? 要知道即便是如今的汉室,也依旧有‘家赀不足十万者,不得为官’的硬性标准! 即便是‘家赀十万’,也只是当官的最低标准! 具体到能跻身朝堂,出现在今日朝议之上的官员,别说拿三五个奴隶出来,去做几个月劳役了,即便是送三五个奴隶给刘盈,也顶多就是咬咬牙的事儿。 暗自盘算着自己应该出多少私奴,大致得出相应的数量后,殿内众人目光中,再度涌现出些许疑惑。 还是先前那个问题。 ——按照萧何、阳城延二人分别为功侯、朝臣做出的参考,光靠功侯和朝臣,根本凑不够三万人! 要知道至今为止,汉室敕封的所有彻侯,其食邑加在一起,总共就二十多万户! 按萧何亲身做出‘每食邑万户,出奴百二十’的标准为参照,就算那些已经随军出征的功侯,都由家中子侄认领名额,整个功侯勋贵阶级,也只能认领二千五百个名额左右。 至于官员,那就更别提了。 ——阳城延身为九卿,秩禄中二千石,也才出十七人而已! 按照这个标准,就算整个长安所有的官员,都按照官职认领名额,也顶多能认领一千多。 这样算下来,功侯、官员加在一起,也就能凑出来将将不到四千人,刚好是力役缺口——二万八千人的七分之一······ “这······” 面色孤疑的抬起头,朝臣百官望向刘盈的目光中,不由隐隐带上了些许祈求。 “除家中私奴,怕是还要出家中钱、金······” “也不知要出多少······” 暗自思虑着,殿内百官不由稍带决然的抬起头,望向刘盈的目光中,却仍不见丝毫不满。 若是因别的事,要功侯百官平白无故出钱、出人,那自然是在异想天开。 但这一次,情况显然有所不同。 ——出家中私奴,甚至出钱、粮修整郑国渠,非但能为众人赢得名望、政望,最为关键的是:能得到投资太子刘盈的机会! 并且还不是锦上添花,而是雪中送炭性质的投资! 而古往今来,从龙与立之功,可都是回报率最高,回报最大的投资······ 如是想着,殿内百官望向刘盈的目光中,便隐隐带上了些许决绝。 ——家上说吧! ——只要不是伤筋动骨,那割点肉,俺咬咬牙也割了! 不知有没有看出百官面上的决绝,刘盈只没由来一笑,便面色淡然的望向阳城延。 “还有一事,朕欲相问于少府。” “方才,听闻少府之言,郑国渠之阻塞,似是因泥沙堆积?” “及沿岸郡县、民拓宽渠道,则水流愈缓,使泥沙堆积更甚?” 见刘盈莫名问出发出一问,殿内众人纵是对水工之事知解无多,也不由纷纷侧过头,望向少府阳城延。 闻言,阳城延唯一点头,就见刘盈终是面带疑惑的又是一问。 “有一处,孤甚不解。” “郑国渠之水,乃自泾水引入。” “前些年,孤曾亲至泾水,见泾之水虽不至清澈见底之地,亦不怎见泥沙。” “敢请少府教之:阻塞郑国渠之泥沙,乃自何而来?” 说到这里,刘盈眉角不由一皱。 “莫不有乱臣贼子藏于关中,暗行毁渠之事,或投泥沙、土尘于郑国渠,以阻塞其道?” 见刘盈片刻之间,便已有些狠厉起来的目光,阳城延不由赶忙一拱手。 “非如此,实非如此······” 待刘盈目光中的狠厉稍却,重新变回先前那副稍带些疑惑地模样,阳城延才微松一口气。 “家上即问,臣自当知无不言。” “郑国渠之水,乃引自泾水,本确无多泥沙。” “及阻塞郑国渠之泥沙,则多自郑国渠之上游,水流湍急之处顺水而下,至下游水流迟缓之处沉底。” 说着,阳城延不由稍清清嗓:“家上当知:水,往低处流。” “凡水渠,皆上游势高,而下游低;纵郑国渠,亦本如此。” “然往多年,郑国渠无得修缮,上游之高处,渠底之土多为水冲而走,便愈低。” “下游本低,又得上游所来之泥沙堆积,则愈高。” “此消彼长多年,上游之高处愈低,下游之低处愈高,上下游高低之差愈近,水流便愈缓。” “水流愈缓,则下游堆积之泥沙愈多,加之渠道为地方官吏所拓宽,更使郑国渠之水愈缓,其阻塞更甚。” 说到这里,阳城延生怕刘盈听不懂般,又补充道:“便以此番,家上整修郑国渠为例。” “若掘渠底之淤泥,渠上游,但无需掘,恐还当填土数尺。” “然至下游,恐当下掘丈八之深······” 听着阳城延的解释,刘盈纵是对此间事了然于胸,也不由佯装出一副纠结不已的表情。 “上游之土,为水卷至下游,而阻河道······” 略有些刻意的‘自语’一声,刘盈不由再次望向阳城延。 “此事,无解局之法?” 闻言,阳城延只面色无奈的摇了摇头。 “别无他法。” “只得每岁勤掘下游之淤泥,每三岁填土于上游。” 听闻阳城延道出‘别无他法’这几个字,刘盈的嘴角,终于涌上一抹微不可见的笑容。 ——阴谋得逞的笑容! 第0076章 固上游之土 “岁岁掘下游之淤泥,三岁填上游之渠底······” 轻声呢喃着,刘盈不由微摇了摇头。 见刘盈这幅神情,阳城延也明白过来:郑国渠的修护工作,太子怕是想一劳永逸。 “唉······” “但求太子莫乖张过甚呐······” 暗自腹诽一番,阳城延便抬起头,望向刘盈的目光中,隐隐带上了些许忧虑。 纵观千古,凡涉及水利之事,都从来没有和‘一劳永逸’这个词沾过边。 从远古时期的‘大禹三过家门而不入,以治大河之泛滥’,到过往千百年,无数令人崇敬的治水先贤,都将一个不容置疑的现实,摆在了后世人面前。 ——治水,从来就不是一个人,甚至是一代人的事! 就说千百年前,被上古圣君大禹所‘驯服’的大河,可曾在那之后长久臣服? 没有! 非但没有,反而是极具规律性的每百数十年,就会发生一次大规模的决口、改道! 且不说大河,就说乡间村道那些深不过及膝,宽不过三尺的小沟小渠,不也要每年清理淤泥? 所以在阳城延看来,无论是大河那样的鬼斧神工,亦或是郑国渠这样的人造水利,都和每一条河流、沟渠一样,需要每隔一段时间维护、修整。 若不然,就会像如今的郑国渠一样。 ——长年累月不维护、修缮的恶果,最终必然需要庞大到朝堂中枢都要下场的力量,才有可能得以化解。 但对于‘一劳永逸不可取’这一点,刘盈似乎有着不同的看法。 “嗯······” 稍一沉吟,刘盈便憨笑着望向阳城延,略有些不好意思的开口道:“孤还有一问。” 闻言,阳城延纵是在心中摇头不止,面上也不得不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就见刘盈稍一措辞,便稍有些心虚道:“少府方才言,阻塞下游之泥沙,皆自上游顺流而下?” “既如此,孤且试言。” “——若寻得一法,以固郑国渠上游之土,岂不就可使上游之土无以顺流而下?” “上游之土得固,便无阻塞下游之泥沙?” 听闻刘盈此言,阳城延先是下意识摇摇头。 待回过味来,面色不由一滞! “家上从何得知水工之事?!” 心中发出一声惊呼,阳城延不由稍瞪大眼睛,目光中分明写着不敢置信! 刘盈对水工之事的了解,显然有些出乎阳城延的预料。 其实,不止阳城延,恐怕在每一个朝臣官员心中,都不同程度的持有‘肉食者鄙’的观念。 别说是皇子了,便是高门家的子弟,在刘盈这般年纪,能知道水渠是什么,长啥样,有啥用,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即便刘盈身为太子,阳城延也从没指望能从刘盈口中,得到关于郑国渠整修工作的可行方案。 能把钱、粮凑齐,并给够苦力,剩下的事,少府就能搞定! 但当刘盈说出‘把上游的土固定住,下游就不会阻塞’的看法时,阳城延对刘盈的态度,不由悄然发生了转变。 “此番,为整修郑国渠,太子怕是下了大功夫······” 想明白这一点,阳城延也不由悄悄收起目光中,那抹若隐若现的对‘外行’的轻视,稍有些郑重的望向刘盈。 “家上所言,确直击要害!” “凡大江、大流,欲使其下游勿因阻塞而决口,最佳之策,便使其上游之土得固!” 满带赞赏的对刘盈微一点头,阳城延便继续道:“大江大河,欲固其上游之土,便当于沿岸种下长根、深根,且赖水甚多之树。” “此等长根,深根,且多赖水之树,便多为水工称之曰:固土之木。” “以此等固土之木种于江、河上游,树之深根便可固沿岸之土,以缓下游泥沙之阻。” 说到这里,阳城延不由面带遗憾的摇了摇头,又稍叹一口气。 “然郑国渠,终不过长三百余里、低宽不足十丈之小渠。” “于其上游种固土之木,且不谈其木长成,乃需数十载;纵长成,恐亦于事多无补······” 言罢,阳城延终是对刘盈一拜,望向刘盈的目光中,也不由带上了些许亲近。 “家上有如此之心,臣幸甚。” “然固江、河、水渠上游之土,乃以往千百年,水工之士所难解之事,其中,又尤以水渠,更堪称无解之难!” “家上欲固郑国渠上游之土······” 沉吟片刻,阳城延终还是微笑着摇了摇头。 “纵观天下,恐亦无此等良计。” 听闻阳城延这一番专业性稍有些强的解读,殿内百官百官不由纷纷陷入思考。 待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不是很能理解‘固土之木’这个词,众人又纷纷放弃思考。 片刻之后,众人又不由抬起头,将满带赞赏的目光,毫不吝啬的撒向刘盈。 虽然对‘固土之木’这个概念不是很能理解,但阳城延所说的大部分话,众人也都能大概听懂。 对于刘盈所言,众人自也是基本明白。 虽然不知道刘盈的这个提议,在‘水工’这个圈子里算怎样程度的认知,但众人也不难看出:太子刘盈,并非是众人刻板印象中,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公子哥儿! 为了整修郑国渠,刘盈此番,应该也是下了大功夫,学了不少东西! 且先不提学到了什么有用的东西,光是这份‘我虽然不懂,但我可以学’的态度,就不知甩了同龄人多少条街! 而今天,当刘盈展现出一个对臣子宽和,对事务专注,待人谦逊,又愿意学习的太子形象时,殿内这上百功侯朝臣,无一不对未来充满了期待! 正当众臣盘算着,要不要出身打个圆场,告诉刘盈‘你做得很好了,但这个事确实没办法’的时候,却见御阶上的刘盈,仍旧不死心的摇了摇头。 “不对。” “固土之法,不单只树根一项!” 刘盈没由来的一声自语,顿时惹得殿内众人面带疑惑的抬起头。 “家上,似是有些偏执了吧?” 不等众人回过身,便见刘盈从座位上猛地起身,在殿内众人不明所以的目光注视下,满是严肃的看向阳城延。 “郑国渠上游之土,若以重物压之,莫不可得固?” 第0077章 还不够好 刘盈只此短短十数字,便使得阳城延嗡然瞪大了双眼! 看着阳城延稍带些惊诧,又隐隐有些捉摸不定,明显在快速思考的神情,刘盈不由暗自一笑。 ——固定河流上游的土,对前世只是个寒门子弟的刘盈而言,似乎是有些遥不可及。 但好强不巧的是:第一世,刘盈在十八岁大考之前,都和父母双亲,住在大西北的乡下······ 刘盈还清楚的记得,在儿时,村里还仍旧保留有类似‘徭役’的制度,也就是每年农闲之时,每户农家都要派出壮男一人,参加义务劳动。 偶有些时候,是道路的挖掘、铺设; 但在水资源奇缺,又因为贫穷而极度重视农业的大西北,更多的时候,徭役都是乡间小渠的挖掘。 那一世,年满十五岁之后,刘盈便不忍让年迈的老父,和负有轻微残疾的长兄去服徭役,便开始为家中,承担起了这一项责任。 而从刘盈十五岁开始,一直到刘盈大考之后的十八岁,前后四年,每年秋后,刘盈代表自家参加的徭役,都是挖掘、建造水渠! 后世的大西北干燥、炎热,水资源奇缺无比,所以在对水渠的挖掘、建造过程中,对于‘防渗水’这一项,有着十分严苛的要求。 与此同时,当时的大西北又很穷,并没有花费高昂资金,在河渠下方铺设塑料防渗层,或直接以混凝土筑造水渠的条件。 所以在当时,为了防止渠水在流到下游之前渗入土底,乡中的干部便会指挥刘盈等一干青壮,在渠底铺设岩石。 那一段记忆,对于此时的刘盈而言,可谓是万般遥远。 但那一段无忧无虑,且充实快乐的记忆,只需要一点引子,就又被重新勾起。 从回忆的甜蜜中回过神,刘盈便发现,自己脑海中,已经有了固定河流上游之土的方法。 ——岩石! 在绝大多数时代,都堪称最廉价、最不需要技术含量,且没有任何副作用的材料! 按照刘盈的想法,在前世的大西北,通过在渠边、渠底铺设岩石,就可以防止渠水下渗。 既然可以防止渠水下渗,又如何不能固定上游的泥沙? 上游泥沙被石头压实、固定,又何来下游因河沙、淤泥堵塞一说? 而且现在这个时间点,身为太子的刘盈,手中可以用到的材料、可以调动的力量,可远比后世的大西北,要好太多太多······ 在刘盈陷入回忆的同时,阳城延也在思考。 方才那一瞬间,阳城延只觉昏暗的脑海中,嗡时闪过一颗微弱的光点! 可没等阳城延抓住,那颗光点便一闪而逝。 “重物······” “压实······” 似是被夺舍般目光麻木的呢喃两声,阳城延终于是‘灵魂归位’,望向刘盈的目光中,竟满带上了对未知事物的狂热! “敢请问家上!” “当以何物,以压河渠上游之土?!” 纵是阳城延生怕刘盈被自己吓到般,极力按捺着心中激动,殿内众人也还是不难看出:太子刘盈,怕是说除了什么了不得的法子! 一时之间,殿内众人不由纷纷屏气凝神,孤疑的目光,在阳城延和刘盈二人身上来回切换。 就见刘盈稍一沉吟,望向阳城延的目光中,便隐隐带上了些许决然。 “石!” “以石压之!” “以石之巨重,只须紧贴于渠底,铺百斤巨石而夯实,便可固河渠上游之土!” 听闻刘盈此言,阳城延只嗡然愣在原地,大脑飞速运转着,复原出刘盈所描绘的画面。 一个个长宽各尺余的石块,沿着渠侧的木板滑下;一个个力役、官奴站在渠底,三二人合力将石块举起,将其规律铺设在渠道底部。 随着一块又一块石头,尽量紧密的铺满渠底,整个水渠底部,便被压上千钧之重。 原本需要力役一下下敲打、夯实的渠底,只因铺设的石块而被压紧;再加上有石头压着,渠底之泥沙便不再会被水流冲走······ “不对······” “石多圆滑,而非方正,自有间隙;渠地之泥沙,还是会被冲走些许······” 暗自心语着,阳城延只自顾自点了点头。 待阳城延那双宛如行尸走肉般麻木的目光,重新出现属于‘生物’的明亮时,阳城延的面上,已尽是对刘盈的折服。 以石铺设于河渠底部,确实会有间隙,仍然会让部分泥沙被冲走! 但即便如此,也比什么都不铺设,只把河渠底部的泥土夯实,任由土层被水流冲走,好了太多太多! “家上!” 满是兴奋的一拱手,阳城延望向刘盈的目光中,嗡时燃起点点精光! “臣以为,家上之所言,确乃固渠上游土之万全之策!” “虽因石有间隙,仍或使上游泥沙流失、下游泥沙阻塞,亦可使河渠之阻塞大缓!” “若郑国渠行此法,以石尽铺其底,或可五年一清下游淤泥,十年一填上游之土!!!” 听着阳城延激动难耐的拜奏,殿内众人无不瞪大双眼,将匪夷所思的目光撒向刘盈。 太子这是······ 三言两语之间,就颠覆了天下水工之术? 就在殿内百官想入非非,费力的消化着阳城延口中的‘万全之策’时,却见御阶之上的刘盈,只微笑着又摇了摇头。 “五年一掘下游,十年一填上游······” “孤以为,仍过频;徒使朝堂靡费,而百姓疲于力役。” 面不改色的道出这句‘还不够’,刘盈便呵笑着侧过头,面带戏谑的看向阳城延。 “石有间隙,乃因其不方。” “如今之少府,莫非无力以得方正之石?” 闻刘盈此言,阳城延不由又是一愣。 只不过这一次,刘盈并没有给阳城延头脑风暴的机会。 “呼~” 稍叹一口气,刘盈便站起身,顺着御阶走下,笑意盈盈的来到阳城延面前。 “孤闻,虽长安城之建造事久无着落,然自汉五年,少府便已着手,切石以取长、宽各二尺,厚一尺之石砖,以做来日铸城之用?” 说着,刘盈不由温尔一笑,将手伸向殿门处,对阳城延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孤,欲往少府切取石砖之所,亲睹石砖!” 第0078章 用石砖解决力役? 刘盈一声‘请’,阳城延一声‘喏’,今日朝议的场所,便就此换到了长安以西近五里处,一片供少府专门用来切割石料,以取石砖的空旷地。 “萧相。” “以石转铺于郑国渠之底,果真可行?” 在刘盈之前提前赶到长安城西郊,百无聊赖之下,张苍也不由找上了自己的顶头上司萧何。 按理来说,作为丞相,萧何其实不应该有副官。 号称‘亚相’的御史大夫,也基本不管朝中政务,只负责御史大夫属衙的本职工作——监察百官。 至于丞相府内,虽有丞相长吏这样的下属,但也只是千石级别,远远算不上食禄万石的丞相之副官。 但此时,被破格任命为‘计相’的张苍,理论上,确实算是萧何的副手。 而在汉室,之所以会出现张苍这种‘副丞相’,并非是天子刘邦戒备丞相萧何,而是不得不如此。 按照正常的秦官制,丞相的职责是‘统掌天下大小政务,以助天子治天下之民’。 可现如今,关东基本全被分封给异姓、宗亲诸侯,这就使得‘天下’,变成了关中,另加陇右、北地二郡。 而内史的职责,又是统掌关中大小事物,也可以不严谨的理解为:内史就是关中的丞相。 这就使得如今,天下=关中+陇右+北地的情况下,如果再设内史,丞相就会非常尴尬。 原因很简单:内史管关中,丞相管关中+陇右+北地,那关中到底谁管? 如果是内史管,那丞相身百官之首,却只能管北地、陇右两郡? 只管两个郡,萧何哪还算丞相? 顶多就算个特大号的郡守! 一个大号郡守,就像对朝堂公卿二千石指手画脚? 自然而然,为了给予丞相萧何足够的尊重和地位,刘邦也就暂时没有任命内史。 可不任命内史,萧何就既要管关中,以及北地、陇右的大小事务,同时还要给基本每年都必然出征一次,以平定异姓诸侯的刘邦大军筹措粮草。 所以现在的情况,简单来说,就是如果任命内史,萧何会威严尽失;可不任命内史,萧何又会忙不过来。 于是,就有了‘计相’这个低配版内史,由汉室第一任,也是唯一一任计相张苍,来分担萧何肩上的重担。 理论上,计相作为丞相下属,张苍的存在,并不会对萧何的威严产生影响。 而实际上,张苍又可以帮萧何分担部分内政事务,不至于让萧何忙不过来。 二人又同作为开国功侯,虽然张苍地位、功勋都没有萧何那般崇高,但上下属配合这么些年,自也是有了一定的私交。 见张苍开口询问,萧何也不由微微一笑。 “水工之事,老夫虽略有知讳,却也不深。” “倒是少府,乃秦军匠出身,且于水工之匠多有交集。” “既少府言其可行,便当是可行的?” 语调淡然的答复一声,萧何便摇头一笑。 “倒未曾想家上,于水工之事亦有如此知解·······” 闻言,张苍不由稍一低头,赔笑一声,便又问道:“可家上为何莫名提及此事?” “须知整修水渠之力役,仍未足少府所言之数啊?” 略有些迟疑的道出心中疑惑,张苍又自顾自摇了摇头。 作为当世公认的‘九章算术第一大家’,又是长年累月和数字打交道的‘计相’,对于有关数字的事,张苍总是格外敏感。 都不需要打草稿,张苍就已经推断出:功侯贵勋、百官功侯出家中私奴,最多也就是三千九百人左右! 加上刘盈从少府调用的官奴三万,也才不到三万四千人,距离六万,还有足足二万六千人的缺口! 张苍实在想不明白:刘盈为何会无视这二万六千人的力役缺口。 又为何莫名其妙的说起郑国渠的具体整修方案,还把朝臣百官喊到这长安西郊,非要看什么石砖······ 听闻张苍之问,萧何只苦笑着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理解。 片刻之后,萧何似有所感的回过身,望向不远处,那辆缓缓驶来的太子辇车。 “皇后历来之举,皆多谋定而后动,可从未有过无的放矢啊······” “只怕那二万六千余力役,便当于此地,因‘石砖’一事而得解?” 暗自思虑着,萧何不明所以的摇了摇头,走上前,与朝臣百官迎接刘盈的辇车。 · “还请少府着匠人示演:方正之石砖,当如何取之于巨石之上。” 走下辇车,刘盈于提前抵达长安西郊,等候着自己的朝臣百官稍一对拜,便直入正题。 闻言,阳城延自是拱手领命,旋即走上前去。 片刻之后,就见阳城延去而复还,引着刘盈以及百官功侯,来到了一块长近二丈,高、宽各丈余,横卧在地上,总体大致呈椭圆形的巨石前。 在距离巨石大约二十步的位置停下脚步,阳城延便对不远处的匠人一点头,示意可以开始。 就见那匠人稍有些拘谨的一拱手,旋即深吸一口气,用木炭在那颗巨石正中间,竖着画下一道黑线。 待正面的线画完,匠人便倚着木梯爬上石头顶部,沿着先前那道线,一直画到了石头的另一边。 画好线之后,那匠人一招呼,顿时就见五六位身形稍显只能的青年上前,在那条线上每隔半尺的距离,分别钉下一根铜钉。 而后,那几人便用小锤,一下下敲在那一圈同钉之上,并不很用力,但每次的力道都很均匀。 一时之间,叮叮当当的铜钉敲打声响起,竟使得刘盈的面容之上,缓缓涌上一抹回忆之色。 ——在第一世,刘盈住着的大西北乡下,每天叫醒自己的,都是村头铁匠锻铁的声响······ 待刘盈从回忆中回过神,便见那颗巨石之上,出现了一条沿着先前那道黑线的裂缝! 又过了片刻,匠人们纷纷止住动作,先前那匠人上前查探一番,对身旁的人交代了些什么。 而后,便是两名身形魁梧,肩膀奇宽的大汉出现,拿着两个大锤,在石头前后两侧,稍靠上一些的位置重重砸下几锤! 大概锤了十几下,就见那颗巨石不声不响的裂开一道足有一寸宽的裂缝! 见此,先前那匠人便上前,将几杆类似撬棍的铜棍塞入缝隙,让那两个魁梧大汉左右撬动一番。 片刻的功夫,刘盈便惊讶的看见,那颗径约二米的巨石,竟缓缓分成了两半······ 第0079章 给郑国渠贴石砖! “彩!” 突兀的一声喝彩,刘盈便面带喜悦的上前,不顾那几名匠人惶恐跪倒在地的身影,直来到石块前,细细打量起两半石块上的切面! 或许是太子携百官共至,并全程在一旁观摩,那几位石匠显然有些紧张,石头的切面,并没有切的太平坦。 准确的说,是切出的两个切面,其中一面稍稍凸出来了一些,另一面则稍凹进去了些。 但即便如此,两个切面的凹凸程度也都不算很明显,完全在可接受范围之内。 就说那个凹切面,即便是一个直径两米的类圆,其凹陷部分,恐怕也存不下一瓢水。 “彩!” 又是一声毫不压抑的喝彩,刘盈侧过身,却见先前那几位切石的匠人,此刻竟已惶恐的跪倒在地。 见此,刘盈温尔一笑,毫不介意的弓下腰,将手搭上其中一位匠人那条灰尘、汗水遍布,已混为污泥的手臂,将其温而扶起。 “诸位匠心卓绝,技艺精湛,实于国有大功!” “来人!” 猛地一声厉喝,待一位郎官上前,刘盈便面带喜悦的一声朗呵。 “凡今日解石之匠,皆赐金一镒(斤),布一匹!” 听闻刘盈此言,那几位匠人明显一愣,旋即连连叩首,以谢太子赏。 此时,少府阳城延也同朝臣百官走上前来,面上稍带自得的‘谦虚’道:“今日解石,诸匠稍有些失准,故石有瑕······” 听闻此言,刘盈却满是无所谓的笑着一摆手,回身看向阳城延。 “已切成之石砖,可否与孤一观?” 看过方才,这几位匠人将一块巨石切成两半,且能保证切出的面,尽量为平面的过程,刘盈便已经脑补出在这个世代,长、宽、高皆符合标数,且六面皆大体平整的石砖,究竟是如何得出的。 ——先如方才那般,通过‘划线,钉钉’的方式,将横卧的巨石一分为二,如此反复数次,便可以得到几片前后两面平整,厚度均匀,大体呈不规则柱形的石板! 而后,依旧是用划线、钉钉子的方式,将石板边缘切去,得到一个近似方形,再按照尺寸要求,将其切成不同大小的方砖。 如此,原本呈现不规则立体状的石头,便被切成了一块块方形石砖,以做筑城之用! 既然知道了石砖的获取方式,刘盈便也没打算浪费时间,继续观摩,而是直接道出了此行的目的。 ——成品石砖! 听闻刘盈此问,阳城延自是赶忙一躬身,朝远处一招手,便将一块方方正正的黑色石砖,被两个匠人合力抱了过来。 待石砖被轻放在地上,趁着刘盈上前打量的功夫,阳城延也不由低声介绍起这块方砖。 “禀家上。” “此方砖,乃臣奉陛下‘筑长安四墙’之令,于汉六年,以少府匠人至巨石之上所切而得。” “其长、宽皆二尺,厚一尺,重近三百斤;可用于城墙内、外、顶之铺设,以固城墙。” 听着阳城延的解读,刘盈只微微一点头,伸手摸了摸石砖的四面。 用手摸上去,并不算很光滑,但从整体来看,也绝对算得上一个平面! 即便是粗糙的平面,也足以用于铺设河渠底部的同时,不用担心石砖之间,有太明显的缝隙! 如是想着,刘盈又看了看石砖的各个面,确定都可以算作平面,才起身拍了拍手。 “如今少府,有此等石砖几何?” 闻言,阳城延自是赶忙一拱手。 “此等石砖,皆乃自汉五年,高皇帝令臣备筑长安时起,便始切取。” “至今,少府得此等长、宽各二尺,厚一尺,重三百斤之石砖,当有二十万······” 阳城延说话得功夫,刘盈心中不由飞快的默算起来。 “石砖长宽各二尺,郑国渠底宽九丈······” 心中稍一默算,刘盈便得出了结果。 郑国渠底宽九丈,用这种二尺长的石砖铺一排,需要四十五块。 而汉一里,又合一百八十丈,石砖宽二尺,一里的河渠,便需要铺九百排,共四万多块石砖。 “二十万块,只够铺设五里······” 悠然一声呢喃,刘盈便面色一凝,面带决绝的望向阳城延。 “着:少府充郑国渠力役之官奴三万,自明日辰时起,运少府所储之石砖二十万,尽数送往郑国渠上游!” 听闻刘盈此言,围观的朝臣百官面色一滞,不由纷纷疑惑起来。 却见阳城延稍一思虑,便略有些迟疑的开口道:“家上之意······” 就见刘盈猛地一点头。 “然!” “——以此石砖二十万,铺郑国渠上游之渠底,以固其土!” 刘盈一语,顿时惹得周围的百官朝臣愣在原地,嗡时呆若木鸡! 拿用来修筑城墙的石砖,来铺设河渠底部? “这,这······” “纵观古今,闻所未闻呐?” 众人窃窃私语的功夫,就见阳城延略带焦急地站出身,对刘盈拱手一拜。 “家上。” “此石砖二十万,皆乃少府过往五年之切取,乃被来日,长安筑建所用啊!” “若此番,尽用于郑国渠之整护事,待来日,当以何筑建长安?” “陛下若怪罪,臣又当如何作答?” 略带凄苦的发出两问,阳城延不由将求助的目光,撒向一旁的萧何、张苍等人。 ——这也就是今天,刘盈提出‘以石压河渠之土’这种匪夷所思的方案,让阳城延稍有了些敬意! 若是往常,知道刘盈要对少府过往五年辛辛苦苦,抠抠搜搜才攒下来,准备用来筑造长安城的石砖下手,阳城延就算是拼死,也得护住这点家底儿! 见阳城延投来求助的目光,萧何稍一思虑,终是孤疑的侧过身,望向身边的张苍。 见此,张苍也是沉吟好一会儿,才面带迟疑的上前。 “家上。” “少府所言,确有理啊······” 轻声道出一声劝,张苍便稍一颔首。 “以石压渠之土,当非只石砖所不可,铺以稍扁平之石,或亦可?” “且今,少府之石砖,不过二十万之数,纵铺于郑国渠之底,亦不过只五里。” “郑国渠上游其余百里,仍只得以未切之石铺底······” 说着,张苍不由沉沉一拱手。 “还请家上,三思才是啊······” 第0080章 渠不成,都不筑 听闻张苍之言,围做一圈的朝臣百官们,也不由纷纷缓过神来。 “还请家上,三思······” 虽然还没太明白过来,刘盈为什么非要在郑国渠底部铺石头,但对于刘盈用石砖铺郑国渠底,朝臣百官只下意识感到浪费。 ——阳城延也说了,这二十万块石砖,那可是过去五年,少府辛辛苦苦攒下来,要用来建造长安城的! 如果拿出这些石砖,就能把整个郑国渠上游铺满,从此一劳永逸,再也不用花钱维护郑国渠,那倒也罢了。 可张苍又说了:二十万块石砖砸下去,结果就能铺五里? 这······ 好像根本就没必要吧? 反正用普通石头,也能压住河渠上游的泥沙,就算会有缝隙,也比现在啥都没有好很多,未来维护起来,也省力不少。 在朝臣百官看来,刘盈一个娇生贵养的皇子,能提出‘用石头铺在河渠底部,压住泥沙’这么有用的点子,已经非常让人惊喜了。 至于少府的石砖,还是好好留着,以后用来建造长安城的好。 如是想着,众人不由稍抬起头,正要再劝,就见刘盈面上满带着戏谑,望向阳城延的目光中,竟稍带上了些许决绝。 “敢请问少府。” “长安城建造一事,乃父皇于汉五年,所令少府速行之事。” “今汉十年已末,少府为何迟迟不动,只知备石砖,却不筑长安四墙?” 听闻刘盈此言,阳城延赶到嘴边的话语猛地一堵,一时之间,竟没能说出哪怕一句话······ 见此,萧何正要出身解释,就见刘盈又是一笑。 “少府不知,孤便言于少府知。” “——无钱!” “——无粮!” “——无可用之力役!” “——除此石砖二十万,凡铸城之所需,皆应有而尽无!!!” 刘盈毫无征兆的一阵怒喝,顿时惹得百官朝臣下意识一低头,默然承受着太子莫名而来的怒火。 却见刘盈面上仍带着些许愠恼,侧身望向萧何。 “孤再问萧相。” “——少府内帑,为何无钱?” “——相府国库,为何无粮?” “——今关中,得民凡九十余万户,吾汉祚欲筑皇都长安,又何以不得可用之力役?!!” 又是接连数问,刘盈面上,已尽是愠恼之色! 被刘盈如此直视片刻,萧何面上,也终是再度带上了深深的愧疚。 面色愁苦的长叹一口气,萧何便颤巍巍躬身,竟作势要跪下来。 至于一旁的阳城延,早在刘盈第一声怒喝之时,就吓得跪倒在地。 见萧何作势欲跪,刘盈心下不由一惊,赶忙跳上前,抢在萧何跪下之前,将萧何拉起。 待萧何满目疮痍的抬起头,刘盈只哀叹一气,安抚着拍了拍萧何的手。 旋即转过身,又将阳城延也从地上扶起。 “孤之怒,非怨萧相,亦非斥少府。” 稍安抚萧何、阳城延二人一番,刘盈面上怒容却丝毫不减。 “孤怒,乃怨过往百年,纷战天下之战国诸侯!” “孤怒,乃恨关东异姓诸侯,得沐天恩而不自知,屡启战端!” “孤怒,乃愤孤年齿太幼,未早日监国,以查郑国渠阻塞之弊!” 铿锵有力的发出几声高和,刘盈只觉气血上涌,鼻息也跟着粗重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刘盈才按捺住胸中怒火,深深一呼吸,面上怒意才稍退去些。 就见刘盈又侧过头,望向低头不语的阳城延。 “少府方才言,此石砖二十万,乃用于长安城之筑建。” “莫非吾汉祚之德,便仰赖都城长安?” 朗声发出一问,刘盈又回过头,望向仍旧面带羞愧的萧何,手指向不远处的长乐、未央两宫。 “亦或父皇得立汉祚,乃因帝宫长乐之壮丽,后宫未央之宏伟?” 说到这里,刘盈将双手背负于身后,悠然摇了摇头。 “孤以为,皆非矣。” “父皇得立汉祚,乃得天下民心,众望所归!” “乃父皇授民田爵,广施仁义,许民休养生息,天下惶惶人心方得安!” “乃萧相、少府,及随父皇出征之元勋功侯、留守长安之百官诸公,助父皇仁以安民,方汉祚得立!” 道出这段稍有些犯忌讳,且除刘盈之外,绝没有第二人能堂而皇之说出口的话,刘盈便再次望向阳城延,感叹着摇了摇头。 “少府言,此石砖二十万,当皆用于长安城之筑建。” “然孤以为,此大谬·······” 说着,刘盈不由苦涩一笑。 “为何?” “盖因郑国渠之通、塞,关乎渭北民十数万户之生计!” “若失一都城长安,便可使民十数万得以安居乐业,丰衣足食,孤亦以为,此利国利民之善政!” 言罢,刘盈便面带决然的侧过头,分别看向阳城延和萧何二人。 “少府以为,然否?” “萧相,又以为如何?” 听闻刘盈这一番满带着豪情壮志,又满含真情实感的话语,阳城延终是面带赞同的点点头,对刘盈哑然一拱手。 至于丞相萧何,更是满带敬重的对刘盈拱手一拜,那满带欣慰的双眸下,眼眶竟也隐隐泛了红······ 见萧何、阳城延二人未开口,百官众臣也纷纷面露赞色,刘盈终是稍叹一口气,竭力将面色调整的稍平和了些。 “既如此,少府便依令办事吧。” “明日,此石砖二十万,便由少府官奴为役,次序运往郑国渠上游。” 言罢,刘盈又望向萧何,稍带歉意的一拱手。 “少府以官奴为役,运石砖至郑国渠上游,恐还需丞相调兵卒若干,以随行押运。” “待石砖送抵,亦当聚于一处,以军卒看管,免使石砖遭贼人盗、毁。” 听闻此言,萧何、阳城延二人不由双双一拱手。 “臣等,领命······” 见此,刘盈终是满意的点了点头,抬头望向百官朝臣的目光中,也尽带上了坦荡。 “诸公不必忧虑。” “待父皇班师,此间事,孤皆当亲禀于父皇当面!” “若有朝公因此获罪,孤亦当请罪父皇,以免诸公因助于孤,而遭此无妄之灾!” 听闻刘盈此言,百官忠臣自是赶忙一拱手,连称不敢。 就见刘盈自顾自继续道:“待父皇班师,孤当亲奏于父皇:往后数岁,少府当全力切造石砖,以铺设郑国渠之首百里!” “若父皇允诺,孤更当以此为志——” “——郑国渠之首百里,其土一日未得固,帝都长安,便一日不动工起筑!” 第0081章 既要里子,也要面子 ——高皇帝十年,太子监国,修郑国渠。 太子欲出备筑长安之石砖二十万,以铺于郑国渠底,百官力阻。太子愤而驳之,言百官曰:修渠一日不成,长安一日不筑······ 在百十年后,太史公司马迁的《史记》当中,刘盈今日之所为,便被记载为了后世人耳熟能详的典故:渠不成,都不筑。 而作为这则典故中,对刘盈说‘长安比郑国渠重要’的丑角,此时的阳城延,正坐在丞相萧何的牛车之上,神情中尽是焦虑。 虽然是以牛挽车,但终是当朝丞相,萧何的车也不算太寒酸。 ——起码足够大! 约一丈五尺宽,二丈余长的车厢之内,萧何、张苍、阳城延三人分儿跪坐,也并未太显拥挤。 牛车缓缓行驶在未央宫以北的蒿街之上,车上三人,更是神情各异。 丞相萧何,显然还没能从先前的自愧,以及对刘盈之语的感怀中走出,眼眶依旧隐隐泛红,不住地长吁短叹。 计相张苍则面呈若有所思之色,似是有什么话想说,又觉得不合时宜,不便开口。 至于阳城延,面色尽显惶恐之余,不住的看向萧何,似是希望萧何开口说些什么。 如此沉寂的氛围,不知在车厢之内持续了多。 直到牛车吱吱呀呀驶至北阙附近,这股诡异的沉寂,才伴随着萧何一沉悠然长叹,而悄然消失在车厢之内。 “闻家上今日之言,老夫······” “唉······” “实可谓醍醐灌顶啊······” 满是萧瑟的发出一声感叹,萧何便自嘲的笑着,微微摇了摇头。 “本以为,家上年不及弱冠,必当长于志,而疏于务实。” “却未曾想,原是老夫一叶障目,空活往一甲子,竟连如此浅显的理,亦未能参透······” 说着,萧何不由又是一声长叹。 “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啊~” “嗯?” 似是自问,又似是问人般轻‘嗯’一声,萧何微带着些许笑意,望向面前的张苍、阳城延二人。 闻言,张苍只将心中思虑暂时撇在一旁,满是赞同的微微点了点头。 “是极。” “往日,鄙人只谬以为家上长于宽仁,而短于谋措。” “然今日,实始见家上之年少老成,又炙血刚烈啊······” 说着,张苍不由也发出一声感叹,目光中,尽是欣赏、期待,以及惊诧、疑虑所组成的极尽复杂。 对于萧何、阳城延二人的感叹,阳城延却似乎充耳未闻。 见萧何开口,阳城延稍欲言又止一番,终还是略带焦急的一拱手。 “相公。” “今日之事,家上究竟是何筹谋?” “少府今得石砖二十万,若用之于筑建长安,当可得城墙十里!” “须知长安四墙,合不过六十余里;得此石砖十万,便可筑墙半面呐!” 略带困惑的发出一问,阳城延直将眉头皱的更紧了些。 “且郑国渠,即便以未切之石压于底,亦于石砖相差无多。” “家上为何执意以备筑长安之石砖,以铺郑国渠之底?” 见阳城延仍旧在‘为什么非要用石砖’的死胡同里无法自拔,萧何不由稍侧目望向张苍,旋即二人相视一笑。 “少府阳城延······” “唉。” “良善憨直之人呐······” 暗自又一声感叹,萧何便面带戏谑的抬过头,望向同样忍俊不禁的计相张苍。 “少府之惑,莫如,便由北平侯代为一解?” 听闻萧何之邀,张苍不由呵笑着点点头,旋即侧过身,对阳城延微一拱手。 “家上欲以少府之石砖二十万,以铺郑国渠之首五里,诚如少府所言:此举,面似徒然靡费。” “然家上此举,所欲求者,恐非全为固郑国渠之土?” 说着,张苍不忘面带善意的回过头,眼带深意的看向萧何。 就见萧何也笑着点点头,顺着张苍的话接了下去。 “石砖二十万,用之以筑长安,可得四墙之半;然铺于郑国渠,反只得渠首上游百里之区区五里。” “然家上即能道出‘以石压土’之良策,自当知:与寻常未切之石,亦可固郑国渠之土。” “可即便如此,家上仍执意用之以石砖,少府以为,此何故?” 听闻萧何此言,阳城延只将眉头皱的更紧了些,苦思冥想好一会儿,终仍是摇了摇头。 见此,萧何不由又是一笑,侧目瞥一眼张苍,便语带隐晦道:“家上之欲,非以石砖铺设于郑国渠。” “而乃以备筑长安之石砖,铺设于郑国渠。” 言罢,萧何对阳城延又是一笑。 “如此,少府可能明白?” 萧何话音刚落,一旁的张苍似是生怕阳城延听不懂般,佯装自语着补充了一句:“郑国渠之整护,需力役六万。” “今少府出官奴三万,百官朝臣、功侯贵戚,至多不过出私奴四千。” “其余二万六千余······” 稍一拖长音,张苍稍显随行的瞥向身旁的阳城延。 “余二万六千,恐当皆出自少府所心系,备筑长安之石砖二十万呐······” 听闻此言,阳城延又是一阵思虑,终还是面带不解的摇了摇头。 “鄙人军匠出身,萧相、北平侯之所言,鄙人实不能解。” “且不论用作何用,石砖,终不还是石砖?” “莫非这石砖之内,还能蹦出数万力役不成?” 阳城延此言一出,萧何、张苍二人面色双双一愣,旋即忍俊不禁的畅笑起来。 “少府虽言略糙,然细一琢磨,亦颇有理?” 张苍善意的一声调侃,惹得萧何也忍不住笑着点点头。 “嗯,确实如此。” “石砖之内,竟还真可蹦出力役数万!” 张苍同萧何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车厢之内的畅笑声,片刻之间便又更高一分。 谈笑过后,终还是张苍稍看向萧何,见萧何淡笑着点点头,才面色稍一正,望向身旁的阳城延。 “少府此时不知,倒亦无妨。” “然此刻,少府或当速至属衙,以录朝臣百官、功侯贵戚所献奴几何,而后携册入宫,亲见家上才是。” 闻言,萧何只笑着摇了摇头,旋即侧过身,望向了车窗之外。 今日的刘盈,分明让萧何感觉到极尽陌生,细一想,却又莫名感到一丝熟悉。 “既求实利,又不忘兼顾虚名······” “呵······” 意味深长的一笑,萧何终是正过身,缓缓闭上了双眼。 “真像啊······” 第0082章 无人‘问\’津? 朝议结束于长安城西郊后,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太子欲求公卿家中私奴,以为郑国渠整修之力役’的消息,便在长安城不胫而走。 一时之间,长安的街头巷尾,便大都被一个个腰系阔剑,头系布带,做游侠打扮的闲人懒汉所占据。 “诶,话说。” “功侯贵戚,可大都是一毛不拔,极尽吝啬之徒啊?” “太子欲求私奴,这些人能答应吗?” 听到这个问题,驻足围观的百姓只下意识觉得不对,想开口反驳。 但仔细一想,好像那些个高门贵户,也没怎么帮过自己,便也不知道从何开口。 只不过片刻之后,就见街道的另一侧飞快跑来几个稚童,便跑便吱哇乱叫着什么。 见此,先前开口的那懒汉稍一思虑,便上前一伸手,抓起一个小娃,问道:“发生何事?” 就见那小娃龇牙咧嘴的挣扎着,终还是挣脱开懒汉的‘禁锢’,旋即飞快的向远处跑去。 “功侯百官带着家中壮丁,要攻打未央宫啦~” 听闻小娃口中传回的‘讯息’,那懒汉面色猛地一滞。 片刻之后,又满是不屑的吐了口唾沫。 “啐!” “黄口小儿,胡言乱语!” “未央宫,那可是皇后居所,贵勋百官攻打未央宫作甚?” ——要打,也该打长乐宫才对! 悄悄将这最后一句话咽回肚中,懒汉不由摇了摇头,回过身,却见先前围聚于此的十个人,竟然都跑没了影? 再回过头,看向前往未央宫的道路时,懒汉便发现:似是真的发生什么事,道路之上,人流嗡然多了起来! “莫非······” 暗自孤疑着,懒汉稍一盘算,便一咬牙,下意识握紧剑柄,向未央宫的方向撒丫跑去。 · “母后不知!” “萧相作势欲跪,儿险些没来得及扶!” 未央宫,宣室殿。 眉飞色舞的对母亲吕雉复述着今日朝议,刘盈脸上,悄然涌上一抹心有余悸。 “若真让萧相跪了下去,儿今日,可真真是偷鸡不成,反蚀把米!” 说着,刘盈不忘似乎真的后怕般,夸张的拍了拍胸口。 见刘盈这般模样,端坐软榻之上的吕雉只温尔一笑,旋即陷入短暂的思虑之中。 “石砖铺渠······” 微一声呢喃,吕雉便抬起头,仍不改面上温和,将刘盈召到身边坐了下来。 “盈儿先前同母后议者,乃力役之缺,以钱、粮许之于民,以民为役。” “今为何又否之,改出筑建长安之石砖,促民自来,以助郑国渠整修之事?” 听闻吕雉问起此事,刘盈面上嗡时稍带上了些许自得。 没错。 ——以石铺渠,并非是老娘吕雉所教,而是刘盈自己想出来的点子! 至于刘盈为何要‘自作主张’,却也不全是为了出风头,而是确实有这么做的必要。 暗自思虑着,刘盈不由稍转过头,看向身旁的母亲吕雉时,面色自得也悄然退却。 “母后有所不知。” “先前,儿拟得郑国渠之整护,只须力役五万。” “此五万,可出少府官奴三万充之。” “儿又误以为,功侯贵戚、朝臣百官出私奴,亦可得万。” “如此,力役之缺,便只一万。” “此力役一万,许民每人日百钱之酬,至多劳百日,不过耗钱一万万,少府之钱半两,恰足用。” 说到这里,刘盈不由稍一摇头,将话头一转。 “然今日朝议,少府得郑国渠整修,少则需力役六万!” “且劳期,亦至少三月余,恐纵百日,亦无以尽毕。” “朝臣百官、功侯贵戚献家中私奴,更不过三千余,远不足一万之数。” “如此,力役之缺便近三万;若使其劳百日,便需钱三万万。” 言罢,刘盈终是面带苦涩的长叹口气。 “母后当知,今少府内帑,恐无以出钱三万万······” “纵有之,父皇不在,少府恐亦不敢奉儿之令?” 听闻刘盈此言,吕雉不由稍一思虑,终是面带萧瑟的点了点头。 “是了······” “府库空虚,内帑无钱啊······” 自语着,吕雉又朝刘盈微一笑。 “如此也好。” “许钱、粮以使民,来者终图利之人;自来者,方为汉之忠臣。” 见吕雉面露认可的笑着点点头,刘盈也不由嘿嘿一笑,稍有些羞涩的挠了挠后脑勺。 却见吕雉又问道:“欲以‘石砖’之策,使民自来而为修渠之力役,此事便当广布与关中,咸使民知。” “此事,盈儿可有谋划?” 闻言,刘盈也不由自信满满的点了点头。 “已有之。” “儿意,以萧相行令广发露布,张贴关中各地,以言此事。” “另,石砖自长安运至郑国渠,当有少府百石以上之官吏随行;若路遇人问,便详告之。” 言罢,刘盈便稍抬起头,似是讨赏般一笑:“母后以为,如此可妥当?” 不料吕雉闻言,却只轻笑着摇了摇头。 “露布,乃朝堂布政令、诏书之所用,若以‘石砖铺渠’告于露布,便太过刻意。” “及路遇人问······” 说着,吕雉不由话头一滞,满带爱怜的拍了拍刘盈的小脑袋。 “路遇人,若问,自可详告之;然若路人不问,该当如何?” 听闻此言,刘盈顿时一愣,下意识道:“不问?” “怎会不问?” “筑城之石砖,源源不绝自长安起运,送往郑国渠,沿路百姓见之,怎会不奇?” 见刘盈一副略显呆愣的模样,吕雉又摇头一笑。 “痴儿~” “见石砖,民自心奇,然运石砖者,皆少府官奴也。” “民纵心奇,可愿以此相问于官奴?” “便以军卒随行,见军卒之甲兵,民亦当畏而绕走,又怎敢相问?” 听着吕雉慢条斯理的陈明现实情况,感受着吕雉望向自己的目光中,那抹对晚辈天真之举的怜爱,刘盈不由面色一凝。 “这······” “合着我做这么大事儿,还没法儿让人知道?” “要真没人问,岂不真就是无人问津,对牛弹琴?” 第0083章 科···科学? 思虑良久,刘盈终是自嘲一笑,摇头叹息了起来。 “差点忘了。” “这个时代,没有热搜这种东西啊······” 今日朝议之上,刘盈所做的大部分事,说的大部分话,其实都是在过去几天,和老娘吕雉提前商量好的。 包括朝议开始后,先装出一副‘我来旁听’的架势,等萧何把长安地区的治安、宫禁等兵力调动安排好。 也包括‘求’朝臣功侯拿出家里的奴隶,以‘我记你一个人情’为筹码,换得一些免费劳动力。 百官功侯必然会出私奴,且必然会拒绝酬钱这一点,自也没出乎刘盈、吕雉母子二人的意料。 可坏就坏在:朝议之前,刘盈的准备工作没做好。 一是刘盈稍有些高估了此番,贵族阶级对整修郑国渠一事,所能给出的支持力度。 其二,便是那日对奏之时,听到刘盈‘五万人,三个月’的预算,作为专业人士的阳城延,却并没有当场纠正。 这就使得过往数日,吕雉、刘盈母子二人的一切谋划,都是按照‘五万人,三个月’的默认预算,以及‘一万人’的劳役缺口来进行。 结果今日朝议,阳城延三言两语,力役预算便平白超出一万人,刘盈预案中所估测的‘贵族阶级支持力度’也直接减半。 此消彼长之下,力役缺口在顷刻之间,就高出原本预算近二倍。 无奈之下,刘盈也只能拿出早就有预谋,但本不打算急于施行的方法。 ——石砖铺渠! 在前世,作为傀儡皇帝的刘盈,虽然没有什么机会参与朝政,但对朝中大事的知情权,倒也并没有被母亲吕雉剥夺。 在前世,郑国渠的整修、缮护工作,是在老爹刘邦驾崩之后,老娘吕雉以太后之身摄政之时,以丞相萧何为首,建成侯吕释之挂名,并以少府阳城延主要负责,才得以成行。 当时,郑国渠的整护,也正是如今日阳城延所说的那般,发力役三万,往郑国渠上游填土、把下游阻塞的淤泥挖出来,再简单夯实些许。 至于给河道减宽一事,则由于‘预算不够’而被丞相府否决,并无限期搁置。 刘盈依稀记得,前世直到自己年满二十二岁,因为酒色掏空身子,而即将命不久矣之时,郑国渠的减宽工作,也还仍旧遥遥无期。 倒是长安城,在刘盈驾崩前一年彻底建成。 但和前一世相比,这一世,情况就有所不同了。 前一世,太后吕雉下令整修郑国渠,只是单纯出于现实考虑,没有任何其他的政治意图。 而此番,天子刘邦令刘盈‘太子监国’,并让刘盈把郑国渠整修一番,这件事的意味,就有些不同了。 简单来说,就是前世吕雉修郑国渠,那就是纯修,能省则省,修的差不多能用就行。 但这一世,刘盈以太子之身行监国之事,力主整修郑国渠,就不能糊弄事儿了。 ——傻子都看得出来,刘邦把‘郑国渠’这么一个烫手山芋扔给刘盈,就是想让刘盈犯错,好名正言顺的易储! 面对这个机遇和挑战,为了保住自己的储位,也为了在朝堂初步建立威信,并得到太子生涯的第一笔民望,刘盈就必须竭尽所能,漂漂亮亮的把这件事办妥。 而刘盈此前的预案,便基本是从前世,萧何、吕释之、阳城延三人整修郑国渠的方案上照抄。 ——出少府官奴三万,便是前世,吕雉让吕释之摆上朝堂,并借此得以挂名郑国渠整修一事,从而捞取政治资历的妙计。 而这一世,为了多凑点力役,让郑国渠修的更好一些,老娘吕雉便多出了一个法子:出钱,聘用功侯朝臣家中的私奴,以充作力役。 但即便如此,因刘盈太子监国,力主整修郑国渠,而被提前的‘郑国渠河道减宽’一事,便也使得预算严重超出。 无奈之下,刘盈也只能忍痛拿出‘石砖铺渠’这张底牌。 实际上,‘石砖铺渠’这个点子,原本是刘盈打算在登基之后,花五到十年的时间彻底整修郑国渠,从而一劳永逸的办法。 此次整修郑国渠,若不是力役不足,又没有足够的钱作为酬劳,刘盈根本没想过这么早就用石砖,铺设郑国渠的底部。 但没办法,老爹刘邦大笔一挥,就让刘盈修渠;结果钱、粮、力役,又要啥没啥。 再考虑到刘盈如今,还不到十四岁的年纪,以及老爹刘邦只剩一年多的寿命余额,就使得刘盈此番修渠,必须尽量做到完美。 无奈之下,刘盈也只能拿出‘用筑建长安城所用之石砖铺设郑国渠,来试图感化百姓自发帮忙’,这么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但这个办法能否奏效的关键一点,便是‘太子尽出筑建长安之石砖,以修郑国渠’一事,必须被尽量多的人知道! 最好连方才,刘盈在西郊切石场说出的那番话,也传遍整个关中才好! 想到这里,刘盈不由稍一思虑,便带着讨好的笑容,上前在老娘吕雉面前跪坐下来。 “母后~” “此事,儿似是稍出了些差池······” 见刘盈这幅耍赖撒娇的模样,吕雉满是无奈的一笑,轻轻将刘盈扶起,使其坐回自己身边。 “无妨~” “露布之上,虽不能书‘太子以筑长安之石砖修渠’,亦可旁敲侧击,言左右而提及此。” “及石砖运送沿途,多派些面善之官吏,便也就是了。” 温言安抚着,吕雉不由稍一沉吟,便似是自语道:“若能再生出些许事端,以聚民于北阙······” 说话得功夫,便将殿门处,一名做禁军打扮的武士小跑而来,遥一拱手,便有跑入殿内。 “禀皇后、家上。” 拱手一拜喏,那甲士便稍措辞一番,才面带纠结的抬起头。 “长安功侯贵勋、朝臣功侯,言乃奉家上之令,此刻正各携家中私奴,于未央宫外滞留!” “亦有民上万,似误以为功侯百官集家丁、私奴欲击未央宫,正于宫外鼓噪······” 听到禁军甲士的禀告,吕雉、刘盈母子俩不由双双面色一紧。 片刻之后,待刘盈面带孤疑的侧过头,就见吕雉面上,涌上一抹由衷的喜悦。 “此乃天意,亦欲助吾儿?” 看着老娘嘴角那一抹戏谑,刘盈只觉脑海中,一根名为‘相信科学’的弦猛地抖动起来,竟隐隐有了些许崩断的趋势······ 第0084章 当不得!万万当不得! “这······” “这该如何是好?!!” “无妄之灾!无妄之灾啊!!!” 走出宣室殿,来到司马门、作室门之间的宫墙内,没等刘盈爬上宫墙,就听宫墙外,传来几声凄厉的惊呼。 不由加快脚步爬上宫墙,就见未央宫北宫墙外,已然乱作一团。 就刘盈亲眼所见,个把时辰前才见过一面的张苍、雍齿等人,竟和其余近百位功侯、朝臣一起,挤在了作室门外的门洞里! 门洞之外,数百上千道衣衫褴褛,目光麻木的奴隶背对着门洞,虽摆出一副‘围护门洞内朝臣、功侯’的架势,却又无一不面带惊恐,脚下连连后退。 宫墙外约三十步,亦已聚集了成千上万的长安百姓,杂乱无章的挤作一团。 在靠近宫墙的百姓队伍前列,刘盈还发现:三五个看上去并未成年,大约和刘盈同龄的少年,竟双手握着几柄以木为质,状似钉耙的农具,对准门洞下的功侯百官以及奴隶群,摆出了一副极为标准的戟阵前推架势! 宫门外如此嘈杂,作室门自也是早早就被紧紧关闭,看着宫门外的状况,作室门尉也只能是面上满带着焦急,在作室门上的角楼边沿来回踱步。 “尔等意欲何为?!” “速速束手就擒!!! “若不然,莫怪吾等不客气!!!!!” 听闻百姓人群中,传出的那一声声略显嘈杂,又满带着热血的咆哮,刘盈心下一笑,旋即暗自摇了摇头。 “老爹这民心民望,可真是······” 刘盈暗自腹诽的功夫,就见那三五个手持木耙,组成戟阵的少年,竟开始一步步向前挪动! 见此,刘盈也不敢多做耽误,稍上前两步,来到了宫墙墙顶边沿的墙垛前。 “肃静!” “肃静!!!” 接连两声呼号,却并没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刘盈只好又回过身,望向身后那几名满是焦急的禁军武卒。 “速去取些铜锣!” 听闻刘盈此言,那几名禁军武卒赶忙一拱手,飞快的跑下宫墙,从宫墙内的一座木亭中,取来了五六面禁军巡逻时,用来示警的铜锣。 而后,便是一阵急促的敲锣声,在宫墙之上响起。 锵锵锵锵锵锵锵锵锵锵锵锵锵锵锵锵锵锵!!! 刺耳的铜锣声传入耳中,惹得刘盈也不由稍一皱眉,却并未不顾仪态的堵住耳朵。 如此足足三十息,宫墙之外的嘈杂,才稍有了些许平息的趋势。 见此,刘盈赶忙回过身,示意铜锣可以停止,旋即便走上前,手撑着墙垛,踩上了墙垛之间的凹陷处。 刘盈此番举动,自是惹得身后的禁军武卒一惊,稍一迟疑,便见其中两人赶忙上前,紧紧抱住了刘盈的腿。 对此,刘盈则似是毫无知觉,只高昂起头,望向逐渐平静下来的人群。 “可有受杖之长者当面?” “若有之,还请出面于小子一叙!” 听闻刘盈嘹亮的高呼,混乱的人群稍一沉寂,旋即又传出阵阵私语声。 “此何人?” “看似年纪不大,许是宫中内侍?” “不对不对,俺见过宫中内侍,分明不是这身装扮!” 见人群又渐显嘈杂,刘盈不由眉头一皱,一时之间,面色竟也有些郑重起来。 就在这时,不知是不是听出了刘盈的音色,便见先前拥挤在门洞内的朝臣百官中,有几人从门洞内稍探出身。 待看清被两名禁军武卒抱着大腿,立于墙垛之上的人,正是刘盈无疑后,那几人又回过头,朝门洞内说了些什么。 而后,便是门洞内的朝臣、功侯扒拉开门洞外,不知是何人带来的家中私奴,旋即次序从门洞内涌出,在宫墙外跪作一地。 “臣等,参见家上~” 见门洞内的朝臣、功侯涌出,围聚于宫外的百姓人群先是不由稍一乱。 待见这上百功侯朝臣跪倒在宫墙外,齐齐道出这一声拜喏,嘈杂的百姓人群,才终于彻底安静了下来。 “家上······” “是何意啊?” 听闻人群中的某个角落,传出这么一声嘀咕,先前在巷口吹牛的懒汉似是怕被人抢答一般,赶忙出声。 “这都不知道?” “家者,社稷也;上者,主也;” “家上者,宗庙之根本,社稷之国本,故乃太子储君也~” 颇有些自得的卖弄一番,懒汉却奇怪的发现,似乎并没有人出声附和自己? 待懒汉疑惑地低下头,却见片刻之前,还争相踮起脚尖,拥挤着想看热闹的人群,已然尽数跪倒在地。 “太子······” 微一声呢喃,懒汉终是缓过神来,赶忙跪下身,恨不能钻到地底下去。 而后,便是一声沉闷的轰鸣,响彻宫墙外的上空。 “民等,参见太子殿下~” 这一下,不用刘盈开口做自我介绍了。 宫墙下的每一个人,此时都已经知道:那个屹立在宫墙边沿的人影,正是当今天子刘邦的嫡长子,汉室社稷的太子储君——刘盈! 看着宫墙外一望无际,几乎跪满整个蒿街的一道道人影,刘盈终是暗自松了口气。 微笑着一拱手,刘盈便满带着如沐春风的善意,将双手稍一抬,以示虚扶。 “快快请起。” “孤年不及冠,实担受不起万民跪拜之大礼······” 闻刘盈此言,先是功侯百官直起身,面上稍带着些许戒备,身体也十分诚实地挪动着脚步,往城墙的方向又靠近了些。 至于宫墙三十步外的百姓人群,却似是没有做出示范的人,根本没人敢起身。 如此片刻,终见人群外围,站起几道脊背深弯,发须花白,手拄鸠杖的老者,缓缓跨过人群,来到了宫墙之外。 在宫墙外约二十步的位置停下脚步,那几位老者遂极其缓慢的抬起头,打量刘盈一番,便做出要放下手中鸠杖,跪倒在地的架势。 见此,刘盈面色顿时大急! “当不得!” “万万当不得!!!” 接连两声惊呼,刘盈便满是惊慌的看向宫墙之下,仍面带惊惧的功侯百官,示意赶紧阻止那几位老者。 待张苍稍疑虑片刻,终咬牙上前,次序扶起几位老者,刘盈面上慌乱之色却丝毫不减。 “竹筐!” “快拿竹筐来!!!” 第0085章 老夫聊发少年狂 “诸位请起,请起······” 快步走上前,将那几位作势要跪下来的老者次序扶起,张苍便缓缓回过头,却见宫墙之上的刘盈,又从墙垛上跳了回去。 “这······” 稍待忧虑的侧过头,看看此时,已被百官功侯家中私奴挤满的门洞,张苍面上不由涌上一抹疑虑。 “家上莫非,是要开宫门?” 正思虑间,就听宫墙之上,突然传来一声咆哮。 “闪开!!!” · 宫墙之上,刘盈正站在一只半人的竹筐前,面上满带着焦急和烦躁。 在刘盈和竹筐之间,则多了一道双手抱拳,单膝跪地的身影。 ——不是旁人,正是在宫门外混乱初显之时,下令关闭作室门的宫门尉:建成侯世子:吕则! 见刘盈执意要下城墙,吕则面色不由又是一苦。 “家上!” “此刻,宫外鱼龙混杂,百官功侯家中私奴、作乱之民皆鼓噪不休!” “若家上此时出宫,万一稍有差池,臣当何以面皇后?” “又何言以复家父?” “万请家上,三思才是啊!!!” 听闻吕则之言,刘盈心下不由更急了一分。 稍回过神,不由又心下一动,直起身,悄悄移到了距离墙垛更近的位置。 确定宫外的人群能看到自己的身影、能听到自己的话语之后,刘盈终是深吸一口气······ “吕则!!!” “尔安敢言宫外之万民,乃鼓噪作乱之贼子?!!!!!” 声嘶力竭的发出一声咆哮,刘盈面上怒意更甚。 “此万民,皆乃忠于父皇、忠于吾汉祚之忠臣义士!今误以为未央有变,方自发而至!” “此等忠臣义士,安能作乱?!” “孤身以为父皇亲子,更乃社稷之太子储君,此等忠臣义士,又安能于孤不利?!!” 接连数声高亢的怒号,刘盈便走上前,满是愤怒的推开表兄吕则,一屁股坐在了系有粗绳的竹筐内。 “放孤下墙!” 见刘盈如此强势,墙顶上的禁军武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看了看顶头上司吕则。 如此片刻,待刘盈面呈不耐之色,终还是先前,抱住刘盈大腿的那两人站出身,将刘盈连着竹筐抱起。 在被放下宫墙的那一瞬间,刘盈分明看见身后的宫墙之上,吕则正满脸麻木的瘫坐在地。 见吕则一副受尽委屈,又没能得到理解的苦楚面容,刘盈心下不由稍一软。 “唉······” “就当欠你一个人情。” “待此间事过,再伺机找补吧······” 如是想着,刘盈面容便重归严肃,由那两个禁军武卒把着粗绳,缓缓放下了城墙。 待竹筐落地,刘盈几乎是不做片刻停留,赶忙从竹筐中起身,快步跑上前,对先前那几位老者猛地一拱手。 “小子见过诸位老者!” 赶忙一见礼,刘盈不忘稍显做作的喘两口粗气,才又拱手道:“老者当面,小子反登高以俯视老者,万望诸位老者莫怪······” 说着,刘盈不忘做出一副果真很愧疚的模样,似是对刚才,自己站在宫墙上俯视的行为感到十分惶恐。 见此,几位老者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有些拘谨的连连摆手。 “民等,不敢,不敢······” 以一种极近沙哑,似是砂纸擦墙般的嗓音,极其缓慢的道出这句话,就见那老者费力睁开耸拉的眼皮,稍带迟疑的看向刘盈。 “今日,老朽正于家中沐日,便听门外,有三两孩童喧闹,言未央宫,竟为贼子所击?” “老朽奇而起身,开门观之,又见路上人影绰绰······” 说着,那老者便话头稍一滞,颤巍巍的稍走上前些,面带疑虑的望向刘盈。 “莫非此间,另有隐情?” 听着老者慢条斯理的道出此语,刘盈只面带恭敬的一笑,顺势扶住老者的胳膊,微微一点头。 “确有隐情。” 温尔一语,刘盈面上笑意更甚。 “老者或有不知:前些时日,代相陈豨作乱,父皇已御驾亲征,欲平陈豨之乱。” 听闻刘盈此言,老者赶忙一点头,旋即似是邀功般咧嘴一笑,露出了那口没剩几颗的牙齿。 “嘿!” “此事,老朽知!” “老朽家中幼孙,有四人蒙陛下看重,充以为卒!” “更有子、孙七人,充以为运粮之民夫!” 闻老者此言,一旁的其余几位老者似也是被激起了胜负欲,竟在年仅十四岁的太子刘盈面前,争相比拼起大军此番出征,谁家出了更多的子孙。 “老朽不才,有孙六人为卒,子、孙十一人为民夫!” “那又如何?” “老朽孙辈足二十二人,尽数为陛下征以为战卒、民夫!” 看着眼前几位小则六七十,大则八十余岁的年迈老者,竟在这众目睽睽之下攀比起来,刘盈不由暗自摇头一笑。 “男儿至死,仍是少年?” 稍腹诽一声,刘盈面上却是极其严肃的上前两步,回过身,对几位老者满是郑重的一拜。 “诸位老者家风严谨,忠义无双,堪称天下万民之楷模!” “孤代父皇,谨拜谢!!!” 见刘盈如此郑重其事,几位吹胡子瞪眼,就差没上手揪头发的发老者稍一愣,旋即眉开眼笑的拱手一回礼。 “殿下不必如此,不必如此······” 嘴上虽这么说着,但几位老者神情当中,分明还是写有无尽的自豪。 见此,刘盈又是哑然一笑。 正要再开口,却见最开始开口那位,也是几位老者中年岁最长的那位老者,似是不服输的闷哼了一声。 “哼!” “——吾四孙,乃于北军任伍长,掌兵卒四人!” 满是憨态的一声嘀咕,老者便似毫不服输的别过头去,摆出一副不愿再看其他几位老者的模样。 这一下,其余几位老者刚被按捺下的胜负欲,也是嗡时又被勾了起来。 “——吾三孙,乃于云中任什长,麾下卒八人,伍长亦二!” “——嘿!这有何堪言?” “吾长玄孙,岁方二十有一,便已入北军为卒!” “乃父年三十又七,陛下此番御驾亲征,任其为民夫曲侯,掌民夫百人!” ······ 第0086章 报之以李 见几位老者片刻之间,又恢复成吹胡子瞪眼,恨不能撸起袖子打起来的模样,宫墙墙根处的功侯、百官,面色顿时有些怪异了起来。 至于不远处围观的百姓,也满带着好奇,纷纷踮脚侧目着,将目光撒向几位老者,以及刘盈所在的方向。 许是自家长辈憨态可掬的模样,让人稍感到有些脸红,不片刻,便将三五青年从人群中走出,分别来到各自的长辈身边。 “大人~” “大人?” “殿下还在一旁呢······” 被各自的家中子侄劝下来,几位老者无不是怒目圆瞪着回过身。 待听闻这声稍带些心虚的提醒,才又纷纷回过头。 见刘盈仍旧是那副笑意盈盈,满是和善的面容,几位老者不由又羞涩一笑,对刘盈稍一拱手。 “殿下当面,民等失礼,失礼······” 告罪一声,见刘盈面色仍不见丝毫不愉,最年长的那位老者稍一琢磨,便略有些僵硬的将话题转开来。 “殿下方才言,陛下御驾亲征······?” 闻言,刘盈面上顿而露出‘恍然大悟’之色,嘿笑一声,便自然地将话头接过。 “父皇御驾亲征,令小子以行太子监国之政,又以郑国渠之整修事相托······” 刘盈话刚说到一半,就见那老者沉‘嗯’一声,连连点头不止。 “确当如是。” “郑国渠,确是到了非修不可的地步。” “去岁,老朽还曾往之一观,见郑国渠至莲勺,水竟都险些流不动了?” 听着老者自顾自发出一声感叹,刘盈也是面带附和的点了点头。 “父皇亦知郑国渠,已至非修不可知地,遂于出征之前,令小子力主此事。” “得父皇之令,小子自不敢怠慢,便召朝中公卿共议,乃知郑国渠之整修,当需力役数以万······” 闻言,老者又是一点头,旋即满带沧桑的长叹一口气。 “唉~” “力役数万,确不算多啊······” “遥想当年,始···呃,秦王政。” 赶忙将‘始皇帝’改为‘秦王政’,老者便似是什么都没发生般,继续道:“秦王政元年,秦廷令修郑国渠,关中民数以十万户,家家户户皆出青壮!” “甚者,偶有男丁盛旺之户,更出青壮二三人!” “岁征青壮几近百万,于农闲之时劳三五月,如此足十岁,郑国渠才方得建成!” “如今,郑国渠失修近十载,道几全塞,以力役数万修之,不算多,不算多·····” 听闻老者这一番感叹,刘盈也是面带赞同的点点头。 “甚是。” “郑国渠之整修,力役数万,确不算多。” “然纵不多,小子亦不敢再征力役于关中······” 将话头悄然一转,刘盈便满是揪心的摇了摇头,语调中,也隐隐带上了些许唏嘘。 “自二世即立,天下大乱,后又项羽火烧咸阳宫,章郃、司马欣等昏王鱼肉关中。” “待父皇还定三秦,与关中民休养生息,又先征项羽暴戾,后平异姓诸侯之乱······” “自二世至今,已往十数载;关中之民,疲劳甚极······” “此番,陈豨又作乱于代赵,父皇御驾亲征,不得已而召关中民数以十万,或充以为军卒,或用以为输粮之民夫。” 说到这里,刘盈不忘面带苦涩的对几位老者一笑。 “方才,诸位老者亦言,家中儿孙、子侄,随父皇出征者甚多。” “若此番,小子因整修郑国渠之事,又复征力役于关中······” 将话头适时一止,刘盈终是满带不忍的摇了摇头,旋即苦涩一笑。 “小子不忍劳民过甚,亦不敢劳民过甚呐~” 言罢,刘盈不忘强自坚强的抬起头,对四位老者一强笑。 看着刘盈分明一副穷途末路,却仍不愿征发劳役于农户的面容,几位老者稍对视一番,也不由纷纷点了点头。 “不愧为刘氏子啊······” “光论这仁以爱民,纵比之于陛下,亦不逞多让!” 暗自思虑间,四位老者面上,便缓缓带上了些许坚定之色。 ——如果有必要,一定要帮帮太子殿下! 毕竟再怎么说,这修郑国渠,最后得利的,也终还是百姓、是关中农户。 这是好事儿! 如是想着,几位老者便又稍一对视,还是由那位最年长者上前一步,对刘盈微一拱手。 “殿下整修郑国渠,乃利国利民之善政,民等,谨谢殿下······” 见几位老者费力的弯下腰,做出要躬身深拜的架势,刘盈自又是面色惶恐的将几位老者扶起,口中连称不敢受。 待被刘盈扶起身,就见那老者又面带疑惑的望向刘盈。 “殿下欲整修郑国渠,当需力役数万;然殿下又无意征民,这力役,当从何来?” 听闻此问,刘盈心中,终是长出了一口气。 ——总算问到了正题! 就见刘盈稍一沉吟,旋即再次做出一个佯装坚强的神情。 “此事,诸位老者不必担忧。” “小子先前,已令少府发城旦、鬼薪、隶臣妾等官奴,及廷尉诏狱、水船狱之刑徒,乃得力役三万余。” 面不改色的撒下‘征刑徒以充力役’的小谎,就见刘盈又叹一口气。 “然纵如此,郑国渠整修所需之力役,仍缺者甚多。” “且今,天下虽定,然亦百废待兴,府库空虚。” “关东战火连年,父皇更亲征不臣于外,大军粮草、辎重之耗费亦甚巨。” “小子苦无修渠之力役,更无钱、粮之资;往旬月,实可谓心力憔悴,寝食难安······” 满是惆怅的一番诉苦,刘盈便侧过头,望向宫墙外墙根下,面上仍带些许惊慌的功侯百官。 “看在你们平白受惊的份儿上······” “就便宜你们一回吧。” 如是想着,刘盈便又看了眼几位老者,旋即侧过身,朝功侯百官的方向稍一昂头。 “朝中功侯、百官闻知小子苦力役之缺,便奏小子言:愿出家中私奴,以为郑国渠整修之力役。” 说着,刘盈又惨然一笑,朝作室门下,已经被功侯百官家中私奴挤满的门洞一努嘴。 “功侯百官之好意,小子本已婉拒,却不曾想,公卿竟自携家中私奴,以至宫外······” 上架感言 唉~ 虽然有所准备,但到了上架这一天,还是有点不知道从何说起。 感触良多吧。 就跟大家分享一下过去这一年时间内,我创作生涯的心路历程吧。 去年七月,佐吏从一个普普通通的本科院校毕业,学的是···· 嗯,没错,化学工程与工艺! 233333333 说真的,别说当时了,哪怕是现在,我都觉得这一切很不真实,宛如梦境。 我一个大学四年,基本天天都拿着烧杯、试管,去配置化学材料的工科g,居然有一天,成了网络小说作者! ——写的还是历史! 这波叫什么? 离了个大谱! 离离原上谱!!! 但话又说回来,仔细一回想,这一切,又并不算太过突兀,或是毫无预兆。 在上大学的时候,有一门让我印象极其深刻的课程,叫有机化学。 具体做什么,我已经有些记不清了,但有一点我记得很清楚:a元素加b元素再加c元素,混在一起,然后用烧瓶熬。 一熬就是三个小时!(这就是我为什么对这门课印象深刻) 三个小时,坐又不能坐,走又不能走,必须守在试验台边。 无聊至极,我总得做点什么,好打磨时光。 刷小视频吧,有声音,老师会发现,电影、游戏同理。 自然而然的,我就开始在熬有机物的时候,摸鱼看小说。 也就是我看的第一本网文小说:要离刺荆轲著《我要做皇帝》 一本《我要做皇帝》,我不知道翻了几遍,但我记得很清楚,我是用我从qq群里抢的红包,一章一章看完的正版读者。 每次在那些莫名其妙的群里抢到红包,我就第一时间点开《我要做皇帝》,看能往后看几张,并以此为乐,以渡过那段稍显枯燥的大学时光。 到去年,也就是2020年,大家都知道,疫情爆发,我大四的最后一个学期,只能在家里渡过。 大学的课程已经结束,毕业论文也早早写完了,找工作、找实习又没法出门,咋办呢? 看书。 看《我要做皇帝》,看《我要做门阀》,再不行,看《大宋帝王》,反正就是把要离的书看个遍。 不为什么,一个是居家生活太无聊,一个是要离的书我太喜欢。 就这样一直到五月份,答辩也顺利结束,大学生活也接近尾声,一个大部分大学生都会遇到的问题,摆在了我的面前。 ——毕业之后,做什么? 对口专业? 学的化工,对口专业只能进化工厂,无聊,无趣,还很没有前途。 跨专业? 只会做实验,如果找其他方面的工作,似乎只能卖保险,当销售,偏偏又孤僻,不爱说话,深度社恐。 当然,最为关键的一点是:疫情没有结束,不能出门。 不能出门,很无聊,要离的书又看完了,咋办呢? “没得看了,要不就,写一本?” 就这样,一个大胆的想法浮现在我脑海当中,变成了老读者看到的《少帝成长计划》。 莫言大师曾说:文学创作,都是从模仿、临摹开始。 我自然也不例外。 而我模仿的,自然就是我心里唯一的神:要离刺荆轲。 不知是不是真的从要离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无聊之余写着玩儿的《少帝成长计划》,竟然极其反常的得到了不俗的成绩! 当“写网文也能赚钱”这件事,在我身上真真切切变成现实的时候,我的心态,也悄然发生了些变化。 “要不然,以后就干这个吧。” “赚得钱也不少,还很有前途。” “就算没混出名堂,也好过出去工作,在上司面前低声下气,让人使唤来,使唤去。” 就这样,我颇有些唐突的,成为了一个全职网文写手。 再后来,自然就是高光之后,必将会到来的低谷。 《少帝成长计划》越写到后面,我越不知道我要写什么了。 给读者科普历史知识? 好像不太对,都不爱看。 给大家讲有趣的故事? 可历史上的那些事,不就是有趣的故事吗······ 这样一来,我就陷入了一个不讲故事,专心去交代历史背景、拓展历史人文轶事的怪圈,偏偏连这也没做好。 直到今年7月31日,《少帝成长计划》完结,我都还是没有想明白:这本书开头部分,我是怎么写的那么出彩的? 后面的部分,我又为什么写不出开头那样精妙绝伦,环环相扣的味道? 我为什么写着写着,就写成了现在这个模样? 整个八月,我都在深深地自我怀疑,和自我否定中渡过。 “或许只是运气好,才意外火了一本书吧。” “也对,一个工科狗,怎么会有写网文的天赋呢。” “偏偏还是历史······” 带着这样的想法,我萌生出了退出网文创作这一行,成为一个打工人的冲动。 但最终,还是我的编辑青舟大大,用短短一句话,寥寥不过数字,将我从深渊边缘拉了回来。 “你文笔很好,已经有了一点老牌历史作者的韵味,但就是老走神。” 《走神》,青舟大大为了形容我,所能想出的最贴切的词。 不是我走神,而是‘书走神’,用我的话说,应该叫偏离主线,或者说遗忘主线、淡化主线。 那几天,我和青舟大大几乎是从早聊到晚,去请教、去讨论,去沟通。(我甚至怀疑青舟大大为了指导我,连着好几天上班摸鱼2333333) 最终,我终于从自我否定、自我怀疑的怪圈中走出。 当然,每一次涅槃,便都意味着一次重生——我找到了我的问题所在。 简单来说,就是主线过于淡化,从而导致主线到最后,都不能被称之为主线。 与此同时,大量的篇幅被历史人文背景占据,影响了正文所该有的篇幅。 用青舟大大的话来说,其实就是一句话:小说小说,不该是你的笔去说,而应该让书里的人物去说。 有了第一次顿悟,我自然重拾信心,开启了我第二本历史网文:《大元宰》 (这个书名,还是青舟大大帮忙起的) 从一开始,我的思路就非常清晰,青舟大大也对主角这个墨家出身的小学阀,和惠帝刘盈之间所能擦出的火花,表示十分的期待。 但遗憾的是,“墨者阳毅”“惠帝刘盈”双主线,以及两条主线的融会贯通,我还是没能做好。 再加上网文生态,对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十年铺垫,十年叙述)类的慢节奏文实在不是很友好,《大元宰》的成绩非常不理想。 回想起来,如果我父母家财万贯,我不愁吃喝,可以不在乎写书能赚多少钱,我一定会把一个生活在西汉惠帝一朝,最终位居相宰之位,将墨翟之学说发扬光大的墨者,活灵活现的展现在大家面前。 但很可惜,我家境普通。 父母逐渐老迈,收入中等偏下,还有一个即将开始大学生涯的妹妹。 父母非但无法支持我的个人生活,而且还需要我尽快具备做出贡献的能力,以反哺养育我长大的父母双亲,以及那个我挚爱的家庭。 忍痛割爱吧。 又或是生活所迫。 只是因为赚不到足够多的钱,没法保证最基本的生活,就无奈的做了一回太监。 《大元宰》,或许会是我整个创作生涯的遗憾。 再然后,便有了如今这本《大汉第一太子》,也是我原本歪歪着,打算留来冲击大神作家的作品。 未来我不确定,但就目前而言,惠帝刘盈,绝对是我能想到的人物中,我最有把握写好,且最有把握写出彩的主角。 惠帝刘盈一朝,也是我最有把握能够稳住剧情,创建出完整世界观,描绘出完整故事的时代。 过去这一年,每当我洋洋自得于‘刚入行就小有成就’的成绩时,都会想:等有了足够多的读者,就写刘盈,一定能成神证道! 现在回过头去看,还真是天真的有点可爱。 这本《大汉第一太子》,不大可能是我证道的成名作,甚至中丞佐吏也不大可能成名。 但毋庸置疑,经过过往这一年的成长,《少帝成长计划》一百六十万字的磨练,以及每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刻,我窃喜着构思这本‘成神之作’的剧情,细节之后,《大汉第一太子》,已经可以被称为是一本成熟、完整的传统严谨类历史网文。 而我过往这一年的成长,也成为了我对这本书中,主角刘盈的期待。 ——成长。 ——从懵懂,到成熟,最终强大。 既然有信心,有把握,我很快动笔,几乎是《大元宰》刚完结,《大汉第一太子》便火速开始连载。 一周的时间,发布章节到了第15章,存稿到了第46章,之后便发生了那件操蛋事——15章到22章的存稿丢失。 这时,我的思路已经在四十六章之后,但丢失的是15-22章,对这一部分的思路已经有些模糊、淡忘。 摆在我面前的,就只剩下两个选择:要么,直接放弃已有的存稿,重新整理思路,重新从15章开始写。 再或者,就是续。 从15章开始续写,续到22章,要刚好和已经写好的23章续上。 我选择了后者。 也正是在这段暂时停止存稿,专心续写丢失内容期间,我突然发现,我有一个极其怪异的习惯。 ——每当拿不定某个人的性格、人设,以及举止逻辑时,我都会不由自主的点开《我要做皇帝》,去做借鉴。 意识到这一点,我突然反应过来:我笔下的每一个角色,都不知不觉带上了浓浓的《我要做皇帝》的影子。 年弱未冠的太子刘盈,不正是尚未成为太子时的刘德? 权势滔天的老娘吕雉,不正是端坐长乐的太后窦漪房? 甚至就连老爹刘邦,都在不知不觉间,带上了些许景帝刘启的影子! 想清楚这一切,我才终于明白过来,我每次写着写着,就莫名烦躁的删除重写,究竟是为了什么。 ——刘盈,不是刘德! ——吕雉,不是窦漪房! ——刘邦,更不是刘启! 我每一次的烦躁,都是这些人物对我发出不满的呐喊! 一瞬间,我豁然开朗,大脑一片清明。 对啊! 我又不是要离刺荆轲,为什么非要写成要离刺荆轲的模样呢? 要知道就连他自己,都已经不像自己了啊!(233333333,皮一下) 我为什么非得学他呢? 就那么一瞬间,前后十五分钟的功夫,我感觉我顿悟了。 没人规定我笔下的刘盈,非得是冷酷无情的政治生物,我可以写出一个蹒跚学步,一点点成为优秀君王的刘盈; 没人规定我笔下的吕雉,非得是被皇帝儿子/孙子搞出个什么事件,身败名裂,最终惨兮兮交出大权的老太后,我可以写出一个耳提面命,教着刘盈蹒跚学步,最终,如每一个正常的母亲一般,擒泪看着儿子展翅翱翔的伟大母亲; 更没人规定我笔下的刘邦,需要像孙子刘启。 ——刘邦,就是刘邦! ——他有专属于他的魅力,和只有他才具有的模样! 到这时,我才真正摆脱了那个自己强加给自己的,名为‘学要离就对了,写的越像他,就说明写的越好’的心魔。 回想起来,曾经有多少明明不错,且非常值得咀嚼的内容,被我下意识以‘不像要离写的’这个罪名而删除。 放下这个心魔,当我重新拿起一根只写着《中丞佐吏》,而不见《东施效颦》字样的笔时,就有了大家现在看到的,第15章之后的全部内容。 或许会有读者觉得割裂,觉得一开始刘盈总盘算着要过河拆桥,后面又变成了好儿子,人设前后不一致。 我最开始也有这种感觉,但最终,还是决定不做修改。 因为思路捋顺之后,我发现这样的反差,与我想要表达的东西一致:刘盈从懵懂开始,一点点成长。 从最开始,扬言要反吕雉、灭吕氏的天真,到后来的逐渐成熟,再到与吕雉母子情深。 略带自夸的说,这样的前后反差、成长,似乎才让刘盈这个人物从一个纸片人,变成了跃然纸上,有血有肉,活灵活现的‘人’。 以上,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历史作者,从懵懵懂懂,到若有所思,到稍有感觉,再到(疑似)大彻大悟的过程。 而《大汉第一太子》,则是汉惠帝刘盈,一个普普通通的穿越者,从天真烂漫,到邯郸学步,到手腕逐渐老练,再到最终大权在握,振汉雄风的故事。 感谢过去这一个多月以来,各位读者老爷坚持不懈的支持,也希望今后,《大汉第一太子》连载的2-3年的时间里,能继续得到大家的支持。 · 聊了这么多无关紧要的,接下来便直入正题。 先前,跟大家不止一次的保证过,上架更新50章。 上个月末,又开启了打赏加更活动,一号奖池加更7章,二号奖池3章。 再加上承诺的每日5更,那我十一月上架后的更新,就应该是—— 19号上架50章,打赏加更10章,20号-30号这十一天每天5章,总计115章。 但这个方案,稍微出了一点点意外。 有老伙计提醒我,上架暴更比上架后每日更新多太多,会导致均订无法稳步增长,影响后续推荐,最终影响成绩。 我相信读者老爷们,肯定也希望这本书能得到更好的成绩,应该能理解我的举动。 当然,我也不能说话不算话。 所以,将11月上架后,本该更新的115章,变成了下面这个方案中的130章。 11月19日中午12点上架,更新20章; 11月20-11月30这十一天,每天更新10章。 这样一来,就可以避免先前说的‘上架暴更太多,导致均订无法增长’的状况,也不会影响我给大家的承诺,总更新量比原来的115章还多了15章。 至于十二月开始······ 不妨给大家透个实底:我码字的速度,写10小时左右,极限应该在6-7章左右,因为偶尔要查资料,写的又是古言,要斟酌用词,每隔一部分还要停下来,构思一下后续剧情,再回头看看写好的剧情,好查漏补缺。 所以,让我日常10更,确实是有点太难为我了。 7章,应该是我竭尽所能的情况下,能勉强达到的,从十二月开始,我会尽量保持在每日7更左右,状态好就多写点,状态差就少点。 总结来说就是:日更绝对不低于5章,尽量不低于7章。 再说一下更新时间。 19号中午12点上架,会在12:01-12:21之间,每隔一分钟更新一章,希望大家多多支持,订阅。 之后的更新,统一放在每日凌晨0:01开始,每分钟一章,当日更新更完为止。 至于加更,虽然不指望,但还是说一下吧。 盟主加三更,加更会在打赏第二日凌晨6点发布。 (好歹得给我一个连夜肝的时间吧?) 就这些吧。 如果说,写书的我们是工程师,写出来的书是一栋楼,那大家的正版订阅支持,无疑便是撑起这栋《大汉第一太子》楼的砖。 砖足够多了,作为工程师的佐吏,才能将更多的精力集中在设计工作之上,而不是砖头的获取渠道之上。 希望大家能每天拿出那么几十点币,也就是几毛钱,正版订阅支持。 呼~ 作为一个写手,上架当日暴更、上架后保证质量的前提下提高更新量,就是我作为写手所能做的一切努力了,我也已经竭尽全力。 至于最终结果如何,就要看大家支不支持,赏不赏脸了。 不管结果如何,佐吏在此且先谢过(手动拱手,长身一拜)。 祝大家生活愉快,工作顺利,阖家幸福,健康长寿。 第0087章 误会,都是误会~ 刘盈一番感怀之语,挤在远处宫墙墙根处的功侯百官,或许听的并不是很清楚。 但最先从百官人群中走出,替刘盈扶起几位老者的张苍,却是一直在刘盈身旁。 刘盈这一番给百官、功侯脸上贴金的话,自是一字不落的传入张苍耳中。 刘盈话音刚落,张苍便稍待诧异的抬起头。 见刘盈仍是稍带着些许感激,望向不远处的百官功侯,张苍心下稍叹一口气,旋即缓缓低下了头。 在众人都没注意到的角度,张苍那张还未显露老态的面容之上,也已缓缓涌上一抹欣慰。 “出家中私奴,以修郑国渠?” 就见那老者闻言,略带疑惑的复述一遍刘盈所言,便带着满是匪夷所思的目光,望向聚集于宫墙外墙根处的功侯百官。 如此片刻之后,老者又侧过头,望向作室门门洞下,面上满带着惊恐,如羊入狼群般,紧紧围在一起的百官功侯私奴。 “这······” 见老者抬起头,脸上满带着不信任的看向自己,刘盈不由稍叹一口气。 “唉······” “肉食者鄙啊······” 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刘盈心中还是明白:老者对功侯百官的这份怀疑,并非全无道理。 就说此番,如果只是朝堂要修郑国渠,而不是刘盈摆出一个‘快来加入我的太子阵营吧’的姿态,这些个功侯百官,会这么积极? 要真是那样,别说无偿献出家中私奴了,怕是连‘出点钱表态’的想法,都不会出现在这些精英阶级的脑海当中。 “这一次,贵族体面,孤给你们留。” “往后,可就要全看你们自己的了······” 望向墙根下神色各异的功侯百官,刘盈满是唏嘘的心语一番,旋即稍讪笑着,对老者微一拱手。 “确如是。” “百官功侯携家中私奴至此,确乃欲助郑国渠整修之事。” 语气满是笃定的道出一语,刘盈不忘稍回过身,指了指宫墙之上,隐隐可见轮廓的高大建筑群。 “作室门内,便乃少府作室,及少府有司官署。” “‘作室门’之名,亦因此而来。” “百官功侯此至作室门,当或欲以家中私奴,交之于少府?” 说着,刘盈又侧过身,目光中稍带些不确定的望向张苍。 见此,张苍自也是赶忙一拱手,面上亦是带上了些许温和。 “正是。” “臣等此来,确欲至少府官署,以家中私奴托之于少府之手,以做郑国渠整修之用······” 听闻张苍此言,老者仍带着些许不信任,深深注视着张苍的目光深处。 见张苍目光中满是坦然,老者又稍待迟疑的望向刘盈。 待刘盈也面带笑容的微一点头,老者沉‘哦~’了一声,便陷入了短暂的思虑之中。 “如此说来······” “竟是民等,误解公卿之意?” 闻言,刘盈只轻笑着点了点头,神情中,也不由带上了些许亲切。 “闻未央有事,长安民顷刻而至万余。” “——此,乃父皇得天下民心,吾汉祚得天下万民拥护之明证!” “今日至此之民,亦皆乃刘氏忠臣矣!” 毫不吝啬的称赞着,刘盈又对几位老者,以及围聚在未央宫外的百姓人群郑重一拜。 待几位老者稍待惶恐的虚扶起刘盈,就见刘盈侧过身,望向宫墙下的百官功侯,话头也不由稍一转。 “长安万民至此拱护未央,此诚忠义之举。” “然朝中功侯、百官,闻郑国渠整修之力役有缺,便携家中私奴以为助,亦当为忠良。” “今日之事,长安民于百官功侯,确颇有误解之处啊······” 听着刘盈慢条斯理的道明真实情况,几位老者不由稍一对视,面上便纷纷带上了些许尴尬之色。 ——合着今儿个,朝臣百官不是要攻打未央宫,反而是要出家里的私奴,去给老百姓修郑国渠? 虽然这话听上去,多少带点哄骗三岁小孩儿的意味在其中,但这话,可是当今太子说的! 要真是未央宫被攻击,太子也没必要替意图谋反的乱臣贼子开脱才是。 再仔细一想,还真是——少府官署、作室,还真就坐落于未央宫内,进了作室门,复行百十步便是。 功侯百官带着家里的私奴,从作室门进未央宫,找少府做交接,好像也还说得过去。 那这样一来······ 回头看了看仍聚集在蒿街之上的长安百姓,再看看宫墙外,挤在墙根处,仍面带心有余悸的朝臣百官,几位老者的面容之上,立时便涌上些许羞愧。 见几位老者次序低下头,刘盈也适时回过身,对张苍‘低声’吩咐道:“少府不在,恐还当劳北平侯。” 闻言,张苍也是赶忙一拱手:“家上但可直言。” 就见刘盈朝臣宫门门洞下,拥挤在一起的百官私奴的方向稍昂起头。 “劳北平侯引功侯、百官家中私奴,至长安城西郊,于午时,孤同百官共至之处,少府使匠切石之所,以妥善安置。” 闻刘盈此言,张苍几乎不做任何停顿,纳头便是一拜,旋即回过身,走向了不远处的作室门。 片刻之后,便见拥挤在门洞之下,恨不能将作室门挤破的百官、功侯家中奴仆人群,缓缓从惊恐中缓过神,旋即由张苍带领着,走向了长安城西郊的方向。 倒是围聚在此的长安百姓,见‘谋反武装’被一个花甲老者领走,面上纷纷流露出困惑不已的神情。 见此,刘盈心中也终于是长出一口气,噙着温笑走上前,对几位老者再一拜。 “误解已道明,百官功侯之私奴,亦已引往别处。” “诸位老者莫如······” 话说一半,刘盈便意有所指的抬起头,看了看百姓聚集的方向,略带尴尬的一笑。 见刘盈这般架势,几位老者稍一呆滞,便后知后觉的侧过身,分别看向身旁的子侄晚辈。 “速去道明此间内情,使民退散!” 待各自的子侄领命离去,来到百姓人群前,招呼着让大家伙各回各家,几位老者又是稍一对视。 片刻之后,似是就某事达成了一致,就见几位老者齐齐一正身,稍有些费力的整了整衣冠,便向墙根处,功侯百官聚集的方向走去······ 第0088章 尊老之风,汉最甚 拄杖齐走上前,来到距离百官功侯约五步的位置,就见那年岁最长的老者又上前一步,面带敬意的朝功侯百官一拱手。 “诸公,皆或于国有功,杀伐于战阵之贵勋;或执笏于庙堂,筹谋万民生计之朝臣。” 待百官惊慌的面容稍归于平静,那老者又侧过头,望向温颜恭立于身侧的刘盈。 “郑国渠之塞,实已年久;关中民苦田无水以灌溉,更几近十载。” “幸陛下心系万民,太子忠孝仁厚,拟出钱粮、力役以修郑国渠,而不征劳役于民。” “此,诚天下之大幸······” 语调悠缓的道出这番话,便见那老者稍一止话头,似是有些换不上来气。 见此状况,刘盈自也是赶忙上前,轻抚着老者的后背,不忘面带笑意的自谦道:“老丈谬赞,谬赞······” “此皆父皇仁以爱民,心系万民疾苦;功侯、百官亦高风亮节,不吝以家中私奴为助。” “父皇之仁义、公卿之气节,小子自有心效之;然今,亦尚不敢当老丈如此盛赞······” 见刘盈这幅满带着谦逊的姿态,那老者稍一喘息,旋即眼带赞赏的对刘盈点了点头。 片刻之后,老者的面色之上,也缓缓涌上些许追忆之色。 “遥想当年,二世逆行倒施,秦廷遍由奸妄贪污之官吏当道,天下纷争不休。” “值此万民疾苦不堪之时,陛下兴仁义之师以入关中,兵不血刃而入秦都咸阳,但不行杀伐、掠夺,反先与咸阳民约法三章。” “后汉祚得立,陛下又忧心于吾等黔(qián)首之生计,以公士之爵、百亩之田,及可容一户五口之农宅相赐,以为吾等黔首安身立命之本。” “陛下之仁德,纵往观千古之圣君、贤王,当亦无有出其右者······” 说着,老者不由又稍停片刻,捋了捋紊乱的气息,面容之上,也出现了些许感伤。 “唉~” “今岁季夏,闻陛下年至花甲,老朽还曾心生哀思:陛下年岁已高,待陛下随太上皇而去,吾等黔首,当何以为生?” “继立之新君,可还能像陛下那般,心系吾等黔首之生计,视吾等黔首为子民?” 稍带哀痛的发出一声自问,老者终是从回忆中情绪中回过神,抬头看向刘盈时,那张遍布岁月痕迹的面容之上,已尽带上了安心,和期翼。 “然今日,老朽得见太子当面,不觉丝毫心悸,只如沐晚春之风。” “太子更不以老朽等卑鄙,温颜亲侍于左右,甚于后辈子侄。” “更者,太子得陛下之令而修郑国渠,反不征劳役于吾等黔首,实可谓尽得陛下仁德之姿······” 说到这里,老者终是侧过身,对刘盈稍躬身一拜。 “今日,得见太子之秉性,老朽,心定矣······” “得太子在,陛下纵终得一日飞升,以位列神班,亦有太子心系吾等黔首,视吾等黔首为子民······” 听着老者满带着真情实感的话语,看着老者那被岁月深深压弯的脊梁,刘盈纵是稍有做戏的心态,也不由在心中发出了一声由衷的赞叹。 “我那老爹······” 心语着,刘盈稍侧过头,遥望向东方,老爹刘邦率军出征的方向。 “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啊······” 暗自记下这句自醒之语,刘盈便温颜上前,轻笑着将老者扶起。 待老者满带惆怅的直起身,刘盈不忘淡笑道:“待父皇得胜于代、赵,班师回朝,诸位老者,及长安万民之忠义,孤必当转呈于父皇。” “且父皇待民如子,泽及鸟兽;纵年岁稍长,亦当可长寿······” 听闻刘盈此言,几位老者不由纷纷点头,呵笑着连连称‘是’之余,不忘轻轻拍打起藏在苍髯下的嘴巴。 “是,是。” “嘿嘿,殿下所言甚是。” “若闻知陛下之仁德,恐纵天庭之神官,亦当复与陛下百年之寿······” 面上毫不带做作的道出这一番最真挚,也最为真切的祈求,老者便憨笑着侧过身,看向了功侯百官的方向。 “诸公······” 话刚出口,老者面上便再度流露出些许自愧,于是又上前些,缓缓弯下腰,对功侯百官深一拱手。 见老者弯下腰,不等老者的双手合为抱拳,功侯百官中,立时跳出几道稍年轻些的身影。 “老者万莫如此!” “今日,吾等虽稍受冤屈,然老者年近耄耋,吾等纵于天下有大功,亦不敢受老者深拜之礼啊!!!” “是极是极!” “吾等执笏于庙堂,不过承蒙陛下之信重,以助陛下厘治天下万民。” “莫言出私奴以修渠,便是散尽家财,亦不过吾等分内之举!” “此皆分内之事,万不敢当老者之礼啊······” 片刻之内,方才还满带着惊恐,心有余悸望向百姓人群的功侯百官,便纷纷似是变了个人般,争先恐后的表达起几位老者向自己行礼,自己是多么的惶恐。 至于刘盈,自也是扶着老者的胳膊,面上挂着谦逊随和的微笑,看着眼前的场景,完美充当起了‘工具人’的角色。 配合着未央宫外,那些面上满带着安心,三三两两结伴散向四方的百姓人群,未央宫外的蒿街之上,氛围竟出奇的和谐了起来。 见功侯、百官如此作态,被刘盈轻手扶着的耄耋老者,也是翁时间便被风沙迷了眼。 “好啊·······” “好······” 泪眼婆娑的点点头,老者便笑着侧过头,用颤抖的手拍了拍胳膊上,那只小心搀扶着自己的手。 “陛下记挂吾等黔首,乃圣君、明君。” “太子得陛下仁德之姿,日后,也当为贤君、雄主。” 面带欣慰的说着,老者不由又侧过头去,眼含热泪的对功侯百官连连点头不止。 “诸公卧高门而无事奢靡,居庙堂而念民疾苦,甚得名士之风!” “待千百年后,诸公亦当为名垂青史,为后人所缅祭之千古名臣!” 满是笃定的道出称赞之语,老者便不顾刘盈劝阻,终还是将鸠杖夹在腋下,对功侯百官微一拱手。 “今日,诸公出家中私奴,以襄助太子修郑国渠,此诚义举也!” “然吾等黔首昏愚,竟以小人之心,度诸公君子之腹;诸公之义举,竟亦为吾等愚民,误视为密谋不轨······” 说着,老者不由面带羞愧的摇了摇头,望向百官功侯的目光中,也带上了稍许祈求。 “老朽岁七十有九,年已近耄耋;便斗胆,代长安万民,谢罪于诸公当面······” “望诸公大量,万莫于吾等黔首愚民,太过计较······” “老朽,且谢过诸位朝公······” 第0089章 孤还咋睡踏实觉? 面色复杂的站在蒿街边,望着几位老者缓缓离去的背影,如此不知过了多久,刘盈也依旧没能从复杂的情绪中缓过神。 代表长安百姓,向受到惊吓的朝中功侯谢罪过后,几位老者便面带羞愧的拒绝了刘盈‘入宫一叙’的邀请,由各自的子侄晚辈搀扶着,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片刻之前,还因‘未央有难’而前来,为刘氏助阵的长安百姓,此刻也已在知道真相后,从未央宫外各自散去。 方才还拥挤、嘈杂,甚至稍有些混乱的蒿街,也在这不过片刻之间,便只剩下屹立于街边的刘盈,以及刘盈身后的百官功侯。 明明已经结束,但片刻之前发生的一切,却仍旧让刘盈觉得历历在目。 如方才,听到‘没人攻打未央宫’的消息时,纷纷长松一口气,旋即各自离去的长安百姓; 如方才,代长安百姓向功侯百官谢罪,更以‘已经添了很多麻烦’为由,拒绝刘盈邀请的几位老者; 又如方才,在百姓面前惊惧无比,片刻之后又佯装大度,表示‘并不会怪罪百姓’的朝臣功侯······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 “望西都,意踌躇。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 “兴。” ”百姓苦。” “亡?” “亦百姓苦······” 心情极其复杂的默念出这首《山坡羊·潼关怀古》,刘盈萧然长叹一口气,竟久久难以自拔。 晚秋冷冽的风吹来,自后领处钻入刘盈的衣襟,惹得刘盈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飞散的心绪,也被这阵令人神智清明的秋风,而从不知名的远方拉回。 看着自尚冠里仓皇而来,面带羞愧的钻进百官人群,做忐忑不安状的丞相萧何,刘盈不由在心中稍叹一口气。 “唉······” “罢了罢了~” “此间事,终归还是因我而起······” 自顾自摇了摇头,刘盈便换上一副还算爽朗的笑容,走上前去。 不等刘盈开口,却见萧何满是忐忑的深深一拱手。 “臣······” 没等‘有罪’两个字从萧何嘴中吐出,刘盈便不着痕迹的上前,拉住了萧何的手臂。 待萧何稍待诧异的抬起头,就见刘盈略带深意的深深一注视,旋即洒然一笑。 “萧相可是来迟了些。” “方才,长安万民共至未央宫外,言欲拱卫未央,免未央遭贼子之击呢!” 听闻刘盈面色如常的道出此语,萧何只觉腿脖子一软,顺势就要跪下去! 只是在那一瞬间,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萧何只觉手刘盈那只才半尺余,正紧攥着自己手臂的的小手,猛地迸发出令人无法抗拒的强大力量! 明明已经屈膝,萧何却发现:在这股骇然巨力的阻止下,自己跪下去的趋势,竟硬生生被滞在了原地。 抬起头,待见刘盈目光中稍带安抚的一笑,旋即微不可见的一点头,萧何终是暗自摇头叹息着放弃了挣扎,任由手臂被刘盈搀着,朝功侯百官所在的方向走去。 听闻刘盈此番话语,再看看刘盈喜怒难测的神情,功侯百官也稍回过神。 片刻之内,方才还挂在百官功侯面上的那一抹自得,便被一抹肉眼可见的羞愧所取代。 却见刘盈扶着萧何的手臂,慢条斯理走到宫墙下,在距离百官功侯不过三步的距离停了下来。 此时的人群当中,也终是钻出一道身影,面色惊恐的跪倒在刘盈面前。 刘盈却是看都不看那人一眼,只淡笑着望向面前的功侯、百官。 “辰时之朝议,刚过去不过一个时辰吧?” “嗯?” 语调淡然的发出一问,刘盈才终于低下头,将目光撒向那道跪在面前,双肩不住颤抖的身影。 “朝议之上,萧相以何言相托于中郎将?” “约莫两个时辰前,萧相似是才吩咐中郎将:父皇离京,长安两军余者不足半,当加长乐、未央两宫之护卫,以防宵小作祟?” 说着,刘盈不忘侧过头去,装出一副好似真记不太清的神情,眼带疑惑地望向萧何。 “可是孤记错了?” 看着刘盈隐隐皱起的眉头,聚集在宫墙外的朝臣、功侯众人,不由纷纷将同情的目光,撒向季布那道惊惧交加的身影。 “可怜季中郎,遭此无妄之灾啊······” 按理来说,今儿这档子事,真要纠结起根源,还得追述到身为监国太子的刘盈头上。 ——要不是今日早朝,刘盈发动朝臣、功侯出家中私奴,大家伙又怎么会带着家中私奴,聚集在这作室门外? 不聚集于作室门外,自然也就不会让长安百姓误会,以为未央宫受到了攻击。 可即便如此,众人也只敢在心里嘀咕两声,默默对身为中郎将的季布表达出同情。 至于原因······ “父皇此番出征,丝毫不忧长乐、未央两宫之禁,便任卫尉曲周侯郦公为右相国,以随军出征。” “季中郎以为,父皇因何于长乐、未央之宫禁无忧?” “嗯?” 就见刘盈语调平稳的发出一问,便松开紧攥着萧何的手,稍撸起袍底,在季布匍匐的身影前蹲坐下来。 “父皇率大军离京,以讨陈豨不臣,至今可才不过三日啊?” “季中郎莫非便是如此,以报效父皇之信重?” 说到这里,刘盈语调中那一抹若有似无的责备,终于是渐渐凝为实质。 待刘盈站起身,重新低头望向季布时,目光中,更是已带上了些许恼怒。 “今日,至未央宫外者,乃百官、功侯。” “且闻知此事,长安民皆自发而至,以拱卫未央。” “然若今日至此者非功侯、百官,而乃意欲颠覆社稷之乱臣贼子,该当若何?” “贼子行必当速,若长安民未及至此拱卫,后宫未央,乃至帝宫长乐,岂非贼子家中之后庭?!” “若果真如此,往后,孤可还能于太子宫安然入眠,而无惧贼子破宫门而入,夜杀孤于卧榻之上?!!” 随着这一连串令人心悸的质问,刘盈的音调,也逐渐从最开始的淡然,变成了发出最后一问时,堪称咆哮的怒号。 就在刘盈满带着恼怒,瞪大双眼瞪向季布之时,却见宫墙外的百官、功侯的人群当中,又走出了一道刘盈这一生,都不愿意再见到第二次的身影······ 第0090章 母子双人舞台剧 “太子,果真是这般说的?” 未央宫,宣室殿。 听着侄子吕则复述着方才,在作室门外发生的事,吕雉只稍待诧异的发出一问。 就见吕则闻言,面带笃定的稍一点头:“是。” “汁方侯言:关中民无调而至未央,险酿成宫变;便是法不责众,家上亦该穷究其首,以振汉律之威严!” “然家上却似于汁方侯之言充耳未闻,只令中郎将亲往西郊,将汁方侯家中私奴尽数退回。” “家上还说······” 说到这里,吕则不由下意识一抬眼,才稍待迟疑道:“家上还说,修整郑国渠,乃利国利民之善事。” “此等善事,天下欲为之忠臣义士数不胜数,不缺汁方侯一家······” 闻言,吕雉不由面色稍一滞。 思虑片刻,便将吕雉终还是轻笑着摇了摇头,旋即稍叹一口气。 “这小子······” “往日,只见太子待人宽和,与人仁善,倒从未见何人,竟能使太子如此震怒?” 听闻吕雉稍带戏谑的发出此问,吕则只下意识一躬身,却并没有开口搭话。 ——与往日相比,今日作室门外的刘盈,实在是有太多太多令人感到意外,以及陌生的表现了······ 至于这种变化是好是坏,吕则也说不清楚。 只是这变化似乎太过突兀,让吕则一时之间,竟有些认不出这个从小玩儿到大的表弟。 吕则不开口搭话,吕雉也只含笑陷入思虑之中,诺大的宣誓殿内,便陷入了短暂的宁静。 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就见刘盈带着稍带些复杂的神情,出现在了殿门处。 太子驾到,吕则自是赶忙从座位上起身,往殿侧让了些。 吕雉则是轻笑着从软榻上起身,面带慈爱的望向刘盈。 “母后。” 就见刘盈强笑着走上前,对吕雉微一拱手,待直起身时,余光也扫到正于一侧躬身侍立着的表兄吕则。 被汁方侯雍齿再次恶心了一道,刘盈面色本就有些不自然,看到表兄吕则的身影,刘盈面上那抹淡笑中,更是带上了些许僵硬。 “世子也在啊······” 跟吕则客套一声,待吕则面色惶恐的躬身回礼,刘盈便稍整面容,悄然坐在了老娘吕雉身边。 见刘盈这般反应,吕雉稍一思虑,便轻笑着抚了抚刘盈的脑袋,温声问道:“如何?” “诸事可都顺利?” 听闻老娘问起正事,刘盈稍有些诧异的一抬头,看了看软榻侧面约十步的位置,依旧躬身立于一旁的吕则。 待刘盈意有所指的再次看向母亲吕雉,却见吕雉背对着吕则,在只有刘盈能看到的角度微一眨眼。 回过味儿来,接收到老娘发来的‘意念电报’后,刘盈终是深吸一口气,才勉强恢复到了往日,那副温言悦色的模样。 “功侯百官之私奴,儿已令往西郊,歇整一日,即可运石砖往郑国渠。” “宫外围聚之长安民万余,知功侯百官非为图谋不轨,也已尽皆散去。” “及百官功侯,亦已各归其府······” 将方才发生在宫外的事简单总结一番,刘盈又稍一沉吟,旋即侧过身,面带疑虑的望向吕雉。 “还有一事,儿稍有困阻。” 闻言,吕雉自是面带温和的一点头,示意刘盈但说无妨。 便见刘盈飞速瞟一眼吕则,只片刻之后,面上便涌上了些许忧虑。 “母后当知,郑国渠之整修事,实事关重大,当由柱国大臣主掌!” “儿意,当依往昔,父皇诏令筑建长乐、未央两宫之故事:以萧相为首,掌控大局;少府辅佐于萧相身侧,主操整修事宜,方妥当些。” 见老娘温笑着点点头,刘盈面上忧虑不由更甚一分。 “然此番整修郑国渠,又乃父皇首托朝政大事于儿,若有不遂,父皇易储之意恐当复起!” “若果真如此,儿储位当失,母亲后位亦或不稳······” 听闻刘盈此言,吕雉面带温和的点点头,只侧身背对着吕则,用眼角瞥一眼吕则所在的身后,对刘盈又是一暗示。 “甚是。” “郑国渠之整修事,不单关乎朝堂、社稷,更关乎吾儿储位、吾后位之固。” 语调稍带些严肃的道出此语,吕雉又是眨了眨眼,才意有所指的‘问’道:“太子以为,该如何是好?” 看着老娘生动无比,几乎算是明示的表情,刘盈终是稍有些夸张的长叹一口气。 “儿本意,乃自吕氏出一长者,以代儿监郑国渠之整修事。” “然父皇出征之前,母后已令吕氏子弟皆闭门谢客,不得外出。” “儿欲求建成侯于母后,亦不敢开口······” 听闻刘盈此言,屹立软榻另一侧的吕则终于是面带迟疑的抬起头。 便见吕雉闻言,面上那抹笑意终是直达眼底又,怜爱的摸了摸刘盈的脑袋。 “痴儿~” “母亲乃皇后,又非天子。” “君无戏言,说的是君;皇后又非君,何来朝令夕改一说?” 满是随性的道出此语,吕雉便回过身,面带温和的望向侄子吕则。 “世子回府之后,还当转告建成侯:明日午前入宫,以商监郑国渠之整修事。” 听闻吕雉此言,吕则不由略带孤疑的望向刘盈。 见刘盈稍点点头,旋即面带歉意的朝自己微一拱手,吕则才觉心中大石落地,便拱手一拜。 “臣,领命······” 便见刘盈又是一沉吟,再度望向吕则时,面上也终是带上了些许亲人之间才有的亲切。 “父皇此番御驾亲征,世子弟吕禄随军出征,倒是世子职责在身,未能随行。” “莫如明日,世子便随建成侯同入宫,监郑国渠整修一事,由世子于一旁辅佐建成侯?” 听闻刘盈此言,吕则面上疑虑才终于完全消失,只轻笑着摇了摇头,便从座位上起身。 “家上恩宠之意,臣自心领;然臣身以为作室门尉,职责在身,实不敢擅离职守。” 婉言谢绝刘盈的好意,便见吕则稍一拱手。 “臣这便归府,以皇后之令转言于家父。” 待吕雉轻轻点了点头,吕则又是沉沉一拜,躬身退出了宣室殿。 第0091章 雍齿这人,说来话长 待吕则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中,刘盈才终于长松一口气,面上僵笑一敛,重归先前回到宣室殿时,那副隐隐有些不愉的表情。 看出刘盈的反常,吕雉却并不觉得疑惑,只笑着拉过刘盈的手,温和的爱抚起来。 “究竟何事,竟外人当面,亦做那般愁苦面容?” 说着,吕雉稍低下头,望向刘盈的目光中,也悄然带上了些许试探。 “可是今日,世子于作室门有何不妥之处?” “亦或是吾儿,只无端不喜母家表兄?” 听出老娘语气中的试探之意,刘盈只叹息着摇了摇头,勉强做出一副还算温和的表情,抬头强自一笑。 “母后说笑······” “儿储位得保,皆赖母族舅长、表亲之力,儿又怎会于母家表亲不合?” “方才作室门外,若非世子恰在,儿还不知如何开口,又如何处置此事呢······” 却见吕雉闻言,眼角顿时稍眯起些许。 “嗯?” “方才宫外······” 就见刘盈苦笑着摇了摇头,将手从老娘的手掌间轻轻拉出,方将吕雉的手捧在了两手之间。 “母后先前不也说:以石砖求力役,便需此事广传于关中?” “方才作室门外,长安万民集聚,岂不恰乃此事‘广传关中’之良机?” 谦和的发出两问,刘盈面色之上,也不由稍涌上些许歉意。 “若作室门尉乃外人,方才宫外,儿自不敢当众呵斥。” “然恰逢世子为作室门尉,儿便灵机一动,借训斥世子之机,以取信于长安民。” “及世子受此无妄之灾······” 说着,刘盈不由憨笑着挠了挠头。 “儿想着,都是自家人,待来日伺机找补便是?” “嘿嘿,嘿嘿······” 看着刘盈稍待心虚的面容,望向自己的目光却丝毫没有躲闪,吕雉终也是放下心,佯怒的用手在刘盈额头上轻轻一敲。 “如此伤损亲情之事,可偶为,不可常为。” “纵为,亦当速行修补,万不可寒了臣下之心。” 见老娘如意料中般,并未因此面露不愉,刘盈自是憨笑着点了点头:“儿明白。” 刘盈这般反应,吕雉心中疑虑自是尽消,片刻之后,却还是忍不住问道:“既非因世子之故,吾儿方才,又因何面露不喜?” 略带困惑的发出一问,吕雉便又佯做幽怨的撇了眼刘盈。 “往日,母亲可是再三训诫:为人君者,当外人则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 “怎又忘记了?” 见此,刘盈才减缓的面容顿时又是一凝,牙槽竟也在片刻之间被咬紧。 “还不是那汁方侯!” 奴役难遏的发出一声怒喝,便见刘盈满是困惑的望向吕雉。 “母后!” “雍齿那等鼠目寸光之辈,父皇因何要封其为侯?” “纵封之,亦可使其就国封邑,何以使其滞留长安?” 说到激动处,刘盈更是直接从软榻上站了起来,满脸恼怒的指向殿门的方向。 “辰时之朝议,儿言求功侯百官家中私奴,唯汁方侯出身,竟以酬钱相问!” “方才宫外,又是汁方侯······” 刘盈话还没说完,吕雉便轻笑着将刘盈拉着坐下来,手不住的抚在刘盈胸膛前,安抚起怒火冲天的宝贝儿子来。 “母后知晓~” “辰时之朝议、方才宫外之事,母后都知晓~” 被老娘拉着坐回软榻之上,刘盈又是愤恨的闷哼一声,面上仍是挥之不去的愠怒。 “如此短视之辈,安能得封为一脉之始祖?” “待来日,儿必当去汁方侯之爵,夺其封土;凡雍氏一族,皆贬为庶民!!” 看着刘盈从未有过的盛怒,吕雉稍呆愣片刻,目光中,便缓缓涌上些许欣慰,以及如释重负。 “呼~” “知晓怒以立威严,便当非仁弱过甚·······” “甚好,甚好······” 心中满是欢愉的点了点头,吕雉望向刘盈的目光中,那抹赞可之色便又更深了一分。 稍一思虑,吕雉便面带微笑的侧过头。 “汁方侯······” “盈儿果真想知道?” 闻言,正处于即将暴走状态的刘盈不由嗡然一愣。 知道? 知道什么? 略有些孤疑的侧过身,刘盈便见老娘吕雉面上,尽是意味深长的笑容。 稍一思虑,刘盈便不由试探着开口道:“母后之意······” “汁方侯如此作为,乃另有隐情?” 迟疑的发出此问,不等老娘给出答案,刘盈又自顾自摇了摇头。 “怎会?” “汁方侯雍齿,不过一只知短利,而不知长谋之鼠辈!” “鼠辈之所为,安能有何隐情?” 看着刘盈颇有些可爱的玩儿起‘自问自答’的游戏,吕雉不由噗嗤一笑,旋即满是怜爱的摇了摇头。 待刘盈又面带孤疑的侧过头望向自己,吕雉才将面色稍一正。 “盈儿可还记得先前,薄姬带老四入宫时,母亲以何言告与盈儿?” 听闻此问,刘盈只稍一沉吟,便有些不确定道:“后宫姬嫔,凡得诞皇子者,皆非良善?” 就见吕雉应声点点头,旋即略带萧瑟的长叹一口气。 “然。” “凡帝姬,得诞皇子,而母子平安日久者,皆非良善!” 满是笃定的道出这句话,吕雉便抬起头,略带严肃的望向刘盈。 “后宫,不过妇孺之所,帝姬、皇子,便已可言‘尽非良善’。” “纵后宫亦如此,又何论久伴君侧,为柱国栋梁之外朝功侯?” “须知此辈,尽皆自秦末起于行伍,汉祚未立之时,此辈非于战阵厮杀,便行于阴谋诡计之侧。” “自随陛下起于丰沛,前后近十载,此辈便助陛下先得灭暴秦,后还定三秦,又遭彭城之败、垓下之胜。” “如此近十载,至国祚鼎立之时,仍可得封为彻侯,食邑汉数千户之爵者······” 语调晦暗的说着,吕雉不由话头一滞,面带郑重的望向刘盈。 “正所谓一将功成,万卒骨枯。” “凡此辈每一人之爵、禄,皆取自将帅万人之亡!” “盈儿莫不以为,此等杀伐战阵,及至开国亦为亡者,当真有良善、痴愚之徒?” 第0092章 杀鸡儆猴,需要鸡 听闻母亲吕雉以一副说教的口吻,道出这一番对往后大有裨益的话语,刘盈纵是心中怒意微笑,也不由陷入短暂的沉思。 开国元勋当中,会有好人? 都不用老娘提醒,刘盈自己就一万个不相信! ——一将功成万骨枯! 在这个以武勋作为功劳评价核心标准的时代,任何一个受封为彻侯的人,其得封的每一户食邑,都可能意味着数个底层士卒的生命! 就拿这个时代,最具有代表性的武勋来说,便是‘先登’之功。 先登,顾名思义,指的便是在攻城战当中,第一个站上城头,并为后续部队登墙,形成‘据点’提供掩护,从而为整场攻城战奠定胜势的士卒。 而在一场攻城战胜利后,除了率军主将之外,获得赏赐等级最高者,便是先登之功的拥有者。 可如此高等级的赏赐规格,自然也意味着相应的风险。 ——夺取先登之功者,永远都只有一个! 但为了夺取先登之功,而被守军刺下墙头者,却是数不胜数······ 光是一个‘先登’之功,就足以让成千上万的士卒拼命去争,就更别说世袭罔替,与国同休的彻侯之爵了。 从这个角度上而言,吕雉说的一点都没错。 除了萧何这样的后勤人才,但凡是跟着刘邦南征北战,立下武勋,并活着等到开汉国祚,遍封功臣那一天的人,绝对不会有哪怕一个好人! 但没有好人······ “并不意味着没有蠢货吧?” 腹诽一声,刘盈便稍有些不服气的抬起头。 “母后。” “封侯拜相非良善,儿自是知晓;可汁方侯······” “儿记得当年,若非留侯出言劝谏,父皇本不打算恩封雍齿。” “便是封,父皇亦是心存芥蒂,改‘什邡’为‘汁方’,以污封之······” 却见吕雉闻言,只笑着摇了摇头,反问道:“陛下不喜汁方侯,可谓天下皆知。” “天下皆知之事,汁方侯会不自知?” 见刘盈面色顿时一滞,吕雉又继续问道:“既知陛下不喜,汁方侯为因何屡屡出言,以非议国政?” “莫非雍齿此人,果真乃鼠目寸光之辈,竟短视至连保全自身之道,都全然不顾之地?” 听闻老娘这接连数问,刘盈心中‘雍齿就是个傻x’的刻板印象终于动摇了些许。 是啊! 再蠢的人,也应该知道保住小命,别去惹一个讨厌自己的天子才是! 汁方侯雍齿,一个斤斤计较到出私奴帮太子建渠,都要问一下有没有钱拿的‘精明’人,会连这点道理都不知道? 见刘盈终于不再固执己见,面上流露出思虑之色,吕雉才终是温尔一笑,重新将刘盈拉回身边坐了下来。 “辰时之朝议,汁方侯可是以功侯百官献私奴,所可得之酬钱相问?” 闻言,刘盈自是微一点头,就见吕雉又问道:“方才宫外,汁方侯可是以‘加罪自至未央之民’,相劝于盈儿?” 听到这里,刘盈心中,便隐隐感觉到了些许不对。 “这······” “招人烦的点,找的也太准了些······” “真是巧合?” 正思虑间,吕雉终是又一问,才终是让刘盈感觉抓住了些许头绪。 “盈儿想想,汁方侯之所问,不都是朝臣百官、功侯贵戚欲问,而不敢问之事?” “若无汁方侯出身相问,百官功侯纵不问,亦当心有所想。” “只碍于君臣尊卑,百官功侯不敢出身明言,只暗怀怨怼而已。” “这么说,盈儿可明白了?” 言罢,吕雉便将满带着期翼的目光,撒向身旁的刘盈。 而此时的刘盈,面上尽是呆愣失神之色,只在脑海中,极力的吸收着方才,老娘输出的这一股庞大的信息量。 ——刘盈终于明白,汁方侯雍齿在今日,乃至过去几年的怪异举动,究竟是哪儿不对了! 蠢! 蠢到了极致! 极致到甚至有些不正常!!! 一个人,但凡不是精神有问题,而只是贪婪、短视,那都还能笼统的解释为:蠢。 可自得封为彻侯时的汉五年起,至今,前后足足五年的时间,天下公认的‘蠢货’雍齿,都始终在不遗余力的作死! 像今日这般不合时宜的跳出来,在朝议上说些不合时宜的话,这还都是常规操作。 最夸张的时候,雍齿甚至曾对后宫嫔妃的德行、皇子公主的秉性提出过看法! 按照正常人的思维,雍齿这些举动,已经不能算蠢了。 汁方侯雍齿,根本就是疯了!傻了!! 但偏偏就是这样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傻子,却在帝王群体脾气暴躁程度排行表中数一数二,纵观青史也能位列前茅的刘邦日夜不休的喝骂、鄙视下,全须全尾活到了现在! 按照刘盈前世的记忆,直到刘邦驾崩后三年,雍齿才寿终正寝。 ——寿终正寝! ——反复在君王面前上演骚操作、唱反调长达近十年之后,汁方侯雍齿,居然寿终正寝了! 非但雍齿本人得以寿终正寝,就连汁方侯的爵位、汁方侯国二千五百户食邑,都没有因任何原因而被削夺。 起码刘盈记得,前世直到自己快死了的时候,雍齿的儿子雍钜鹿,也依旧头顶着汁方侯的爵位,在长安城内活蹦乱跳的。 这,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一个精神上没有问题,却反复cosy精神病长达十年,却并没有受到任何惩罚的汁方侯雍齿,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如是想着,刘盈终是若有所思的抬起头,扔到着最后一丝不确定,稍带迟疑的望向老娘吕雉。 却见吕雉见刘盈这番作态,只满带着欣慰的一点头。 “不过片刻,便能想通个中利害,也不枉母亲往日之教诲?” 听完闻言,刘盈终是面色复杂的直起身,抿嘴深吸一口气,旋即满是五味陈杂的吐出。 ——杀鸡儆猴,需要鸡。 汁方侯雍齿,就是天子刘邦精挑细选而出,并且能在合适的时机主动伸出脖子,供刘邦震慑朝臣的鸡! 第0093章 究极妈保男 恐怕这,也正是汁方侯雍齿寿终正寝、其子雍钜鹿在位长达三十八年,以及汁方侯一脉足足传延九十年,直到历史上的武帝一朝,才终于因‘酬金罢侯’事件而断绝的原因。 ——做刘汉天子御用,且可反复使用的鸡,便是汁方侯家族保全自身,安身立命之道······ “连雍齿,都算不上绝对意义上的‘蠢货’······” “那其他的‘正常人’,又怎么会是好相与的······” 回想起早晨,在长乐宫长信殿参加朝议时,所看到的那一张张或温和、或阳刚,或阴戾,或儒弱的面容,刘盈一时之间,竟有些感到好笑起来。 尤其是回想起一个月以前,易储风波尚未平息之时,自己为了混淆朝堂视听,试图去责问丞相萧何的那一幕,刘盈就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如果说如今的朝堂,百官朝臣、功侯贵戚人均王者、宗室,那刘盈顶天了去,也不过是个黑铁三! 就连天下公认的蠢货雍齿,或许都能排到钻石! 不得不说,发现这一现实状况的瞬间,刘盈心中,尽被一股无穷无尽的挫败感所充斥。 但当刘盈稍平复下心情,看到身旁的母亲吕雉面上满带着期翼,以及些许怜爱看着自己时,刘盈心中,终于因自己的血脉,而涌现出了无尽的自豪和庆幸! ——不单因为父亲,是汉天子刘邦;更多的,是因为自己的母亲,是皇后吕雉! 真正认识到自己所身处的,是怎样一个群星璀璨的时代后,刘盈实在很难想象如果没了老娘吕雉,自己究竟会变成什么样。 “怕不是刚穿越过来,就能被撕碎在新丰,跟太上皇一起入土为安?” 心中自嘲一番,刘盈便稍显颓废的低下头,不住的唉声叹气起来。 似是看出了刘盈的挫败,只片刻之间,吕雉面上那抹专属于母性的光辉,立时便更耀眼了些。 “盈儿?” 一声满载着柔情、慈爱的轻呼,待刘盈稍待痴楞的侧过头,就见吕雉轻轻伸出手,将刘盈的小脸捧上手心。 “再不数月,盈儿便当年十四。” “盈儿可知道,陛下在十四岁的年纪,是什么样?” 听闻老娘哄小孩般温和的语调,刘盈只稍带萎靡的一笑,语调中,也不由带上了些许随性。 “父皇年十四,母后当还于襁褓······” 却见吕雉温笑着摇了摇头,自顾自继续道:“莫言十四,便是四十四,陛下也还仍于丰沛之地,自得以为任侠呢!” 见刘盈应声咧起嘴角,吕雉附和着一笑,稍敛面上笑意,目光中,不由带上了令人倍感安心的怜爱。 “盈儿年十四,便于朝中之事初由知解,纵不深刻,亦颇为难得。” “陛下之年四十四,亦逊今之盈儿远矣。” “虽今时尚有不足,然往后,不还有母亲在?” 稍带俏皮的一声反问,吕雉不由又温颜一笑。 “若天公作美,母亲当还能得活二十载。” “往后,盈儿之所短,皆有母亲与身旁傅教,待母亲闭目之日,盈儿自也能独当一面,端坐御榻而制衡朝堂。” “嗯?” 听闻母亲这一番真情流露,甚至隐隐带着些许承诺意味的话语,刘盈终觉心中挫败被驱散稍许。 也正是从这一刻开始,太子刘盈,放下了对母亲吕雉所有的保留,和深埋于心底的戒备。 “嗯!” “有母后在,儿什么都不怕!” 略有些纯稚的一语,刘盈顺势跪坐在地,将头轻轻搭上了母亲的膝侧。 看着刘盈还如往常般,满是贪婪的将头靠在自己膝盖上,吕雉面上的幸福,险些从那张饱经岁月蚕食的面容中溢出。 “痴儿~” “麟儿······” 怜爱的呢喃着,吕雉的手不住在依靠在膝盖上,正撒娇似蹭着自己腿侧的那颗小小头颅上不停地爱抚着。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吕雉才语调随和的发出一问。 “以建成侯监郑国渠整修事,可是盈儿因宫外之事,而欲弥补于吕则?” 闻言,刘盈只头都不抬道:“非,此儿早有之意。” “河渠整修事,便只是挂名,亦可得不菲政望;如此好事,儿自不愿与外姓。” “使舅父监此事,儿安心;舅父得修渠之望,日后于朝堂之上,亦可为儿助力······” 听着刘盈不假思索的道出心中想法,吕雉只笑着连连点头,目光中的慈爱更甚。 “甚好,甚好······” “嗯?” 听闻母亲这两声呢喃,刘盈不由面色轻松的抬起头,将下巴戳在吕雉的膝盖上,眼睛也稍瞪大了些。 见此,吕雉稍一愣,旋即哑然失笑。 “母后是说,今日之事,盈儿办的甚好。” 闻言,刘盈只弯眼一笑:“是母后教的好。” 刘盈一副古灵精怪的模样,惹得吕雉一阵浅笑不止。 待刘盈又低下头,重新将太阳穴靠上自己的膝侧,吕雉不由又问道:“朝议之上,盈儿令少府拟‘忠臣薄’,可是欲于日后,清查功侯贵勋家中私奴?” 就见刘盈又是一点头,连斟酌用词都懒得斟酌,便将自己的打算和盘托出。 “功侯贵勋多家赀万贯,奴仆上百;而依汉律,蓄奴一人,便当岁缴钱五算,即六百钱。” “如此,光萧相所献之奴百二十人,便当岁缴钱七万二千钱;功侯贵勋所献私奴三千余,当岁缴钱二百万” “然往数年,少府得奴算,岁不过数十万钱。” “儿以为,甚是不妥。” 待刘盈道出这一层意图,吕雉又是满意的连连点头,旋即轻拍了拍刘盈的小脑袋。 “天色不早,盈儿当回太子宫,以待少府登门。” 听闻此言,刘盈只慵懒的伸了个懒腰,却并未着急从地上起身。 “少府入宫,母后随儿同见亦可啊?” “母后在,儿稍安心些······” 这一回,吕雉却并没有再点头,面上也嗡时带上了些许严肃。 “盈儿涉世未深,虽已稍知朝堂之事,然亦多有不足。” “少府阳城延,又乃专精匠事,而无通朝政之人;同少府对奏,盈儿独往便可。” 说到这里,吕雉望向刘盈的目光中,也隐隐带上了些许训诫。 “若欲习学为政之道,盈儿自今日起,便当学会如何独对朝臣。” “少府,尚还只是初课。” “待何时,盈儿可独对酂侯,而不为其欺瞒,才可独理朝政,独治天下万民!” 第0094章 飞鸟尽,良弓藏 当刘盈心绪错杂的走出宣室殿,回到自己的太子宫,准备面见少府阳城延时,与凤凰殿仅隔着一道宫墙的尚冠里,却发生着一件注将载入史册的事。 几乎是在夜幕降临的那一刹那,白天出现在未央宫外,为人解释‘家上是什么意思’的那个游侠,便翻墙爬进了淮阴侯:韩信的府邸。 只片刻之后,淮阴侯府正中央的书房内,便传出一声惊呼。 “果真?!” “未央宫外,竟险些酿起民变?!!!” 听闻男子的汇报声,韩信猛地从座位上站起,反复确认过后,终是面带遗憾的跌坐回了榻沿。 “可惜·······” “可惜啊!” “若早知如此,寡人必当力促此事!” “一俟未央宫破,便是趁乱矢杀吕雉,亦未可知?” 自顾自接连数语,韩信唏嘘着摇了摇头。 片刻之后,就见韩信又是眼前一亮! “不对!” “汉王方离长安三日,未央宫便险酿民变,此大乱之预兆!” “寡人当修书一封,以再劝代相!” 又是接连两声自语,韩信便风风火火坐上软榻,摊开一卷竹简。 正要下笔,又似是想起什么般,将摊开的空白竹简收起,从怀中取出了一块雪白的绢布。 “唉~” “往昔,寡人为王齐地之时,此等齐纨,实可谓用之不绝。” “怎料如今,竟只余下这最后一尺······” 满是不舍得摸了摸那块白绢,韩信中还是一咬牙,将其铺在了案几之上。 “若事成,寡人怎还会缺齐纨?” “哼!” “夺我齐国,便也罢了,竟连楚国亦夺去?” “真真是忘恩负义之徒!!!” 咬牙切齿的喝骂一阵,韩信手上却不停,只片刻之内,便已在那张白色的方形绢布,洋洋洒洒写下数百字。 待书成,又仔细查看一番,韩信终是满意的点了点头,将绢布小心卷起,放进了一节竹筒内,再用印泥封好,盖上私印,才交到了那个做游侠打扮的男子手中。 “即刻出发,日夜疾驰,以送至代相之手!” 听闻此言,男子赶忙拱手应命,正要离去,又似是响起什么事般,面带迟疑的回过身。 “君侯······” “嗯?!!” 见主子猛然瞪大双眼,以吃人般的凶狠目光看向自己,男子赶忙重重扇了几下嘴! “王,王上······” “嗯~” “说,何事?” 确定韩信已经不再因自己以‘君侯’相称而恼怒,男子不由暗自松口气,才面带迟疑道:“王上。” “陛···汉,汉王。” “汉王此番出征,已然令函谷关戒严,除携丞相府所发之公文者,任何人不得出入啊?” “传、引倒好说,就是这丞相府公文······” 听闻男子此言,韩信稍一皱眉,只片刻之内,便又再度暴躁了起来。 “此事,寡人亦无良策!” “萧何那小人,如今亦不会助寡人!” “如何出关,汝自看着办;但三日之内,此书务必送至代相之手!” 略带戾气的做下吩咐,韩信又略显烦躁的摆了摆手,示意男子退下。 但男子面色忧虑的离开,韩信便重新拿起之前,被自己随手放在案几之上的酒樽,仰头猛地一灌。 待低下头,拭去嘴角的酒渍,韩信的面容,更已显得有些扭曲了起来······ “寡恩之徒!!!!!!” 砰! 随着这一声巨响,尚冠里淮阴侯府,便失去了今天第四只崭新的青铜酒樽······ · 同一时间,长安以东百余里,新丰邑东郊。 在新丰稍作停留,刘邦亲自率领的关中王师,便再次踏上了东进之路。 盘腿坐在御辇之上,刘邦满是惬意的用木爪挠着后辈,丝毫不顾御辇之内,还坐着自己的臣子。 “嘶~” “呃,诶······” “舒坦!” 挠到了痒痒处,刘邦面上顿露极尽享受之色,嘴上不忘问道:“太仆那边,可有举动?” 听闻此言,纵是不敢抬头目睹‘天子挠痒痒’的名场面,陈平也只得稍抬起头,眼睛却直勾勾看着自己的膝盖间。 “禀陛下,过往数日,太仆并未有举措。” “只约半刻之前,太仆似是遣人至曲周侯旁,不知说了些什么·······” 听闻此言,刘邦手上动作不停,面上只嘿然一笑。 “果然!” “夏侯婴那厮······” “嘿嘿嘿嘿!” “嘶~” 前言不搭后语的自语一番,刘邦似乎终是挠过瘾了,将木爪从后背挪开,面上满是闲情逸致的侧靠在辇车内,用木爪一下下敲打在膝盖之上。 “近几日,曲逆侯多留些心。” “若朕没猜错的话,最迟不过今明二日,曲周侯之中军大帐,便当飞出一骑,直驰往长安!” “嘿嘿······” 闻言,陈平只拱手应命,见刘邦停止了不顾仪态的挠背动作,也不由抬起头。 见陈平似是有些欲言又止,刘邦不由意味深长的注视陈平片刻,冷不丁一开口。 “曲逆侯可是想知道,朕托绛侯送往长安之书,乃送于何人,又所言者何?” 说着,刘邦不等陈平做出回答,便自顾自道出了真相。 “朕传书,乃与酂侯!” “所言者······” “嘿嘿!” 阴恻恻一声嘿笑,刘邦不由稍起身,爬到了陈平面前不过三尺的位置。 “朕言酂侯:待大军班师,朕于长安,绝不见活着的淮阴侯!” “且,此事,酂侯绝不可插手!!!” 目光稍带疯狂的道出此语,刘邦不由直勾勾望向陈平目光深处。 “曲逆侯以为,酂侯知此,当欲何为?” 听着刘邦那怪异到令人脊背发凉的音调,陈平只恨方才,自己为什么要好奇这件事······ 暗自苦涩的一叹息,陈平便也只得稍一拱手,面带迟疑道:“淮阴侯不可活,酂侯又不可亲杀······” “陛下之意,可是欲使皇后······?” 见陈平目光慌乱的道出此语,刘邦稍眯起眼,又盯着陈平看了好一会儿。 只片刻之后,御辇之上,便传出天子那标志性的畅笑声。 “好啊!” “不愧是曲逆侯!!!” “好!!!!!!” 第0095章 算我求你了~ 回到太子宫后不久,刘盈果然等来了少府阳城延的拜访。 但和刘盈预料中稍有不同的是:对于今日午后,发生在未央宫外的一切,阳城延似乎并没有太大的感觉。 准确的说,阳城延的注意力,被另外一件事吸引了。 “家上!” 见礼过后,在刘盈的邀请下落座于客堂,都不等刘盈开口,就见阳城延火急火燎的从怀中,取出了一块稍有些泛黄的粗麻布。 待那片粗麻布被阳城延摊开,刘盈上前查看一番过后,不由流露出了一个怪异的神情。 “少府这是······?” 面带疑惑的发出一问,刘盈不由再度低下头,看向那块泛黄的粗麻布。 就刘盈所见,这块即便在民间,都绝不会被当做内衫缝制的粗麻布,似乎是被阳城延当成了画纸。 而在这张‘画纸’之上,只用拇指粗的木炭,换出了一个类似······ 寿司的东西? 见刘盈看着自己临时赶制的‘图纸’,流露出了些许困惑的神情,阳城延顿时老脸一红。 但即便如此,阳城延那不知从而何来的激情,却也并没有被刘盈面上的疑惑所浇灭。 “此物······呃······” “家上可曾听闻,水工治河、渠所用之一物,名曰:埽?” 闻阳城延此言,刘盈只略有些懵逼的复述一声‘埽?’,面上困惑不由更甚。 却见阳城延丝毫不慌,眉飞色舞的描述起心中的宏伟蓝图。 “午时,家上于西郊言:以重物压于渠底,可阻河泥为水所冲。” “散朝之后,臣苦思冥想,恰想起此物,固土之效当较石砖更佳,而价廉易取!” 听闻此言,刘盈面上怪异终是稍缓和了些许,略带着好奇,对阳城延一伸手,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愿闻其详。” 得到刘盈许可,阳城延稍按捺着心中激动,便将‘埽’这种专用于水工之事的物什,一点点解释给刘盈听。 “关中三秦之地,自古便多柳木;及泾水、渭水、洛水等诸水,及关中各山,则又多碎石。” “埽者,便乃以柳之软枝编织成网,以此等网者二为被、褥,夹径不足寸之碎石于其中,卷而复以软枝束,便可得。” 说到这里,阳城延生怕刘盈看不懂般,指了指那张粗麻布上画着的‘寿司’。 见刘盈还是没有如自己意料中那般,流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阳城延稍一思虑,便将那块粗麻布拿起,一把扯成了两半。 “家上且看,此布二,便为柳枝所编之网。” 说着,阳城延又摸了摸衣袖,看看了脚底,终还是从怀里拿出一只钱袋。 将钱袋内的铜钱撒在半片粗麻布上,均匀铺设,再用另外半片粗麻布盖上,便得出了一个以钱为絮,以麻为布的迷你棉被。 而后,阳城延便小心的将这个‘棉被’如卷寿司般,一点点卷成了寿司的形状,这才终于面带激动地抬起头。 “如此,家上可瞧明白了?” “麻中所包之钱,便乃碎石;此物,便乃埽!” “以此压渠底之土,其固土知晓,远甚于少府所储之石砖!” “且柳木、碎石遍布关中各地,纵取之,亦无须靡费啊!!!” 看着阳城延活灵活现的复原出‘埽’的制作过程,刘盈也不由笑着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已经明白。 再在脑海中稍一构建场景,刘盈也终是认可的点了点头。 “嗯,不错。” “以此物铺于渠底、渠侧,确较之石砖更佳,且价廉许多。” 说着,刘盈不忘兴致盎然的侧过头:“往昔,此物于水工家,作何用?” 不能怪刘盈少见多怪,实在是刘盈想不通,这么好的东西,过去为啥不拿来铺渠? 要是早点铺,如今的郑国渠,也不至于被泥沙堵塞成那般模样? 却见阳城延听闻此言,只略带羞愧的一声僵笑。 “此物,本乃水工之匠制来,以堵河、渠之决口所用。” “若大江、大河有河堤不稳之嫌,地方亦多以此加固河堤,以防决口。” “及以此物铺于渠底、渠侧······” “嘿,倒是闻所闻为,亦从未有人念及此。” 听到这里,刘盈稍一思虑,便沉沉点下头。 “若果真如此,此番整修郑国渠,此物,便当有大用!” 很简单的道理:阳城延口中的大江、大河,必然都是那些当代绝对无法用人工建造的大型天然河流! 而埽既然能在那种大型河流的治理中,都能被用作加固河堤、堵塞决口,那小小一个郑国渠,自更是不在话下。 且相较于石砖开采、运输所需要的大量人力,这个‘埽’,显然更容易获取、运输,也更容易制作。 很简单:派人到处去收集柳条,和鹅卵石之类的小石块,统统送到郑国渠边上,当场做成埽,然后沿着渠边滚下去,稍作铺设即可! 想到这里,刘盈面上也隐隐涌上些许激动。 “郑国渠首百里,除石砖所铺之五里,其余九十五里,皆当用埽!” “便是石砖所铺之五里,亦当以埽固渠侧!” 略带激动的道出这句话,刘盈望向阳城延的目光中,已尽是毫不动摇的自信。 ——有了埽,刘盈此番整修郑国渠,无论是难度还是成本,都将大幅度降低! 若是管理得当,甚至就连整修工期,都很有可能缩短四分之一,甚至更多! 要知道少府那三万官奴,每天光是吃,就能吃掉一千石粮食! 哪怕将工期缩短三五天,对于如今穷到跑耗子的国库、内帑而言,都无疑能省下一笔不小的耗费。 如是想着,刘盈正打算夸阳城延两句,却见阳城延面色之上,顿时涌上些许凄苦之色。 “少府?” 闻刘盈略带诧异的一问,阳城延终是暗自叹了口气,望向刘盈的目光中,竟隐隐带上了些许哀求。 “家上。” “今即得埽,固郑国渠上游土之事,便是已有更佳之策。” “即如此,家上可否收回成命,勿出少府所备之石砖二十万,而专用埽,以整修郑国渠?” 第0096章 我容易吗我? 听闻阳城延这番满带凄苦的恳求,刘盈总算是明白过来,阳城延方才那股子莫名的激动劲儿,究竟是从何而来了。 阳城延提出‘埽’,这个过去就已经被水工所运用,却并没有用在固定河道上的材料,并非是为了让此番,刘盈整修郑国渠的工作更加轻松、顺利。 准确的说,即便阳城延有这个意图,也顶多是顺带。 阳城延主的要目的,恐怕是为刘盈找出一个可以完美取代石砖,且又更便宜、更省事,更容易获得的修渠材料。 而这一切,都是为了让刘盈‘移情别恋’,好保住少府那二十万块石砖! 反应过来这一点,刘盈暗感好笑之余,也不由微微点了点头。 “少府阳城延······” “有这样抠搜的管家,再加上坐镇后方的萧何······” “也难怪老爹一天啥都不管,安安心心在外边儿打仗。” 不得不说,阳城延这一副无所不用其极,也要竭尽全力保住少府那点可怜家底的架势,着实是让刘盈感受到了些许冒犯。 ——钱是赚出来的,又不是省出来的! 但话又说回来,这种感觉,又好比看到一个武艺精湛,却又多少带些‘愚忠’的武将,效忠的人却不是自己。 便如三国之时,看着对大哥忠心耿耿,不离不弃的关二爷,曹阿瞒纵是身处敌营,也难以按捺欣赏之意。 而此刻,看着眼前,活脱一副守财奴模样的阳城延,刘盈也对几百年后,面对关二爷时的阿瞒感同身受了起来。 ——虽然不是我的,但真馋人啊~ 再者说了,刘盈可不是阿瞒,阳城延也不是关二! 曹操馋关二爷,那也只能搀着,一直馋到天长地久; 可刘盈馋阳城延,最终如愿以偿,也就是一年半载之后的事。 带着这么一层‘早晚都是自己人’的想法,刘盈对阳城延的态度,自也是悄然温和了起来。 “少府之意,孤大致明白。” 温颜一语,刘盈又朝阳城延和善一笑。 “少府可是担忧于父皇班师,以少府之石砖问罪?” “此事无妨。” “若彼时,父皇怪罪于少府,孤必当出面回护!” 不料听闻此言,阳城延非但没有流露出安心的表情,面上愁苦反倒是更甚了些。 将阳城延这番模样,纵是有心亲近,刘盈也不由面色稍一冷。 正要开口,却见阳城延自顾自摇了摇头,旋即长叹一口气。 “唉······” “家上有所不知啊······” 就见阳城延面带苦涩的侧过头,望向刘盈的目光中,竟悄然带上了些许自责。 “臣起于军匠,几无有武勋于身,只凭些许兵甲修护、遂营筑桥之术,便蒙陛下重用,至今,已位列九卿之贵。” “汉祚立,陛下令萧相筑建长乐、未央两宫,更用臣以为监工。” “每念及此,臣无不战战兢兢,尤恐负陛下之恩德,又恐臣之能,不配此九卿之身也······” “及都城长安,乃汉五年春,陛下登基于洛阳,颁诏定都于长安邑之时,相托于臣之事。” “往数岁,臣无时不刻心系此事,便是陛下令臣熔秦钱半两,铸汉钱三铢,臣亦默而从之。” 说到这里,阳城延苦涩的面容之上,也缓缓涌上些许忍辱负重的神情。 “陛下铸钱三铢,朝臣、功侯皆以此污臣,乃妖言祸国,乱汉社稷之奸妄。” “然臣,实非不知钱三铢之弊,亦非谄媚事君,而不顾天下之人。” “臣从陛下之令,熔钱半两而铸三铢,只因臣心心念念者,唯乃有朝一日,国库、内帑之钱粮宽余而足用,长安城便可早日动工,臣也好早毕陛下之重托······” “若长安得建,则汉祚威仪便得全;臣区区一介工匠,得全汉祚威仪,亦当可功成身退,让位于贤······” 言罢,阳城延又是惨而一笑,面上尽是唏嘘之色。 而从阳城延这一番话语,以及此时流露出的神情当中,刘盈也看得出来:建造长安,对于眼前这位匠人出身,却得以成为刘汉天下第一任少府的男人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建造长安,几乎已经是阳城延这一生当中,最后的一个执念! 这一点,从阳城延此时苦笑着连连摇头,目光中却分明带着的那抹‘朝建成长安,夕死足矣’的决然中,便不难看出。 不得不说,阳城延这一番真情流露,着实颠覆了刘盈,对这位老军匠的固有印象。 “原以为,只是个怕被天子惩罚的守财奴。” “不曾想,竟也是个理想主义者······” 暗自稍一声感叹,刘盈望向阳城延的目光中,也不由带上了一抹由衷的崇敬。 不单单是因为未来,成为天子之后的刘盈,需要阳城延这样的少府卿。 也同样因为每一个理想主义者,尤其是阳城延这种不只知道想,而且还知道付诸行动去追求的理想主义者,配得上这一份尊重! 如是想着,刘盈不由面带郑重的从座位上起身,对阳城延稍拱手一拜。 待阳城延大惊失色的从座位上跳起,目光惊骇的抬起头,便是刘盈那满带着敬崇的面容,映入阳城延的视野当中。 “少府心系吾刘汉社稷之威仪,为建都城长安而忍辱负重,铸钱三铢,诚可谓至忠!” “如此忠义之举,孤反误以为少府畏父皇之威,而不敢担当······” “此,诚乃孤之过也!” 说着,刘盈不由沉沉一躬身,对面前这位兢兢业业的少府卿,献上自己所有的崇敬,以及歉意。 见此,阳城延只面色复杂的滞愣片刻,终是含泪上前,对刘盈深深一拜。 “臣!” “谢家上!!!” 单一个谢字,却不知道这其中,包含了阳城延往日的多少苦楚。 汉祚未定,阳城延一介军匠,夸张点说,就是个遂营军官。 大军行军之时,遂营的作用,也就是修修路,架个桥;顶天了去,就是再维护维护军械,帮将士们修理一下兵器。 后来天下平定,阳城延也是在一片质疑声中,被任命为了汉室第一任少府卿。 从担任少府的第一天开始,质疑、嘲讽,以及调侃,就从来没有消失在阳城延身边。 有人说,阳城延,区区一介军匠,骤然得贵,不过乃陛下恩幸,放了条听话的看门犬做少府。 也有人说,若不是建造长乐、未央两宫时,丞相萧何恰好将阳城延带在身边打下手,九卿的位置,怎么都轮不到阳城延来坐。 还有人,更是丝毫情面就不留的丢下一句:秦少府章邯,险扶嬴秦社稷之将倾,奈何今无英雄,竟使竖子沐猴而冠······ 至于阳城延奉令熔铸三铢钱,那就更不用说了,基本就是骂声一片! 不知道有多少功侯、朝臣,一边偷偷在家把十二铢重的秦半两,熔铸成三铢重的‘汉半两’,一边指着阳城延的鼻子骂:为啥不劝阻陛下行此乱策? 更不知道有多少百官、贵戚,一边拿着朝堂数千石的俸禄、收着数万乃至十数万石每年的封国租税,一边职责阳城延:为啥少府没钱? 直到现在,在刘盈面前道出心中凄苦,又得到刘盈的理解之后,阳城延才终于觉得,自己过去所受的委屈,都是值得的。 ——最起码,自己受的委屈,有人懂! 刹那间,多年来受到的非议、嘲讽,都化作一滴滴如释重负的泪水,从阳城延那张遍布沟壑的面颊之上滑落。 待阳城延回到座位上,就连胸前衣衫,都已被泪水沁了个透。 如此不知多久,待阳城延终于将泪水驱回眼眶之内,面带怅然的抬起头,就见刘盈也从上首的座位上站起。 “少府心系长安城之筑建,孤明白。” “长安城之筑建,关乎吾汉祚之威仪,孤亦知晓。” 语带感怀的道出此语,刘盈便负手走上前,在阳城延面前五步的位置停了下来。 “然此番,郑国渠之整修,少府备筑长安城之石砖二十万······” “非用不可!” 已满带着决然的语调道出此语,刘盈便轻笑着坐下身,在阳城延面前的地板之上跪坐下来。 听闻刘盈此言,阳城延才刚舒缓的眉头却又是一紧。 “这?” 稍待困惑的抬起头,待看清刘盈目光中的坚定,阳城延不由困惑更甚。 “家上。” “此石砖二十万,乃臣往五年,顷少府之余力而得啊?” “纵如此,五年得此石砖二十万,若用作筑建长安四墙,亦不过得墙半面!” “家上何以如此执拗?” 说着,阳城延不由信誓旦旦的一拱手。 “臣可立军令状:以埽修渠,若其效逊于石砖,家上自可斩臣项上人头,以压郑国渠底!” 看着阳城延面容当中,又逐渐出现痛心疾首的趋势,刘盈却只淡笑着摇了摇头。 “既少府执意以埽代石砖,不妨听孤一言。” “若孤言罢,少府仍执意如此,孤,便从少府之意。” · · · 彩蛋章↓ 第0097章 底气大小,取决于腰包胖瘦 刘盈做出温言相劝的架势,阳城延自也只能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倒也不是如今的刘盈,已经有了让阳城延动摇信念的个人魅力。 而是从刘盈口中,听到那句‘非用不可’的时候,阳城延想起了上午,随丞相萧何、计相张苍二人同乘一车回长安时,二人说的那些话。 “家上欲用者,非石砖,而乃备筑长安之石砖······” “整修郑国渠所需之力役,便当指望此石砖二十万······” “石砖中,还真能蹦出来力役······” 回忆着萧何、张苍二人莫名其妙的话语,阳城延也不由稍坐正了身,面带疑虑的抬起头,望向对坐于五步外的刘盈。 见阳城延这番作态,刘盈也不由暗自松了口气,稍沉吟片刻,便温笑着抬起头。 “方才,少府亦言:父皇令筑建都城长安,然苦于府库空虚,长安城竟五年而未能起建。” “便是少府顷尽除铸钱之余力,往五岁,亦只得石砖二十万;尽用之于筑建长安四墙,亦不过半墙之用。” 语调平和的说着,刘盈不由温尔一笑。 “既如此,少府不妨试言:现今,府库因何空虚?” 听闻刘盈此言,纵是胸有成竹,阳城延也不由稍一措辞,才面色沉凝的一拱手。 “府库者,虽只一词,实分为二,即府、库。” “府者,乃臣所领之少府内帑;库者,则乃萧相所掌之国库。” “国库之所得,多以农税为主;内帑之所入,则更尽为口赋。” 说到这里,阳城延也不由稍叹一口气。 “自陛下立汉社稷,便许民休养生息,轻徭薄税,农税只十五取一;口赋,则为户一算,即百二十钱。” “农税十五取一,便使国库所得之税粮,直决于农户秋收之丰寡。” “农获粮者丰,则农税丰,获粮者寡,则农税寡。” “及口赋,户百二十钱,故少府内帑所入钱之多寡,便决自天下民户之多寡。” “户多,则口赋多;户少,则口赋少。” 言罢,阳城延话头稍一滞,低头掐指默算好一会儿,才又抬起头,面带沉重的望向刘盈。 “家上或有不知:今天下,在农籍之民凡近三百万户,近一千七百余万口。” “此民三百万户,为彻侯所食者,约二十八万五千户;为诸侯国民者,更几近百五十万户。” “于关中事农,捐农税于国库、缴口赋于少府者,只关中民九十余万户,及汉中、巴、蜀等数郡之名,共计不过百三十万户。” “及北地、陇右,但无力输税、赋入关,更需朝堂拨之以钱、粮,方可使边关之民,不至饿殍而死······” 听着阳城延这一串虽不算太精确,却也能直观展现出汉室如今人口、财政状况的数据,纵是心中有所预料,刘盈也不由面色一沉。 一千七百万人口,三百万户人家,有将近十分之一被封给彻侯阶级,又有将近一半被关东各诸侯国瓜分。 中央能直接收取税、赋的,竟只有关中九十余万户,以及汉中、巴蜀地区的近三十万户百姓······ “人口低谷啊······” 刘盈正思虑间,就见阳城延又清了清嗓,将更直观的数据,摆在了刘盈的面前。 “关中、汉中,及巴、蜀之地,得民百三十万户,又陛下授民田爵,户得田百亩。” “若以去岁,关中粮产均数,即亩得粟二石半为准,此民百三十万户,当户捐农税近十七石,口赋百二十钱。” “如此,国库岁得农税,便近千四百万石;少府得口赋,则为一万万五千万余钱······” 听闻阳城延道出这串数据,刘盈不由面色沉重的微一点头。 虽然先前,刘盈对汉室具体的财政收入不太了解,但也大概知道国库、内帑每年,能收到多少农税、口赋。 口赋,是从五年前,老爹刘邦登基为帝,鼎立社稷之时就定死的:每户人家每年交一百二十钱。 从那一年开始,少府的口赋收入,便是从一万万开始逐年增长,涨到了过去这一两年,将近一万万五千左右。 倒也不是说过去短短五年的时间,天下人口就大幅度井喷了,而是随着天下逐渐安定,许多因战乱而躲进深山老林的百姓,逐渐从一个个‘桃花源’中走出,到官府登记了信息、户籍,并领走了天子刘邦赐给自己的那一百亩农田,以及一处农宅。 至于农税,也相差无多。 ——从汉五年,国库收入农税九百万石,到过往几年,也逐渐涨到了一千四百万石左右。 其实真说起来,按照一百三十万户,每户十七石左右的农税来算,一年的农税,其实应该在二千一百万到二千二百万石之间。 但农税作为如今汉室唯一的政府财政收入,并不是全都缴纳国库的。 每年的农税收上来之后,各地都会从各自治下所收取的农税中,截留三到四成的部分,用作地方官府下一年的行政开支。 至于送到国库的那六到七成······ “汉五年至汉七年,少府得口赋钱四万万余,今已熔近三万万,以铸钱三铢。” “及汉八年,口赋便已多为百姓私铸之钱三铢;去岁、今岁,更几不见钱半两。” 刘盈正思虑间,就闻阳城延继而道:“国库所得农税,虽岁得千余万石,然其大半,皆用于朝臣百官、地方官吏之俸禄。” “余者,亦多为陛下率军出征,平定叛乱之异姓诸侯所用。” 面色沉重的做下最后补充,阳城延终是稍直起身,对刘盈一拱手。 “此,便乃家上所问‘府、库因何空虚’之解。” “——国库之农税,皆用于官吏俸禄,及大军粮草耗费;少府之口赋,亦尽用于熔铸钱三铢。” “由自汉八年,口赋多为钱三铢时起,少府之入钱,便实已名存实亡······” 言罢,阳城延稍一躬身,以表示自己已经说完。 就见刘盈闻言,只面带凄然的长叹一口气,望向阳城延的目光中,也稍带上了些许感叹。 “此,便乃孤强令少府,勿得再铸钱三铢之因啊······” “若不即休铸钱三铢,待少府所储之钱半两熔尽,少府,便当再无丝毫权柄·······” 道理再简单不过:作为天子的私人小金库,少府的权力,几乎是和财力牢牢绑定在一起的! 作为长安朝堂,乃至于整个汉室政治体系中,唯一一个独立于行政系统之外,只对天子一人直接负责的部门,少府能在朝堂争夺话语权的唯一手段,便是撒钱! 就那此次,朝堂整修郑国渠来说,少府(天子)、国库(外朝)都没钱,大家就只能有商有量,客客气气的沟通。 可若是少府有钱? 别说举朝议商量了,天子刘邦一声令下,少府自己就能把事儿办妥,完全不用带外朝玩儿! 少府一手完成,出的又全是内帑钱,这笔功劳,外朝别说分一杯羹了,就连摸都摸不到! 可若是相反的情况,即国库(外朝)有钱,少府没钱,那就有些尴尬了。 正所谓有求于人,则必礼下于人。 作为开国皇帝,刘邦自然具有‘天下都得听我的’的能量。 可若是刘盈登基之后,遇到某个需要用钱的地方,又恰逢国库充盈、内帑空虚,那就免不得要温言悦色的去和丞相萧何商量,甚至是放下身段去求。 说白了,国库和少府的关系,就像是一对相互合作,同时又相互竞争的合作伙伴。 少府代表天子,也就是君权;国库代表外朝,也可以大概理解为相权。 而在这两方的竞争中,谁更有钱,谁就更有底气,就能有更大的话语权。 外操势大(有钱),君权暗弱(没钱),那就是和刘盈前世那样,被丞相喷一句‘垂拱而治圣天子’,就要在宫里自闭好几年。 若是外朝势弱(没钱),君权强盛(有钱),那自是和历史上的武帝刘彻那般,口含天宪,言出法随。 打匈奴,外朝不同意? ——没事,朕自掏腰包做军费! 建宫室,朝臣有意见? ——无妨,朕出内库钱做资金! 虽然听上去有些离谱,但在这个时代,君臣之间权力斗争的本质,确实就是如此。 谁有钱,谁就有底气;有底气就嗓门大,嗓门大就有话语权! 而在先前,刘盈之所以要用‘官奴要用来修渠’的借口,来强行停止少府熔铸三铢钱的进程,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 ——如今的少府,可是正在一边以‘口赋’的名义,从百姓手里收着没法用的三铢钱,一边把手里的半两钱,也熔铸成没有流通性的三铢钱! 要是刘盈再不喊停,等一年多以后刘盈登基,少府就要没钱了! 老爹在,少府没钱倒也没啥——开国皇帝嘛,整个天下都是他的,谁也不敢扎刺儿。 就算做出‘把半个国库拨给少府’的举动,也绝对没人对刘邦说一个‘不’字。 但刘盈一个二十岁都不到,加冠之礼都还没进行的毛头小子,若是登基之后连钱都没有,还怎么和外朝那些个老狐狸斗? 第0098章 最多五年! 当然,为将来登基之后的自己保住少府,保住这一点少得可怜的话语权,也只是刘盈从长远角度出发,未雨绸缪所做出的决定。 眼下最要紧的,还是把郑国渠修好,在老爹给出的这次大考中,给出一个满意的答卷。 而在这份答卷之上,最难以解决的问题,却并非是钱粮······ “即少府知现今,府库空虚之缘由,孤便直言。” 说着,刘盈稍敛面上沉凝,对阳城延微一拱手。 “少府言,国库所得之农税,决于农产之丰、寡;少府所得之口赋,决于民户之多少。” “然孤以为,此二者,实可合为一解!” 说到这里,刘盈的神情当中,便难得一见的出现毋庸置疑的强势! “今汉室天下,农为国本;民春、夏耕于田,得秋收之农获。” “粮获丰,农税自丰,国库所得之粮自丰。” “然粮丰,民安能不传延子嗣?” “待子嗣年壮,分门别户,少府所入之口赋,安能不多?” 接连发出两问,刘盈便伸出右手食指,面带笃定的在身前的地板上狠狠一戳。 “故孤以为,无论国库之农税,亦或内帑之口赋,皆可得解于一法。” “——使民耕农所得之粮愈丰!” “民得粮丰,则多诞子嗣;子多而民口丰,此,便为民富!” “民得粮丰,则农税丰,国库便得粮富足;又民多余粮,诞子嗣而口丰,口丰则户丰,内帑亦可多得口赋!” “此,便乃国富!!!” 听着刘盈铿锵有力的话语,纵是对民生、内治不甚熟稔,阳城延也不由微微点了点头。 刘盈说的没错。 只要百姓能多打粮食,那一切,就都会好起来。 打的粮食多,意味着农税多,国库就能有更多收入; 粮食够多,百姓就不会因为有‘粮食不够吃,生孩子也养不活’的鼓励; 生的孩子多了,人口自然就多了,等这些孩子长大,各自成立自己的家庭,少府也就能有更多的口赋。 这,也正是每一个封建农业政权的特征。 ——只要粮食打得够多,啥问题都能得到妥善解决;可一旦农获不够,那再小的矛盾,都会变成无法解决的难题。 见阳城延能听进自己的话,刘盈心中也是稍松口气。 咽口唾沫润润嗓,刘盈便继续道:“故此,郑国渠之整修,方为今天下之首重。” “何也?” “盖因郑国渠之通、塞,直关乎关中民事农耕,所得粮之丰寡!” “郑国渠通,则民富,民富则国富!” “然若郑国渠仍如今日这般,塞而不能利民农耕,则民苦于粮寡,国库、内帑亦苦于税、赋之缺,而只得‘无为而治’······” “孤如此说,少府可能明白?” 言罢,刘盈只觉一阵口干舌燥,望向阳城延时,面色也带上了些许疲惫。 这也就是阳城延一个技术宅,才让刘盈这么苦口婆心,掰开揉碎了讲这些。 要是换做萧何,这点事,根本不用刘盈一个菜鸟讲这么多,怕是话刚起个头,萧何就要点头说‘好了,我都知道,不用再说了’。 看出刘盈神情中那抹压抑不下的疲惫,阳城延也是似有所感的面色一僵,旋即有些尴尬的轻咳了两声。 思虑片刻,却见阳城延又是眉头一皱,面带困惑的抬起了头。 “家上。” 见阳城延这番架势,刘盈只觉心中,有一万头草泥马飞奔而过······ ——这么说都说不明白?!! 心中已接近抓狂,但面上,刘盈还是不得不做出一副温言悦色的神情,面带微笑的望向阳城延。 只不过那一抹‘微笑’中,似是隐隐带上了些许气急······ “家上之所言,臣大致明白。” “若欲使府、库充盈,便当需疏通郑国渠,以使民先富。” “然纵如此,固郑国渠上游之土,恐亦非必石砖不可啊?” 满是困惑的说着,阳城延不由又从面前的矮几之上,拿起那卷迷你铺盖卷。 “家上看,以此等埽为材,亦可固郑······” 阳城延话刚说一半,就见刘盈满是无奈的摇了摇头,旋即哀叹着从地上站起身。 来到阳城延面前,刘盈稍一纠结,终还是直接在阳城延面前,只隔着案几的位置跪坐下来。 “少府怎就不明白呢······” 稍待调侃的道出一语,刘盈不由善意一笑,终还是将自己的真实想法,毫无保留的摆在了阳城延面前。 “欲使府库充盈,便当先使民富;而欲要是民富,便当整修郑国渠,以促往后数岁,秋后之关中遍地丰收!” “无论民因丰收而富,亦或府库因民富而得以充盈,其重者,皆乃钱、粮。” “那少府可知:郑国渠之整修,首重者何?” “钱乎?” “粮乎?” “亦石砖,或制埽之软柳、碎石乎?” 接连发出数问,刘盈便略有不耐的自顾自摇了摇头。 “皆非矣。” “——整修郑国渠之首重,亦孤今殚精竭虑以谋者,乃人!” “乃修渠之青壮力役!” 稍带烦躁的道出此语,刘盈深吸一口气,才将烦躁的情绪压抑了些。 “少府方才亦言,今关中,民不过九十余万户。” “此民九十余万户,父皇此番出征,便已抽调足六十万余众!” “便言如今,关中青壮已去大半无,亦丝毫不过!” “如此之局面,孤当何以凑足少府所言,整修郑国渠所需之力役六万?” “少府出官奴三万,百官功侯出家奴三千,余二万七千余,当从何而来?” 说到这里,刘盈不由萧然长叹一口气,望向阳城延的目光中,也稍带上了些许无奈。 “关中民九十万户,已为父皇抽调青壮六十余万以充军,孤不过太子之身,实无以复征力役于关中民。” “然若不征,郑国渠便无以尽修,待明岁,关中民仍当无望丰收,民苦于口粮之缺,民富、国富之说,更无从说起。” “为今之计,唯有尽出少府所储,本备筑长安之石砖二十万,方可使民感怀于心,而自往修渠。” “不如此,郑国渠之整修事,便当遥遥无期······” 言罢,刘盈终是萧然长叹一口气,旋即起身弯腰,面带惭愧的望向阳城延。 “少府苦长安城筑建无期,孤自了然于胸。” “然孤欲修郑国渠,反苦无力役之愁,少府,可知晓?” “孤尽出少府石砖二十万,以暗求关中民自往而修渠之意,少府,可能明白???” 看着刘盈负手躬身,站在面前两步的位置,面色满是惆怅的看着自己,阳城延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刘盈非要用石砖铺设郑国渠,究竟是想做什么? 阳城延虽然无法明确的表达出来,但心里也已大概明白。 若是刘盈知道阳城延此刻心中所想,必然会将一个崭新的词语,引入这西元前的世界。 ——白嫖。 是的,没错。 无论刘盈说的再好听,再怎么天花乱坠,这件事的本质,依旧是白嫖。 用少府那二十万块石砖,摆出一个‘我汉家连皇都都不修了,也要给你们老百姓修水渠’的姿态,看能不能有写憨厚、纯良之人被感动,从而自备干粮,前往郑国渠边,自愿充作力役! 恶心吗? 恶心! 非常恶心! 若是不知道个中缘由,就连沉浮朝堂十数年的阳城延,都会对此感到万分鄙夷! 但刘盈那一句话,却让阳城延每欲拂袖起身,却终也没能成行。 ——不如此,还能怎么办? ——不这样,郑国渠怎么修? 没有足够的人,郑国渠就没法修,那明年渭北的田亩,岂不还是没水灌溉? 如果渭北粮产还是像今年这样,亩产三石、二石半甚至于更低,国库何来农税? 口粮自用都不够,百姓又怎么会多生孩子? 关中的人口、户籍,少府的口赋,又谈何稳步递增? 国库没有农税生育,少府没有口赋收入,又谈何建造长安,谈何厘治天下万民? 这一刻,阳城延终于明白过来:五十年前,三百里长的郑国渠,为什么会成为韩国‘疲秦计’的核心了。 ——这样的大型水利工程,一旦修了,就有极大概率民心尽失! 五十年前,困居一隅的嬴秦,抗住了。 而如今的汉室,却根本不敢去下‘我虐百姓千百遍,百姓待我如初恋’的堵住了······ “唉······” “也罢,也罢······” “起码比起强征力役,此法,确稍佳······” 都是坏选择,那就从其中,选一个没那么坏的吧? 带着这样的想法,阳城延终是百感交集的从座位上起身,极其缓慢的弯下腰,对刘盈拱手一拜。 “家上之忧苦,臣,知之······” “此事,臣唯家上之命,是从。” “还请家上示下:此事,需臣以何为助?” “郑国渠整修之具案,家上可另有交代?” 看着阳城延满带着纠结、迟疑,终还是满带着负罪感,对自己说出那句‘唯命是从’,刘盈总算是如释重负。 温尔一笑,走上前,拉起阳城延的手臂,刘盈便满是郑重的凝视向阳城延目光深处。 “今日少府愿助,孤,纵死亦不敢或忘!” “五年!” “至多不过五年!” “孤与诺少府:至多五年,府、库便皆当充盈,钱、粮皆当余者甚!” “到那时,孤必当力谏父皇,速行长安城之筑建事!” “若父皇未允,孤亲坦背而负荆,谢罪于少府当面!!!” 第0099章 混账东西! 八月毕,九月至。 年末岁首的气息,也在今年这稍显萧凉的氛围中,悄然降临在关中大地。 一个月前,还郁郁葱葱长满作物的乡间田野,此刻已是一望无际的荒凉。 就连田间的杂草、秸秆,也都已经被节俭的农民收取,以备做来年,上缴给国库的刍稾税1。 再加上秋收刚过,关中几乎八成以上的青壮,都追随天子刘邦出征关东,就更使得关中这片沃土,更少了一封热闹的气息。 村头乡间,也大都是三两位老者手持笤扇,相聚于树下纳凉、聊天;老者周围,不时有光着屁股蛋的总角稚童,三五成群的闪过。 在如此安静,祥和,又分外令人舒心的画面中,一队突然出现的外来人马,显然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诶?” “那是何物啊?” 老友一声困惑的轻语,惹得张病己稍回过头,就见乡间的直道之上,出现了一队令人陌生的人马。 “一,二,三,四······” 眯起眼一数,张病己面上闲情不由悄然退散。 就张病己所见,这队人马,有足足十四人组成! 其中,有整整十个面上黥字、衣衫破旧,目光麻木,且被一串脚镣串在一起的刑徒。 除此之外,还有两位身着赤色短打,腰系短剑,却并没有着甲胄的兵卒。 至于剩下两人,则衣冠稍齐整、赶紧些,正不紧不慢的跟在最后,似是在聊着什么。 “刑徒,兵卒······” 喃喃自语着,张病己不由缓缓从树下直起身,目光直勾勾定向那队不速之客。 “前些时日,听闻陛下出征前,曾令太子整修水利。” “这些个刑徒,或是整修水利之劳役?” “嗯·······” “那兵卒二人,当押刑徒之役卒;及身后那二位,许是刀笔小吏······” 张病己正喃喃自语间,就听身后,传来一声明显已经刻意压制,却仍旧尽显焦急的轻呼。 “直道!” 循声望去,张病己这才注意到,在那十名刑徒另一侧,竟有半人高、一臂宽,一人长,且方方正正,正缓缓先前‘悬浮移动’的黑色石块! 稍往下看去,就见那‘一块’巨石之下,铺着一块足半尺厚的木板。 木板之下,则是数十个小腿粗的滚木,带着板上石块缓缓向前挪动。 几乎每挪动一步,就会有一名刑徒从木板后抱起一根滚木,而后递给身前的刑徒。 便如此交手传递向前,那根原本在最后位置的滚木,便又被横放在了木板前,再次被驮着石块的木板压过。 如此周而复始下,那块明显有数千斤中的巨大石块,竟由那几十根滚木,以及一片木板驮着,缓缓行驶在直道之上。 待石块先前挪动些许,张病己也终于明白过来:方才自己的老友,为什么会喊出‘直道’二字······ “站住!!!” 一声满带着沧桑气息的怒喝,不等那队陌生人马反应过来,张病己便回过身,捞起先前倚靠在树下的鸠杖,气冲冲便上前走去。 听到这一生厉喝,那两名兵卒稍待不愉的侧过身。 待看见张病己手中的鸠杖时,却又不由猛然瞪大了眼睛! 不过前后三息,两名兵卒稍一对视,便面带沉色的齐齐一点头。 跑!!! 果不其然,两名兵卒才跳出去三五步,张病己那杆崭新,又隐隐带有些许庄严气息的鸠杖,便呼啸着朝两名兵卒片刻之前,扶剑屹立的地方抡了过来! “混账东西!” 一声满带着恼怒的喝骂,发现自己的‘攻击’被那两名兵卒躲过,张病己倒也没继续追,而是在那块石块后扶杖蹲下身,满是心疼的抚摸起脚下的直道。 不片刻,先前同张病已同坐于老树下的几位老者,也纷纷更了上来,蹲在张病已身边,面上心疼之色更甚。 “这直道,可是半月前才刚夯实、修补!” “可恨!” “其心可诛!其心可诛啊!!!” 听着几位同乡老友痛心疾首的喝骂,看着眼前,已被滚木压的面目全非的直道,张病已目光之中,竟陡然出现些许杀伐之气! 直起身,隐隐侧看了远处,那两名时刻准备再次跑路的兵卒,张病已终是回过头,望向那两名‘刀笔小吏’。 “过来!!!” 中气十足的怒喝,顿时惹得那两名衣衫齐整,似是官吏的二人面嗡然一愣。 片刻之后,也终还是忐忑不安的上前,对张病已深深一拱手。 “晚辈等,见过老大人······” “哼!!!” 不等那两位中年官吏礼罢,张病己便又是一声冷哼,怒不可遏的用手中鸠杖砸了砸脚下。 “嗯?!!” 看着张病已发虚雪白,却仍旧有劲儿将手中鸠杖砸的咚咚作响,那两名官吏不由下意识一缩脖子。 确定张病己没有挥杖打来的意图,终是由其中一人稍上前,面带忐忑的一共书。 “还望老大人担待。” “晚辈等此行,乃奉太子之令,运此石砖二十,以往郑国渠。” 说着,那中年官吏不由面带尴尬的低下头,才又面带讨好的一拱手。 “及此处直道,晚辈不几日便遣人来修。” “老大人以为,如此可否?” 看着中年官吏满带恭顺的面容,张病己胸中怒意稍艾,只又满是心疼的看了看被滚木压坏的直道,才略有些不忿的一声闷哼。 “好!” “老朽便在此恭候!” 毫不留情面的丢下一句狠话,张病己却丝毫不见离去的架势,反倒是挺胸走稍上前些。 “去!” “皆蝇营狗苟,不从人事之刍狗!!” 将手中鸠杖轻轻一挥,将围在石块周围的几位刑徒打退,张病己这才发现,木板之上,并非是一整块石头,而是数十块大小近乎相同,整齐码放,明显用于建筑的石砖! 上前打量一番,又回过神,看了看直道上被压出的深坑,张病己眉头不由又锁紧了些。 “这些石砖,从何而来?” “又发往何处?” 沉声一问,不等那中年官吏开口,张病己便自顾自一沉吟。 “前些时日,才闻太子仁善忠孝,于长安邑礼待老者······” “今日,便是石砖过道······” 喃喃自语着,张病己目光陡然一厉,望向中年官吏的目光中,竟嗡而带上了些许愤恨。 “汝方才言,尔等乃奉太子令,发此等石砖往郑国渠?” “哼!” “陛下离京不过三五日,太子不思好生整修水利,莫非竟还要在渭北大兴土木、修建宫室不成!!” 听闻张病己此言,那中年官吏面色陡然一急! 片刻之后,不知是想起什么般,才稍稍平静了些许。 就见那中年官吏稍走上前,语调中,满是晚辈对长辈的温和,和谦恭。 “非如此,并非如此······” “此等石砖,皆乃太子令晚辈等运往郑国渠,以备做铺设郑国渠底、侧,以固河道之用。” 说着,中年官吏不忘稍侧过头,朝那十名刑徒的方向努努嘴。 “不数日,太子更要亲往郑国渠,驱此等刑徒、官奴为力役,以清疏郑国渠之阻塞······” 听闻官吏此言,张病己不由面色一滞,片刻之后,才长长‘哦~’了一声。 “如此说来,太子此番,欲要修郑国渠?” 见张病己面上怒意稍艾,那官吏自是如蒙大赦般赶忙一点头。 “正是······” 闻言,张病己重是稍敛面上怒容,沉着脸回到石砖堆前,细细打量起那几十块石转来。 “嗯······” “长、宽皆约莫二尺,宽一寸······” “若老朽所料无误,此等石砖,当乃筑城之所用?” 见张病己嘴上问着,手上却仍不忘拍打着那堆石砖,官吏不由赶忙上前,躬身立在了张病己身后。 “回老大人的话,正是。” “此等石砖,本皆乃少府所切采,以备做筑建长安之用。” “然此番,太子奉陛下诏谕,以主修郑国渠,便令少府尽发少府石砖足二十万块,通通运往郑国渠。” “太子意:郑国渠之塞,皆因上游之土失,顺流而下,于下游积阻河道。” “故以此石砖二十万铺于郑国渠底,以固郑国渠上游之河泥,免其为水卷至下游,复阻塞渠道······” 言罢,官吏不由悄然低下头,躬身又是一拜。 却见张病己闻言,面上终于出现那么些许赞可之色,只仍旧绷着脸点了点头。 “嗯。” “这还像点样。” “若果真是大兴土木,老朽免不得要修书一封,亲承于陛下当面!” 满是自得的昂起头,就见张病己又是将手中鸠杖重重砸了两下。 “若书不通,老朽更当以此陛下亲赐之几杖,代陛下棒喝不屑子孙!!!” 听着张病己这一句句令人心惊胆战,换了任何旁人说出其中任何一句,都可能引来杀身之祸的话语,官吏不由面带惶恐的擦了擦额角冷汗。 待张病己回过身,沉着脸望向自己时,官吏的心,更是猛的一下,被提到了嗓子眼儿······ 第0100章 区···区区二千石? “老······老大人可还另有吩咐?” 看着官吏面色慌乱的低下头,张病己不由微微眯起眼角,望向那官吏的目光中,竟隐隐带上了些许杀气! “此间事,当皆朝堂大政,汝区区一介刀笔吏,从何得知?!!” 以一股莫名渗人的怪异语调道出这句话,张病己的目光中,更是已出现了些许危险的气息! 却不料那官吏听闻此言,满是局促的擦了擦额角冷汗,不由上前,面色尴尬的又是一拜。 “回老大人的话,晚辈······实非刀笔吏······” 说着,那官吏便借着整理衣袍的功夫,不着痕迹的露出了腰间,那枚泛着白光,系有青色绶绳的银印。 确定张病己的目光,在自己腰间的银印青绶之上停留了片刻,那管理才面带惶恐的又一拱手。 “晚辈本秦军匠,乃自砀郡从陛下,至今已近十余载······” “汉五年,丞相酂侯萧何萧公,奉陛下之令以建长乐、未央两宫,晚辈蒙陛下信重,以为监工。” “至今,晚辈又蒙陛下不弃,任之以为匠作少府······” 轻声道出自己的来历,阳城延不忘赔笑着又是一拱手,才稍退到张病己身侧,根本不敢正面面对张病己。 ——准确的说,是不敢正面面对张病己手中,那杆号称‘能追着太子打三条街’的几杖······ 本以为道出身份,能让张病己对自己稍客气些,起码别老拿那副吃人般的眼神看人,却不料张病己得知阳城延的来意,雪眉嗡时又是一竖! “匠作少府?” “嘿,官儿不小,着实不小!” “位列九卿,当是中二千石之秩禄?” 稍待戏谑的发出一问,张病己不由淡笑着回过身,看向那几位仍旧面带恼怒,看着那堆石砖的同乡老友。 “诸位可还记得当年,吾等为周吕令武侯掌下戟卒之时,故周吕令武侯吕将军,乃食禄几石?” 听闻张病己此问,就见一位老者满是自豪地昂起头,望向阳城延的目光中,仍旧带着些许针对直道被毁坏的恼怒。 “哼!” “想当年,彭城战罢,已故周吕令武侯,可是为陛下拜为大将军,秩禄万石!” “若值彼时,尔等区区二千石之刀笔吏,便欲为已故周吕令武侯之亲卫,都还当求家中父辈疏以钱财,打通干系呢!!!” 先前听闻张病己的调侃,阳城延本就有些绷不住仪态。 待听到这句‘尔等区区二千石之刀笔吏’时,阳城延的心态,是彻底绷不住了。 “区······区区二千石?” “这······” “何时起,位列当朝九卿之中二千石,亦以为坊间称之以为刀笔吏?” 一时之间,阳城延陷入了无尽的自我怀疑之中。 见阳城延并没有太大反应,张病己似也是没了挑逗阳城延的性质,不由又拍了拍那堆码放整齐的石砖,旋即面带疑惑的回过头。 “河渠、水利之整修,老朽年幼之时,亦曾随父兄而为。” “不皆以夯实为主?” 疑惑的发出一问,张病己又拍了拍那堆石砖。 “夯实渠地,用木即刻,何以用此等精良之石砖?” “更何况是二十万之数?!” 自顾自说着,张病己又想起来:眼前这位自称‘匠作少府’的毛头小子刚才好像说了,这些石砖,好像是要用来铺在渠地、渠侧? 一时之间,张病己竟也和阳城延一般,陷入了无尽的困惑当中。 ——石砖铺渠? 这······ 闻所未闻呐? 听到张病己接连数问,阳城延却似是被夺走了魂魄般,对张病己的问题充耳未闻。 终还是身后的副手杨离走上前,悄悄怂了怂阳城延的胳膊,才让阳城延终于从‘九卿啥时候成了刀笔吏?’的深思中回过神来。 定了定神,回想起昨日,刘盈在太子宫对自己做下的交代,阳城延稍有些迷离的目光,也逐渐聚焦在了一点。 “罢了罢了······” “受杖之老者,惹不得,惹不得······” 暗自苦涩一笑,阳城延便上前,对张病己稍拱手一拜。 “回老大人,此,乃太子欲修郑国渠,而不得不为之无奈之举······” 听闻阳城延此言,张病己不由嗡时一愣,缓缓回过身,终是带着只单纯困惑,又不带丝毫攻击的目光,看向阳城延那略小幽怨的面容。 感受到张病己目光中,已经不再带有那一抹令人胆寒的肃杀之气,阳城延也不由稍松一口气,旋即做出了一副惆怅无比的神情。 “唉~” “老大人有所不知。” “此番,陛下令天子整修郑国渠,然朝堂府库空虚,又无多力役。” “且郑国渠阻塞多年,欲行整修事,更需力役足数万!” 说着,阳城延不由苦叹着摇了摇头,朝那十名刑徒的方向又是一努嘴。 “晚辈同朝中诸公拟测,得郑国渠之整修,乃需力役六万。” “然太子仁善,不忍劳关中民过甚,便令少府即休除长陵外所有事务,尽出城旦、鬼薪、隶臣妾的官奴足三万余,以充此番,整修郑国渠所需之力役。” “除此,太子还令朝中功侯、百官尽出家中力壮之私奴,以做郑国渠整修之用·······” 言罢,阳城延话头稍一滞,将嘴唇微微抿起,满是哀愁的又一摇头。 “然纵如此,整修郑国渠之力役,仍缺者甚多。” “太子苦无力役,又不忍征劳于关中,便只得出此下册;” “——尽出少府备筑长安之石砖,以固郑国渠之土!” “且得此转二十万,郑国渠底之夯实,亦可稍速而日短······” 最后道出一语,阳城延不由摇头叹息着低下头,面上满带着苦涩,似是心绪郁结般,开始轻轻踢起脚下,已经被滚木破坏的一处浅坑来。 只不过这一回,阳城延‘蓄意破坏直道’的举动,却并没有引来张病己的眼刀。 此时的张病己,也包括张病己身后那几位老友,都在回味着方才,阳城延所说出的那番话。 “出少府刑徒、官奴,以充力役······” “令百官功侯出家中私奴,以充力役······” “不忍劳民过甚,故勿征劳于关中民·······” “出备筑长安之石砖,以稍补力役之缺······” 轻声呢喃着,张病己的面容之上,终于涌上些许郑重。 “公方才言,太子令少府尽出刑徒、官奴?” “此得力役几何?!” 听闻张病己铿锵有力的一问,阳城延自是稍一拱手。 “三万余······” 就见张病己沉吟片刻,又猛地抬起头:“朝中功侯贵戚,出家中私奴几人?” “公,出家中私奴几多?” 听老者不知不觉间,就将‘汝’换成了‘公’,阳城延也觉心中创伤被抚平了些许。 几乎不带丝毫迟疑,便对张病己一拜。 “朝中功侯百官、朝臣贵戚,出家中私奴共三千七百余。” “及晚辈······” 说着,阳城延不由僵硬一笑。 “晚辈得二千石之秩禄,然无高爵,只得尽出家中奴十四人;另又自出钱粮,自远方堂亲家中,寻得晚辈三人以为劳役,共十七人······” “当真?” 就见张病己略带怀疑的发出一问,不等阳城延开口作答,便有昂起头,望向阳城延身后的少府丞:杨离。 “公又出私奴几人?” 闻张病己此言,杨离不由顿时汗颜,赶忙羞愧的低下头。 “小子家贫,未蓄私奴······” “然小子食禄千石,亦已出钱,于长安东市雇得力役十人,以稍出力······” 听闻杨离之语,张病己不由稍一思虑,便直走上前。 稍有些鲁莽的抓住杨离的手腕,待看清杨离那只虎口遍布老茧的手,张病己重是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少府官佐,便多无阵仗之履历;得食俸禄千石,亦下田劳作······” “嗯······” 自顾自又是一阵私语,张病己思虑许久,终又是分别撇了阳城延、杨离二人一眼。 见二人面上,丝毫不见作伪之色,张病己重是回过身,右手拄杖,左手背负于身后,朝那几位同乡老友微点了点头。 与张病己稍一对视,那几位老者似也是感知到了什么,互相稍一对视,便各自点头叹息着朝村内走去。 不一会儿的功夫,约莫百十来户人家的张家寨,便响起了一阵嘹亮的铜锣锐鸣声。 “锵~” “凡张家寨之男,岁十五上、五十下者,皆速备行囊,至村口聚集~” “锵~” “知而不来者,或来而不速者,皆依族法杖责,后逐出族谱~” “锵~~~~~~” 如此片刻的功夫,不过百余户人家的张家寨寨口,竟已被六七十个虽不算魁梧,却也还算精壮的男子所占据! 看着这些男子背着简单到几乎只包着一件外衣的‘行囊’,以及不住喘着粗气的面孔,阳城延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哼!” 就闻张病己莫名一声冷哼,大踏步走上前,满是‘凶狠’的直瞪向阳城延。 “此男数十,皆乃吾张家寨之后苗!” “若有了善事,老朽纵是拼了这条老命,也绝不罢休!!!!” 满是粗狂的一声吼叫,张病己又回过神,对聚集在村口的那几十位同乡晚辈稍一点头,便招呼着几位老友,朝村内的老宅走去。 “直道!” “三日之内,道不恢复如初,老朽亦拿你‘匠作少府’是问!” 循声抬起头,听着那道不断远去的背影方向,发出这么一声颇具效力的‘威胁’,阳城延滞愣许久,终不过哑然失笑······ 第0101章 忽悠,接着忽悠 “禀相公。” 长安,丞相府。 看着面前案几上堆积如山的奏报、政务,萧何不由稍显疲惫的揉了揉额角。 “又何事啊······” 听出萧何语调中满带着的疲惫,那小吏不由面色稍一滞,终还是咬牙又一拱手。 “昨日午后,太子遣人登府,以此疏留于相公······” 闻言,萧何揉捏着额角的手稍一停,片刻之后,又见萧何稍有些疑惑地伸出手。 将那卷竹简接过,在面前案几上摊开,萧何面上困惑却是更甚。 “修补直道?” 稍有些诧异的发出一问,萧何便将上半身更前倾些许,眯起眼睛,仔细查看起竹简上的内容来。 “凡自长安至三原、莲勺、重泉等沿郑国渠之处,直道······” “尽复修?!!” 听闻萧何猛然拔高的音量,那小吏不由赶忙低下头。 待萧何瞪大双眼抬起头,满是困惑的望向自己,小吏也只面带困惑的摇了摇头。 “属下亦不知。” “前些时日,渭北诸县才上禀:秋收过后,直道皆已夯实修补。” “今不过月余,太子又言修直道······” “属下实不知太子此举,乃何意啊?” 听闻小吏此言,萧何只若有所思的一沉吟,终还是稍显费力的从筵席上起身。 来到身后的木架前,只寻摸片刻,便见一卷发黄的羊皮卷,被萧何抱上了矮几之上。 将羊皮卷摊开,在那一条条代表着‘秦直道’的细线上比划一番,萧何终是直起身,悠然长叹一口气。 “长安至郑国渠沿岸诸县,皆近百里啊······” “及长安至三原、莲勺、重泉之直道,合更足四百里余!” “家上何起复修直道之意?” 满是困惑的自语一番,萧何沉思良久,终还是又抬起头。 “家上所遣之人,可还另说了些什么?” 闻言,那小吏只稍一思虑,便赶忙抬起头。 “来人言此疏,乃涉渭北直道修整,臣奇之,故问其因。” “不料来人只言:太子意,渭北损毁之直道,当以北军禁卒,及诸中郎往修,方最为妥当。” “那人还言,相公闻此,自当知晓太子之意······” 听到小吏这一番话语,萧何只眉头一皱,陷入了短暂的思虑之中。 “长安,至郑国渠一线······” “直道损毁······” “莫非是石砖?” 思虑着,萧何不由又抬起头,望向那小吏。 “少府输郑国渠之石砖二十万,今可已皆发?” 就见小吏又是一拱手:“已发数万。” 言罢,就见小吏面色又是一拧巴,面上满是疑虑的补充道:“然石砖发运郑国渠之事,似是有些······” “呃,过于慎重了些?” 说着,小吏不由稍摇了摇头。 “属下听闻,往数日,少府皆以刑徒十、卒二、吏二为一队,所运者,不过石砖二十。” “且途上,石砖运之极缓!” “传闻少府亲随之队,自四日前出长安,至昨日,仍未至三原?” “须知长安至三原,途不过八十里,纵徒步而行,亦当昼夜便至啊······” 听闻小吏满是困惑的道出这番话,萧何终是皱眉摇了摇头,面上满是疑虑的坐回了矮几之上。 “刑徒十人,运石砖不过二十。” “如此,少府官奴三万,所运之石砖不过六万。” “官奴至郑国渠延岸,总不能复归长安,以运石砖?” “如此说来,石砖发运一事,家上当或不急于行······” 暗自思虑着,萧何只微微一点头。 “是了。” “为今只要,还当乃速挖下游堵塞之处,以清河沙。” “及石砖铺渠,确不急于行······” 想到这里,萧何面色之上,终于涌上些许了然之色。 “石砖发而缓送······” “渭北直道,尽为石砖所损······” “以北军、中郎之将官整修,为最佳?” 仍带有些不确定的望向那小吏,就见小吏又是赶忙一点头。 到这时,萧何写满困惑的面容之上,终于出现了一抹洞悉,和了然。 就见萧何低下头,面带苦笑着摸了摸那几条写有‘直道’的线条。 “石砖过道,便是一遭。” “发北军、中郎将官,大肆整修直道,又是一遭。” “若老夫所料无误,不几日,家上恐还当携粮米数万石,鲜衣怒马,以亲往郑国渠?” “如此,便又是一遭······” 自语着,萧何自面带苦涩的摇头一笑,终还是昂起头,长叹一口气。 “为凑整修郑国渠之力役,家上实可谓是······” “倾其所能啊~” 面色复杂的发出一声感叹,萧何终是笑着摇了摇头,再次望向那小吏时,面上再不见丝毫困惑之色。 “召中郎将季布,于午后至丞相府。” 萧何淡然一声吩咐,那小吏便赶忙一拱手,却并未立刻离去,而是面带纠结的抬起头,做出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见此,萧何也不由稍有些困惑起来。 “直言便是。” 就见小吏闻言,面上满是纠结的看了看左右,确定没人后,才赶忙走上前,附耳对萧何说了句什么。 就见片刻之间,萧何的眼睛便猛地瞪大! 满是不可置信的侧过头,见小吏面带笃定的一点头,萧何面上,终是涌上一抹郑重。 “去,转告‘来客’,老夫稍毕手中之事,便亲往而面叙!” 等萧何授意,小吏终是拱手领命,旋即低头退去。 望着小吏离去的身影,萧何面容之上,却更涌出一抹挥之不去的担忧。 “绛侯······” “唉······” “陛下终还是······” 喃喃自语着,萧何终满是唏嘘得摇了摇头,面上顿时带上了些许惆怅。 “淮阴侯啊淮阴侯······” “皇命难违,天命难违······” “可万莫怪老夫,不讲往日之情谊啊······” · 与此同时,未央宫内。 刚走出太子宫,欲要前往宣室殿拜见老娘,刘盈大老远便看见舅父吕释之的身影,出现在了司马门外。 见此,刘盈自也不能装看不见,只能从太子宫,即凤凰殿走到接连司马门-宣室殿的主道之上,面带温和的等候着舅父吕释之。 待吕释之在宫门处查验完身份,见刘盈在不远处等候,也不敢加快脚步,小跑着来到了刘盈面前。 “见过家上······” 拜唱着,吕释之才刚拱手,腰都还没弯下去,就见刘盈赶忙走上前,自大臂处扶着吕释之,便向着宣室殿的方向走去。 见刘盈如此不加掩饰的表达亲近,吕释之面色顿时一喜,嘴上却还是不忘说道:“家上亲近之意,臣心领。” “然宫内人多眼杂,家上身以为太子储君,还当慎行才是啊?” 听闻吕释之此言,刘盈却满不在乎的摆了摆手,呵笑着侧头望向吕释之。 “怎数日不见,舅父亦学起叔孙太傅了?”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上下尊卑,终不过繁文缛节;情谊足深之至亲,何许以此等俗礼维系?” “此等俗礼,侄甚以为不可取!” 嘴上说着,刘盈面上的笑容,不由更亲和了些。 见刘盈这番作态,吕释之只觉心中,被一阵令人享受的温暖所充斥。 心下稍一纠结,便也就放弃了提醒刘盈‘注意尊卑君臣之礼’的打算。 如此走出去数十步,就见刘盈面上亲切稍艾,面容之上,也稍带上了些许忧虑。 “舅父。” 稍有些心虚的一声轻唤,刘盈便略带尴尬的侧过头。 “四位老者,于舅父府上可还好?” 见刘盈望向自己的目光中满带着愧疚,又发出这么一问,吕释之不由摇头一笑。 “家上万莫担忧。” “得家上如此信重,以如此重任托于臣手,四老又乃闻名天下之贤士,臣纵粗鄙,亦不敢以薄礼相待······” 却见刘盈听闻此言,只仍是面色忧虑的摇了摇头。 “侄非欲怪舅父,乃自怪也······” “自舅父请四老出上山,于那日保侄儿储位不失,至今,侄儿竟未曾登门,请谢于四老当面。” “每念及此,侄儿总自以为负心之辈······” 说着,刘盈的面容之上,顿时涌上一抹深深地自责。 见刘盈这幅神情,吕释之只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轻笑着拍了拍那只仍扶在自己大臂上的手。 “家上万莫自责过甚。” “先前,乃陛下尚未出征,家上纵欲登门,亦不敢太过张扬。” “今陛下虽已离京,然家上主郑国渠整修之事,实可谓千钧重担加于身。” “家上操劳国事,纵未能登门亲面,四老知个中之由,亦当以家上之举为善?” 听着吕释之的宽慰,刘盈心下稍松一口气,面上却仍带着些许愧疚。 “待见过母后,侄儿当随舅父同归,以亲见四老。” 闻刘盈此言,吕释之只不无不可的笑着点了点头,语调中,也带上了些许亲近。 “如此,臣即刻遣人归府,稍行洒扫,以待家上莅临!” 7017k 第0102章 且去吧,去吧······ 站在宣室殿外的长阶顶部,看着远处,儿子刘盈与兄长吕释之‘勾肩搭背’走来的身影,吕雉的面容之上,顿时涌上一抹满含幸福的温暖笑容。 “好啊······” “啊······” 待刘盈、吕释之二人拾阶而上,来到面前,吕雉更笑着连连点头,上前拉住二人的手臂,踏入了宣室殿的高槛。 于殿内分儿落座,吕雉便温笑着抬起头,望向兄长吕释之。 “往旬月,吕氏子弟皆自闭门户,倒是苦了兄长······” 听闻此言,吕释之也面带温和的一笑,稍摆了摆手。 “皇后言重。” “此,皆为家上、皇后,乃吾吕氏之本分。” “皇后此言,臣倒反觉得生分了些?” 见吕释之略带调侃的道出此语,吕雉不由摇头一笑,稍带感激的对吕释之一点头。 而后,便将吕雉侧过头,待望向刘盈时,面上顿时涌上一抹无尽的慈爱。 “既是盈儿之意,莫如,便亲说于建成侯?” 闻言,刘盈自是笑着点点头,起身上前,对吕释之稍一拱手。 “此番,父皇令甥主修郑国渠,然甥年幼,恐为刁吏、妄臣所欺瞒。” “故欲请舅父随甥同往,以监郑国渠之整修事。” “不知舅父意下如何?” 饶是对此事早有知解,见刘盈这一番郑重其事的架势,吕释之也不由从座位上起身,郑重一拜,以做回礼。 待直起身,吕释之的面容之上,更是带上了几乎刻入脸颊的笑意。 “家上信重,臣自不敢拒。” 说着,吕释之又轻笑着侧过头,对吕雉稍一拜。 “若皇后亦允,臣,便自当领命······” 看着叔侄二人和谐无比的互动,吕雉面上的喜悦也更甚一分。 “既如此,便劳兄长明日,同太子共出长安,往监郑国渠之整修事。” 听闻吕雉满是柔和的吩咐,吕释之也温笑着一拱手。 “臣,领命······” 待吕释之、刘盈二人又分而落座,吕雉便再度望向刘盈,目光中,也不由稍带上了些许调侃。 “少府石砖转运之事,如何了?” “吾可是听说,往足足数日,少府之石砖发不过数万,渭北数百里直道,便已为石砖所压损?” 听着老娘语调中明显带着的那抹调侃,刘盈也不由嘿嘿一笑,佯装出一副不好意思的模样,对吕雉稍一拱手。 “此事,乃儿思虑不周,方有此失。” “儿以疏请萧相,遣北军禁卒、中郎将官,往修直道。” 说着,刘盈不忘夸张的做出一副沉思的表情,才又道:“复三十日,渭北之直道,当可恢复如初······” 听着刘盈乖张的举动,吕雉不由面带无奈的摇头一笑,望向刘盈的目光中,也隐隐带上了些许认可。 花三十天,去修整渭北那些被石砖压坏的直道路段? 如果是用二三百号人去修,那倒确实需要三十天。 可问题是:如果真要百十来号人,刘盈有必要去让萧何发北军士卒、中郎将官? ——区区一百人,把诸吕外戚家中壮丁凑一凑,都绝对不止! 既然发北军将士,以及中郎将麾下中郎,那用来修复道路的人数,便起码上千,乃至数千! 用这数千身强力壮,且纪律性堪称天下之最的精锐军队,去整修几段总共数百里,且先前就已经维护过一次的直道······ 对于刘盈给出‘三十天’的工期,吕雉只能说:真能墨迹! 可即便如此,吕雉也丝毫不觉得有问题。 ——将少府用来建造长安的石砖,次序送到郑国渠沿岸,本来就是一场演给关中百姓看的真人秀! 既然是真人秀,那自然是拖一拖,让更多人看见、知道,才更好一些。 至于刘盈弄出这场‘石砖压坏直道,太子发北军禁足去修’的番外篇,吕雉更是觉得有些惊喜。 ——石砖过道,百姓或许会看不见,亦或是装作看不见。 但关乎百姓生计,几乎是各地唯一交通方式的秦直道,居然被石砖给压坏了? 为了修这些被压坏的直道,太子又派了北军精锐武卒去修? 这一下,百姓要还想不知道,那就很难了。 暗自思虑着,吕雉也不由面带欣慰的看了看刘盈,微一眨眼点头,算是认可了刘盈的所为。 “渠首绝流之事,如何了?” 见老娘问起正事,刘盈面色也不由稍一正。 “昨日,少府发回书信,已于泾水-郑国渠之交沉石绝流,再数日,郑国渠水便当干。” 说着,刘盈不忘侧头看看吕释之,才又抬头望向吕雉。 “待儿同建成侯至,郑国渠之整修事,便当可启工!” 听闻刘盈此言,吕雉也不由微点了点头,不忘对刘盈吩咐道:“凡整修之具案,当以少府之意为主。” “纵有妙策,亦当先同少府商筹,万不可自作主张。” 待刘盈乖巧地点点头,吕雉便又侧过头望向吕释之。 “此往郑国渠,太子同兄长共往,兄长当多带些家卒。” “吾亦已传手令,出南军精悍之卒五百,暗随太子车驾之后,以为护卫。” “此行······” “万不可有差错!” 看着胞妹吕雉稍眯起眼角,意有所指的看向自己,吕释之也不由面容一肃,旋即满是郑重的一拱手。 “臣知,皇后勿忧。” 诸事都安排妥当,吕雉终是自顾自点点头,旋即稍叹一口气,召手让刘盈上前。 待刘盈在身侧坐下,吕雉的面容之上,便悄然涌上一抹忧虑。 “此番,陛下令修郑国渠,乃欲使吾儿行差就错,从而储位振摇。” “盈儿万不可掉以轻心,落旁人以口舌。” “吾儿当切记:陛下子,非独吾儿一人······” 听闻此言,刘盈稍有些诧异的抬起头,待见吕雉目光中,那一抹若有似无的深意,终是面色郑重的一点头。 “母后不必忧心。” “儿此行,必当尽全父皇之托付,以挫宵小之诡谋!” 见刘盈满是认真的应下,吕雉终又是长出口气,将略有些不舍得目光从刘盈身上移开,从榻上站起身来。 “如此,盈儿便归太子宫,整点行装吧······” “出门于外,记得多输书信回宫,也免得吾挂念······” 看着老娘面色复杂的从榻上起身,做出一副要回寝宫的架势,刘盈只觉心中,嗡时涌上一抹哀愁。 这种微微发苦,又无法以言语道明的感觉,明明是那么陌生,却又让刘盈感到似曾相识。 “母后······” 稍有些落寞的一声轻唤,终是惹得吕雉背对着刘盈,欲要离去的身形稍一滞,眼眶之中,立时出现点滴湿润。 头都不回的摆摆手,借着收手的功夫拭去眼角水珠,吕雉便稍侧过头。 “且去吧。” 言罢,吕雉正要离去,又似是想起什么般止住脚步。 “是了······” “还有一事。” 语带惆怅的说着,吕雉终是回过身,将那双稍有些泛红的眼眶,对准了刘盈所在的方向。 “近几日,当有渭北民上万人,自往而为郑国渠整修之力役。” “民以忠良为献,吾儿不可空手而往。” 说着,吕雉不由朝吕释之微一点头。 “郦侯吕台,食新丰邑六千余户,岁租米粮十数万石。” “前几日,吾已令建成侯往新丰,尽调郦侯今岁所得之租税,以至长安。” “明日,盈儿便携此米粮十数万石,往郑国渠;待至,当以此米粮,次序分发于自往修渠之名食之。” “如此,方可使吾儿勿受‘劳民过甚’之污名······” 语重心长的道出这番华,吕雉便觉眼眶顿时又是一暖,于是便赶忙回过身,小心翼翼的拭了拭眼见。 “去吧,去吧······” “吾乏了·······” 听着吕雉这一番为自己殚精竭虑,将所有隐患都消灭在襁褓之中的周全安排,刘盈只觉心中一暖。 待抬起头,看着吕雉手扶榻沿背对着自己,暗自抹泪的背影,刘盈终于想起来,这种感觉,为什么会让自己感到熟悉。 刘盈记得在自己的第一世,大考过后,坐上前往大都市的绿皮火车之事,窗外的母亲便是这样背对着自己······ 咚!!! 一声沉闷的响动从身后传来,却惹得吕雉面色陡然一紧,那滴好不容易憋回眼眶的泪水,终于应声滑落。 “母后!” 就见吕雉身后,砸跪在地的刘盈,面上已然泪水遍布。 “母在而远游,徒惹母后挂念······” “儿,不孝!!!” 啜泣着一声呼号,刘盈便满是愧疚的将上半身前倾,将额头重重砸在了面前的陈木地板之上。 咚! 咚! 咚······ 接连三声闷响从身后传来,吕雉再也无法抑制心中哀思,泪水只如泉水般,从眼眶中喷涌而出。 用手捂住嘴,将泣声死死摁在口齿之内,吕雉终是咬紧牙关,狠心走向了殿后。 而在吕雉身后,硕大的宣室殿内,只余刘盈叩首在地,低声啜泣的阵阵哀鸣······ 7017k 第0103章 风吹,而灰烬散 “相公,到了······” 半个时辰后,长安城东郊。 来到一片偏僻的枯林边,萧何终是面带忧虑的从牛车上走下,若有所思的望向眼前,已看不出丝毫生机的枯木林。 不片刻,便见一道高达魁梧,身挂玄色斗篷,半张脸被绢布蒙住的身影自枯木林中走出。 看到那对熟悉的瞳孔,萧何不由稍侧过身,对随行的车夫、护卫微一点头,只片刻之后,牛车周围足五十步的范围,便再也没了第三人的身影。 见此,萧何也并未多言,只稍侧过身,将牛车后的帘布掀起。 待那人坐上牛车,正要掀开面上绢布,却见萧何稍一抬手。 “绛侯此归长安,干系重大。” “还是莫露面目于人,方更妥当些······” 听闻萧何此言,藏身于披风下的周勃不由动作一滞,终还是微微点了点头。 “陛下是何吩咐?” 不带任何客套、寒暄,萧何便直入正题。 虽然方才在丞相府,那小吏只说‘有客一人自新丰来,请相国至东郊一叙’,但仅凭这一句看似平淡的‘招呼’,萧何便已猜透了来人的身份。 ——四年前,即汉六年冬十月,萧何的相国之职,已经被当今刘邦升格为了丞相! 虽然听上去,相国,丞相,似乎只是换了个名称,但二者却有本质上的不同! 相国者,乃国之相,这里的‘国’,值得并非是天下,而是单纯指诸侯国。 如数十年前,割据关东的燕、赵、魏、韩、楚、齐,及包括秦在内的战国七雄,其朝中百官之首,都是‘相国’。 即便是如今,被汉室册封的异姓王如卢绾、臧荼,亦或是宗亲诸侯刘交、刘肥等,其王相,也能被称一声‘相国’。 而丞相,却不再是一国、一地之相,而是天下之相! 也正是因此,在刘邦还是韩王之时,萧何的官职是‘汉相国’,秩禄二千石。 在垓下之后,刘邦登基为帝,为汉天子之时,萧何的官职,就变成了‘丞相’,食禄万石,位比诸侯! 而在萧何已经被改任为‘汉丞相’的如今,依旧以‘相国’为称呼的,只可能是丰沛出身,和萧何数知已久的老友。 如前秦之时,担任沛县狱掾的平阳侯曹参; 再比如,便是眼前的绛侯周勃,以及舞阳侯樊哙等寥寥数人。 而在这三位‘丰沛故人’当中,平阳侯曹参远在齐国,担任皇长子刘肥的国相,不可能‘从新丰而来’。 至于舞阳侯樊哙,早自前年,周吕侯吕泽离奇阵亡于代地之后,刘邦与这位昔年旧友之间,便已有些渐行渐远。 再加上此番,天子刘邦在刚出征离开长安后,如此神秘的派人回来,也使得萧何对刘邦的交代,已经有了些预料。 ——当今天下,能让刘邦都如此大费周折,先离开长安,再派人回来做吩咐的事,也只有那一件了······ 如是想着,萧何便面带沉凝的抬起头,却见周勃并未开口言语,只默然从怀中,取出一支半掌长,约拇指粗的信筒。 信筒之上,更是被附上火漆、印泥、麻绳三道防窥物! “某临行前,陛下言:此中书,陛下乃知之第一人,酂侯为第二人,断不可为第三人知晓!” 说着,周勃不忘从怀中取出两段火折,递到了萧何手中。 “还请相国速观囊中所书。” “看罢,再以书归于囊中,亲手焚毁!” “待亲睹此囊灰飞烟灭,不余片寸,某此行之使命,才方算毕······” 听着周勃目不斜视的道出这番话语,萧何面上的沉凝之色,不由更重了些许。 带着浓浓的忧虑低下头,先将筒端,那块印有火漆的印泥掰碎,再将那根被压于印泥之下,缠绕于竹筒之上的麻绳解开,最后,再把筒口的盖子轻轻打开。 将竹筒倾斜,筒口斜向下对着手上稍一晃,便将一张长最多三寸,宽绝不超过一寸的小布条,从竹简中掉到了萧何的手掌中央。 只刹那间,周勃便赶忙极力低下头,纵是下巴已经戳到了前胸,也没忘死死闭上那对虎目。 见周勃这般架势,萧何终是稍一声哀叹,缓缓将那张被卷成桶状的布片撑开。 当看到布片上那寥寥数字,绕是对此事有所预料,萧何也不由猛地瞪大双眼,牙槽竟都有些打起了颤······ ——非萧丞相杀淮阴侯! ——非萧丞相杀淮阴侯!!! ——非萧丞相杀淮阴侯!!!!!! 那一瞬间,萧何的整个心神,均被这一句震人心魄的话所占据! “非······” “萧相!!!” 萧何目光惊骇的一声呢喃,连‘非’字都没完全吐出,就见对坐于萧何面前的周勃猛地一拱手,仍旧是那副想用下巴戳穿前胸的姿势。 “此书,陛下乃知之第一人,萧相,为第二人!” “寰宇之间,万不可有第三人知晓!!!” 语调满是惊恐,却又极力压低声线的两声低吼,周勃稍摇摇头,将眉宇间的汗水滴下去些许。 “若酂侯无意杀某,便万莫再言语!” “某,谨谢!!!!!!” 见周勃被自己口中半个‘非’字,便吓得身形微颤,冷汗不住的从那双紧闭的眼眸之间低落,萧何面容百转,终还是面前稳住了心神。 “老夫······” 稍一开口,见周勃身形又是一震,萧何终还是放弃了道歉的打算。 眯起眼,再将目光撒向那一行刺人眼眸,夺人心魄的篆体,将那八字牢牢记在心中,萧何便将双手合紧,将那张布片搓成卷,放回了竹筒之内。 面色阴晴不定的抬起头,见周勃依旧保持着方才,那副低头拱手的模样,萧何终还是稍叹一口气,从周勃身侧走下车。 直到萧何一只脚踩在车外的地面,感知到车厢晃动之后,周勃才稍抬起头,用衣袖擦去眼间汗滴,倒退出了牛车。 而后,便是萧何在周勃直勾勾的目光注视下,将那支竹筒盖上盖,放在一小堆枯叶之上,用先前,周勃递给自己的那两条火折点起了火。 看着渐渐燃起的火,以及徐徐飘起的黑烟,周勃、萧何二人面上,皆是一片沉重。 虽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周勃心里清楚的知道:随着这卷竹简一起被焚烧的,是一条鲜活,且在汉室举足轻重,未来也必将名垂青史的生命! 至于萧何,则知道的比周勃多一些。 萧何知道,周勃亲眼目睹的,是这支竹简焚烧殆尽的过程。 而自己,则将目睹汉室鼎立的第一功臣,过往五百年绝无仅有的名将,在自己的目睹下,如眼前这堆篝火一般,缓缓燃尽最后一丝生机······ 不知过了多久,原本熊熊燃烧的火堆,猛地窜起一阵浓烟。 土地公似也是被这股浓烟呛到,适时的送来一阵徐风,将那堆看不出原本面目的黑色粉末悄然吹散。 见此,周勃便上前蹲下身,捡起一根木枝,小心的翻了翻。 确定没有留下残害,周勃才扔下木枝,起身拍了拍手,便对萧何拱手一拜。 “使命已必,某,告辞!” 言罢,不等萧何侧身回礼,周勃便猛地窜入枯木林中,眨眼间,便没了踪影。 目送那片玄黑色斗篷消失在视野当中,萧何不由悠然长叹一口气,面色阴沉的摇了摇头。 看着眼前,这片辽阔无比,此刻却了无生机的枯木林,萧何只觉心中,涌上一阵莫名的哀伤。 “百十年前,此处或亦是遍布参天巨树之地,今,却尽为枯朽之木·······” “呵·······” “是了······” “纵是枯朽,此处之朽木,仍乃山川之物,为陛下之私赀·······” 悠然一声哀叹,萧何不由惨然一笑,摇头叹息着回过身,来到牛车后。 朝远处,正踮脚眺望着的护卫一招手,萧何便决然掀起车帘,坐在了车厢之内。 稍有些胸闷,索性掀开车帘,却丝毫不绝胸中憋闷,因吹来的秋风而缓解些许。 萧何的目光,也不由再一次锁定在了车外不远处,那片一望无际的枯木林之上。 “酂侯萧何······” “平阳侯曹参······” “留侯张良······” “舞阳侯樊哙······” “淮阴侯,韩信······” 轻声呢喃着,萧何望向枯木林的目光中,便悠然涌上些许悲哀。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唉······” “今日之朽木,乃淮阴······” “不知来日,吾酂侯,可亦或为此等枯朽之木?” “汉祚社稷、高庙之内,可会有如此朽木之林?” 暗自思虑着,萧何终还是没敢莫念出心中之语。 “相公?” 车夫稍待试探的声音传来,终是将萧何飞散的心绪,拉回这一丈见方的车厢之内。 “走吧。” 漠然一声吩咐,牛车便缓缓移动着,向长安城的方向驶去。 窗帘,被萧何拉上了。 萧何的心,也已被刘邦拉上······ 7017k 第0104章 骂名,妈来背 “呼~” 次日清晨,未央宫,凤凰殿。 在内侍宫人的侍奉下穿戴整齐,温水洗把脸,盐水淑过口,刘盈便走出寝殿,贪婪的深吸一口新鲜空气,旋即畅快的吐出。 而在寝殿之外,建成侯世子吕则,更是早早赶来等候。 “家上。” 见刘盈走出寝殿,吕则稍上前一拱手,就见刘盈温笑着一点头。 “嗯。” 稍有些随意的打声招呼,刘盈便自顾自走下短阶,朝殿门处走去。 就见吕则面上不见丝毫不愉,赶忙跟上刘盈的脚步,在刘盈身后低声汇报着。 “尊皇后诏谕,自南军所调之一部司马,兵卒共计五百一十四人,此刻已于司马门外恭候。” “家父亦已车马齐备,携家中兵丁二十,静候于宫门外。” “及家父承皇后之令,自新丰所调之粮米十一万六千于石,此刻亦已装车,于西郊静候;待家上启程,便随后而发。” 听着吕则一声声禀告,刘盈只微微点了点头,在靠近殿门处的位置停下脚步,温笑着侧过身。 “此番,世子果真不与孤同往?” 闻刘盈此言言,吕则只笑着摇了摇头,对刘盈稍一拱手:“臣公职在身······” 见吕则还是这个回答,刘盈面色稍一滞,旋即微微一笑。 “也罢。” “得建成侯在,世子留于长安,亦可。” 如是说着,刘盈心中,却悄然涌上一阵冷意。 “修渠之功摆在面前,也要留在老娘身边······” “嘿······” “倒是个人物。” 心中腹诽着走出凤凰殿,刚要走下长阶,却见刘盈眉头嗡而皱起。 见此,恭候与殿外的春陀不由心下一紧,赶忙上前,在刘盈面前跪倒在地。 却见刘盈面色悄然一沉,手指向长阶下停放着的马车,目光稍有些狠厉的望向春陀。 “怎么回事!” 突闻刘盈一声沉呵,纵是躬立一旁的吕则,也不由有些好奇的稍直起身。 待看清那辆停放于太子宫外,看上去平平无奇的马车,吕则面上困惑之色不由更甚。 “莫非,是嫌不够气派?” 如是想着,吕则不由暗自点了点头。 应该是这样了。 太子宫外的那辆马车,虽然看上去也还并算很破旧,但也绝对无法彰显太子的身份。 若是出个长安城,坐这么一辆车也就罢了,可这番是出远门,又是前往郑国渠南岸,恐怕身为太子刘盈,多少觉得有些面上挂不住······ “奴,奴知罪······” 吕则正思虑间,就见小太监春陀满是惊惧的连连叩首数下,只将头紧贴于石阶之上,稍有些委屈的辩解道:“殿下赎罪。” “此车,已是未央厩内,奴能寻得之最佳选······” 却见刘盈闻言,面上恼怒更甚。 “去!” “换回来!” “就要先前那辆!!!” 满含怒火的一声轻斥,惹得春陀不由一愣,只眨眼的功夫,便连滚带爬的从地上爬起身,撒丫朝着未央厩的方向跑去。 看着刘盈仍面带恼怒,望向小太监春陀跑去的方向,吕则悄然低下头,心中不由思虑起来。 “如此小事,便大动肝火······” “终还是尚年弱啊~” ——不过是马车不够好而已,至于在自己这个表兄面前大发雷霆吗? 如是想着,吕则便暗自摇了摇头,在心中,对刘盈也不由出现了些许轻视。 但很快,吕则才出现不过片刻的轻视之心,便被现实砸的稀碎。 因为吕则看见······ 准确的说,是听见。 吕则听见近三百步开外,一辆破旧不堪,不时发出刺耳车辙声,险些就快要散架的破旧马车,正沿着御道,被车夫小心翼翼拉来······ · “太子远游,姑母不送送?” 宣室殿外,瞭远台。 看着远处,缓缓驶向司马门的马车,听闻侄子吕禄的轻语,吕雉只微摇了摇头。 “男儿年壮,终当离父母双亲而自强。” 漠然道出一语,见刘盈乘坐的马车摇摇晃晃驶出司马门,吕雉不由稍叹口气,便回过身,朝殿内走去。 “再者,太子又非出征,不过往修郑国渠而已,距长安不过百里。” “又何谈远游?” 听着吕雉强装坚强的自语,吕禄只轻笑着一躬身,跟着吕雉走入了殿内。 待走上木阶,在上首的软榻上端坐下来,吕雉的眉宇间,已不见丝毫不舍。 “曲周侯,果真是如此说的?” 听闻吕雉问起正事,吕禄也赶忙正了正身。 “然。” “曲周侯言:陛下已令绛侯乔装回转,转呈陛下密令!” “曲周侯使侄儿转告姑母:待大军班师归朝,但淮阴侯身死,往后,曲周侯一脉,便唯太子马首是瞻!” 听闻吕禄郑重其事的道出此语,吕雉面上却不见丝毫喜悦,只那抹疑虑,在转瞬间便更深了一分。 “淮阴侯······” “嗯······” 喃喃自语着,吕雉下意识将眼交微微眯起,面带感怀的缓缓摇了摇头。 “遥想当年,广野君郦食其奉陛下之令出使,以劝得齐王田广归顺吾汉。” “怎料广野君尚未折返,淮阴侯便因一己之私欲,突发兵而席卷田齐,齐王田广震怒,广野君,亦为田广所烹杀······” “广野君郦食其,又乃曲周侯郦商胞兄。” “正所谓长兄如父;此杀兄之仇,曲周侯只怕是刻骨难忘啊······” 说着,吕雉不由苦笑着摇了摇头,望向吕禄的目光中,也是稍带上了些许戏谑。 “曲周侯此番,乃欲‘助太子’为筹,以借刀杀人,血淮阴侯杀广野君之仇啊······” 听闻吕雉此言,吕禄只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便稍带急迫道:“侄儿以为,此事,恐利大于弊!” “哦?” 却见吕雉面色一变,目光中,稍带上了些许玩味。 “说说看。” 得到允准,吕禄稍沉吟片刻,便将自己的看法,在姑母吕雉面前娓娓道来。 “其一者:此事虽稍有棋行险着之疑,然所得亦颇丰!” “曲周侯郦商、侯世子郦寄,皆乃功侯元勋中,熟讳军阵、手握兵权之人!” “此番出征,曲周侯更为陛下拜以为右相,手握先锋足五万兵马!” “但淮阴侯身死,太子便可得曲周侯一脉怀恩于心,待日后,不失为一大助力!” 闻言,吕雉只微点了点头,示意吕禄继续说下去。 就见吕禄稍清了清嗓,便继续道:“其二者,杀淮阴侯,虽或使功侯元勋寒心,以生兔死狐悲之念,然此事,恐亦乃陛下之念!” “陛下既暗遣绛侯回转长安,当必以‘杀淮阴侯’之事托付萧相!” “既如此,姑母或可作壁上观,坐视淮阴侯死而不救,日后,太子便可得曲周侯之倾力襄助!” 却见吕雉听到这里,只面色怪异的笑着摇了摇头。 “此,便乃不妥之处啊~” 悠然一声长叹,吕雉便从软榻上起身,负手踱出几步。 “若陛下欲杀韩信,不过诏书一纸、狱卒一人之事。” “纵陛下不愿沾染‘弑戮功臣’之污名,亦可于尚未出征之时,以此暗令酂侯。” “何必如今日这般故弄玄虚,待大军离京,才复遣绛侯回转长安?” 说着,吕雉面带疑虑的摇了摇头。 “陛下令绛侯回转,转呈酂侯之令,恐非‘杀淮阴’而已······” 听闻吕雉此言,吕禄不由心下一急。 “除‘杀淮阴’,陛下令萧相者,还能是何言?” 闻言,吕雉只面带思虑的摇摇头,旋即稍待警惕的望向吕禄。 “陛下令绛侯回转长安一事,曲周侯从何得知?” “陛下欲传令萧何,又为何遣绛侯,而非舞阳侯?!” 见吕雉目光陡然一厉,吕禄心下不由一慌,赶忙开口道:“陛下令绛侯回转长安,乃汝阴侯为陛下驾辇之时,闻陛下同绛侯之言谈。” “及陛下为何不遣舞阳侯······” “许是近些年,舞阳侯同吾吕氏走的近了些,惹得陛下不喜?” 待吕禄稍待迟疑的抬起头,却见吕雉的面上,已是一片满带着洞悉的冷笑。 “汝阴侯······” “哼!” “汝阴侯得知此事,怕是陛下刻意使其闻知!” 冷然一声轻斥,吕雉便再次坐回软榻之上,神情在片刻之间,便变成了一副极尽淡漠,丝毫看不出息怒的模样。 “且去,转告曲周侯:待大军班师,淮阴侯,必死!” 听闻吕雉先前那番言论,吕禄虽没太想明白,却也以为此事,吕雉必然会拒绝。 此刻,见吕雉又让自己答应下来,吕禄的面容之上,不由稍涌上些许苦涩。 “姑母······” “侄儿同世子寄情谊颇深······” 不等吕禄言罢,就见吕雉稍一昂头。 “自去便是。” “此,绝非吾诓骗曲周侯。” 待听到这句话,吕禄面上疑虑才散去稍许,稍一拱手,便退出了宣室殿。 ——策马疾驰自新丰回来,现在,吕禄又要一人三马,飞速回到新丰以东,跟上刘邦大军的脚步。 看着吕禄离去的背影,吕雉的嘴角微翘起一个弧度,目光中,也涌上些许庆幸。 “幸好,吾儿不在······” “弑戮功臣······” “哼!” “此等骂名,便由母亲代吾儿受之······” 7017k 第0105章 总算出来透了口气 对于长安城内正在发生,以及即将发生的事,刘盈自是一无所知。 自司马门出未央宫,与舅父吕释之汇合之后,刘盈一行便于长安以北过渭水,踏上了真正意义上的渭北地区。 车队刚过渭水,刘盈就急不可耐的下了车,徒步行走在宽阔的直道之上,贪婪的呼吸着秋后充斥田野间的新鲜空气。 “呼~” “可算是出来透了口气······” 面带享受的自语着,刘盈望向一望无际的沃土,只觉一阵心旷神怡。 刘盈口中的‘出来’,指的自然不是从马车里出来。 而是从前世开始算起至今,前后两世加在一起足足九年的时间里,满打满算,这还自是刘盈第四次,得以离开长安······ 第一次、第三次,自然是前后两世穿越,都从太上皇刘煓的葬礼开局,又无一例外的被老爹刘邦从新丰赶回长安。 第二次则是前世,刘邦于汉十二年四月驾崩,刘盈在母亲吕雉及朝中百官功侯拥戴下即皇帝位,而后南出长安,到长安南郊的社稷、九庙祭祖告庙,走全承袭皇位的法理程序。 除了这三次,刘盈在这个世界的九年时光,无论是做太子那二年,亦或是做皇帝的那七年,都没能离开长安哪怕半步! 难得借着‘整修郑国渠’的机会跑出长安,刘盈心中,自是感觉一片舒畅。 连带着,便是已尽显荒芜,光秃秃只剩无际田埂的乡野,在刘盈眼中,都越发‘美丽’了起来。 见刘盈跳下车,吕释之自也不好继续坐在车内,便也从车上走了下来,面带微笑的小跑上前,来到了刘盈身侧。 “可是往数岁,家上居于深宫,稍苦闷了些?” 听闻吕释之稍带亲切的问候,刘盈也不由长出一口气,面带感怀的点了点头。 “是啊~” “自汉二年,父皇败走彭城,甥便多留先舅周吕令武侯身侧。” “待汉五年,汉祚立,父皇定都长安,萧相奉令兴建长乐、未央两宫,孤更不曾踏出长安半步······” 语带萧瑟的道出此语,刘盈不由又是一声长叹,面上也稍带上了些许自嘲。 “往五岁,甥可谓坐井而观天,只以为天下之大,不过未央、长乐两宫,及长安八街九陌······” 听着刘盈稍待幽怨的感叹,吕释之不由低头一声微笑,语调中,也稍带上了些许温和。 “家上年幼,又汉国祚方立,天下随大定,然亦纷争不休。” “陛下使家上安居深宫,亦乃思家上之安危······” 闻言,刘盈只笑着点了点头,沉默片刻,便又不着痕迹的将有关老爹刘邦的话题岔了过去。 “此番整修郑国渠,舅父可有何良策?” 刘盈生硬的将话题转开,吕释之自也是看得出来,只心中稍一喜,便顺着话题接了下去。 “家上说笑。” “臣虽得陛下之恩,身以为彻侯之贵,然于水利此等朝堂大事,确无多知解······” “往昔,陛下尚潜邸丰、沛之时,臣亦不过曾随皇考1、先周吕令武侯应秦廷之召,往修乡间曲沟。” “虽言‘修’,亦不过以木桩夯实曲沟之底、侧,清掘阻流之淤泥、尘沙。” 说着,吕释之不由摇头一笑,面上也稍带上了些许追忆之色。 “遥想当年,携吾等往修乡间曲沟者,还是陛下······” 听闻吕释之语带感怀的说起陈年往事,刘盈不由轻笑着一点头。 却见吕释之稍一沉吟,便对刘盈稍拱手一拜。 “此番,臣蒙家上信重,以为郑国渠整修之监工;然于修渠之事,臣多无知解。” “还请家上示下,臣此行,当以何为纲要?” 见吕释之神情之上稍带上了些许严肃,刘盈心中稍一思虑,旋即摇头一笑。 “舅父年过半百,亲历始皇一统、秦二世而亡;又项羽大行纷纷、而父皇立汉国祚。” “如此见识,舅父亦不熟稔修渠之事,甥年不过十四,又从何而知?” 稍自嘲一番,刘盈便面色轻松的侧过头,神情当中也稍带上了些许严谨。 “此番郑国渠整修之详案,恐当从幕后之意,以少府阳公,及精通水工之匠人意。” “及舅父此监郑国渠之整修事······” “嗯······” 说着,刘盈话头稍一滞,沉吟片刻,才略带严肃的抬起头。 “此修郑国渠之力役六万,乃有少府官奴三万、百官功侯家中私奴近四千。” “另,恐还当有自往而修渠之关中民,当不下三万之数!” “少府官奴,多罪不至死之刑徒,自有廷尉衙役监之,舅父不必多管。” “舅父当留意者,乃功侯百官所遣之私奴四千,及自往而修渠之关中民数万······” 说到这里,刘盈不由稍直起身,不着痕迹的看向身侧,跟随自己而来的宦官春陀。 得到刘盈眼神示意,春陀赶忙一躬身,不片刻,随行队伍便悄然放慢了速度,任由刘盈、吕释之舅甥二人,在车队前约二十步的位置缓缓前行。 待身旁无人,刘盈才将面色稍一肃,望向吕释之的目光中,也稍带上了些许忧虑。 “此番,甥求功侯百官家中私奴,虽得力役四千,然此四千人,皆乃功侯百官家中私赀!” “长安朝堂,更有千石、六百石之朝臣,苦家贫而无奴,便持钱、粮往两市,以酬聘得力役。” “故此四千人,虽仍当劳,然万不可致其劳死!” “尤是那数百受聘而来,因钱粮之余而为力役者,万不可使其亡于今冬!” “若不然,待父皇班师,此时一俟为有心人所知晓,必当以此来攻讦甥、母后,及至舅父!” “彼时,恐纵萧相、少府二人,亦勿能或免······” 看着刘盈突然郑重起来的面容,吕释之也不由面色稍一沉,旋即面带严肃的一拱手。 “臣明白。” “此往而修渠,臣必以此为首重,万不当使百官功侯之私奴,过劳而亡于今冬!” 见吕释之郑重应诺,刘盈也不由缓缓一点头,旋即稍侧过身,朝远远吊着车队之后近两里,前后更连绵近十里的运粮车方向稍一昂头。 “及自往而修渠之民,当多为农户子,脾性多憨直纯良,不必过于苛责。” “且自往者,多家居于渭北,获利于郑国渠整修之民;为自家之利而修渠,必当力行。” “故自往而修渠之民,舅父当多行温言勉励之举,再加以此米粮十数万石,当出不得差错。” 说到这里,刘盈稍一沉吟,便稍带着些许尴尬的笑容,将上半身斜倾着,朝吕释之又靠近了些。 “此米粮十数万石,乃此番修渠,甥得自往而修渠民之心所重,恐当舅父亲掌!” “另,便是至莲勺,甥恐当于渭北民当面,赐下些许米粮。” “彼时,舅父或可于甥身侧稍行劝阻,以言此米粮十数万石,来之多有不易······” 听着刘盈稍带尴尬的‘暗示’,吕释之面色稍一滞,旋即流露出了些许意味深长的笑容。 “臣,领命······” 在心中,吕释之更是由于刘盈的这番话语,而暗暗窃喜起来。 ——这种稍带些阴暗的内幕,身为太子的刘盈能毫无顾忌的明说,就足以说明对自己的信任! 更为关键的是,从刘盈这一番毫不见外的话语中,吕释之也体味到些许‘吕家不是外人’的意味。 这,已经足够让吕释之倾尽所有,用尽浑身解数,为任何有关刘盈切身利益的事去奔走了······ 正事儿谈完,刘盈稍思虑片刻,面色也逐渐恢复到先前,那副富家公子外出踏春的云淡风轻。 见此,吕释之也不由稍敛面上严肃,陪笑着走在刘盈身旁。 如此不过片刻,就见刘盈憨笑着低下头,轻轻踢了踢脚下,明显是刚出现不久的几处深坑。 “唉~” “果然,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若甥多行走于乡野之间,亲睹生命之疾苦,也不至令少府运石砖于直道之上。” “只如此一来,又当多费一番功夫,以平整数百里直道啊······” 听着刘盈稍待愧疚的自语,面前却满是欢愉,不见丝毫愧疚之色,吕释之心下一笑,也不由拱手附和道:“待日后,家上欲出宫,臣自当随行以为护卫······” 至于刘盈口中的‘不小心弄坏直道’,吕释之则全当没听见。 ——一条直道弄坏,还能说是不小心,从长安到郑国渠沿岸的每条道都被弄坏,还说是不小心? 把石砖从长安运到郑国渠,就不能只走一条路,非要所有的路都走? 这种话,也就骗骗那些个乡野愚夫,根本骗不到年近花甲,亲身经历战国、秦、楚汉争霸,汉室鼎立这四个时期的吕释之。 就见刘盈轻笑着一点头,正要开口,就见前方不远处,出现了一队背着行囊、粮袋,衣衫稍显破旧,人员组成老弱腐儒皆具的百姓队伍? 见此,吕释之稍侧过头,与刘盈才刚一对视,就见刘盈自顾自加快脚步,朝前方的那队百姓小跑过去。 第0106章 最苦的,还是农民··· “大父~” “大父。” 听闻身后,传来一声满是稚气的呼唤,张病己不由稍停下脚步。 才刚回过身,就见一个身高不足四尺的矮小身影,一下扎进张病己身上。 看着自家幼孙昂起头,鼻子下还挂着一流鼻涕,张病己面容顿时一暖,呵笑着蹲下身。 手掌稍颤抖着替幼孙拭去鼻涕,张病己便满是慈爱摸了摸小娃的脑袋。 “可是累了?饿了?” “还是渴了?” 领头人停下来,张家寨的百姓们自也是纷纷停下脚步,将抗在肩上的粮袋放下,也好稍歇息片刻。 却见张未央闻祖父张病己之言,只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用手背又蹭了蹭鼻涕,才扭过头去,抬手指向身后的直道。 抬起头,顺着张未央的手臂望去,张病己也不由缓缓直起身,望向那队规模庞大的人马。 就张病己所见,在那队人马最开头,便是数十位孔武有力,眉宇稍显凶狠的家丁护卫开道! 而后,便是一大一小两辆车。 小的那辆,由四匹颜色各异,且略显瘦弱的老马拉着,走在前;大的那辆,则由四头已被切去角的牛挽着,跟在后。 第一眼看上去,便是这一辆马车、一辆牛车,以及数十位护卫。 再仔细一看,就见约两里开外,跟着一队数百人的兵卒阵列,远远吊在后头! “马?!” 稍有些惊诧的一声呢喃,张病己的面容之上,便稍带上了些许郑重。 ——在如今的关中,马匹,绝对算是稀罕物! 坊间传闻,就连当朝丞相酂侯萧何,在上朝的时候,都得坐牛车上朝! 更何况四马挽车,这可是诸侯王才能享有的待遇! “莫非,是哪位宗亲诸侯入朝?” 正思虑间,刘盈便已小跑上前到人群外,朝张病己远远一拱手。 “小子,谨拜老丈!” 见此,张家寨的老弱、妇孺不由纷纷抬起头,望向那眉清目秀,衣衫正解,举止甚至带着些贵族气息的少年。 片刻之后,便是张家寨的村民们悄然让到直道两侧,使得刘盈和张病己之间,空出了一条约丈宽的通道, 便见张病己面带疑虑的上前,稍带试探的一拱手:“敢请问······” 不等张病己双手抱拳,刘盈便已跳将上前,赶忙上前自手臂扶起张病己,眉宇间,立时便涌上一抹恭顺。 “老丈万莫如此,小子年不及冠,实不敢当如此大礼······” 说着,刘盈不忘稍挪步至张病己身侧,全然一副晚辈子侄侍奉家中长者的模样。 见刘盈这番作态,张病己又回想起了前些时日,从长安一带传出的风闻。 “太子仁厚,待老者如侍亲长······” 暗自思虑着,张病己便面带迟疑的侧过头,望向刘盈的目光中,稍带上了些许审视。 却见刘盈面上满是微笑的一点头,手仍扶在张病己的大臂之上,昂起头,望向已跟上来的吕释之。 “还请舅父将车马拉来。” 言罢,刘盈便再度笑着侧过头,温言悦色的望向张病己。 “老者已受杖,当已年过古稀,怎还能辛劳于远途?” 看着刘盈满是温善的笑容,张病己百般思虑,终还是缓缓点点头,任由手臂被刘盈扶着,走向了那辆马车的方向······ · 不片刻,原本缓行在直道上的张家寨百姓,便和刘盈、吕释之一行合为一队,共行在了直道之上。 张氏宗长张病己,自是被刘盈恭敬的请上了自己的马车,刘盈却并未上车,只跟在车厢左侧,不时同端坐于车内,稍待拘谨掀开窗帘的张病己说着什么。 身后,吕释之的牛车之上,也已被三两位年近花甲,鼻息明显有些粗重的老者所占。 同刘盈一样,徒步行走在自家牛车旁,看着刘盈同张病己二人交谈着,不时传出欢快的轻笑声,吕释之不由暗自点了点头。 “虽尚年弱,然尤知敬老之道······” “嘿!” “还是没变啊······” 如是想着,吕释之便面带欢愉的低下头,享受起了这难能可贵的闲暇时光。 倒是在队伍最前方,老少二人一坐于车内,一行于车外,交谈不甚欢愉。 “久闻太子宽厚、仁善,也不知此传闻······” 听着张病己面带试探的询问,刘盈只低头一笑,权当是默认。 “小子不过生于天家,稍得父皇仁义爱民、恩济天下之姿而已。” “老丈不必过谨,权当小子亦家中孙辈便是······” 感受着刘盈语调中,那抹如沐春风般的亲切和随和,张病己气质中,那抹不怒自威的强势,转瞬间便散去大半。 正思虑着该如何开口,又见刘盈温笑着侧仰过头。 “老者年过古稀,当于家中颐养天年,享儿孙绕膝之福才是?” 说着,刘盈不忘稍回过头,看了看跟在身后的那百十来位老弱妇孺。 “今秋收已毕,老者怎还携乡中老弱,负行囊、粮米出行?” “老丈此行,又欲往何处?” 说到这里,刘盈面容之上,便悄然涌上一抹担忧。 “可是今岁秋收,田亩得粮不丰,乃使老者有何困顿?” 听闻刘盈此言,张病己不由稍抬起头,待看见刘盈眉宇间,那抹若隐若现的焦急和忧虑,终是在心中微点了点头。 “终归是陛下之血脉啊······” “心窝子里头,还是记挂吾等黔首!” 如是想着,张病己望向刘盈的目光,不由又更温和了些。 “殿······” 试探着一开口,见刘盈面色稍一滞,僵笑着看了看身后,张病己思虑片刻,终也只好笑着点点头。 “公子?” 见刘盈不置可否的稍一点头,张病己便调整了一下坐姿,眉宇间,也稍带上了些许哀愁。 “虽不至公子所言之地,然今岁秋收,确得粮甚少啊······” 说着,张病己不由叹息着又一摇头。 “汉五年,老朽自军中伤退,归农于渭北,得陛下赐以不更之爵,二百亩之良田。” “当岁,老朽家中二百亩田,得粟米七百余石!” “老朽孙辈男十一,皆因此得以饱食足一岁余,今皆年不过十二、三,却身六尺余长!” “然往数岁,田间所得之粮,便愈发稀寡·······” 说到这里,张病己神情中,不由涌上了些许哀伤。 “先是汉八年,关中稍旱,田亩多无水以灌溉,亩得粮不足二石!” “及去岁,虽无旱,然老朽所在之张家寨,远郑国渠者甚;待水流至张家寨,已然所剩无多······” “今岁,老朽不得已,只得驱乡中青壮,负桶往渭水,然亦不过杯水车薪;张家寨农三百七十余户,田近四万亩,得粮只不足六万石······” “此粮六万石,去其农税四千石,再售于粮商巨贾;待明岁,售粮所得之钱,恐只得粮不足三万石······” 说着说着,张病己望向刘盈的目光中,竟已泛起了点滴泪光。 “须知张家寨民三百七十四户,足二千六百余口啊······” “粮米三万石,分而食之,人不过十石余;纵以粗粮、糟糠掺而食之半饱,亦不过八、九月之用·····” “余三五月,恐便是孩童厉泣,道尽无人,家家户户饥卧于榻,不敢出门稍行··········” 听着张病己的描述,纵是对关中粮食减产、百姓食不果腹有所预料,刘盈也只觉得心中,响起一声被石锤狠狠砸下的闷响。 ——三万石粮食,两千六百多人吃,够不够? 刘盈心里非常清楚:如今汉室,对‘是否食不果腹’的判定标准,便是人均月食米粮二石! 按这个标准算,但凡一个成年的百姓,无论男女,只要其一年的粮食摄入量没有达到二十四石,便都可以在地方官府的报告中,被称作‘食不果腹之贫民家’1······ 而张病己口中,张家寨的百姓,每人每年平均所摄入的粮米,很可能就是十石多一点。 这意味着:如果只吃纯粟,每吨都吃饱,那张家寨百姓辛苦劳作一年所得,却只够吃百年! 只片刻之间,刘盈心中,便涌起一阵莫名庄严的使命感。 ——郑国渠,必须修好! ——明年,最晚后年,一定要让关中百姓,摆脱这种‘种地一年,粮食不够吃一年’的窘境! 刘盈正沉思的功夫,张病己也是面带愧疚的回过头,摸了摸趴在怀中,亦悄然睡去的那颗小脑袋。 张病己的幼孙张未央,今年才八岁,看上去,却仍瘦弱的像个四五岁的幼儿。 看着张未央那明显凸起的锁骨,以及隐隐有些凹陷的脸颊,张病己只惨然眨了眨眼,却根本不敢抬起手,去擦眼角的泪水。 只片刻之间,在刘盈一行车马的最前端,无论是张病己所在的车厢内,亦或是刘盈所在的车厢外,气氛,都无比的压抑起来。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终还是张病己稍待更咽的一声轻语,打破了这阵沉浸······ 7017k 第0107章 陈豨自立为王 “及老朽此行,却也非逃荒。” 听到张病己这一声轻语,刘盈终是从沉重的心绪中稍回过神。 就见张病己话头一滞,调整一番情绪,才挤出些许微笑。 “日子苦是苦,然得陛下挂念,也还能熬得住。” “坊间传闻,陛下令太子修关中水利,首当其冲者,便是郑国渠!” “若果真如此,待明岁秋,渭北民十数万户,或不必再苦粮稼无水以灌,粮米长而不丰?” 听出张病己话语中,那抹几乎不带丝毫掩饰的试探,刘盈稍敛面上沉凝,不由郑重一拱手。 “老丈但可无忧!” “待明岁开春,郑国渠之水,必当流过张家寨而不断!” “小子于农事知之无多,不敢言明岁,渭北民得粮或丰;然灌田之水,必当不缺!” 听闻刘盈这一声满是决然,甚至隐隐带有些许承诺意味的沉呵,张病己终是安下心来,面带欣慰的点了点头。 “若果真如此,日后,关中民数十万户,必当于太子之恩铭记于心。” 由衷道出一声赞语,张病己轻笑着低下头,也总算是将话题拉回正轨。 “前些时日,老朽听闻太子欲修郑国渠,然力役之缺甚。” “又闻太子为修郑国渠,不惜尽发少府备筑长安之石砖,以用于郑国渠?” 见刘盈仍面带些许郁结的点下头,张病己便又是一声轻笑。 “郑国渠之疏、塞,关乎两岸渭北民十数万户之生计。” “既陛下令太子整修,老朽等渭北之名,自也该当出些许薄力,以助太子。” 说着,张病己不由从车窗内稍探出头,面上略带些得意地看了看马车后,背负着粮袋的乡中老弱。 “张家寨本有青壮三百余,然前时陛下出征,张家寨之青壮,多为陛下征之以为军卒、民夫。” “后老朽闻整修郑国渠之力役有缺,亦遣村中男壮数十,往而修渠。” “此番,老朽携村中老幼,亦欲往。” “其一者,老朽欲亲睹郑国渠之整修事,及寨中男壮之冷暖、饥饱,方稍安心一些。” “其二······” 说到这里,张病己悄然将话头一滞,望向刘盈的目光中,也略带上了些许审视。 “其二,便为送粮······” 听闻张病己此言,刘盈本就已经沉重的心,顿时便五味杂陈了起来。 面色复杂的抬起头,看着张病己那稍带试探的目光,刘盈已全然顾不上思考,只停下脚步,对车内的张病己沉沉一拜。 “张家寨民不过二百余户,为父皇出征、小子修渠,竟出力役数以百!” “今老丈更携村中粮米,输往而为修渠之民壮食······” “小子,谨拜谢!!!” 说着说着,刘盈的语调中,竟也带上了哽咽。 待刘盈直起身,张病己更见刘盈面庞之上,已尽为点点泪珠所遍布。 就见刘盈满是倔强的摇摇嘴唇,又毫不扭捏的抬手一抹脸,便面带决然的张病己一点头。 “老丈莫忧!” “郑国渠之整修事一日不毕,小子便一日不归长安!” “便是郑国渠通,渭北农田之水足,小子回转长安后,亦当禀奏父皇,弹压关中粮商恶贾,以正汉祚农重之国本!” 郑重的做下承诺,刘盈便满是坚定的回过身,稍昂起头。 “鸣镝!” “唤南军的儿郎们过来,帮乡亲们背负行囊!” “加速前进,务必于明日日暮之前,赶抵莲勺!” 看着刘盈满带着朝气,英姿勃发的下达着命令,张病己只暗自点了点头。 至于刘盈口中所说的‘弹压关中粮商’,张病己只当没听见,只求明年开春,家中田亩,能有足够多的水灌溉。 但到了明年,张病己就会发现:一个言必行,行必果的太子,对刘汉社稷,对这天下万民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在关中,尤其是长安左近,从事粮米贩卖的粮商巨贾们,到那时也会意识到:在刘汉天下,在长安皇城脚下,做粮食捣腾生意,究竟是一个多么危险的职业······ ※※※※※※※※※※※※※※※※※※※※ 刘盈离开长安短短数日之后,关中,终还是传来了那则所有人都有所预料的消息。 ——代相陈豨自立为代王,举旗判汉! 消息传出,整个关东,便嗡而被紧张无比的战争气息所充斥! 关中则稍好些,虽也有不少风闻流传于大街小巷之间,但总体而言,舆论对于陈豨意料之中的举兵叛逆,被没有感觉到太过惊诧。 再加上秋后,先是天子刘邦率军出征,带走了关中大半青壮劳力,而后又是太子刘盈整修郑国渠,将关中,主要是长安周围地区仅剩的壮劳力带走,便也使得长安左近,稍显的有些萧凉了起来。 便是在这一片萧凉,而又无比安逸的氛围中,皇后吕雉的凤辇,悄然停在了当朝丞相:萧何的府邸前。 恭敬的将吕雉请上首位,萧何便面带淡笑的走到西席,自顾自跪坐下来。 倒是端坐上手的吕雉,面容之上,隐隐透露出些许沉凝之色。 如此沉寂片刻,将萧何并没有主动开口的意思,吕雉也不由微微一笑,旋即意味深长的看向萧何。 “昨日,函谷传回军报,酂侯可知军报之上,所言者何?” 听闻吕雉此言,萧何面上笑容应声一滞。 军报? 在如今,长安朝堂公卿大半不在的情况下,竟然有军报绕过丞相萧何,直接送到了皇后吕雉手中? 稍一思虑,萧何也回过味来:吕雉口中的‘军报’,指的恐怕并非是正常渠道送回长安的军报。 想明白这一点,萧何便稍整面容,重新带上那抹温润淡雅的笑容,微微一摇头。 却见吕雉略带感怀的稍叹一口气,旋即意有所指的‘喃喃自语’道:“据说是梁王彭越称病,拒应陛下之召啊·······” “嗯······” “恐明岁,待陈豨乱平,梁王彭越,或亦当为陛下降罪?” 听闻吕雉此言,萧何心绪终于有些沉重起来。 尤其是听到吕雉在‘亦当’这二字上稍咬下着重调,萧何也终是无法维持那抹儒雅的笑容,面色嗡而沉了下来。 见萧何这般模样,吕雉只苦笑着摇了摇头,望向萧何的目光中,竟出现些许自嘲之色。 “唉~” “短短不过数年,往日忠直、率真之酂侯萧何,竟也变成了如今这般,密藏心语,而不言于吾之人?” “待日后,一俟宫车殷驾,太子······” 说到这里,吕雉悄然一止话头,只苦笑着连连摇头不止。 听闻吕雉这一番几乎不带丝毫掩饰的‘威胁’,萧何心绪百转,也终还是无奈一笑。 “皇后此来,若有言,直言便是。” “臣年近古稀,纵口齿亦不能全,待陛下百年,臣冢外之草,恐亦当有丈八之高······” 说着,萧何不忘稍张开嘴,露出已缺了四五颗的牙齿,神情之上,尽是对生老病死的坦然。 见萧何这番作态,吕雉笑容一滞,面上也稍涌上些许愧意。 只片刻之后,那抹愧意,便被一阵莫名而来的郑重,以及若有似无的使命感所取代! “既如此,吾亦不多测探。” “——酂侯以为,若淮阴侯亡长安,待陛下班师回朝,当有何念?” 嘴上说着,吕雉不忘稍眯起眼角,目光紧盯在萧何的面容之上:“吾闻前些时日,绛侯曾归长安,以陛下密令转呈于绛侯?” “此事,酂侯又是何看法?” 听闻吕雉提起淮阴侯韩信,萧何先是心下一紧! 待吕雉道出后面那句‘周勃回长安,给你送陛下密令的事,你怎么看?’的时候,萧何的心绪,顿时便有些复杂起来。 稍昂起头,见吕雉面上只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对自己微一点头,萧何又百般思虑,终还是低下头,并未开口言语。 见此,吕雉也不由从上首的座位上悄然起身,将双手背负于身后,踱步来到萧何面前,居高临下的俯视向萧何那张写满为难,和纠结的面庞。 “酂侯不敢言,吾便试言。” “陛下先以此间事,‘误’使汝阴侯夏侯婴听去,又使曲周侯郦商闻之。” “如此,曲周侯记恨陈年之血仇,必当以‘阖族拥戴太子’为筹,求吾速杀淮阴。” “待陛下班师,朝中公卿回转长安,淮阴侯信,便为吾所杀。” “到那时,陛下自可雷霆震怒,以‘擅杀忠良’之名,废吾后位。” “吾后位不保,吾儿储位亦当为赵王所代;如此,陛下心心念念之易储一事,便顺理成章!” 以一种似是推演,却又极为笃定的语调道出这番华,吕雉便低着头,对仍旧跪坐于筵席之上,面呈纠结之色的萧何一笑。 “酂侯以为,戚姬那愚妇、赵王那奴生子,可能稳坐这刘汉社稷?” 说着,吕雉不由稍弯下腰,望向萧何的目光中,竟隐隐带上了些许洞悉。 “若吾未猜错,陛下使绛侯转呈之密令,所言者,便当是······” “——后杀淮阴,太子从助于侧;及相公萧何,则阻而不得?” 第0108章 水匠太子? 汉十年秋九月,辛未(初八)。 在抵达郑国渠下游县丞——莲勺后的第三日,刘盈也终于在临时柱脚的莲勺县衙,等来了姗姗来迟的少府阳城延。 其实,阳城延自长安出发,比刘盈要早了好几天,按理来说,当刘盈赶到莲勺时,阳城延应该早早等候于此才是。 但实际上,阳城延自长安出发之后的第一站,并非是位于郑国渠下游南岸的莲勺,而是位于郑国渠中、上游一带的三原。 至于原因······ “渠况勘测之事,少府办的如何了?” 简单问候一番,刘盈便也没多绕弯子,直入正题。 听闻刘盈此问,阳城延也不由面色稍一肃。 “禀家上,皆毕。” “四日之前,臣已遣少府水工往之,以绝郑国渠于泾口。” “后臣亲往而观之,同少府水工之匠细细探测,终得此番,郑国渠整修之详案。” 说着,阳城延不忘从怀中,取出一卷沾了些许干泥的竹简,将其交到刘盈收中。 趁着刘盈阅览的功夫,阳城延也在一旁叙述道:“臣已测算得出,此修郑国渠,凡三原以西之渠段,凡六十余里,皆当填土于渠底,以涨其地势。” “此事,可暂不急;待冬至冰封,下游之塞疏通,再填土不迟。” “及三原以东、莲勺以西之百七十里,则有近百五十里处,不必填土、掘泥。” “若有闲,可稍掘渠地淤泥,代之以土便可;若无闲,亦可勿为。” 听着阳城延的叙述,刘盈也稍点了点头。 没错。 自长安出发之后,阳城延第一时间,便赶到了泾水流入郑国渠的渠首。 而后数日,阳城延的唯一工作,便是自西向东,也就是自上游到下游,次序查看、测算出郑国渠各渠段,需要如何进行整修。 整条郑国渠,尤其是中下游的渠道减宽,这自是不必多说。 最主要的,还是要测算出郑国渠各个渠段的整修方案。 即:上游各部分,需要填多少土? 中游哪些部分可以不管,又哪些部分,需要维护、修缮? 当然,最为重要,也是当下最为急切的,便是被泥沙阻塞,导致水流减缓甚至接近绝流的下游,需要下挖多深? 这个问题,阳城延很快便给出答案。 “此修郑国渠,首重者,当乃下游阻塞渠段之下掘、疏通;其具体河段,便当自莲勺以西二十里起,直至郑国渠汇入洛水之尾,共渠百一十里。” “及掘泥沙之深,臣拟测算得:此百一十里,首十里当挖二尺余,后每加十里,便当多挖一尺。” “至郑国渠尾,便当挖足一丈三尺之深······” 听着阳城延给出具体数据,绕死对此有所预料,刘盈也不由稍有些诧异起来。 ——一丈三尺,可就是将近三米! 换而言之,自秦二世至今,短短不过十三年的时间,没有受到系统性维护的郑国渠,其下游便沉积了至少三米厚的泥沙! 要知道当年,秦相吕不韦修郑国渠的时候,郑国渠的深度,也才不过三丈! 也就是说,原本底宽九丈、顶宽十五丈,深三丈的郑国渠,只因为短短十几年没有维护,就变成了如今,这底宽十五六丈,顶宽二十余丈,深却不足二丈的模样。 渠部因泥沙堆积而增高,渠宽又因为百姓、地方拓宽而变大······ 只能说,郑国渠至今还能流得动,还能勉强用来引水灌溉田亩,就已经是不小的奇迹了! 而此番,刘盈受天子刘邦之令整修郑国渠,上游水土的加固、整条水渠的减宽,都还是其次。 最主要,也是最为急迫,直接关乎郑国渠明年流水量,关乎渭北百姓农业用水的,还是下游,也就是阳城延方才所说的那段一百一十里,也就是约四十五公里长度阻塞河段的疏通。 只需要把这一百一十里阻塞河段的渠底,从现在的一丈七、八尺深,下挖至原本的三丈左右的深度,郑国渠的状况就将大幅好转。 至于用石砖、埽铺设上游,固定土木,填土减小郑国渠的宽度,乃至于在中下游束水冲沙等,则都不用太着急。 而从现在的秋九月八日开始,到关中降温,河道冰封,渠底泥沙结为冻土的十月中下旬,只剩下一个多月的时间。 也就是说,留给刘盈去疏通下游河段的阻塞,完成此次郑国渠整修工作最主要部分的时间,只剩下这四十天左右。 想到这里,刘盈的面容之上,也稍带上了些许紧迫。 “渠地淤塞之疏通,何时可启工?” “还有,近几日,自渭北而来,为渠整修之力役者,得人几许?” 似是感觉到刘盈心中的急迫,阳城延神情当中,也不由涌上些许严肃。 “郑国渠,自渠首绝水已四日,明后二日,渠底之泥稍干,便可启工,以掘下游之沉泥!” “及力役······” 说到这里,阳城延话头稍一滞,望向刘盈的目光中,逐渐涌上一抹由衷的钦佩。 “至今日辰时,自渭北自来之民壮,便已有一万四千余!” “待不数日,恐当足二万五千之数;劳之稍及,当或可于冬至前,尽毕下游之整修事!” 从阳城延口中,得知力役的问题大致得到解决,刘盈心中的急迫感稍缓解了些许。 “如此,力役之缺,便当无虞。” ——过几天,北军、中郎将属衙的军官将士们,就要到渭北各处的直道上,去修被石砖压坏的直道了! 到那时候,别说是两三万了,就算有四五万壮劳力自发前来,刘盈也丝毫不觉得奇怪。 力役的问题解决了,那最后剩下的,也就是具体的施工方案了。 想到这里,刘盈便从上首的座位上起身,从面前案几上拿起一张崭新的羊皮卷,交到了阳城延的面前。 “此修郑国渠,本当以少府之意为重,孤本不该插手。” “然此,乃孤偶得之策,故献于少府当面,以问其可行与否?” 刘盈说话得功夫,那张崭新的羊皮卷,也已经被阳城延摊开,放在面前的木案之上。 而后,阳城延便看见羊皮卷子上······ 只有六条线? 准确的说,是六条粗细不等,且互相平行的线。 看着自己画出的这幅酷似跑道的‘施工图’,刘盈也不由面色稍一红,走上前,手指点了点羊皮卷的正中间。 顺着刘盈的手指将上半身前倾,仔细看去,阳城延这才发现,在那六条平行线的正中央,还有几个指甲盖大小子字体,似是作为标记。 “渠底······渠顶······” 喃喃自语着,阳城延面上,便悄然涌上了然之色。 就见阳城延稍抬起头,面带不确定的望向刘盈,指了指那六条线中,最靠外的两条。 “家上之意,此二线,乃为渠顶?” 见刘盈点了点头,阳城延有指了指上数第二条,和下数第二条直线。 “此,为渠底?” 待刘盈又是一点头,阳城延看着最里面那两条线,面上稍涌上些许疑惑。 见此,刘盈也不由轻笑着俯身,又指了指最终将那两条线之间的一处标记。 看着拿出标记,阳城延的目光中,终于出现些许了然。 “宽九丈······” 九丈,不就是郑国渠原本应该有的底宽? 就见阳城延若有所思的抬起头,稍带不确定的望向刘盈。 “家上之意,下游百一十里之河段,渠底不全挖,只挖渠中之九丈?” 闻言,刘盈终于是微笑着点了点头。 “郑国渠之底宽,本当为九丈,然今,已为地方、百姓自而拓宽至十五、六丈。” “若此十五、六丈之宽全挖,则自渠底挖得之泥沙,还当使力役自渠中抛至渠外,徒费人力。” “然若只挖渠中之九丈,所掘得之土勿出渠,而填于渠侧余六七丈?” “——一者,便可少掘六七丈宽之渠底;” “二者,渠底所掘得土不必抛于渠外,又可省下劳役,以速毕此间事。” 说着,刘盈不由温尔一笑。 “待冬至后,郑国渠之宽,本就当填土而减;今只掘渠中九丈之土,以填渠侧之六七丈,待来日减郑国渠宽,亦可省力不少。” 听闻刘盈这一番描述,阳城延稍一沉吟,在脑海中将刘盈描述的画面复原了一番。 南北宽十五丈的渠地,北三丈、南三丈放着不管,只挖中间那九丈,也就是将来,会成为郑国渠实际渠底的九丈。 而从这九丈宽的河渠中,下挖一尺到一丈三尺不等深,挖出来的土直接扔到两侧,也就是不挖的那北三丈、南三丈之渠底。 这样一来,原本要挖十五丈宽的渠地,就减少为了九丈宽;原本要从渠底运出来的淤泥,也变成了渠侧填土减宽的土料······ “若非知家上从未曾主水利事,臣免不得要以为,此时当面者,乃闻名天下之水工矣!” 见阳城延满是欣喜的道出这句赞叹,刘盈只腼腆一笑,对阳城延一点头。 “即少府亦以为,此法无不妥,此修郑国渠,便依此行事吧。” 7017k 番外:人物解析——吕氏外戚(上) 本章节为背景人物科普,请酌情订阅。 唉~ 这几天身体出了点问题,脑袋一直昏昏沉沉的,本来不打算继续写人物解析了,但写正文总是很慢。 就拿这片人物解读调整一下状态,也算是再捋捋思路。 ····················· 对于上一篇人物解读,即‘周吕令武侯吕泽’一篇,很多读者都有不同的看法。 大致可以总结为以下几点。 一、如果吕泽真的有大功于社稷,甚至与韩信的功劳比肩,那为什么没有被封王? 二、如果吕泽真的手握兵权,且个人军事素养深厚,又怎么会被刘邦轻而易举弄死,又或是莫名其妙战死北墙? 三、为什么就这么这么断定吕泽是个功勋卓著的外戚大将军,而不是一个平庸无比,只因血脉身份而被刘邦提拔的大舅子? 经过上一篇人物解析章节,我也发现了大家的疑虑所在,所以在后续的人物解析,以及正文内容中,都会尽量以明确记载的历史作为依据。 而对这几个问题,我也同样有可以拿的出手的依据。 首先,吕泽为什么没被封王? 在讨论这个问题之前,我们首先需要知道的是:刘汉,不是姬周。 与周王室‘有功就能封王’的标准不同,刘汉对于封王,尤其是封诸侯王这一件事,是抱有悲观态度的。 这一点,我们从刘邦统一天下的进程就可以看出。 先是二世胡亥继位,天下风云变幻,刘邦、项羽等义军首领反抗秦的压迫,最终推翻了秦的‘暴政’。 而在这个‘反秦联盟’中,各方的追求是不同的。 包括霸王项羽在内的故六国贵族,或者说‘余孽’,其目的是推翻秦王朝的统一政权,使统一的中原天下,重新回到战国时期,诸侯纷争的局面。 这一点,从项羽入关,结束为刘邦私人订制的鸿门宴,而后大行分封,将天下分为足足十八个诸侯国,以及之后弑义帝楚怀王这两点,就能够看出。 也就是说,作为反秦义军实际意义上的领导者(理论上的领导者为楚怀王),项羽并不想做皇帝,而是想做一个······ 嗯,楚霸王。 从现代的角度来看,项羽,包括那些被项羽敕封的诸侯,其实都是在开历史的倒车,将始皇嬴政好不容易统一的中原,再度四分五裂回了战国plus时代。 但换个角度,我们也不难看出:始皇嬴政统一天下,废除分封制,虽然从历史、民族的角度上而言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但也恰恰是因为这个理念太先进,所以在当时,或许还并没有得到广泛认同。 那么,我们回过头:秦亡之后,天下格局真的是刘-项两家的‘楚汉争霸’吗? 稍翻看一下史书,我们就不难发现:其实,并不是如此。 在咸阳腰斩秦三世子婴后,中原天下,便分成了包括汉王刘邦、楚王项羽在内的足足十八个独立诸侯国。 而这十八个诸侯国,最终也分成了两个阵营。 一边,是身为‘统领灭秦’的楚王项羽,另一边,则是先入咸阳的汉王刘邦。 自公元前208年秦灭亡,到公元前202年垓下一战,霸王项羽乌江自刎,这六年的时间里,实际上,并不是刘汉和项楚的1v1男人大战,而是以这两人为首的两个敌对群体,在争夺些什么。 ——刘邦要争夺的,是天下,是皇位,是想效仿偶像嬴政,让天下重新统一。 而项羽想争取的,是姬周那般,天子是个橡皮擦,大家都是诸侯王,各自在各自国土嗨皮,有事没事出来争个霸的宽松环境。 准确的说:刘项、楚汉之争,与其说争的是天下,倒不如说,争的是‘分封制是否应当被废除’这一历史性的话题。 再看鸿门宴之后,所发生的一系列事件,也不难看出这一点。 ——汉王刘邦自汉中‘明修栈道,暗度陈仓’,重夺三秦之地,被称为‘还定三秦’。 而霸王项羽因‘不够恭敬’攻打田氏齐国时,打出的旗帜则是‘大惩小戒’。 简单来说就是:刘邦北出汉中,攻击三秦,要的是统一,要的是领土;而项羽出征攻打其他诸侯国,要的是面子,要的是开心,要那个‘西楚霸王’的虚名。 而在汉王刘邦攻灭楚王项羽,底定天下一统之大势的过程当中,有一个非常关键的缓解。 ——汉灭楚,并不是只靠着自己,而是整合了天下,那些被项羽封为诸侯的其余势力,一起围攻项羽,才最终逼得霸王乌江自刎。 从刘邦纠结诸侯联军五十六万,意图直捣楚都彭城的彭城一战,我们也不难看出这一点。 那么,在项羽乌江自刎之后,天下真的统一了吗? 项羽是挡在刘邦面前的最后一个绊脚石,废除分封制最后的一道关卡吗? 实际上,并不是。 鸿门宴之后,天下一分为十八,去掉项羽所拥有的楚国、被韩信攻灭的田氏齐国,以及汉军还定三秦过程中,攻灭的章邯、司马欣等三位诸侯,到刘邦立汉社稷,承袭帝位之时,中原,依旧还有十数个诸侯王。 而天子刘邦,说好听一些,是被共举为了周天子那样的橡皮擦——起码那些诸侯王应该是这么想的。 要是说的难听一些,刘邦称帝,也可以说是自娱自乐,除了早早低头臣服刘汉的赵王张敖、九江王英布、淮南王吴芮等寥寥数人,其他的各路诸侯,其实并不承认刘邦的天子身份。 可刘邦还是悍然称帝,导致了什么结果呢? ——从汉五年,刘邦承袭帝位开始,一直延续到汉十二年刘邦驾崩,都从未停歇的异姓诸侯王之乱! 这样说来,刘邦统一天下,得立汉祚的过程,也就很明显了。 一开始,大家都是诸侯王,只是由于理念不同、利益不一致,分成了两个敌对阵营,说白了就是打群架。 至于刘邦和项羽,顶多算是这两方各自的老大。 等项羽乌江自刎,这场群架也就算是结束了,刘邦这方阵营的小弟们,有的选择给大哥个面子,让大哥做皇帝,也有的小弟不服,希望恢复往常那般,大家都是诸侯王,平起平坐的情况。 而汉太祖高皇帝刘邦,在利用这些小弟打败了项羽之后,便开始了‘兔死狗烹’的清洗。 知道了这一点之后,再回过头去看‘吕泽为什么没被封王’这一点,答案也就很明显了。 ——刘邦称帝后遍封异姓诸侯,本就是抱着‘先稳住诸侯势力,再逐个击破’的想法;在被封为异姓诸侯王的那一天,韩王信、梁王彭越,包括淮阴侯韩信等人的命运,就已经注定是死亡了。 因为从刘邦在历史上的一举一动来看,在‘统一’和‘分封’的抉择中,刘邦毋庸置疑的选择跟随偶像的脚步。 但比起始皇嬴政直来直去的直接废分封,刘邦的处理手段显然更为老道:想封王,我就封,然后等你犯错,我再把你杀了,大家也都看到封王带来的恶果,这样,分封制就可以《徐徐图之》《慢慢废除》。 如此说来,对于大舅哥吕泽,刘邦怎么会做这种‘给你封个王,然后杀了你’的操作? 本就是自家亲戚,吕泽又怎么会愚蠢到去争取将来必定死无葬身之地的异姓诸侯之位? 比起自己做一个将来必死的诸侯王,显然是将外甥刘盈扶上皇位,让吕氏成为刘汉第一外戚来的更划算,也更安全一些。 这,就是我给‘吕泽为什么没封王’给出的答案:吕泽,或者说吕氏,没那么蠢。 作为刘汉社稷的二股东,吕氏外戚清楚地知道,什么东西是自己能争取的,什么是不能争取的,争取什么东西利益最大,且最为安全。 · 第二个问题,吕泽手上到底有没有兵权,吕泽到底有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如果有,刘邦又是怎么杀了他的?或者说,他怎么会死的那么莫名其妙? 这个问题,我们能从太史公的《史记》当中,看到些许蛛丝马迹。 ——在楚汉彭城一战,诸侯联军统领刘邦一战败光联军五十六万人马,被项羽三万精锐杀的丢盔卸甲! 如此令人匪夷所思的大败,换了大多数人,恐怕都将一蹶不振。 好比三国时期,官渡一败,袁本初原地崩溃;赤壁一败,曹操统一天下的脚步戛然而止;火烧连营,更是使得刘皇叔白帝城托孤。 而在这个基本宣告刘汉阵营满盘皆输,再无东山再起可能性的情况下,周吕令武侯吕泽的身影,却恰好出现在了支援、接应刘邦的地点。 或许有人会说,这只不过是巧合。 那么,再来看一个有趣的现象,就不难看出在刘邦的心中,吕泽这个大舅哥,究竟是个什么地位。 ——彭城战败,逃亡路上抛妻弃子,最终得到大舅哥吕泽接应后,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刘邦便颁布了册封嫡长子刘盈为王太子的诏书! 这,还是巧合吗? 是什么逼得刘邦在逃亡路上撇开其他正事,去第一时间册立继承人? 难道是老流氓刘邦,史无前例的因‘抛妻弃子’而感到愧疚,所以拿册立太子来弥补吕泽,以及吕氏外戚? 很显然,更大的可能性是:如果当时,不第一时间册封刘盈为王太子,那吕泽手上的兵马,刘邦很可能无法攥稳! 只有册封刘盈为王太子,让吕氏、让吕泽安心,刘邦才能彻底掌握这支堪称最后家底,要用于日后东山再起的兵马。 这样一来,第二个问题的答案,也就很明显了。 能让厚黑学始祖刘邦,一个马上皇帝,一个开国皇帝,为了得到兵权而不惜以册封太子为酬,吕泽会是个没有能力的人? 能让手下军队形成‘没有吕泽的命令,连刘邦都无法掌握兵权’的凝聚力,吕泽会是个一无是处,只凭大舅哥的身份,被刘邦提携起来的草包? 这,也就是我否认‘吕泽是个草包外戚’这个说法的依据——能逼刘邦当场立储,吕泽,绝对不可能是个草包。 而吕泽之死,实际上也验证了吕泽手上,是有兵权,且有艰巨任务的。 根据《史记》的记载,吕泽大约死于汉八年,即公元前199年;死因是‘战殁代北’。 代北是什么地方? ——韩王信尚未反叛之时,所驻守的赵长城区域。 汉匈平城一战,以及被刘邦视为奇耻大辱的白登之围,也正是因为韩王信在自己的都城:马邑陷入重围,旋即投降匈奴,与匈奴合兵南下才导致。 这样说来,吕泽,便应该是韩王信叛逃匈奴之后,刘邦用来接替代北地区防务,也就是韩王信原本负责防守区域的大将。 这一点,也同样印证了吕泽的能力。 道理很简单:代北如此重要,对北方防务具有战略性意义,刘邦为啥不派樊哙、周勃、郦商这样的名将,而是让大舅哥吕泽去? 诚然,‘自家人可以信任’这一点,应该也是刘邦的重要考量之一,但如果吕泽真的是个草包,也不可能被任之以如此重任。 至于吕泽之死,可谓众说纷纷,没有史料坐镇,暂不予评价。 番外:人物解析——吕氏外戚(下) 讲完吕泽,这个吕氏外戚前期代表性人物之后,接下来,便是吕氏外戚后期的实际掌控人:高后吕雉。 须得一提的是,吕氏外戚一族,是由一代太公吕文,以及二代共五个子女组成。 吕氏外戚二代子女五人分别为:长子吕泽,次子吕释之,三女吕长驹,四女吕雉,五女吕媭。 而按照战国、秦汉之时,嫡系取单字名、庶系取双字名的惯例,以及这五人后续的表现,也能大概推断出:吕泽、吕雉、吕媭三人,当为太公嫡子、嫡女,吕释之、吕长驹二人则为庶子庶女。 当然,这一点也不单单是从‘名字是单字还是双字’来判断,也从历史上,这三人的存在感,做出的事,表现出来的手腕来判断。 吕泽自不必再多赘述,吕雉、吕媭姐妹二人,则无一不体现出了相当高水平的政治手段,以及大局观。 吕媭嫁给舞阳侯樊哙,最终差点使刘邦‘临时点杀’樊哙这一点,也能看出在樊哙立场愈发偏向吕氏的过程中,妻子吕媭,起到了怎样的作用。 而高后吕雉,更是在开国皇帝刘邦的强压下,硬保下了太子刘盈的储位,为吕氏外戚日后的高光时刻,保留了至关重要的种子。 反观吕释之、吕长驹二人,则皆存在感稍缺。 在史料记载之上,吕长驹留下的唯一一处记载,便是其子吕平被吕后封为扶柳侯。 从扶柳侯吕平随母姓这一点,可以推断出吕长驹的丈夫,应当是召赘而来的赘婿;在秦汉‘上门女婿犯法’的法律背景下,吕长驹的丈夫应当是死在了秦王朝的基建大业之上——没准正是死在了秦长城脚下。 至于吕释之,则稍有些奇怪。 按理来说,即便是庶子,但在长兄吕泽战死后,作为吕氏第二代仅剩的男丁,吕释之本该挑起吕氏的大梁,再配合着皇后妹妹吕雉,熬到刘邦驾崩的那一天。 但奇怪的是:从吕泽死去的那一刻,甚至是从吕泽离开长安,离开朝堂政治中心的那一刻起,成为吕氏话事人的,似乎都一直是吕雉。 这是为什么呢? 是因为吕雉皇后的身份? 亦或是吕释之真的很草包,草包到吕氏一族听从一名女性的指挥,都不愿意以吕释之为主心骨的地步? 从史料记载上,我们可以发现:吕释之被封为彻侯,并非是绝对意义上的恩封,而是在刘邦抗秦的过程中,立下了不少武勋。 虽然和哥哥吕泽,以及周勃、樊哙这样的名将没法比,但应该也是勉强说得过去。 至于后来的楚汉争霸时期,吕释之则是在大部分时间里,在丰沛担负起了吕太公吕文、刘太公刘煓的护卫工作。 再从吕释之能培养出吕禄这样的儿子,我们也不难看出:吕氏次子吕释之,或许在当时那个将星璀璨的时代确实有些能力平庸,但也绝对和‘草包’二字沾不上关系。 以此为参考,也就能方向印证出在二千二百多年前,那个重男轻女思想为主流观念的时代,吕雉能在一个不算草包的哥哥手中,拿到吕氏外戚一族的掌控权,是有多么令人钦佩。 至于皇后身份加成,我个人认为,可以忽略不计——皇后不是太后,理论权力仅限于后宫事务。 那么,在刘邦从秦泗水亭长,到汉太祖高皇帝的转变中,吕雉起到了怎样一个作用呢? 最开始,刘邦因‘砀山释囚’一事被通缉,吕雉留守家中,确保家中事务井然有序治愈,还承担起了刘邦的饭食。 虽然听上去,‘送饭’只不过是件小事,但仔细一想我们就不难发现:恰恰就是这个小事,便证明了吕雉的能力。 ——刘邦落草为寇,并非是一个人钻进深山,而是纠结了数十位老兄弟,在山中组起了山贼团! 而在秦官府对丈夫的通缉下,作为家人的吕雉,却毫无波折的保证了这样一伙人马的庞大饭食,直到天下大乱。 这已然体现出了不俗的智慧。 再往后,便是沛公下山起义,吕雉则充当起了刘邦的御用神话师,编织出了一个个为后世人传唱的神话故事。 如夜斩白蛇、看见云便知道刘邦所在等等,这都是大家耳熟能详的故事。 而在刘邦得立汉祚之后,这些在往日看起来颇显小家子气的‘谣言’,却成为了平民皇帝刘邦平定人心,坚实自己皇位、皇统,破除‘逐鹿’之说,代之以‘天授刘邦君权’的关键。 在鸿门宴之后,成为汉王后的吕雉便同父亲吕太公、公公刘太公一起,被霸王项羽软缚于丰沛。 到彭城一战过后,吕雉更是被项羽所囚禁,直到垓下一战后,才得以返回刘邦身边。 而在这段时间内,有一个人物似乎引起了读者朋友们的兴趣。 ——辟阳侯,审食其。 大概看了那几位读者的看法,不外乎‘审食其,高后面首也’‘惠帝刘盈,或审食其之子也’之类的言论。 在看到这个言论的时候,我想起了短短几十年前,出现在秦都咸阳的那则风论。 ——吕不韦,赵后往日之主也;秦王政,吕不韦之子也······ 只能说,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嬴政的血脉来源被怀疑为吕不韦,刘盈的血脉来源被怀疑为审食其,到后来的前、后少帝,更是直接有了‘吕氏外戚淫乱后宫,惠帝诸子,皆吕氏血脉也’的说法。 没错,说出这句话的人,正是内外勾连朝臣诸侯,在吕雉死后血洗吕氏外戚,迎代王刘恒入继的周勃、陈平二人。 对于这一点,我的看法是:绝无可能。 第一点:在吕雉被项羽俘虏的时间点,汉王刘邦已年过五十,作为妻子,吕雉年纪再小,也不可能小于三十岁。 从吕雉死于公元前180年来推断,按照当时妇人六十岁左右的寿命,在被项羽俘虏时,吕雉已经年过三十五。 在当代,三十五自然不算‘年老’,但在民间十四五岁结婚,十六七岁生子,二十岁开始便会色衰的秦汉之时,三十五岁的吕雉,已然可以被称之为‘黄脸婆’。 更何况当时,吕雉是作为俘虏被项羽囚禁,在囚牢中暗养面首,怎么说都有些牵强。 而从史料记载中,我们能得到的信息是:辟阳侯审食其,是从刘邦起事开始,就伺候在吕雉身边的侍人,在吕雉被项羽囚禁的那几年当中,都是审食其在一旁照顾吕雉。 在惠帝刘盈驾崩之后,辟阳侯审食其也曾短暂的担任过汉相。 从这些记载中,我们便可以得出结论:吕雉同审食其之间的‘宫中秘闻’,应该同样是汉文帝刘恒入继之后,在‘黑吕氏’‘黑刘盈’这个政治背景下出现的产物。 至于惠帝刘盈的血脉,那就更不必讨论。 如果刘盈血脉存疑,那在刘邦意图易储的时候,百官功侯根本不可能那么坚定地反抗刘邦的命令,去支持一个血脉存疑的皇子继续端坐储位。 而在刘邦驾崩之后,为当事人普遍认为‘贪恋权柄’‘意欲颠覆刘汉社稷’的高后吕雉,实际上也并没有做出过意图篡位的举动。 在惠帝刘盈在位时期,汉室仍旧贯彻许民休息、无为而治的政治纲领,吕雉在惠帝登基后的七年当中,满共就做了那么几件事。 ——杀赵王刘如意; ——虐杀戚夫人; ——险些赐死齐王刘肥; 但这几件看上去穷凶极恶的事,实际上却并非全然出于吕雉的私欲。 赵王刘如意母子,曾一度威胁惠帝刘盈的储君之位,更是被封为赵王,统掌北墙防务。 在这样的情况下,哪怕没有往日仇怨,光是赵王这个‘风水宝地’,也足以使得刘如意惨死。 从后来,吕雉先后杀死三位刘氏赵王,最终以吕氏子弟为赵王的举动中,我们可以有两种截然不同,却又并不矛盾的可能性。 其一,是吕雉信不过外人,甚至信不过刘氏,唯有让自家子侄坐在赵王之位,才能安心。 其二,在异姓不可为王的背景下,赵王的位置似乎只有刘氏能做,但关键在于:每一个刘氏子弟,理论上都具有继承皇位的资格。 在这种情况下,反倒是不具备继承皇位资格的吕氏外戚,去做赵王反倒更安全,更值得信任一些。 因为吕氏赵王造反,没有人会追随;而刘氏赵王造反,必然会获得一些投机势力的支持。 ——反正都姓刘,谁坐皇位不一样? 当然,也不排除吕雉想借此让吕氏掌握更多权力、更多兵权的意图,但作为惠帝刘盈生母,吕雉应当没有‘以吕代刘’的意图,在历史记载当中,也并没有明确体现吕雉意图篡汉的事件。 再后来,惠帝刘盈早崩,前后少帝各在位四年的八年时间里,吕雉的行为逻辑,与往常同样一般无二。 惠帝刘盈在位,有‘嫡长’这个大义身份在身,又得朝中百官拥护,皇位并没有太大危险。 但在刘盈死后继承皇位的少帝兄弟,无论是前少刘恭,亦或是后少刘弘,实际上均非‘嫡长’:前少帝刘恭为刘盈庶长子,后少帝刘弘为刘盈庶次子。 再加上‘主少国疑’,便使得吕雉要想扶稳皇位上的孙子,为丈夫、儿子保住刘汉江山,就是必须要掌握更大的权力。 于是,吕太后遍封吕氏外戚为王侯,也就营运而上。 在如今,有很多历史爱好者认为,高后吕雉遍封诸吕,不过是为了一己私欲。 但实际上,从史料记载中,我们就不难发现:事实,恐怕并非如此。 首先,是被吕雉封为诸侯王的两位外戚:吕王吕产,赵王吕禄。 这两个位置,都是毋庸置疑的战略要点——吕国,便是改名后的梁国,位于关中门户;赵国则是北方防线战略重镇。 吕雉以自家子侄外戚掌握这两个战略要地,明显是出于确保政权稳定:掌握赵国,是为了防备匈奴,掌握梁国,是为了防备关东宗亲诸侯。 或许我这么说,有一点为吕雉洗白的意味,但诸公试想:如果吕雉真的是想给家族的子侄后辈争取利益,那为什么对富庶无比的齐国视而不见? 如果是为了利益,齐国显然是更好的选择;而梁国、赵国的地理战略意义,则侧面印证出了吕雉封吕产、吕禄二人掌握梁国、赵国,还是更多出于政权稳定的考虑。 第0109章 你俩关系不错啊? 具体的施工方案安排完毕,郑国渠下游段的底部挖掘工作,很快便走上了正轨。 在渠首绝流第五天,少府所出的官奴三万,功侯百官家中私奴近四千,以及自发而来,无酬协助整修郑国渠的百姓约一万余人,便被少府阳城延分配到起于莲勺以西二十里,直到郑国渠汇入洛水的一百一十里河段,正式开始郑国渠下游河段的淤泥清理、挖掘工作。 当然,虽说都是挖掘渠底,但不同来源的力役,自然被分配到了不同的地方。 少府官奴三万人,全部被派到了最下游,泥沙、淤泥沉积最深的末端; 而百官功侯贡献出的私奴,以及自发前来的渭北百姓,则都被安排在了靠近莲勺,泥沙、淤泥沉积稍浅的区域。 与此同时,还有源源不断的渭北青壮劳力,自渭北各处前来,参与到郑国渠的修整工作当中。 便是在这一片朝气蓬勃的氛围中,刘盈也是在阳城延的陪同下,来到了郑国渠南岸。 “呼~” “沧海桑田呐~” 站在渠沿,看着渠下那一道道手握木锄,用力挖掘渠底的青壮劳力,刘盈不由稍发出一声感叹。 说起来,这还是刘盈第一次亲眼目睹传闻中,已经‘近乎绝流’的郑国渠。 在此之前,无论是前世的傀儡生涯,又或是前段时间,为郑国渠的整修工作做准备,刘盈对郑国渠的了解,都来源于石渠阁内的皇室档案、图纸,以及阳城延的口述。 先前,在刘盈印象中的模样,郑国渠的侧剖图,便大概是上宽十五丈、下宽九丈,高三丈的倒等腰梯形。 可是此刻,在亲眼目睹了郑国渠的现状后,绕是对郑国渠的糟糕状况有所预料,刘盈也不由暗自咂舌起来。 就刘盈此时所见,眼前这条号称‘秦灭六国之第一要素’的郑国渠,已是完全看不出人工水利工程的模样。 原本应该平整的渠底,已经被一层肉眼可见,且坑洼无须的淤泥、河沙所遍布;在淤泥当中,甚至能看见枝条、石块等垃圾的痕迹。 在五十年前,被一个个老秦人夯实的渠侧,也再也不见曾经,那道稍有些陡峭的坡度。 如果不是知道此处,就是确凿无疑的郑国渠,那刘盈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这样一条杂乱无序,丝毫看不出人工挖掘、建造痕迹的渠道,居然不是自然形成。 听着刘盈满是唏嘘得发出感叹,阳城延也不由稍叹一口气。 “自三皇五帝以降,农,便乃国本;水,则乃农本。” “而水利沟渠、江河湖泊,又乃水之来由。” “江河、湖泊,乃多为自成,纵人力亦难改其道,或阻其决;及水利沟渠,则自起建之日,便当不是维护、清整,方可用于输水灌农。” 说着,阳城延不由轻笑着侧过头。 “此番,家上奉陛下之令整修郑国渠,耗钱、粮、力役如此之巨,便乃往十数岁,郑国渠未得缮护之积弊。” “今冬修渠事罢,郑国渠亦当时而清掘、缮护,方可免日后,复今日朝堂大费周折,以政治郑国渠之覆辙······” 听闻阳城延稍带些暗示的建议,刘盈只温笑着点点头。 “这是自然。” “郑国渠,系渭北民数十万户之生计、田十数万顷之灌溉事。” “吾汉家以农为国本,水利之事,自当为重中之重。” 言罢,刘盈也不忘侧过身,稍带深意的对阳城延一笑,旋即微微一点头。 见刘盈这般答复,阳城延自也是淡而一笑,默然一拱手。 沿着渠边又走出去一段距离,刘盈面上淡然不改,语调满是随意般问道:“此番整修郑国渠,少府为主,建成侯为监。” “然若孤未记错,萧相此番,方乃郑国渠整修之名主?” 嘴上说着,刘盈却并没有停下脚步,只面单笑意的继续向前走去。 倒是阳城延听闻此言,面上不由涌上些许严肃。 “禀家上。” “郑国渠之整修事,言于外,确乃萧相为主。” “然整修之实务,恐还当以臣为之。” 说到这里,阳城延话头不由一滞,稍一沉吟,神情之中,也缓缓涌上些许追忆之色。 “汉五年,陛下令萧相主长乐、未央两宫之筑建事,彼时,臣便为监。” “然长乐、未央两宫筑建之实务,萧相之偶有过问;具体事务,皆以臣,及少府筑建之匠人为主。” “萧相则忙于朝堂政务,每三五日以召臣相问,每十日,方至建筑之所亲观。” 说到这里,阳城延又微微一笑。 “长乐、未央两宫位长安,萧相纵无暇,亦可偷闲而问;然郑国渠远长安近百里,臣亦在此。” “萧相即有心过问,恐亦力有未遂······” 语调平和的做出解释,就见刘盈悄然停下了脚步,面带轻笑着回过身,意味深长的看向阳城延。 见此,阳城延面色稍一滞,也不由暗自思虑起来。 “家上突以萧相主郑国渠整修事相问······” “究竟是何用意?” 暗自思虑着,阳城延面容之上,不由缓缓涌上一抹困惑之色。 如此片刻,见刘盈依旧是那副满带着微笑,似有所指看向自己的神情,阳城延终还是稍上前,对刘盈稍一拱手。 “郑国渠之整修事······” “可要臣遣人回转长安,以告萧相知?” 听闻阳城延发出此问,刘盈不由又是一笑,萧何那张时刻带着温和笑意的面容,也缓缓浮现在了刘盈脑海当中。 萧何‘主郑国渠整修事’,究竟是怎么个‘主’法,刘盈心中自是了然。 就好比后世,某县要推行什么政策,那县衙领导肯定是‘主要负责人’。 但具体的事务,却也不会是一把手去亲自盯着,而是交给专业的人去负责。 简单点来说,此番,朝堂奉刘邦之意整修郑国渠,其实是有三个‘主’。 第一个,自然是‘奉天子令,力主整修郑国渠’的太子刘盈。 第二个,则是以丞相的身份‘主要负责’此事,调动、整合朝堂有司,配合整修郑国渠的萧何。 第三个,才是真正‘主郑国渠整修事’,也就是具体整修事务、方案的少府阳城延。 三人虽然都是‘主’,但却又各有不同。 刘盈这个主,更多是具有象征意义,类似于‘代理一把手奉上级命令,负责此事的推动’,刘盈的角色,大概可以理解为第一负责人。 萧何那个主,则类似于统筹策划、配合此事的开展工作,萧何的角色,则相当于一个保险栓。 如刘盈做出了不正确的决策,导致郑国渠的整修工作出现问题时,萧何就需要站出来,给刘盈擦屁股。 阳城延的主,才是真正现实意义上的‘主’,大概类似于总工程师。 在这种情况下,刘盈作为郑国渠整修项目的第一责任人,按理来说,并不应该对‘丞相萧何不掺和’感到奇怪。 ——代理一把手奉上级命令,直接负责重大项目的推动,这可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既然是机会,那自然是插手的人越少、分享成果的人越少越好。 但阳城延绝对猜不到的是:刘盈特地以‘萧何为什么挂着名,又不干活’相问的目的······ “唉~” “此番整修郑国渠,力役多出于少府,功侯、百官亦出些许。” 说着,刘盈不由侧过头,向身后十数里处的莲勺方向努了努嘴。 “及孤此番所携,用于自来修渠之民壮食之粮米,更乃母后调郦侯之租税,方才凑得。” “那日朝议,孤于长信殿以‘私奴’问请于百官功侯,萧相还曾言:愿顷尽家祡,以助郑国渠之整修事。” 说到这里,刘盈终是稍敛笑容,意味深长的眯起眼,凝视向阳城延目光深处。 “然此番,郑国渠整修所需之米、粮、力役,丞相府国库,可是粒米未出啊?” “嗯?” 听着刘盈这一系晦暗难懂的话语,阳城延眉头缓缓拧在了一起。 又听刘盈道出最后那句‘整修郑国渠,国库毫无贡献’,阳城延又不由下意识一级。 “家上。” “今陛下领军在外,大军粮米之耗,恐月数十万石亦不止啊?” “陛下出征之前,萧相为筹大军所需之粮草,更只得暂扣朝臣百官数月之俸禄,以充军粮······” 说到这里,阳城延不由稍带忧虑的侧过头。 “家上主修郑国渠,萧相恐非不助,而乃欲助,亦力有不遂啊?” 见阳城延不着痕迹的为萧何辩解起来,刘盈心中,只悄然涌上一抹冷意。 却见刘盈面色稍滞片刻,旋即又恢复了先前,那副带着浅浅笑意的温和面容。 “少府同萧相,还真是私交甚笃啊······” 似是随意的一声轻喃,刘盈便走上前,面带笑意的拍了拍阳城延的肩膀,旋即侧过身,继续沿着渠岸,向远处缓缓踱步而去。 而在刘盈身后,回味着刘盈方才那一句似是无意的‘呢喃’,阳城延心中,只响起一阵阵警钟之长鸣······ 第0110章 约定 百里外,莲勺一带的郑国渠下游渠段,已经开始热火朝天的清理、挖掘工作时,长安城内,丞相萧何的身影,却出现在了未央宫宣室殿。 看着萧何面色阴郁,心事重重的神情,吕雉不由轻笑着摇了摇头。 “如何?” “可是那事,酂侯已有了主意?” 语调满是轻松的发出一问,吕雉面容之上,更是涌上一抹玩味之色。 萧何是个什么人? 当今天下,除了天子刘邦之外,如果还有第二个人敢说‘完全了解酂侯萧何’,那就必然是吕雉无疑! 早在十数年前,刘邦还在丰沛老老实实做秦泗水亭长,整天带着狐朋狗友到大哥家蹭饭的时候,吕氏一族,就已经和县衙官吏萧何、曹参等人有了往来。 就连刘邦与萧何曹参二人结实、交好,也离不开曾经的‘沛县吕氏’在中间搭桥牵线。 至于二世即立,天下纷争骤燃之后,到项羽乌江自刎,汉祚鼎立这段时间内,吕雉虽然在大部分时间里都囚居项营,但吕雉与萧何这位‘故人’,也依旧没有生分。 吕雉清楚地明白:在事关皇位、储位这种原则性问题,而且还是极其危险,稍有沾染便可能会有性命之忧的敏感问题上,萧何的态度,绝对不会因个人而产生动摇。 就拿此番,天子刘邦想杀淮阴侯韩信,又不想脏了自己的手,想借此往吕雉、刘盈母子头上泼脏水这件事来说,萧何的支持,是绝对不可能通过收买、拉拢获得的。 萧何真正在意的,从来都不是个人的虚名,亦或是财富、地位! 而让萧何真正在意,能左右萧何立场的关键,早在那日登门拜访之时,就已经被吕雉摆在了萧何面前。 而今天,或许就是萧何为当初,吕雉所提的那个问题,给出答复的日子······ 如是想着,吕雉望向萧何的目光,便愈发的自信了起来。 果然不出吕雉所料,只片刻之后,萧何便面带迟疑的抬起头,稍有些忧虑的望向吕雉。 “臣此来,正欲以皇后那日之语,再行细商。” 闻言,吕雉自是笑着一点头:“酂侯但可直言。” 就见萧何稍一沉吟,旋即面带决然的抬起头,环顾一圈宣誓殿内,才稍上前些许,对吕雉沉沉一拱手。 “于那日之事,臣有三问欲请教皇后。” “其一:若臣不允,皇后欲何为?又何时为?” “其二:若为而不行,待陛下班师回朝,皇后当如何自处?家上,又当何言以对陛下当面?” “其三······” 说着,萧何神情当中,顿时涌上一抹肉眼可见的为难。 只片刻之后,那一抹纠结,又被一抹莫名的庄严所取代。 “其三。” “若臣允······” “那事,皇后作何谋划?” 听闻萧何发出先前两问,吕雉神情当中,稍涌现出些许不愉。 待萧何又满是庄严的发出最后一问,片刻之前才出现在吕雉面容之上的不愉,便立时为一抹满是自信的笑容所取代。 “酂侯即问,吾,便当有应。” 语调平和的道出此语,吕雉也不由稍正了正身,方才那人畜无害的温润气质,陡然便被一股骇人强势所掩盖! “纵酂侯不允,那事,吾亦当行!” “不妨告知酂侯:于当年之弑兄血仇,曲周侯郦商,可仍还铭记于心······” “酂侯不助吾,吾亦当独为此事,以血曲周侯痛丧兄长之血仇!” 语调满是强硬的道出此语,吕雉不由话头稍一滞,嘴角之上,也出现了一抹令人玩味的笑容。 “及陛下班师回朝······” “呵······” “陛下之欲,今以为朝臣功侯、百官公卿所知晓;莫非吾不行那事,陛下便当绝易储、废后之念?” “若行,陛下自当言吾后宫干政,太子监国而坐视吾弑戮‘忠良’,无以奉宗庙。” “若不行,陛下恐亦当言:太子无有胆魄,坐视逆贼于长安勾连陈豨作乱,而不敢代君父分忧?” 看着吕雉面带自嘲的笑着,萧何心中,也不由发出长长一声感叹。 就见吕雉静默片刻,又温而一笑。 “若酂侯与吾同为此事······” “将死之人,莫非还需吾同酂侯二人,再商其亡于何途?” 听闻吕雉此问,萧何只默然低下头,陷入了漫长的思虑当中。 “如此说来······” “皇后心意已决?” 就见吕雉毫不犹豫的点下头,旋即又是意有所指的一笑。 “自先兄周吕令武侯亡代北,吾吕氏,便苦军中无人日久。” “又陛下意欲易储、废后,更使吾吕氏之子弟,及先亡兄往昔之部旧,皆为陛下所疏离。” “便是舞阳侯,亦因娶妻于吾吕氏,而为陛下所冷遇······” 说着,吕雉不由摇头一笑,满是笃定的望向萧何。 “曲周侯郦商、世子郦寄,今皆手握重兵,于军中威望颇甚。” “若欲使吾之后位、太子之储位固若金汤,曲周侯一脉,便当为吾吕氏之助力。” 似是自语般道出这番话语,吕雉望向萧何的目光中,终于涌上一抹郑重。 “淮阴侯为何当死,陛下明白,吾明白,功侯百官明白,酂侯,当也明白。” “尽除关东异姓诸侯,究竟乃家事,亦或国事,酂侯亦当了然于胸。” “吾,言尽于此。” “究竟作何筹谋,酂侯可自斟酌。” 言罢,吕雉稍欲言又止片刻,终还是自顾自摇了摇头,从上首的软榻上起身。 正当吕雉要离开正殿时,萧何那姗姗来迟的苍老嗓音,才终于在宣誓殿内响起。 “臣!” 满是庄重吐出这一个‘臣’字,萧何面容之上,再度涌上先前那抹纠结、为难、迟疑所组成的复杂面容。 如此足足二十息,萧何才摇头叹息着,在心里下定了决心。 “淮阴侯啊淮阴侯······” “可万莫怪老夫······” “要怪,便怪君侯当年拥兵自重,自请以为齐王吧······” 暗自心语着,萧何终是面带决然的抬起头,望向屹立于软榻之侧,侧身对着自己的吕雉。 “此事,臣,当同皇后同为!” “然!” “此事,臣有请于皇后。” 说着,萧何温润平和的气质,也在那片刻瞬间,被一阵不容置疑的强势所取代! “若皇后允,那事,臣便从助于侧;若皇后不允,则恕臣,不敢从!” 听闻萧何此言,吕雉只若有所思的回过身,正对向萧何,面带严肃的一点头。 就见萧何稍直起身,只面容之上,那抹强势却愈发凌厉。 “其一:明夏之前,但淮阴侯未作乱于长安,皇后便不可动手!” “其二:待明夏,纵时机成熟,皇后亦当先同臣共商,以细谋!” 言罢,萧何便决然一躬身,对吕雉沉沉一拜,摆出一副你不答应,我就不起身的架势来。 见此,吕雉稍一思虑,便若有所思的问道:“酂侯之意······” “可是待明岁夏,太子整修郑国渠事毕,关中民心大定,储位尽固之时,再谋淮阴侯事?” 听闻吕雉此问,萧何却并没有直起身,也没有开口答复,只将深深弯下的腰,又向下沉了一些。 见萧何这般反应,吕雉也终是暗自点了点头。 “是了······” “若修渠不成,待陛下班师,必当复起易储一事······” 如是想着,吕雉便也微点了点头,面色郑重的望向萧何。 “酂侯之请,吾,允之!” “太子修渠事毕之前,淮阴侯但不行谋逆事,此事,便暂不复言!” “然若明夏,酂侯另起他念,以毁今日之约······” 话说一半,吕雉便悄然止住话头,意味深长的看了萧何一眼,便向着后殿的方向走去。 而在吕雉身后,望着吕雉那决然离去的背影,萧何的面容之上,不由再度涌上些许苦涩。 缓缓回过身,自殿门望向北方,望向郑国渠所在的方向,萧何不由哀叹着摇了摇头。 ——有那么一瞬间,萧何都有些分不清:自己到底应该希望郑国渠被刘盈修好,还是被修坏了······ 第0111章 朕问的是梁王,不是彭越 汉十年秋九月辛酉(二十七)。 经过将近一个月的长途跋涉,刘邦所率领的关中大军,总算是赶到了战争第一线——赵都:邯郸。 但在抵达邯郸,扎下中军大帐之后,刘邦的注意力,却并没有第一时间,放在叛乱代、赵,自立为代王的陈豨身上。 看着面前,那个神情惶恐的男子,刘邦的面庞,阴沉的险些能滴下水······ “梁王,果真是这般说的?” 刘邦话音刚落,就见那男子面色焦急地跪倒在地,猛地一叩首。 “陛下!” “臣所言句句属实,梁王彭越,反形已具啊!!!” 看着男子痛心疾首的控诉着彭越的罪状,刘邦面色百转,终还是沉着脸一挥手。 “太仆且先下去歇息吧。” 待那被刘邦称为‘太仆’的男子倒退出大帐,刘邦又冷着脸思虑片刻,才面色阴沉的抬起头。 “诸位以为,梁太仆所言,可属实?” “彭越,莫果真反形已具?!” 听闻刘邦此问,大帐内聚集的功侯将官们,顿时有些面面相觑起来。 彭越要反? 如果撇开清楚异姓诸侯的考虑,这大帐内的数十号人,没有一个人原因相信:梁王彭越,也会有谋逆作乱的一天。 原因很简单:自天子刘邦十余年前走下砀山,正式举起反秦大旗开始,彭越,几乎就一直是自发帮助着刘邦。 自砀北上攻昌邑,手握一千多人马的彭越自发前来,协助刘邦攻打昌邑;昌邑没打下来,刘邦停止北上的脚步,转而西进,彭越也带着人马跟随。 自那时起,直到刘邦绕道武关,从而得以先入咸阳,彭越所率的兵马,都一直是刘邦的‘编外人员’。 ——首领彭越,没有刘邦的任何任命;彭越手下的兵马,也从未得到过刘邦的粮草、辎重调拨。 但每逢有事,彭越都自发带人跟随、协助刘邦;待战事毕,彭越大军又悄悄跟到刘邦大军附近不远处安营扎寨,摆出一副‘互为犄角,互相掩护’的架势。 再到项羽入关中,险些在鸿门宴留下刘邦项上人头,再到后来遍封天下为十八路诸侯,直至项羽退出关中,重归楚地、汉王刘邦退回汉中时,彭越手下得近万人马,也依旧是一支没有归属的游击队。 就这样像跟屁虫似的跟着刘邦好几年,直到汉元年,田荣自立为齐王,惹得霸王项羽引兵攻击之时,游击队长彭越,才终于得到了刘邦的第一道任命。 ——授彭越将军印,领麾下所部东出函谷,进军济阴,攻打项羽所部! 终于如愿得到刘邦的任命,彭越的第一场仗,打的也是相当出彩。 以卒万余,对阵项羽麾下大将萧公角数万兵马,彭越几乎是以伤亡不足千人的代价,就将萧公角数万大军杀得片甲不留! 而后,彭越更是‘超额完成任务’,在刘邦还忙于清理三秦余孽的时候,就夺回了故魏之地数十座城池,彻底组绝了从关东进入关中的道路。 ——故魏之地,也便是如今的梁国;而无论是如今的梁国,亦或是曾经的魏国,都是函谷关外最后一道屏障、关东势力进入关中的最后一道要塞! 有彭越把守关东门户,刘邦自是轻松写意,得以还定三秦,雄踞关中。 次年春,得以统一关中的刘邦率军东出,打响了对楚霸王项羽的全面进攻战,而彭越也终于如愿以偿,在外黄一带,正式率部归附于汉王刘邦账下。 彼时,汉军阵营便多有风闻,说彭越平定魏地,或许是想做魏王? 但最终的结果,却大大出乎了整个汉军阵营,包括汉王刘邦的预料。 ——彭越非但没有自请为魏王,反而建议刘邦:应该从故魏国后代中,选择一个值得托付的人,封其为魏王! 得知彭越的意图,刘邦自是满怀着敬佩道:彭越非野心勃勃之辈,可堪大任;魏豹是魏王咎的堂弟,是真正的魏王后代,就让魏豹做魏王,让彭越做魏相吧。 就这样,原本只能向舔狗般跟在刘邦大军后的彭越,一举成为了手握魏国军政大权的魏相。 而后,便是彭城一拜,刘邦被霸王项羽追杀近千里,在外戚将军吕泽的接应下,总算是在荥阳一带稳住脚跟。 可兵败如山倒——在项羽的强大攻势下,被刘邦亲自封为魏王的魏豹,无奈只能判汉降楚。 而在汉-楚对峙于荥阳,汉军自顾不暇的那段黑暗时光中,纵观整个刘汉阵营,唯一一支频繁出征,并屡有斩获的,便是魏相彭越麾下那支数万人的‘游击队’。 汉军军心低迷,楚军将士势大,彭越就率军绕到项羽大军后方,袭扰楚军粮道,更是在项羽的大后方,一句攻下睢阳、外黄在内的十七座城池。 等项羽由于后方粮道的反复断阻,而停下继续西进的脚步,不得不回身稳定后方时,彭越又赶紧放弃攻下的城池,重新回到荥阳以西。 再到项羽大军粮草告急,无奈退回阳夏一带,又是彭越第一时间跳出来,偷袭、游击相结合着,攻下昌邑周围二十余座城池,得粮米十余万石,供汉军食用。 甚至可以这么说:在刘邦彭城战败,退居荥阳,苦苦支撑着与项羽对峙的那段时间,汉军之所以能把守住荥阳方向,而不至于被一举击溃,其中有至少八成以上的功劳,都要记在游击队长彭越的头上。 便是如今,汉室军方将官当中,也不乏有类似‘论战阵谋略,淮阴侯为天下先;论正面拼杀,英布当世第一;然论侵扰后方,绝敌粮道,天下无有出彭越之右者’的看法。 而在战略大师韩信、无双猛将英布、游击始祖彭越三人中,若说谁最本分,最不可能谋反作乱,那无疑,便是从始至终,都只知道用心打仗,而从未主动开口,向刘邦索要赏赐、敕封的梁王彭越! 这就使得现在,当有一个自称‘梁太仆’的人跑到邯郸,在刘邦面前说‘彭越反形已具’的时候,整个大帐之中,没有任何一个人愿意相信。 但不相信归不相信,在‘剪除异姓诸侯’为朝堂大势的前提下,却也没有几个人,胆敢站出身,为必将受到清洗的梁王彭越求情。 很显然,赵相周昌,并不在其列······ “陛······陛下。” 见帐内众人都默然低下头,周昌心下不由稍叹一口气,便走出身,对上首的刘邦拱手一拜。 “臣······臣以······以为,彭······彭越断······断不······不会······反!” “盖······盖因······” 见周昌做出一副‘我展开说说’的架势,刘邦不由眉头一拧,瞥向一侧的陈平。 只稍一愣,陈平便回过神来,温笑着上前,轻手扶住周昌的胳膊,示意自己可以代劳。 见此,周昌纵是心有不愉,但看着刘邦那副并不十分美丽的面容,终也是点点头,被陈平扶回帐侧。 而后,便是陈平走上前,对刘邦稍一拱手。 “陛下。” “自秦王子婴为项羽腰斩,遍封义军各部为十八路诸侯,彭越便久随陛下左右。” “后彭城战败,纵魏王豹亦判汉而降楚,然身以为魏相,彭越但不行叛逆事,反忠心耿耿,于睢阳、外黄一带袭扰项军后辎、粮道。” “彭城战败之后,陛下得保荥阳,彭越实可谓功不可没啊······” 说着,陈平不由侧过身,对周昌稍带善意的微一点头,将话头悄然一转。 “及梁太仆言彭越意欲谋反,臣亦以为,恐非尽实。” “汉三年,魏王豹判汉降楚,为汾阴侯兄,已故高景侯周珂所斩。1” “彼时,彭越从未曾请自立为梁王,纵陛下后敕封,彭越亦曾礼。” “后陛下强令,彭越方接梁王之印玺啊?” 听着陈平说起这些陈年往事,帐内众人面色之上,也不由纷纷涌上赞同之色。 ——那可是彭越! ——天子刘邦连汉王都还不是,还仅仅是‘沛公’的时候,就带着万儿八千人跟在刘邦屁股后头,一路协助刘邦大军西进的彭越! 撇开彭越非刘姓不说,光是这些作为,就已经让彭越比大半刘氏宗亲,都更值得信任了! 如是想着,众人不由又纷纷抬起头,望向刘邦那喜怒难测,阴晴不定的面容。 只见刘邦面色阴沉的从座位上起身,满是晦暗不明的环顾一周。 而后,便是刘邦那稍显苍老,此刻却丝毫听不出去虚弱、萎靡的低沉嗓音,在这十丈见方的中军大帐之内响起。 “朕所问,非彭越之反形。” “朕所问者,乃梁王,是否如梁太仆所言那般,反形已具?” · · · · ps:周珂,汉将,汾阴侯周昌之堂兄。 汉三年(公元前204年),魏王豹判汉,汉御史大夫周珂奉汉王刘邦之令,斩魏王豹于荥阳,后又奉令接替荥阳防务。 汉四年,项羽破荥阳,周珂誓死不降,为项羽烹杀。 汉六年,项羽乌江自刎,汉王刘邦即立为帝,立汉国祚,追封周珂为高景侯,并由周珂之子周成承袭侯爵。 第0112章 彭越无罪,梁王当死 刘邦一语,顿时惹得殿内众人赶忙低下头,再也没有了出身劝谏的意图。 只方才那一句话,刘邦就已经将自己的意思,表达的非常清楚了。 ——朕没问你们彭越有没有罪,朕问的是:梁王这个位置,究竟应不应该让异姓诸侯坐! 如果说,这个问题是在五年前,汉祚方立的时候提出,那答案自是不言而喻。 哪怕是为了暂时稳定关东的战略局势,留侯张良、曲逆侯陈平乃至于建信侯刘敬(娄敬)等人,都必然会劝刘邦‘以大局为重’,先虚与委蛇稳住关东,将主要注意力集中在北方,集中在长城以北的匈奴身上。 但在现如今,汉室已经经历过一场汉匈平城战役,又接连平定燕王臧荼、临江王共尉、韩王信等异姓诸侯叛乱,以及赵王张敖被贬宣平侯、楚王韩信被贬淮阴侯的一系列变故之后,这个问题的答案,就已经变了。 攘外,必先安内! 要想集中精力北击匈奴,汉室首先要确保的,就是关东的安稳! 而在现阶段,汉室对于‘关东彻底稳定’的解决方案,也早已达成共识。 ——除了身为吴王夫差后代的长沙王吴氏一脉,其余各家异姓诸侯,都不该存在于关东大地! 这样一来,刘邦方才那个问题,答案也就很明显了。 功勋卓著的开国元勋彭越,不该受到苛待。 但身为异姓诸侯的梁王,必须被清除! 最起码,也要和淮阴侯韩信一样,废王为侯,并软禁在长安。 正当帐内功侯们下定主意,斟酌起措辞之时,就见刘邦那依旧高大伟岸的身影,缓缓从上首的座位上起身。 待踱步来到大帐正中央,刘邦的面色之上,已再也不见方才那副恼怒。 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国事为重、大局为重的神圣使命感。 “自汉祚立,朕之心腹大患,便唯一处!” 语调粗重的一声低吼,刘邦便猛地抬起手,遥指向北方。 “北蛮匈奴!” “朕生平之念,唯策马驱驰于雁门关外,尽踏胡蛮之居所,使得见汉骑而不敢弯弓,汉人当面而不敢直腰!” 器宇轩昂的宣示出自己的毕生夙愿,刘邦终是深吸一空气,将遥指向北方的手指收回,双手背负于身后,面色也稍阴沉了下去。 “然自汉七年,韩王信北结匈奴,以至汉匈平城一战之时,朕便已明白。” “——若欲全朕之夙愿,首当为者,非纠结大军以北出边墙,而乃尽去关东异姓诸侯,以免再有韩王信马邑献降,判汉降胡之故事!” 说到这里,刘邦不由发出一声冷笑。 “诸公言,梁王彭越功勋卓著,又往忠心不二。” “莫非如此,便可确保其往后无有二心,无意步韩王信之后尘?” “诸公可有人胆敢出身,以身家性命担保于朕当面,言梁王彭越至死,都绝无叛逆之举?” 略带暴戾的发出一问,不等仗内众人给出答复,刘邦便自顾自摇了摇头。 “——彭越功勋卓著,比淮阴侯如何?” “往昔,朕率军抗项羽之楚卒,若无淮阴侯,朕安能得以尽胜?” “楚王项羽,安能自刎于乌江,无颜面江东父老?” “然纵如此,淮阴侯不亦反于楚,为朕贬王为侯?” “今日,诸公随朕至此,不亦因陈豨贼子为淮阴侯所怂恿,意欲悖逆作乱?” 面带沉痛的发出一问,刘邦的苍髯都不由有些微微颤抖起来。 “——彭越忠心不二,比往之韩王信,又如何?” “身以为韩襄王之孙,姬姓韩氏之后,韩王信得朕敕封以为王,续姬韩社稷。” “然终,韩王信不亦自毁贵族体面,为蛮夷之走狗?” “便是如今,往昔之汉韩王,亦承命于狄酋冒顿,作乱于吾汉家之北墙之外呐!!!” 说到这里,刘邦终是面带凄苦的闭上双眼,扬天发出一声长叹。 “自起于丰沛,朕所见、闻之‘忠臣义士’,实如过江之卿。” “有受命于危难之际,险扶秦社稷于勿亡,然又献降项羽,受封以为雍王之秦少府章邯;” “有奉主之命率军追击,反因‘养寇自重’之念,而使朕得逃虎口之楚将丁固;” “亦有先叛项楚,后叛刘汉,终亡于反复无常之魏王豹······” 苦叹着,刘邦缓缓低下头,望向身侧不远处,明显想要出身说些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的周昌。 “汾阴侯之意,朕明白。” “往昔,故高景侯周珂坚守荥阳,同彭越可谓相得益彰,守望相助,故私交甚笃。” “今高景侯已亡,汾阴侯身以为高景侯弟,自当回护亡兄之故交。” 说着,刘邦不由摇头叹息着重新坐回上首,眼睛虽然看向周昌,但嘴里的话,分明还是说给帐内众人。 “秋七月,太上皇驾崩,朕任汾阴侯为赵相之时,就已明言:往后数岁,朝堂之重,便当为除梁、淮南此儿异姓诸侯。” “及汾阴侯之责,便乃往后数岁,朕亲出函谷,已讨不臣之异姓诸侯之时,劳守北墙,以防北蛮匈奴阻朕大计!” “故,朕以为,彭越无罪;” “然梁王,断不可留!” “汾阴侯以为然否?” 意味深长的发出一问,刘邦又侧过头,重新望向帐内众人。 “诸公,又以为如何?” 听闻刘邦这一番毫不带掩饰的盘算,帐内众人思虑良久,终是从帐内两侧来到中央,对刘邦齐齐一拱手。 “臣等,谨遵陛下诏谕······” 见此,刘邦面上忧容终是稍艾,面色郑重的微一点头。 “既如此,梁王彭越意欲谋反一事,便当由廷尉亲往而查。” 说着,刘邦稍抬起头,在殿内众人身上打量一周,目光最终锁定在了一名年岁三十余的‘青年’将领身上。 “故廷尉公上不害,已为朕任之以为右将军,领荆、楚之兵,恐当无暇。” “便由卫将军王恬启往之,彻查梁王彭越意欲谋反一事!” 听闻刘邦此言,王恬启正要出身应诺,就见一直默然侍立于刘邦身侧,从始至终未发一言的御史大夫赵尧站出身,轻笑着对刘邦一拜。 “陛下。” “臣以为,此事,或当稍置于日后,方更妥当些?” 语调平和的道出此语,见刘邦眉头稍一皱,赵尧又赶忙一躬身。 “陛下,今陈豨乱起不久,又凛冬将至;陛下御驾亲征,以平陈豨之乱,恐梁王彭越、淮南王英布,皆正观望于代、赵。” “值此之时,若陛下遣王将军往梁地,欲以‘谋逆’加罪于彭越之身,只恐淮南王英布,便或狗急跳墙!” “若果真如此,便是陈豨乱于代、赵,英布乱起淮南,陛下南北不得两顾,再加以陈豨黔驴技穷之时,亦或当效韩王信故事,引匈奴胡骑入关······” 说到这里,赵尧话头悄然一滞,望向刘邦的目光中,也稍带上了些许深意。 “陛下,临大战而分兵,可乃兵家之大忌啊?” 听闻赵尧这番分析,帐内众人心中,不由稍一诧异。 ——幸妄之臣,竟也能有如此见解? 众人思虑之际,刘邦也是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旋即略带深意的笑着,侧头望向身旁的赵尧 “彭越之事,莫非御史大夫另有高见?” 就见赵尧腼腆一笑,便道:“不敢称高见,只些许愚见,以供陛下斟酌······” 稍客套一番,赵尧便侧过身,对帐内众人一拜,旋即将自己的想法尽数道来。 “今陈豨为乱于代、赵,陛下虽兴燕、齐、荆、楚,合关中兵伐之,然若陈豨引匈奴胡骑为援,平乱一事,便恐非三五月之功。” “既如此,梁王彭越、淮南王英布二者,便当先稳其心;待陈豨乱平,再做打算。” 说着,赵尧不由回过身,对刘邦又是一拜。 “陛下方才言,以卫将军王恬启为廷尉,以查彭越谋逆一事,然若如此,恐彭越纵本无反意,亦当无奈兴兵。” “臣意,陛下可暂安彭越之事,专注陈豨乱平一事;待乱平,再以‘酬平乱之功’为名,迁卫将军为梁国相。” “卫将军因功为梁相,彭越便当无有防备;而卫将军迁以为梁相,自可暗集彭越之罪状,亦可凭梁相之名,剥离彭越之兵马。” “如此,待卫将军筹足彭越之罪证,又尽掌梁国之兵马,陛下再欲降罪于彭越,便不过诏书一纸、廷尉狱卒三二人之事······” 言罢,赵尧又是深深一拱手,旋即退回刘邦身侧,重新恢复到先前那副‘陛下亲卫’的模样。 细细品味着赵尧这一番话语,殿内众人心中,竟史无前例的对赵尧这个‘幸妄之臣’,涌上些许正视。 撇开资历、功勋等方面不谈,光是在彭越一事上所展现出来的谋略,御史大夫赵尧,便绝不逊色于曲逆侯陈平! 听听赵尧说了些什么? ——如果直接派人去抓,彭越会狗急跳墙,就算本来没打算反,为了活命,也只能反了! 那怎么办呢? 以‘因功升官’为名,将卫将军王恬启任命为梁国相,一边搜集(编造)彭越谋逆的罪证,一边名正言顺的剥夺彭越手上的兵权! 等彭越谋逆的罪证搜集(编造)完备,梁国兵权也都被梁相王恬启掌控,到那时再整治彭越,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 “赵尧此人······” “往后,当离远些!” “也绝不能得罪!” 如是想着,众人不由纷纷撇了赵尧一眼,旋即悄然低下头。 直到这一刻,殿内这数十位功勋卓著,在汉祚鼎立过程中立下不菲功劳的开国元勋们,才终于回过未来。 ——御史大夫赵尧,绝对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幸臣! 刘邦,也依旧是那个慧眼识珠,绝不因私情,就乱提拔阿猫阿狗为朝中公卿的帝王! 看着殿内众人的反应,刘邦不由心下一笑,不着痕迹的瞥向身旁的赵尧,微微一点头。 “即诸公议以为善······” 稍拖出一声长音,刘邦不忘望向屹立于帐侧的卫将军王恬启。 “卫将军以为,如此可否?” 就见王恬启闻言,毫不犹豫的出身一拜。 “臣只知率军征讨,不讳纵横筹谋之术,陛下以何令臣,臣便以何行报于陛下!” 听闻王恬启瓮声瓮气的作出答复,刘邦终是轻笑着一点头,旋即双手猛地一拍大腿,便从座位上再度起身。 “嘿!” “既如此,便依御史大夫之令,待陈豨乱平,再议彭越谋逆一事!” 以一股毋庸置疑的语调,做下‘此事暂且搁置’的结论,刘邦不忘又笑着望向王恬启。 “此战,卫将军可要多用些心。” “莫不然,待战罢,朕纵有心捡拔,恐朝中诸公亦有不服?” 听闻刘邦略带调侃的道出此语,帐内众人不由纷纷皮笑肉不笑的附笑两声。 而后,便见刘邦面容稍一肃。 “燕王、齐相之军,可已皆至?” 听闻此问,就见曲周侯郦商出身一拜:“禀陛下!” “十五日前,燕王已率卒七万余,自蓟县发,今已至燕-代交界!” “齐相傅宽亦率齐卒五万余,及汲侯公上不害所部荆、楚之卒五万,合十余万兵马,已至巨鹿!” “另梁王彭越虽称病未至,然亦遣武原侯卫胠率梁卒三万余众,不日便当抵邯郸,供陛下差遣!” 听闻郦商此言,刘邦只默然点点头。 “卫胠都被打发来······” “彭越啊彭越·” “朕之亲信,亦为你排挤而来,叫朕又如何相信,你彭越心无反意?” 心中感叹着摇了摇头,刘邦望向殿内众人的目光之上,终是涌现出决然之色。 “燕卒七万,齐卒五万,荆、楚五万,梁三万。” “合朕所率关中锐士二十余万,此战,当有可用之兵四十万余!” 满是自信的道出此语,刘邦便噙着一抹稍待调侃的笑容,在殿内众人身上环顾一周。 “得此大军四十万,攻灭区区叛贼陈豨,朕可还需亲为?” “可还需朕亲策马已冲杀阵前,以振大军士气?!” 听闻刘邦此问,殿内众人面色之上,不由齐齐涌上些许涨红之色。 ——此战过后,汉军将士四十余万人,不知又是几人拜将,又几人得封为功侯······ 又去医院了······ 本来昨天挂完水了,今天上午去复查,没啥大问题的话,下午回来就应该码字,开始五更的。 然后~ 我就被一辆风驰电掣的小电驴给撞飞了。 详情见→ 唉······ 都不知道说什么了。 ——本命年的传说难道不是迷信? e=(′o`*)))唉 之前答应过大家,无论如何都不会断更,但,左肋条折了,左半边身子僵硬的像木头,左胳膊实在抬不起来。 只能厚颜无耻的恳请大家,准许我歇息一日了······ 万分感谢诸位,理解万岁。 《大汉第一太子》又去医院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0113章 年关将至,函谷关外,自是一片风声鹤唳。 而在关中大地,随着岁首年末愈发临近,空气中更多充斥着的,则都是思念之情。 “呼~” “也不知战况如何,大郎又可还安好?” 遥望着东北方向稍叹一口气,张彭祖不由放下手中木锄,倚在锄杆上擦了擦额角的汗水。 即便是张家寨三老张病己的幼子,张彭祖今年,已经年满四十三。 而张彭祖的长子,也已年过二十五,在一个月以前,被天子刘邦征为兵卒,前往函谷关外。 过往数十年,关中大地可谓是风起云涌,先是秦王政修郑国渠,后又是天下一统,直道水利宫阙等基建功臣开始实施。 之后没多久,便是始皇驾崩,二世继立,天下战火骤燃。 一直到当今天子,彼时的汉王刘邦明修栈道,暗度陈仓,重掌三秦之地,关中这片沃土,才终于算是重归五十年前,秦庄襄王嬴异人在位时期的安宁,以及祥和。 可安宁算是安宁了,关中大地的残破,也并非是三年两载便能修补的。 从汉元年,三秦大地复为汉有,直到如今,关中百姓也仍还在贡献自己的力量,供天子刘邦外出征讨,以彻底平定天下。 如此动荡的过往数十年,也就使得关中大地,关中百姓,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新年’的氛围和想法了。 只不过今年,情况似乎有了些许不同? “张季兄~” 一声粗狂的吼喝声在渠上响起,惹得张彭祖下意识抬起头,就见同乡堂兄正屹立在渠沿。 正要开口答复,就见渠沿又出现一大一小两道身影,惹得张彭祖将手中木锄一丢,便急忙爬了上去。 待爬上渠沿,看清来人,张彭祖嘴角立时裂起一个夸张的弧度,神情中尽是幸福和喜悦。 “细君!” 满是欣喜的一声轻呼,张彭祖便一把握住了妇人的手臂,在张彭祖那张已显老迈的面容之上,竟涌上一抹无尽的温柔。 就见那妇人也面带暖意的一点头,旋即将手轻轻地抽搐,低下头,将身侧的小不点轻轻推上前去。 这一下,张彭祖神情中的欣喜幸福,更是又深了一分。 “爹爹~” 奶声奶气的一声轻呼,惹得张彭祖赶忙俯下身,自腋下将幼子抱起,满是自豪地转了一圈,似是在和周围的同乡亲朋炫耀。 如此足足三十息,又同周围的亲朋好友打了几声招呼,张彭祖才抱着幼子张未央,带着妻子张赵氏,走向了距离渠沿近百余步的民夫驻地。 一路上,自是不时有乡邻友朋同张彭祖一家打着招呼,张彭祖自也是面带喜悦的一一回应。 但很快,张彭祖便发现了些许怪异之处。 ——似乎不单单是自己的妻小前来,而是大部分已经成家的民夫,都等来了妻儿前来。 尤其是和张彭祖同出于渭北张家寨的乡邻,也基本都是和张彭祖一样,怀里抱着个小崽崽,身后跟着个糟糠妻。 暗自思虑着,张彭祖便带着幼子妻子走入一处布帐之内,在一方属于张彭祖的木榻上坐了下来。 “家中可还安好?” “大人如何,饭食可还足量?” 听闻张彭祖问起家中状况,张赵氏只温尔一笑。 “家中诸事皆顺,大兄大嫂也偶而上门,以共侍大人。” “大人亦甚健朗,餐食米一斤,闲暇时还有余力出门,同街坊老友言谈······” 闻言,张彭祖终是安下心来,稍点点头,旋即略带愧意的望向妻子。 “渠事未完,俺归家当还需月余,就是苦了细君·····” 却见张赵氏只温颜摇了摇头,将心中苦涩悄然咽回肚中。 如此静默片刻,又见张赵氏似是想起什么般抬起头,略带欣喜道:“对了。” “出门前,大朗曾传回口信······” “如何?!!” 只刹那间,张彭祖原本还算淡然的神情中,便陡然出现些许忐忑! 却见张赵氏温尔一笑,眉宇间,也隐隐带上了些许自豪。 “传信之人,乃同大人面会。” “据大人所言,似是大朗已俘敌一卒,立下稍许武勋?” 听到这里,张彭祖才终于把心放回肚子里,满是喜悦的猛然一拍大腿。 “好小子!” “出征不过月余,便已然立得武勋!” “不愧为我张氏子!!!” 听着张彭祖满是豪迈的高呼,被张彭祖抱在腿上的张未央也不由有些激动起来。 “大兄威武~” “儿长大以后也要从军,要杀敌立功,光耀门楣~” 听闻幼子此番壮志之言,张彭祖一时之间,更是笑的见牙不见眼。 “好~” “待未央年壮,爹便去求大人,送未央往北军为卒,可好?” 待张未央虎头虎脑的爬下老爹的腿,满是严肃的一点头,张彭祖张赵氏夫妻二人面容之上,只涌上一抹无尽的幸福,和自豪。 如此过了片刻,帐外便响起孩童追逐玩闹的声响,张未央自也是耐不住帐中寂寞,在得到母亲的允许后,迈着小短腿跑了出去。 看着幼子奔跑而去的背影,张彭祖只又是一笑,才回过身,轻笑着望向妻子张赵氏。 “方才帐外,俺似是瞧见村口六伯村尾四叔家中妻小,也前来寻家中郎君?” 说着,张彭祖轻笑着问道:“莫非是年关将至,大人遣村中妇孺同来?” 却见张赵氏闻言,只温笑着摇了摇头,低眉顺眼的解下背后的布包,而后将其打开。 手上忙活着,张赵氏嘴上也不忘答复道:“并非大人,乃皇后······” 张赵氏话说一半,就见张彭祖眉头稍一皱。 面带紧张的看了看左右,确定帐内无人,张彭祖才稍有些责备的看向张赵氏。 “说的什么胡话?” “皇后母仪天下,端居未央,莫还曾亲自登门,使汝前来不成?” “天家之人事,怎么如此乱言?” 看着自家郎君面上,那抹心有余悸的忌惮,张赵氏面容稍一滞,终是无奈一笑。 “非乱言,确是皇后遣人,令妾携子而来······” 见张彭祖仍旧满是不相信的看着自己,张赵氏只能是又摇头一笑,将背负于身后的布包取下,交到了张彭祖手中。 待张彭祖面带孤疑的打开布包,就见一件崭新的冬衣,被张彭祖面带迟疑的拿起。 前后翻了翻,看了看,又拿起来在身上一比,张彭祖这才发现:这件冬衣,自己穿刚好合身? 再度抬头望向妻子张赵氏,张彭祖神情当中的困惑,不由更甚了一份。 直到这时,张赵氏才将此番,自己带着幼子,同村中妇孺一同前来的原因,以及张彭祖手中这件冬衣的来由,尽数摆在了张彭祖面前。 “郎君出门不久,皇后便遣宫人至家中,赐布一匹,絮三斤。” “那宫人转皇后言:关中民自发而往,助太子以修郑国渠,不可寒忠臣义士之心。” 听闻此言,张彭祖只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是。” “往月余,凡自来修渠之黔首,太子皆赐米粮日二斤,以为饭食。” “太子也是言:不可使忠臣义士寒了心。” 就见张赵氏点点头,指了指张彭祖手中的冬衣,继续道:“此冬衣,便乃妾得皇后所遣宫人之吩咐,以布絮缝为冬衣。” “据那宫人说,是皇后言:年关将至,关中骤寒,不可使自往而修渠之民饥寒?” 听到这里,张彭祖才终于相信了妻子的话,也终于相信妻子这番前来,确实是‘受皇后之命’。 “陛下仁以爱民,太子仁善宽厚,皇后,竟亦如此记挂吾等黔首······” 满是感怀的发出一声赞叹,张彭祖面上神情,终于又出现先前那摸温笑。 “合该刘氏得王天下,合该陛下得立社稷啊······” 听闻丈夫此言,张赵氏只附和着点了点头,却并未在言语。 只片刻之后,就见张彭祖猛地回过神,小心翼翼的将手中新衣重新折起,放回了布包内,将布包也重新系上,递到了张赵氏面前。 见张彭祖这番举动,张赵氏不由心底一慌,面色忐忑的伸手接过布包,不忘轻声问道:“怎不试试?” “可是不合身,亦或不美,郎君不喜······” 见张赵氏面上那抹忐忑,张彭祖只随意的摆了摆手。 “嗨~” “怎会?” “如此新衣,谁人会嫌不美?” 略有些笨拙的安抚一番妻子的情绪,张彭祖面容之上,便悄然涌上些许算计。 “俺如今,整日在渠里忙活,身侧遍是泥沙尘垢,怎可着如此新衣?” “再者,如此崭新冬衣,又乃皇后所赐之布絮所制,自当藏于家中。” “待日后要紧之时,或大朗无冬衣之时,再用不迟?” “亦或孝敬大人,使大人无惧严寒,也是甚好······” 听着张彭祖自顾自盘算着这件冬衣的未来,张赵氏面上,不由涌上些许担忧。 “可如今年关将至,秋冬交替之际,若不着此冬衣······” 却见张彭祖满是自信的拍了拍胸脯。 “无妨!” “俺这把身子骨,还不至于惧十月之寒!” “再者说,陛下皇后如此爱民,太子亦颇得陛下之姿!” “待冬至,太子当会许俺等黔首归家过冬,待明岁初春,再行修渠事!” 说着,张彭祖不由分说的站起身,稍有些粗鲁的将那只装有崭新冬衣的布包,重新系在了妻子的背上。 “听俺的,带回去,孝敬大人便是。” “大人年过古稀,如此年纪,可是最惧严寒酷暑。” “若大人果真受了风寒,来日再有不测,乡党当要戳俺家脊梁骨,说俺家不知孝道了。” 听闻张彭祖此言,张赵氏纵是面带迟疑的点了点头,又赶忙道:“如此,待妾归家,便寻往岁之旧衣,再送来?” 闻言,张彭祖终是满意的点了点头。 “且不急。” “待冬至,若渠事未毕,俺遣人归乡去取便是。” 这一番话语下来,张赵氏终是安心的点了点头,摸了摸胸前,那只被紧紧系上的布包结,面上悄然涌上一抹满足的笑容。 在未来三两日,类似的场景,不单单在张彭祖张赵氏二人之间出现,而是整个郑国渠南岸,都上演了类似的场景。 无数妻子将亲手缝制的崭新冬衣带来,又在丈夫毫不退让的坚持下,将新衣原封不动得带了回去。 而在南距郑国渠约十数里处的莲勺县,听闻此间之事,刘盈只流露出了满带着无奈的苦笑······ · “咳!!咳···咳······” 刚走入县衙,还不等来到正堂门口,阳城延便听见一阵急促,又有些嘶哑的咳嗽声。 稍待担忧的走入正堂,见刘盈面色涨红的抚着胸口,阳城延顾不上见礼,赶忙上前,将案几上的水碗交到刘盈手中。 待刘盈不管不顾的猛灌一通,又不轻不重的咳嗽两声,阳城延面上担忧之色不由更甚。 “家上······” “莫如家上先行回转长安,由臣盯看修渠事?” 阳城延说话得功夫,刘盈也终是从长达两分钟不间断的咳嗽中解脱出来,满是疲惫的长出一口气。 捋捋鼻息,又抓起碗灌口温水下去,觉得咽喉稍好受了些,才笑着对阳城延摆摆手。 “无妨无妨,只秋末骤寒,故偶染风寒而已,不几日便当痊愈。” 言罢,刘盈不由侧过身,将手中陶碗交给身旁的春陀。 “去,再取些滚水。” “切记,务必是滚水,不得兑凉水!” 待春陀面带担忧的领命离去,刘盈才又坐回座位,用绢布拭了拭鼻下,才抬头望向阳城延。 “且说正事。” “渠尾淤泥清掘之事,少府可探明?” “——冬至日前,可能尽毕?” 听闻刘盈此言,阳城延也只好暂且放下心中担忧,对刘盈微一拱手。 “禀殿下。” “往二十日,渠下游淤泥之清掘,便事已过半。” “若无差池,复二十日,当可尽毕······” 7017k 第0114章 还是少跟萧何玩儿吧 从阳城延口中,得到‘冬至前能完成渠底淤泥清理工作’的答复,刘盈心中,不由稍松了一口气。 实际上,刘盈此番整修郑国渠,总共可以分为三个部分。 第一部分,便是过往二十余日正在进行,以及未来二十日将要进行的郑国渠下游河段淤泥清理工作。 这一项,算是此番整修郑国渠最重要,且短期内能大幅改善渭北农产的部分。 第二部分,则是为了使未来8-10年,郑国渠下游泥沙沉积速度减缓,而需要进行的渠道减宽工作。 这一项,有点类似于后世,潘季驯治理黄河所用到的‘束水攻沙’,通过收紧渠道宽度来增大水压和流速,已达到减缓泥沙淤积速度的目的。 在刘盈前一世,郑国渠的治理、整修工作,便是以这两部分为主。 甚至连‘渠道减宽’部分,都因经费、人力不足而被朝堂搁置,只进行了第一部分,即下游河段淤泥清理。 有了上一世的前车之鉴,这第一部分,刘盈自是不用多操心。 ——前一世,阳城延几乎凭一己之力,就能完成郑国渠下游河段的淤泥清理工作,这一世多个刘盈监督,没道理反而做不好。 至于‘束水攻沙’的第二部分,前世虽然因经费、人力问题而未能完成,但彼时的少府水匠们也都曾拿出切实可行的计划,这一世,自也不会出问题。 真正需要刘盈关心、正视的,是前一世未被提出,这一世由于刘盈太子监国,受令主修郑国渠,方应运而生的第三部分。 ——以石砖、埽等物,压实、固定郑国渠上游渠底、渠侧的土,避免其被河水冲走,最终淤积于下游。 这一部分,才算是刘盈此番主修郑国渠的戏肉。 清掘淤泥、束水冲沙,实际上都是由少府提出,并由专门的水匠负责,刘盈的存在,并不能对此起到什么决定性的影响。 如果此番,刘盈受天子刘邦之令主修郑国渠,结果真的只是清理了下游淤泥,为郑国渠填土减宽,那换而言之,也可以说刘盈什么也没干。 ——反正有没有刘盈,少府也都会这么做! 顶天了去,也就是刘盈的存在,让少府没太头疼力役来源而已。 很显然,这种‘摸鱼划水’式监国,绝不可能让朝野、天下满意,也很难使天子刘邦产生‘放弃易储’的想法。 这就使得此番,刘盈必须要在老爹刘邦班师归朝之前,在郑国渠整修一事上,留下一些专属于自己,专属于监国太子刘盈的烙印。 想到这里,刘盈便也没再多绕弯子,示意阳城延安坐,便直入正题。 “即下游淤泥清掘之事,可于冬至日前毕,少府以为冬至日后,可能续行渠道减宽一事?” 听闻刘盈问起此事,阳城延并没有着急作答,而是在心中默默推算了片刻。 而后,才对刘盈稍一拱手。 “家上。” “陛下临行之时,臣曾同家上,及朝中百官议:此番整修郑国渠,乃需力役六万。” “若得力役六万,则下游清掘,当需月半之功;河渠减宽,则另需月余。” 说到这里,阳城延面上神情,不由稍轻松了些。 “然家上以‘石砖铺渠’之妙策,竟引的渭北民自来,以为修渠之力役,至今,已足四万余······” 听闻此言,刘盈不由眉角稍一扬,暗地里也稍有些自得起来。 ——少府的二十万块石砖,其中有至少十五万块,仍旧堆积于长安城西郊的少府切石场! 剩下那五万,此时也还静静的躺在郑国渠上游沿岸的三原县,可谓是无人问津。 至于早先,被石砖压坏的渭北直道,也已经在中郎将、中尉属衙的北军将士、中郎官们‘竭力修补’下,也终于被修补完成。 而刘盈如此大费周折,不惜破坏渭北数百里直道,再发动北军、中郎将属衙官兵将士去整修,如此巨大的代价,自也得到了不菲的成果。 ——阳城延方才所言,‘自发前来修渠的百姓已经超过四万人’,就是刘盈这一番折腾,所需要取得的效果。 想到这里,刘盈的面色之上,也稍涌上些许心安。 “四万余······” “加之少府官奴三万,百官功侯家中私奴,便是七万余?” 见刘盈面上涌现出些许轻松,阳城延也不由微微一笑。 “当近八万!” 阳城延只一语,终是让刘盈彻底放松了下来。 ——将近八万人,比原计划所需的六万,足足多出了三分之一! 换而言之,有着八万力役,原计划中的工期,也可以缩短起码三成! 刘盈正思虑间,阳城延也适时开口,确定了刘盈的这个推断。 “家上此修郑国渠,本须力役六万,劳近三月;然今得力役近八万,臣以为,下游淤泥清掘、河渠减宽事,或只须二月。” “下游之淤泥,自九月上旬起掘,当于冬至日毕;及河渠减宽,或只须复二十日,便可······” 听闻此言,刘盈总算是长松一口气,旋即面带试探的望向阳城延。 “如此,待郑国渠减宽事毕,当是十一月上旬······” “少府以为彼时,可能驱今之力役近八万,以软柳、碎石制埽,以铺郑国渠底?” 不料听闻刘盈此言,阳城延面上轻松之色顿消,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若隐若现的忧虑。 “家上。” “十一月过,关中,便当是大雪纷飞,万里冰封啊······” “如此凛冬极寒,驱力役以取软柳、碎石,又制其成埽,怕是有力役冻伤、冻亡之虞?” 听阳城延说到这里,刘盈面上神情也不由一僵。 “少府之意······” “以埽铺于渠底、渠侧之事,不可于腊月行之?” “若不行于腊月,又待何时?” 闻言,阳城延不由稍一思虑,才试探着开口道:“今家上得力役近八万,其中,渭北自发而至之民过半。” “此力役四万余,家上恐不当劳其过甚?” 见刘盈面色稍有些沉重的点点头,阳城延便继续道:“既如此······” “臣意,腊月、正月,家上可驱少府官奴,自关中各地取软柳、碎石。” “碎石暂运至郑国渠南岸,软柳,则发于渭北民宅中。” “此二月,渭北民不必劳于外,只须于家中,以柳之软枝编而得席,待明岁春前,再携家中之柳席,复至郑国渠。” “再以此柳席包之以碎石,卷其为埽,沿渠侧之坡滚至渠底,稍行摆放即可。” 言罢,阳城延不由稍低下头,装作一副思虑重重的模样,实则却偷偷用眼角打量起刘盈的反应来。 “春二月······” 轻微一声呢喃,刘盈便也陷入了短暂的思虑之中。 确如阳城延所说,腊月、正月,算是一年当中,关中最为寒冷、干燥的时节。 在这两个月去驱使自发前来,帮忙修郑国渠的渭北百姓去折柳条、搬碎石,确实有些不合适。 按阳城延所说,让少府的官奴去折柳条、搬碎石,让渭北百姓在家里把柳条编成席,等二月再送到郑国渠沿岸,当场做成埽,倒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这样一来,用埽、石砖铺设郑国渠上游一事,就该是春二月开始,最晚不到春三月即可完成。 到那时,再将郑国渠首重新打通,让渠道被水自然冲刷十天半个月,刚好赶上三月末、四月初,关中春耕的时节。 “嗯······” “如果不出意外,老爹班师回朝,应该是明岁夏六月······” 稍一盘算,刘盈终也是稍显迟疑的点了点头。 “即少府以为当如此,便如此吧。” “待清掘泥沙、渠道减宽二事尽毕,便遣渭北民壮归家,于家中编柳为席。” 见刘盈同意采纳自己的建议,阳城延只面带欣慰的点了点头。 片刻之后,阳城延又做出一副欲言又止状,似是有什么话想说,又不知从何说起。 见此,刘盈只摇头一笑:“少府直言便是,何必做此女儿态?” 见刘盈稍待调侃的发出一声淡笑,阳城延也不由僵笑两声,才面带尴尬的对刘盈一拱手。 “家上。” “臣听闻,建成侯于莲勺县外,得屯粮近十万石?” 看着阳城延故作不知的发出此问,刘盈不由摇头苦笑起来。 ——刘盈此番带来,并交给母舅吕释之看管的那十几万石粮食,可就正大光明的摆在莲勺县外的建议粮仓内! 更何况那十几万石粮食,在过去这二十几天,已经被刘盈当做口粮,给自发前来修渠的渭北百姓,次序发出去了将近三万石。 作为郑国渠整修工程的总工程师,阳城延能不知道那十几万石粮食的存在? 只稍一思虑,刘盈便也就反应了过来:阳城延话中深意,只怕是盯上了那些粮食。 如是想着,刘盈也不由噙笑起身,稍待戏谑的望向阳城延。 “怎么?” “少府食中二千石之秩禄,莫非家中,亦缺粮为食?” 听闻刘盈此言,阳城延只面色尴尬的摇了摇头,旋即稍带苦涩的长叹一口气。 “家上不知。” “此番整修郑国渠,少府出官奴三万。” “往昔,此官奴三万之口粮,皆由丞相府调国库之粮。” “然此番,相府所调之奴粮,远不足此官奴三万人食之。” “臣遣人相问,萧相言:陛下率军在外,军粮尚缺,实无力调拨少府官奴所用之粮。” 说到这里,阳城延不由话头稍一滞,纠结片刻,终还是暗自一咬牙。 “萧相言于臣曰:家上此修郑国渠,得皇后调郦侯今岁之租税,粮米十数万石。” “故臣此来,乃欲请调家上所得之粮,以供少府官奴之用······” 言罢,阳城延便满带着忐忑,望向刘盈那已有些呆愣的面容。 不得不说,阳城延这一番言论,着实是让刘盈有些措手不及。 ——刘盈为什么要调用少府官奴,而不是直接征调百姓? 不能劳民伤财、维护关中民心,自是其中的关键因素。 但最重要的一点是:征役于民,是要有粮食的! 就好比现在,刘盈正在做的事一样,每一个来到郑国渠南岸,参与到郑国渠整修工作的百姓,都是要包吃的! 反观少府官奴,则有所不同。 征劳于百姓,官府就要承担起力役青壮的口粮; 而少府官奴,虽然也要朝堂调粮作为口粮,但少府官奴的这份口粮,是无论如何都要拨的! 简单来说,今年冬天,少府这三万多官奴,无论是被刘盈用来整修郑国渠,还是被少府用来铸造三铢钱,亦或是啥也不干,吃吃喝喝一整个冬天,也依旧需要丞相府从国库调粮食! 这,才是刘盈最开始,将算盘打到少府官奴身上的原因:不用另外花钱、花粮食。 结果现在可倒好,萧何一句‘无粮可调’,这三万余少府官奴的口粮,竟也落在了刘盈肩上。 若早知如此,刘盈何必征调那些宛如行尸走肉,骂着不走、打着飞奔的少府官奴? 反正都要出粮食,何不拿粮食去多‘征’些百姓? “萧何······” “应该不是刻意的吧?” 暗自思虑着,刘盈不由也稍叹一口气。 作为当朝丞相,萧何不大可能做出‘故意为难监国太子,为郑国渠整修工作增加难度’的事。 如此说来,或许真如萧何所言:刘邦大军在外,粮草需求颇巨,国库,已经有些捉襟见肘了······ 想到这里,刘盈终是重新抬起头,望向阳城延的目光中,隐隐带上了些许狡黠。 “嘿!” “正好!” 心下打定主意,刘盈便温笑着上前,安抚着拍了拍阳城延的大臂侧。 “少府莫忧。” “即国库无力调粮,孤便修书一封,以告建成侯:调粮米三万石,以做少府官奴口粮之用。” 见刘盈这么痛快的答应下来,阳城延顿时大喜过望,正要起身拱手,却见刘盈若有所思的回过身,‘喃喃自语’道:“萧相······” “不应该啊······” “往日,少府同萧相可谓私交甚笃,今少府有事,萧相怎还推脱起来了······” 第0115章 太子看的,比我们远多了 “太子,果真是这般说的?” 未央宫,宣室殿。 听着兄长吕释之复述着儿子刘盈的话语,吕雉不由稍有些困惑的皱起眉。 “这少府阳城延,打自受命督建长乐、未央两宫时起,便同酂侯往来密切,此乃长安人尽皆知之事啊?” “太子何以出吾吕氏之私粮,以供少府官奴所用?” “此非平白使少府、酂侯二人生了嫌隙?” 听闻吕雉此问,吕释之也不由稍苦了脸色。 “臣亦不知啊······” “就说是前些时日,萧相遣人往告少府,言国库粮草无多,实无力供给少府官奴所用。” “少府又前去同家上一说,家上便修书一封,令臣拨粮以供少府。” “这一拨,可就是三万石呐······” 说着,吕释之不忘流露出些许心疼的神情。 ——不说别的地方,就说长安现如今,粟米一石,可都直奔二千钱去了! 就这,还是秋收刚过,百姓家中多有存粮,才使粮价稍平落了些。 要是搁春-夏之际,一石粟米在长安,起码能卖三千钱以上! 就这,还有价无市! 还得跟别人竞价去抢! 结果刘盈可倒好,一开口就是粮米三万石,换算成春-夏之际的市价,起码能值一万万钱······ “还请皇后修书一封,于家上稍行劝阻才是啊。” “这些米粮,乃郦侯今岁全年之租税,今虽调以为家上所有,然亦不可如此挥霍无度,徒用于无啊?” 说着,吕释之不由话头一滞,稍有些委屈的低下了头。 但即便吕释之没说,那句被吕释之咽回肚子里的话,吕雉也想到了个大概。 ——吕氏好不容易凑出来,给太子拿去修渠的粮食,不能这么平白便宜了外人吧······ 想到这里,吕雉也不由暗自稍叹口气,隐隐有些郁闷起来。 要说吕释之这算盘,打的也不算不合理。 这事儿放谁身上,心里都必然会有不痛快。 可不知为何,吕雉心中,还是涌上了一抹说不清来由,道不清原因的凉意。 “吾儿,终乃姓刘,不氏吕啊······” “吕氏一门,终不过以吾儿,视之以为平步登云之阶······” 暗自发出一声感叹,吕雉便稍待郁色的抬起头,再度望向吕释之时,目光中那么亲和,竟也隐隐稍退去了些。 “除此,太子可还说了什么?” 听出吕雉悄然冷漠下去的语调,吕释之心下不由一惊,却也没顾得上细想。 只稍一思虑,便见吕释之迟疑的摇了摇头。 “未曾。” “往旬月,家上皆于郑国渠南数百步,同少府,及水工匠人同住。” “臣则于莲勺,奉家上之令,亲监此番,皇后调与家上之粮米十数万石。” “家上修书以告臣者,只言拨粮三万石于少府,除此,并无他言呐?” 言罢,吕释之又是一阵苦思,终是猛然想起什么般抬起头。 “倒是臣临行之时,偶闻莲勺县衙之官吏,提及家上面会少府一事。” “似是言,家上谓少府曰:萧相同少府私交甚笃,怎今少府有难,萧相反拒不相助?” “此事,莲勺官道可谓议论纷纷,地方官吏多言萧相此番,或是又欲自污,以保全自身于家上当面?” 听闻吕释之先前那番话,吕雉本还满带着困惑,待吕释之道出后面这一桩,吕雉才重视若有所思的低下头,陷入了短暂的思虑之中。 而在吕雉暗自思虑之际,吕释之也试探着,提出了自己的猜测。 “皇后以为此番,家上调私粮以供少府官奴,莫非是欲恩拢少府,以为日后筹谋?” 语气稍有些迟疑的发出此问,吕释之面上忧虑也不由稍退去了些。 “若果真如此,那便是调此粮米三万石,或亦无不可啊?” “虽说少府阳城延,本乃军匠出身,又无高爵,然再如何,也终归是当朝九卿,手握内帑大权。” “得此人之友善,日后于家上,亦或大有裨益?” 说着,就连吕释之神情中,那抹肉眼可见的心痛,都不由稍缓解了些。 似乎在吕释之看来,如果能用着三万石粮食,就让刘盈争取到少府阳城延的支持,那也还算划得来,起码不算亏。 却见吕雉闻言,只温笑着轻摇了摇头,心中那抹若有似无的凉意,不由又深了些。 “唉······” “兄长啊兄长······” “若非兄长如此短视,吕氏又男丁不丰,今时今日,又何须吾一介妇道人家,于宫内宫外操劳筹谋······” 心中苦叹着摇了摇头,这一番稍待抱怨的牢骚,终还是没被吕雉道出口。 只见吕雉强自打起精神从软榻上直起身,面带笑意的走上前,若有所思的望向北方。 ——百十里外,刘盈正亲临其所,监修郑国渠的方向。 “少府虽出身军匠,又无高爵,然亦乃柱国大臣;虽其尚未得封为侯,亦乃欲封,而无功可封。” “待时机成熟,少府立得些许功勋,陛下再寻一由头,少府封侯一事,亦不过早晚。” “然今,陛下尚安在,自轮不到太子越俎代庖,布恩、威于少府。” “此等道理,太子自当也是明白······” 听闻此言,吕释之稍一思虑,也不由面单赞同的一拱手,便是认可吕雉的说法。 但很快,吕释之面容之上,又再度涌现出先前那抹困惑不已的神情。 “既非恩拢,家上此举何意?” “莫不家上欲以此,以彰宽仁之风,取信于百官功侯,为来日筹谋?” “亦或以此示之于陛下,以彰家上视修渠事者甚,暗使陛下绝易储之念?” 听闻吕释之这接连两问,吕雉不由面带无奈的摇了摇头。 看着吕释之那明明关切无比,又百思不得其解的神情,到嘴边的那句‘兄长怎么还没太子看得通透’,吕雉却怎么都觉得说不出口。 最终,吕雉终还是摇头一笑,温颜抬起头,望向眼前的兄长吕释之。 “只怕是太子,比兄长所料瞧的更远些、更深些······” 见吕释之不出意料的露出一个更加疑惑的神情,吕雉终是放弃了最后一丝侥幸,悠然一声长叹,顺势从座位上直起身。 “酂侯蒙陛下信重,往数岁,皆以丞相之身,以掌朝堂中枢之大权。” “而少府阳城延,乃自陛下继位为帝,底定汉祚,令筑长乐、未央两宫之时,便为酂侯所亲荐于陛下当面。” “往数岁,凡朝中大事,不外乎酂侯发号布令,少府便鞍前马后,绝不敢非言妄议。” “非只少府如此,凡朝堂中枢有司、三公九卿,但闻酂侯之政令,无不视之以为陛下诏谕,以全力奉行。” 语调平缓的说着,吕雉缓缓踱步上前,终还是回过身,面带提点之意的望向吕释之。 “此便乃当年,酂侯自污以保全生命,得陛下信重如初之故。” 听闻吕雉这一番话语,再暗自思虑一番,吕释之终是流露出些许若有所悟的神情,旋即稍有些迟疑的抬起头。 “皇后之意······” “此乃家上不喜少府同萧相行走太近,故欲以此,离间少府-萧相二人?” 听闻吕释之道出‘离间’二字,吕雉不由又是摇头一笑,终还是含笑望向吕释之。 “今陛下熔秦钱半两,铸汉钱三铢,虽似使内帑之钱愈丰,然实则,乃不得不为之权宜之计。” “莫说待日后,太子临朝掌政之时了,只怕不数岁,三铢之荚钱,便当尽废矣。” 说着,吕雉不由轻笑着上前,又重新坐回了座位。 “现如今,少府似手无权柄,又库无余钱,平日里所主,亦不过熔铸钱币之事。” “然待日后,三铢之荚钱皆废,少府岁入天下民数百万户之口赋,内帑之钱,便当欲丰。” “内帑钱丰,少府之权柄自当水涨船高;不知彼时,朝中功侯、贵戚,当有几人簇拥于作室门外,以恳请少府网开一面,以拨政款为用呢······” 说到这里,吕雉只温笑着抬起头,目光中满带着意味深长,直望向吕释之眼眸深处。 “兄长试想。” “酂侯身以为丞相,收天下粮税入国库;少府来日,亦当入天下民数百万户之口赋。” “国库之税粮、少府之赋钱,可乃朝堂中枢唯二之进献。” “若酂侯同阳城延二人,仍如往日般形影不离,陛下可能安心?” “——纵陛下安心,待太子亲临朝议,以掌朝堂大权,彼时之‘太子’,又岂能安然入睡?” 听着吕雉在‘太子’二字上狠狠咬下着重音,吕释之也是听明白了吕雉话中深意。 就见吕释之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终是面带欣喜的望向吕雉。 “如此说来,家上今日之举,乃为来日,亲临而掌朝政之事,而提前筹谋布局?” 听闻此问,吕雉只温尔一笑,并不点头,却也没有摇头,只满是感怀的抬起头,目光涣散的望向殿外。 “倒也谈不上筹谋布局,也说不上离间酂侯-少府二人之情谊。” “太子此举,当不过以仁善之举示于少府,好使少府力全此番,太子监修郑国渠之事。” “顺带着,或还有些许敲打、暗诫之意······” 似是自语般呢喃着,吕雉不由话头一滞,转过头,又是面带调侃的对吕释之一笑。 “今日之太子,可是已渐习得驭下、驭臣之术。” “往后于太子当面,吾吕氏之子侄外戚,怕也是要小心些伺候着······” 虽是用开玩笑的口吻道出这番华,但吕雉心中,却莫名涌出些了些许较真。 吕释之倒是对此毫无发觉,只当吕雉是在调侃自己,便也似是说笑的回了句:“皇后说的是。” “吾吕氏子侄,皆乃太子母家亲舅、表亲,再如何,也断不会使太子蒙羞······” 见吕释之这般答复,吕雉自是立刻明白过来:对于自己半开着玩笑道出的这番告诫,吕释之,几乎是一个字儿也没听进去。 但对此,吕雉也只能是在心中哀叹一气,除此之外,再无他法······ “唉······” “就怕来日,吾儿身以为天子,吾身以为汉太后,吕氏外戚,便再无今日之恭顺······” “罢了罢了······” “到那时,再看着办吧······” 心中苦涩的又摇了摇头,吕雉只稍有些烦闷的将话题转开来。 “郑国渠之整修事,可还顺利?” “兄长临行之时,太子可有口信传回?” “太子可曾言何时事毕,又何时回转长安?” 听闻吕雉接连发出数问,吕释之也稍一正面色。 “郑国渠整修事,大体皆顺;据少府所言,今修郑国渠之力役,独自来之渭北民壮,便得四万余。” “臣临行之时,家上亦托臣转言皇后:修渠之事,当于冬十一月中旬毕,及家上,亦于事毕之时回转······” 听闻吕释之此言,吕雉只稍有些忧虑的点了点头。 “既如此,兄长便回府歇息几日,而后启程,折返莲勺吧。” “临行之时,吾修书一封,还劳兄长携之同往,以交于太子。” 就见吕释之闻言,毫不迟疑的拱手领命,便做出一副要告辞离去的架势。 见吕释之这副架势,吕雉自也是从座位上起身,却见吕释之身形一滞,面上又呈现出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待吕雉温笑着一点头,吕释之才稍带歉意的一拱手,面带疑惑的望向吕雉。 “皇后方才言,家上此番之举,乃欲敲打、暗诫少府,莫同萧相行走、往来过于密切。” “——然若此事,为少府言知于萧相,或为萧相所闻之,岂不要记恨于家上?” “纵是不敢记恨,只恐萧相日后,也当于家上渐行渐远,若家上有事,萧相亦恐袖手旁观,不再为家上之助力啊?” 却见吕雉闻言,面上只涌上一抹莫名的苦涩。 稍摇了摇头,吕雉便对吕释之又是一声轻笑。 “此事,兄长无须担忧。” “太子之所为,酂侯绝不会闻之。” “纵闻之,亦会装作不知······” 第0116章 带上粮食再回家 时间一天天过去,很快,便到了汉十一年秋十一月。 汉十一年的气息,也随着关中第一场大雪,悄然降临在了渭北大地。 初雪已至,十一月过半,两个多月之前,还遍布岁月痕迹的郑国渠,此时也已是大变样儿。 原本二丈到二丈六尺不等的深度,已经被深挖成了足足三丈以上! 原本近二十丈宽的渠顶、十五六丈宽的渠底,也已经在填土减宽之后,变回了数十年前,秦廷修建郑国渠时,那顶宽十五丈、底宽九丈的模样。 因过往数年,被地方官府、百姓自行挖掘拓宽,而显得有些杂乱破败的渠两侧,也已经被稍行拍实,形成了一个将近四十度的整齐坡度。 至此,郑国渠整修工作的大体内容,便已宣告完成。 待凛冬之后,春耕之前,以石砖、埽铺设于上游渠段的底部、侧部,再开通渠首放水,郑国渠的整修工作,便将彻底宣告结束! 而此次,这份天子刘邦所亲定,名为‘整治水利’的大考,刘盈也算是给出了一份相当完美的答卷。 剩下的,也就是一些收尾工作,以及为开春前后,对郑国渠上游渠段的水土固定工作做准备。 下游渠段淤泥清掘、渠道减宽工作临近尾声,自发前来,帮助整修郑国渠的渭北百姓,也是在秋十一月癸卯日(初十),被刘盈下令召回莲勺。 ——主体工作已经完成,剩下的部分,让少府那几万官奴收个尾即可。 至于自发前来的渭北百姓,刘盈还是觉得早点遣散回家,让他们在家安心猫冬,顺带用柳条编一些柳席更好一些。 这不,天刚大亮,本次郑国渠整修工作的‘监工’吕释之,便被刘盈召入了县衙之内。 县衙外大雪纷飞,莲勺县可谓呵气成冰,但从吕释之的面容之上,刘盈却丝毫没看出萎靡的神情。 就见吕释之走入堂内,对刘盈稍一拜,便嘶哈着朝两手之间吹着热气,面带喜悦的在堂侧安坐下来。 看出吕释之神情当中喜悦,刘盈也不由温笑着侧过头去。 “怎建成侯今日,似是有何大喜之事?” 听刘盈轻笑着发出此问,吕释之面色稍一滞,面上喜悦不由更深了一分。 “家上此莫不明知故问?” “郑国渠整修一事,至今凡二月余,几顺风顺水而近毕!” “朝堂喜明岁,渭北农税当丰;渭北民亦喜明岁,农产或当倍之!” “及自来而修渠之渭北民,更言家上仁以爱民,不强征力役,纵自来者,亦与粮为食。” 嘴上说着,吕释之竟还有些眉飞色舞起来。 “如此,待陈豨乱平,陛下班师回朝,家上得渭北民心所向,朝堂众望所归。” “彼时,纵陛下仍有易储之念,恐亦当偃旗息鼓!” “如此喜事,臣又怎能不喜?” 听吕释之声情并茂的道出这一番话语,刘盈也被吕释之那抹由衷的喜悦所感染,嘴角微笑终是更深些。 但在心中,刘盈倒也没有大喜过望,仍不忘提醒着吕释之。 “郑国渠整修一事,虽大体已毕,然待开春,仍当以埽铺于上游。” “至那时,修渠之事尽毕,舅父再言此间之喜不迟?” 闻刘盈此言,吕释之不由讪讪一笑,对刘盈嘿笑着一拱手。 “家上说的是,说的是······” 见吕释之嘴上答应着,面上却认识那副喜出望外的神情,刘盈也只好苦笑着摇了摇头,便将话头拉回正题。 “甥昨日交代之事,舅父查算的如何?” “今得自发而来,修郑国渠之渭北民壮几许?舅父所监之粮,尚余几何?” 听刘盈说起正事,吕释之终是稍敛面上喜悦,稍正了正身。 “禀家上。” “昨日,臣亲往以此间事相问,得少府答曰:自来修渠之渭北民,今得四万一千七百四十一人。” “及臣奉家上令所监之粮,往二月余,分自来而修渠之渭北民壮食者,近九万石。” “另岁首,臣奉家上之令,调粮三万石于少府,以用于少府官奴三万之用度。” “至今,家上自长安所携至之粮米,只余二万三千余石······” 说着,吕释之的面容之上,不由再度涌上些许肉痛。 刘盈却似是对此视若无睹般,微一点头,便面带思虑之色的从软榻上起身。 “自来修渠之渭北民壮,可已尽皆召回莲勺?” 就见吕释之沉沉一点头:“已尽召回。” “自昨日,郑国渠南岸各处之民壮,皆已次序至莲勺北墙之外,至今日辰时,已尽至。” 就见刘盈闻言,轻笑着一点头,旋即满是轻松地长出一口气。 “既如此,舅父便同甥同往莲勺北墙,一见忠臣义士之容吧。” “往二月余,郑国渠整修一事,皆赖此等忠臣义士之力!” “且开春之前,以软柳编制柳席一事,亦当孤亲至,恳请此数万忠臣义士当面!” 听闻刘盈此言,纵是心中有不同的看法,吕释之也终是只得低头一拱手。 “唯······” · 当刘盈的身影走出县衙,登上那面只一丈多厚,不足二丈高的城墙之上时,无论是城墙内还是城墙外,都已挤满了熙熙攘攘的人群。 城墙外,自是过往两个多月,在郑国渠沿岸辛勤劳作,将郑国渠重新打造成一条崭新水利工程模样的渭北民壮。 而城墙之内,则是想要一睹太子储君真容,顺带瞧个热闹的莲勺当地百姓。 便是在这万众瞩目之下,刘盈在几名南军武卒的侍随下登上城墙,来到了靠近城外一侧的墙垛内。 而后,刘盈便看见一个个脸颊通红,双手交叉藏进衣袖之内,紧缩着脖子的渭北民壮,正瑟瑟发抖的聚集在城墙之外。 见此状况,刘盈也只能是苦笑着摇了摇头。 ——为了不让这些自发前来,自甘情愿被刘盈‘白嫖’的渭北青壮饿着、冻着,皇后吕雉,可谓是操碎了心。 先是九月初,郑国渠还没开始动工,吕雉便从长安以东的新丰,调来了郦侯吕台去年一整年的租税,全部交到刘盈手中,交代刘盈‘千万不能让人家饿着肚子干活’。 之后,吕雉更是动用了自己开国皇后的特权,从少府调用了四万多匹布,十余万斤絮,分发到这些渭北民壮的家中,催促其家中妻眷尽快缝制冬衣。 到十月岁首,这一批冬衣被缝制完成,吕雉又是发动中尉属衙的兵卒亲自上门,护送着这些个女眷前往郑国渠,将冬衣交到自家兄弟、子侄、郎君手中。 但人算,终比不过天算······ 原本被皇后吕雉赐下,打算用来给这些民壮避寒的冬衣,由于其‘过于崭新’的罪名,又被这些淳朴的农民子弟软磨硬泡着,让家中女眷给带了回去! 至于刘盈分发下去作为口粮的粮食,就刘盈所知,也并没有被这些民壮全部吃入肚中。 ——前些时日,负责看管粮食的吕释之还来禀告,说是有青壮把分发下去的粮食藏起来了一部分,问刘盈是否要减少口粮的发配量! 如果刘盈没猜错的话,这种‘吃一半留一半,留下的粮食带回家’的情况,恐怕也并非是个例······ “唉······” “都是苦命人呐······” 暗自发出一声哀叹,刘盈面容之上,也是涌上了一抹真挚、温暖的笑容。 对于这些淳朴、善良,又显得有些憨厚可爱的百姓,即便是作为太子的刘盈,也很难涌出什么恶意······ “往数月,辛劳诸位忠臣义士!” 没有辞藻堆砌,也没有什么华丽的修辞手法。 只一声‘辛劳’,便足以道明刘盈心中最诚挚、最衷心的感激。 听闻这一声高号,城墙外眯着眼的渭北民壮,也不由次序睁开双眼。 待看见城墙之上,刘盈那道孑然而立的瘦弱身影时,几万张面庞之上,无一不涌现出一抹亲和的笑容。 “民等,见过太子殿下~” 一声悠长而又厚重的唱喏,竟惹得莲勺城外的枯木之上,一只只寒鸦惊而飞走。 而在城外的空地之上,那数万渭北民壮却并未跪地叩首,而是稍抬起交叉藏于衣袖之内的双手,对屹立墙头的刘盈沉沉一拱手。 倒是城墙之内,围聚在远处瞧热闹的莲勺当地百姓,次序跪倒在了冰冷的泥地之上,对城墙上的刘盈跪地叩首,以行叩拜之礼。 如果是几个月前,得知自己面前的是太子储君,那无论是墙外的民壮,亦或是城墙内的莲勺百姓,都免不得要跪地叩首。 但在过往这两个多月,在郑国渠南岸与太子刘盈时不时打照面,甚至偶尔瞧见刘盈亲自下渠,挥锄挖土片刻功夫之后,对于城墙外的渭北民壮而言,太子,已经不再是一个神秘、神圣的个体了。 抛开礼制、尊卑不说,在此时的渭北民壮心中,太子刘盈,更像是一个手脚稍有些笨拙,身子略有些虚弱,但待人又十分和善,与人万分宽和的晚辈子侄。 感受到这股若有似无,又不太好言说,只可意会的亲近之意,刘盈只觉心下一暖。 “这两个月,算是没白干呐······” 暗自腹语一声,刘盈便笑着上前,对城外的渭北民壮稍一拱手。 “今关中初雪,万里冰封,幸又郑国渠整修事毕。” “如此,诸位忠臣义士,也当各自归家,于家中亲长、妻儿相聚。” “孤,且在此谢过诸位忠臣义士,往数月自发而来,助修郑国渠之功!” 说着,刘盈不忘郑重其事的整理一番衣冠,旋即朝城墙外的渭北民壮沉沉一拱手。 见刘盈如此作态,城外由渭北民壮组成的人群不由稍一慌,旋即争相拱手含腰。 “殿下言重。” “郑国渠,那是给俺们农户用的,殿下替俺们农户修,已然是大恩大德。” “俺们谢殿下还来不及,怎还敢受殿下拜谢?” 听着这一声声极尽朴实,又满含真情实意的话语,刘盈面上暖意不由更甚。 就见刘盈‘从善如流’的直起身,面上满是笑意的上前,将手扶上墙垛。 “临行之时,孤仍有二事,欲言于诸位忠臣义士。” 听闻刘盈此言,城墙外的人群从靠近城墙的位置开始,如人浪般次序安静了下来。 见此,刘盈也不由稍正了正面容。 “郑国渠之塞阻,乃往多年不行修缮之积弊。” “今孤得父皇之令,又朝堂诸公,及诸位忠臣义士不吝相助,方使郑国渠之塞阻稍疏。” “然若勿行修缮,待数岁,郑国渠,恐又当为泥沙虽淤阻;朝堂便当征劳于关中,再修郑国渠。” 稍解释一番,刘盈便将话头一转。 “为使郑国渠不再塞阻,少府已献一良策;用此良策,可保郑国渠数十年不再阻塞!” “若欲以此策用之于郑国渠,便需以柳木编制得席,包之以碎石,铺于郑国渠之上游。” 说着,刘盈便稍敛面上严肃,重新带上了先前那抹和善的温笑。 “孤欲求诸位者,其一,乃今岁冬,当有少府官奴运柳枝登门,需得诸位编其为席。” “其二,便乃开春,恐需诸位携自编之柳席至三原,尽全少府所献之良策!” 言罢,刘盈不由又是沉沉一拱手,才面带温和的补充道:“此二者,并非政令。” “诸位忠臣义士若不愿,孤自不强求。” “然若愿······” 说到这里,刘盈稍卖个关子,装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侧过身,望向身旁的吕释之。 片刻之后,刘盈才有轻笑着正过身,望向城墙之外的渭北民壮。 “前些时日,建成侯曾言:自来之民壮,或有得口粮而不尽食,藏其半之举。” “若孤所料无措,诸位此举,乃家中粮米有缺,欲稍留粮米,带回家中,以供家中妻儿、亲长食用?” 见城外人群当中,不时有几个缓缓点下的头颅,刘盈终又是一笑,摆出了自己的筹码。 “编柳为席,明岁开春携柳席往三原,助修郑国渠一事,孤不强求。” “然若诸位有意助孤,待片刻之后,可于城门处留下名讳。” “凡愿助孤者,皆赐粮半石!” “留下名讳,得此半石粮米,诸位,便可各自归家,同家中亲长、妻小相聚。” 言罢,刘盈又是笑着一拱手,旋即在吕释之满是匪夷所思的目光注视下,信誓旦旦的走下城墙。 片刻之后,刘盈的声音,便出现在了城门处,一方摆有刀笔、竹简的齐膝矮案之策。 而先前,吕释之所说的‘余二万余石’的粮米,也不知何时,已被搬到了莲勺县城北城门两侧······ 第0117章 日久见人心啊~ 与刘盈的预想出奇一致,在看到莲勺县衙北城门外,那堆成小山般的粮米后,城门外的渭北民壮,没有任何一个人放弃这个千载难逢的良机。 年少一些,约莫十五六岁的青年,纷纷表示家中还有娇妻、长亲,绝对可以应付‘编柳为席’的工作。 稍年长一些,大概三、四十岁的中年人,也都表示家中‘亲戚众多’,等开春之时,必然能带着百十来张柳席,赶到郑国渠上游的三原一带。 颇有些出乎刘盈意料的是:看见有粮食拿,就连莲勺县城内围观的百姓当中,都有不少妇人、老者站出身,便是‘家中虽然男丁不丰,但编个柳席的气力,也还是有的’。 得百姓如此‘拥戴’,刘盈自也乐得轻松,令小吏记下了这些妇人、老者的名讳,并各赐米三斗。 顺带着,刘盈也将阳城延先前提出的柳席标准,告知了领粮而走的渭北民壮,以及莲勺当地百姓。 ——宽一丈,长二丈。 这个数据,自也不是源自谁人‘俺寻思’得来,而是阳城延亲自用不同大小的柳席制埽,一次次试出来的。 根据阳城延的测算,柳席的长度至少需要达到两丈,才能保证制出来的埽,是直径五尺左右的圆柱体。 而五尺,恰恰就是郑国渠上游渠段水土流失,需要填土增高的深度。 如此一来,原本需要另外施工填土的上游渠段,就只需要以直径五尺的埽铺设于渠底,也算是省下了不少功夫。 修渠之事大体结束,又从刘盈手中领到了粮食,数万渭北民壮也终是吸溜着鼻涕,带着欣喜的笑意,三五成群的踏上了归乡之路。 开开心心的将手中剩下的二万余石粮食发出去,并得到四万六千多名编制柳席、开春前往三原的力役报名名单,刘盈也终是心满意足的离开了城门。 回到县衙没多久,刘盈便等来了少府卿阳城延的拜见。 于莲勺县衙正堂分而落座,稍寒暄几句,刘盈便也直入正题。 “今清掘、减宽事皆近毕,又腊月凛冬将至,孤也当回转长安,以此间事禀告于母后,及朝堂诸公。” “恐当劳少府多留几日,待渠事尽毕,再行回转。” 说着,刘盈不忘对阳城延随和一笑。 “待少府回转,孤必当出长安十里以相迎,再于太子宫稍设宴,面谢少府。” 听闻刘盈此言,阳城延也不由淡笑着稍一拱手。 “家上言重,言重······” 十月初,刘盈自掏腰包,帮阳城延解决了少府官奴的口粮问题,再加上过往两个多月的同事经历,也使得阳城延-刘盈二人之间,关系也是愈发亲近。 如果是过去,刘盈在阳城延的印象中,只是个头顶‘太子’之名的少年贵族,那现在,阳城延对刘盈的了解,无疑是更具象了些。 在简单了解刘盈的脾性、性格之后,阳城延对这个待人亲和、事必躬亲,又愿意谦虚听从臣下建议的太子,也是渐渐萌生出了亲切之意。 简单来说,便是刘盈的性格,还是非常对阳城延的胃口。 如此两个多月相处下来,二人之间的关系,自也是愈发的亲和了起来。 稍客套一声,阳城延又沉吟片刻,便将将话题拉回了正轨。 “家上。” “淤泥清掘、河道减宽一事,臣驱少府官奴复劳旬日,便当尽毕。” “而后,便当是以少府官奴为力役,于关中各处采柳之软枝,以送渭北民壮家中。” 说着,阳城延不由腼腆一笑:“如此,臣恐还当于外奔波,旬月之间,当无以回转长安?” 听闻阳城延此言,刘盈面上笑容稍一滞,面色也顿时有些尴尬了起来。 倒也不是说,刘盈真就忘记了这件事,而是先前,刘盈下意识以为这件事,完全可以交给下面的官吏去做,根本用不着阳城延亲自操劳。 但现在仔细一想,还真如阳城延所说。 ——别说‘旬月之内’了,只怕是整个冬天,阳城延都很难抽空得闲,回到长安。 如今,已经是冬十一月中旬。 从现在到二月开春,也就剩下两个半月到三个月的时间。 在这三个月的时间里,少府那三万官奴力役,需要从关中各地采集柳条,并送往渭北民壮家中不说,还要准备明年开春,以柳席制埽所需要的碎石。 郑国渠上游渠段,少说也是长近百里,至于渠宽,即便是在减宽过后,渠底也足有九丈宽。 而按照先前,刘盈同阳城延定下的标准,以长二丈、宽一丈的柳席卷出来的埽,也不过是高一丈,直径五尺的圆柱体。 用这种规格、大小的埽,每在郑国渠底铺设一里,便需要足足二千七百个埽。 若算上渠侧,恐怕三千个都打不住! 这样算下来,用埽铺设于渠首一百里,便需要起码三十万个以上的埽。 这就意味着未来两个多月的时间内,方才在城门处领了粮食,留下名讳的四万多渭北百姓,需要编出三十多万张柳席。 为了将这三十多万张柳席卷成埽,每一章柳席,又需要包数百斤的碎石。 而在开春,以埽铺设郑国渠上游的工作当中,除了编制柳席,以及制作埽这两项之外,其余的工作量,便全都压在了少府阳城延,以及少府那三万名官奴身上。 具体而言,便是在未来两个多月的时间里,采摘足够编制三十万张柳席的柳条,运送到渭北民壮家中,以及采集足够卷制三十万个埽的碎石,并运送至郑国渠上游,即三原一带。 这个工作量,说大,其实也不大。 ——平均算下来,整个冬天,每个少府官奴都只需要采集足够编制十张柳席的柳条,以及卷制十个埽所需的碎石。 但说小,却也着实不小。 就说万一有那么几天,关中大雪纷飞,呵气成冰,那些个衣衫单薄,食不果腹的少府官奴,可还能投身于劳动当中? 若果真遇到糟糕的天气,那必然是要暂时歇工几日,也好让那些个少府官奴缓缓力气。 再有:柳条还好说,关中遍地柳树,可碎石从哪来? 不外乎去长安周围地区的山林中,或周边水域沿岸去徒手捡。 可如此凛冬,碎石的来源又是河边、山里这种阴寒之地,官奴们要是冻伤、冻死了,该怎么办? ——要知道这些官奴,可都是少府的私有财产! 既然是财产,那自然是不能当消耗品使用,每劳动四五日,也得允许人家歇个一两天。 而这一桩桩,一件件,都需要身为少府卿的阳城延亲自盯着,亲自去安排谁负责采柳,谁负责捡碎石;谁负责运柳条,又派谁去搬碎石。 即便这些问题都忽略不计,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也足以让阳城延绞尽脑汁······ “家上······” 刘盈正思虑间,阳城延也恰好面露难色的抬起头,望向刘盈的目光中,竟隐隐带上了些许心虚之色。 不待阳城延开口,刘盈便似是已有预料般一抬手,旋即苦笑着发出一声长叹。 “可是萧相那边,仍以‘无粮’为由,拒拨粮以为少府官奴所用?” 见刘盈一语道破个中厉害,阳城延不由僵笑着点了点头,旋即面色尴尬的低下头去。 “唉~” 就见刘盈又是一声长叹,顺势从座位上起身,踱步上前,嘴上不忘再在萧何背后暗捅一刀。 “萧相此番,确有些······” 见刘盈面露难色的止住话头,阳城延纵是有心开口,替萧何辩解两句,也全然没了气力。 十月初,丞相府第一次以‘粮米告缺’为由,断了少府官奴的口粮供应时,刘盈就曾旁敲侧击的提醒阳城延:患难见真情,日久见人心。 彼时的阳城延对此还不以为意,只觉得刘盈误会了萧何,还替萧何辩解了几句。 可如此一个多月下来,丞相府还是一副‘要粮没有,要命一条’的架势。 阳城延派亲信去找萧何,也只从萧何口中,得到了一个‘少府多理解,老夫诸多不易’的答复。 反观刘盈,几乎是阳城延一开口,便二话不说,大笔一挥,拨吕氏私粮三万石! 这么一对比下来,再家上以往个把月,时不时听刘盈嘀咕两句‘萧何真不厚道’,阳城延的心态,也悄然发生了些许微妙的变化。 要说就此和萧何决裂,那倒还不至于,却也不会如往常那般,对萧何掏心掏肺,唯命是从了便是。 见阳城延面色百转,终还是没有开口为萧何辩解,刘盈心下不由长出一口气。 “呼~” “总算是······” “功夫不负有心人?” 在心中自嘲一笑,刘盈便装出一副为难至极的模样,沉吟许久,终还是温笑着抬起头。 “粮米之事,少府无须担忧。” “待孤回转长安,自当亲问于萧相当面。” “纵国库无粮,孤亦当另寻他法,以解少府之困。” 说到这里,刘盈不忘苦笑着低下头,‘喃喃自语’道:“郦侯之租税,今以用之殆尽。” “若无他法,也只好再借调建成侯、洨侯,乃至舞阳侯去岁之租税了······” 第0118章 墨门余孽? 解决了今年冬天,少府官奴的口粮问题,又同刘盈就开春之后,以埽铺渠的事沟通一番,阳城延便若有所思的走出县衙,踏上了前往郑国渠沿岸的道路。 莲勺县距离郑国渠直线不过十余里,手上又没有急事,阳城延自也乐得走下马车,徒步一段距离,也好透透气、散散心。 见阳城延一副心绪重重的模样,随阳城延一同前来莲勺,正徒步跟在阳城延马车后的少府丞杨离,面上也涌上些许思虑之色。 片刻之后,杨离便悄然加快脚步,来到了阳城延身后一步的距离,随着阳城延缓步向前走去。 不知是不是感受到了身后的杨离,阳城延面带沉凝的摇了摇头,似是自语,又似是询问道:“萧相······” “莫果真如家上所言,乃以己之事为先,以人之事为后之人?” “国库究竟是无粮,还是萧相见家上得粮十数万石,方拒拨少府官奴之口粮呢······” 言罢,阳城延由沉吟片刻,稍侧过身,见杨离面上一副讳莫如深的神情,不忘问道:“此事,公可能参透?” 见阳城延直截了当的问起自己,杨离纵是不愿开口,也只好硬着头皮上前些,对阳城延稍一拱手。 “依下官之见,阳公有此惑,或正和家上心意······” “嗯?” 闻阳城延不轻不重的一声疑‘嗯’,杨离踌躇片刻,终还是放下了‘噤口不言’的打算。 “此事,阳公以为要害在萧相国,然下官以为,其中关键,当在家上。” 语调平和的道出一语,杨离面上神情,也稍带上了些许严肃。 “自长乐、未央两宫得建,阳公同萧相于朝中,便可谓通力协作。” “于外,此事自乃阳公‘知萧相国知遇之恩而图报’之美谈,然于陛下、于家上而言,此事,恐非如此······” 听闻杨离这一番稍有些隐晦的话语,阳城延稍流露出些许若有所悟的神情,旋即面带迟疑的侧过身。 “公之意,陛下、家上皆不愿老夫,同萧相往来过于密切,故家上此番,以官奴口粮事暗诫于老夫?” 见阳城延也已参透要害,杨离轻笑着点了点头,稍伸出手,示意边走边说。 待阳城延重新踏上前进的道路,杨离便将自己的心中所想,向阳城延娓娓道来。 ——不为卖弄,也不为显摆,只因阳城延,也同样对杨离有知遇、举荐之恩······ “自陛下立汉国祚,往数岁,长安朝堂便苦钱、粮之局促;相府国库、少府内帑更几不分论,为朝堂公卿合谓曰:府库。” “然府、库之拮据,终不过一时之弊,待陛下平关东异姓诸侯,宇内安和,天下万民得休养生息,自当丰矣。” “而相府国库,所入乃天下农税,用之于国事;少府内帑,岁入乃天下万民之口赋,以为宫中用度。” “故此二者,或可谓曰:相府国库,乃外朝厘治天下所用之费;少府内帑,则为陛下之私赀。” 说到这里,杨离不由轻笑着侧过头,略带提醒之意的望向阳城延。 “相府国库、少府内帑,一为外朝用之于国事,一为陛下用之于宫讳,此,便乃内外有别。” “既如此,阳公试想:今日之陛下,可愿掌少府内帑之人,同掌相府国库之萧相国私交甚笃,以至日后府、库交合,内外不分?” “纵陛下愿,待宫车晏驾,家上莅临神圣,又当如何?” 言罢,杨离不忘稍压低声音,将上半身侧倾向阳城延,隐晦提醒道:“阳公可是忘记当年,萧相国因何自污之事?” 听闻杨离这一番深入浅出的分析,阳城延面上神情,终于涌现出了些许郑重之色。 “是了······” “萧相掌相府国库,又陛下常年征战于外,以使萧相掌朝堂大权多载。” “老夫掌少府内帑,若同萧相过于密切,免不得要惹陛下、家上猜疑······” 若有所思的道出这番话,阳城延不由长叹一口气,终是面带苦涩的摇头一笑。 “伴君如伴虎啊······” “为免陛下、家上之猜疑,老夫竟只得枉顾夕日之情分,以负萧相知遇之恩······” “唉~” “徒之奈何······” 却不料杨离听闻此言,面上顿时涌上些许笑意。 “下官倒以为,此,恰乃家上老练之处。” “嗯?” “此话怎讲?” 阳城延稍待困惑的一问,就见杨离又是一声轻笑。 “阳公试想:若此事非家上所为,而乃陛下,当如何?” 听闻此问,阳城延几乎是想都不想,便开口道:“陛下疑老夫同萧相过于密切,自当直言以诫。” 闻言,杨离便是一点头。 “正是。” “若是陛下猜疑,必不顾阳公同萧相国之往日情谊,只直言诫阳公‘好自为之’。” “然家上此番,以萧相国拒拨少府官奴口粮一事为由,暗诫阳公,此,便乃为阳公所谋啊······” “有萧相拒拨官奴口粮一事,阳公同萧相渐行渐远,外人知之,亦不至言阳公‘知恩不报’,只当萧相举措失当,使阳公心寒?” 说到这里,杨离不忘回过头,在二人周围扫视一圈,确定‘隔墙无耳’,才又低声道:“且家上此番用意,纵是萧相国,恐亦已心领神会。” “若不然,纵国库无力拨粮,以阳公同萧相国往日之情谊,萧相国安能使国库粒米不出?” “下官以为,萧相国怕也是知晓了家上此番用意,故不拨粮,以全阳公‘负萧相国知遇之恩’之念。” 言罢,杨离终是直起身,面带些许敬佩之意的长叹一口气,最后补充道:“如此一来,阳公同萧相生出嫌隙一事,便内外无虞。” “萧相勿拨粮,乃陛下大军在外,国库捉襟见肘,方行此无奈之举;阳公主郑国渠整修事,苦官奴无粮可食,因而记恨于萧相国,亦乃人之常情。” “如此,朝野物论,便无言以非阳公、萧相国之举······” 听杨离道出这一层干系,阳城延只陷入了漫长了思虑之中。 滞愣许久,阳城延终还是迷茫的动了动嘴唇,旋即略有些郁闷的点了点头。 “唉······” “居庙堂,大不易啊······” “老夫居九卿之列已五载,竟连如此浅薄之理,亦未能参透······” 说着,阳城延不由自嘲一笑,望向杨离的目光中,也稍带上了些许欣赏。 “倒是公,年少有为,天子卓越,待来日,必当位列庙堂,有所作为?” 听闻阳城延夸赞起自己,杨离不由腼腆一笑,见阳城延面上神情不似作伪,也只好稍一拱手。 “阳公谬赞······” “下官本布衣,若无阳公举荐,恐今,仍乃一介粗鄙匠人······” 见杨离如此自谦,阳城延倒也没多客套,只洒然一笑,权当默认了杨离之语。 如此复行百余步,终还是杨离开口,打破了二人之间的宁静。 “阳公。” “‘那件事’,下官欲往告家上······” “只不知如今,可是良机?” 乍一听杨离此语,阳城延下意识一愣。 待回过未来,阳城延方才还闲情逸致的面容之上,陡然涌上一抹凝重! 稍环顾一圈四周,确定方圆二十步没人偷听,阳城延才面带沉凝的望向杨离。 “公······” “意已决?” 就见杨离猛地一点头:“已决!” “此番,家上奉陛下之令,以整修郑国渠,凡二月余,尽显宽仁、爱民之相!” “更家上以埽、石砖铺渠之策,以固郑国渠之土,又每每于匠人之术有见解不菲之言。” “此间种种,皆同下官所学之‘三表法’暗合!” 面带决然的道出这番华,杨离再度望向阳城延时,气质之中,竟陡然涌上些许神圣的使命感。 “阳公!” “自先钜子田横田公辞世,吾墨门,便已近消亡;师祖墨翟之言,更已近断绝!” “若不得人君之庇护,下官恐不十年,吾墨门、先师祖墨翟之言,便当绝于天下矣!” “今家上之言、行、举、止,皆暗合吾墨门三表之法,下官以为,当一试!” 说着,杨离不由面带凝重的握住阳城延的胳膊。 “往数岁,下官得阳公庇护,方使墨翟之言不至断绝;今家上呈仁君之相,此,或乃吾墨门之最后生机!” “且今陛下尚在,家上虽为人君,亦不过储君。” “纵于吾墨门不喜,家上亦不至赶尽杀绝。” “然若待将来,家上莅临神圣,见下官呈墨翟之言而不喜,吾墨门,恐真当绝于青史啊·······” 听闻杨离这一番真情实意的哭诉,阳城延面色百转,终还是若有所思的点下了头。 “也只好如此了·······” “既如此,待二月开春,家上至三原,复督郑国渠整修事,老夫便觅一良机,以使公赤脚褐衣,独会家上当面!” 第0119章 叫寡人如何不急?! 纵是关中万里冰封,大雪纷飞,饶是刘盈低调回转,轻装回到未央宫内的太子宫:凤凰殿,‘郑国渠修好了’的消息,也还是在关中,在长安不胫而走。 在乡野农户家中,不知有多少猫冬的百姓,憧憬起今年秋后粮米富足,粮价暴跌的美好场景; 长安高门豪宅之中,更不知有多少高官贵戚,满怀着期盼,等待起了秋收过后,关中繁花似锦的繁荣景象。 诚然,只一条郑国渠,并不能让整个关中的农田都得到充足的渠水灌溉。 但有了一条完好无损,畅通无阻的郑国渠,那秋收过后,光是郑国渠两岸的渭北一带,那数十万户农民所拥有的十数万顷良田,便能产出足以让整个关中,都足够饱食半年的粮米! 于百姓而言,修好了郑国渠,就意味着渭北丰收,意味着关中粮米富足,意味着粮价下跌,生民安泰。 于朝堂而言,修好了郑国渠,意味着秋收过后农税更丰,官吏食禄可以全额发放,若事有不测,朝堂也能有充足的准备去应对。 可恰恰就是在这一片祥和,整个关中都满怀憧憬,等候着二月开春的时间点,却也有那么一个人,对此感到忧心忡忡······ · 长乐宫,宣德殿。 看着眼前的男子面色惶恐,瑟瑟发抖的跪倒在大殿正中央,年仅八岁的赵王刘如意面上,尽是恼怒、焦急之色。 “二月余!” “足足二月余!!!” 满是愤恨的发出两声怒号,便见刘如意愤愤然从软榻上起身,眉宇、口鼻之间,竟丝毫不见少年因有的纯真。 “郑国渠长几三百余里,自秋九月至今,已足二月余!” “尔竟连渠沿都未能抵近?” “寡人与尔如此厚禄,便是为此?” “便是为有事之时,尔尽做这庸碌无能状,叩首谢罪于寡人当面邪?!!!!!” 又是一声怒不可遏的咆哮,刘如意仍不觉胸中恼怒之意稍艾,只愤然抓起手边的砚台,一把砸了下去! 刺耳的破碎声响彻大殿,惹得殿内的宫女、寺人慌忙跪倒在地,将头紧紧贴在地面之上,根本不敢抬头看刘如意一眼。 不知是不是被这声砚台破碎声惊动,不片刻的功夫,戚夫人那婀娜多姿的身影,便也出现在了殿门处。 稍一扫视殿内,看了看那满地的砚台碎片,又瞧了瞧刘如意那怒火难遏的面容,戚夫人只摇头一笑,缓缓走上前去。 见母亲前来,刘如意纵是心中恼怒不已,也只能稍敛面上怒容,却也没顾得上上前迎接,只愤然砸坐在软榻之上,面带愤恨的别过头去。 却见戚夫人见此,只面带慈爱的摇头一笑,便走上前,在刘如意的身旁坐了下来。 “究竟何事,竟惹得吾儿如此恼怒,不惜大发雷霆?” 语调温和的一声询问,惹得刘如意也有些端不住面上怒容,面色稍有些僵硬的回过头,直勾勾瞪向殿中央跪着的那道人影。 “母亲问话,还不速速说来?!!” 又是一声轻呵,惹得那人赶忙又是一叩首,对上首的戚夫人拱手一拜。 “禀夫人。” “秋九月,太子奉陛下之令以修郑国渠,大王恐此事,或当使太子得望于朝堂,便遣小的携人前去,于修渠事稍行毁阻······” 说着,那人又稍侧过身,望向刘如意的目光中,写满了无辜和不忿。 “然大王不知!” “小的此去,郑国渠南北沿岸凡十里,竟为备盗贼都尉之役卒所具,每五里,更得南军禁卒数十人扎营以驻!” “小的方至渠沿十里,便得备盗贼都尉役卒、南军禁卒上前盘查,问小的可是自来修渠之渭北民。” “小的言否,便即刻为备盗役卒、南军禁卒驱离;言是,则又被驱往渠沿,以为修渠之力役······” 那人话说一半,就见刘如意又是愤然一竖眉! “怎的?!” “寡人遣尔去毁渠,汝可倒好,但不行毁阻之事,竟还去修渠?!!” 见刘如意又生出怒火重燃的架势,那人赶忙摆了摆手:“非也,非也!” “小的本意,乃佯装修渠之力役,得以抵近渠沿,再伺机行毁阻事。” “不料小的此去,白昼皆同渭北民同伍而修渠;纵夜,渠沿亦有少府官奴之监卒把守。” “小的欲行毁阻,终不得良机······” “至前日,修渠事毕,太子尽散修渠之力役,又留少府官奴、监奴之卒于郑国渠沿。” “小的欲留而不得,只得悄然回转长安,以此间事报知大王······” 言罢,那人终是面若死灰的叩首在地,似是放弃挣扎般,等候起刘如意的怒火驾临。 却见刘如意恼怒至极,面上竟涌出了一抹怪异的笑容,侧身望向身旁的戚夫人。 “母亲听听,听听!” “数百人,足二月余,得儿毁阻修渠之令,竟皆成了太子修渠之力役!!!” 说着,刘如意面上笑意陡然一敛,手忙脚乱的摸索起了身侧,还有什么东西能被自己砸下去。 如果片刻,怎么都摸不到合适的物件,刘如意面上怒意只愈发高涨,终还是不顾戚夫人当面,猛地一拍面前案几! “寡人要尔等何用?!!!!!” 声嘶力竭的一声嘶号,刘如意双手扶着面前案几,望向殿内的双眼瞪得浑圆,恨不能将那人活吞下肚子里去。 见此,戚夫人却是摇头叹息着起身,自肩头将刘如意摁坐于软榻之上,旋即不着痕迹的对殿内稍一摆手。 得戚夫人许可,跪爬于殿内的那人之如蒙大赦的再一叩首,便头都不抬,维持着跪地叩首的姿势,缓缓倒爬出了宣德殿。 不片刻,殿内宫女寺人们也纷纷从地上抬起头,稍直起膝盖,默契的退出了大殿。 待殿内只剩下戚夫人、刘如意母子二人,刘如意面上怒容,才终于是稍缓解了些许。 只是那余怒未消的面容之上,竟还带着一丝苦闷,和些许无奈······ “痴儿~” 就见戚夫人宠溺一笑,顺势拉过刘如意的手,捧在手心之间,满是温和的安抚起炸毛的爱子。 “陛下令修渠,那贱婢子自是珍而重之,又怎会不提防?” “纵欲毁阻而不得,吾儿亦不至恼怒至斯,以坏风评才是?” 不料刘如意听闻此言,面上顿时带上了些许焦急之色。 “母亲莫非不知,如今长安,以何言太子修渠事?” “——若非父皇尚安在,太子此修郑国渠,朝堂物论恨不能言太子修渠之功,可同三皇五帝比肩!” “关中民更多言太子仁厚宽善,颇得父皇爱民之风;待来日,必当为明君雄主!” “如此,叫儿如何不急?” “又如何不怒?!!” 越说,刘如意便越发焦急起来。 “若儿袖手旁观,待父皇班师回朝,只怕太子得朝堂之共举,关中万民之共望!” “彼时,莫言储君太子之位,便是赵王之爵,恐儿亦难以保全呐······” 言罢,刘如意又是愤然一拍膝盖,满是郁闷的侧过身去。 倒是戚夫人闻言,面上尽是一片云淡风轻。 见刘如意又侧过头,戚夫人只笑着坐正了身,慢条斯理的端起案几上的茶碗。 “不过区区一渠,吾儿何必如此焦躁?” “莫非这太子储君之位,乃朝堂百官共议所得?” “又或关中万民,便可绝谁人可为太子储君,又谁人可承袭天子之位?” 说着,戚夫人只面色默然的直起身,眉宇之间,竟还涌上一抹自得之色。 “那贱婢子不过修一渠,于陛下而言,仍不过一贱婢子!” “待陛下班师回朝,母亲啼哭两声,又哀求两语,陛下敕封诏书一下,那贱婢子又待若何?” 说到这里,戚夫人不忘做出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温而拉起刘如意的手,将刘如意又掰回正对自己的方向。 “吾儿莫忧~” “一俟陛下班师,首当其冲者,便是易储废后一事!” “待彼时,母亲便当以皇后之身安居未央,吾儿身太子储君,而随陛下左右。” “如此不数岁,陛下宫车晏驾,吾儿,便立九五至尊之位!” “而母亲,亦可为汉太后,母仪天下······” “嗯?” 见母亲仍旧没有意识到郑国渠的重要性,甚至依旧沉寂在母凭子贵的美梦之中,刘如意只觉心中,涌上一抹无尽的苦涩,以及无奈。 郑国渠,究竟意味着什么? 刘盈修好了郑国渠,又意味着什么? 即便年仅九岁,刘如意对此,也是心知肚明。 但即便如此,刘如意又能怎么办呢? “唉······” “若非母族毫无助力,太子修渠一事,也不至如此顺风顺水······” 暗自摇头苦叹着,这番稍显责备的话语,终还是没被刘如意道出口。 装出一副‘有母亲在,我安心了’的模样,又听母亲描绘一番美好的未来,刘如意便寻了个由头,恭敬的告别了母亲戚夫人。 但刘盈修渠一事,却并没有被刘如意从脑海中剔除。 ——老娘不知道个中厉害,竟还不以为意,剩下的事,也只能靠刘如意自己了······ 第0120章 长陵田氏的自绝之路 郑国渠得以彻底整修的消息,短短几天之内,便以长安为中心,在关中大地四散开来。 与长安隔霸水相望的长陵邑,自然也是早早收到了消息。 作为当今天子刘邦死后的安息之所,长陵,自是从汉祚鼎立那一天,便开始了建造。 虽然至今,长陵也依旧没有具备一座帝陵的明显特征,但作为陵邑的长陵邑,却是早在三年前的汉八年,就已彻底建成。 而作为天子的刘邦,之所以会如此积极地准备起自己的身后之事,倒也不是刘邦自觉命不久矣,而是因为一项关乎刘汉王朝国运,关乎汉祚社稷国本的政策。 ——陵邑之制。 早在三年前,长陵邑建成之时,天子刘邦便下令:广迁天下豪族、故六国贵族,及关中地方豪强入长陵邑。 至于说辞,也是十分的硬朗:天下战火纷纭日久,十室九空;关中为国本,其令广迁天下豪杰,以实关中。 自此,西汉特有的陵邑制度,便在开国皇帝刘邦的亲身示范下,逐渐成为刘汉王朝的祖制。 自天子继位次年起,帝陵便开始起建;陵邑更是要在新皇登基三年之内建成! 而后,便是天下各地郡县上报‘尾大不掉,郡县二千石不能治’的地方豪强,再由丞相府领头,将这些显现世家雏形的地方豪强,强制迁移到当朝天子的陵邑居住。 ——为天子守灵嘛,荣耀来的。 作为开国皇帝的陵邑,长陵邑的第一批居民,自也是早在三年前的汉八年,就已迁入关中。 长陵邑中,有将来确实要给天子刘邦守灵的留侯、酂侯等家族的府邸,有故六国贵族后嗣,自然,也有被噶韭菜般噶来长安的地方豪强。 而在长陵邑五万余户关东移民当中,在迁入关中后混的最风生水起的,便是故田氏齐国之后,今日之关中巨贾:长陵田氏无疑······ · “大王,果真是这般说的?” 长陵邑,田家大宅。 看着眼前的男子默然点下头颅,田氏宗主田毐眉头稍一皱,不由陷入沉思之中。 “依大王之意······” 不等田毐音落,就见那人想都不想便道:“大王意:太子此修郑国渠,明岁秋收之后,关中之粮产必丰。” “田公身故齐王之后,今又执关中粮商巨贾之牛耳,值此丰年将至之际,或大有可为······” 意味深长的道出此语,那人便毫不拖泥带水的站起身,对田毐稍一拱手。 “大王之志,田公当是了然于胸。” “若此事可成,待大王将来,必有重谢于田公。” 言罢,那人便做出要离去的架势,走到门槛处,又颇有些做作的停下脚步,欲言又止的回过身。 “若某没记错的话,田公之嫡长孙女,尚未出阁?” 若有所指的道出此言,那人便又一拱手,自田府正门而出,向长安城的方向扬长而去。 在那道身影消失在视野中的一瞬间,就见屏风后钻出一道略显青涩的身影,面带激动的走到田毐身旁。 “大人!” “大王此意,乃欲重用于吾田氏啊!” “若此间事成,待日后,吾田氏或当列汉贵戚,亦未可知?” 却不料田毐听闻此言,只若有所思的遥望向先前那人离去的方向,旋即长叹一口气。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只不知此番,吾田氏究是富贵在即,又或大难临头······” 满是唏嘘的呢喃着,田毐便摇头叹息的回过身,重新在上首的座位之上安坐下来。 倒是那年轻人似是仍不死心,略有些焦急地上前。 “大人~” “自先齐王田横田公自诛,又陛下强迁吾田氏入关中,吾田氏,便已然是一商户。” “今得如此富贵之良机,若大人不当机立断,恐待日后,吾田氏区区一介商贾贱户,为权贵杀之如蝼蚁,亦不过但系之间啊······” 却见田毐听闻此言,只眉角猛地一拧! “汝懂甚?” “——汉祚立不足月,陛下就曾明诏天下:贾人不得衣丝、乘车!” “今大王!” 话说一半,田毐赶忙止住话头,满是忌惮的看了看左右,才向面前的幼孙田冲一招手。 待田冲附耳过去,田毐才将声线压低到只有二人能听到的程度。 “今大王所谋甚大,若成,日后自是贵不可言;然若不成,便是大王,亦或死无葬身之地!” “且今储君已立,又得皇后亲掌吕氏以为庇护,更满朝公卿以为外援。” “大王若欲酬此壮志,只恐是千难万阻。” “若不谨而慎之,吾田氏,恐亦当举族崩亡,宗祠尽绝······” 待田冲面上稍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田毐才摇着头直起身,满是苦涩的长叹一口气。 “自殷商时起,天下之万民,终不过士、农、工、商此四等。” “吾田氏,今虽尚为外人敬称曰:故田齐之后嗣,然吾田氏之户籍,可乃商籍啊~” “以商贾之身,贸然插手天家之事,尤是夺嫡、争储之事······” 说到这里,田毐不由又是一阵摇头叹息。 “难呐······” “若事不成,立时便是举族之祸!” “纵事成,今日温言相求之大王,来日亦恐脾性大变,尽杀吾田氏,以绝后患呐······” 言罢,田毐便面如死灰的瘫坐在软榻之上,神情之中,竟稍涌上些许自愧之意。 “吾田氏身故齐王之后,今竟沦落为商贾之贱户······” “老夫愧对先祖,愧对吾田氏列祖列宗啊······” 随着田毐一阵自愧之语道出,富丽堂皇的田府正堂,也悄然沉寂了下来。 如此好一会儿,田冲一声稍有些迟疑的轻语,才将堂内的落寞氛围所打破。 “孙儿倒是以为,此事,尚还有可为之处······” “哦?” 就见田毐面色稍一滞,旋即从软榻上直起身,稍有些期待的望向田冲。 “计从何来?” 略有些急迫的道出一问,田毐望向田冲的目光中,尽带上了鼓励的期待。 正所谓自家人知自家事。 自打天子刘邦一道诏书,便将田氏一族自齐都临淄强迁入长陵邑,田氏子弟,便大都因无法接受王族-商户的巨大落差,而浑浑噩噩起来。 再后来,田毐好不容易凭着商业手段,将长陵田氏打造成关中第一豪商,田氏的后生子侄,又大都成了斗鸡走狗,沉迷享乐的酒囊饭袋。 也就是一个田冲,展现出了些许商道方面的天赋,才让田毐没有多田氏一族的未来感到太过担忧。 自然,当田冲说出‘或许还有办法’的时候,田毐便对田冲的计策有些期待了起来。 就见田冲闻言,稍沉吟片刻,便对田毐稍一拱手。 “大人或以为此间事,乃吾田氏以商贾之身,贸然插手夺嫡之争。” “然孙儿以为,不尽然。” “吾田氏行贾关中,不偷不抢,又从未曾明犯汉律,只秋收后购民之粮,后又售粮于民。” “此,乃关中人尽皆知之事。” 说着,田冲面上也稍呈现出些许自信之色。 “此番,太子奉陛下令以修郑国渠,今岁秋收,渭北自当丰收。” “且不论大王意欲何为,又作何交代,吾田氏身关中粮商之首,值此丰收在即,确当有所为。” “孙儿意:既今岁当为丰年,大人可即传出于关中各地粮商,自即日起,缓涨粮价。” “至二月开春,百姓家中自留之存粮告没,需粮种以播农田之时,再倍涨之,以至石五千钱!” “而后,亦以日百钱缓涨粮价,至秋收之前,可至石八千钱。” “如此一来,吾田氏今所得之粮米数十万石,便可得钱数十万万!” 意气风发的描绘出这番令人血脉喷张的美好艰险,田冲又将话头一转。 “然待秋收之后,关中粮丰,大人自可使粮价跌至石千钱一下,明岁,又如今岁般缓涨粮价。” “如此反复数岁,吾田氏之家赀,恐亦国库、内帑亦不能敌;纵有权贵欲于吾田氏不利,亦当有所忌惮······” 说到这里,田冲也不由压低声线,附耳于祖父田毐身前。 “如此,民苦粮价反复,太子修郑国渠之功,便尽付诸而东流。” “彼时,大人自可鼓噪刁民数百,于未央宫外喝骂太子‘修渠致使谷贱伤农’,太子必民望大损。” “太子为关中万民所唾,大王那边,吾田氏也算有了交代······” 言罢,田冲便轻笑着直起身,稍带自得的坐回了自己的座位。 听闻这一番谋划,田毐却是面色阴晴不定了许久,又略有些心虚的问道:“如此,莫不过险了些?” 不料田冲闻言,只面色凝重的稍一摇头。 “不如此,大人以为该如何?” “莫非大人果真要辞大王之托?” “恶了太子,吾田氏尚可言‘在商言商’‘此皆逐利之举’。” “然若恶了大王,恐不待陛下宫车晏驾,吾田氏,便当为大王所绝啊······” 7017k 第0121章 赵王?那是孤的好弟弟! 阔别长安近两个半月之后,刘盈那辆极具特征的破旧辇车,也终于是再次驶入了未央宫内。 在司马门外跨下辇车,到太子宫稍洗漱一番,刘盈也是在第一时间,便来到了母亲吕雉所在的宣室殿。 不出刘盈所料:与刘盈一同折返长安,在宫门外分别的建成侯吕释之,已是早于刘盈入宫,正面带笑意的同皇后吕雉交谈。 宣誓殿内氛围轻松愉悦,刘盈自也乐得轻松,轻手轻脚走入殿内,自顾自拉来一块蒲团,在殿侧跪坐了下来。 又听吕雉同吕释之交谈片刻,就见吕雉面带随和的侧过头,这才发现刘盈早就进入宣室殿,悄然跪坐一旁的身影。 “这孩子······” 轻笑着摇了摇头,吕雉便佯装恼怒的一颔首,只又片刻之后,那抹强撑起来的佯怒,便被一阵止不住的慈笑所取代。 “既入了殿,怎不知会一声,竟让吾这般好等?” 就见刘盈闻言,只嘿嘿轻笑着上前,对上首的吕雉拱手一拜。 “儿见母后同舅父相谈甚欢,又怎敢扰了母后······” 不等刘盈话落,就见吕雉面上满是慈蔼的一招手,待刘盈乖巧上前,更是不住爱抚起刘盈的面庞来。 “似是瘦了些。” 自顾自一声呢喃,吕雉又将上半身稍后仰些许,上下打量着刘盈:“似也高了些?” “就是气色不甚好。” “可是操劳修渠之事,没顾得上身子?” 听着吕雉这一番毫无保留的关切之语,刘盈只觉心下嗡时一暖。 曾几何时,尚在后世做大学僧的刘盈折返乡里,年迈的老母亲,嘴上也总是不离这几句:饿瘦了,晒黑了,个儿长高了,气色不好了······ 贪婪的回味着心中那抹温暖,刘盈面上也不由挂上了一抹温暖至极的笑容。 “母后说高了,那便是高了······” 低微一声轻喃,刘盈便也顺势坐在了吕雉身侧,悄然低下头去。 见刘盈这番作态,吕雉也只笑着连连摇头,面容之上,竟是一片无尽的慈爱。 将刘盈的手拉过,不轻不重的包裹在双手之间,吕雉便轻笑着侧过身,望向跪坐于一旁,面上满带着姨母笑的兄长吕释之。 “此番,兄长助太子修渠,甚是劳苦。” 便见吕释之闻言,只笑着一低头,旋即温笑着看了看刘盈,方道:“皇后言重。” “臣同家上虽名为君臣,然实则,乃血浓于水之舅甥至亲。” “甥有事,又何来娘舅不倾力相助,袖手旁观之理?” 吕释之一番浓情蜜意的自白,顿时使得宣誓殿内本就暖人心扉的氛围,又更添了一分让人如沐春风的温和。 就见吕雉闻言,温笑着连连一阵点头,面上才稍带上了些许严肃。 “此番修渠,可有何阻困?” 说着,吕雉生怕吕释之、刘盈二人听不懂般,目光在二人身上来回切换数次,才意有所指道:“往二月余,可有宵小作祟,以行毁、阻修渠事?” “吾可是听闻秋九月,陛下率军出征不数日,赵王便曾召见长安游侠众之首,与其密谋。” “后此人携游侠众数以百,北出长安,后又不知去向······” 却不料刘盈、吕释之二人闻言,面色怪异的互相对视一番,旋即双双哑然失笑。 待吕雉面带困惑的望向自己,吕释之赶忙敛回面上笑意,强做严肃的对吕雉一拱手。 “禀皇后。” “往数月,修渠一事皆顺风顺风,几无丝毫困阻。” “及赵王召长安游侠众秘议······” 说到这里,吕释之不忘稍撇刘盈一眼,旋即又是一阵失笑。 “许是赵王另有重托,使此游侠众数百往之?” 言罢,吕释之终是再也忍不住笑意,低头捂嘴偷笑起来。 见此,吕雉却是面上疑惑之色更甚,一头雾水的侧过头望向刘盈。 就见刘盈也同样是轻笑一声,才面带狡黠的对吕雉稍一躬身。 “母后所问之游侠众······” “噗嗤!” 话说一半,刘盈也是难忍笑意,嗤笑一声,又赶忙敛了敛面容。 “母后所问之游侠众,儿似曾于郑国渠沿一见。” “许是赵王知儿奉父皇之令,主修郑国渠,又苦力役之缺,便有心相助,这才遣去力役百七十四人?” “及赵王暗行此事,许是老四年幼面薄,无意邀功,这才暗助儿修渠······” 极力按捺着笑意,将这一番话全部道出,刘盈又同吕释之颇有默契的一对视,二人旋即便咬牙憋笑起来。 看着舅甥二人这一番眼神交流,再稍一回味吕释之、刘盈二人所言,吕雉便也回过味来,不由笑着连连摇起了头。 “力役百七十四人······” “呵······” “也不知此刻,长乐宫宣德殿内,戚姬以何言,以彰赵王‘恭兄敬长’之举?” “赵王又于此力役百七十四人,做何嘉赏······” 听着吕雉似是自语般道出此数语,殿内稍沉寂了片刻。 而后,便是刘盈、吕释之舅甥二人毫无压制的畅笑声,响彻整个宣室殿。 刘盈倒还好些,多少还能维持住仪态,吕释之却是丝毫顾不上皇后、太子当面,竟连眼泪都笑了出来。 被这老少二人的笑声感染着,就连吕雉面容之上,也缓缓涌上一抹会心的笑意。 如此好一会儿,刘盈、吕释之二人的笑声才渐渐平息了下去,吕雉也终是侧身望向刘盈。 “如今,修渠一事已毕大半,吾儿于关中民望大振,储位大稳。” “若无差错,待陈豨乱平,陛下班师,易储一事,便当绝。” “赵王年弱,又母族人丁不丰,亦翻不起什么浪花,吾儿当谨言慎行,愈是细微之处,便愈要慎之又慎。” 听闻吕雉这一番稍有些严肃的托付,刘盈面色也不由稍一正,乖巧地点了点头。 “儿明白。” “修渠一事,只待二月开春,上游之土皆固,便可尽全。” “今儿虽得以太子监国,然除此事,儿不欲过问,皆有萧相做主便是。” 见刘盈知晓个中厉害,吕雉只安心的一点头,稍沉默片刻,便又将话题稍一转。 “方才,闻建成侯言,吾儿回转之时,已将郦侯之租税尽用于民?” 听吕雉问起此事,刘盈神情之中,也不由稍带上了些许自得。 “然。” “修渠一事,已毕掘泥、减宽二项,待二月开春,还当驱力役以柳木、碎石制埽。” “再合先前,儿自少府所调之石砖二十万,皆当铺设于渠底。” 说到这里,刘盈不由憨憨一笑。 “此番修渠,力役本就有缺,幸母后与儿良策,才方得全。” “然腊月凛冬将至,儿只得遣渭北民壮各归其家,若不以粮米赐之,恐待开春,修渠之事又当苦力役之缺······” 见刘盈丝毫不做保留的心中想法和盘道出,吕雉只面色温和的稍一点头。 “确如是。” “关中民虽多憨直良善,然于细微之处,亦不乏狡黠之念。” “若不与之以实利,纵其怀恩于心,亦恐不至。” 似是自语般道出这一番总结之语,便见吕雉又是笑着望向刘盈,目光中满是认可的一点头。 “吾儿如此处置,甚为妥当。” 见老娘当着舅父吕释之的面,毫不掩饰的夸赞起自己,饶是自觉厚黑之道造诣不浅,刘盈也是有些不好意思了起来。 “嘿嘿。” “是母后,母后教得好,嘿嘿······” 说着,刘盈不忘憨态可掬的挠了挠后脑勺,又尬笑了两声。 就见吕雉满是无奈的笑着摇了摇头,稍叹一口气,才将话题拉回了正轨。 “石砖铺渠一事,当为于二月开春;今冬十一月方过半,距春二月,尚有近三月。” 面带淡然的道出此语,吕雉便再度望向刘盈,目光中,稍带上了些忧虑,以及试探。 “此三月,吾儿作何打算?” “可是要安居太子宫,以受教于叔孙太傅?” 说着,吕雉又将头侧向另一边,看了眼吕释之,方又望向刘盈。 “又或是登建成侯府邸,亲会商山四皓,以辩孔孟仁义之道?” 看出吕雉眉宇间,那一抹若有似无,却始终未曾消失的担忧,刘盈心下不由摇头一笑。 几乎不做任何思考,刘盈便赶忙摇了摇头。 “此三月,儿另有要事。” 面色稍有些郑重的道出此语,刘盈不忘侧身对吕释之一拱手。 “商山四老,还需舅父稍行安抚,待甥得闲,再登门亲会。” 待吕释之面色如常的应下,刘盈才又正过身,重新望向母亲吕雉。 “岁首十月,修渠一事方始不久之时,萧相便以父皇领军在外,大军粮草所耗甚巨为由,拒拨少府官奴所用之粮米。” “后少府亲求于儿,儿念修渠一事需少府官奴以为力役,便曾传书舅父,拨粮三万石,以暂解少府燃眉之急。” 说着,刘盈不忘又撇了眼吕释之。 待吕雉佯做迟疑的望向吕释之,就见吕释之赶忙一点头,旋即稍一拱手。 “确有此事。” “臣此番同家上共往莲勺,为家上任之以监粮之责;冬十月上旬,臣确曾承家上之令,拨粮米三万石与少府。” 待自己的说辞得到吕释之的验证,刘盈才稍清了清嗓,继续汇报着未来三个月,自己的计划行程。 “得此粮米三万石,少府与修渠事之官奴三万,得往月余饱食;然今,少府又复苦粮米之缺。” “且二月开春,铺渠所用之埽,需此少府官奴三万,自今时起劳至开春,采柳、石之物,以运往三原。” “再加以石砖、埽铺渠事,少府官奴口粮之缺,恐足三月余。” 说到这里,刘盈的面色也是稍有些凝重起来。 “母后当知,儿此番修渠,调少府官奴以为力役,乃暂休铸钱三铢事,方得以成行。” “待父皇班师回朝,必当以此事训斥于儿。” “若再因口粮之缺,而之少府官奴饥、寒而亡,恐彼时,父皇便当龙颜大怒······” 说着,刘盈不由稍压低声线,意有所指的侧了侧头,眼角直指向同未央宫隔章台街相望的长乐宫。 “如此,只怕宣德殿那边,亦或复生诡念,以谋权父皇复兴易储之念······” 随着刘盈这一番稍带些凝重的描述,吕雉方才还静若止水的神情,陡然涌上些许阴戾。 “萧何······” 语调阴冷的一声轻喃,吕雉又思虑良久,才稍带些无奈的抬起头。 “此事,吾儿欲如何处置?” “若无差错,酂侯拒拨少府之粮,恐非刻意,乃确粮米不足为陛下大军所用······” 稍带忧虑的道出此语,吕雉心下也不由有些恼怒起来。 吕雉自是明白:丞相萧何,不大可能是刻意刁难少府阳城延,亦或是借此为难刘盈。 应该是撑着刘邦大军数十万兵马的粮草辎重,萧何确实是心力憔悴,无力兼顾少府官奴的口粮。 可明白归明白,吕雉心中,还是因此而对萧何涌现出了些许不满。 ——我管你什么原因,为难吾儿,就是不行! 带着类似的想法,吕雉便稍低着下巴,默然等候起了刘盈的答复。 如果刘盈没有办法,那少府官奴的口粮,吕雉自然有的是办法解决。 ——左右不过官奴三万,三个月的粮食,也就是十几万石。 吕雉正思虑间,就见刘盈温尔一笑,拍了拍吕雉的手以做安抚,才面带自信的一点头。 “儿欲亲会萧相,以社稷之大事相辩。” “儿欲问萧相:国之大者,兵为先乎?民为先乎?” “——国之本者,军为先乎?农为先乎?” 听闻刘盈自信满满的道出此语,吕雉转瞬之间,便明白了刘盈的想法。 “吾儿之意······” “还当于少府-酂侯二人之私交一事入手?” 见刘盈笑着一点头,吕雉面容之上,也终是涌上一抹欣慰的温笑。 “既如此,吾儿便自去。” “若酂侯仍言国库无粮,倒也无妨。” “区区不过粮米十数万石,吾吕氏,当还是凑得齐的。” 说着,吕雉不忘笑着侧过头,目光稍带调侃之意,望向兄长吕释之。 “若太子苦粮之缺,建成侯去岁之租税所得,当是可为亲甥所用的?” 闻吕雉此言,吕释之面色稍一滞,片刻之后,又哑然失笑······ 第0122章 农之大,当以水利为先 拜会过老娘吕雉,又回太子宫修养一夜,次日天刚大亮,刘盈的身影,便再次出现在了司马门外。 刘盈此行的目的地,自是位于尚冠里与武库之间的相府无疑。 但与以往有所不同的是:刘盈此番出宫,并未大张旗鼓的带上大队护卫,也并未乘太子辇车,只带上三五禁卒,便自司马门徒步出了宫。 踱步缓行于蒿街之上,看着街上那稀稀拉拉的几道百姓身影,以及那一张张对未来充满憧憬的灿烂笑容,刘盈只觉一阵心旷神怡。 “国之大事,唯戎与祀。” “民之大事,独食与货啊······” 自顾自发出一声感叹,刘盈的面容之上,也不由涌上一抹舒心的笑意。 此番,郑国渠得以整修,表面上看,似乎只有渭北地区,尤其是郑国渠南北两岸的百姓获益。 顶天了去,也就是秋收之后,朝堂能从这片区域多收些农税而已。 但实际上,就刘盈此时亲眼所见,远距郑国渠上百里的长安百姓,面上都无一不挂着的憧憬、愉悦就不难看出:郑国渠得到整修的红利,绝不只是沿岸百姓才能吃到。 道理再简单不过:供求关系,决定市场价值。 刨除爆发战争等人为动荡,以及洪涝、干旱等自然灾害之类的意外状况,关中地区对粮食的需求,基本上是恒定的。 即按关中民九十余万户,共计五百余万口,每人每年二十四石粮食的消耗量计算,关中每年的粮食需求,便大致在一万万二千万石上下。 如果再算上如今,大多数农民只吃七八分饱,且都是粟米、粗粮杂食的习惯,关中一年的粮食需求,甚至可能还不到一万万石。 与这不足一万万石的需求量相比,关中的粮食产量,大致是多少呢? ——汉六年,天子刘邦颁《授民田爵令》,凡关中百姓,每户得田百亩! 这样说来,如今关中九十余万户农民,便有田九千余万亩。 按照平均亩产三石计算,再去掉十五税一的税率下,需要上缴给国库的农税近二千万石,关中一年的粮食产量,也至少在二万万五千万石以上! 不足一万万石的需求量,超过二万万五千万石的供应量,按理来说,这就是妥妥的供大于求,关中的粮价,本该低到令人咂舌才对。 但实际上,作为这个土地贫瘠,耕地稀少的时代绝无仅有的‘天府膏腴’之地,关中大地产出的粮食,却不单单只用于‘自足’。 ——荆吴、淮南、长沙等地,遍地沼池,雨林遍布; ——燕代位处北墙,上、代两郡,包括北地、陇右等地土地贫瘠,粮产极低; 再加上境内多山丘荒野,少有耕地的赵国,以及情况类似,民多依赖商业为生的齐国······ 林林总总算下来,当今天下民三百余万户,近一千七百万人口,每年近四万万石粮米的需求中,绝大部分,都需要仰赖巴蜀天府之国,以及关中膏腴之地的‘出口’。 这样一来,明明是粮食供应大幅超过需求的关中,在将超过六成甚至七成的粮食产出‘出口’关东之后,却也隐隐有了些供不应求的趋势。 或许听着有些奇怪:自己吃都不够,关中的百姓为什么还要把粮食往外卖? 这个问题,实际上也很好理解。 作为一贫如洗,空坐良田百亩的农民,关中绝大多数的百姓,都是基本没有粮食储存能力的。 这就使得每年秋收之后,绝大多数百姓,都只会勉强留下过冬所需的粮食,剩下的部分,则只能以稍低于市场价的价格,卖给那些‘凭空出现’在田间村头,挥舞着大把铜钱要购粮的粮商米贾。 粮商米贾自也不是慈善家,得了百姓手中的米粮,显然更愿意将这些低价购得的米粮运到关东,再以数倍于收购价的高价,卖到关东那些土地贫瘠,粮价高昂的地区。 反过来,关中的米粮大半被卖到了关东,又使得关中的米粮愈发稀缺起来,正所谓物以稀为贵,关中的粮价,自也是水涨船高。 在这种情况下,刨除粮商串联起来哄抬物价不说,关中粮价的决定因素,就不再是单以关中内部的供需关系来决定,而是取决于‘关中的粮食产出-整个天下的粮食需求’,这二者之间的供需关系。 夸张点说:要想让关中的粮价因‘供过于求’而下跌,就要使得关中的粮食产量,在足以供应大半个关东的同时,剩下的部分,也依旧足够供应关中。 这也是过往十数年,关中粮价居高不下,甚至在国祚鼎立之初,一度暴涨至八千钱一石的原因。 ——关东连年战火,为了供应关东上千万百姓的口粮,关中实在是‘压力山大’······ 而现如今,太子刘盈奉天子刘邦之令,彻底整修已经荒废不堪的郑国渠,乍一眼看上去,似乎只是关中,甚至是只关乎渭北数十万户百姓。 距离影响关中粮价,光是一条郑国渠,似乎差的还远了些。 但实际情况却是:恰恰就是一条三百里长的郑国渠,就确实能影响到关中,乃至于整个天下的粮价! 原因很简单——如果说关中、巴蜀二地是整个天下的粮仓,那渭北,尤其是郑国渠南北两岸,便是整个关中的粮仓! 盖因单单一条郑国渠,便肩负着南北两岸近三十万顷,合近三千万亩良田的灌溉任务! 就拿今年来说,刘盈于岁首年初修好了郑国渠,待秋收之后,郑国渠两岸的三千万亩良田,只要平均亩产上涨一石,整个渭北可就是多产出了三千万石粮食! 那么一条得以彻底修缮的郑国渠,到底能不能将渭北那三千万亩良田,从去年的亩产二石半至三石,一举抬高至亩产三石半,乃至四石? 如果换了别处,这或许会是神话。 但若是渭北郑国渠沿岸,那这点涨幅,几乎可以称之为必然。 ——要知道四十年前,郑国渠刚完工通水,渠两岸当年的粮食产量,就突破的五石每亩! 到次年,因郑国渠通水而得以灌溉的四万余顷盐泽之地,粮产更是达到了惊人六石四斗每亩1! 从这一点来看,即便是现如今,郑国渠南北两岸的田亩,因累年耕作而流失了些许肥力,但只要灌溉农田所用的水充足,亩产五石或许还有些悬,但亩产四石以上,完全没有问题! 也就是说:单单修好了一条郑国渠,就能让渭北近三十万顷田亩,从亩产二石半的下田,一举变成亩产四石以上的上田! 而关中的粮价,也将因这多出来了四千多万石粮食,而大幅下降!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郑国渠得到修缮,两岸农户确实是最大的获益者,但关中其他地方,甚至是关东的百姓,都能因此而得到些许喘息之机。 自然,在距离郑国渠不过百里的长安,百姓皆因郑国渠被修好而喜笑颜开,也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这样一来,从明年开始,渭北缴入国库的农税,应当也能多出二百多万石。” “即便是英布再行谋逆,萧何也不至于向今年这样,只能从朝臣的俸禄里抠军粮······” 暗自思虑着,刘盈不由又是一笑,旋即面带笑容的停下脚步。 ——相府,到了。 · “可已算得?” 当刘盈的身影出现在相府之外时,相府正堂之内,已是被数十位官吏,以及堆积如山的竹简所堆满。 几乎每个人都是忙的头都顾不上台,一边翻看着手中陈简,一边用算酬在地上测算着什么。 而这些个动辄六百石、千石的官吏所测得的内容,则都送到了端坐上首,同样忙着计算的张苍手中。 听闻耳边传来萧何这一声稍待急迫的询问,张苍不由稍一抬头,将手中毛笔放回案上。 “禀相公。” “尚未全毕。” 稍一摇头,张苍旋即面带欣喜的从木案前起身,对萧何稍一拱手。 “然自莲勺、三原等县去岁,及汉元年,郑国渠尚畅通时之农产对比所得,今岁渭北,当亩产四石不止!” “若果真可至四石,则国库当多入农税近三百万石!” 说到这里,张苍面上神情,甚至隐隐有些眉飞色舞起来。 “关中粮价,亦当自今岁之石钱五百钱,而跌至石不足千钱。” “如此往复数岁,再于渭南之水利稍行疏通、修缮事,关中之粮价,或可跌破石五百钱。” “国库所入之农税,或可至岁二千五百万石之多······” 听闻张苍这一番推算,纵是有心理准备,萧何也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国库岁入农税,二千五百万石?” 似是不敢置信的又呢喃一声,待张苍满是严肃的一点头,萧何不由仍有些惊疑的出叹一口气。 “须知去岁,国库入农税,也才不过一千七百余万石······” “只修一条郑国渠,竟使国库所入之农税,顷刻而多近二成······” “果然!” “社稷,确当以农为本!” “待府库丰盈,国之大政,亦当以水利为先!” 萧何话音刚落,不待张苍点头符合,就听堂外,传来刘盈那稍有些沙哑的嗓音。 “萧相此言,实老臣谋国之论!” 第0123章 萧何,你丫不厚道啊? 同相府官佐稍寒暄两句,刘盈也被萧何恭请入了相府侧院,专用于萧何会客的侧堂。 端坐于上首,看着萧何略带喜悦的面容,刘盈不由有些不自在的掐了掐脖颈,又转了转头。 “合着不是感冒,是变声期了啊······” 回想起方才,自己在相府正堂外发出的那声震天‘鸭鸣’,刘盈腹诽之语,面色也有些尴尬了起来。 不知是不是看出了刘盈的尴尬,萧何也是一反常态的率先开口,对刘盈拱手一笑。 “方才,北平侯召相府官佐,乃欲测今岁之渭北粮产。” “闻北平侯言明岁,渭北亩产当可过四石,臣一时欣喜,稍抒私见,不曾想,竟为家上所听闻······” 嘴上说着,萧何不忘做出一个略有些羞涩的表情,轻笑着低下了头。 见此,刘盈自也是乐得岔开话题,顺着恭维了两句‘萧相老成谋国’‘方才之言,实令人振聋发聩’之类。 待堂内氛围稍归于正常,萧何也是稍一沉吟,便将话题拉回正轨。 “今日,家上竟得闲亲登相府,可是于朝堂之事有何差遣?” 说着,萧何又稍有些疑惑的补充道:“臣听闻,家上自莲勺折返长安,乃昨日方至?” 见萧何主动问起,刘盈也是不由摇头一笑,旋即佯做苦闷的稍叹一口气。 “萧相此不明知故问?” “孤年幼未冠,又不讳朝堂大事,今虽得以监国,亦从未有插手朝政,指使萧相之念。” “若非事急,孤又怎会亲登相府,徒使萧相于国事之上分神?” 却见萧何闻言,面上困惑之色更甚,望向刘盈的目光中,更是带上了一丝茫然。 “究竟何事,竟为家上谓之曰:急迫?” 见萧何做出一副真的很好奇的神情,刘盈暗地里不由稍有些气结。 “老狐狸!” 在心中啐骂一声,刘盈面上却是极尽淡然,只那抹温和的笑意中,稍带上了些许自嘲。 “自秋九月始至今,郑国渠整修一事,已然近毕。” “待二月开春,再全上游固土之事,便当可万全。” “只孤回转之时,少府曾哭诉于孤当面,乃言萧相屡拒拨国库之粮,以为少府官奴所食?” 说着,刘盈又是自嘲一笑,旋即微摇了摇头。 “岁手十月,孤手握郦侯租税十数万石,尚有余力拨粮,以解少府燃眉之急。” “今修渠事近毕,郦侯之租税亦已用尽,孤实无力出粮以助少府,更无出母族外戚之私粮,以与少府之理。” 说到这里,刘盈面带微笑的抬起头,对萧何稍一拱手。 “故此前来,乃欲代少府相问于萧相:国库,果真如此拮据?” “竟连区区官奴三万所需,月粮不过三、四万石,亦无力调拨?” 言罢,刘盈不忘也做出一个迷茫无比的表情,权当是回敬方才,萧何那副装傻充愣的模样。 而萧何接下来的反应,也并没有出乎刘盈的预料。 “家上。” 就见萧何闻言,几乎是不带片刻思考,便对刘盈稍一拱手。 “国库拮据之事,家上当是有所知晓。” “陛下临出征之时,臣为筹措大军所需之粮草,更不惜截留朝臣百官俸禄之半,以为权宜之计。” “后关中秋收,虽国库得入去岁之农税,然今,陛下亲率二十万余大军在外。” “此二十万余,合燕、齐、荆、楚、梁各地兵马,及陛下自关中所召之民夫数十万,臣需月输关东之军粮,月不止百万石呐······” 满是苦涩的道出这一番话语,萧何又是苦笑着摇了摇头。 “家上可知去岁,国库入税粮几何?” “不足一千八百万石!” “然自秋九月,陛下出征至今,臣已输军粮近三百万石之巨!” 说到这里,萧何的面容之上,也不由带上了些许沉凝之色。 “代、赵之地自古苦寒,一俟冰封,战事必当暂休;复兴,至早亦当于春二月、春三月。” “然今,冬十一月方过半,距代、赵复起战事,仍有三月余。” “若加之陛下平陈豨乱,又全复代、赵,大军仍当征战于外至岁中季夏。” “如此,便又是近半岁;臣仍需输军粮数以百万石,以供陛下所用······” 言罢,萧何终是悠然长叹一口气,面带苦涩的望向刘盈。 “家上不知,臣已行令朝堂有司,及关中各地方郡县:凡官吏今岁之俸禄,皆暂减其半!” “然纵是如此,臣肩陛下大军粮草、辎重之担,仍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听着萧何这一番不是诉苦,又甚似诉苦的描述,刘盈的面容,也不由带上了些许沉凝之色。 正所谓大炮一响,黄金万两。 放在如今,刘盈所身处的冷兵器时代,战争最大的消耗,其实还是粮食。 便拿现如今,刘邦率军出征,平定代相陈豨之乱来说,各路兵马、军队加在一起,光是战斗人员,就起码有四十万以上! 至于运粮的民夫,以及炊事、遂营等非战斗编制,说刘邦大军‘拥兵百万’,也丝毫不为过。 就算那些运粮的民夫人均自带粮草,炊事、遂营等非战斗编制也不需要吃饭,光是那四十多万战斗人员,每个月的军粮消耗,便是近一百万石! ——月食粮米二石,那是寻常百姓家的标准,要是让士卒也吃这么点,根本就没力气打仗! 而现如今,只能从关中,以及巴蜀收取农税的长安朝堂,农税收入平均到每个月,也就是不到一百五十万石。 这样算下来,毫不夸张的说:无论是如今正在叛乱的陈豨,亦或是明年,即将反叛的淮南王英布,只需要保证一到二年之内,逼得刘邦始终将几十万大军留在关东,并不被彻底打败,那汉室社稷,便必然会被动摇根基!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丞相萧何肩负着‘供应数十万大军所需军粮’的前提下,作为太子的刘盈去纠结‘为什么不给少府播粮食养官奴’,确实有些轻重不分之嫌。 此事若是传出去,刘盈也免不得要被有心人苛责一句:身社稷之后,而不知为君分忧。 但很可惜,萧何这点偷换概念的伎俩,却并没有逃过刘盈敏锐的双眼。 就见刘盈沉着脸微一点头,附和道:“萧相所言,孤自知。” “今父皇大军在外,粮草所耗确甚巨;萧相担输粮出关之责,亦多有辛劳。” 说着,刘盈不由稍叹一口气,旋即将话头悄然一转。 “然纵如此,国库亦不至连少府之官奴,都无以供养之地吧?” “嗯?” 颇有些突兀的发出一问,刘盈不由摇了摇头,稍带深意的望向萧何那略显错愕的面容。 “若孤未曾记错的话,少府官奴所需之粮,乃前岁之农税入国库之时,便当预留而出,以待少府随时取用。” “怎今,萧相竟言此‘预留’之粮,亦已无存于国库?” “莫非萧相果真已至如此绝地,不得已将少府官奴预留之口粮,输之以为父皇大军之军粮?” 满是困惑的摆出这个疑惑,刘盈望向萧何的目光中,便悄然带上了一抹洞悉之色。 这,就是刘盈之所以信誓旦旦,答应阳城延‘我去帮你跟萧何说’的原因。 ——作为少府的私有财产,凡是少府名下的官奴,其口粮消耗,都是由国库负责的! 而且是和官吏的俸禄一样,前一年的农税刚送入国库,下一年的消耗就会被分出来,作为预留! 现如今,刘邦大军在外,军粮消耗量极大,若说萧何无力‘调拨’粮食,那刘盈倒觉得情有可原。 可问题就在于:少府官奴所需要的口粮,根本不需要萧何‘调拨’,只需要萧何披个条子,把先前已经预留而出,用于少府官奴的那部分粮食拿出来即可! 想到这里,刘盈不由又是困惑的发出一问。 “萧相方才言,今岁凡关中之官吏,其俸禄皆暂发其半。” “然萧相当知,官吏多家赀颇丰,纵俸禄减半,亦可勉强足用。” “可少府之官奴,皆身无长物之人,若萧相尽绝其口粮,此官奴数万以何为食?” 说着,刘盈也有些为阳城延不忿起来。 “须知今朝堂,身九卿之高位,而无彻侯之爵者,独少府一人矣!” “孤此修郑国渠,少府亦倾其所能,方出私奴不过十七人。” “今萧相一言,便拒拨此官奴数万所用之口粮,少府又当如何?” “待父皇班师,闻少府官奴尽皆饥亡,少府当何言以对?” “孤身以为监国太子,用此官奴数万以修渠,反使其饥亡,又当如何往于父皇当面?” 说到这里,见萧何打算开口,刘盈赶忙一抬手,面容之上,也终是带上了些许若有似无的责备。 “萧相莫不以为,孤用此官奴三万,便当负起口粮之用?” “若如此,孤何不以粮为酬,雇民之壮为力役?” “再者:若孤此番,未驱此官奴数万,以为修渠之力役,莫非萧相亦不顾此官奴数万之存亡?” “若孤不用之为力役,莫非萧相果欲负此‘拒拨粮米,以致官奴数万饥亡’之罪责?” 第0124章 初露锋芒的太子 听闻刘盈这一连串稍待责备,甚至隐隐带有些许苛责的话语,萧何面上神情不由嗡时一滞。 不等萧何开口辩解,就见刘盈似有所感般眯起眼,望向萧何的目光中,竟已是带上些许冷意! “哦······” “孤知道了。” 面色晦暗的道出此语,就见刘盈面色不由又是一沉。 “孤所驱之少府官奴三万,萧相拒拨粮米以为食。” “然长陵,当亦得筑建帝陵之官奴数万啊?” “筑建帝陵之官奴,萧相断是不敢拒拨粮米,以误帝陵筑建事······” “如此说来······” 说到这里,刘盈的面容之上,终是出现一抹恼怒之色。 “莫非萧相以为,父皇不可欺,孤便是可欺的?!!” “又或吾汉家之国本,非民耕农、水利事,而乃帝陵筑建事!!!” 冷不丁两声轻呵,就见刘盈猛的一拂袖,从座位上直起身,面上神情分明在告诉萧何:这事儿,要是不给孤个交代,孤,就给你一个交代! 刘盈这番突如其来的强势,显然有些出乎了萧何的预料。 ——汉之国本,究竟是农耕、水利,还是帝陵? 从客观角度来说,这两个说法,其实都对。 因为自国祚鼎立,天子刘邦坐上那至尊之位时起,汉之国本,就有这么两种说法。 一曰:农为本,商为末。 二曰:关中为本,关东为末。 从这个角度上而言,无论是有关水利的事,还是关系到帝陵的事,其实都是‘国本’。 水利自是不用多说,一句‘农者,国之大事;水利者,农之大事’,便足以道明。 而帝陵的建造,如果放在后世的那些时代,自然是理论上的‘天下头等大事’,实际上的面子工程。 但在以帝陵配合着陵邑制度,从关东地方噶韭菜般,将地方豪杰强制迁入关中,以达到‘强本弱末’之目的,从而达成高度中央集权的汉室,即便是在现实意义上来说,帝陵的建造,也同样是关乎社稷安稳的头等大事! 在后世,为何总会有‘历朝历代皆有世家,唯西汉无’的说法? ——就是因为西汉帝王凭借一个陵邑制度,孜孜不倦的将地方豪强,在其刚出现世家雏形的时候迁入关中,以天子之威亲自镇压! 那西汉的落寞,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此事在后世,可谓是众说纷纭。 有说外戚擅权,有说后宫干政,有说奸宦乱国,还有人,将这口锅扣在了儒家的头上。 但归根结底,西汉王朝的根基真正被动摇,并不可逆转的狂奔向灭亡,恰恰是由于史册之上,相当不起眼的一行小字。 ——永光四年,元帝奭筹建寿陵,废陵邑制! 而这个以‘徒废钱粮,不合孔儒之道’为由,一举废黜陵邑制度的汉元帝刘奭,便是汉中宗孝宣皇帝:刘询之子。 没错,正是那个被刘询斥言‘乱吾家者,必太子也’的腐儒皇帝。 陵邑制度一废,地方势力自是彻底坐大。 自元帝刘奭废除陵邑制度的永光四年(前40年),到汉光武帝刘秀继位九五,光复汉室的更始帝二十五年(25年),不过短短六十五年的时间,在西汉初期头都抬不起来,连丝绸做的衣服都不能穿、连马车都不能做的地方豪强巨贾,便成长到了宗室刘秀想要中兴汉室,都需要仰赖地方豪强势力相助的地步。 毫不夸张的说:陵邑制度,就是西汉王朝的根基! 只要有陵邑制度在,那刘汉天子目光所及,便绝对不会出现阻挠中央集权的地方势力! 而在刚开国不过五年,陵邑制度才刚刚登上历史舞台的现如今,帝陵的建造之事,绝对称得上一句‘朝堂之首重,社稷之根基’! 但问题就在于:作为丞相,萧何绝对不能说出‘帝陵比农耕重要’这种话······ 原因很简单。 ——农为国本,是如今汉室,乃至过往千百年,为华夏大地所公认的普世价值。 而陵邑制度,算是刘汉社稷难得一见的‘新汤新药’。 虽然在朝堂之上,陵邑制度已经具备了一定的政治正确性,但也还暂时无法大肆宣扬。 原因很简单:陵邑制度的核心价值,便是‘关中为本,关东为末’。 可这话要是堂而皇之说出去,让关东百姓怎么想? 让关东那些个刘氏宗亲诸侯,尤其是那些正在叛乱,或即将叛乱的异姓诸侯怎么想? 简单来说,农为国本,这是整个天下公认的普世价值,绝对挑不出错。 而‘关中为国本’‘以陵邑之制强本弱末’,虽然正确,但只能私下里做,暂时还不能堂而皇之的挂在嘴边。 这样一来,作为开国第一侯,又是礼绝百僚的大汉第一相,萧何就务必保证:自己说出的每一句话,都要符合‘农为国本,商为末’的普世价值。 至于‘陵邑用于强本弱末,于农耕同为国本’这种话,天子刘邦可以在没有百姓的地方,私下同臣子说一说。 身为太子储君的刘盈,也可以在自家母族亲眷、心腹党羽面前浅尝遏止,稍提一嘴‘父皇行强本弱末之策,以固国本’之类。 或许在数十年后,关东再无异姓诸侯之时,后世的刘汉天子,便可以大咧咧说出‘关中为国本’这种话。 但作为丞相,尤其是大汉第一任丞相,在关东尚有数家异姓诸侯的现如今,这个话,萧何是万万不能说的······ “家,家上······” “臣······” 就见萧何干涩的嘴唇稍一颤,似是想要开口,却又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刘盈说的没错。 负责建造帝陵的那几万官奴,其所需的口粮乃至冬衣,国库都已尽数调拨,没敢有丝毫克扣! ——长陵,可是开国皇帝刘邦的帝陵,是刘邦死后长眠之所! 开国皇帝的丧葬之事,谁敢怠慢? 又谁敢缺斤少两? 别说作为丞相的萧何了,要知道即便是太子刘盈,在几个月前,下令‘广发少府官奴,为修渠之力役’之时,都没忘提一句‘除筑建帝陵之官奴,余者尽发’! 盖因为长陵作为开国皇帝刘邦的帝陵,不单单关乎公面儿上的陵邑制度。 从私面儿上,还关乎萧何这个臣子对天子忠诚与否、刘盈这个儿子对老爹孝顺与否,以及刘邦这个开国皇帝、萧何这个开国丞相、刘盈这个开国太子,为后世所起到的榜样作用。 可这样一来,刘盈那句‘丞相不敢惹父皇,莫非就觉得孤好惹?’的责问,萧何就没法应答了······ “怎今日家上······” “竟已稍得纵横家之姿,一言一行,竟亦有些了诡辩之态?” 萧何心里明白:刘盈今日,算是抓住了自己‘明明知道帝陵重要,又碍于身份没法明说’的痛点。 而要想做出应对,就必须将话题,从帝陵一事上移开。 稍沉吟片刻,萧何滞愣的面容便缓缓归于正常,只轻叹一口气,对刘盈稍一拱手。 “家上容禀。” “少府官奴之口粮,国库确早以预留,臣拒不拨付,亦非以为家上仁善好欺······” 说着,萧何不忘发出一声无奈的苦笑,旋即稍摇了摇头。 “自汉六年,臣奉陛下之令,以修长乐、未央两宫,同少府阳城延倾力协助,方有长乐、未央两宫不一岁而落成!” “然自那时起,少府阳城延便视臣为恩主;于朝堂之上,臣每有建言,少府皆不思其是非,而盲与附和。” “便因此,臣还曾因恐陛下猜疑,而于关中稍行纨绔之事,以自污声名······” 说到这里,萧何不忘稍抬起头,见刘盈面上怒意虽稍艾,却仍旧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淡然,不由又将话头稍一转。 “若臣同少府只私交甚密,倒也无妨;然少府因私谊,而于公事、国事之上屡从臣之建言。” “臣以为,此于人臣之道不合,同为官之道,亦大相径庭······” “又陛下连年征战于外,臣蒙不下信重,以朝堂大权尽相托付。” “臣手握朝政之大权,实可谓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唯恐有负陛下之恩德。” “如此境况之下,臣又怎敢坐视少府因私废公,与臣方便?” 轻轻一声反问,不待刘盈开口,就见萧何又是自顾自摇了摇头。 “臣蒙陛下信重,实不敢沾此‘结党营私’‘密谋不轨’之嫌!” “又臣掌朝堂大权,更不敢坐视少府因公废私,而乱国政。” “然臣同少府,终还是来往多年,私谊不浅;若直言以劝少府公私分明,恐伤卿曹同僚之和气。” “故此番,臣拒拨少府官奴口粮,实乃欲使少府记恨、挂怀于心,而于臣稍远。” 言罢,萧何面带羞愧的一笑,甚至还稍擦了擦额角的汗水,又不忘补充道:“且今国库之粮,确已缺至捉襟见肘之地。” “为少府官奴所预留之口粮数十万石,若可为臣输以为陛下大军之军粮,臣亦可稍的一日安歇、一餐饱食······” 7017k 第0124章 初露锋芒的太子 听闻刘盈这一连串稍待责备,甚至隐隐带有些许苛责的话语,萧何面上神情不由嗡时一滞。 不等萧何开口辩解,就见刘盈似有所感般眯起眼,望向萧何的目光中,竟已是带上些许冷意! “哦······” “孤知道了。” 面色晦暗的道出此语,就见刘盈面色不由又是一沉。 “孤所驱之少府官奴三万,萧相拒拨粮米以为食。” “然长陵,当亦得筑建帝陵之官奴数万啊?” “筑建帝陵之官奴,萧相断是不敢拒拨粮米,以误帝陵筑建事······” “如此说来······” 说到这里,刘盈的面容之上,终是出现一抹恼怒之色。 “莫非萧相以为,父皇不可欺,孤便是可欺的?!!” “又或吾汉家之国本,非民耕农、水利事,而乃帝陵筑建事!!!” 冷不丁两声轻呵,就见刘盈猛的一拂袖,从座位上直起身,面上神情分明在告诉萧何:这事儿,要是不给孤个交代,孤,就给你一个交代! 刘盈这番突如其来的强势,显然有些出乎了萧何的预料。 ——汉之国本,究竟是农耕、水利,还是帝陵? 从客观角度来说,这两个说法,其实都对。 因为自国祚鼎立,天子刘邦坐上那至尊之位时起,汉之国本,就有这么两种说法。 一曰:农为本,商为末。 二曰:关中为本,关东为末。 从这个角度上而言,无论是有关水利的事,还是关系到帝陵的事,其实都是‘国本’。 水利自是不用多说,一句‘农者,国之大事;水利者,农之大事’,便足以道明。 而帝陵的建造,如果放在后世的那些时代,自然是理论上的‘天下头等大事’,实际上的面子工程。 但在以帝陵配合着陵邑制度,从关东地方噶韭菜般,将地方豪杰强制迁入关中,以达到‘强本弱末’之目的,从而达成高度中央集权的汉室,即便是在现实意义上来说,帝陵的建造,也同样是关乎社稷安稳的头等大事! 在后世,为何总会有‘历朝历代皆有世家,唯西汉无’的说法? ——就是因为西汉帝王凭借一个陵邑制度,孜孜不倦的将地方豪强,在其刚出现世家雏形的时候迁入关中,以天子之威亲自镇压! 那西汉的落寞,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此事在后世,可谓是众说纷纭。 有说外戚擅权,有说后宫干政,有说奸宦乱国,还有人,将这口锅扣在了儒家的头上。 但归根结底,西汉王朝的根基真正被动摇,并不可逆转的狂奔向灭亡,恰恰是由于史册之上,相当不起眼的一行小字。 ——永光四年,元帝奭筹建寿陵,废陵邑制! 而这个以‘徒废钱粮,不合孔儒之道’为由,一举废黜陵邑制度的汉元帝刘奭,便是汉中宗孝宣皇帝:刘询之子。 没错,正是那个被刘询斥言‘乱吾家者,必太子也’的腐儒皇帝。 陵邑制度一废,地方势力自是彻底坐大。 自元帝刘奭废除陵邑制度的永光四年(前40年),到汉光武帝刘秀继位九五,光复汉室的更始帝二十五年(25年),不过短短六十五年的时间,在西汉初期头都抬不起来,连丝绸做的衣服都不能穿、连马车都不能做的地方豪强巨贾,便成长到了宗室刘秀想要中兴汉室,都需要仰赖地方豪强势力相助的地步。 毫不夸张的说:陵邑制度,就是西汉王朝的根基! 只要有陵邑制度在,那刘汉天子目光所及,便绝对不会出现阻挠中央集权的地方势力! 而在刚开国不过五年,陵邑制度才刚刚登上历史舞台的现如今,帝陵的建造之事,绝对称得上一句‘朝堂之首重,社稷之根基’! 但问题就在于:作为丞相,萧何绝对不能说出‘帝陵比农耕重要’这种话······ 原因很简单。 ——农为国本,是如今汉室,乃至过往千百年,为华夏大地所公认的普世价值。 而陵邑制度,算是刘汉社稷难得一见的‘新汤新药’。 虽然在朝堂之上,陵邑制度已经具备了一定的政治正确性,但也还暂时无法大肆宣扬。 原因很简单:陵邑制度的核心价值,便是‘关中为本,关东为末’。 可这话要是堂而皇之说出去,让关东百姓怎么想? 让关东那些个刘氏宗亲诸侯,尤其是那些正在叛乱,或即将叛乱的异姓诸侯怎么想? 简单来说,农为国本,这是整个天下公认的普世价值,绝对挑不出错。 而‘关中为国本’‘以陵邑之制强本弱末’,虽然正确,但只能私下里做,暂时还不能堂而皇之的挂在嘴边。 这样一来,作为开国第一侯,又是礼绝百僚的大汉第一相,萧何就务必保证:自己说出的每一句话,都要符合‘农为国本,商为末’的普世价值。 至于‘陵邑用于强本弱末,于农耕同为国本’这种话,天子刘邦可以在没有百姓的地方,私下同臣子说一说。 身为太子储君的刘盈,也可以在自家母族亲眷、心腹党羽面前浅尝遏止,稍提一嘴‘父皇行强本弱末之策,以固国本’之类。 或许在数十年后,关东再无异姓诸侯之时,后世的刘汉天子,便可以大咧咧说出‘关中为国本’这种话。 但作为丞相,尤其是大汉第一任丞相,在关东尚有数家异姓诸侯的现如今,这个话,萧何是万万不能说的······ “家,家上······” “臣······” 就见萧何干涩的嘴唇稍一颤,似是想要开口,却又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刘盈说的没错。 负责建造帝陵的那几万官奴,其所需的口粮乃至冬衣,国库都已尽数调拨,没敢有丝毫克扣! ——长陵,可是开国皇帝刘邦的帝陵,是刘邦死后长眠之所! 开国皇帝的丧葬之事,谁敢怠慢? 又谁敢缺斤少两? 别说作为丞相的萧何了,要知道即便是太子刘盈,在几个月前,下令‘广发少府官奴,为修渠之力役’之时,都没忘提一句‘除筑建帝陵之官奴,余者尽发’! 盖因为长陵作为开国皇帝刘邦的帝陵,不单单关乎公面儿上的陵邑制度。 从私面儿上,还关乎萧何这个臣子对天子忠诚与否、刘盈这个儿子对老爹孝顺与否,以及刘邦这个开国皇帝、萧何这个开国丞相、刘盈这个开国太子,为后世所起到的榜样作用。 可这样一来,刘盈那句‘丞相不敢惹父皇,莫非就觉得孤好惹?’的责问,萧何就没法应答了······ “怎今日家上······” “竟已稍得纵横家之姿,一言一行,竟亦有些了诡辩之态?” 萧何心里明白:刘盈今日,算是抓住了自己‘明明知道帝陵重要,又碍于身份没法明说’的痛点。 而要想做出应对,就必须将话题,从帝陵一事上移开。 稍沉吟片刻,萧何滞愣的面容便缓缓归于正常,只轻叹一口气,对刘盈稍一拱手。 “家上容禀。” “少府官奴之口粮,国库确早以预留,臣拒不拨付,亦非以为家上仁善好欺······” 说着,萧何不忘发出一声无奈的苦笑,旋即稍摇了摇头。 “自汉六年,臣奉陛下之令,以修长乐、未央两宫,同少府阳城延倾力协助,方有长乐、未央两宫不一岁而落成!” “然自那时起,少府阳城延便视臣为恩主;于朝堂之上,臣每有建言,少府皆不思其是非,而盲与附和。” “便因此,臣还曾因恐陛下猜疑,而于关中稍行纨绔之事,以自污声名······” 说到这里,萧何不忘稍抬起头,见刘盈面上怒意虽稍艾,却仍旧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淡然,不由又将话头稍一转。 “若臣同少府只私交甚密,倒也无妨;然少府因私谊,而于公事、国事之上屡从臣之建言。” “臣以为,此于人臣之道不合,同为官之道,亦大相径庭······” “又陛下连年征战于外,臣蒙不下信重,以朝堂大权尽相托付。” “臣手握朝政之大权,实可谓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唯恐有负陛下之恩德。” “如此境况之下,臣又怎敢坐视少府因私废公,与臣方便?” 轻轻一声反问,不待刘盈开口,就见萧何又是自顾自摇了摇头。 “臣蒙陛下信重,实不敢沾此‘结党营私’‘密谋不轨’之嫌!” “又臣掌朝堂大权,更不敢坐视少府因公废私,而乱国政。” “然臣同少府,终还是来往多年,私谊不浅;若直言以劝少府公私分明,恐伤卿曹同僚之和气。” “故此番,臣拒拨少府官奴口粮,实乃欲使少府记恨、挂怀于心,而于臣稍远。” 言罢,萧何面带羞愧的一笑,甚至还稍擦了擦额角的汗水,又不忘补充道:“且今国库之粮,确已缺至捉襟见肘之地。” “为少府官奴所预留之口粮数十万石,若可为臣输以为陛下大军之军粮,臣亦可稍的一日安歇、一餐饱食······” 7017k 第0125章 孤特喵火力全开! 听着萧何这一番活灵活现,甚至丝毫挑不出毛病的自白,刘盈也是从最开始的信心十足,到后来的稍有错愕,再到最后,萧何说出那句‘我是想让阳城延离我远点’时,刘盈心中,已然是带上了些许钦佩。 若非场合不对,刘盈真想学学后世,赌神发哥那张著名的表情包,给萧何好好鼓个掌! 看看萧何说了些什么? ——臣啥也没干,阳城延非要往臣身上贴,因公废私,这怎么行呢? ——为了确保阳城延不继续因公废私,臣只能行此下策,好让阳城延记恨臣,不再对臣马首是瞻了! ——当然,臣肯定也不是为了这个事,就无视少府官奴的死活,国库确实是没粮食了······ 就这么三言两语之间,身处政权中枢核心,手握朝堂大权的丞相萧何,竟是没沾上哪怕一点灰! 因功废私,成了阳城延的锅; 拒拨粮米,成了天子刘邦征战在外,大军粮草消耗太大的不是。 反观萧何呢? 天子刘邦令建长乐、未央两宫,萧何二话不说,不到一年就建成! 天子刘邦猜疑萧何权力太大,萧何就主动抹黑自己,以免君臣猜疑,证券动荡! 就连萧何同阳城延之间‘公私不分’的问题,都让萧何说出了花。 什么‘这样不好,但我也不好跟阳城延明说,再平白伤了同僚和气’啦~ 什么‘故意做个错事,好让阳城延名正言顺的记恨自己’啦~ 若非刘盈身为太子,萧何多少忌惮刘盈的太子身份,刘盈甚至怀疑:再说两句,恐怕就连刘盈,都要背上哪一口莫名其妙的锅! 比如身为太子,不思为君父分忧,想办法去分担少府官奴的口粮问题,反倒跑来,刁难一个功勋卓著,鞠躬尽瘁的老丞相之类······ “呵······” “可真是······” “大开眼界啊?” 暗自一声腹诽,刘盈不由意味深长的发出一声冷笑。 对于‘朝臣公卿非良善’,刘盈自是早就有了心理准备。 ——在汁方侯雍齿那等货色,都知道发挥自己仅有的价值,以讨得天子欢心的情况下,朝堂上其他的‘正常人’,自也绝不是简单的角色。 但饶是如此,对向来为人称赞‘温润如玉’‘颇得长者之风’的萧何,竟在自己面前上演了一出极其精彩,其标题为‘颠倒黑白的最高境界’的政治扣帽大戏,刘盈也依旧觉得满是惊诧。 不能怪刘盈少见多怪,实在是萧何这一番‘谁都可能有错,就我不可能’的姿态,实在是太令人感到熟悉了······ “好嘛。” “合着西元年,我华夏的官员,就已经修炼出这般高阶的官僚专属技能了······” “嘿!” 暗地里又是一声冷笑,刘盈重新抬起头时,望向萧何的目光中,竟悄然燃起一丝斗志! ——是非不分,颠倒黑白,自然算不上什么高尚。 但刘盈心里很清楚:要想玩儿政治,心就要黑,脸皮就要厚。 此,便所谓:厚黑之术······ “萧相此数言,少府官奴无粮米以食,竟倒成了父皇不是?” 就见刘盈道出这句令萧何稍有些骇然的话语,面上却是极尽淡然的一笑。 “可是往数岁,父皇不该与朝政大权于萧相之手?” “又或汉六年,父皇不当令萧相筑建长乐、未央两宫,又或不当遣阳少府从助于侧?” “及萧相同少府私交甚笃,以致公私不分,倒是少府不该怀恩于心,反当恩将仇报,得萧相知遇之恩,而与朝堂屡反萧相之建言?” “啧啧啧······” 稍一咂摸嘴,便见刘盈面带古怪的笑着抬起头。 “如此说来······” “少府官奴无粮米以为食,便当乃孤不是。” “孤用少府之官奴,以全父皇修渠之托,当尽出母族外戚之私粮,以代萧相供养此官奴三万。” “如此,才方算得为君父分忧,以稍减萧相之负?” “嘿······” “竟有如此匪夷所思之事······” 见刘盈嘴上说着,面上始终挂着那抹毫不掩饰的嘲讽之色,萧何却只微微一笑,悄然一拱手。 “家上言重。” “尚不至于此,不至于此······” 嘴上说着不至于此,萧何面上神情,却丝毫看不出否定的颜色,似是对刘盈方才所言全盘默认? 就在萧何要再开口,以述说此事的‘真相’之时,却见刘盈猛地一拍大腿,旋即长出一口气。 “呼~” “既如此,此少府官奴三万······” “孤,还真不敢再用了?” 稍带迟疑的一声呢喃,便将刘盈自顾自摇了摇头,旋即开始了一番‘自言自语’。 “郦侯去岁之租税,皆已用于往数月之修渠事。” “建成侯、洨侯之封国,一于关外河东,一于荆楚-淮南之交,租税运之不便。” “况孤身以为太子,今又得父皇托之一监国之责,实不当再以母族之私赀,全孤需行之公务······” 若有所思的说着,就见刘盈稍带无奈的一摇头,旋即抬头望向萧何。 “如此,少府之官奴三万,孤,已无力用之。” “无此官奴三万,修渠一事,亦当休矣。” 言罢,刘盈便稍走上前,将萧何面前案几之上的一卷空白竹简展开,而后,竟亲自给萧何调起了墨。 手上兔毫在木制砚台上轻轻搅动着,刘盈却是头都不抬,嘴上不忘说道:“还劳萧相动笔。” “便谓曰:国库粮米甚缺,无力调拨少府官奴之口粮,故太子修渠一事,无奈作罢。” “又少府官奴无粮米以饱腹、无冬衣以遮寒,多饥寒而死;亡者······” “足三万整?” 似是自语般发出一问,就见刘盈又自顾自一点头,将手中饱沾玄墨的兔毫,递到了萧何面前。 “萧相,请。” 见刘盈竟做出一副郑重其事的架势,饶是见惯了大风大浪,萧何也不由面色稍一滞。 “家上,此······” “何意啊?” 却见刘盈满是痛心疾首的摇了摇头,旋即直起身,长叹一口气。 “唉······” “萧相当知,自孤得立为储,便多为父皇所不喜。” “去岁秋,太上皇驾崩,父皇更曾起易储、废后之念。” “若非母后倾力回护,又萧相携百官忠言直谏,父皇这才暂消易储之念,愿以郑国渠之整修事,与孤自证才能之机。” 说到这里,刘盈不由又是一阵摇头叹息。 “唉······” “怎奈今,孤近连修渠之力役官奴,亦无粮以供养。” “也难怪父皇不喜于孤,反视赵王为社稷之后~” 见刘盈片刻之间,就变成这幅如丧考妣的颓废模样,萧何不由下意识一皱眉。 “如此微末之挫,便已使家上畏而退之?” “须知为保家上之储位,皇后······” “皇后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尽发浑身解数,方得家上之储位得以保全。” “今家上轻言挫败,当何以面皇后?” “待日后,又如何君临天下,以治天下万民?!!” 说着,萧何的语调中,竟稍带上了些许恨其不争的意味。 却见刘盈闻言,只稍一愣,便满是莫名其妙的望向萧何。 “萧相何出此言?” “孤何曾言,欲辞太子之位?” 满是疑惑地道出此问,刘盈甚至夸张的往后轻轻一跳,满是匪夷所思的望向萧何。 “萧相莫不以为,郑国渠整修不利一事,孤欲亲担责?” “——孤休修渠事,可是国库无粮调与少府官奴,方有之事!” “怎的?” “萧相礼绝百僚,身百官之首,又为父皇赞以为‘开国第一侯’,莫非连如此担当,都已为岁月所消磨?” 满是惊诧的高呼出这接连数问,便见刘盈赶忙上前,生怕萧何逃走一般,将萧何的手腕紧紧攥住,连拉带拽着走向案几的方向。 “萧相可万莫言笑。” “若无萧相亲笔所书之‘认罪状’,孤可不敢休郑国渠之整修事!” “还劳萧相速书!” “得此书,孤也好心安而归未央,令罢修渠事!” 被刘盈这般架势吓得一愣,萧何一时没稳住身形,竟真让刘盈拽着,摁坐回了木案前。 低头看看面前的空白竹简,抬起头,便是面上带着些许急迫,重新将兔毫递过来的刘盈。 再回想起方才,刘盈所说的那一番话······ “这!” “这父子二人,怎似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心下焦急地一声斥骂,萧何便赶忙抬起头,正要开口,却见刘盈那严肃中稍带些急迫的面容之上,缓缓涌上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孤,亦无意刁难萧相过甚。” 就见刘盈又是一笑,旋即蹲下身来,面带深意的望向萧何。 “即今岁,关中官吏之俸禄皆发半,便也绝无‘官吏半禄,官奴全食’之理。” “今少府与修渠事之官奴三万,当劳至春三月,需米粮近十五万石。” 说着,刘盈又朝着案上空简稍一努嘴。 “若不欲书‘认罪状’,萧相亦可行文国库,调米粮七万石,以供少府官奴为食。” “余八万石,孤再另筹。” “如此,可否?” 第0126章 太子,可有明君之相? “家上,果真是这般言与相公?” 待刘盈扔下一句‘少府官奴要用的粮食,咱俩一人出一半’,便扬长而去,萧何也不出意外的等来了当朝计相:北平侯张苍的拜会。 听闻张苍略带诧异的发出此问,萧何也只能是苦笑着点了点头。 “然······” “家上言:既今岁,关中官吏半禄,便绝无官奴全食之理。” “然欲善其事,当先利其器;少府官奴,便乃修渠之器。” “往日,凡官奴之口食,本就已以‘人月一石’之制,较于民户已然减半,若再减,恐于修渠事不利。” “故家上言:自今起,至春三月修渠事必,此四月余,少府与修渠事之官奴三万,其所需之粮米近十四万石,国库纵拮据,亦当出其半······” 嘴上说着,萧何也不忘摇头苦笑着拿起面前,正静卧于案几之上的竹简,示意张苍过目。 “此便方才,家上亲守于案前,迫老夫所书之函。” “待午时过后,老夫手中事毕,恐还当携此书,往国库一遭······” 听着萧何满是无奈的道出这一番话,张苍只面色怪异的上前,接过萧何手中的那卷竹简。 “即出粮米七万石,由备盗役卒输往三原,以付匠作少府阳城延之手······” 默念出简上所书,张苍面容之上,不由稍涌上些许思虑之色。 单看表面,这卷竹简上的文字,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算是相当正常的物资调拨手令。 但让张苍稍感到有些意外的,是竹简末尾落款处,清晰盖在‘丞相酂侯萧何’几字之上的那方红印,以及萧何方才说:要亲自走一趟国库。 ——自汉室立,这枚三寸见方的红印,有多久没被用在类似的物资调拨手令上了? 莫说是有关物资调拨的手令了,便是天子刘邦的天子诏书,也经常出现天子用印后先行颁布,萧何再抽空用印,走全程序的状况! 至于过往这数年,天子刘邦征战在外,朝堂大权尽掌于萧何手中之时,那方丞相印,也很少出现在朝堂的日常运作当中。 除了关乎朝堂大政的正式公文,如汉元年,紧跟着《授民田爵令》而发往天下各地,以劝山中隐民下山安家的相府政令,萧何基本很少用腰间的那方相印。 便是去年年末,刘邦率军出征之际,相府发往朝堂有司的那封‘凡有秩之官吏,皆暂发半禄’的公文,盖得都是萧何的私印。 而现在,那方象征着‘佐天子以治天下万民’,象征着丞相大权的方印,却盖在了一封调拨粮米区区七万石的手令之上! 甚至连萧何本人,都要为了这区区七万石粮食,而放下手中堆积如山的政务,亲自前往国库! 如此大张旗鼓,这般郑重其事,其所表明的深意,自是不用张苍细想。 “家上如此行事,莫不太自专了些?” 暗自稍腹诽一声,张苍便略带忧虑的抬起头,对萧何稍一拱手。 “相公。” “家上此番,究竟何意啊?” “不过是粮米七万石,又乃与少府官奴之用,何需相公用印于手令,更欲亲往?” 见萧何只笑着摇了摇头,却并不见开口的意思,张苍面上困惑之色,不由更甚了一分。 “鄙人尚还记得,相公拒拨少府官奴之粮,乃莲勺县道传言:相公于少府私交密切,家上似有不愉?” “怎今,家上又亲登相府,迫相公调粮?” 听闻张苍这接连数问,萧何只面上无奈更甚,一阵摇头苦笑连连。 如此许久,终还是笑意稍一敛,将上半身稍前倾了些许。 “家上此番,乃欲敲打老夫,不可公私不分啊······” “嗯?” “此话,做何解?” 听闻萧何此言,张苍脸上更是写满了问号。 “相公拒拨少府官奴之口粮,本就乃避‘同少府私交甚笃,又公私不分’之嫌。” “又家上明与人言:相公同少府来往过于密切,相公这才拒拨粮米。” “怎家上先行敲打于少府,待相公远少府,又前来敲打相公?” “这······” 看着张苍面上困惑,萧何面色稍一凝,旋即意味深长的一笑。 “唉······” “高处,不胜寒呐~” “老夫不过身居相位,竟便惹得北平侯这般人杰,亦做如此痴愚状······” 暗自感叹着,萧何不由稍叹一口气,便也由着张苍的询问,顺着答了下去。 “正所谓:过,则犹不及。” “老夫同少府之谊,本乃私事;然少府官奴食量,卫家上用以为修渠之力役,则乃国事。” “家上不喜老夫同少府公私不分,因私谊之亲而误国事,老夫远少府,本乃应有之理。” “然拒拨少府粮草,虽乃老夫欲远少府之举,然亦误了修渠之国事。” 说着,萧何不由轻笑着侧过头,意味深长的望向张苍。 “此,便乃老夫为避‘公私不分’之嫌,又反行之以公私不分之事啊······” 看着萧何望向自己时,那一抹略露出出洞悉之意的笑容,张苍却是极其自然地点了点头。 “是了······” “惹家上猜疑,萧相确当远少府,以避‘公私不分’之嫌。” “然相公为远少府,而拒拨少府官奴之口粮,便反误修渠事,又落得公私不分之嫌······” “如此一来,家上今日亲至,便也是当然······” 见张苍说着,不忘稍有些不确定的看向自己,萧何也只轻笑着点了点头。 “然也。” “老夫拒拨少府官奴之口粮,虽乃因家上之言,然此般‘君臣猜疑’之事,乃可自为,而不可为外人道之事。” “家上今日亲来,又迫老夫亲书手令,便乃明告老夫:纵欲远少府,亦不可误修渠事啊······” 说着,萧何不由悠然一声长叹。 “往数年,皆为陛下所不喜,也是难为家上······” “今家上得以监国,又为陛下托之以修渠之责,又前不久,陛下方兴易储之念。” “值此微妙之时,得主修渠事而自证其能,家上,实不敢有丝毫怠慢呐······” 听闻萧何这一番感叹之语,张苍终是稍敛面上困惑,陷入短暂的思考。 片刻之后,就见张苍面上稍带着些许凝重,目光中略带着些许试探望向萧何,声线也被张苍压得极低。 “依萧相之见,家上此番作为,或得贤君之相否?” 听闻张苍这一问,萧何那之流于面皮之外的客套笑意,终于是直达眼底。 就见萧何应声一笑,旋即稍待调侃的望向张苍。 “北平侯此来,便当是为此事?” “可是前时,陛下意欲易储,北平侯筹谋不定,不知当谨遵陛下诏谕,亦或拥护家上之储位?” 听闻此问,张苍稍有些诧异的抬起头,见萧何满是意味深长的看着自己,终不过面带阴郁的稍一点头。 “然,又不尽然。” “陛下意欲易储,废长立幼,鄙人身以为汉臣,虽不当不尊陛下之意,然亦知废长立幼,徒使主少国疑之弊。” 说着,张苍不忘自嘲一笑。 “说来前秦之时,鄙人尚为秦御史。” “秦王政久不立公子扶苏,使赵高、李斯矫诏以害秦将蒙恬、公子扶苏,立二世胡亥,终使秦二世而亡。” “此间种种,鄙人于彼时之秦廷,实可谓亲眼目睹,纵今,仍是历历在目······” 说到这里,张苍不由沉着脸摇了摇头,又长叹一口气。 “家上身以为陛下嫡长子,鄙人自当拥护;及陛下所言之‘太子仁弱,赵王较之更为聪慧’,鄙人更不以为然。” “鄙人之忧······” 满是迟疑的拖一个长音,张苍纠结许久,终还是暗自一咬牙,下意识扫视一周,才面带郑重的将上半身一前倾。 “鄙人之忧,乃于皇后,及吕氏外戚!” 语调铿锵有力的道出此语,张苍严峻的面容之上,已是写满了担忧。 “今家上尚未得立,吕氏尚不显嚣扬之相;然皇后尚非为太后,便屡屡出言,以阻陛下之大政!” “且不论陛下所行之大政对否,皇后终不过后宫之主;纵其千差万错,自有吾等朝臣出言,以劝阻陛下三思!” “然皇后身以为后宫主,屡屡出言,以阻外朝之大政,纵陛下亦无疑奈何······” 说到这里,张苍不由稍抬起头,面上严峻之色更甚。 “相公试想。” “——陛下得开汉社稷之功,身以为国祚之始祖,纵于今之皇后无以奈何。” “若待来日,一俟宫车晏驾,家上年弱而继立,今日之皇后,可就是明日之太后了······” “年弱之新君,可能奈何己之生母,彼时之汉太后?” “吾等身以为朝臣,于帝母太后当面,又安能进劝阻之言、行劝阻之事?” “若不能,得彼时之太后在,今日尚还恭顺之吕氏外戚,莫不俱嚣扬跋扈,为祸朝堂呼?!!” 7017k 第0127章 太子不行?赵王更不行! 张苍这一连串的质问,也惹得萧何原本还算淡然的面容,逐渐被一抹若有似无的忧虑所占据。 见萧何这般反应,张苍也是不由心下稍一安。 “不敢相瞒于相公。” “——非独鄙人,今在朝之功侯贵勋、百官朝臣,凡不明言以拥太子者,皆于鄙人同持此忧。” “诸公所忧者,非因拥护太子而触怒陛下,而乃太子日后即立,今日之吕氏、来日之太后,便或当为国之大患呐······” 面带忧虑的道出此语,张苍终是稍一正身,对萧何沉沉一拜。 萧何明显也是被张苍这一番话所触动,稍拱手一回礼,便陷入了漫长的思虑之中。 张苍所言,究竟在不在理? 萧何心里非常明白:张苍字字句句,都挑不出半点毛病! 要知道现如今,还仅仅是皇后的吕雉,就已经让身为开国皇帝的刘邦,都有些无可奈何了! 等日后,皇后吕雉进阶为太后吕雉,皇位上坐着的,也从开国皇帝刘邦,换成了幼年皇帝刘盈,到那时,吕雉还不得反了天? 过往十数年的接触,也让萧何万般笃定:吕雉此人,绝对和‘本分’二字,沾不上哪怕丝毫干联! 就算是将来,成为太后的吕雉收敛爪牙,开始端起‘国母’的温善架子,吕家那些个外戚侯,也绝不是什么省油灯。 旁的不说,单一个周吕令武侯嫡长子吕台,就足以让满朝功侯抚额长叹。 ——要知道现如今,郦侯吕台,也还食曾经属于太上皇的新丰邑近万户‘山东父老’呢! 再加上吕泽次子吕产,以及初代建成侯吕释之,还吕释之的两个儿子吕则、吕禄,乃至于那些旁支子侄······ 毫不夸张的说:只要刘邦驾崩之时,继位的刘盈还没年满二十岁,还没行加冠之礼,那吕氏,就必将成为刘盈一朝,长安朝堂的首要不安定因素! 尤其是在当家主母吕雉以太后之身,端坐于未冠天子刘盈身后的前提下,汉室天下除太后吕雉之外,将再也没有第二个能整治吕氏外戚的人! 所以对于张苍,以及张苍口中那些‘并不担心拥护刘盈会惹怒刘邦,只担心吕氏日后祸乱朝纲’的功侯百官心中所虑,萧何也可以说是感同身受。 若是几个月前,张苍问出这句‘太子刘盈,得贤明之相否?’,那萧何也免不了会踌躇许久。 可现如今,在刘盈展现出愈发令人期待的表现之后,萧何对将来,吕氏外戚乱权的担忧,已经有了不小的缓解······ “北平侯之所言,亦曾为老夫之所虑。” 思虑良久,萧何终是沉声一语,开始了自己对张苍,以及那些迟疑观望,不敢决然拥护太子刘盈的功侯百官,所给出的‘个人建议’。 “曾几何时,老夫亦曾疑虑:太子太过年幼,又皇后过于强势,待日后,一俟宫车晏驾,吾汉室之朝堂,岂不成彼时之太后一言之堂?” “去岁秋七月,太上皇驾崩,陛下突显易储赵王之念,老夫亦曾动摇:若赵王得立为储,当于日后之社稷更妥当否?” 说着,萧何不由摇头一笑,将话题悄然一转。 “然今,老夫已不在疑虑于此事。” “其因有三。” 言罢,萧何便面带郑重的抬起手,竖起了食指。 “其一:废嫡立庶、废长立幼之先河,断不可开!” “——尤陛下身以为开国之君,更万不可亲开此先!” “若不然,自陛下之后,凡汉之帝崩,皆必战火纷纭,诸皇子明争暗斗,祸乱不休!” “岂不闻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旦陛下废今日之家上,改立以赵王为储,待日后,凡皇子这,皆可以此先例,以‘先祖曾废嫡立贤’为标榜,乱嫡庶、尊卑、长幼之序,肆行夺嫡事!” “如此,恐纵汉命数不绝,亦难言不重蹈秦二世而亡之覆辙······” 听闻萧何这一番郑重其事的话语,张苍稍点了点头,面上忧虑却只稍淡退了些。 就见萧何稍一沉吟,便有伸出了大拇指:“其二。” “便乃较之于今日,太子母族之吕氏外戚,赵王之戚氏外戚,恐乱社稷者更甚!” 听闻萧何此言,张苍倒是稍一诧异,赶忙问道:“此言,何解?” “须知赵王之母族,端可谓人丁稀薄,除赵王母戚姬,便再无人矣。” “相公何言戚氏之惑,较吕氏更甚?” 却见萧何只笑着一点头:“然!” “戚氏外戚之惑,便源自其丁稀,又赵王无功!” 斩钉截铁的道出此语,萧何不由稍直起身,面上神情,也稍带上了些许轻松。 “今太子母族吕氏,丁盛而势壮,虽有乱权之隐患,然其势,亦可于日后,固新君之威仪。” “然若赵王得立,母族无丝毫助力,赵王按能安立于庙堂?” “老夫同北平侯,皆受陛下大恩,方得今日之高爵、厚禄,若赵王立,必不敢行欺陛下子之事。” “然朝堂鱼龙混杂,若赵王年幼而得立,又恰有奸妄二三人,因一己之私而欺压少弱之君,岂不纲常颠覆,国将不国?” 说着,萧何不由又是摇头一笑。 “诚然,今家上年弱,若陛下无得长寿,家上未冠而继立,确当由太后亲政,至新君加冠。” “然北平侯当知:家上今,可已年满十四!” “纵其继位而无以亲政,待年二十而加冠,亦不过数岁之功!” “然若赵王得立,天子未冠而无以亲政之事,只恐非三岁、五载之功。” “正所谓迟,则有变;变,则有乱。” “天子在位而累年无以亲政,纵待其加冠,可还于事有补乎?” 见张苍闻言,面上缓缓涌上些许赞同之色,萧何不由又补充道:“况皇后虽稍势强,然于朝政大事,亦有不俗之见解。” “然若赵王得立,又不数岁宫车晏驾,以太后之身亲掌朝政大权者,便当是戚姬······” 说着,萧何不忘稍待调侃的望向张苍:“戚姬当朝掌政,北平侯以为,当是何景象?” 就见张苍闻言,面上沉凝被一声嗤笑所击碎。 “萧相所言甚是······” “戚姬身太后而临朝,若有大事当决,当又是日夜啼哭,以鸣其冤苦。” “除啼哭鸣苦,恐再无安社稷之策······” 听闻张苍此番答复,萧何只淡笑着点点头。 “故老夫之意:太子虽年弱,然赵王更幼。” “太子继立,确有主少国疑之虞,然赵王立,只当更甚!” “太子之母族外戚,虽有尾大不掉之虞,亦可助其日后威仪得固;赵王之母族虽无乱权之嫌,然于其日后之威仪,可谓百无一用!” “皇后虽稍强势,亦可于日后新君即立,主少国疑之时威压朝堂;然戚姬,不堪此任。” “故:太子储位得保,虽有隐患,亦尚有转圜之余地;然若赵王得立,则国必乱······” 言罢,萧何不忘笑着稍一拱手,旋即满是坦然的对张苍一点头。 见萧何这般架势,再回味一番萧何方才所言,张苍思虑良久,终是仰头一声长叹。 “萧相所言,甚是······” “太子继立,虽有隐患,然尚不急迫;纵日后患发,亦有转圜之机。” “然若赵王得立······” 说到这里,张苍不由悄然止住话头,自顾自连连摇头不止。 ——张苍实在是想象不出:刘如意一个八岁稚童身着天子冠玄,其母戚夫人头绑太后之簪,会将如今,这本就满布疮痍的汉室,给祸害成个什么样子······ “既如此······” 刚一开口,张苍便突然反应过来:之前,萧何好像是说了句‘其因有三’······ 不待张苍开口问,便见萧何轻笑着竖起无名指,道出了自己第三条,也是最为重要的一条判断依据。 “其三。” “自陛下展露易储之念,太子便一改往日仁弱之姿!” 毫不犹豫的道出此语,萧何便又对张苍一笑。 “北平侯方才问:太子可有贤君之相?” “老夫以为,若往数岁不论,单以太上皇驾崩,陛下展露易储之念之秋七月始,至今,太子之言、行、举、止,皆尽显雄主之姿!” “然赵王,虽言其‘聪慧’,亦不过陛下之私言,究竟如何,尚无从得知······” “此,亦乃老夫不再踌躇,而决心拥护太子于陛下当面之由。” 待萧何言罢,就见张苍自顾自点了点头,又稍一皱眉。 “然今日,家上可才亲至相府,因相公拒拨少府官奴口粮一事,行苛责之言于相公啊?” 却见萧何闻言,只笑着摇了摇头,起身来到张苍面前,将先前,自己递给张苍的那卷竹简拿起。 而后,便是在竹简上的某处轻轻一点,旋即意味深长的对张苍一笑。 “纵因‘公私不分’而敲打于老夫,家上可是亦不忘言‘国库出其半’,以解国库今时之拮据啊······” “北平侯以为,疑人于心,而不忘正事之行,乃贤君之相否?” 不等张苍开口,便见萧何自顾自笑着一摇头,旋即直起身,悠然发出一声感叹。 “今,家上年不过十四,便已得陛下之姿三四。” “若待年壮······” 说着,萧何不由怪异一笑,终是低下头望向张苍。 “北平侯以为,陛下,乃贤明之君否?” 7017k 第0128章 投机倒把罪! “儿臣,参见母后。” 同萧何就‘少府官奴口粮’一事达成一致,又回到太子宫盘算两日,刘盈也是照常来到了宣室殿。 见礼过后,刘盈不出意料的在母亲吕雉身旁,看见了舅父吕释之的身影。 淡而一笑,刘盈便又稍侧过身,对吕释之稍一拱手。 “甥,见过舅父······” 经过过去这几个月,在莲勺一带朝夕相处,刘盈同吕释之之间的情谊,可谓是火速升温。 现如今,但凡不是正式场合,刘盈都很少以‘建成侯’来称呼吕释之,而是用‘舅父’来作为称呼。 倒是吕释之,似是还有些不习惯刘盈这般亲近的称呼,刘盈话音刚落,便见吕释之赶忙侧过头去。 待看见吕雉那淡然如常的面容,吕释之才稍有些迟疑的对刘盈一拱手。 “家上。” 面上挂着温和的笑意,朝舅父吕释之微一点头,刘盈便自然的走到母亲吕雉身边安坐下来。 果不其然,刘盈屁股瓣儿刚挨上软榻,都还没坐热乎,便听吕雉那温柔、慈爱的嗓音传至刘盈耳侧。 “前日,盈儿言欲亲往相府,同酂侯以少府官奴口粮之事相商。” “怎不同吾说说?” 听闻老娘声这隐隐带有些许哀怨的询问,刘盈只温尔一笑,满是恭顺的望向吕雉。 “儿本欲当日前来,以相府之事告与母后知。” “后少府官奴口粮一事,又稍出了些岔子,儿便想先思得其解,再来朝母后。” 闻言,吕雉面上那些许哀怨立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丝毫不加以掩饰的欣慰,和自豪。 “如此说来,盈儿今至宣室,当是已得其解?” 就见刘盈应声一点头,却并没开口作答,反而稍侧过头,望向不远处的舅父吕释之。 “前日,甥托舅父之事,可有眉目?” 见刘盈突然对自己发问,吕释之不由赶忙正了正身。 “禀家上。” “前日,臣得家上之令,便亲往东市,以粮米之价相问。” “得东市田氏米铺言:米石,作价一千七百钱。” 说到这里,吕释之面容之上,又顿时涌上一抹疑虑。 “然昨日,臣家中私奴往东市相问,仍为东市田氏米铺,米价已涨五十钱每石。” “臣心奇之,故今日又亲往而问,亦还是东市田氏米铺,然米价,已至石一千八百钱······” “非只如此,臣还遣奴仆二人,分持钱三铢、半两,前后往至。” “持钱半两之仆,以钱一千八百,买的粟米一石。” “然持钱三铢之仆往之,方现手中之钱,田氏米铺则立而挂牌,言米售罄,故闭门歇业······” 言罢,吕释之不由稍有些焦虑的对刘盈又一拱手。 “今长安米价,日涨石五十钱,家上若欲以钱购米粮于市,恐当速行!” “且若购粮,当备秦半两钱足数······” 先闻吕释之说‘米价一千七百钱一石’,刘盈心中已是有了些许担忧。 又听吕释之说,如今长安粮价,几乎是每天都按每石五十钱的涨幅在上涨,刘盈面容之上,终是挂上了一抹肉眼可见的忧郁。 倒是粮商只认秦半两钱,不认老爹刘邦下令铸造的三铢钱,刘盈是早有心理准备。 ——别说长安了,便是整个关中,百姓不认可三铢钱的流通能力,也早就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了。 “这粮价,涨的也太快了些······” 刘盈正思虑间,就见吕雉稍有些好奇的拉过刘盈的手,将刘盈的思绪暂时拉回眼前。 “可是国库无粮,酂侯仍无力拨粮与少府,盈儿欲以钱购粮于市,以解少府今日之困?” 听闻此问,刘盈不由稍摇了摇头,又面带苦涩的微一点头。 “萧相负父皇大军,凡四十万余众之粮草辎重,国库确有些吃紧。” “然萧相亦未拒拨粮米,儿念国库之紧,便同萧相议:少府粮米之缺,国库出其半。” “余半者,儿欲以钱货粮于事。” 听闻刘盈这一番总结性质的解释,吕雉思虑片刻,终也是缓缓点了点头。 “是了······” “吕氏子侄、故旧,多随陛下出征在外,且封国远于关东;便欲输其去岁之租税入关,亦非旬月之功。” “况代、赵大战在即,关东风声鹤唳,若自关外输粮入关,亦多有不便······” 面带感怀的道出这一番话语,吕雉便面带鼓励的笑着,对刘盈又一点头。 “盈儿欲以钱货粮于市,确更妥当些。” 听着老娘毫不吝啬的夸赞自己,刘盈却是强自一笑,旋即稍带苦闷的低下了头。 即便老娘没说,刘盈心里也十分清楚:从关东运粮入关中,还有一个弊端。 ——关东的粮价,比关中还贵······ 与其将粮食从吕释之、吕产等吕氏子弟位于关东的封国,大费周折的运入关中,倒不如在关东将那些粮食原地卖掉,拿钱在关中现买来的划算。 但刘盈实在不是很能理解:腊月凛冬将至的现在,关中的粮价,为什么还会以日五十钱每石的速度飞速上涨! 稍沉默片刻,就见刘盈嗡而皱起眉头,略带阴郁的望向吕释之。 “敢请问舅父大人。” “——同往年相较,今关中粮价之涨幅,可有异处?” 对于本就已经高达一千七百钱每石的粮价,还在以每天五十钱的价格上涨,刘盈实在不是很能理解。 却见吕释之闻言,稍待迟疑的侧过头,看了眼妹妹吕雉。 待吕雉温笑着一点头,吕释之才对刘盈一拱手。 “许是家上不知。” “——自汉元年,陛下得以还定三秦,尽掌关中时起,关中之粮价,便多无定价。” 嘴上说着,吕释之的面容之上,也悄然涌上些许感怀之色。 “便说前岁,关中稍旱,秋收之后,米石作价千八百钱。” “然自汉九年秋八月之石千八百钱,至去岁,即汉十年春三月,半岁之功,粮价便已涨至石二千四百余钱!” “春三月石二千四百钱,夏四月石二千六百钱;至秋七月,即太上皇驾崩,关中秋收在即之时,粮价才自夏四月之二千六百钱,缓降至整二千钱每石。” “及秋收,关中民售粮于商时,米石作价千五百钱;后又徐涨至今,作价石千八百钱······” 听着吕释之这一番解释,刘盈面上恼意,终是一点点化为实质。 “越近秋收前后,价便愈低······” “此岂不粮商刻意为之?” 说着,刘盈的眉头也是紧紧拧在了一起。 “秋收后,乃粮商购粮于民,价低;春夏,民青黄不接,乃民购粮于商,价高。” “——此,莫不粮商恶贾刻意为之,低买高卖,以残剥农户?!” 刘盈一声稍待怒火的斥问,也是惹得吕释之稍待愧意的低下了头。 就见刘盈稍一思虑,便又追问道:“既如此,秋收之后,民为何还将农获之粮,售与如此恶贾?” “自储于家中食之,岂不更合算?” 勉强按捺住胸中怒火发出一问,刘盈面上,已是尽显怒意。 吕释之话里的意思,刘盈听得明白。 ——秋收之后,百姓留下一部分粮食,剩下的,都会低价卖给购粮的商人。 次年,百姓又会拿这笔卖粮换来的钱,用高出不止一点半点的价格,重新将卖给商人的粮食买回来,用作家里的吃食。 这一进一出,农民劳苦耕作一年所得,便被粮商轻而易举的分走一小半,甚至一大半! ——从农民手里买粮的时候,价格高低,自是粮商说了算;到卖粮给百姓的时候,粮价,依旧是粮商说了算! 这里面,可操作的空间,简直可以说是海阔天高! 很简单的道理:秋收了,我出一百钱买你粮食,你卖不卖? 你不卖,我跟同行们一串通,你这粮食别想卖出去! 过几个月,还是你一百钱卖给我的这些粮食,一千钱卖还给你,你买不买? 不买? 爱买不买! 我跟同行们打声招呼,不买,饿死你全家! 而这个商业模式,在后世有一个更加通俗易懂的名称。 ——垄断! 通过垄断市场掌握物价,从而无限压低成本、无限拔高售价,以获得近乎无限的利润! 可刘盈很难理解:粮食,究竟是如何被垄断的? 低价卖出去,又高价买回来——直接不卖,自己留着吃,不就好了? 刘盈觉得,自己应该是遗漏了什么至关重要的点。 ——让百姓只能将粮食卖给粮商,而不是留在家里食用的原因。 想到这里,刘盈便昂起头,目不斜视的盯向吕释之目光深处。 被刘盈这么直勾勾看着,吕释之也不由心下一虚。 百般思虑,终还是含糊其辞的‘自语’道:“民因何货粮于商,臣不知。” “然去岁,臣闻世子言:臣封国之租税,若不低价货与粮商,便当建仓而储。” “后臣一盘算,建可储粮米十万石之仓者一,需钱近百金?” 说着,吕释之稍抬起头,目光却是不住躲闪,根本不敢同刘盈对视。 “臣食邑数千户,初闻建仓储量之费,亦有些咂舌。” “及黔首农户,许也是无钱建仓······” 第0129章 且看他起高楼 听着吕释之含糊其辞的‘解释’,看着吕释之不住躲闪的目光,以及面上那一抹若有似无的恐惧,刘盈不由深吸一口气,悠然发出一声长叹。 刘盈终于知道,百姓为什么要忍着低卖高买,也非要将手里的粮食,卖给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粮商了。 ——家徒四壁,手无余财的农民,根本没有多余的钱财,去建造储存粮食的粮仓! 哪怕只是一处可以储粮一二百石,大小不过一间屋子那么大的粮仓,百姓都没有能力去建! 为了不让粮食在自己手里发霉、发臭,百姓只能以白菜价,将自己勤劳耕作所得粮食,卖给那些拥有粮仓的粮商,等几个月后,又花高价买回当初,被自己低价卖出去的粮食,作为家中口粮······ 这样一来,关中的粮米自函谷关、武关流入关东,关中的百姓自己却没有足够的粮食吃,也就是必然了。 举个例子:秋天,某人从自家田亩收获粮米二百四十石,其中十六石缴了农税,剩下二百二十四石。 家中五口人,一个冬天大概能吃三十石粮食,且冬天粮食稍容易储存一些。 于是,这人便留了二十四石粮食,作为家里五口人过冬的口粮;剩下的二百石,以每石一千五百钱的价格,卖给了粮商,得钱三十万。 三十万钱,听上去着实不少,但实际上,到了次年春、夏两级,这三十万钱原封不动,却只能买回来一百多石粮食。 如此一整年过去,到次年秋收前,这个辛勤劳作,支撑起一家五口生计的农民便会发现:去年卖粮所得的三十万钱,已经是一分不剩;而卖给粮商的二百石粮食,却只换回来了一百二三十石,用作家里的口粮。 那剩下的七-八十石粮食,去了哪里呢? ——被粮商不费吹灰之力的获取为‘利润’,而后又由粮商花费人力、财力送去关东,以数倍高价卖了出去······ “呼~” 稍有些憋闷的吐出一口浊气,刘盈再度望向吕释之时,面容之上,已再也不见丝毫轻松。 “舅父于封国,可已建仓,以储封国所出之租税?” 看着吕释之面带愧意的点下头颅,刘盈的心,彻底沉入了谷底。 “嘿······” “是了······” “除功侯贵勋,如今汉室,谁人还有财力建造粮仓?” 暗自一声腹诽,刘盈的面容之上,已涌上一抹无奈至极的苦涩笑容。 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垄断关中粮食市场,并持续不断剥削劳苦百姓的‘粮商’,恰恰是那些个执笏于朝堂,食邑封国数千上万户农民的功侯贵勋! 正是这些道貌岸然,身开国之功的功侯贵勋,在进行着低买高卖,权钱相合,垄断关中,乃至天下粮食市场的勾当! 有这些开国元勋庞大的权力、财力开路,一处处足以容纳数十百万石的粮仓拔地而起。 而后,又是一石石低价收购的粮食,被这些功侯勋贵的家中奴仆送入粮仓,几个月后,又被原封不动得搬出。 如此一年,粮仓,还是那个空空如也的粮仓;但功侯贵勋们的口袋,却不再是那个空空如也的口袋······ “舅父方才言,前岁秋收,关中米石千八百钱;至去岁开春,方至石二千四百钱?” 见刘盈满脸郑重,语调都满是严肃,吕释之只觉那张八寸见方的脸庞,重的根本抬不起来。 “然······” 低头一声轻语,顿时惹得刘盈从软榻之上猛地站起身! “前岁秋八月至去岁春三月,足足七月,粮价涨不过石六百钱!” “然自去岁秋收至今,不过二月余,粮价便已涨三百余钱,今更日涨五十钱!” “如此至开春二月,关中粮价,岂不米石五千钱不止?” 听闻刘盈这一声惊斥,吕释之也不由心下一沉。 ——是啊! 如今,粮价可是已经一千八百钱每石了! 这还是初冬,百姓手里还有冬粮,基本每人买粮的时节! 要是真按照每天五十钱涨下去,再过两个月,可不就跟刘盈说的那般,每石粮食要卖五千钱了? 两个月后,可才春二月······ 春二月,粮价就过五千钱每石,那到了夏四月、夏五月······ 这一下,吕释之已然完全顾不得粮价上涨,能让自己捞多少钱了! ——汉四年,关中大旱,米八千钱一石,民易子相食! 现如今,天子刘邦领军在外,关中,可是由监国太子刘盈看着! 要真发生粮价暴涨,导致百姓易子相食的事发生,那别说刘盈的储位、吕雉的后为了,便是刘汉社稷的根基,都要动荡! “今关中粮商米贾,以何人为翘楚?!!” 听闻刘盈突发此问,吕释之也是面色郑重的一拱手。 “禀家上:乃汉六年,奉陛下之令,自临淄迁入长陵之田氏一族!” “长陵田氏,乃故齐王族后嗣;汉六年,齐王田横引咎自尽,齐王族田氏迁入长陵,便于长陵周围屡建粮仓,以售、货粮于民牟利!” “至汉八年,廷尉汲侯公上不害上书,言田氏身故齐王族之后,方行商贾贱业事,陛下旋即传召相府,贬长陵田氏入商籍······” 言罢,吕释之便沉沉一叩首,面带严峻之色的望向刘盈。 “家上但可吩咐!” “凡家上言,臣纵赴汤蹈火,亦在所不辞!!” 看着吕释之片刻之间,便从先前那副心虚不已,转变为现在这副比自己还着急的模样,刘盈心下不由稍一暖。 但看着吕释之眉宇间的严峻之色,刘盈终还是强忍住胸中戾气,满是纠结的望向身后,一脸轻松惬意的母亲吕雉。 “关中粮价或鼎沸,母后反似毫无忧虑?” 却见吕雉闻言,只意味不明的一笑,拍了拍身侧,示意刘盈坐下来。 “母后······” “坐下~” 一声并不严厉,却又满是不容置疑的沉呵,终是让刘盈不安的坐了下来。 “主,不可因怒而兴师;将,不可持愠而致战。” “怒,则急;急,则蔽;蔽,便不通。” “闭目吐息,宁心静气,再开口说话。” 听着吕雉温和,却又令人无疑抗拒的引导,刘盈不由自主的闭上双眼,将双手放在大腿之上,深吸了一口气。 缓缓吐息而出,又深吸一口气,反复数次,刘盈才觉胸中郁结活接了稍许。 待刘盈缓缓睁开眼,重新侧身望向吕雉,才见吕雉面容之上,重新涌上那么慈爱的笑容。 “嗯。” “说说,粮价或鼎沸之事,该当如何处置?” 看着吕雉那极尽淡然,又满是自信的双眸,刘盈仍有些躁动不安的心,终于彻底平静了下来。 而之后的话,便不似是刘盈道出心中所虑,反倒像是自己从刘盈的嘴边,一股脑跑了出来。 “今腊月将至,民多不买粮于市,纵稍涨,亦无伤大雅。” “且今,米石不过千八千钱,尚不至去岁,粮至贵之石三千钱。” “儿身监国之责,又赵王亦在、父皇易储之念未消,朝中功侯、百官筹谋不定。” “值此微妙之际,一动,不如一静;儿当专注修渠事,于旁事,但不至民怨沸腾之时,便不可煽动。” 似是受人操纵般,将这一番话语道出口,刘盈又稍有些不确定的补充道:“且长陵田氏,乃故齐王族之后,故齐王田横引咎自亡,再苛待于田氏,恐亦有不妥?” 见刘盈片刻之间,便从先前那副怒火难遏的躁怒中调整过来,吕雉本就有些喜意。 听闻刘盈这一番几乎不带任何感情,几乎完全出于客观角度的分析,吕雉终是极尽慈爱的一笑,温柔的摸了摸刘盈的后脑勺。 “田氏,今户已录入商籍,杀之亦无妨。” “然名不正,则言不顺,尤吾儿尚未太子,不宜显嗜杀之性于外。” “待粮价鼎沸,关中民意沸腾,吾儿再携民心所向,为国除害,即可······” 听着吕雉这一番极尽温柔的指点之语,刘盈面上神情,终是彻底归于平静。 那对紧锁的剑眉,也终是缓缓输送开来。 就见刘盈思虑片刻,终是淡而一笑,侧过身,望向依旧满脸严峻的吕释之。 “购粮一事,便暂作罢。” “甥前日已同萧相议定:少府官奴所需之粮,由国库先行拨七万石。” “得此粮米七万石,当足少府用至二月开春。” “余者······” 说着,刘盈便稍回过头,对母亲吕雉悄然一笑。 “余者,便至那时再议?” 听闻刘盈此言,又见吕雉满是笑意的一点头,吕释之纵是心有疑虑,也终是对刘盈一拱手。 “臣,领命。” 行过礼,宣室殿内,便稍陷入短暂的沉寂之中。 待刘盈从思虑中回过神,便见吕释之神情之上,依旧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忧虑。 正要开口问,就见吕释之迟疑的看了看吕雉、刘盈母子二人,终还是对刘盈稍一拱手。 “家上。” “昨日,臣闻萧相得家上之令,亲往国库,以调少府所用之粮。” “朝中百官多有风论,言家上于萧相······” “过苛了些?” 第0130章 妈,我该上学了 听闻吕释之略带迟疑的道出此言,吕雉、刘盈母子二人面上神情,不由双双一滞。 约莫三息之后,又不由齐齐一声轻笑。 ——萧何亲自去国库调粮,究竟是不是刘盈‘过苛’? 如果撇开刘盈敲打萧何、对外宣示‘修渠事绝不可误’的意图这两点不论,单就‘丞相萧何亲往国库’这件事,那刘盈确实稍有些‘过苛’的嫌疑。 但问题的关键在于:刘盈怎么对萧何,关吕释之什么事? 人萧何自己都没抱怨,吕释之,这操的是哪门子的心? 刘盈正思虑间,就见吕释之稍带心虚的又一拱手。 “家上。” “丞相酂侯萧何,今乃朝堂之首,曾为陛下赞之曰:汉开国第一侯!” “且今,酂侯亦已老迈,发虚白而年花甲······” “家上虽身以为太子储君,然于此等功勋卓著、于国有功之老臣,当稍宽仁些?” 说着,吕释之又似是怕刘盈误会般,赶忙补充道:“若不如此,朝堂公卿百官,恐当因此,而于家上稍存芥蒂于心?” 听闻吕释之此言,刘盈只一声僵笑,便似无其事的低下头。 见刘盈这般反应,吕雉心中,不由又是一阵点头,方温笑着抬起头,温和的望向吕释之。 “兄长此言,莫不矫枉过正了些?” 温言道出一语,吕雉也不由稍摇头一笑。 “酂侯同阳少府往来密切,而致国事隐弊一事,乃早已有之。” “前几岁,陛下亦曾因此而心生疑虑,后酂侯于关中大行自污事,此事,才方不了了之。” 说着,吕雉不由回过头,对刘盈慈爱一笑。 “今吾儿奉陛下之令,而得太子之身,以行监国事,不过数月,便亦感此弊。” “太子身以为社稷之储、国朝之后,纵因此事,而稍行敲打于酂侯,亦乃肖父、效父之举,更乃明查朝政之弊。” “言此‘过苛’,恐有些不宜?” 见吕释之又欲开口,吕雉又稍一抬手,仍是面色温和的一笑。 “再者,较之于往,陛下迫酂侯自污于关中,后又不了了之之往事,吾儿今日之处置,无疑更妥当些,亦于酂侯更仁善、更护酂侯丞相之体面。” “况秋九月,陛下临出征之时,可曾名言:太子监国,主肩修渠事;酂侯执掌朝堂大局,从助太子身侧。” “然自秋冬之际,吾儿始修郑国渠,酂侯于修渠一事,可谓不闻不问;至岁首十月,更拒拨少府官奴之口粮,险误修渠事。” 说到这里,吕雉不由又是侧过头,对刘盈一笑。 “此番,吾儿使酂侯亲往国库而调粮,当亦有以此警醒外朝:修渠之事,纵酂侯亦不可误之意?” 听闻老娘替自己道出这一番解释,刘盈只一声呵笑,便面带亲切的望向吕释之。 “母后所言,当能解舅父之惑?” 温声一句,便见刘盈也笑着一摇头。 只这片刻之内的神情、举动,竟同片刻之前的吕雉,可谓是一般无二。 “岁首十月,萧相拒拨少府官奴口粮,以致少府哭诉于甥当面;甥不得已,只得自手中所得郦侯去岁之租税,调粮米三万石。” “彼时,舅父亦为此粮之监官,当是知晓此事?” 见吕释之赶忙一点头,就见刘盈又是一声轻笑。 “此事,虽面似无伤大雅,然实则,亦已稍误修渠之期。” “——若无此事,甥手中有粮,今也不至愁苦于二月开春,复兴修渠之时,酬赐与民之粮米。” 说到这里,刘盈话头稍一滞,自顾自笑着一摇头。 “若只如此,倒也无伤大雅。” “然舅父试想:若此间事,为外朝百官闻之,当作何念?” “闻萧相拒拨粮米,甥便忍气吞声,出吕氏私粮而充之,待日后,外朝岂不人人效仿酂侯今日之举?” “时日一久,待日后,凡甥欲有所为,则外朝必言:府库空虚,恳太子依汉十一年冬修渠事,出吕氏私粮而为之!” “长此以往,甥纵身以为太子储君,安得人君的威仪分毫?。” “甥母族吕氏,日后亦纵身以为国戚,焉能为外朝所敬畏,而为甥之外援?” 语调极尽温和的道出这番话,刘盈才面带诚挚的望向舅父吕释之。 “甥如此细述,舅父,可能明白?” “往昔,甥只以仁善之面示人,恐已为外朝所暗轻。” “此番,萧相拒拨少府官奴口粮,险误修渠事;若甥视若无睹,以萧相功高而畏首畏尾,恐当为外朝论之曰:无人主之相!” “须知父皇意欲易储,险废甥之储位、母后之后位,距今不过数月······” “纵今,外朝公卿百官,亦多有驻足观望,不敢拥护于甥啊?” 看着刘盈望向自己时,面上满带着的诚恳,以及言辞间,对自己那毫无保留的信任,吕释之下意识一拱手。 稍一思虑,也终是缓缓点了点头,面上神情稍趋于缓。 “臣愚钝,未明家上此间用意,此臣之罪······” 说着,吕释之就做出一副自愧告罪的架势,作势要对刘盈一拜。 见此,刘盈自是轻笑着一虚扶,对吕释之又一点头。 “舅父忠善率直,不过一时情急,方偶有心蔽······” 见吕释之闻言,面上终于重新带上了那抹标志性的淡然,刘盈也不由稍侧过头,同母亲吕雉相视一笑。 虽然刘盈没说,才吕雉、刘盈母子二人都清楚:还有一句话,刘盈没有明说。 为人君者,纵至善,亦有雷霆之怒······ 随着刘盈音落,偌大的宣室殿,也再次归于一阵宁静。 见吕释之抱腹低头,做出一副思虑状,吕雉也终是抹去面上那一抹若有似无的严谨,满是轻松地笑着望向刘盈。 “既如此,少府官奴口粮一事,便算是暂得其解。” “今腊月未至,距二月开春仍有数月。” “此数月,盈儿作何打算?” 听闻吕雉此言,刘盈不由稍有些疑惑地抬起头。 待看见吕释之那仍有些忧虑的面容,刘盈也赶忙回过味儿来:老娘这是在缓解气氛。 温尔一笑,便见刘盈稍一挪屁股,朝老娘又坐近了些。 “正要禀告母后。” “自秋七月,太上皇驾崩,父皇迁奉常叔孙通,以为儿之太傅,距今,已近半岁。” “然七月,父皇显易储之意,直至八月方稍艾;父皇出征之时,托儿以整修关中水利之责。” “秋七月、八月,儿忙于固储位,又秋九月始至今,儿皆奔走于郑国渠之修整事······” 说着,刘盈的面色之上,也稍带上了些许愧意。 “母后。” “自七月为父皇任之以太子太傅之职,叔孙太傅得见儿当面,不过五指之数啊······” 听闻刘盈这一番稍带些迟疑,甚至略有些许恳请之意的话语,吕雉片刻之前才轻松下来的面容,不由嗡时又一紧。 “盈儿之意,乃今岁冬,皆受教于叔孙太傅?” 听出老娘语调中的那一丝忧虑,刘盈不由稍发出一声苦笑。 “儿身以为太子储君,虽为父皇托之以监国之责,然亦不便插手朝堂之事。” “又腊月凛冬,修渠事暂休,儿身于长安而别无要事,若再不往而受教于太傅,恐有非议······” “且父皇班师,若闻儿手中无事,纵静卧宫中亦不愿受教,亦恐雷霆震怒,以此非儿?” 听闻刘盈这一番合情合理的解释,吕氏面上忧虑却是不减丝毫。 沉思良久,吕雉终还是稍带疑虑的望向刘盈。 “吾且一问:于儒家言,盈儿做何感?” “于黄老无为之术、商韩刑名之学,亦或长短纵横、墨之兼爱非攻等诸说,吾儿又做何念?” 见老娘满是郑重的发出这么一问,刘盈也是不由自主的稍坐直了身。 沉吟措辞片刻,终是面色严肃的望向吕雉。 “——黄老无为,乃今国祚方立,府库空虚,天下百废待兴,民无余力,方暂行之举。” “施黄老无为之政,与民休养以生息,当为往后十数年,甚数十年,吾汉祚所当立行之国策!” “——商韩刑名之学,便乃秦时之法家言;虽于社稷有利,然残民、劳民过甚,不可轻用。” “纵用,亦当暂待数十年,待天下安和,百废俱兴,再谨而慎用之!” “——及长短纵横、墨家非攻等诸学······” 说到这里,刘盈不由面色尴尬的低下头:“此诸学,儿知之无多。” 听闻刘盈这一番回答,吕雉面上忧虑稍艾,却也没忘赶紧追问道:“儒家如何?” 见老娘死咬着这个问题不放,刘盈也不由在心中稍叹一口气。 “过去那个‘刘盈’······” “嗨······” 稍腹诽一声,便见刘盈似是心虚的看了看左右,终还是将上半身稍前倾些,将声线也稍稍压低。 “孔孟之学,稍具教化之能,可用之于启民智。” “然此学之言,皆为豪强奔走,而于农户黔首轻,此悖吾汉‘强本弱末’之国本。” “故儿以为,父皇于儒家之薄待,当恰适宜······” 第0131章 儒家,好像也没那么坏? 刘盈一句‘老爹那么对儒家,简直不能再合适了’,显然是将吕雉心中,对刘盈‘过于柔弱,被儒家拐阙’的担忧尽数消除。 不数日,已经担任太子太傅长达四个多月,却只见过刘盈三、四面的太傅叔孙通,便再次出现在了刘盈的太子宫当中。 由刘盈恭敬的扶入已布置妥当的书堂,看着刘盈面带严肃的跪坐于书案之后,叔孙通惊疑不定之余,也不由感到一阵感怀。 想几个月前,被天子刘邦任命为太子太傅,叔孙通可谓是意气风发,势要给刘盈这个国祚之后,好好讲讲儒家的优越性。 但在来到太子宫之后,叔孙通却失望地发现:传闻‘颇好儒术’的太子刘盈,似乎对自己讲的课兴趣寥寥。 准确的说,彼时,尚身陷‘易储风波’中心的太子刘盈,对任何事,都很难提起什么兴趣。 看着刘盈身坐于书案之前,心绪却不知飞到了何处,当时的叔孙通纵是心中急迫万分,也终是无可奈何。 之后不久,天子刘邦又率军出征,刘盈受命‘太子监国’,又跑出长安去修郑国渠,更是让叔孙通摇头叹息,深感遗憾。 叔孙通原以为,在天子刘邦班师回朝之前,自己恐怕很难再以学师的身份,出现在太子宫:凤凰殿。 为了争取这个傅教太子,为儒家在汉室保留最后一丝火种的机会,叔孙通甚至还盘算着:如果刘邦班师回朝时,还想着易储以立赵王,自己要不要以太子太傅的身份出面,来一出昧死直谏? 而在昨天,得到皇后吕雉‘请入宫以傅教太子’的召唤后,终于得以重新出现在太子宫,太子太傅叔孙通,也算是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 “前时,老夫以暴秦焚坑之事相说,家上似是面露不喜······” “嗯······” 正当叔孙通思虑着今日,该以何为课题,向刘盈讲述儒术之要时,就见刘盈郑重其事的从座位上起身,对叔孙通沉沉一拱手。 “学生,拜见太傅。” 见刘盈行如此大礼,叔孙通下意识从座位上弹起身来,却见刘盈面带温和的一笑。 “于外,孤为太子,公为臣;然于此处学堂,孤为生,而公为师。” “出此学堂,公当以臣礼拜孤当面,然于此学堂之内,学生,当敬侍学师。” 言罢,就见刘盈又是一拱手,才面带恭敬的跪坐下来,将面前竹简摊开,抓起手边的兔毫,满是认真的抬起头,望向仍面色不定的叔孙通。 那生动的表情似是在问:先生,我们今天学什么? 见刘盈这般架势,叔孙通又琢磨不定的看了看刘盈,见刘盈不似作伪,才终是暗松了口气。 缓缓坐下身,同刘盈相视对坐,又沉吟着思虑许久,方见叔孙通面色淡然的抬起头,对刘盈一笑。 “儒学之经书、典故,家上往数年,皆已稍讳。” “今日之题主,便由家上决。” “家上于何处有疑,臣,便以何述解之。” 面色淡然的说着,叔孙通心中,却是隐隐有些忐忑起来。 虽说叔孙通担任太子太傅还不到半年,给刘盈上课的次数更是不过寥寥,但自汉五年,由‘王太子’升格为‘皇太子’的刘盈被送回长安,‘太子好儒’这个说法,便已是人尽皆知的事。 而在几个月前,叔孙通难得几次给刘盈上课的时候,刘盈也每每能续说出叔孙通未尽之语。 所以在叔孙通看来,对于儒家之学说,年仅十四岁的太子刘盈虽然称不上精通,也应该大致有所知解。 也正是源于此,叔孙通上一次给刘盈上课时,才会撇开儒家典故不说,转头去将始皇帝焚书坑儒的故事。 叔孙通本想着,作为汉太子,刘盈必然很容易就能接受‘暴秦’这个设定,也大概率会对饱受摧残的儒家士子抱以同情。 但在当时,刘盈虽没有开口反驳,叔孙通也看得出来:对于自己口中‘焚书坑儒’的往事,刘盈,只怕是根本没有听进去。 这样一来,当叔孙通今日再次前来太子宫,以学师的身份站在刘盈面前时,便不由犯了难。 ——经书典故,刘盈都有了解,‘陈年旧事’,刘盈又没有兴趣。 不知道该讲什么,叔孙通便也索性将难题扔回给刘盈。 ——臣不知道讲什么了,还是殿下自己说,想听什么吧? 听闻叔孙通此言,刘盈倒似是对这位老儒的小心思毫无知觉,只稍带诧异的一抬头。 “太傅之意,凡儒家之事,太傅皆可述而傅教?” 说着,刘盈面上困惑更甚。 “若孤未记错,太傅之所学,似是专精《仪礼》,由以今之《汉礼》为先?” “莫非太傅一精而多通,于余者,亦有所知解?” 见刘盈面上疑惑,叔孙通面色稍一滞,不由摇头一笑。 “家上此问,倒是令臣颇有些意外?” 温尔一语,便见叔孙通稍叹一口气,面色中,也涌上些许唏嘘之色。 “家上或有所知:仲尼所兴之儒学,自春秋延至战国,于战国末,至赵人荀卿荀子之手,方可谓大成。” “后荀子于齐稷下学宫,传儒家六经于门徒。” “《诗经》,为荀子授之与齐人浮丘伯;后浮丘伯又授《诗》于申培、白生、穆生等人。” “陛下胞弟,今之楚王刘交,亦曾受《诗》于浮丘公。” 听闻叔孙通讲述起儒家经典的传续,刘盈也不由摆出一副兴致盎然的面容。 见此,叔孙通心下稍一安,便清了清嗓,继续着自己对回忆的描述。 “《仪礼》,则为荀子授之于楚人陆贾;及今,陆贾蒙陛下知遇之恩,已为太中大夫。” “二世三年,赵高杀二世而立子婴,陛下曾遣使往贿于金玉,方得自武关破秦中。” “彼时,为陛下所遣之使,便乃已故广野君郦食其,及今之太中大夫:陆贾。” 见刘盈听着自己的话语,表露出一副极尽专注的神情,叔孙通也终是放下心中的大石。 “及《春秋》,则为荀子授与今之计相:北平侯张苍。” “得授《春秋》,张苍先仕秦,任御史,后因罪逃亡,以随陛下。” “《周易》,则早荀子数世,而自儒六经出,自成一派;今世,传至淄川田何之手。” “秦之时,田何为秦博士;后项羽入关中,火烧秦咸阳之时,尚先恭请田何而出,方敢纵火。” 说到这里,叔孙通不由悠然畅谈一口气,神情之上,也隐隐带上了些许痛心疾首。 “此四经,便乃今儒六经之所存。” “余二经,即《乐经》《尚书》,皆已失传······” “《乐经》,为荀子授与鲁人公孙尼子,后公孙尼子不见于天下,《乐经》,便亦就此绝传。” “《尚书》,则为荀子授予韩公子非,及楚人李斯。” “秦王政十四年,公子非因间秦,而亡咸阳狱;又秦二世二年,秦相李斯为赵高诬告谋反,腰斩于咸阳市,三族夷没(mo)······” 听着叔孙通语调哀沉的道出过往数十年,儒家传延过程中所遇到的坎坷,听到那一个个耳熟能详的历史名人,刘盈也不由稍发出一声感叹。 儒家六经,在后世已只剩诗(经)、(尚)书、(仪)礼【或礼记】、(周)易、春秋五经。 再加上《大学》《中庸》《论语》和《孟子》这四书,合称四书五经。 但在如今这个时间点,四书还尚不存在,五经中的尚书,也暂时被认定为‘失传’。 倒是《乐经》,果真随着秦末战火而消失于天地间,使儒家六经,遗憾变成了后世的五经。 而从叔孙通口中,听着那一个个即便在后世,也都令人耳熟能详的人名,刘盈也顿时有了些见证历史、亲身参与历史的庄严感。 韩非、李斯这样的法家巨擘,陆贾、郦食其这样的纵横名士,以及张苍这般博览群书,各派所学皆精通的大拿,曾几何时,竟都是头顶儒冠,身着儒袍之士······ 一时间,刘盈心中对儒家那一抹若有似无的鄙视,也终是稍趋于客观。 ——在得以‘独尊’之后,垄断学术界的儒家,或许在后世演变成了令人不齿的模样。 但在现如今,在这秦亡而汉方兴的微妙时间点,儒家,却依旧是华夏文化、学术板块绕不过去的重要组成部分! 就连韩非、李斯这样的法家代表人物,陆贾、郦食其那样精讳纵横之术,以苏秦、张仪为偶像的人物,也都是出身儒家。 心中思虑着,刘盈对太傅叔孙通的感官,也连带着稍改善了些。 “也是。” “儒家内部本来就鱼龙混杂,派系众多,又参差不齐。” “有培养出狄山的鲁儒,自也有‘十世之仇尤可复’的公羊儒。” “身为太子储君,不该以偏概全才是······” 刘盈正思虑间,就见叔孙通稍发出一声短叹,强自一笑,将话题稍拉回正轨。 “及臣,虽未曾有幸亲入稷下,以为荀子门徒,然亦于微末之时,稍熟六经诸说。” “虽于《仪礼》更通,然于《诗》《书》,亦稍有些知解······” 第0132章 学问是好,但得看有没有学好 时间一晃,便是腊月已过,正月见尾。 在太子宫:凤凰殿门口,恭敬的送别太傅叔孙通,刘盈站在凤凰殿殿门外的高台之上,不由长出一口气。 正月见尾,二月将至,呵气成冰的长安城,也算是稍有了些许暖意。 只不过,终还是春正月,未央宫内的宫室,仍旧是银装素裹,冬阳照射在堆积于宫道旁的积雪之上,也还反射出点点亮光。 “呼~” 猛吸一口凉爽的冷气,刘盈稍有些闷胀的头,也算是稍缓解了些。 看着不远处,正疾布走向自己的舅父吕释之,刘盈不由淡而一笑,侧过身,结果小太监春陀手中的披风,便迎了上去。 · “家上,怎今日,不于太子宫对奏?” 被刘盈领着,向与太子宫背道而驰的方向走去,吕释之不由稍有些疑惑起来。 就见刘盈闻言,略带自嘲的一笑,旋即叹息着摇了摇头。 “自冬十一月,甥便可谓一步不离太子宫,凡除去歇鼾、用食,便皆于学堂,受教于叔孙太傅。” “至今,春正月近毕,可是已足二月有余啊~” 走在那条积雪已被扫至两侧的宫道之上,稍带自嘲的发出一声感叹,刘盈便轻笑着侧过头,不忘将上身稍侧倾向吕释之的方向。 “甥,实在是憋闷不已啊······” 听着刘盈稍带心虚,又略有些自侃的道出这番话,吕释之也是不由摇头一笑。 片刻之后,就见吕释之面色一滞。 “家上可欲出宫?” “若欲出宫,臣这边往取车辇。” 说着,吕释之不忘做出一副立刻就要走开的架势,原本轻松的面色,也是稍带上了些许严肃。 “家上出宫,恐还当有禁卒随行······” “嗯,臣还当往宣室,同皇后知会一声,好叫皇后传手令至南军,以调禁卒。” 看着吕释之一副郑重其事的模样,刘盈却是悠然长出一口气,轻笑着摇了摇头。 “不必如此大费周折~” 说着,刘盈也不由悄然停下脚步,侧身正对吕释之,指了指不远处,隔绝宫室与宫外蒿街的未央宫北宫墙。 “今日,甥便同叔父至宫墙之上,稍观长安之貌?” 听闻刘盈此言,吕释之面善郑重顿消,只淡笑着一拱手。 “即家上相邀,臣,不胜荣幸······” 就见刘盈闻言,又点头一笑,便沿着宫墙内的石阶,向宫墙之上走去。 吕释之却是没着急跟上前,而是快步跑到不远处的司马门,对拱门内执戟而立的禁军武卒说了些什么。 不片刻之后,刘盈也已登上宫墙。 而在吕释之小跑着爬上宫墙,来到刘盈身后之时,二人左右各三十步范围内,已是不见哪怕一个人影。 倒是宫门处,悄然摸出去了几十名禁军武卒,装作巡逻街道的模样,以宫墙上的刘盈为中心,不远不近的站在宫墙之外,围出了一个半径近五十步的半圈。 刘盈倒似是对此毫无知觉,只面带思虑之色的缓缓踱步向前,向着北宫墙、东宫墙交接之处,北阙所在的城墙段缓缓走去。 见刘盈没有主动开口的意思,吕释之也是心领神会,悄然上前些许,似是闲聊般,率先打开了话匣。 “往二月余,家上皆于太子宫中,受教于叔孙太傅。” “臣方才闻家上言:憋闷?” “可是叔孙太傅所教之学,家上有所不喜?” 听闻此问,就见刘盈稍带无奈的摇了摇头。 “倒也谈不上不喜。” “往二月,叔孙太傅皆未于甥,复言儒之大义,倒是孔孟之学、儒家六经之传延,令甥实受益匪浅。” 说着,刘盈不由轻笑着低下头。 “若非叔孙太傅讲述,孤尚不知:秦相李斯、公子韩非等刑名之士,竟乃儒家六经之其——《尚书》之传人。” “孤更不曾知:《春秋》《仪礼》之传人,便乃今汉之北平侯张苍、太中大夫陆贾。” “北平侯、太中大夫二人,竟曾于稷下学宫,同李斯、韩非同受教于荀子。” “更有甚者:《诗》传人浮丘公,亦乃北平侯、太中大夫之同窗;楚王叔得授《诗》于浮丘公,若论资排辈,还当唤北平侯、太中大夫二人一声师伯?” 面色稍带诧异的发出一声反问,便见刘盈笑着摇了摇头,悠然一声长叹。 “往日,甥只喜儒家仁恕之道,却不知因何而喜。” “父皇恶鲁儒之行,甥亦不知,父皇因何而恶。” “往数月,得叔孙太傅以儒学往百年之传延相说,孤才方知:儒学之盛,乃因先贤子夏,后又韩非、李斯等辈,习学于儒,而其才能胜于儒、青出于蓝,而其青又胜于蓝。” “及儒学之弊,则乃鲁儒礼教之士不明大义,只识礼乐、尊卑之序于己之利,而不明《诗》《书》之家国大义。” 说着,刘盈终是缓缓停下脚步,面带感怀的侧身看向吕释之。 “儒之大,实可谓令甥叹为观止;然儒学,不同于儒士。” “儒学多劝人相善,然儒士,却不尽为有识之士。” “如孤往日之喜儒,或如父皇之恶儒,恐皆不可取。” “当喜或恶,还当看人呐~” 说到这里,刘盈也来了些许兴趣。 “便言父皇:于儒家之士百般厌恶,然于今之叔孙太傅、往日之广野君郦食其,皆颇有倚重。” “然于汉五年,扬言‘为项王披麻戴孝,誓死不降’之鲁儒,便乃不明大义之人,合该为天下所唾!” “故于儒之善、恶,恐不当论其学,而当论其士,论其士之行。” “若有儒士得北平侯之能,便当用以为国之柱石;然若有鲁儒之流,以尊卑之序,欲乱吾汉之国本,便当不吝以惩、戒之!” “如此,方合国用士、君用臣之道······” 道出这一番令吕释之都有些眼前一亮的言论,刘盈面容之上,也不由隐隐挂上了些许感怀。 过往这两个多月,要说刘盈从太傅叔孙通口中,真学到了什么儒学真谛,那就是开玩笑了。 但从儒家在秦末、在楚汉,以及如今汉室所经历的不同遭遇,刘盈对于这个学派的未来,有了相当明确的规划。 ——儒家的好坏,根本无法下定论! 就说如今,尚还存在于天下的儒家四经,即《诗经》《仪礼》《春秋》《周易》来说,合在一起,本都是儒家文化的瑰宝。 但具体到人,尤其是那些专精于某一部分的儒生,‘专修一经’所产生的效果,实在是令人瞠目结舌。 就说最具代表性的《诗》《礼》二经,学这两经出来的学生,精神面貌都是完全不同,根本不想同一门派! 正所谓:诗三百,思无邪。 治《诗》的儒家学子,张口闭口不是家国大义,就是华夷之辩! 弘扬的,不是开化外蛮,就是教化黔首! 反观治《礼》的学子,三口不离一句‘上下尊卑,纲常有序’。 表面看上去,二者所弘扬的价值观,似乎并不冲突;但稍往深处一挖,就不难发现:这两个派系出来的世子,其三观几乎是截然相反! 学《诗》出身的士子,讲究的是开化,是广收门徒以开民智! 而学《礼》出身的,尤其是在鲁地学《礼》的士子,将其满脑子的想法总结成一句话,就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 再说直白点,就是儒家内部的《礼》派,尤其是鲁儒一脉,弘扬的是‘老爷永远是老爷,泥腿子永远是泥腿子,世世代代都如此’。 认识到这一点,再去看那些鲁地儒士和齐、楚儒士一见面,就恨不能打出狗脑子的场面,也就不足为奇了。 ——异端,比异教徒更可恶! 所以在刘盈看来,与其其穷究‘儒家到底好还是不好’这个永远不会有答案的命题,倒不如直接看人。 同样是学儒出身,他有本事,有才能,那就重用! 可你没本事、没能力,还眼高手低,那就有多远滚多远! 想明白这一点,再去看如今朝堂,那些人均自称‘黄老之士’,实则各有所学的朝臣百官,刘盈便发现:过去云里雾里看不清楚的那些东西,瞬间就清晰了很多。 很显然,这对刘盈未来的行政举措,以及对汉室的发展规划,都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 但很可惜,当刘盈兴致盎然的道出自己的见解,身旁的舅父吕释之,却好似并不十分感兴趣。 暗自稍叹一口气,刘盈便也明智的停止了这个话题,继续向前缓缓踱步而去。 待吕释之跟上,刘盈稍一思虑,便开启了今日的正题。 “往二月余,甥于太子宫受学于太傅。” “先前,甥同舅父所议之事,不知舅父可曾查明?” 听闻刘盈说起正事,吕释之面上那抹不知来由的愁苦稍淡了些许,赶忙抬起头,对刘盈一拱手。 “禀殿下,皆已查明!” “果不出家上所料:往二月余,长安粮价日涨五十钱每石;春正月,便已破石三千钱!” “至今日辰时,东市十数处米铺均挂牌:米石,足三千八百五十钱!” 第0133章 有娘生,没娘教的东西! 听闻吕释之此言,刘盈‘踩雪散步’的闲情雅致,也在顷刻间消失不见。 而吕释之对长安粮价的报告,却并没有结束。 “臣亦已广布耳目往关中各地,探子皆回报:非只长安,遍关中各地,粮价皆自岁首十月始,日涨石五十钱,至今,多已近石四千钱!” “及粮价之暴涨,则乃长陵田氏为首,串通关中各地粮商巨贾,方有今日!” 听着吕释之面色郑重的道出这番华,刘盈的面容之上,已再也看不见丝毫暖意。 “可曾查明,此等奸商恶贾之所欲?” “粮价之涨,至何时、何价方休?” 听着刘盈那令人心悸的冰冷语调,吕释之也是不由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稍一措辞,才面色严峻道:“此辈奸商之所欲,臣未查明。” “然前些时日,相府得函谷关、武关来报:自去岁秋收,出关中而往关东之粮贾,几近于无。” “更有甚者:春正月始,竟偶有粮商以车马运粮,自关外而入关中!” “臣以为,此,恐非吉兆······” 听着吕释之语调严肃的道出这番话,刘盈本就冰冷的心,更是彻底落入谷底。 ——关中的粮商,非但不把关中的粮食运到关东,反倒开始从贫瘠的关东,往关内运粮? 这意味着什么,刘盈实在是太清楚不过了。 ——这意味着,从现在的春正月开始,到夏五月,粮价达到今年峰值的近半年时间里,必然有那么一到两个月,关中的粮价,会比关东的粮价还贵! 那么,究竟发生什么情况,才会让被称为‘天府膏腴之地’的关中,粮价竟比贫瘠的关东还要高? 答案,只有一个。 “限量供应······” “饥饿营销······” 以微不可微的声线,下意识呢喃出这两个在后世司空见惯的名词,刘盈便目光阴戾的走上前。 稍一弯腰,将双肘撑在宫墙的外垛凹陷处,看着紧邻宫墙之外的北阙,刘盈不由心绪沉闷的轻叹一口气。 “舅父可知,登闻鼓,乃自何时有之?” 听刘盈突然发出这么一问,吕释之也不由面带疑虑的走上前,低头望向北阙之下,那面静静屹立在风雪之下的巨鼓。 “《周礼·夏官·大仆》载:建路鼓于大寝之门外,而大仆掌其政,以待达穷者遽令,闻鼓声,则速逆御仆与御庶子。” “即秦王政尽灭六国,一统天下,此礼暂废。” “又汉祚立,今之太傅叔孙通奉陛下之令以制《汉礼》,曰:立鼓于北阙,民若有冤屈,则登北阙而击,使天子闻知;鼓鸣而天子出,以亲辩民冤。” “及‘登闻鼓’之名,亦由此而来。” 听着吕释之面色沉凝的给出答复,刘盈只面色阴沉的缓缓一点头。 “叔父又可知:自东周兴此鸣冤之鼓,可曾有民因冤,而往击之?” “又自汉国祚立,叔孙太傅制汉礼,以立此登闻鼓于北阙,至今足六载;吾汉之登闻鼓,可曾有冤民往击,为父皇闻之,而现身北阙?” 听闻刘盈语调低沉的发出这两问,吕释之几乎是刹那间,便面带愧色的低下头。 “禀殿下······” “自东周兴此供民鸣冤之鼓,至今凡,凡数以百年······” “无论东周之大仆鼓,后战国诸侯私设之鼓,亦或今,吾汉之登闻鼓,皆从未曾为民所击······” 听着吕释之渐渐微弱下去的声线,刘盈面带沉重的又发出一声长叹,冰冷的双眸,死死锁定在宫墙外,屹立于北阙之下的那面巨鼓。 “父皇立汉国祚,至今足六载,天下民无不赞曰:仁。” “然今,甥奉父皇之命,以太子之身得监国不足半岁,北阙之登闻鼓,恐便击鸣在即啊······” 言罢,刘盈不由摇头直起身,将双手背负于身后,扬天一声哀叹。 待片刻之后,刘盈低下头,那双令人不寒而栗的双眸,竟锁定在了长安以北,连轮廓都看不见的长陵方向。 “长陵田氏,可已探明底细?” 听闻刘盈突然严肃起来的语调,吕释之也不由自主的赶忙一直腰。 “皆已查明!” “汉六年,萧相国奉陛下令,尽遣田齐王族入关,以居长陵;后又因田氏一族旁支、别系过盛,又分为数处。” “今为粮贾之田氏,便乃故田齐王族之嫡脉!” “其居于长陵东,宅地百五十余亩,嫡男十七人,旁系七十六人,宅中女眷、老幼上百,奴仆、家丁数以百!” “除其宅,于长陵左近数十里,田氏的储粮之仓足一十六处,可容粮米,近七十万石余······” 听着吕释之道出这一连串令人瞠目结舌的数字,刘盈面容之上,竟缓缓涌上一抹怪异的笑容。 “呵······” “单嫡系男丁,便得十七人······” “女眷、老幼上百,奴仆、家丁数以百······” “粮仓十六处,储粮七十余万石······” 冷笑着发出这几声呢喃,刘盈终是回过头,面带冷笑的望向吕释之。 “该是时候了。” “长陵田氏,为非作歹关中多载。” “今当使其知晓:这三千里秦中,天府膏腴之地,究竟乃田氏之家赀,亦或乃吾刘氏之关中?” 阴笑的道出此语,刘盈嗡而一敛面上笑意,剑眉陡然一竖! “冬十一月,少府得国库剥粮七万石;至今,已有二月余,少府之粮,恐已殆尽。” “且二月开春将至,民自留之栋梁告没在即,关中米已近四千钱一石!” “若欲使登闻鼓,于孤监国之期内不明,便唯有一法!” “——尽屠恶商田氏满门,以镇关中!!!” 满是杀气的扔下这句话,刘盈再次看向吕释之的目光中,已然带上了骇然杀意。 “田氏之事,孤先前已告知母后,母后亦允孤之策!” “还劳舅父即往宣室,以此间事告与母后,以调南军禁卒五百,即发而往长陵!” 说着,刘盈便回过头,望向宫墙脚下,距离北阙不过数百步的丞相府。 “及孤,则立往相府,见萧相当面,以调备盗役卒,即禁长陵四门!” 言罢,刘盈稍一思虑,确定自己没有遗漏,便作势要像宫墙内走去。 走出去数步,刘盈才反应过来:吕释之,好像没有开口答复? 面带阴戾的回过身,见吕释之满是愁苦的站在原地,做出一副欲言又止状,刘盈面色不由又是一沉。 “可有何不妥?” 却见吕释之闻言,面色阴晴不定许久,终还是咬牙一跺脚,走上前,对刘盈拱手一拜。 “未及告知家上。” “——长陵田氏,确乃此番,关中粮价鼎沸之幕后主使。” “然家上若欲以田氏之亡,而平息关中的粮价,还有二事,家上不得不虑······” 闻言,刘盈面色不由稍一滞,孤疑的对吕释之微微一点头。 就见吕释之又是一拱手,走上前,将耳朵贴在了刘盈膀侧不过一尺的的位置。 “其一:臣探查长陵田氏底细之时,闻长陵有风闻,言岁首十月,似曾有赵王之门客,自正门而入田府宅邸。” “此后不过数日,长安粮价,便有日涨石五十钱之势······” “此番,田氏于关中兴风作雨,哄抬粮价一事,恐······“ 话说一半,吕释之不由话头一滞。 看了看周围,又看看宫墙内、外两侧,确定‘隔墙无耳’,才又附身于刘盈耳边。 “恐亦有赵王、戚姬从中作祟······” 一听这话,刘盈眉角便嗡尔一皱,虽面上恼怒稍艾,心中闷火却不由更甚。 深吸着气,紧咬着牙,强自按捺着胸中怒火,如此许久,刘盈也终是没能忍住轰然喷发的怒火。 “不知轻重!” 咚!! 随着一声凄厉的咆哮,宫墙内墙躲之上,也随之响起一声沉闷的撞击声。 “有娘生,没娘教的东西!!!” 将已有些青紫的拳头从墙垛上收回,刘盈顾不上疼痛,又是沉沉一声怒喝。 强自按捺着怒火,反复吐息许久,终是勉强忍住冲入长乐宫,将刘如意、戚夫人母族一刀捅死的冲动,刘盈才沉着脸望向吕释之。 “此事,暂不论!” “待田氏族灭,再由父皇定夺赵王之罪便可!” 听闻刘盈此言,吕释之心下稍一喜,只刹那之后,面色比方才又更愁苦了一分。 “除赵王,还有一人,家上不得不虑。” “若田氏族灭,而此人未得家上妥善安置,只恐家上亦或因此间事,而威仪尽损······” 看着吕释之比方才,说到赵王刘如意时还要忌惮的面容,刘盈心中,不由疑惑更甚。 “怎么?” “除那贱妾子,田氏另有依仗于朝中?” 却见吕释之闻言,只面色忧虑的摇了摇头。 “非外朝之功侯、朝臣,亦非禁中之姬嫔、皇子。” “此人······” 说到这里,吕释之便面带忌惮的止住话头,冷不丁将话头一转。 “方才,家上言:儒家六经,失传者二;今得存者,不过《诗》《礼》《易》《春秋》四者。” “《诗》传人,乃楚王之师浮丘公;《礼》之嫡脉,则为太中大夫陆贾,《春秋》,则乃计相北平侯张苍所学。” “那家上可知:当代《周易》传人,姓甚,又名谁?” 第0134章 舅父,你吓死甥了······ 田何。 没等吕释之说完整句话,甚至都没等吕释之说出‘传人’二字,只是在听到‘周易’二字时,这个人名,便出现在了刘盈脑海当中。 ——齐人田何,孔仲尼七世徒孙,《周易》第六代传人! 如果没有前一世的经历,刘盈对这个人名,或许并不会有半点了解。 但前一世,那前后短短九年的穿越生涯,以及过去两个月,从叔孙通口中听来的儒家传延往事,让刘盈对田何这个人名,有了十足深刻的印象。 究其原因,主要是因为两件往事。 第一件,便是在十几年前,皇帝老爹刘邦从鸿门宴侥幸捡回一条命,并被项羽封为汉王之后,项羽烧了咸阳宫。 而在点火之前,听说田何在咸阳宫内的项羽,几乎是摆出了孙子伺候爷爷的姿态,毕恭毕敬的把田何,从咸阳宫内的那片竹林中请出来,这才敢下令点火。 第二件,就离现在很近了。 ——四年前,也就是汉七年,结束楚汉平城一战的老爹刘邦,终于来到了新都长安。 而在来到长安之后,老爹刘邦第一件事,就是以古代圣王征辟名士的全套礼仪,去请田何出仕。 然后,不出意外的,被田何婉拒了。 不得不说,在汉室开国之后,拒绝刘邦征辟的隐居名士,着实算不上少。 便说此时此刻,建成侯吕释之家里,就窝着四个。 但若是再加上田何的身份,那,就是天下独此一例了。 ——田何,是天下唯一一个拒绝刘邦征辟,拒绝入朝为官,拒绝受汉之爵后,还能活蹦乱跳的故六国王族之后! 没错。 齐人田何,正是出身自故齐王族:临淄田氏。 想到这里,刘盈不由下意识一皱眉。 “田何田子庄,乃治《易》之名士,可谓贤名广传于天下,纵较之于商山四皓,亦当稍胜一筹。” “怎如今,竟沦落至······” 话说一半,‘为长陵田氏之倚仗’都没来得及说出口,反应过来的刘盈,便猛地瞪大了双眼! “舅父之意······” 满是惊发出一声,或者说,发出半声询问之后,不等吕释之作出反应,刘盈便满是绝望的闭上了眼睛。 而后,便是吕释之那语调仍不忘带着些许敬意的话语,传入刘盈耳中。 “正是。” “昔,陛下令迁齐王族入长陵之时,田何田子庄,亦在其列······” 当心中的猜测被吕释之所证实,刘盈纵是不愿意接受,也终只能扬天一声长叹。 “长陵田氏······” “齐人田何······” “故齐王族之后······” “怎么就没想到呢······” 直到这一刻,刘盈才终于反应过来:刚才,吕释之为什么要说这第二个人,既不是朝臣、贵戚,也不是皇子、嫔妃,却能让刘盈‘威仪尽损’了。 ——闻名天下的名士,让霸王项羽都得乖乖伺候着,让天子刘邦都敢怒不敢言的《周易》传人田何,与如今,正谋划着哄抬关中粮价,以谋取暴利的长陵田氏,根本就是一家子! 就算不是一家子,也起码是血浓于水,未出五服的亲戚! “呵······” “可笑先前,还想着‘族灭长陵田氏,以震关中’······” 自嘲一笑,刘盈不由满是哀愁的回过身,重新回到了宫墙边沿,望着宫墙外的北阙,一阵唉声叹气起来。 情况,已经很明确了。 关中粮价诡异的涨幅,是由长陵田氏为首,关中各地粮商共同参与,暗中推动、哄抬所导致。 要想震慑关中,阻止粮价继续上涨的趋势,使粮价回到正常的高度,就必须从此番哄抬关中粮价的‘首恶’——田氏下手! 长陵田氏,必须成为震慑关中粮界的死鸡! 可问题是······ 要是真杀长陵田氏一户口本,那田何,该如何处置? 一个让开国皇帝刘邦,都只能礼请入长安,不顾花甲高龄,舔着脸去请教国事,临了还被拒绝,也得老老实实给人送回家的学术巨擘,刘盈还真能杀了不成? “呼······” “可真是······” 满怀憋闷的吐出一口浊气,刘盈的面容之上,也悄然涌上些许无力、无奈,以及苦涩。 诚然,有‘哄抬粮价,意欲残剥百姓’这条罪名打低,长陵田氏就算有田何这么一个闻名天下,执天下学术界之牛耳的学术大拿,也并非不能治罪。 一个田何,也根本无法成为长陵田氏,这么一家表面上号称‘故齐王族之后’,实则户籍已经被纳入商籍的商贾,在犯下滔天大罪之后的保护伞! 但问题的关键在于:刘盈,还只是太子······ 而且是被皇帝老爹时刻紧盯着,想要逮个机会,就要废掉储位的太子······ 对于如今的刘盈,对于一个储位不稳,有身负监国之责的太子而言,田何,就是个碰都不能碰的炸弹······ “难不成,就因为一个田何,便要坐视关中大乱,民怨四起?” “便要对石四千钱之粮价视若无睹,任由民易子相食?!” “若真如此,孤这监国太子,同二世胡亥、赵高李斯之流,又有何区别!!!” 烦躁的一声沉呵,就见刘盈再度握起拳,又一次在墙垛上狠狠砸下! 只不过,刘盈心中的烦闷,却并没有随着青肿起来的拳头,而得到哪怕丝毫缓解。 拳头倚着宫墙墙垛呆立许久,刘盈终是满带挫败的回过身,望向吕释之时,目光中,也再也不见丝毫斗志。 “舅父以为,此事,该当如何处置?” 不等吕释之开口,刘盈便自顾自一叹气,继续道:“长陵田氏得田子庄在,若不族,则关中必乱!” “关中乱,则天下乱,莫言孤之储位,便是吾汉之国祚、社稷,亦当有倾覆之虞!” “然若孤兴狱,而布罪于长陵田氏阖族,虽关中得稳、国本得固,然‘弑田子庄’之污名,恐亦足使父皇废孤储位,易立赵王······” 语调满是沉重的道出此语,刘盈便带着稍有些颓废的神情,抬头望向吕释之的目光深处。 “不杀,便关中大乱,国祚不稳;杀之,则甥储位不保。” “舅父以为,长陵田氏,甥,当杀否?” 听闻刘盈这一声满是沉重的询问,吕释之也不由被感染着,面色愈发严峻了起来。 思虑许久,终见吕释之对刘盈稍一拱手。 “家上。” “长陵田氏哄抬关中粮价,今已至石四千钱,待夏四月,米价过石五千钱,则关中,必有民易子相食之事!” “只此一点,长陵田氏,便当杀!” 说着,吕释之不由话头一滞,面色稍有些纠结起来。 “及田子庄······” “嗯······” “田子庄,非为长陵田氏之嫡亲,又居于长陵之外。” “且其虽为故田齐王族之后,然早数代之前,便已为旁系分支;虽于今之长陵田氏同宗,亦算不上族亲······” 说到这里,就见吕释之稍有些迟疑的望向刘盈。 “莫如,家上便单罪长陵田氏一脉,于诸田旁支,稍行宽恕?” 听着吕释之这一番回答,刘盈只呆愣的点了点头。 待过了好一会儿,反应过来吕释之说了什么,就见刘盈突然抬起头,瞪大双眼望向吕释之。 “田何田子庄,非为长陵田氏同族?!” 见刘盈又做出这幅一惊一乍的模样,吕释之不由嗡时一愣。 “臣······” “臣何时言,田子庄乃长陵田氏之人?” 稍带心虚的反问一声,就见吕释之面带困惑的摇了摇头。 “自故齐王族:田氏一族迁入长陵,陛下便于长陵北十五里赐宅一座、土一顷,以安置田子庄。” “今,田子庄虽仍于长陵田氏偶有往来,然自长陵田氏入商籍,田何田子庄,便再未亲入长陵,以省亲。” 说着,吕释之便心虚的望向刘盈:“家上······” “可是臣方才之言,为家上误解了?” 听闻吕释之这一番解释,刘盈心中长松一口气之余,顿时涌上了些许暴揍吕释之的冲动。 ——你早说~呀! 早说田何和长陵田氏是‘表面亲戚’,哪还用得着墨迹这么久? 暗自腹诽好一阵儿,才见刘盈强笑着望向吕释之。 “即今,子庄公已同长陵田氏形同陌路,方才,舅父又何言:欲治长陵田氏,当于子庄公妥善安置?” 却见吕释之闻言,面上困惑之色更甚了一分。 “臣之意,乃田子庄再如何,也终出于故齐王族:田氏,同长陵田氏血浓于水······” “若家上降罪于长陵田氏,恐或有损田子庄之贤名。” “故臣欲问家上:可要先往会田子庄,以此间事道明,免日后,子庄公于家上心生嫌隙?” 听着吕释之面色怪异的道出这番话,刘盈终是长松一口气,心中一块大石落地。 “舅父如此思虑,颇为周全。” “欲治罪于长陵田氏,甥,确当先往长陵之北,亲会子庄公当面。” 暗自仅咬着牙槽,强装淡定的道出此语,刘盈便僵笑着走下宫墙,自顾自向着太子宫的方向走去。 稍有些痴楞的屹立在宫墙之上,看着刘盈负手远去的背影,吕释之似乎听见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了两声若有似无的嘀咕······ 第0135章 子庄公,挺仗义啊? 回到太子宫换好衣服,精心准备好带给田何的礼物,再去跟老娘打声招呼,刘盈便叫来了那辆时刻彰显着‘太子安于清贫’的破旧辇车,面带享受的听着吱吱呀呀的车辙声,自司马门出了未央宫。 按照约定,在宫门处与舅父吕释之汇合,又沿着宫墙东行不远,刘盈便发现:北阙以东的武库外,竟有一支数百人的禁军武卒,正列队恭候? 不等刘盈开口询问,吕释之便给出了解释。 “皇后言:家上身以为太子储君,系江山之安稳,今出长安数十里,以往见名士,安危乃首重。” “此卒五百,便乃奉皇后之令,自南军所调之禁卒,随家上同往长陵······” 都不用仔细听吕释之的话,光是听到一个‘卒五百’的数字,刘盈便忍不住眉角一扬。 “南军禁卒五百······” 满是深意的一声轻喃,刘盈望向吕释之的目光中,顿时带满了意味深长。 ——在先前,刘盈给老娘打预防针,盘算着拿长陵田氏开刀的时候,计划就是‘以禁卒五百破长陵田宅’! 又方才,吕释之还没说起此番,长陵田氏哄抬关中物价一事,刘盈需要顾虑弟弟刘如意、《周易》传人田何之时,刘盈也同吕释之说过:发禁卒五百,以捉拿长陵田氏阖族! 而现在,刘盈不过是寻常出行,替老爹刘邦,去拜会一下闻名天下的名士田何,吕释之便从吕雉手中,讨来了禁卒五百······ “嘿!” “比我还急!” 暗自摇头一笑,刘盈面上,也不由稍带上了些许轻松。 倒是吕释之,见刘盈面上丝毫不见忧虑,只暗自将眉头锁的更紧了些。 “家上。” “临出宫之时,皇后于臣可谓千叮咛、万嘱咐:近些时日,长安左近,恐或有变数······” “此往长陵,家上当稍谨慎一些,万莫有和差错才是?” 听闻吕释之这一声隐晦的提醒,刘盈不由眉角一挑。 “舅父之意······” “赵王?” 略带疑惑的道出一语,就见刘盈的面色嗡尔一沉。 “今赵王,已是同长陵田氏牵连不清,更哄抬关中粮价一事,亦或于中作梗!” “待田氏事罢,此间事,孤当皆告与父皇知!” “值此赵王自身难保之季,谅他戚姬,也没行刺之胆魄?” 闻言,吕释之却是稍带疑虑的摇了摇头。 “变从何来,臣亦不知。” “然往日,无论随陛下出征于外,亦或留守长安于内,凡皇后言‘变’,便必有变!” “今,皇后已言‘或有变’,家上纵不知变从何来,亦当细谨些。” “——须知今日,欲使家上跌落储君之位者,恐非独赵王、戚姬二人······” 听闻吕释之面带阴郁的道出这番劝说之语,刘盈也终是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甥明白。” “此往长安,甥谨慎些便是。” 说着,刘盈也是稍带轻松地一笑,指了指车窗外,吊在车辇后不远处的那队南军禁卒。 “况此番,得此南军精悍之卒随行,纵有不虞,亦当无有大碍?” 见刘盈还是有些不以为意,吕释之不由下意识一急。 待听到刘盈道出的话,吕释之暗自思虑片刻,终还是迟疑的点了点头。 “家上所言,亦有理······” 心绪重重的给出一个敷衍的答复,吕释之便皱眉侧过身,掀开了自己所在一侧的车帘。 看着甲胄齐备,队列齐整,时刻散发出战阵之意的南军禁卒,吕释之心中少安。 只心中,吕释之还是不忘暗自祈祷着什么。 “但愿此行,万莫有何差池啊······” · 相比起直线距离长安近八十里,实际距离百余里的郑国渠沿岸三原、莲勺等渭北诸县,长陵,倒是距离长安近很多。 ——北出长安,往正北二十余里,便是长陵,以及紧邻长陵所建的长陵邑! 但为了走着二十里路到长陵,刘盈一行,也是花费了不晓得功夫。 原因也很简单:长安和长陵之间,隔着渭水、泾水两条水流。 且渭水自西流向东,而泾水自北向南留下,于长安东北方向汇入渭水。 这就使得刘盈一行,要想从长安出发,抵达长陵,就有两条路线。 其一:自长安径直北上,自渭桥过渭水,抵达泾水以西;再横渡泾水,抵达泾水以东的长陵。 二,便是刘盈此行所选择的路线——出长安,先稍东行,过了泾水汇入渭水的交叉口,再过渭水,便可直接抵达泾水以东。 这样一来,就省下了北过渭水,而后东过泾水的功夫,只过渭水,再复行十数里,便可至长陵。 只二十里路,又是轻装简行,上午出发,约莫三个时辰之后,刘盈一行,便来到了长陵以北三里处,一处清雅僻静的竹林之外。 而当刘盈那辆‘老爷车’吱吱呀呀的停在竹林外时,早有两名举止有礼,气质儒雅的学童等候。 “这田何,还挺会挑地方啊?” 看了看周围,几可谓称得上‘寸草不生’的荒野,再看看面前,这处明显是人工造出,占地约百十步方圆的小竹林,刘盈不由暗自腹诽着,自车厢后下了车。 耐心的等待吕释之提着礼物下了车,那两名书童才坦然上前,不卑不亢的对刘盈一拱手。 “民等,见过太子殿下。” “先生年事已高,行走不便;闻殿下即来,特遣吾二人至此,代先生相迎。” 就见一名年岁稍长的书童上前,语调平和的道出这番话,另一名书童也上前,结果吕释之手中的礼盒,才见那年长的书童侧过身,朝竹林深处一伸手。 “还请殿下挪步。” “先生已备粗茶二盏,以待殿下。” 看着书童那尽显青涩,看上去绝不超过二十岁的年纪,再感受一番书童那明显与年龄不符的淡然、端庄,刘盈心下稍点点头,便微笑着上前。 “即子庄公等候依旧,孤,便不辞让了······” · 顺着林间石砖小道走入竹林,来到一处茅草屋外,刘盈终是再次见到了那张前一世,自己见过不止一次的熟悉面庞。 ——在登基为帝之后,即便知道田何必然会拒绝,但出于政治姿态的需求,刘盈也曾派人,征辟过田何两次。 彼时,田何也是一如往常的给面子,虽然还是那副‘我老了,做不了官’的架势,但也曾欣然坐着驷马安车,随刘盈派去征辟的官员入长安,与刘盈聊了聊国家大事,摆出了一个恭顺的姿态。 只不过此刻,即便已经对田何那张鹤发童颜,隐隐泛出些许仙气的容颜感到熟悉,刘盈也不得不装出一副‘头回见面’的架势。 “敢问可是子庄公当面?” 站在农宅外,跨过其膝高的篱笆望向院内,刘盈便稍昂起头,对院内正忙着沏茶的田何一拱手。 听闻响动,田何也是丝毫没有拿捏‘名士’的架子,应声回过头,便似是寻常百姓家的农夫般,嘿笑着将手在胸前擦了擦,赶忙小跑来到院门处。 “齐人田子庄,见过太子殿下~” 规规矩矩一声唱喏,带刘盈温笑着上前扶起,就见田何又是嘿然一笑。 “民寄情乡野,家赀不丰,又殿下突至,民无备王公之用物,恐有短于待客之道······” 却见刘盈闻言,只温声一笑,自然地扶着田何走向院内,嘴上不忘客套着:“子庄公言重。” “天下谁人不知,子庄公不屑功名利禄,守节不仕?” 说着,刘盈还不忘摆出一副嫉羡的表情。 “见子庄公隐竹林之中,居茅屋之内,孤可是妒忌的紧。” “若非不能,孤恨不能迁居于此处,以为子庄公之舍邻?” 听着刘盈温声细语的说着,还不忘调侃着自己,田何却是面色悄然一僵。 “守节不仕······” 暗自嘀咕一声,田何便稍有些迟疑的侧过身,略一声僵笑。 “殿下,许是稍有误解。” “民不仕,非为守节,乃民实年岁已高,年老体不,难堪重任······” 见田何眉宇之间,顷刻便涌上的些许忐忑,刘盈不由又是温和一笑。 “诶~” “倒是子庄公,误解孤了才是。” “——先秦之时,子庄公为秦博士;虽秦王政残虐,又二世无道,然终,皆于子庄公无干。” “今秦亡而汉兴,子庄公秦官之身,纵守节于秦,亦应有之理······” 嘴上说着,刘盈便将田何扶到院中央,那方摆有茶具的案几前安坐下来,旋即在田何对面坐下身。 “夕者,父皇败彭城而走,为楚将丁固所释。” “后汉立,丁固往洛阳,以讨赏赐于父皇,乃为父皇所斩······” “又汉八年,赵王张敖坐谋反,父皇大怒,遣使以押赵王入长安,又明令:敢随赵王同入长安者,皆同罪!” “然赵王之门客田叔田子卿、孟舒等十日人,不惜剃发囚衣,自枷而口称‘赵王之奴’,共赵王入长安。” “终,查明赵王无谋反之意、举,田子卿、孟舒等十数人,虽明反父皇之诏令,然亦为父皇敬重之,皆赦其抗诏之罪,各拜以为郡国二千石。” 面色温和的道出这一番话,便见刘盈温笑着抬起头,对田何稍一拱手。 “与背节之徒如丁固之流,父皇多恶之;然于田子卿、孟叔等仗义之士,父皇每多赞誉。” “孤身以为父皇子,自当效父之行;与子庄公这般仗义守节之人,亦当敬,而重之?” 言罢,刘盈只端着那副人畜无害的笑容,凝望向田何目光深处······ 第0136章 花花轿子人人抬 刘盈短短数语,农院内的氛围,便顿时有些尴尬起来。 看着刘盈笑意盈盈的凝望向自己,田何心下轻视之意也顿消,转而被一股莫名的郑重所取代。 “这位······” “嘿,倒是颇得‘那位’之脾性。” “就是不知,脾性已得十之七八,‘那位’之手段,又得几多?” 暗自思虑着,就见田何轻笑着抬起头,望向一旁侍立着的两位书童,以及赔笑屹立于侧的吕释之。 “贵客登门,汝二人便领贵客略赏竹林之怡,万不可短了礼数。” 见此,刘盈也是轻笑着侧过身,对舅父吕释之轻轻一点头。 待吕释之被两名书童领着,走向农宅后的竹林,方见田何轻笑着伸出手,将一盏茶碗轻轻推到刘盈面前。 “家上不必多思,亦不必多虑。” “秦之暴虐,乃天下皆知;陛下顺天应命,以讨暴秦,此乃天下共贺之事。” “及臣,虽因略得儒经之要,而曾得仕为秦博士,亦谈不上拒仕汉,而守秦节。” “只臣年过花甲,纵餐食亦需晚辈侍奉,实无力以担重任。” “若不然,早陛下立汉国祚之时,臣便当欣然出仕,以为汉臣?” 听着田何慢条斯理的为自己辩解,刘盈却也不恼,只淡笑着点了点头。 “即子庄公言己非为秦守节,孤亦不敢复言及此事······” “多谢。” 道过谢,端起田何推到面前的茶盏,刘盈便做出一副轻抿茶绘的架势。 见此,田何也是轻笑着低下头,二人都不言语,农院之内,便此沉寂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见刘盈依旧没有主动开口的架势,只满脸享受的品尝着碗中粗茶,观赏起四周的青竹,田何不由心下一奇。 “年不过十四、五,竟得如此城府,亲会老夫当面,亦沉得住气?” 心语着,田何便稍带着些许试探,笑着望向刘盈。 “臣闻去岁,陛下似已引军出关,以讨关东不臣,又令殿下行太子监国之政,以主关中事。” “怎今日,殿下竟得闲至寒舍,以会民这等口齿不全之老朽?” 却见刘盈闻言,依旧是那副淡然中稍带尊敬的轻笑。 “子庄公此言,莫不折煞小子?” 稍自侃一声,便见刘盈轻笑着将上半身稍往后一仰,又稍发出一声长叹。 “自周都东迁,天下便争端不止,战端不休;至秦亡而汉兴,天下苦兵,凡百余载······” “然去岁秋,代相陈豨传书淮阴侯,意欲图谋不轨,为父皇所知。” “秋九月,陈豨于代、赵自立为王,言不臣事;父皇纵不欲再兴刀兵,亦不得已引兵东出,以讨陈豨不臣······” “父皇之意,非穷兵黩武,以加天下民之疾苦,而乃欲以战止战,尽除天下不臣,好使神州之残破,早得百废俱兴之日啊?” 听闻刘盈此言,就见田何也是面带唏嘘的一点头。 “殿下所言极是······” “自周天子东迁,威仪尽失,天下诸侯并起,先有春秋、又有战国,凡四百余载。” “纵秦奋六世之余烈,而一扫关东六国,亦不过二世而亡,战端复燃。” “陛下起草莽而应天命,兴王师而伐暴秦,实可谓受命于天,以止天下纷争。” “于今天下之安和,陛下之功至大,恐纵三皇五帝,亦或相形见绌······” 就见刘盈闻言,满是感怀的点了点头,又悄然将话头一转。 “及小子,本生皇宫之中,长妇人之手,无缚鸡之力、治政之能。” “然身以为陛下亲子,小子亦只得奋发而图强,继父皇之衣钵,以安天下。” “又小子年幼,不讳政事,今虽得父皇托以监国之重担,亦不敢因一己之私而乱国事,只执弟子礼而立于萧相国身侧,以稍习治国之道······” 闻刘盈此言,田何心下不由稍一点头,面上却是摇头一笑。 “殿下此言,实过谦了些?” 轻声一语,便见田何神情之中,也稍带上了些许敬重。 “今关中谁人不知:得陛下‘整修关中水利’之托,不过数月之功,失修近十数载之郑国渠,便因殿下之功而畅通无阻?” “又谁人不言:得郑国渠之水以灌溉,待今岁秋后,渭北之田亩数十万顷,皆当再无贫瘠,而尽为亩产四、五石之沃土、良田?” 接连发出两问,就见田何面带敬意的笑着,对刘盈稍一拱手。 “去岁秋,闻殿下苦修渠之力役有缺,民亦险忘己年过花甲,欲自备粮米而往,以助殿下修渠。” “即今,殿下得闲以临寒舍,当是修渠一事,已尽全功?” 说着,田何不忘佯装尴尬的一笑,指了指竹林外,那片明显刚开垦不久的‘田亩’。 “家上或有所不知。” “自汉六年,民自临淄为萧相国迁入关中,又得赐此处农宅、田亩,距今已有五载。” “然苦郑国渠之阻,陛下赐民之田,亦不得已荒废数载之久······” 听闻田何此言,刘盈便也回过头,望向竹林外,那片看不出丝毫耕作痕迹的‘田亩’。 心下,刘盈却是趁着背对田何的机会,面色怪异的撇了撇嘴。 ——作为享誉天下的名士,当世《周易》传人,孔仲尼六世徒孙,田何需要种地为生? 笑话! 别说端坐皇位的天子刘邦不答应,就连几里外,扎根长陵邑的田氏,也绝不会让田何这样一个金字招牌,沦落到靠种地才能吃饱肚子的境地! 自刘盈来到这里,田何虽然三句不离一个‘寒舍’‘粗茶’,但实际情况却并非如此。 自从被迁入关中那天起,即便田何拒绝了汉官、汉爵,但对于这样一个老学阀,老爹刘邦依旧是不敢怠慢,早早就已吩咐国库:按照当朝博士的等级发放禄米,按月送到田何家中。 也就是说,如今的田何虽然口口声声‘民’‘老朽’,但也是享受着博士的待遇。 那汉博士,是个什么等级,或者说什么待遇? ——凡博士,无论是秦还是汉,皆秩二千石! 撇开别的待遇、等级、权力不论,光是俸禄,田何每年都能有一千四百四十石粟米到手。 而这一千四百四十石粟米,还只是公家的照顾。 除了俸禄,还有不知道多少自称‘田何偶像’的文人士子、朝臣官员,以各种各样的名目,借着‘登门拜访’的机会,给田何送礼。 还有,便是田何的身份,也足以使其吃穿不愁。 ——田何,可是《周易》当代传人,当今天下卜卦界的唯一权威人士,算命界妥妥的扛把子! 为了争取一个让田何为自己算一卦,甚至只是一个让田何记住自己名字,稍嘀咕两声,透漏些许‘天机’的机会,都有的是狗大户愿意豪掷千金! 这样一个人,需要去种地? 毫不夸张的说:就算有一天,田何变成植物人,也有的是人站出来,承担起田何余生的一切吃穿用度。 甚至都不用说别人——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当朝天子刘邦,就必然会第一个跳出来! 再有,便是长陵,本就是傍渭水而起,就算没有郑国渠,长陵邑周围的田亩,也根本不愁没水灌溉。 退一万步说:就算郑国渠堵得流不动水,长陵邑,可是位于郑国渠上游······ 郑国渠再堵、再流不动水,也总不至于在上游,就到‘没水灌溉田亩’的地步。 但话又说回来,田何口口声声说自己‘躬耕于长陵’,刘盈自也不好捅破。 若有其事的看了看那片‘田亩’,又满是严肃的嘀咕一声‘果然如此’,就见刘盈回过身,重新望向田何。 “得父皇托以监国之重担,小子可谓战战兢兢,唯恐乱国之大事。” “又父皇令小子整治关中水利,小子亦只得倾尽全力,不敢称尽功,只求稍代父皇解忧,以分肩天下之重······” 面色道然的自谦一语,便见刘盈面色顿时一轻。 “幸得先祖庇佑,又天嘉父皇爱民之仁,修渠一事,已近全毕。” “待二月开春,于渠首稍行固土事,往后数十岁,郑国渠便当再无为泥沙所阻,而无以溉渭北田亩之虞。” 说着,刘盈不忘面带笑意的再次回过身,指了指竹林外,田何‘弃耕多年’的那片田亩。 “待日后,子庄公亦不必再愁苦于无水以灌田亩,每岁秋后,皆可食自耕所得之粮。” “彼时,孤亦当不请自来,厚颜以讨子庄公亲耕之粮米,同父皇共尝食······” 听闻刘盈此言,田何面色稍一滞,旋即便是一阵畅笑。 “殿下此言,实羞煞老朽甚矣~” “若得足水以灌田,自不劳殿下亲至;待秋收之后,老朽自当遣家中子侄,亲送米粮入长安,以献陛下、殿下当面。” 闻言,刘盈也是配合的笑着一拱手。 “既如此,孤便且代父皇,先谢过子庄公······” 二人你哄我一声、我捧你一句,如此不过片刻,农院内的氛围,便愈发轻松惬意了起来。 老少二人谈笑于农院之内,再加上农院周围的青竹林,竟呈出一副颇具诗情画意的景象。 第0137章 子庄公,孤该怎么办呢? 又似闲聊般东拉西扯几句,话题自然而然的,便被田何再次拉回了正题。 “不知殿下今日前来,可是于何事,欲相问于老朽?” 见田何再次问起自己的来意,刘盈稍一沉吟,便轻笑着抬起头。 “小子今日前来,一者,自乃代父皇至此,以探望子庄公。” “二者,确稍有惑,欲请子庄公解惑,以不吝赐教。” 说着,刘盈不忘稍带严肃的起身,对田何拱手一拜。 待田何也稍带惶恐的起身一回礼,二人分别坐回座位,就见刘盈稍一沉吟,面上神情,便稍露出些许自愧之色。 “去岁秋,太上皇驾崩,父皇感天命无常,便迁奉常叔孙公以为太傅。” “然叔孙公为太傅不久,陈豨乱起代、赵,父皇引兵出征,又托小子以监国之担、整修水利之责。” “得父皇之令,小子只得暂休学业,亲往莲勺而视修渠事;至冬十一月,修渠事近毕,又凛冬腊月将至,小子方回转长安。” 说到这里,刘盈面上愧意稍艾,望向田何的目光中,也稍带上了些许敬重。 “自回转长安之冬十一月,至今已足二月余,小子皆受教于太傅叔孙公。” “前些时日,闻叔孙太傅言至儒家之传延,及经、典因战乱而失传事,小子不由感叹唏嘘,甚以为憾。” “又闻叔孙太傅言:周之末,儒家六经除《周易》之五者,乃为稷下荀子分授于往昔之秦相李斯、韩公子非,及今汉之北平侯张苍、太中大夫陆贾等人。” “小子奇而问之,方得叔孙太傅谓曰:自仲尼之时,《周易》便单出儒学,而自成一派。” “自商瞿得仲尼授《易》,又五传而至今,为子庄公所承。” 说着,刘盈又是面带敬重的稍一拱手。 “故小子今来,乃欲亲会子庄公当面,以睹仲尼六世徒之真容。” 刘盈此言一出,田何虽嘴上还是连称不敢当,但面容之上,明显挂上了一抹若有似无的自傲之色。 而刘盈见此,也是在心中稍叹一口气。 这,就是刘盈听闻‘田何出身故田齐王族’之后,根本不敢有‘族灭长陵田氏,顺便把田何也一起杀了’的念头,只敢亲身前来,拜会田何的原因。 也同样是十几年前,霸王项羽都只能毕恭毕敬,如今的天子刘邦都乐此不疲的,反复将热脸贴上田何的冷屁股的原因。 ——田何,是孔仲尼六世徒孙! 诚然,在尚未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当今汉室,一个‘孔仲尼’的招牌,还并不是那么的响亮。 但问题的关键,不在于‘田何是仲尼徒孙’,而在于田何的辈分。 根据刘盈前世的记忆,大概再过一年,孔仲尼的八世孙孔腾,就会被老爹刘邦封为奉祀君。 孔子后裔被华夏帝王册封,也正是由此作为开端。 而这,也正是问题的关键。 ——现今在世的孔子后裔孔腾,是孔子的八世孙;而田何,是孔子的六世徒! 也就是说,即便是身为孔子嫡系血脉的孔腾,见到田何,也得毕恭毕敬的喊一声师祖! 至于别人,那就更不用说了。 ——当今天子的胞弟,如今的楚王刘交,得喊浮丘伯一声学师; 浮丘伯又同已故的韩公子非、秦相李斯,以及尚在世的张苍、陆贾等人为同学,同是师从荀子。 也就是说,刘盈的叔叔刘交,都得喊荀子一声师祖。 那作为楚王刘交的师祖,荀子又是个什么辈分? 见了田何,荀子应该怎么称呼? 作为儒家内部难得一见的异类,又师从出身黄老的宋钘宋子,荀子在儒家内部的辈分,其实并不很明确。 但只需要知道一点,就不难推测出在田何面前,荀子是个什么辈分。 ——荀子的老师宋钘,同孔子七世孙,战国时代的魏相宋谦,以平辈论交! 这样算下来,荀子的辈分,大概就是与孔家八代平辈。 那作为荀子的门徒,韩非李斯、张苍陆贾,以及浮丘伯等人,就当是同孔氏九代平辈。 再到身为浮丘伯门徒的楚王刘交,乃至于身为刘交之侄的刘盈······ 真要按辈分算,当世《周易》传人田何,得比太子刘盈大五辈,比天子刘邦都还要大四辈! 如此说来,如今的太子刘盈甚至天子刘邦,乃至于曾经的霸王项羽、始皇嬴政,都对田何这么一个‘孔子六世孙’毕恭毕敬,也就是必然了。 ——在当今天下学术、舆论界,人家是‘老祖’辈分的人物! 就算撇开人家的学术地位不论,光论辈分,田何也是当今天下公认的‘老者’。 就算不考虑‘敬贤’,光出于‘敬老’的考虑,几十年前的始皇嬴政、十几年前的霸王项羽,乃至于如今的天子刘邦,也必须给田何足够的尊重和优待。 而在这样一位老者面前,就算是自己身为太子,就算是田何的族亲犯下滔天大罪,刘盈也只能是小心翼翼,旁敲侧击的试探、商量。 暗自思虑良久,刘盈也终是将飞散的思绪拉回,对田何微微一笑。 “往二月余,叔孙太傅多以荀子之言相说于小子,小子闻之甚奇。” “小子问太傅,太傅以‘不敢妄议’而拒言;小子欲问北平侯、太中大夫,又念此二人乃荀子门徒,断无非议学师之理。” “故小子今日前来,亦有意以此,相问于子庄公当面。” “——不知于荀子‘性恶’之论,子庄公持何念?” 面带疑惑的发出一问,刘盈也不忘做出一副求贤若渴的神情,等候起田何的回答。 而听闻刘盈此问,田何一直挂在嘴角的那抹温和笑意,也是在眨眼之间,便如雕像般僵在了脸上。 作为儒家前年不出的异类,荀子最具代表性的言论,无疑便是性恶论。 与孔子所笃定的‘人之初,性本善’所不同,荀子对于人性的看法,是‘本始材朴’。 说的再通俗一点就是:人性之初,应该是一张白纸,既不好又不坏;经过后天的影响,有可能变好,也有可能变坏。 而后世常言的‘性情’一词,也是源自于荀子对人性的看法:性者,天之就也;情者,性之质也。 但在听到刘盈问出‘荀子说性本恶,子庄公怎么看’这个问题之后,田何的注意力,显然没有放在这个问题本身。 “性恶论······” “太子以此相问,莫非······” 暗自思虑着,田何也不由面色稍一肃,浅尝遏止的给出了自己的答复。 “人性之善恶,往数以百年,天下众说纷纭。” “孟轲曾言: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 “又荀卿言:人之生也固小人,及仁、义、礼、智之附,则皆乃后天习学、自修其身方所得。” 说到这里,田何不由话头稍一滞,若有所思的打量一番刘盈的神情。 最终,还是轻笑着低下头,继续道:“及老朽,于人性之善、恶,倒不敢有定论。” “然《易》云:世俗之人,皆喜人之同乎己,而恶人之异于己也。” “又祸莫大於不知足,咎莫大於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 “故老朽以为:人之乐,乃源自知足,此所谓知足则常乐,不知则常忧。” 见刘盈面露赞同之色,田何心下稍一安,继续道:“荀卿亦曾言: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此,当亦乃陛下起于草莽,而终得天下归心之故······” 听闻田何这一番看似平淡无奇,实则暗藏玄机的分析,刘盈心下赞叹之语,也不由自主的连连拍手。 “彩!” “子庄公所言,实可谓集往数百年,诸子百家言‘人性’之大成!” “正所谓知足常乐,贪得无厌者,必有因己之贪,而召大祸于临头!” 面带欣喜的说着,刘盈望向田何的目光中,也是隐隐带上了些许强势。 “既如此,小子还有一问,欲求子庄公稍做解。” “——人之性,且不论其本之善恶,当无关乎于其出身。” “孟轲著《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乃言: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如此,傅说、胶鬲、管夷吾、孙叔敖、百里奚等人起于畏寒,而以贤闻于天下,当乃因天赐苦劳而得磨砺,同友朋、族亲无关。” “即傅说、胶鬲、管夷吾、孙叔敖、百里奚等人之贤,乃因劳苦所得磨砺,又同亲朋无干,秦法又因何有《连坐》之制?” “又何来一人犯律,阖族坐死之说?” 说到这里,刘盈的面容之上,便隐隐带上了些许深意。 “子庄公以为,若一人以身犯法,当罪其己身,还是罪及阖族、舍邻?” “又若其罪无可恕,当及三族,依圣王之道,该当如何处置?” “再者:若有一族,其出身显贵而后渐微,不惜轮为商贾之流而残天下之民,当念其之贵而恕之,亦或因其罪而惩之?” 7017k 第0138章 这卦象······怪异至极啊? 同田何友好的交流一番,又客套着留下一句‘得闲再前来拜会’,刘盈便谢绝田何的挽留,从那片竹林中走出,坐上马车,踏上了返回长安的路。 而对那个关于‘惩治罪犯到底应不应该牵连家族’的问题,刘盈也从田何口中,得到了满意的答复。 ——连坐之本意,非因一人之罪而祸连其族,而乃以牵连宗族为戒,以使人欲违律法而心悸,不忍祸连宗族,而勿行违律之事也。 这,就是田何给出的最终答案。 对于今天,同田何自始至终,都没有提及‘粮价’‘哄抬’‘长陵田氏’等词,便就此事暗中达成一致,刘盈自也是感到十分满意。 而田何,无疑是被此事吓了个不轻。 刘盈临行之时,田何还隐晦的提出,自己可以就刘邦此番出征,以及刘盈的‘未来’,稍算上一卦。 若是换了旁人,乃至于换了老爹刘邦,对于田何‘帮你算一卦’的提议,都必然会感到喜不自胜。 作为后世来客,虽然对这种明显带有迷信色彩的活动抱有怀疑,但在连续两次穿越之后,在刘盈对类似的事,其实也逐渐有了些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心态。 只不过,对于田何今日这种明显带有奉承、讨好之意的卜卦,刘盈也没能提起什么兴趣,便已‘手中还有要事,急着回长安’为由,谢绝了田何的好意。 在田何百般坚持之下,最终也只是留下了一句‘回头告诉我结果’。 坐在马车之上,回味着今日与田何相见时的细节,刘盈的注意力,也已逐渐从田何,转移到了长陵田氏身上。 而同坐于车辇之内的吕释之,看着刘盈一会儿喜,一会儿怒,一会儿又若有所思的面容,不由对刘盈稍一拱手。 “家上。” “此行,可要自长陵而过,一探田氏?” 突闻吕释之此语,刘盈稍缓过神,看着吕释之那稍带试探的目光,也是不由暗自思虑起来。 长陵邑,位于长安正北,而田何的居所,又在长陵邑以北数里,三者连成一线。 自田何的居所回长安,必然是要经过二者之间的长陵邑的。 区别只在于:是从长陵之外绕过去,还是自长陵邑北门而入,横穿长陵邑自南门出。 来时,刘盈本着‘不要节外生枝’的心态,自是下令从长陵邑以东绕过。 又出于‘别吓到田何’的考虑,便将随行的那队五百人的禁足队伍,留在了长陵邑以北。 此时,就算刘盈打算和来时那般,从长陵邑外绕过,也需要先去长陵邑以北,同那队护卫禁足汇合。 “嗯······” “便穿长陵邑而过吧。” 说着,刘盈也不由对吕释之意味深长的一笑。 “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即欲惩治田氏,又已近长陵,自当往而一窥究竟?” 见吕释之面带迟疑的点了点头,刘盈只稍一笑,暗自思虑起来。 ——田何都表示‘没关系,随便杀’,长陵田氏,已经没有几天活头了。 而作为太子储君,田氏区区一介商贾,自是不需要刘盈屈尊降贵,亲自动手。 既然如此,刘盈自也乐得顺路去看看:传说中家财万安,在长陵邑呼风唤雨的田氏,临死之前的最后一幕,究竟是怎样的景象······ · 竹林之中,农院之内。 片刻之前还摆着一方木几,供刘盈、田何二人饮茶交谈的院中央,此刻已是摆上了一个小铜鼎。 鼎内烈火当中,三枚手掌大小的龟甲正被灼烧着,不时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 而田何则皱眉站在铜鼎前,目光涣散,面带思虑,注意力明显不在青铜鼎内的那三枚龟甲之上。 见田何思虑重重的面色,一旁侍立着的两个书童不由稍一对视,便见其中一人稍走上前。 “老师。” “学生观殿下之面相,虽不似大恶自然,然不知为何,隐隐似带有些许戾气?” 说着,书童不由疑惑的挠了挠头。 “老师以为,殿下可有嗜杀、暴虐之相?” 听闻此言,田何稍从思虑中回过神,眉头却仍旧是拧做一团。 “殿下之面相,确颇有怪异之处。” “初观之,殿下乃呈富贵、宽和,而又短命早亡之相;然细观之,宽和中又不乏刚武、杀伐之气。” “及短命之相,更隐有乾坤逆转之势······” “嗯······” “怪。” “甚怪。” 面带困惑的自语着,就见田何又是稍叹一口气。 “及戾气,倒非面相之本有,而乃······” 话说一半,田何便似是想起什么般稍侧过身,望向那个年幼一点的书童。 “近些时日,长安可有何风闻?” “长陵,又有何大事?” 听闻田何此问,就见那年轻些的书童稍一思虑,便对田何微一拱手。 “长安倒无甚大事,除太子修渠,便是粮价似有所涨。” “及长陵,倒是多有风闻,言田氏颇有动作,更言田氏同赵王,亦似有往来。” 却见田何眉角一挑,稍带惊诧的侧过身,望向那年轻的书童。 “赵王?!” 见书童点点头,田何面色又是一沉,终是缓缓点了点头。 “粮价······” “赵王······” “难怪今日,家上虽温颜相待,然额间隐见戾气······” 见两个书童温颜,齐齐做出一副困惑不解的神情,田何也是不由稍叹一口气。 “早自二世时,陛下便曾先入咸阳而秋毫不犯,同名约法三章而闻名于天下。” “又兴汉而得王天下,陛下亦多恤民之疾苦,以农为国本,贾为末,更言‘商贾不得衣丝乘车’,又重租税以困辱之。” “今关中,粮商巨贾以末而操粮价之涨跌,乱农本之民休养生息,殿下身陛下子,又为社稷之后,自当于此等以末乱本之事不容。” 嘴上说着,田何不忘拿起一条铜棒,挑弄着青铜鼎内的那三枚龟甲。 “及赵王,虽同为陛下所出,然同殿下却非一母同胞,乃夕,皇后为鲁公所擒之时,陛下幸戚夫人所出。” “又陛下不喜皇后,多有易立赵王之念,恐纵赵王,亦已生夺嫡之欲。” 说到这里,田何终是面带沧桑的发出一声长叹。 “长陵田氏,以商贾末业之身,欲乱汉农之国本,又妄交赵王,而沾天家夺嫡之事。” “唉······” “只怕明岁,归临淄而祭祖之时,纵观三千里秦中,只得老夫一人,往献血食于田氏先祖灵前······” 听着田何满是唏嘘的道出此言,两个书童也不由稍有些感伤起来。 过了片刻,就见那稍年长的书童走上前,看向铜鼎内的三只龟甲。 “老师此卦,可欲卜此番,长陵田氏之祸福?” 却见田何闻言,本就沉凝色的面色又是一黑,眉头也皱的更紧了些。 “沧海桑田,今非昔比。” “今田氏之嫡脉,不过区区一商贾贱户,本不值老夫以龟甲卜之。” “然事关吾田氏家祠之传延,老夫纵不屑,也只得试卜一卦。” 说着,田何便用手中铜棒,将鼎内最左侧,那枚已快碎裂的龟甲夹出。 “唉······” “果不出老夫所料······” 只稍扫一眼,田何便示意两名书童稍上前,又朝地上的龟甲一努嘴。 “纹百裂而始,终归为一。” “吾田氏一族,恐将独脉而传呐······” 摇头哀叹着,田何又从铜鼎中,夹出了第二枚龟甲。 “此卦,乃卜陛下此番出征,平乱事之顺、阻。” 说着,田何不由稍蹲下身,细细打量起龟甲上的纹路。 “纹弯折而错乱,甲起伏而无序·······” “嗯······” “陛下此番出征,虽终可得胜,然当多有困阻,艰难而毕。” 听田何仔细解读起龟甲所呈现出的卦象,两名书童只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却见田何站起身,盯着铜鼎踌躇许久,也未将铜鼎内的第三枚龟甲夹出。 见此,两名书童自是心奇,不由稍探身上前。 只见铜鼎之内,那第三枚龟甲明明已被烧的发黑,却丝毫不见龟裂的趋势。 “老师此卦,所卜者何?” 闻言,田何不由面带诧异的俯下身,满是困惑的打量着那第三枚龟甲。 “社稷。” 略有些敷衍的吐出二字,田何又拿起铜棍,左右挑弄一番,终还是满带困惑的将龟甲夹出。 “怎不见裂?” 田何话音未落,就见片刻之前,还丝毫看不出龟裂趋势的龟甲,应声生出一条笔直的裂缝,从正中间断成两半! “这!” 待田何面带惊诧的蹲下身,两名书童也满是惊诧的蹲下来,打量起那枚齐齐裂成两半的龟甲。 “如此卦象······” “闻所未闻呐?” 面带诧异的发出一声惊叹,就见田何若有所思的直起身,悠然望向刘盈离去的方向,悄然眯起眼角。 “如此怪异之卦象······” “纵老夫曾试卜于陛下,亦未至如斯之地啊······” 第0139章 罪名?这不就有了? 对于田何所卜的三卦,刘盈自是一无所知。 若是知晓了,刘盈必然会啧啧称奇的拍拍田何的肩膀。 ——最后一件且不论,前两件事,还真让田何用卜卦之数,给算出来了。 不出意外的话,再过一个月,战国时期位七雄之列,留‘田氏代齐’之典故于后世的临淄田氏一族,就见只剩下田何这一独脉。 而根据刘盈前世的记忆,御驾亲征,平定代相陈豨之乱的天子刘邦,也确实是费劲心机,甚至险些跟匈奴人上演一出‘平城战役2.0’,才艰难地平定了陈豨的叛乱。 为了平定陈豨叛乱,甚至连刘邦所剩无多的命数,都被耗费了大半。 “嗯······” “这一世,应该也是差不多的情况······” 暗自想着,刘盈也不由稍紧了紧衣衫,在吕释之的陪同下徒步自北城门,踏入了长陵邑。 倒也不是刘盈对长陵邑、对田氏那栋‘破’宅子有多么大的兴趣,而是由于一些虽不成文,却不得不顾虑的因素。 ——长陵邑,是刘盈的皇帝老爹,当今天子刘邦的陵邑······ 虽说刘邦尚还健在,但作为儿子,尤其是作为太子,鲜衣怒马、大张旗鼓从长陵邑横穿而过,传出去也终归有点不妥。 毕竟再怎么说,如今的太子刘盈,理论上也还在‘考察期’,虽然储位实际上稳如泰山,但只要刘邦在世,那理论上,刘盈的储位,也顶多只能说是‘九成九不会出问题’。 只有等到天子刘邦合眼,刘盈的屁股瓣坐上长乐宫那方御榻,腰间系上那枚和氏璧所制成的传国玉玺,受过百官功侯的纳拜,再到太上皇刘煓的太庙、刘氏宗祠祭过祖,才能说是万无一失。 连那辆破破烂烂的马车,刘盈都没敢坐上去,随行的那五百禁卒,刘盈自也是没敢全带在身边。 本想着带二三十人随行,其余人自长陵邑外绕行,至南城门外会和,却是遭到了吕释之的强烈反对。 拗不过吕释之的牛脾气,刘盈又明着暗着说了好一会儿,叔侄二人才各自退了一步。 ——留三十人随行于身旁,其余人,则都分成三五十人每队,装作巡视的兵卒般,次序自长陵邑穿过。 可即便是这样,吕释之也没有放松警惕,嘴上不时回答着刘盈的提问,目光却是如鹰隼般,满是戒备的在街道两侧不断扫视。 刘盈倒是没这么紧张,满是轻松惬意的和吕释之闲聊起来。 “先前,甥闻长陵邑,乃得萧相迁关东民数万户,近十万口;及田氏,不过此数万户其一。” “既田氏已为商贾,长陵余数万户,皆以何为生计?” 听闻刘盈此问,吕释之依旧是那副一心二用,嘴伺候着刘盈,目光扫视着四周的模样。 “家上或有不知。” “萧相国自关东迁入长陵邑者,非独田氏等故列国之后嗣,亦或豪强巨贾。” “秦一扫六合,本就已使关东豪强富户十不存一,又陛下顺天应命,先讨暴秦,后征项羽,关东纷乱又近十载。” “至汉五年垓下一战,项羽自刎乌江之时,关东之豪强富户,实可谓屈指可数。” 嘴上说着,吕释之面上戒备也稍缓和了些。 又环顾许久,没在街道两侧发现‘可疑之人’的身影,吕释之的注意力,也就慢慢回到了刘盈的问题之上。 “及陛下令萧相自关东所迁至长陵邑者,除故六国之后嗣、关东地方豪强数千户,余者,便多为功侯贵戚、朝臣百官之家小。” “陛下彼时之意,乃长陵邑近长安,迁功侯、百官之亲族至长陵邑,不至使其思乡心切,又陛下百年之后,皆可于长陵邑,守陛下之陵。” “然今,功侯贵戚、朝臣百官居长陵邑者,亦几近于无。” “——如酂侯、汝阴侯及少府等,皆身负朝职,多居长安左近;” “又舞阳侯、绛侯等出身丰沛,而无职在身之元勋,则多安家于新丰。” “及朝中千石、六百石之官佐,亦多安家于渭南,以图近长安之便(biàn)宜······” 听闻吕释之这一番解析,刘盈不由眉角稍一扬,面带疑惑的伸出手臂,在身体两侧稍一扫。 “朝中功侯、百官皆另有所居,长陵邑,便该人烟稀疏才是。” “怎街道之上人来人往,繁更胜长安?” 不料吕氏之闻言,才刚放松下去的面容,又隐隐带上了些许沉凝之色。 “禀家上。” “今常居长陵邑者,不过故六国王族之后,及关东豪强数千户。” “及长陵邑内人来人往,除此数千户人丁之盛,便乃此辈之间,蓄奴之风极盛······” 说着,吕释之也不由将双手背负于身后,微微皱起眉,悠然长叹一口气。 “便说此番,家上欲治之长陵田氏,其宅坐地上百步方圆,纵较之于家上之太子宫凤凰殿,亦有稍广!” “其宅中,虽不过男丁十七人,然姬妾、奴仆成群。” “据坊间传闻:田府之内,独善歌舞之赵姬,便不下百人!” “更有甚者,除宅中之舞姬上百、奴仆数以百,田氏于外之粮仓十六处,各得家丁数十人,持刀棒以守!” “若细数,田氏男丁不过十七,然奴仆,恐不下五百之数······” 听吕释之道出这番话,饶是对田氏的‘纸醉金迷’有所预料,刘盈也是稍瞪大了双眼。 “舞姬上百,奴不下五百?” “啧啧啧······” 不得不说,即便是身为太子,听到这两个数字,刘盈也险些被惊掉了下巴。 舞姬,顾名思义,便是专门供豪门富户茶前饭后欣赏舞姿,以及一些不可言说之用的女子。 不同于寻常意义上的奴隶,这类群体在高门之中,基本不用从事任何劳动,只需要让主子开心即可。 ——恩,通过各种方式,让主子开心。 而这样的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也可以被理解为‘妾’。 也就是说,长陵田氏不过男丁十七,便坐拥上百个姬妾。 至于奴仆五百,那就更不用说了。 ——几个月前,刘盈因修郑国渠一事,向朝中功侯百官伸手要家中私奴,出的最多的丞相萧何,也才不过壮男一百二十人! 至于在职的九卿当中,唯一一个没有彻侯之爵的少府阳城延,更是只出了可怜兮兮的十七人。 刘盈甚至听说:就连这十七个人,其中都还有好几个,是阳城延临时找来的远方表亲! 真要说起来,能跟田氏这舞姬上百、奴仆至少五百的财大气粗掰掰手腕的,恐怕也只有刘盈的长兄,远在齐都临淄,坐拥齐地足七十三城的齐王刘肥了。 正思虑间,感觉吕释之似乎稍放缓了脚步,刘盈便不由自主的回过头。 见吕释之朝自己背后稍一昂首,刘盈也是再度回过身,终于见到了传说中,那栋号称‘比拟王宫’的大宅。 几乎只片刻之内,刘盈的注意力,便从田府正门外的那两头石貔貅,转移到了停在门侧的那一排马车之上。 “嘿······” 突而一声讥笑,便见刘盈面带深意的回过身,望向已有些咬牙切齿的吕释之。 “舅父方才言:长陵田氏家中私奴,当足五百人有余?” 待吕释之毫不犹豫的一点头,就见刘盈阴恻恻一笑。 “萧相著《汉律》,乃言:凡蓄奴,当岁缴奴算;奴一人,岁钱五算,以入少府内帑。” “如此说来,长陵田氏蓄奴不下五百,当岁缴奴算二千五百算;又一算合百二十钱,二千五百算,便当乃三十万钱!” “不知往数年,少府可曾自长陵田氏,得此每岁三十万钱之奴算?” 听闻刘盈提起‘奴算’,吕释之先是下意识一低头。 又听刘盈发出后面这一问,吕释之才重新咬牙切齿着,望向田府外停着的那一排富丽堂皇的马车。 “不曾!” “去岁,臣还曾闻少府哭诉于陛下:少府内帑,岁入奴算不足百万钱!” “纵此百万,亦多乃朝中功侯、贵勋所出,臣从未曾闻阳少府言,有奴算出长陵邑,而入少府内帑!” 言罢,吕释之又似是想起什么般,面色稍一滞,才又压低声线,将身体朝刘盈稍靠近了些。 “家上可欲以此事着手,以治田氏之罪?” 闻言,刘盈却只微笑着摇了摇头。 “不过是未缴奴算,若以此治罪,不过罚金而已,也太便宜他田氏······” 咻! 刘盈话刚说一半,就听空中传来一声尖锐的破风声! “刺客!!!” 下意识一声嘶号,待吕释之面色大变的低下头,却见刘盈紧咬着的嘴唇之间,竟缓缓流下几滴猩红! “鸣镝!!!!!!” “护驾!!!!!!!!!!!!” 又是接连两声嘶吼,吕释之便顾不上照看刘盈的伤势,满脸惊慌的站在刘盈面前,配合着随行的禁卒,将刘盈围了起来。 正焦急的望向身侧,正疾步飞驰而来的禁卒,吕释之似是听见身后,传来刘盈一声稍有些虚弱的轻喃。 “田氏之罪名······”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7017k 第0140章 嗨,折了根肋骨······ 太子于长陵遇刺! 只此短短七字,便使得以长安为中心,方圆百里之地所围成的整个‘泛长安’地区,陷入了长达半个多月的高度戒备! 在刘盈遇刺之后,几乎不过一炷香的功夫,长陵邑的四处城门便被无限期关闭,长陵邑全城戒严! 待刘盈被吕释之扶着,躺在那辆破旧的太子辇车之上,送往长乐之时,随刘盈出行的禁卒五百人,更是留下了足足四百,每百人一队,死守长陵邑四门! 而在两个时辰后,当刘盈的车辇自司马门驶入未央宫,马不停蹄驶至太子宫外之时,就连长乐、未央两宫,乃至于长安武库,都已是全面戒严······ · “唉······” “大意了啊······” 侧身躺在软榻之上,任由老太医满头大汗的伸出手,轻轻剪开侧肋之上的衣衫,刘盈心悸之余,也是不由稍叹一口气。 而在刘盈所在的软榻不远处,皇后吕雉已然是一副吃人的模样,将瞪大的双眼,直勾勾盯向殿内,那两道跪地匍匐的身影······ “五百······” “南军禁卒五百!!!” 突如其来的一声暴呵,就见吕雉猛地侧过头,望向那校尉大半的将官,面上似能刮下一层寒霜! “出身丰沛,久经沙场之南军卒五百,尽连区区三五刺客,都没能防住?!” “国库每岁拨军粮数十万石,已送完南营,莫非便是为了此?!!” “陛下岁拨军费数以万万,方得今号称‘勇绝天下’之南军!” “莫非陛下所养,便乃尔等这般百无一用,技不及刺客之流,亦厚颜自称‘天下第一军’之徒邪!!!!!!” 听着吕雉将满腔怒火毫无压制的宣泄在自己身上,那将官却是头都不敢抬,只满是屈辱的将额头,贴在冰凉的地面之上。 “臣······” “死罪!” 看着那将官一动不动的匍匐在脚边,吕雉只怒火更甚,猛地一转头,又望向一旁的兄长吕释之。 只是这一刻,妹妹对兄长的尊重,吕雉是一点儿都没给吕释之留。 “建成侯。” 语调极尽冰冷的一声轻唤,待吕释之微一颤肩,就见吕氏满脸阴沉的低下头。 “太子临出长安之时,吾,乃以何言相托?” “吾又因何遣建成侯亲往南营,以调此禁卒五百?” 听着吕雉不带丝毫温度的发出此问,吕释之只将头埋的更深了些,在众人看不见的角度,面容之上,也带上了慢慢的愧疚。 “家,家上临行之时,皇后言:开春在及,长安左近,恐或有动荡······” “皇后令臣随行,沿途多加防备,以护······” “哼!!!” 吕释之话刚说一半,就见吕雉又是沉沉一声冷哼。 “身以为太子娘舅,建成侯,便是这般护甥之周全吗!” 怒火冲天的又一声咆哮,吕雉更是满带愠怒的侧过身,手指向软榻之上,正龇牙咧嘴忍受拔箭之痛的刘盈。 “吾,只此一子也!” “若有闪失,建成侯叫吾何以为生!!!” “莫不要吾自泣于冷宫,亲睹赵王即立为储、戚姬那贱婢得立为后邪!!!!!!” 又是接连数声歇斯底里的咆哮,殿内除吕雉,以及软榻前的太医之外,已是见不到第二张未被贴在地板上的面庞。 “嘶~” 就连刘盈身前的老太医,都似是被吕雉这满腔怒火所吓,手下意识一斗,嗡时便让刘盈吃痛一咬牙。 而在听到刘盈这声轻嘶之后,猛然回身望向软榻之上的刘盈之时,吕雉的面容,总算是有了那么一丢丢怒意稍艾的趋势。 就见吕雉面带焦急的稍上前,见太医仍忙活不听,又急的当下一跺脚。 又过了片刻,待老太医小心翼翼的用双手捧着一支箭矢,将其扔在软榻边盛满水的铜盆之内,吕雉终是再也忍耐不住,赶忙走上前。 “如何?!” “太子之伤势,可有大碍?!!!” 满是焦急地发出一问,吕雉的面容算还算不上扭曲,但刘盈却是清晰地听见:老娘的音色中,已是带上了些许更咽······ “嗯······” 却见那老太医闻言,并没有着急作答,而是盯着铜盆内,顺着水逐渐散开的血花看了好一会儿。 确定没有问题,才见老太医如释重负长松一口气,也没顾上擦去额角冷汗,只赶忙起身,对吕雉沉沉一拱手。 “禀皇后。” “家上之伤,乃矢入于左侧第七肋。” “幸得陛下庇佑,矢未自肋间而过,只稍入左侧第七肋半寸。” “虽此肋已因矢而折,然未伤及肺腑。” 说着,老太医又稍侧过身,指了指那盆装着箭矢的水。 “臣又投矢入水,见血散于水而不见黑,便当矢首无淬毒。” “故家上此番,只折一肋,又稍失血;往日亦稍有体虚。” “臣亦已正断肋之位,往后旬月,家上只须稍服清热之汤,于伤处用以金疮之药,又安歇修养数月,多食些肉糜滋补之物,便当无虞······” 听闻老太医这番诊断之语,都不等吕雉反应过来,大殿之内,便响起一声颇有些粗重的喘息声。 ——听到刘盈没事,几乎是殿内的所有人,都长松了一口气······ 而对殿内众人的神情,刘盈却是丝毫顾不上,只侧身躺在软榻之上,面带羞愧的看着老娘吕雉眼角擒着泪,缓缓向自己踱步而来。 “母后······” “孩儿······” 稍开口试着解释几声,看着吕雉那满似劫后重生的凄苦面容,刘盈几欲再言,也终是只得目光躲闪的低下头。 “孩儿知错了······” 看着刘盈面带委屈的低下头,吕雉再也按捺不住,两行清泪只夺眶而出。 “吾儿~” 稍带哭腔的一声轻唤,便见吕氏下意识稍上前,待反应过来,又似是惊兔般急忙又往后一跳! 面色忐忑的迟疑许久,吕雉终还是小心试探着上前,却根本不敢坐上软榻,只顺势在榻前蹲了下来。 “这大内深宫,母亲孤苦伶仃,若吾儿再有个闪失,可让母亲怎活啊······” 轻泣着稍一声呢喃,便见吕雉满是疼惜的伸出手,在刘盈侧肋伤口处上方一尺的高度停下,几欲再动,却终也没敢将手摁下去。 看着老娘这一副惨兮兮的模样,刘盈心中,也是顿时涌上一抹愧欠之意······ 强自收拾好心情,就见刘盈稍挤出一抹笑容,试着安慰起吕雉近乎崩溃的情绪来。 “母后不必过忧。” “方才,太医令不言:儿只折一肋,但好生修养,便绝无大碍?” 却见吕雉听闻此言,掌控泪水的阀门应声又被开大了些。 “莫言一肋,便是一发、一皮,亦乃母亲身上掉下来的肉啊······” “见吾儿苦痛而无能助,母亲,又怎么能不痛心~” 满是悲痛的说着,吕雉更是不住捶打起自己的胸口,先前那低沉的啜泣,也已是有了些转变为嚎啕大哭的趋势。 见此,刘盈心中顿感百味杂陈,也终是不得不强自一笑,撑着胳膊,欲稍直起身。 “万莫挪动!” 不料刘盈刚将右肘撑住,便被吕雉手足无措的轻摁住刘盈的肩膀,似是又急的想发力,又不敢乱发力般,亲手摁躺了回去。 “吾儿万莫多思,只好生歇养便是。” “待日后,母亲可还等着吾儿娶妻、生子,亲怀皇孙,以供母亲享儿孙绕膝之乐呢······” 嘴上说着,吕雉方才平静下来的情绪,又是隐隐有些激动起来,热泪再次从眼眶滑落。 见此,刘盈也终是放弃了挣扎,乖巧地躺会软榻之上,抿起微有些泛白的嘴唇,对吕雉稍一笑。 “临行之时,舅父便曾再三戒儿:此行或有变,当谨而慎之。” “然儿······” 说到这里,刘盈悄然一止话头,眼神朝长乐宫的方向一瞟,旋即尴尬一笑。 “儿未曾想,竟真有如此胆魄······” 待老娘面带哀愁的轻抓起自己的手,刘盈便又是一笑,望向仍跪伏于殿内的吕释之,以及那名南军将官。。 “此行,舅父已是使命毕尽,全校尉,亦未曾擅离职守。” “乃儿大意,方有此失。” “还望母后万莫过责于舅父、全校尉。” “若不然,儿还当自愧更甚······” 听着刘盈稍有些费力的侧过头,仍不忘为舅父吕释之,以及南军甲部校尉全旭开脱,吕雉只流着泪连连点头。 “好,都好。” “只要吾儿无恙,怎都好······” 见老娘的情绪稍稳定了些,刘盈也是稍一思虑,便又望向吕雉。 “再有,便乃此番,儿遇刺一事······” “长陵田氏屯粮居奇,哄抬粮价,儿本欲惩治,又苦无罪名······” 见刘盈还有心思想这些,吕雉只满是哀愁的一闭眼,从软榻前直起身,将刘盈又摁躺了回去。 “首此重创,吾儿便好生歇养。” “其余之事,皆有母后在,啊?” 7017k 第0141章 看你还有几日好活! 对太医令下达‘太子身边,务必保证时刻都有太医在’的命令,又满是疼惜的摸了摸刘盈的脸颊,吕雉便领着兄长吕释之,悄然走出了凤凰殿。 当左脚踏出凤凰殿殿门的高槛,来到殿门之外时,吕雉面容之上,已丝毫不见方才的那副哀愁,以及泣容。 “刺客可留活口?” 听闻吕雉突然冷下去的音调,吕释之也不由下意识一缩脖子。 “无!” “刺客共七人,皆为随行之南军禁卒毙于当场!” 却见吕雉闻言,并没有流露出丝毫恼怒之色,只微不可见的稍一点头。 “既无活口,便暂不必管。” “盈儿欲以此番,受刺于长陵一事,为惩治长陵田氏之罪证······” 面带思虑的道出此语,就见吕雉稍沉吟片刻,便侧头望向吕释之。 “兄长以为,如此可行否?” 闻言,吕释之只面色稍一滞,暗地里长松了一口气。 ——方才殿内,听着妹妹吕雉一口一个‘建成侯’,吕释之吓得可是差点把心脏,从喉咙眼里给吐出来! 现在,虽然吕雉语塞还是满带着冷意,但也好歹叫了声‘兄长’······ “臣以为,当可行!” 几乎是毫不犹豫的给出自己的答案,便将吕释之将腰杆稍一直。 “前时,家上便曾困惑于此,乃试言以往数岁,田氏未缴奴算,又违陛下‘贾人不得衣丝乘车’之令惩治,然终不得论。” “且长陵田氏,终非寻常商贾之户,而乃故田齐王族之后,又得田何田子庄······” “少提此人!!!” 吕释之话刚说一半,就见吕雉似是一条被踩着尾巴的狸猫般,顿时炸了毛! “若非欲面会此人,吾儿何来今日之祸?!” “莫言《周易》传人,便是孔仲尼在世,胆敢伤吾儿,吾亦恨不能寝其皮,痰其肉!!!” “哼!!!!!!” 见吕雉刚平息不久的怒火被重新点燃,吕释之纵是心悸,也不由硬着头皮上前。 “皇后。” “今家上虽储位无虞,然终归陛下尚在······” “不敬贤之把柄,恐家上不便亲递于陛下,及赵王、戚姬之手······” 听闻吕释之此言,吕雉面上怒容稍艾,只片刻之后,眉宇之间的戾气却是更甚。 “杀!” “长陵田氏阖族,除田子庄一人,尽除之!!!” “幼至襁褓,老至古稀,凡同田氏同宗者,皆杀!!!!!!” 杀气腾腾的呵出这番话,便见吕雉侧过头,一双赤目瞪得浑圆。 “临出长安之时,吾所与之手令何在?” 闻言,吕释之赶忙从怀中,取出一块金制令牌,双手呈于胸前。 却见吕雉面色阴沉的一颔首。 “且不急还。” “兄长当即往南营,尽发南军卒三部校尉,往长陵缚田氏阖族!” “敢有抗令者,格杀勿论!!!” 言罢,吕雉又是冷然一拂袖,向着宣室殿的方向走去。 看着妹妹吕雉愤然离去的背影,吕释之稍呆愣片刻,便也不得不暗自咬咬牙,快不跟了上去。 “此事,恐还当稍议······” “嗯?!” 刚跟上吕雉的脚步,吕释之才刚一开口,就见吕雉脚下一停,冷然回过头。 见此,吕释之也不由哀叹一气,示意吕雉边走边说。 “往数月,家上于长陵田氏之事,同臣多有筹谋。” “后又臣探明:长陵田氏屯粮居奇,哄抬粮价一事,亦或有赵王之手······” 听到吕释之前一句话,吕雉才稍流露出些许沉思之容,待‘赵王’二字传入耳中,不由眉头又是一竖! “合该为贱婢子,便得这点腌臜手段!” “若是叫陛下知晓,且看她戚姬日夜啼哭,可还能使陛下心软?!!” 满是恼怒的发出两声喝骂,见吕释之并不似方才那般低下头,而是隐隐带有深意的注视着自己的,吕雉面色不由稍一凝。 缓过神来,吕雉的面容之上,也缓缓涌上些许思虑之色。 “嗯······” “太子之意,乃以此番受刺一事,以污赵王?” 说着,吕雉不由面带迟疑的摇了摇头。 “如此,莫不过刻意了些?” 见吕雉终是冷静了下来,吕释之也是稍松一口气,将腰板也微挺直了些。 “适才,家上回宫,而皇后未至之时,家上曾以此事言与臣。” “家上言:受刺一事,可为田氏亡族之罪责;及赵王,纵其无干联于执刺事,亦于事无补。” “故家上意:抄长陵田氏之家宅,当使酂侯遣人往之,或最佳。” “只待酂侯自田氏宅,抄得赵王同田氏往来之书信,此事,便必为陛下所知。” “及家上,则只书告陛下:长陵田氏意欲谋反,论律已族;及赵王同田氏之往来,家上不必提及半字······” 说话间,兄妹二人也已来到宣室殿外。 就见吕雉闻言,若有所思的低下头,朝殿内稍一摆手,示意吕释之入内。 待二人入殿落座,就见吕雉面带思虑着抬起头,略带试探之意的望向吕释之。 “此策,果乃太子所出?” 听闻吕雉此言,吕释之只赶忙笑着低下头,对吕雉稍一拱手。 “确如是。” 说着,吕释之又僵笑一声,面色尴尬的挠了挠后脑勺。 “臣纵有心为家上出谋划策,亦无此等筹谋、策算之能啊······” 就见吕雉闻言,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终是从思虑中回过身。 “如此,倒也不失为万全。” “知那贱婢子同田氏纠缠不休,又吾儿为田氏所刺,陛下亦当消易储之念。” “及吾儿,亦可得‘回护幼弟’‘既往不咎’之美名······” “嗯······” “便如此吧。” 自顾自点了点头,就见吕雉面色稍一肃,侧身望向吕释之。 “吾儿遇刺之事,酂侯可已闻之?” 闻言,吕释之只稍一思虑,便再次从怀中探出那枚金牌。 “臣护家上回转长安之时,便已借皇后与臣之手令,调南军禁卒,以戒严长乐、未央两宫,及武库。” “如此动静,萧相纵忙于政务,亦当已闻家上受刺之事。” “此刻,萧相或已躬立于宫外,以待皇后之相召,亦或未可知?” 闻吕释之说起‘萧何应该刚知道’,吕雉又是稍点了点头,顺手从手边抓起一块白绢,将其摊开在面前木案之上,又写下数字。 而后,便见吕雉将那块白绢一折再折,直到折成一团,才召吕释之上前。 “既如此,兄长即持吾手令,直往相府,谓酂侯曰:皇后令调五官中郎,以查抄长陵田氏家宅!” “待酂侯领命,当先召集武卒,而后发;兄长便即往长陵,早酂侯而至,以此书,暗藏于田府之中······” 听着吕雉郑重其事的做下交代,吕释之只上前,一把接过那坨绢布,问都不问就塞进怀里,便对吕雉一拱手。 待吕雉稍点点头,吕释之正要离去,又似是想起什么般,面色稍有些僵硬的望向吕雉。 “皇后。” “家上此番遇刺,虽将为长陵田氏之罪证,然幕后真凶,仍藏身于暗处。” “今,歹人胆敢于家上不利,亦难言其无欲于皇后。” “近些时日,皇后还当稍谨慎些,多加宫中守备,以备不测······” 听闻兄长这番隐隐带有关切,又似乎有些心虚的关怀之语,吕雉也是不由面色一僵。 滞愣许久,才将吕雉面色稍一暖,口中话语却仍旧是无比强势。 “兄长不必忧于吾,但往长陵便是。” “凡长安方圆五百里,恐还无人敢于吾吕雉当面,言己藏身于暗处!” 听闻吕雉此言,纵是心中仍有些疑虑,但看着吕雉明显有所回暖的面容,吕释之也终是放下心,对吕雉一拱手,便快步向宫外走去。 而在吕释之离开之后,吕雉也是面带冷意的起身,来到了宣室殿外,那处可以瞭望整个长安的瞭远台。 就见吕雉冷颜上前,目光难得一见的锁定在了未央宫以东,那条紧挨着未央宫东宫墙的尚冠里。 “敢伤吾儿······” “哼!” “且看你还有几日好活!!!” · 自司马门出未央宫,果不出吕释之所料:丞相萧何的身影,已早早等候在了宫门之外。 “建成侯!” “家上如何?” 见萧何问起刘盈的状况,吕释之只稍安抚萧何一番,便将吕雉的交代尽道于萧何。 待萧何稍一拱手,踏上回相府筹备人马的道路,吕释之更是不敢停留片刻,跨上一匹老马,便向着长陵邑的方向疾驰而去。 但在过了渭水,临近长陵不过数里的位置时,强烈的好奇心,还是让吕释之不由自主的放缓了速度。 “今日,行刺家上之幕后主使,皇后当是心有定论······” 暗自思虑着,吕释之便做贼心虚似扫了扫周围,确定每人,才稍带忐忑从怀中,取出那坨绢布。 几乎只是在绢布之上扫视一眼,吕释之便慌乱的将绢布重新抓成一团,胡乱塞回怀中,再度朝着长陵邑疾驰而去。 只不过,同方才相比,现在的吕释之,竟连牙槽都有些隐隐打颤。 “淮阴侯·······” “怎会是淮阴侯······” 第0142章 臣,死罪! 刘盈自午时之前出发前往长陵,日暮前后于长陵遇刺,待夜幕降临,长安‘城’内,已是灯火通明。 ——宵禁! 因刘盈遇刺,尚未建成的长安‘城’,便在今日迎来了史上第一次宵禁。 按理来说,宵禁,通常只会出现在有城墙包围,且具有重要意义的大型城邑。 若是放到关东,别说乡、里了,即便是小一些的县城,都很少有宵禁的规定。 大多数时候,宵禁,只会出现在各郡的郡治,以及一些虽不是郡治,却有着同等重要意义的地方。 至于长安,虽然被定为汉室都城已有六载,但由于城墙始终没有动工建造,除了长乐、未央两宫,长安的布局仍似村庄般零散,所以往日,也从未有过宵禁。 而今天,没有城墙包围,也没有城门可以把守的长安城,便迎来了一次极为特殊,前所未有,且极有可能后无来者的宵禁。 ——除去被天子刘邦带走的部分,南、北两军留守的共计五部校尉,共计一万多禁卒,几乎倾巢而出! ——长乐、未央两宫各处宫门的守备力量翻倍! ——武库、太庙的守备力量,更是从原有的每队一百人,每两个时辰一轮换,增加到了每队五百人,每半个时辰一轮换! 除此之外,未央宫以北的蒿街、长乐宫以北的香室街、尚冠里所在的章台街、东西两市以南的华阴街、华阳街等街道之上,都被每队五十人,共计超过一百队,不时在各街道晚饭巡逻的禁卒所充斥! 对于这般令人窒息的氛围,长安百姓虽不很适应,却也只能默默回到各自家中,紧闭家门,等候着天亮。 也正是在这黑云压城般的紧张氛围当中,萧何衣衫散乱,时刻透露出疲惫的身影,在夜半三更之时,再次出现在了未央宫外······ · “夜已过半,天明不远。” “萧相即自长陵而归,何不先回府歇息片刻,待天明再入宫?” 语调清冷的道出此语,吕雉不忘做出一副似是从睡梦中醒来的神情,疲惫的揉了揉额角。 但吕雉这幅模样,却并没有让萧何的情绪放松些许······ “臣此入宫,一者,乃以查处长陵田氏之事,禀告、请示于皇后。” “二者······” 说着,萧何只面带羞愧的跪下身,对吕雉沉沉一叩首。 “太子于长陵遇刺,臣,恳请皇后降罪!!!” 听着萧何颤声道出此语,吕雉只沉着脸抬起头,微眯起眼,望向萧何那老态尽显的身影。 若是往日,但凡不是什么关乎天下的大事,别说是身为皇后的吕雉了,即便是天子刘邦,将萧何如此郑重其事的跪地叩首,也必然是温声安抚着,将萧何扶起身。 至于身为太子的刘盈,那就更不用说了。 ——非但要诚惶诚恐的给萧何扶起来,还得面色急迫的问萧何一句:可是孤有什么事做得不对,竟让萧相如此? 但现在,看着年过六十,已满头华发,口齿都已有些不全的老丞相萧何,不带任何迟疑的在面前跪地叩首,吕雉却没有做出丝毫‘不至于此’的架势。 “太子遇刺,又非酂侯所指使,酂侯何罪之有啊?” 听闻吕雉这一声阴沉的询问,萧何只觉心下一苦,就连殿内躬身侍立着的宫女、宦官们,都纷纷从暗地里,向萧何投来了同情的目光。 何罪之有,乍一听上去,是说萧何没罪,可实际上,但凡是在宫里待够一两年的人都能听明白,皇后吕雉,这分明是在问萧何:自己说说,哪儿做错了? 而萧何上一次被人以这样的态度对待,恐怕还是足足十四年前,萧何还尚为秦沛县主吏掾,吃着嬴秦禄米的时候······ “臣,死罪······” 却见萧何听闻吕雉此言,仍旧是那副跪地匍匐的模样,稍将头抬起一圈,又沉沉往下一砸! “臣蒙陛下信重,拜之以汉相,掌朝政大权,及关中事!” “家上于长陵遇刺,实乃臣监察不利,又未能护家上周全······” “臣,有负陛下之恩德、皇后之信重!” 听着萧何不带丝毫作伪的道出这番自罪之语,吕雉心中怒意也不由稍艾。 待看见萧何那满头华发,以及那双因吃力而微微颤抖着的双肩,吕雉也终是心下一软,面色僵硬的将头侧向一旁。 只稍沉默片刻,就见吕雉眉头微一凝,稍带恼怒的望向身侧的寺人。 “见酂侯入宫,还不赐座?!” 突闻吕雉这一声轻斥,那寺人面色顿时一惊,旋即赶忙自御阶上走下,将萧何从地上扶起,小心翼翼扶到殿侧的筵席之上跪坐下来。 待萧何面带愧意的坐下身,稍显疲惫的擦了擦额上虚汗,吕雉也不由暗自长叹一口气。 “一晃十数年,萧何,尽也老成了这般模样······” “唉~” 心中稍一声感叹,吕雉再抬头望向萧何时,目光中带着的那抹冷意,也是在不知不觉间悄然退散。 正当吕雉纠结着该如何开口,才能稍抚慰一番萧何之时,便见萧何稍捋顺杂乱的鼻息,便对吕雉稍一拱手。 “禀皇后。” “——得皇后之令,臣即发五官中郎将士凡四百余人,皆发长陵!” “至酉时三刻,臣得破田氏宅,尽拿田氏丁男十七,女眷、幼童足七十三,此刻,皆已押至廷尉水船狱。” “余田氏家奴数百,及舞姬之流近百,则暂留相府大狱;待天明,皆发少府以为隶臣、妾······” 将今日之行的‘收获’向吕雉汇报一番,萧何刚抬起头,正要向吕雉询问处置方式,就见吕雉方才舒缓的眉头,在顷刻间便再度拧在了一起。 “不必!” “凡田氏之人,无论男、女、老、幼,亦或丁、奴、姬、妾,皆无须审问!” “——明日午时,尽腰斩而弃东市!!!” 语调阴戾的说着,吕雉的面容之上,便再度出现了先前,那抹令人胆寒的骇然杀意。 “法场之上,敢有为田氏之人敛尸,亦或出言惋惜者,坐同罪!” “敢妄言田氏罪不至死者······” “族!!!” 从紧咬的牙槽间挤出这最后一字,吕雉的面容之上,已看不出丝毫妇人所该有人温和。 见萧何闻言,面上稍流露出些许迟疑,吕雉更是冷然一拂袖。 “哼!” “若非顾忌田子庄此人,又不欲使太子沾染‘弑戮过甚’之污名,吾恨不能尽毁田氏之宗祠!!!” 冷然发出又一声呵斥,吕雉望向萧何的目光中,便隐隐带上了些许警告。 “此事,吾意已决,酂侯最好莫再劝。” “若吾怒急,再出言中伤于酂侯······” 听着吕雉这声满是阴冷的警告,萧何心中不由摇了摇头。 “欲杀田氏数以百口,莫非还不足称‘弑戮过甚’?” 心中稍一声腹诽,萧何面上却是不敢流露出分毫不满,只对吕雉稍一拱手,表示领命。 待吕雉面上怒意稍艾,萧何也是稍一措辞,微抬头望向御阶之上。 “除拿人,臣抄田氏宅邸之时,亦得书、函等若干。” “其上所言······” 说着,萧何不由面色沉凝的摇了摇头。 “臣不敢独断!” “又陛下出征在外、家上卧伤于榻,臣只得告与皇后,以请对策。” 见吕雉不无不可的一点头,萧何便从座位上悄然起身,从怀中取出了几卷竹简,递给了身旁的寺人。 “此,乃长陵田氏勾连关中各处粮商巨贾,拟欲限粮之售,以哄抬粮价之书。” 萧何说话得功夫,竹简也已被寺人送到吕雉面前,就见萧何继续补充道:“此简,只其一,除此一简,另得言‘抬米粮价’之书简,足一百七十余简······” “臣以为,关中粮价鼎沸在即,非只长陵田氏之谋,关中各地之粮商、巨贾,恐皆欲为此事。” “还请皇后示下:此事,臣当如何处置?” 听闻萧何此言,吕雉只略一扫竹简上的内容,便随手将其丢在面前的御案之上。 “粮价之事,太子已有对策。” “待明日日中时分,酂侯往凤凰殿,同太子商议便是。” 闻言,萧何只稍点了点头,心下也是稍松了口气。 ——对于萧何而言,眼下最要紧的是,是刘盈到底伤情如何!严不严重! 而作为刘盈的母亲,天下最疼爱、最在乎刘盈的人,吕雉都说刘盈可以见人,甚至可以商议事务,那就足以证明:刘盈的伤势并无大碍。 心中的一块大石落地,萧何的面容也稍轻松了些许。 但只片刻之后,萧何从怀中掏出一块绢布时,那片刻之前才轻松下去的面容,嗡时便再次挂上了沉凝之色。 “除田氏勾连关中粮商、巨贾,意欲哄抬关中粮价,臣于长陵,另得此绢。” “绢上所书,便乃此番,长陵田氏勾连朝中贵勋,以行刺太子一事。” 嘴上说着,萧何望向吕雉的目光中,却悄然带上了些许试探。 “只此绢,臣觉似曾相识,又其上之纹绣,乃出少府织室。” “不知皇后观此绢,可稍觉眼熟?” 第0143章 长安,尚得监国太子在! 听着萧何面带试探的发出此问,吕雉只淡然一笑,微摇了摇头。 ——这块绢布,确实是少府织室所出没错。 如今汉室天下,有能力批量织造这等绢布的,也只有少府。 但作为如今,汉室唯一一个保有‘印钱’职能的部门,这样的绢布,少府织室每年能织出来成千上万张! 光凭这么一张‘madein少府’的绢布,根本就无法判断其归属于何人,又出自谁人之手。 只不过,听闻萧何这句明显带有深意的询问,吕雉却并没有着急否认,只朝身旁一招手,示意寺人将那块绢布取上来。 “嗯,做功甚善,确乃少府所出。” 自顾自夸赞一声,便见吕雉又将绢布摊开,将绢布上的那行字默念而出。 “太子过长陵,使士往刺之······” “哟,竟还有淮阴侯署名?” 见吕雉毫不顾忌殿内站着宫女、寺人,萧何面色不由顿时一急! 而吕雉接下来的话,却是让萧何陷入了漫长的惊骇之中······ “嗯,吾这字,可是愈发干练了······” 说着,吕雉不忘轻笑着抬起头,看向萧何指了指手中绢布。 “萧相且瞧瞧。” “方才,建成侯携此绢出宫之时,吾竟还未发觉?” “此时一看,可是愈发工整······” “皇后!” 听着吕雉面不改色的看着手上绢布,道出这番骇人听闻的话语,萧何终是突然一声轻呵! 待吕雉笑意盈盈的抬起头,萧何又面带焦急地看了看左右,似是在提醒吕雉:殿内,可还有人呢! 见萧何这般架势,吕雉却似是毫不在意,只轻笑着将手中绢布举高,像是欣赏什么绝美的工艺品般,对着绢布上那行自己写下的字,不住地称赞了起来。 见此,萧何也终是无奈的叹了口气,满是悲愤的对吕雉一拱手。 “皇后此举,恕臣百思,亦不能得其解!” 言罢,萧何便满是悲痛的闭上双眼,朝吕雉沉沉一拜。 却见吕雉闻言,面上笑意悄然退却,望向萧何的目光中,也终是带上了些许严肃。 “若不如此,此刻,酂侯安能至长乐?” “纵至,酂侯又可会以淮阴侯事,言于吾当面?!” 正说着,见萧何欲要开口反驳,吕雉不由又是一抬手,将双手背负于身后,上半身稍前倾了些许。 “太子乃何人所刺,酂侯,莫非不知?” “亦或知,然又自欺为不知?” “事已至此,酂侯还欲自欺至何时?” “今三千里秦中,功侯贵勋凡百四十六人,除淮阴侯,可有第二人胆敢执刺于太子?!!” 满是愤恨的一声怒呵,吕雉望向萧何的目光中,更是涌上一股不容置疑的强势。 “前时,吾曾允诺酂侯:夏至未临,但淮阴侯不行叛逆事,吾,便暂不复言杀淮阴侯······” “然今!” “国朝之太子储君,亦险丧命于淮阴侯之手!” “便此时,酂侯莫不仍挂怀于‘往日之情谊’,欲于吾当面,为淮阴侯开脱?!” “吾吕雉治不得淮阴、汝酂侯不忍杀淮阴,莫非汉律、汉法,亦杀不得他淮阴侯吗!!!!!!” 极尽愤怒的又一声咆哮,惹得殿内宫女、宦官无不流露出面若死灰般的惨白面容,争相慌乱的跪倒在地,恨不能将头塞进地板之下。 ——这些话,根本不是他她们这等卑贱的身份,所能堂而皇之听到的······ 听闻吕雉这一番满含滔天盛怒的宣泄,萧何只面带惊骇之色的一低头。 神情恍惚的思虑良久,萧何终是缓缓闭上眼,摇头发出一声长叹······ 吕雉说的没错。 如今的关中,乃至于整个汉室,敢冒如此天下之大不韪,对太子刘盈下死手的,只可能是淮阴侯韩信! 只有早就同陈豨密谋,要‘你作乱于关中之外,我举旗于长安之内’的淮阴侯韩信,有这个动机! 也只有后世被口口相传为‘兵仙’,实则政治智慧无限接近于负无穷的淮阴侯韩信,会做出‘刺杀太子’这般,令人瞠目结舌的蠢事! 在早先,听到‘刘盈遇刺’这个消息时,萧何的脑海中,便立时涌现出了三个嫌疑人。 天子刘邦,赵王刘如意,以及淮阴侯韩信! 但很快,萧何便将前二者排除。 刘邦作为天子,又是刘盈的生父,就算到了对刘盈恨之入骨的地步,也绝不可能对亲生骨头痛下杀手。 顶天了去,鞭打一顿、呵斥一顿,再不济,也就是废其储位,再丢到太庙面壁个三年五载。 退一万步说。就算刘邦真打算杀刘盈,也根本不需要用‘执刺’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如果刘邦真的下定决心,打算不顾一切后果,那想杀刘盈,也不过是一道赐死诏书的事儿。 若是真有那么一封诏书自关东传来,被某个老伙计交到自己手中,那即便萧何心中再抗拒,恐怕最终,也只能照旨行事······ 刘邦不可能刺杀刘盈,是没动机,也没必要;刘如意不敢杀刘盈,那就是纯纯的不敢了。 如果是刘如意想杀刘盈,那唯一的动机,便是争夺储位。 可问题的关键在于:杀刘盈,非但无法帮刘如意得到梦寐以求的太子大位,反而会将原有的机会尽数葬送······ 刘邦得以鲸吞天下,可不是因为足够蠢! 就算刘邦真是个无可救药的蠢货,朝堂公卿数以百、天下汉人上千万,也有的是正常人! 作为刘盈储君之位的唯一威胁,毫不夸张的说:只要刘盈出了意外,那无论是天灾还是人祸,无论刘如意有没有牵连其中,第一个受到怀疑的对象,就必然是刘如意! 就说现在,‘刺杀刘盈’的黑锅,即将成为钉死长陵田氏棺材板的钉子,萧何、吕雉二人,乃至于大半朝臣功侯心里也都清楚:真正的幕后黑手,必然是淮阴侯韩信! 但即便如此,包括天子刘邦,以及萧何在内的整个天下,都绝对不会有人相信:这件事,会和刘如意没有丝毫干联! 而在当下,刘盈受刺又侥幸未亡的情况下,也可以说:赵王刘如意得立为储的可能性,已经无限趋近于零。 ——天子刘邦,不可能允许一个涉嫌谋杀兄长的逆子,登上自己留下的皇帝宝座! 天下一千七百余万汉人,也绝不会允许一个涉嫌弑兄夺嫡的烂人,成为统治自己的汉天子。 即便刘如意,是天底下最怕刘盈出事儿的人,而且对刘盈遇刺一事,刘如意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排除了天子刘邦,再去掉赵王刘如意,剩下的,就只剩下韩信一人。 可萧何怎么也想不起来:韩信的嫌疑,究竟是怎么被自己下意识洗清的······ “唉······” “天作孽可活,自作孽,非死不可啊······” 暗自悠然一声哀叹,萧何终是面带惨然的低下头,对吕雉缓缓一拱手。 “臣······” “知罪······” 语带沧桑的道罪一声,待萧何重新直起身,面色之上,便已悄然带上了一抹郑重。 “依皇后之意,此事,当作何谋划?” 见萧何终于从自我欺骗的怪圈中拔出心神,吕雉也不由在心中稍一叹气,面上冷意却是丝毫不见。 “此事,吾已有谋划。” “近些时日,长安当昼夜戒严;酂侯亦可以‘护卫’之名,布兵卒于尚冠里,以防淮阴再行不轨。” “待如此旬月,太子伤势稍愈,便当往三原,以视郑国渠之整修事。” “到那时······” 说到这里,吕雉悄然止住话头,看了看左右,似乎终于于是到大殿之内,并不只有自己和萧何二人。 “到那时,酂侯再来寻吾,以闻详策。” 闻吕雉此言,萧何只面色沉凝的点了点头,旋即略带疑惑的望向吕雉。 “皇后可是担心,家上若于长安,当受此事牵连?” 待吕雉不着痕迹的一眨眼,萧何终是抿嘴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明白。 为即将死于非命的韩信暗自惋惜片刻,便见萧何又对吕雉一拱手。 “还有一人,亦似染手于此番,长陵田氏谋刺家上一事······” “可是赵王那贱婢子?” 不待萧何滑落,就见吕雉眉角稍一扬,语调中,尽是毫不掩饰的厌恶。 待萧何面色严峻的点了点头,便见吕雉深吸一口气,强自按捺住胸中恼怒,旋即从榻上起身。 “吾非赵王生母,此事,吾做不得主!” 满带怨气的一声轻斥,吕雉面色便又是一冷。 “此事,酂侯自瞧着办便是。” “若不急迫,自可先禁足赵王,再奏请陛下定夺。” “若急······” 若有所思的止住话头,就见吕雉似是随意的一摆手。 “若急迫,今长安,亦有监国太子尚在!” “虽今负伤,然吾儿身以为陛下子,却也不至卧榻而无以示人,伤虚而不能视事之地!” “若以为可,酂侯自可于明日,亲往会太子之时,以此事相说。” 言罢,吕雉便似是随口交代了个小事般,将双手背负于身后,皱眉冷眼,朝着殿后的方向走去。 望着吕雉离去的背影,萧何也只得暂时放下心中的万千思绪,沉声一拜。 “臣,恭送皇后······” 第0144章 我妈暴躁?这是为了天下! “萧相亲来?” 次日上午,太子宫,凤凰殿。 听闻小太监春陀的禀告,刘盈不由一愣,面色也是有些尴尬了起来。 ——虽说此番遇刺,刘盈伤的并不是很严重,但伤的位置,着实有些尴尬的紧······ 就说现在,刘盈便是侧躺在软榻之上,一条圆柱形长枕撑在身后,左磊处的伤口虽已被包扎,却也并没有盖上衣物。 准确的说:此时的刘盈,上半身是光的······ 若是放在后世,好歹是的爷们儿,裸露个上半身什么的,虽有些不雅,但也不至于让人咂舌。 但在如今的汉室,尤其又是作为太子储君,刘盈,实在不是很方便以‘袒胸露乳’的形象示人。 但不见,似乎也不行。 一来,前来拜会的是丞相萧何,又多少带点‘赔礼谢罪’的意味在其中,刘盈就算是有伤在身,也不方便将萧何拒之门外。 二来,便是对于此番,整治长陵田氏、平息关中粮价的事,刘盈也确实需要和萧何,进行一定程度上的沟通。 “嗯······” 稍沉吟片刻,刘盈也终是无奈的叹了口气。 “请萧相至此吧。” 轻声做下交代,待春陀领命而去,刘盈又用右肘稍撑起身,望向软榻旁的寺人。 “再取些软枕,垫高一些。” · “罪臣,拜见家上······” 刚一走入凤凰殿寝殿,萧何便一股脑跪下身,冲着刘盈一拱手,便做出要叩首的架势。 就见刘盈面色稍一急,却也是十分老实的没乱动弹,只冲着身侧的春陀一眨眼。 早就得了刘盈的交代,春陀只是心领神会,赶忙上前,自手臂处扶着萧何,终没让萧何‘得偿所愿’。 待萧何面带愧意的直起身,便见刘盈惨而一笑,侧过头,看了看自己尚还裸露在外的左磊。 “孤已至如斯之地,酂侯莫不要孤亲下榻,方休跪拜之念?” 听闻刘盈这一声稍带自嘲,又略带些苦涩的调侃,萧何面上愧疚之意,不由又是一深。 “家上,臣······” 见萧何面带自咎的一拱手,刘盈却是侧躺着,稍一伸左手。 待萧何身形一滞,就见刘盈又是一声僵笑。 “孤身负创,坦胸露乳以面萧相,实失礼者甚。” “然纵如此,孤,亦未忍拒萧相于殿外。” “若萧相此来,只欲言己之愧、责,莫如且自回,也好与孤片刻安宁······” 面带虚弱的道出此语,刘盈也是稍敛面上笑意,略有些严肃的望向萧何。 在萧何身旁,小太监春陀更是摆出一副准备随时上前,只待刘盈一开口,便送萧何离去的架势。 看着刘盈望向自己的目光中,那一抹并不明显,却又切实存在的宽和,萧何只微颤着干涸的嘴唇,几欲开口,都没能吐出哪怕一个字。 如此足足十息,待刘盈面带善意的笑着一点头,萧何终是满带萧瑟长叹一口气,对刘盈沉沉一拜。 “臣!” “谢家上······” 这一回,刘盈却并没有再示意一旁的春陀上前,替自己扶起萧何,而是坦然受了萧何这一礼。 ——毕竟再怎么说,刘盈此番遇刺,萧何头上一口‘护主不力’的锅,是怎么都甩不掉的。 若是刘盈不受这一礼,恐怕萧何也难以心安。 待行礼过后,在春陀的引导下来到软榻前约五步的位置,在一块筵席之上跪坐下来,萧何面上的愧疚之意,才终于是缓缓退却。 又稍问候一番刘盈的身体状况,萧何便也自然而然的,将话题引入了正题。 “此番,家上于长陵遇刺一事,经臣查得行凶者,乃长陵田氏满门!” “昨日,皇后以行令于臣:田氏阖族,凡丁、女、老幼,皆勿审而斩弃市!” 说到这里,萧何面容之上,也是下意识涌上些许心悸。 “此刻,田氏阖族凡数百口,当已为廷尉役卒押至东市之外。” “只待午时,便当明其正身而问斩······” 说着,萧何不由面色复杂的摇了摇头,自顾自稍叹一口气。 见萧何这般作态,刘盈稍一琢磨,也是回过味儿来,便摇头一笑。 “暴走的老娘,怕是把外朝给吓的不轻?” 心中稍一声腹诽,便见刘盈小心翼翼的调整了一下躺姿,又自殿门处看了看天色。 “午时······” “唉~” 悠然一声长叹,便见刘盈面容之上,也稍涌上些许感叹之色。 “自种其因,当得其果啊~” “只可惜,故田齐王族,恐当自此落寞······” 听闻刘盈这般反应,萧何只稍一愣。 低头思虑良久,终还是面带迟疑的望向刘盈。 “家上莫不觉得,皇后此番,略暴戾了些?” “嗯?” 听闻萧何此问,刘盈只面带困惑的一皱眉,便见萧何又是一声哀叹,对刘盈稍一拱手。 “身以为人臣,臣本不当口出此言,以离间家上、皇后之母子情谊。” “然身以为汉相,蒙陛下之信重,臣,又只得昧死一言!” 面带决然的道出此语,便见萧何面色也随之一肃。 “此番,田氏遣士以刺家上,依律,坐谋逆,当族!” “然今《汉律》于谋逆之罪罚,乃夷三族;及案犯之旁支远亲、姬妾、丁仆,又年总角之幼童、过古稀之老迈,皆可酌情稍减其罚,以为隶臣、妾。” “长陵田氏,嫡男丁十七,庶三服内之丁四十一;若依‘谋逆’罪,当死者,便乃此五十八人。” “然依皇后之令,凡长陵诸田,因此番家上遇刺而当死者,足四百口而有余······” 说到这里,萧何便将话头悄然一转,望向刘盈的目光中,也稍带上了些许试探。 “皇后身以为家上生母,家上遇刺,皇后自当于凶徒恨之入骨。” “然正所谓:无规、矩不成方、圆——今皇后因怒,而加田氏之罪罚······” “此,莫不略有因一己之私怒,而乱国法之嫌?” 言罢,萧何便面带担忧的低下头,等候起刘盈的答复。 而在听到萧何这一番满带深意的暗示之后,刘盈望向萧何的目光中,也顿时带上了一抹意味深长。 ——田氏,应该以什么罪名,处以什么程度的惩罚? 无论是对于监国太子刘盈,还是对亲手编纂《汉律》的萧何而言,这一点,都不言而喻。 ——使刺储君,比同行刺天子,坐谋逆,当夷三族! 但刘盈也同样确定:对于‘夷三族’究竟应该怎样定义,萧何心中,也必然是无比明确。 如今的汉室,可不是法治社会! 行刺储君,究竟应该杀一户口本,还是牵连一村、一县,乃至于在整个天下范围内牵连一姓、一氏,都取决于天子的一句话! 毫不夸张的说:同样的事儿放到二十年前,始皇嬴政尚在之时,若太子遇刺,就算嬴政下令‘凡天下氏田者皆杀’,也绝没有人敢站出来,说哪怕一个‘不妥’! 原因很简单:在这个时代,某件事妥不妥,不是法律说了算,也不是道德说了算,甚至不是天、连神算了算! 在这个时代,能为天地万物给出定义,并必将得到无条件认同的,只有天子的金口玉言! 一个曾盗窃一粒米的小贼,天子说该凌迟,那就要凌迟! 一个骇人听闻的江洋大盗,天子说无罪,便必然是无罪! 而对于身为开国皇后,太子刘盈生母的吕雉而言,旁的事,或许还轮不到吕雉来‘言出法随’。 但在太子储君、亲子刘盈遇刺这一桩事上,作为母亲的吕雉,天然具备对凶手的无限报复权! 别说将打击范围,从田氏族人扩大到奴仆、老幼身上了,就算是吕雉直接下路屠干长陵邑,也绝没谁能挑的出错! 甚至可以这么说:这,不单是吕雉的权力,而是这个时代的道德普世价值,赋予吕雉,乃至于每一个母亲的义务! 而萧何作为开国丞相,又是同天子刘邦、皇后吕雉一起从丰沛走出的元从,对于这一点,不可能没有认知。 这样一来,萧何这番诟病吕雉‘过于暴戾’的言辞,其话中暗含的深意,便也是显而易见的了······ “只可惜······” “这一世,孤可不打算单打独斗······” 心中阴恻恻一笑,便将刘盈意味深长的望向萧何,稍叹一口气。 “酂侯可曾听闻: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 突闻刘盈此言,萧何面色便嗡时一愣。 刘盈却是又发出一声短叹,便微摇了摇头。 “《周礼·秋官·司寇》曰:刑乱国、用重典。” “田氏行刺于孤,按律,确当只及族亲;《汉律》之中,亦从未有一人获罪,全族老少妇孺、姬丁奴仆皆连坐之罪罚。” “然今之关中,恐不适只依《汉律》,而定此等刁民之罪责了······” 说着,刘盈便重新看向萧何,面容之上,尽是郑重之色。 “今父皇领军在外,战事虽无大阻,然陈豨之乱亦未全定。” “孤得父皇托以监国之责,便乃借父皇之皇位,以镇欲乱关中之宵小!” “如此微妙之时,监国太子遇刺,社稷险有震荡之虞,萧相以为,可还能依《汉律》,而定主谋之罪?” 说到这里,刘盈便摇头一笑,望向萧何的目光中,也是涌上些许语重心长。 “萧相以为,母后此番重罪于田氏,乃因私怒。” “然实则,母后之良苦用心,皆乃思社稷之安稳,顾宗庙,为首重啊······” 7017k 第0145章 萧相最近,可有些失职啊? 听闻刘盈此言,萧何面上担忧之色却并没有因此而去,反倒是肉眼可见的更深了些。 “家上莫非,果真未听明白?” 暗自稍一声腹诽,正要再开口,却见刘盈笑着摆了摆手。 “萧相,柱国老臣也。” “此等浅显之事,自也无须孤细言。” “倒是先前,孤曾遣建成侯查探,得长陵田氏,似有存粮数以十万石?” 说着,刘盈不忘做出意味深长的一笑,将眼角稍稍眯起。 “依萧相之见,此米粮数十万石,当作何用,方最妥当?” 见刘盈将话题岔开,萧何却并没有顺着刘盈的话给出回应,而是面色阴晴不定的深吸一口气,旋即稍低下头,陷入了思虑之中。 萧何绝不相信,自己话中的深意,刘盈会听不明白! 萧何想告诉刘盈的,也绝不是吕雉为儿子报仇,对汉室律法有多大的影响! 真正让萧何胆战心惊的,是一个理论上没有任何政治权利的皇后,在这次事件中,所爆发出的强大调动能力! 从刘盈昨日于长陵遇刺,到现在,才过去多长时间? 不到十二个时辰! 那在这不到一天一夜的时间里,长安城内,发生了那些变化? ——长安宵禁! ——南、北两军倾巢而出! ——武库、太庙,及长乐、未央两宫戒严! ——‘罪魁祸首’长陵田氏满门,已经被送上法场,问斩在即! 在这般森严的防备下,就连方才萧何入宫,都差点被一个不开眼的丘八盘查身份! 诚然,太子在距离长安不过二十里的长陵遇刺,这么大的事儿,即便是如今这般防备等级,也绝算不上过激。 但问题的关键在于:在这一系列令人胆战心惊,且每一桩、每一件都极有可能左右汉室命运的调动当中,作为丞相的萧何,几乎没有发布任何一道政令! 甚至连一个点头认可,乃至于对这些调动知情的机会,萧何都没有得到! 什么意思? ——理论上没有任何权力的皇后吕雉,在理论上手握朝堂所有权利的萧何眼皮底下,在极短的时间内,极其迅速的完成了这一系列调动! 更让萧何感到后怕的是:若不仔细想,就连萧何本人,都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就好像汉室的皇后,天然就应该具备调动南、北两军的权力,具备戒严长乐、未央两宫,以及太庙、武库的权力······ “家上······” “唉······” “罢了罢了······” “且待日后,再伺机劝言吧······” 看着刘盈侧身躺在软榻之上,嘴唇隐隐泛出些许病态的白,额角更是稍挂上了点点虚汗,萧何只暗自摇头叹息着,暂且放下了原本的打算。 因为萧何想到,此时刘盈的心态,或许和过去的自己,是一样的。 ——就和过去,萧何不愿意接受韩信的反心一般,此时的刘盈,应该是也不愿意接受自己的母亲,其实已经成为了汉室大患······ “昨日,臣只顾查抄田氏家宅,确得田氏于长陵之外,所得之庄、仓等近二十处。” “夜班,押田氏阖族自长陵归时,臣已遣内史衙役,往而查封此近二十处庄、仓。” “及其存粮几多,臣倒尚不知。” 将心中的忧虑强自压下,萧何也终是顺着刘盈的话题,聊到了此番,长陵田氏的真正‘罪状’之上。 虽然昨日,吕雉、萧何都没明说,刘盈也从未言提,但大家心里都明白:长陵田氏,区区一家商贾贱户,就算有刺杀刘盈的动机,也绝对没有那个胆量! 最主要的是:作为这个时代最为人不耻的群体,商贾群体,也还是有一个普遍令人无法反驳的优点的。 ——足够聪明。 只有足弓聪明,甚至是聪明到极致的人,才能在这落后、匮乏,且还未从战火纷飞的乱世完全脱身而出的时代,靠着商贾之术发家致富。 而面对着如今,乃至于过往千百年,整个普世价值对自己的敌意、贬斥,商人阶级,也早就进化出了‘趋利避害’的本能。 趋利,自是低买高卖,谋取利益。 而避害,便是不该惹的人,万万不能惹······ 如此说来,问题就浅显多了。 ——当今天下,有几个人,比太子刘盈还不好惹? 满打满算,也绝不超过五指之数。 所以,别说是吕雉、刘盈母子,以及身为开国丞相的萧何了,整个长安朝堂,甚至一些脑子灵光点的寻常百姓,也都能看明白:对于长陵田氏而言,刺杀太子,不过是一口天降黑锅。 至于这口黑锅,为什么不偏不倚的砸到长陵田氏的头上······ “家上请看。” 就见萧何说话间,从怀中取出昨日,曾给吕雉看过的那卷竹简,递给身旁的春陀。 “臣于长陵田氏宅中,得此等竹简一百七十余,其上所言,皆乃田氏勾连关中各地粮商,广囤粮米而抬价。” “此番,关中粮价异涨,除长陵田氏,另有家赀千万以上之粮商数十,赀百万以上,更数以百······” 说到这里,萧何面上神情也是稍有些严峻起来。 “臣以为,若不以雷霆手段以镇,恐只田氏一族之亡,仍无以平息今,关中粮价之鼎沸。” “昨日,臣以此请于皇后,得皇后言臣曰:于关中粮价事,家上,早有对策。” “故今日,臣纵惮家上负伤在身,仍只得入宫,以劳家上示下。” “——关中粮价鼎沸一事,臣,该当以何为纲要?” 言罢,便见萧何郑重其事的一拱手,面容之上,已尽显严峻之色。 听闻萧何这一番话语,刘盈佯做出一副思虑,暗地里,却是对萧何有些失望的摇了摇头。 若是旁人见到此时,萧何对刘盈郑重拜礼的架势,第一反应绝对是:客套!绝对是客套! 要不是刘盈因伤卧榻,光是‘受萧丞相拜而坦然’这一项,刘盈就要在朝臣百官心中,失去一大笔印象分。 但此刻,看着萧何凝重的面色,刘盈心里却十分的清楚:萧何这幅姿态,还真不是客套。 “往数月,萧相忙碌于父皇大军所需之粮草,于关中之事,可是略有些轻疏了······” 语调中稍带说笑之意的提醒萧何一声,便见刘盈稍挪了挪身,调整到舒服一点的姿势,旋即长叹一口气。 “萧相或不知。” “——关中粮价之异,乃至去岁秋九月,关中秋收方毕,便已除显。” “后又岁首十月,长陵田氏突涨长安米价,后又关中各地次序效仿,方得今,长安米粮足三千九百钱每石!” “长陵田氏,实乃孤筹谋已久啊······” 说着,刘盈不由又朝自己的伤口处一昂头,旋即自嘲一笑。 “此往长陵,孤亦乃因欲治田氏,而忌惮于田何田子庄,方往会之。” “不料归途未半,便生如此变故,倒也省孤殚精竭虑,以罗田氏之罪责······” 听闻刘盈此言,萧何的面容之上,几乎是应声带上了一抹强烈的自责。 不能怪刘盈‘严苛’,实在是萧何自己心里也明白:过去这整个冬天,自己究竟有多少经历,没有被放在刘邦大军粮草的筹措之事上······ 至于刘盈所说的‘碰巧被刺杀,刚好省的给田氏罗织罪名’,萧何自也是理解。 ——屯粮居奇、哄抬物价,是伤天害理、动摇社稷不错。 但问题的关键是:《汉律》通篇数十上百万字,累计上万条罪责,其中没有任何一条,有关于‘严谨哄抬物价’的规定。 用后世的话来说就是:长陵田氏囤货居奇,哄抬粮价,道德上不值得提倡,但也并不违法。 当然,对于这种‘你没犯罪,但让人很不爽’的行为,也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 天子刘邦眉角一竖,指着长陵的方向喊一句:我看他不爽,给我宰了,就可以了。 毕竟是天子,而且还是开国之君,口含天宪,言出法随,可不是说着玩儿的。 可是刘盈,终归不是刘邦~ 作为太子,哪怕是监国太子,刘盈想杀有‘故六国王族’背景的长陵田氏,也必须得乖乖从抱着一本《汉律》,从中扒拉出一条足以杀头,乃至杀全家的罪名,然后摁在田氏的头上。 就如今的状况来说,很显然,再也没有比‘刺杀太子,意图颠覆社稷’,更适合长陵田氏的罪名了。 “嗯······” 萧何正思虑间,就见刘盈稍一沉吟,便意味深长的抬起头。 “长陵田氏所储之粮,建成侯已查之,足七十万石余。” “此粮七十万石,当拨少府十万石,另留二十万石,平价售于东市。” “余四十万石······” 说着,刘盈不由刻意拖了个长安,稍带深意的看着萧何,只嘴角挂着一抹怪笑,却并未继续说。 见刘盈这幅面容,萧何只稍一思虑,便也明白了过来。 面带苦涩的摇头一笑,便见萧何认输般对刘盈一拱手。 “家上,直言便是······” “但非大兴土木、靡费钱粮,亦或有悖国本、社稷之事,臣,自当无有不应······” 请个假······ 唉~ 本来说好,这本书连载期内不请假的,但,我这身子骨啊······ 自打早儿个睡醒,那是又吐又泄,到下午好了些,又头重脚轻的。 试着写了一章,其实也写出来了,但,没眼看呐······ 实在是,写出来的感觉,把我好不容易忍下去的干呕都给勾起来了。 便求各位看官老爷,容我偷闲一日,睡个养神觉,好把状态调一调。 多个各位(拱手作揖)。 《大汉第一太子》请个假······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0146章 粮市?米石二千钱? “大人,便是此处。” 二月开春,趁着天上好不容易挂上了一轮暖阳,张病己也是不忍错过如此良机。 天刚一大亮,张病己便带着儿子张彭祖、孙儿张未央、儿媳张赵氏,以及乡中的几个远方晚辈,从渭水以北的张家寨出发,徒步走向了长安。 一行人刚来到东市,就听张彭祖面色一紧,指了指不远处,已看不太出血腥痕迹的一大片空旷地。 “哦······” 循声望去,看着与往日一般无二的市集之外,张病己也是不由微眯起眼。 “不都说,太子于长陵遇刺,皇后一怒之下,于东市外斩了田氏满足,足四百余口?” “怎不过十数日,东市之外,竟已丝毫不见残肢、血污?” 听闻老夫发出此问,张彭祖也是满脸困惑的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 说来,也难怪张病己有如此困惑。 无论是在过去数百年,亦或是如今的汉室,作为肉体刑罚中最严重的一项,‘斩’,往往指的都是腰斩。 与此同时,但凡是一个人的罪行,严重到了要腰斩的地步,那廷尉的定罪书上,‘斩’字之后,必然还会跟有二字。 ——弃市! 严格意义上来讲,腰斩弃市,或者说斩弃市,其实是一个完整的刑罚,除非极端特殊状况,这二者,便是捆绑在一起的。 但凡是被判处‘腰斩’之刑的犯人,其行刑地点必然是市集之外,也就是方圆数十里最繁华、人流量最多的地方。 在腰斩之刑施行完毕之后,受刑者的两段躯体并不会被收走,而是会被遗弃在市集之外,直到尸体腐烂,才会被丢去乱葬岗。 这,便是‘弃市’。 而如今汉室的《汉律》,相较于前秦时动辄连坐、族灭的《秦法》,无疑是宽松了很多。 虽说《汉律》,其实就是丞相萧何在《秦法》的基础上删补、修改所得的‘秦法2.0’,但在量刑细节之上,二者却有着本质的区别。 除去谋逆、大不敬等原则性犯罪,《汉律》和《秦法》没有丝毫不同之外,其他大部分民事犯罪,《汉律》的量刑都更为人性化,也更为宽松。 便拿后世人如雷贯耳的‘陈胜吴广大泽乡起义’一事举个例子。 作为戍卒,陈胜吴广所在的队伍,因大雨毁道而‘失期’,无论放到哪朝哪代,也都是‘当斩’。 但同样是‘失期’,《秦法》之上,只有冷冰冰的一行字:为首者斩,同行者连坐。 而《汉律》之上,虽然也是‘当斩’,但具体的条目却是:无故失期,为首者死,同行者流边。 看上去,而这并没有什么不同,都是个死,但实际上,却有两个极为关键的区别。 第一点,便是按照《秦法》,不管出于什么理由,只要戍卒失期,就是个‘斩’字! 而根据《汉律》,只有‘无故失期’,才会被惩罚。 第二点,也是最为重要的一点——《秦法》对失期的刑罚是:为首者‘斩’,同行者连坐。 也就是说,只要失期,所有人都得腰斩! 而《汉律》的惩罚却是:为首者‘死’,同行者流放边关。 一个‘斩’,一个‘死’,一个‘流’。 这三者之前,便有一个极为重要的差异。 ——斩,即腰斩弃市,是必死无疑! 而‘死’、‘流’,都是可以拿金、爵抵罪的······ 简单来说就是:如果被判‘斩’,那啥都不用想了,安心吃顿断头饭,等死就行。 但要是被判‘死’或‘流’,那还有一种方式,可以逃脱惩罚。 首先,需要这个被判‘死’或‘流’的爵位足够高,即二十级爵位制的第五级以上,就可以享受爵位相应的特权:以钱抵罪。 满足爵位条件后,只要能拿出足够多的钱,那就不需要被执行‘死’刑,甚至都不需要走后门、跑关系,光明正大将罚款交到官府,就能免罪。 虽然乍一眼看上去,‘五级以上爵位、一笔不菲的罚款’,对于底层百姓还是有些遥远,但实际上,也并不是那么难以实现。 汉承秦制,如今汉室的爵位体系,同秦二十级军功勋爵制一般无二。 即:一级公士,二上造,三簪袅,四不更,五大夫,六官大夫,七公大夫,八公乘,九五大夫,十左庶长; 十一右庶长,十二左更,十三中更,十四右更,十五少上造,十六大上造(大良造),十七驷车庶长,十八大庶长,十九关内侯,二十彻侯。 而在这二十级爵位中,从第五级的‘大夫’开始,就可以享有犯罪时,出钱抵罪的特权。 那么,一个‘大夫’的五级爵位,对一个普通的农民来说,意味着什么呢? 就拿张病己来说:汉立,张病已默认获得一级公士爵位;之后在楚汉争霸时期,张病已跟随汉军出征,斩首三级,俘虏四人。 凭借这三个人头、四个俘虏的战功,张病已的爵位便得以连升五级,达到了六级的官大夫。 而现如今,身官大夫的张病已,便已经为自己的子子孙孙数十人,赢得了‘犯罪时不接受刑罚,而是出钱免罪’的特权。 张病己如此,关中的农户们,也基本是这么个状况。 秦末战火刚结束,谁家还没个斩首二、三级的父祖了? 就算没有,就老刘家这一言不合‘赐民爵一级’的尿性,只要活个三四十岁,也能混个五级的‘官大夫’爵位。 这,也正是《秦法》和《汉律》最根本的差异所在。 ——相比起动辄杀全家、杀整条街,乃至杀全村的‘暴秦’,汉室的律法,多了那么一丝人情味,以及些许变通的余地。 在如此宽松的律法背景下,自有汉至今近十年,被处于‘腰斩’之刑的罪犯,恐怕不过数百。 这就使得半个月前,长安东市外发成‘一次性腰斩四百余人’的爆炸性新闻时,整个事情的前因后果,转瞬间便传遍了整个关中。 只是对于‘腰斩不弃市’这一点,张病己还是有些困惑。 “嘿,后生。” 看见一个年轻人路过,张病己也是丝毫没客气,朗声一嚎叫,不忘将手中鸠杖稍往前拿了些。 见张病己手中鸠杖,那青年自是面色一惊,赶忙换上了一副讨好的笑脸,对张病己拱手一拜。 “老大人可是有何差遣?” 见青年举止有度,谈吐不凡,张病己也是面色稍一缓,虚指了指不远处的空旷地。 “前些日子,都说长陵田氏数百口,于东市外斩弃市?” “怎瞧不见残肢,也不见血污?” 听闻张病己此问,就见那青年嘿笑着挠了挠头。 “大人有所不知。” “正月下旬,长陵田氏密谋叛逆,竟行刺于当朝太子,皇后闻之大怒,发南军往长陵,破田氏家宅,尽拿案犯四百余人!” “次日,丞相酂侯萧何萧公入宫请见,皇后只雷霆震怒,令萧相国无须审问,凡田氏之人,皆斩弃市!” 心有余悸的说着,青年的面上神情,也是隐隐带上了些许惨白。 “啧啧啧······” “小子还记得当日,约莫午时前,案犯便已押至东市外。” “然行刑,可是自午时,一直到日暮前后,方得尽罢······” “东市之外,可谓是遍地残肢,竟连这十丈宽街,亦堵得有些走不动了!” 听闻青年这一番回忆,饶是自认见识过不少大风大浪,张病己面容之上,也是不由流露出些许骇然。 “遍地残肢······” 木然一声呢喃,张病己便面色怪异的摇了摇头,又望向那青年。 就见青年稍一思虑,便继续道:“及残肢,本是有的。” “——皇后更亲自下令:敢敛田氏之尸者,坐同罪;言其不当死者,夷三族!” “然如此不数日,东、西二市便有些萧寂,长安又议论纷纷,多言东市外尸首四百余,若在生了病瘟······” “故前些时日,又有廷尉役卒至此,尽收田氏之尸,往掷于城外乱葬岗······” 听着青年道出这一番话语,张病己也终是从那一股心悸中回过神。 再度抬起头时,张病己望向那青年的目光中,便隐隐带上了些许担忧。 “太子遇刺,可有大碍?” 却见那青年闻言,也是暗自长松了口气:“当无大碍。” “幸陛下庇佑,贼人所射之矢,竟为太子之肋所阻,未伤肺腑分毫。” “传闻太子言左右曰:修养旬月,还当亲往三原,以视修渠事······” 闻言,张病己不由又是悠然一声长叹,面带唏嘘得看向身侧的儿子、儿媳,以及孙子。 “不愧为天家贵胄,陛下亲子啊~” 待同行的族亲晚辈争相面带附和的点了点头,便将那青年又微微一笑,指着张病己身后,那几个同乡晚辈背着的粮袋,对张病己稍一拱手。 “此来长安,老大人可是欲购米粮?” 听闻此问,张病己先是下意识带上了一丝警惕! 稍思虑片刻,终还是略带戒备的点了点头。 “二月开春,冬粮食尽,又瞧着今儿稍暖,老朽这便携晚辈子侄,欲购米粮于长安。” “少君以为,可有何不妥?” 感受到张病己对自己带着肉眼可见的戒备,青年也是不由摇头一笑。 “自无不妥,自无不妥······” “只是······” 说着,青年便稍做出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旋即神神秘秘的看了看左右,才上前稍附耳道:“老大人可知,田氏因何欲行刺太子?” 待张病己稍带惊诧的轻轻一摇头,就见青年将声线压得更低了些。 “岁首凛冬,太子修郑国渠,今岁,渭北便当丰收!” “那长陵田氏,自打迁入长安,那便已货粮为生;关中秋收,粮价暴跌,田氏安能袖手旁观?” “更有甚者,太子还欲于开春,复往三原以彻修郑国渠,保郑国渠二十年不阻!” “便因此,长陵田氏这才铤而走险,妄图行刺太子,以毁修渠事啊······” 待青年面带笃定的道出这番话,张病己那本就不怒自威的面容之上,更是隐隐带上了些许愤恨。 “非但行刺太子储君,还欲毁太子修渠之事?” “其心可诛!!” “长陵田氏,实可谓其心可诛啊!!!” 见张病己的怒火顿时被点燃,青年也是面露不忿的一跺脚。 “谁说不是呢······” “要我说,皇后杀田氏四百余口,还是轻了!” “若是换作陛下在,知田氏区区一介商贾贱户,胆敢于太子不利,只恐整长陵,当立时伏尸十万,流血百里啊······” 闻青年此言,张病己自也是余怒未消的点了点头,表示只杀田氏四百余口,确实是太轻了! 便见那青年又嘿嘿一笑,悄然将话头一转。 “瞧见大人此来长安,备了粮袋,小子恐大人寻错了地,这才出言相问······” 却见张病己听闻此言,面上满是困惑的回过头,看了看儿子、儿媳,又瞧了瞧不远处的东市。 “买粮······” “除东市,长安方圆百里,还有第二市货米?” 不料那青年闻言,露出一副‘您果然不知道’的表情,笑着对张病己又是一拱手。 “老大人有所不知。” “太子为田氏所刺后,深知粮价之事刻不容缓,便同萧相国议,于长安以南,新立一粮市。” “今粮市之内,独一家米铺,米石只二千钱!” 说着,青年又面带鄙夷的指了指不远处的东市:“然若老大人入了这东市,米价可就近四千钱一石啊?” 听闻青年此言,张病己不由下意识瞪大眼睛。 “粮市?” “独一家米铺?” “米石······二千钱?” 接连好几声惊呼,张病己不由赶忙上前,抓住青年的手臂。 “此米铺,乃何人所开?” “竟有如此仁善之商贾,老朽竟不曾闻知?” 却见那青年闻言,又是爽朗一笑,将腰板都挺得更直了些。 “嗨~” “除了太子,今关中,何人有如此仁善之举?” “不妨告知老大人:粮市那家米铺,正是太子行令,由少府所开!” 第0147章 三铢钱的反噬 当张病己疑虑重重的来到长安以南,在那块号称‘粮市’的新市,以每石二千钱的价格买到粟米之时,未央宫内,刘盈也是等来了阳城延的拜会。 “冬至一别,这一眨眼,孤同少府,便是二月余未曾谋面呐?” 在寺人小心扶持下坐起身,刘盈只下意识用左手护着肋侧,不忘对阳城延挤出一丝和善的笑容。 见刘盈能坐起身,阳城延面上担忧之色也是散去大半,轻笑着在一旁的筵席之上跪坐下来,对刘盈拱手一拜。 “承蒙家上挂怀,又陛下庇佑,往二月余,臣奔走于郑国渠沿岸,诸事,皆还算顺畅。” “只前时,听闻家上于长陵遇刺,臣甚忧家上之安危;又家上传令少府,欲起粮市于长安南。” “恰修渠事已近毕,臣便稍偷闲折返长安,亲视粮市事之余,亦欲面会家上。” 说到这里,阳城延不忘做出一副心安的神情,略有些夸张的长出了口气。 “今见家上无有大碍,臣,实可谓是如释重负······” 看着阳城延这般作态,刘盈也是不由摇头一笑,对阳城延稍一拱手。 “不过皮肉之伤,竟劳少府记挂于心,险误修渠之事,此,孤之罪······” 稍客套一番,刘盈便也没多绕弯子,只面带惭愧的一笑。 “今已开春二月,孤本欲亲往三原,以视修渠之事。” “然前时之事······” 说着,刘盈不由自嘲一笑,低头轻抚了抚侧肋处。 “孤一时之大意,便惹得母后震怒,又孤负伤在身,不便远行。” “修渠之事,恐皆赖少府依岁首冬至,议定之策而毕全功······” 听着刘盈这一番稍带唏嘘的话语,阳城延只面色稍一正,对刘盈沉沉一拱手。 “家上不必过忧。” “修渠一事虽未尽罢,然当行之策,家上皆已告与臣知。” “又冬前,清掘、减宽事皆毕;即固渠上游土所用之埽,亦已备足柳席、碎石。” “待臣往三原,以家上之令行事,不过月余,修渠之事,便当可尽毕!” 见阳城延郑重其事的做出承诺,刘盈也是面带敬重的点点头,望向阳城延的目光中,也是稍带上了些许严肃。 “即如此,修渠之事,便皆托于少府之手。” “少府当知,孤此番主修渠事,乃父皇临行之时,以监国太子加于孤身。” “今修渠事近毕,万望少府步步为营,绝不可功亏于溃!” 说着,刘盈不忘又低头看了看侧肋,面上也挂上了些许自侃。 “可万莫如孤一般,一时得意便疏忽大意,再惹事端······” 听闻刘盈似是说笑般,道出这一声隐晦的惊醒,阳城延也是面色严肃的一拱手。 就见刘盈又是面带自嘲之色笑了一阵,便将话头从郑国渠之上转开。 诚如刘盈所言:修整郑国渠一事,已经基本完成了。 郑国渠的先前的问题是什么? ——年久失修,渠道因淤泥堆积而阻塞;又因为渠道宽度被好心做了坏事的地方官吏、百姓自行拓宽,使得水流更加缓慢,淤泥沉降堆积的速度更快。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是朝堂不带任何政治目的,只从实用的角度出发去修,那也就是两点:把下游的淤泥清理、挖掘,并将拓宽的渠道恢复到原本的模样。 只要将这两点完成,那郑国渠对两岸农田的灌溉能力,就见有肉眼可见的改善。 而这两点,基本都已经在冬至前,被刘盈亲自在莲勺盯着完成了。 剩下的‘固上游之土’一项,则是由于此番修渠,是刘盈以监国太子的身份,带着‘民心’‘政望’的政治目的,私自加上去的。 倒也不是说,这完全是形象工程。 ——如果不用埽、石砖固定上游的水土,那刘盈此番整修郑国渠,就会只是个开始! 往后每隔几年,郑国渠依然会因淤泥堆积而堵塞,朝堂也需要周而复始的出钱出力,去进行郑国渠的养护工作。 对于如今,连都城长安都建不起的汉室而言,如此庞大的修护成本,显然是不能接受的。 若非如此,过往近十年,丞相萧何也不至于坐视郑国渠阻塞,甚至直接导致沿岸农田因溉水不足而减产。 而‘固上游之土’一事完成,虽也不至于说是让朝堂彻底一劳永逸,从此再也不用维护郑国渠,也起码能大大减缓郑国渠因淤泥沉积,而导致阻塞的速度。 如果说先前,郑国渠每三年就要大费周折去修、去疏通的话,那在此番,郑国渠上游被铺上埽、石砖之后,很可能是每十年乃至十五年,才需要大修一次。 若是关东尽快平定,天下尽早安稳下来,郑国渠下游能每年都稍微清理一下淤泥,或许往后,朝堂再也不用因郑国渠的整修之事而操心。 简单来说就是:清掘淤泥、减宽渠道,都是从当下考虑,做了能立竿见影,但很快就需要重复进行。 而‘固上游之土’,则是刘盈从长远的角度出发,从可持续发展的角度考虑,才做出的决策。 只要此事完成,那从大的方面说,自然是利国利民,有利于国家财政健康运转。 从小的方面,也足以让刘盈在朝臣百官心中,得到一个‘思虑深远’的印象,顺带收割一下关中百姓的拥戴。 而这件事,其实也已经做的差不多了。 ——十一月中旬,郑国渠下游河段的工作结束之时,刘盈已经以粮米为酬,得到了关中数万民民壮‘冬天编柳席,开春带着柳席去三原修渠’的承诺。 另外,少府调拨的三万官奴,也已经备好了制埽的碎石。 等过几天,阳城延去三原,召集少府官奴、关中民壮,用编好的柳席、备好的碎石卷成埽,铺在郑国渠底下,就大功告成了。 在这种情况下,就算刘盈先前没有在长陵遇刺,去不去三原,影响也都不是很大了。 “呼~” “老爹的大考,总算是给出了个不错的答卷······” 在心中稍发出一声感叹,刘盈却并没有觉得肩上的担子轻了分毫。 稍思虑片刻,刘盈便又再度望向阳城延。 “前时,孤令输粮米十万石往三原,少府可自用为官奴之食用。” “余者,少府可假孤之名,言‘太子令发’,以为关中民壮修渠之口粮。” “待春三月,修渠事将毕之事,孤当往三原,以亲谢关中民壮当面。” 听着刘盈略带严肃的道出此语,阳城延也是稍点了点头。 待看清刘盈目光中,那一抹若有似无的和善,阳城延更是略带腼腆的笑了起来。 ——关中民壮,刘盈都要亲自去致谢,那······ 有些话,不用说的太明白······ 阳城延正思虑间,就见刘盈又问道:“粮市之事,如何了?” 听刘盈问起,阳城延也不由将心绪拉回,稍一沉吟,面上便稍带上了些许忧虑。 “自家上兴粮市,又以少府亲售米粮,迄今,已近十日。” “此十日,少府已售粮米十万石余,得钱二万万;少府余粮不足十万石。” “臣以为,少府所余之粮三十万石,至多只半月,便当售罄······” 听闻此言,饶是对此有所心理准备,刘盈也是不由稍叹了一口气。 说来,刘盈此番‘遇刺’,虽说多少有点痛苦,也有点没面子,但相应的,也得到了不少收获。 除了顺理成章的屠了长陵田氏全族,又顺手将‘弑兄未遂’的罪名扣死在了弟弟刘如意头上,刘盈还从田氏手中,白得了十六处大小不一的粮仓,以及七十多万石粮米。 其中最让刘盈重视的,便是那七十万石粮食。 毕竟再怎么说,长陵田氏,不过一介商户,就算没这档子事儿,刘盈想整治,也不过是多费些功夫。 至于弟弟赵王刘如意,看上去是刘盈储位的威胁来源,但实际上,刘盈从来都不认为,刘如意能对自己造成什么威胁。 就算不说现在,手握‘修渠养名’之功,接下来还要平定粮食市场之后的刘盈,屁股底下的太子之位有多牢固,光是前世刘盈全程躺赢的成功经历,也足以让刘盈将弟弟刘如意彻底无视。 而这七十万石粮食,无论是对此时的刘盈,还是汉室朝堂而言,都可谓是久旱逢甘霖······ ——刘盈修渠,得给自发前来,帮忙修渠的民壮发粮食; ——少府派官奴修渠,其一半的口粮,也需要刘盈去想办法; ——天子刘邦大军在外,每个月的军粮消耗都是‘百万石’级别; 再有,便是如今,关中逐渐出现的‘粮食市场被垄断’的苗头,也需要刘盈这个监国太子,将足量的平价粮投入市场,以调控粮价。 这样一算下来,七十万石粮食,可就一点都不算多了。 先是早就在刘盈这里打好招呼的阳城延,领走了十万石粮食,作为少府官奴,以及未来两个月,关中民壮修渠所用的口粮。 之后,刘盈又拿出了四十万石粮食给萧何,以稍缓解国库供应刘邦大军粮草辎重的压力。 而剩下二十万石,便被刘盈作为了平抑粮价的调控粮。 而如今,调控才开始不到半个月,二十万石粮食,就已经卖出去了一半······ “嗯······” “此事,孤同萧相已有策议。” “且稍待几日。” “若五日之后,粮市之内,还不见关中粮商货米于民,萧相自会有动作。” 嘴上说着,刘盈的心中,却是已涌上了阵阵冷意。 “嘿······” “田氏死的人,恐怕是不够多啊······” 阴恻恻一笑,刘盈不由再度低下头,看向仍有些钝痛的侧肋处。 “且看吧。” “看你们,是像萧何说的那般‘迷途知返’,还是和老娘猜得那样,不见铡刀不回头······” 看着刘盈面带冷意的陷入思虑之中,阳城延面上忧虑之色,总于是稍缓解了些许。 但阳城延接下来的话,却是让刘盈一时间,陷入了极尽的无奈之中。 “家上。” “除此,另有二事,或使粮市一事受阻。” 待刘盈从思虑中缓过神来,就见阳城延忧心忡忡的一拱手。 “往十日,少府于粮市售米十万石,得钱二万万钱。” “此钱二万万,自皆秦半两。” “然今几日,粮市吏佐多言臣:有民持三铢钱而来,欲买米而不得,反以陛下前岁之诏书,以问少府官佐······” 几乎是在听到‘有民持三铢钱买米’这几个字的一瞬间,刘盈本就不算愉快的面容,便立时沉了下去。 “唉······” “反噬啊······” 阳城延的话,刘盈自然是听得明白。 ——少府在新建立的粮市卖粮,百姓就想拿三铢钱买,但三铢钱大都分量不足,更不乏全铅钱、荚钱,少府自然是不会收。 而后,便是那个连刘盈,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的灵魂提问出现。 ——陛下不是说,三铢钱也是钱,也和半两钱一样吗? ——怎的如今,你少府卖粮食,还不收三铢钱? ——你少府,这是明着违背陛下旨意? 算上前生今世,这个问题,已经在刘盈的脑海中停留了足足十年。 但直到现在,刘盈都不知道怎样的回答,才是正确回答。 说三铢钱不是‘钱’? 什么违背天子诏书、违抗法令都不论,光是一个‘孝’,刘盈就绕不过去! 可若是承认三铢钱具有购买力、流通力,那情况,恐怕会更加糟糕······ 很简单的道理:只要三铢钱,能从少府手中换到任何值钱的东西,那但凡有脑子的人,都会不遗余力的去铸造三铢钱! 而这种基本等同于白拿的买卖,无论对汉室的财政,亦或是对货币市场,都是不可磨灭的巨大打击······ “嗯。” “也该是时候啦······” 暗自悠然发出一声长叹,就见刘盈阴着脸抬起头,对阳城延稍一点头。 “少府货粮于市,暂不可明言‘不取三铢’!” “只须以缺损、色不足、重不足等言,搪塞而婉拒便是。” 说着,刘盈也终是在身旁寺人的搀扶下起身。 “明日,孤欲往相府。” “少府于孤同行!” 第0148章 行刺太子,赵王有没有份? 二月,关中已是逐渐有了些许春前的暖意,而在大河以北的代、赵等地,天气却依旧是刺骨凛寒。 自去岁九月出征,到岁末年首前后抵达邯郸,刘邦大军便基本将自立为代王的陈豨,堵在了代国境内。 到冬十一月,代、赵初雪,双方又颇为默契的暂止征讨,各自在营盘内猫起了冬。 按理来说,双方暂时‘和平发育’得默契,本该维持到三月中下旬,天气转暖,才会再度被战争所取代。 可是,在接连数封奏报自四面八方而来,送入邯郸城内,交到天子刘邦手上之后,代、赵一带平息了一整个冬天的战火,却又到了随时可能复燃的地步······ · “陛下召臣,可有何吩咐?” 面带疑虑的走入刘邦的行宫:邯郸赵王宫,陈平便对上首的刘邦一拱手。 待抬起头,便见御史大夫赵尧正面带沉凝之色,在刘邦身侧面色百转。 “莫非······” “战事又生外枝?” 陈平正疑惑着,却见刘邦只稍一抬眼,便继续皱紧眉头,反复查看着书案之上的那几卷竹简。 如此过了好一阵,才见刘邦面带迟疑的拿起其中一卷,一把丢向陈平。 “曲逆侯且一观。” “此简,乃太子所书。” 刚接过刘邦扔来的竹简,又听闻刘邦此言,陈平不由赶忙摊开竹简。 只稍一扫视书上内容,便见陈平不由瞪大了双眼! “太子!” “太子竟于长陵遇刺?!” 满是匪夷所思的抬起头,见刘邦沉着脸稍一点头,陈平又瞪大眼睛,细细查看起手中竹简。 “自去岁秋收,长陵田氏伙同关中粮商,哄抬关中粮价;至春正月,关中米石近四千钱······” “儿欲罪田氏以镇关中,便先往长陵而面会《周易》传人田子庄,不料归途,为死士数人案刺!” “幸得父皇、先太上皇庇佑,儿幸无大碍;闻儿遇刺,母后雷霆震怒,行令萧相国,尽族长陵田氏凡四百余口······” “田氏绝宗,又关中粮价鼎沸在即,儿同萧相国议,于长安南二十里设粮市,以少府售平价粮于内······” “然少府存粮无多,国库亦负大军粮草输转之责,故儿此书,特请父皇诏谕。” “——凡关中之粮商,欲货粮者,皆当于粮市货之;不如令······” “尽没其粮?!” 低声莫念出简上所书,陈平的面色,也是随着简上的内容,反复的变化着。 到最后,念出那句‘尽没其粮’时,陈平的面容之上,更是隐隐带上了些许警惕。 “陛下。” 就见陈平稍一思虑,便对刘邦沉一拱手。 “若太子所言不虚,关中粮果真石作价近四千钱,恐不数月,便又当复汉四年,关中粮价石足八千钱,民易子相食之况!” “及太子立粮市,以少府行售平价粮事·······” 说着,陈平话头稍一滞,迟疑许久,终还是抿嘴摇了摇头。 “臣以为,亦非长久之计。” “若欲平息粮价,单少府平价货粮于市,恐尚不足。” “确当如太子所言,当由陛下亲颁天子诏,强令关中粮商:以平价货米于太子所设之粮市!” “若不如此,恐待陛下班师,关中······” 说到这里,陈平悄然止住话头,并没有把话说全。 就见刘邦闻言,只面色怪异的一挑眉。 “怎的?” “曲逆侯也以为,太子此策,可称之曰:万全?” 说着,刘邦不忘稍侧过身,看了看身旁,仍旧是满脸苦恼的赵尧。 “赵大夫以为如何?” 闻刘邦此言,陈平却并没有开口,只稍皱着眉,随刘邦一同望向赵尧的方向。 就见赵尧闻言,本就紧锁的眉头,又被皱的更紧了些。 “陛下!” “太子之策,实小儿嬉戏之言,便称之曰天方夜谭,亦丝毫不过!” 毫不迟疑的丢下一语,赵尧的眉宇之间,已尽是对关中、对长安朝堂的担忧。 “太子言请陛下颁诏,强令粮商货米于粮市;然关中,方圆何止千里!” “远长安千里之地,民又如何自长安南之所为‘粮市’,买粮米以为口食?” “即有民无以自长安粮市买米,便必有粮商不愿尊令,而私货米于远长安之地。” “然太子又言:不如令,尽没其粮。” “——此,非杀鸡取卵呼?” “今日,太子可因‘屯粮居奇’,而巧言尽夺粮商之米,来日,安能不夺商贾之布帛、盐茶?” “长此以往,天下可还会有商贾?” “无商贾,赀货又如何南北互通、东西互流?” 说到这里,赵尧的神情,已是带上了些许痛心疾首的意味。 却见刘邦闻言,并没有流露出太明显的不愉,只微微一摇头。 “此间详情,书中未言明;然此策,即酂侯亦以为善,便当无有大谬。” “及颁诏一事······” 说着,刘邦面色不由稍一沉,终还是意图不明的望向赵尧。 “赵大夫且去,寻王恬启至此。” “朕同曲逆侯,另有要事。” 见刘邦并没有被自己劝动,赵尧先是下意识一急。 待刘邦隐晦的下了逐客令,赵尧纵是还想说些什么,也只能面带忧虑的一拱手,退出了大殿。 等大殿之内,只剩下自己和陈平二人,刘邦方才还摇摆不定的面容,顿时带上了些许凝重。 “方才,曲逆侯似口称‘太子之策,可解关中粮价鼎沸之虞’,又面做忧虑状?” “可是此事,有何不妥之处?” 见刘邦也终是流露出些许郑重之色,陈平心下稍安,面上神情却是又沉了一分。 “陛下。” “太子以‘粮市’之策平关中粮价,虽无细述策、略,亦无遗漏、谬误。” “及臣之忧······” 说着,陈平不由稍抬起眼瞟刘邦一样,旋即僵笑着低下头。 “前时,关中便传‘太子修渠大成,尽得关中民心’之论,以为陛下知。” “今,太子又行将平抑粮价,以安关中民户近百万······” “臣之忧,乃陛下班师之时,易储废后一事,恐再无可行之地······” 听着陈平面带试探的道出自己的猜测,刘邦面上严峻之色,却并没有减弱哪怕分毫。 就见刘邦黑着脸低下头,又从书案上捡起一卷竹简,这回倒是没扔,而是示意陈平上前来拿。 “此简,乃皇后所书。” “其所言者,亦乃太子遇刺、关中粮价鼎沸之事。” “曲逆侯且先观之,再论其不妥。” 闻言,陈平也不由稍一拱手,上前接过竹简,细细查看起来。 “太子往长陵会田子庄,归途沿经田氏宅,立为刺客冷矢以射之!” “后酂侯查得:行刺太子一事,乃田氏惮太子修郑国渠,或使关中丰收,粮价大跌。” “及行刺之谋······” “出淮阴侯之手?!!” 满是匪夷所思的一声惊呼,便见陈平再度瞪大双眼,望向上首的刘邦。 “陛下!” “皇后此言······” “绝无可能!!!” 不待陈平哼唧出个所以然,便见刘邦突而一声低吼,旋即死死盯向陈平的目光深处! “长陵田氏,乃故田齐王族之后嗣!” “田齐之社稷,又乃淮阴侯往昔所灭!” “同淮阴侯,田氏可谓不共戴天,绝无同仇敌忾之疑!!!” 满是笃定的接连几声低吼,便见刘邦稍眯起眼:“朕以为,皇后此言,真假参半。” “曲逆侯以为,‘淮阴侯指使田氏行刺太子’,真者何,假者何?” 听刘邦说‘韩信和田氏根本不可能蛇鼠一窝’,陈平先是稍点了点头。 待刘邦发出后面这一问,陈平顿时又有些举棋不定起来。 诚如刘邦所言:长陵田氏和淮阴侯韩信,几乎是这汉室天下,最不可能走到一起的两方。 原因很简单:淮阴侯韩信,是从楚王的位置被贬为淮阴侯;而在成为楚王之前,韩信的身份,正是齐王。 那韩信最开始那个‘齐王’的身份,究竟是怎么来的? ——此事,别说是朝堂了,纵是天下,也几乎是无人不知,又无人不晓! 汉四年,刚经历彭城战败后的刘邦,意识到要想击败项羽,就必须将齐国划入自己的阵营。 因为齐国,恰好与项羽掌控的荆楚地区南北接壤;将齐国纳入掌控,刘邦便可以从北、西两个方向,对霸王项羽施加压力,使其自顾不暇。 于是,刘邦便派出了手下最得力的说客:广野君郦食其前往齐都临淄,劝当时的齐王田广归顺刘邦。 恰恰就在郦食其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好不容易使齐王田广答应归顺刘汉,不再对刘邦麾下的任何军队设防之时,刚平定燕、赵的韩信,便盯上了齐国这块肥美的肉。 没有任何请示,也没有同刘邦通气,韩信几乎是单凭着一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便一举将已经答应归降刘邦,已经彻底放下防备的田氏齐国攻灭! 被这么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害的国破家亡,齐王田广自是震怒,以为这是刘邦出尔反尔,亦或是言而无信,便一怒之下,烹杀了广野君郦食其。 而韩信,却是在攻下临淄的第一时间,向刘邦请封为齐王······ 如果说,郦食其的弟弟郦商,因为当年的‘杀兄’之仇刺杀韩信,或者是长陵田氏由于当年‘断绝社稷’的大仇而刺杀韩信,这或许都还说得通。 可若要是说,和韩信有‘亡国’之仇的长陵田氏,能和韩信勾肩搭背的盘算行刺太子刘盈的事,那,无疑是哄三岁孩童的话了。 ——这可是灭国、断绝社稷的大仇! 作为当世唯一一支名正言顺的‘田齐王族’之后,长陵田氏,几乎是将这个仇恨刻进了骨子里的! 别说如今,韩信只是个被软禁在长安的淮阴侯了,便是韩信依旧是楚王疑惑齐王,饶是作为商贾之户,田氏也绝不可能和韩信成为‘朋友’! 这样一来,事情的真相就很明显了。 ——皇后吕雉说:韩信伙同田氏刺杀刘盈,这句话,只有一半是真的。 即:要么是田氏刺杀刘盈,要么,是韩信刺杀刘盈,绝不可能是二者联手,或哪一方受另一方指使。 “田氏······” “淮阴侯······” 正当陈平思虑着,这两方谁更有行刺刘盈的胆魄,谁更可能有如此动机之时,刘邦也终是站起身,将第三支竹简,交到了陈平手中。 “田氏哄抬粮价,乃欲与太子相争······” “行刺太子,乃淮阴侯遣士······” “田氏之所为,乃得······” “赵王指使?!!!!!” 随着这一个又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讯息,被陈平以不敢置信的口吻默念而出,陈平的面上神情,更是已经惊骇到接近麻木的地步! 而在目光停留在竹简末尾,那一行不过数字的落款处时,陈平更是彻底愣在了原地······ ——丞相酂侯臣何,谨拜! 只这寥寥八字,便为卷上所书的真实性,赋予了‘绝不可能有假’的权威。 萧何,不可能说谎! 尤其不可能在刘邦面前,在这种关乎江山社稷的大事说谎! 如此说来······ “曲逆侯以为,太子遇刺,究竟乃何人所为?” “田氏,又因何相抗太子?” 接连发出两问,刘邦的面容之上,已是阴沉的几乎能滴下冰水。 “赵王,可有行刺太子、谋夺储位,以夺社稷之嫌?!” 听刘邦这接连数问,饶是陈平仍对萧何书中所言,感到万般不敢置信,也终是面色沉凝的低下头。 足足三十息之后,陈平才斟酌着,给出了自己的最终结论。 “陛下。” “自陛下废韩信之楚王位,贬其为淮阴侯,韩信便于陛下久有怨念。” “此番,陈豨作乱代、赵,亦或同韩信有干联;陛下临出征之事,韩信又称病,拒随陛下出征。” “故臣以为,行刺太子,当韩信一己之所为······” 言罢,陈平不由稍擦擦额上冷汗,将头低的更深了些。 “及田氏,区区商贾之户,若无人指使以为凭仗,恐无胆同监国太子作对······” 第0149章 唉~手足相残呐··· 听着陈平讳莫如深的给出结论,刘邦神情百转,终还是阴沉着脸抬起头。 “除此奏疏,酂侯另言托驿卒请于朕:于赵王,该当如何处置。” “又昨日,燕王卢绾来报:春正月,陈豨遣使北出雁门,请引匈奴骑卒南下,以为外援。” “若燕王所探属实,匈奴果真遣军南下,只恐代赵之战事,非三五月可平啊······” 略带阴郁的叹了口气,便见刘邦又稍摇了摇头,目光晦暗的盯着陈平,看了好一会儿。 待陈平都有些忍不住心虚起来,才见刘邦抿着嘴一点头,重新坐回了软榻之上。 “长陵,乃朕百年之后,肉躯长眠之所;太子与长陵遇刺,朕不可不问!” “然代、赵战事连绵,朕分身乏术,班师遥遥无期。” “朕欲遣曲逆侯回转长安,传朕口谕于太子:此番,长陵田氏哄抬粮价、淮阴侯行刺太子、赵王同田氏粘连不清等事,皆由太子处置!” “此行,曲逆侯当切记:太子闻知朕口谕,当立时言复;得太子之复,曲逆侯便即刻折返!” “万不可使太子请皇后、酂侯,以此间事相教!” 面带郑重的道出这番华,便将刘邦朝身侧轻轻一挥手,立时便有一名甲士上前,将一杆挂有牦尾的节杖,递到了陈平面前。 “臣!” “谨受诏!” 郑重其事的对刘邦一拜,又对那杆节牦深深一拱手,陈平才面带庄严的伸出双手,结果那杆节杖。 只不过,受了节杖,陈平却并没有着急退出军帐,而是又面带迟疑的望向刘邦。 “还请陛下示下:臣此行,当以何为纲要?” 语带心虚的发出一问,便见陈平又赶忙补充道:“长陵田氏,已为皇后抄斩满门,太子于长陵田氏······” “莫非陛下所欲问,乃此番,太子兴‘粮市’之策,以平抑关中粮价之详略、细策?” 待刘邦面带淡然的微微一点头,陈平便又面带迟疑的问道:“于淮阴侯······” “陛下临出征之时,曾遣绛侯回转长安,以淮阴侯事告与酂侯。” “此番,淮阴侯遣士行刺于太子,若论国法,淮阴侯坐谋反,当族!” “然太子年齿尚幼,若使太子亲杀淮阴,恐‘弑戮功臣’之污名,或于太子之威仪不利······” 稍带困惑的发出此问,陈平望向刘邦的目光中,已是带满了迟疑。 “陛下若无意易储,便当护太子,免受此污名。” “然若陛下仍欲易储,又因何言‘处置赵王一事,交由太子定夺’?” 将心中的困惑尽数道出,陈平便自顾自摇了摇头,对刘邦又是一拜。 “臣愚钝,还请陛下明示······” 却见刘邦听闻此言,神情满是萧瑟的长叹口气,将眼角稍眯起,瞳孔涣散的呆愣许久。 最终,还是身侧暖炉中,燃烧的柴火发出一声‘噼啪’声,将刘邦的思绪拉回。 便见刘邦又是摇头叹息着起身,将双手背负于身后。 “易储一事,关乎国本,今战事未平,不宜操之过急。” “曲逆侯但去,以朕口谕面闻太子,得太子应对之策而还便是。” “与淮阴行刺一事,太子无论如何处置,曲逆侯皆只需闻而折返,面呈于朕。” “及赵王······” 说到这里,刘邦话头稍一滞,又是一阵长吁短叹。 “唉······” “手足相残······” “手足相残呐············” 沉吟好一会儿,才见刘邦面带沧桑的稍叹口气,望向陈平的目光中,也是隐隐带上了些许疲惫。 “若太子欲罪赵王,或面不罪,暗布绯言于长安,曲逆侯便凭天子节,携赵王、戚姬同还邯郸。” “若不罪,曲逆侯便往告酂侯:赵王同田氏粘连一事,万不可为物论所议。” “若太子但不罪,反回护赵王······” 说着,刘邦又是话头一滞,面带自嘲的笑着摇了摇头。 “嘿······” “得皇后在,又赵王指使田氏,于关中粮价事作梗,太子怎会不罪?” 似是自语般道出这番话,便见刘邦讥笑着抬起头:“总之,曲逆侯此行,只需谨记此三事。” “其一:面问太子平抑粮价之详略、细策,以面呈于朕。” “其二:以朕口谕,许太子亲判淮阴之罪,观太子应对之策,面呈于朕。” “其三:令太子决赵王同田氏粘连之事;若太子欲罪赵王,便以‘陛下诏令赵王就国’之名,携赵王、戚姬同归邯郸,若太子不罪,则罢。” “无论太子于赵王罪否,皆明告萧何:此事,万不可外传!” 说到这里,刘邦的面容之上,已是隐隐带上了些许警告。 “曲逆侯,可都明白了?” 听闻刘邦这一番极其具体的任务描述,陈平反复默念几遍,才终于对刘邦一拱手。 “臣,领命······” 便见刘邦面色阴沉的稍点点头,坐回软榻之上,又疲惫的揉搓起了额角。 “除此,曲逆侯此回长安,亦可稍探关中水利整修之事,及朕出征至今,太子之所为。” “若有何不妥之处,可独会萧何以告;若无,则一切如故······” 说完这句话,刘邦再也压抑不住如潮水般袭来的倦意,飘然向后躺了下去。 待刘邦平躺在软榻之上,有气无力的挥了挥手,陈平才对刘邦深深一拜,旋即整理一番衣冠,便挺直腰杆,手持节杖退出了大殿。 待软榻旁的宫女、宦官悄然退远,瘫在软榻上的刘邦,终是疲惫不堪的长叹一口气。 “易储······” “废后······” “嘿······” · 画面回转,长安未央宫,太子宫凤凰殿。 不出刘盈所料,得知刘盈‘我打算上门拜访’的通知,萧何几乎是第一时间派人入宫,告诉刘盈‘别!我自己来!’。 萧何‘盛情难却’之下,刘盈也只好勉为其难的换上一身稍正式些的衣冠,在太子宫西殿的侧殿,等到了萧何和阳城延二人的到来。 君臣两相对拜,又分而落座之后,刘盈几乎是第一时间,便道出了自己的想法。 “昨日,孤闻少府言:往十日,少府于粮市货米与民之时,得民以‘三铢钱购少府粮’之事相问。” 说着,刘盈不忘稍瞥一眼阳城延,旋即回过头,稍带强势的望向萧何。 “孤已言令少府:不可明言拒收钱三铢,只以色不足、重不足等诸般搪塞之言,勿受钱三铢即可。” “酂侯以为,如此可否?” 见刘盈几乎不做丝毫铺垫,便如此直白的道出这句话,萧何先是下意识一愣。 待看见刘盈目光中,那一抹若有似无的不容置喙,萧何终是面色不定的抬起头,对刘盈拱手一拜。 “家上如此处置,甚好······” 见萧何只不咸不淡的说出这句‘甚好’,丝毫没有就‘三铢钱的流通价值’深入探讨的意思,刘盈只眉角稍一扬。 看了看阳城延,见阳城延也是面带迟疑的低下头去,刘盈面上那一抹淡笑,终是在顷刻间化作虚无。 “萧相莫非,仍于此不以为意?” 以稍带些责备的口吻发出此问,刘盈面色一沉,又将话头突兀的一转。 “春正月,孤欲整治长陵田氏,震关中诸地粮商以平抑粮价。” “亦因此事,孤便往会田子庄,而遇刺长陵。” “彼时,孤以粮价平抑之策言与萧相,萧相言:孤之策暴戾过甚,无异于杀鸡取卵;可先令关中粮商,以石二千钱之价售米于粮市。” 说到这里,刘盈望向萧何的目光之中,已满是严峻之色。 “今,十日已过,长安粮市之内,仍只少府售评价之粮米,以为百姓吃食。” 说着,刘盈又侧身撇了眼阳城延,继续对萧何说道:“又孤自田氏得粮七十余万石,与少府修渠所用十万石、与萧相输父皇大军之粮草四十万石。” “余二十万石,为少府售于粮市,今不过十日,亦余不足十万石。” 满是严肃的道出这番话,便见刘盈将上半身稍前倾些,凝望向萧何目光深处。 “再十日,少府之粮米便当售罄,故所设之粮市,便当再无平价之粮。” “敢请问萧相:除孤‘杀鸡取卵’之策,萧相可还另有妙策,以平抑关中粮价之即沸?” “若视若无睹,待岁中季夏,关中米价逾五千钱,关中民近百万户,岂不皆无米粮为生,只得易子相食?” “如此,待父皇平定代、赵,班师回朝,孤,当如何以面父皇?” “萧相,又于父皇之信重,作何交代?!” 言罢,刘盈望向萧何的目光之中,已不见丝毫敬重之色! 那一双满带着强势的双眸,衬托着刘盈那张仍稚气未脱的面庞,竟没让萧何、阳城延二人,感到丝毫突兀······ 看着萧何几欲开口,终还是面带惭愧的低下头去,阳城延唏嘘之余,也不由有些好奇了起来。 “家上,究竟欲行何策以平粮价,竟使酂侯,亦言之曰‘杀鸡取卵’?” 不等阳城延想出个所以然,便见萧何面带愧意的稍叹口气,将阳城延的困惑尽数解开。 “今关中,除家上于粮市,以石二千钱之平价,售少府粮于民,其余各处,米价皆作石四千钱余。” “臣亦之,若坐视粮价续涨而无举动,待夏五月,关中粮价,必当涨至石六千、七千钱之地。” “然纵如此,臣仍以为家上前时所言······” 说到这里,便见萧何满是筹谋不定的摇了摇头,对刘盈又是一拱手。 “家上欲以少府售平价之粮,此确无谬。” “然今少府,本就无粮米以售,国库又负陛下大军征讨之用,亦无力助家上之策。” “纵如此,家上亦不当以储君之身,行匪盗之事,强抢粮商之米,以售民食啊?” 说着,萧何也是有些情绪激动起来。 “陛下曾命令:贾人不得衣丝、乘车,重租税以困辱、蔑污商贾,此确乃吾汉之国本。” “然臣敢请问家上:若无商贾奔走于关中、关东,以来使之有,易去时之无,天下财货当如何通流?” “齐地之纨、楚地之器、荆地之盐,当自何以入关中?” “又关中之米粮、蜀地之锦帛,当何以流关东,足民所用?” “若今,家上因粮价鼎沸,而强夺粮商之米,天子凡行商之贾,岂不皆兔死狐悲,立绝商贾之事?” 以一副语重心长的口吻道出这番华,萧何终还是面带坚持的对刘盈一拱手。 “臣,请家上三思!” “至不济,家上亦当出少府之钱,购粮商之米,又后售于关中民。” “如此,方合财货两清之理,无损家上之威信······” 听闻萧何此言,刘盈面上沉色不改,心下却是冷笑连连。 从那些哄抬粮价的粮商手中买粮食,然后转手卖给百姓? 也亏萧何说得出来! ——现如今,关中的粮价,可是被这群路灯装饰,哄抬到每石四千钱左右的地步了! 不杀猪过年,难道还要刘盈吃这哑巴亏,以四千钱每石的价格从粮商手里买入,再以二千钱每石的价格,卖给整个关中的百姓? 且不说刘盈有没有这么傻,会不会做这种‘转手亏一半’的亏本买卖了,就算刘盈真的想,那也没钱! ——过去十天,少府卖出去十万石粮食,也才收拢不到二万万钱,剩下十万石,也大概能卖二万万钱。 可这四万万钱,家上少府那不到一万万钱的库存,也就能从那些个粮商手里,买回来十几万石粮食。 凭这十几万石粮食,就想平抑关中粮价? ——关中民九十余万户,数百万口,每年的粮食消耗量,起码都是万万石起步! 正要算上整个关中的人口,十万石粮食,都不够这几百万人吃一天! 只不过,在短短片刻的思虑之后,刘盈望向萧何的目光中,便毫无预兆的涌现出些许狡黠。 “没钱······” “嘿嘿嘿·······” “少府,可有的是‘钱’啊······” 不怀好意的腹诽着,刘盈面上却是不忘做出一副‘纠结不已’的神情,最终,还是极其‘艰难’的对萧何一点头。 “萧相所言,确有理。” “孤亦以为,粮商手中之粮,当以钱货之。” “然但只此,恐或有不怀好意之奸商恶贾,意欲续抬粮价,而拒售粮与少府。” 说到这里,刘盈终是‘面带严峻’的一点头,望向萧何的目光中,隐隐带上了些许祈求。 “还请萧相拟政令一封,以布发关中;” “——凡户商籍者,储粮不可逾百石;若有违者,当于春三月甲午(初一)日前,尽售手中之粮于市。” “待春三月甲午,若仍有商籍之户,私储米粮逾百石,皆尽没其存粮,另每多藏米一石,便罚金四两!” 第0150章 为什么要答应太子呢? 面带忧虑的从未央宫走出,走在未央宫以北的蒿街之上,萧何不顾身后还有阳城延跟随,止不住的长吁短叹了起来。 “家上此番,实过于孟浪了些······” 悠然一声自语,终是让阳城延逮住了开口搭话的机会,赶忙上前两步。 “相公。” “家上先前之策,果乃强取关中粮商手中的存米?” 听闻此问,便见萧何又是面带苦涩的摇了摇头。 “家上方才,令老夫广布关中之令,少府可还记得?” 闻言,阳城延自是点了点头。 “自然。” “家上意,以相公布相府政令于关中,乃言:凡户商籍者,不可储量逾百石;若今已逾,则速售而从令。” “待春三月甲午(初一)日,仍不如令者,皆没其存粮;又每逾一石,罚金四两。” 将方才,刘盈在凤凰殿做下的交代大致复述一遍,便见阳城延稍带喜色的抬头望向萧何。 “若此令得布关中,凡关中之粮商米贾,恐皆无以屯粮居奇;为求尽出手中之粮,便当降价而售之!” “如此,关中粮价便当得平,鄙人亦可出少府钱,入廉价之粮米,以实内帑!” 说到这里,阳城延面上神情,已是有些眉飞色舞起来。 只片刻之后,又见阳城延略带困惑的轻‘诶?’一声,旋即皱眉望向身旁的萧何。 “关中粮价平抑在即,怎萧相但不喜,反面露忧虑之色?” 听阳城延先是眉飞色舞的描绘了一番‘粮价下跌’后的美好景象,又对自己的忧虑表达出困惑,萧何只悠然长叹一口气,停下脚步,负手侧过身,面带郑重的望向阳城延。 “少府,果真未能识透家上此令,所将招致之祸?” 闻萧何此言,阳城延只面色陡然一滞,似拨浪鼓般连连摇了摇头。 见此,萧何面上神情之中,也不由带上了一抹深深地忧虑。 “家上欲使老夫布关中之政令,虽面似‘禁商贾屯粮过多’,实则,乃禁商贾以货粮为生!” “但此政令得布关中,日后关中,当再无粮商于秋收之后,往购民之米粮;春、夏二季,亦无米贾货粮于市!” 以一股十分笃定的口吻道出这两句话,萧何的面色,也是缓缓严峻了起来。 “少府试想:凡户商籍之人,存粮皆不得逾百石。” “——今关中之商贾,凡略有家赀者,谁家不德男丁三五、妻妾十余,奴仆数十?” “粮米半石,为如此一户数十口食,不过旬月之功!” “得此令在,关中可还有商贾,胆敢于秋收之后屯粮于仓,又售于春、夏?” “既无得屯粮,自也无粮可售!” “故此番,家上令老夫所布之政令,实乃限关中粮商,于春三月甲午(初一)后,再不得为粮商!” 看着萧何逐渐严峻起来的面容,又听着萧何这一番解读,阳城延面上神情,也是缓缓带上了些许诧异。 “怎会?” “当是相公多虑吧?” “家上此策,当只暂行于关中,以平抑粮价之权宜之计;待秋收前后,自当罢之。” “若非如此,家上何必使相公布政令,而非书请陛下,颁诏立法?” 听闻阳城延前两句话,萧何只面色阴沉的摇了摇头。 待听到这最后一问,萧何面上的严峻之色,终是化作了一阵苦笑······ “少府所言,恰中要害啊······” 苦笑着发出一声长叹,萧何望向阳城延的目光中,也悄然带上了些许深意。 “前时,家上以传书陛下,言前时,家上于长陵受刺之事。” “及请陛下颁布诏谕,以明律法,亦已为家上言于书中,呈于陛下当面······” 听到这里,阳城延终于是放下了心中最后那一丝侥幸,神情彻底严峻了起来。 萧何说的没错。 刘盈一道‘商人手里不能有超过一百石的粮食储存’的政令,实际上,就是冲着灭绝粮商去的。 道理很简单:无论是粮商,还是布商,亦或是其他什么商,要想卖某一类货物,那首先要做的,就是囤货。 比方说:一个商人想做布匹生意,那首先要做的,就是招募几十上百名数量的织工,为自己织出布匹。 等手上有了千儿八百匹布帛的存货,这才能在市集寻处位置,挂起一个‘x氏布铺’的招牌。 若不然,真带着三五匹布就去开店,等货卖完了,怎么办? 卖布五分钟,歇业两个月? 这还算好的,毕竟再怎么说,布匹也属于手工产品,只要有原料,就可以源源不断的生产出来。 粮食,却是‘货物’当中,极端特殊的一类。 作为粮食贸易的经手者,商人根本无法凭自己生产粮食,只能在每年秋后,从百姓手里买。 而在粮食被买回来之后,粮商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妥善储存,等到春、夏两季,百姓青黄不接之时,再加价将粮食卖还给百姓。 简单来说:布商,赚的是‘将蚕丝、麻绳织成布匹’的加工费,而粮商,赚得则是大批粮食长期储存的管理费。 既然是管理费,那必不可缺少的缓解,自然就是管理。 具体来说,就是在秋收之后,把粮食从百姓手里买回家,放在粮仓存起来。 而刘盈一道‘商人不能屯粮超过一百石’的政令,却是精准打击到了粮商赖以生存、牟利的致命要害。 一百石粮食,够干嘛用? ——按如今,关中农民每户都坐拥百亩田,亩产二石余来算,一户农民一年的粮食产出,就是二百多石! 也就是说,在刘盈这道政令之后,商人要想合法屯粮,那最多只能屯一户农民在秋收之后,所得粮食产出的一半! 很显然,没有任何一个商人,会愿意为了储存一百石粮食,去耗费精力建造粮仓,并派人看管。 也不会有任何一个商人,愿意接受‘每年一百石粮食’的市场份额。 如此说来,萧何说的,确实没有任何问题。 ——若是刘盈这道政令成功在关中成为法律条令,那从今往后,三千里秦中,将再也不会有‘粮商’这种生物存在! 而没了粮商,百姓秋收时从田中收获的粮食,就再也没有了收购者;春、夏两季,也不再会有在市集上售卖米粮的出售者。 更让阳城延感到心绪沉重的是:没了粮商,关中的粮食,就无法流入关东! 没了关中的粮食‘出口’,就关东那片贫瘠之地,什么易子相食、饿殍遍地,都还是轻的! 严重一点,恐怕是哀鸿遍野,民不聊生;一俟某胜、某广登高一呼,天下立时陷入祸乱······ “既如此,方才太子宫中,酂侯为何不出言劝阻?” 满是急迫的发出一问,便见阳城延目光中,也稍带上了些许试探。 “可是相公以为,家上之策,必不能为陛下所允?” 言罢,不待萧何做出回答,却见阳城延又赶忙自顾自摇了摇头。 “纵陛下不允家上之策,未颁诏以禁粮商屯米,得家上今岁如此行事,恐关中粮商,亦当皆为惊弓之鸟啊!” 听闻阳城延这句似是自语般的沉语,萧何也是面带忧虑的点了点头。 无论天子刘邦究竟是否答应刘盈,正式颁布关于‘禁止商人囤积粮食’的法律条令,今年三月一日至秋收,关中商人不可囤积粮食超过一百石,都已经成为了必然。 ——因为在方才的太子宫,丞相萧何,已经接受了监国太子刘盈的命令! 在这个前提下,即便刘盈‘请颁诏书’的请求被天子刘邦驳回,关中的粮商们,也必然会纷纷跳出‘粮食’这个大坑。 道理再简单不过:今年,太子因为粮价鼎沸,便通过法令的强制手段,逼着关中的粮商们降价甚至亏本甩卖粮食,以平抑物价。 那等明年、后年,或者不管是那一年,关中粮价再度鼎沸,岂不还是得粮商割肉? 要是偶尔一次,那倒也还勉强能接受——做生意嘛,有赚就有亏。 但问题的关键就在于:在‘商人割肉平息粮价’的模式下,粮商根本就不会有盈利空间,怎么着都是赔! 粮价不涨,粮商们就只能以稍高于收购价的价格,将手中的粮食卖出;将粮仓建造、维护,人工等粮食储存成本计算在内,就算不亏,粮商也绝对赚不到钱。 若是粮价涨了,那更了不得了——太子一句‘凡户商籍者,屯粮不得逾百石’,大家伙就得着急忙慌的把手里的粮食低价甩卖。 总的来说就是:粮价不涨,没法赚钱,涨了,非但不赚钱,甚至还要赔钱! 这种情况下,但凡脑子里的水不是太多,就绝不会有商人愿意冒着‘莫名其妙被判谋反’的风险,去掺和毫无利润空间的粮食生意。 这样说来,天子刘邦是否颁布天子诏,为刘盈‘禁商贾屯粮令’的合法性背书,已经不重要了。 只要萧何真的将一封写有‘商人不得屯粮逾百石’的政令发布至关中,哪怕只是临时性的政令,也必然会导致商人集体远离‘粮食’这个商贸板块。 “嗯······” “莫非家上此番,欲尽去关中粮商?” 面带迟疑的道出自己的猜测,阳城延便稍带诧异的侧过头。 听闻此问,萧何百般思虑之下,终还是轻轻一点头。 “前时,家上言老夫者,乃‘即禁商贾屯粮事,三日之内不如令,皆坐窥伺社稷’!” “老夫闻而震怖,便只得以‘暂待数日,比有粮商货米于粮市’暂缓家上之念,以待陛下示意。” “今日,家上虽稍退,改‘三日之内’为‘春三月甲午日前’,然于禁商屯粮一事,仍是固执己见。’” “如此看来,家上当确有尽去关中粮商之意······” 听着萧何语带忧虑的道出这番话,阳城延稍一思虑,便将眉头皱的更紧了些。 “若关中,果真无粮商米贾,岂不大乱?” 说着,阳城延又似是想起什么般,低头一沉吟,又稍待试探的问道:“前时,家上于长安南设粮市,令少府货米与民。” “莫非家上之意,乃以少府取缔往昔之关中粮商,专掌关中之粮米购、售事?” 却见萧何闻言,又是稍一点头,面上忧虑之色却更甚。 “老夫之忧,亦源于此啊······” “今关中,民凡九十余万户,数以百万口;岁需食米粮,不下万万石之多。” “另又关东贫瘠,需自关中输关东者,亦粮米不下万万石。” “往昔,此数万万石米粮,乃关中大小粮商数以百家,以粮仓数千上万处,方得存储。” 说到这里,萧何稍清了清嗓,将话头悠然一转。 “今天下粮仓之首,当乃荥阳敖仓,可储粮五百万石!” “若家上果真欲凭少府,而专天下粮米购、售事,恐需兴足比敖仓之巨仓,不下四十余处。” “纵得此四十仓,亦另需巡仓之官吏、护仓的兵卒,及输米粮出、入仓之民夫。” 说着,萧何终是面带凝重的望向阳城延,满是哀愁的沉沉一摇头。 “今朝堂,纵长安亦无力筑建,纵整修郑国渠,亦需家上出吕氏私粮、召关中自来之民。” “此巨仓四十处,及一应之仓吏、兵卒、青壮······” “唉······” “今之汉室,无力承如此之巨担啊······” 听着萧何满是哀愁的发出感叹,阳城延思虑百转,心中的万千疑惑,终还是重新化成了那一问。 “既如此,萧相为何不言拒,以阻家上行此乱策?” 听闻阳城延第二次问起‘你为什么要答应’,萧何面上苦涩,终是化为了实质。 “少府可是忘记了:家上前时,因何遇刺?” “又家上因何往长陵,而会子庄公当面?” 待阳城延流露出些许憋闷的神情,萧何只面带萧瑟的叹息着摇了摇头。 “粮商之绝,乃隐患。” “然关中粮价鼎沸在即,此,可乃即患呐······” “若不从家上之令,布政以禁商贾屯粮,恐无待关中‘苦无粮商’之日,吾汉祚,便当复嬴秦之覆辙啊······” 言罢,萧何又是一阵长吁短叹,终是露出一抹苦涩至极的笑意,侧头望向阳城延。 “两相全害,取其害轻。” “于关中粮价鼎沸事,除家上之策,老夫,亦已别无他法······” 第0151章 粮食,必须官营! 在萧何正愁眉苦脸的走在蒿街,向阳城延解析刘盈‘禁贾屯粮令’所会导致的后果之时,未央宫内,送走萧何、阳城延二人的刘盈,也是等来了母亲吕雉的到来。 同过去十数日般,将意图起身招呼的刘盈摁坐下来,吕雉便坐在了刘盈身边,问起了方才的事。 “前些时日,盈儿言欲劝酂侯布令关中,以禁商贾屯粮、货粮事,又于长安南设粮市,售少府平价粮与关中民。” “酂侯方才入宫,可是为此事?” 听闻此问,刘盈只面带微笑的一点头,稍有些感怀的长叹了口气。 关中粮食价格居高不下,其实并非是什么新出现的问题。 无论是刘盈脑海中的那段陌生记忆里,汉室过往几年的粮价跌宕,亦或是前一世,刘盈成为傀儡天子后的那些年,粮价,一直都是长安朝堂的一大心病。 结合刘盈尚未穿越而来时,对过去所保有的记忆,以及前世成为傀儡天子后的印象,‘粮价’一词,始终是朝议、廷议的主要内容。 在刘盈脑海当中,关于粮价最早的记忆,便是汉五年,即垓下一战那年,刘盈被当时还只是汉王的老爹刘邦送往长安。 刘盈清楚地记得,关中那一年的粮价区间,是每石二千五百钱到四千钱,秋收前后底,春、夏两季高。 之后的汉六年,关中的粮价,便经历了有汉以来,第一次有人为痕迹的暴涨! 在汉六年,也就是韩王信即将跳反,汉匈白登一战在即那一年夏天,关中的粮价,一度涨到了八千钱一石! 八千钱一石的粮价,究竟对底层百姓造成了多大的伤害,刘盈并不清楚。 但有一个数据,或许能侧面说明,突然暴涨的粮价,究竟会对汉室、对天下造成怎样恶劣的影响。 ——汉五年春,刘邦于洛阳继天子位,立汉国祚,几乎是同一时间下令:凡自山林走出,至官府登记户籍,以为汉民者,皆授公士之爵、百亩之田! 在《授民田爵令》的带动下,在汉五年春天到秋天,这不到半年的时间,光是三千里秦中,便迎来了‘人口大喷发’。 直到如今,都还储存在丞相的内史户籍档案里,那半年的时间,关中的户口,便从十五万,暴涨到了将近六十万! 在籍人口,更是从不到八十万,暴涨到了将近三百万! 可到了第二年,也就是汉六年,同样是半年的时间,同样是春天到夏天,关中的户籍、人口,却诡异的没有丝毫增长! ——要知道今年,可已经是刘邦颁布《授民田爵令》的第七个年头了! 而即便是如今,也依旧有不断从深山老林走下来,领取户籍、田亩的关中百姓,让关中的户口、人口按每年一成左右的速度增长! 那为什么汉六年,《授民田爵令》刚颁布之后的第二年,关中的户口、人口,便诡异的没有再增长呢? 难道是居高不下的粮价,让那些躲进深山老林,以躲避战乱的前秦、战国遗民不愿意下山了? 这个问题的答案,并没有被记录在汉室的档案当中,刘盈也很确定未来,某位太史公的史书之上,也不会为这个问题,给出太过明确的答案。 因为这个答案,太过于残酷,又太过于令人悲痛······ 事实是:《授民田爵令》颁布的第二年,‘下山登记户籍可以领田亩’的消息传播的更为广泛的汉六年,关中新多出来的户口,比汉五年还要多! 但在那一年,在那‘石八千钱’的天价粮食面前,有数之不尽的农民,从最开始的卖儿、卖女,到后来的易子相食,最终,沦落到了活活饿死的地步······ 才刚下山,从官府领到田亩的‘新民’,都没来得及适应自己‘汉人’得身份,就发现自己倾尽家财,都买不起春耕的粮种! 早一些下山,或本身就没有上山避难的百姓们,更是欲哭无泪的看着手中,那一堆堆卖了几百石粮食才换来,如今却买不回几十石粮食的铜钱。 就连官府、朝堂,乃至于天子刘邦,在如此令人发指的超高粮价面前,都只能祭出‘汉三铢’这种自掘坟墓、自毁根基的经济举措,以缓解中央财政的困局。 自汉六年那次全关中范围内的粮价鼎沸起,关中人口锐减、户口减少,粮价举报不下,私铸三铢荚钱成风等一系列后遗症,都让汉室,陷入了长达数十年的困顿。 为了抚平那一次粮价暴涨所产生的不良后果,汉室容忍了‘面值半两的三铢钱’这种怪胎,在汉室存在了足足八年。 直到汉太祖高皇帝刘邦驾崩,太后吕雉亲颁诏谕,禁民私铸钱,汉室的货币市场才稍稍回到正轨。 至于粮价,那就更不用说了。 ——刘盈至今都还记得:前世,自己年满二十二岁的那一年,即汉十九年,关中的粮价,也依旧没有跌下每石千钱! 在原本的历史之上,为了让关中的粮价,从汉六年的每石八千钱,降到汉武帝元年的每石六十钱,汉室,足足耗费了近百年的时间。 而这百年中的大部分时间,便被后世史学家笼统的称之为:文景之治······ “母后或有不知。” 将沉重的心绪从瞎想中拉回眼前,对母亲吕雉稍一微笑,刘盈的面容之上,也不由带上了些许沉凝之色。 “去岁秋九月,儿因整修郑国渠而往莲勺,沿途所见食不果腹、衣不遮体之关中农户,不知凡几。” “至莲勺,得见自来而修渠之渭北民壮,儿更屡见民男岁三十余,却仍骨瘦嶙峋,面呈菜色者!” “——须知父皇授民田爵,至今不过六岁;凡关中之民,皆坐拥百亩良田!” “得此百亩良田,又身一户之栋梁,然粮米之缺,却仍使此辈食不饱腹啊······” 面带哀愁的摇头一声长叹,便见刘盈将嘴唇稍抿紧了些。 “先前,儿还不知个中详由,只当关中水利多年久失修,田亩累年减产,这才使民耕于田,而农获不足食。” “然往十数日,而卧榻静思良久,方知关中民食不饱腹,非因粮产不足。” 说着说着,刘盈的情绪,也是稍有些激动起来。 “——良田百亩,纵亩产二石,亦可得粮米二百石;去农税、口赋,亦余不下百九十石!” “得此粮百九十石,一户五口之家,安能不足食?” “须知今,纵南、北二军之卒,年食粮亦不过三十石!” “粮米百九十石,当可供养夫妻二人、父母双亲,另儿孙五、六,而另有余!” 说到这里,刘盈终是按捺不住胸中恼意,将手紧紧握成拳,不轻不重的在自己膝盖上砸了一下。 “若非往数年,关中粮商恶贾附食民血,如今朝堂,何愁父皇大军之粮草?” “何愁整修郑国渠之力役、兴建长安城之钱粮?!” “每念及此,儿恨不能提三尺之剑,尽屠关中之粮商米贾!!!” 满是怒意的发出一声低吼,刘盈又是用拳头狠狠砸了一下身侧的软榻,一时间,竟气的连胸膛,都有些起伏不定起来。 见刘盈这般作态,一旁的吕雉轻笑之语,暗地里,也是默然点了点头。 “难得盈儿于粮贾、国本之事,得如此透彻之知解。” 面带笑意的发出一声赞可,便见吕雉温柔的拍了拍刘盈的手背,稍带试探道:“然纵如此,盈儿也不当以偏概全才是。” “盈儿需知,低买高卖、牟其差利,乃商贾安身立命、发家致富之本。” “凡贾者,若不明此道,皆无以得利。” “及关中粮商,虽偶有不轨之举,却也有‘为民储量’之功;纵米价稍贵,亦不至言曰‘附食民血’之地······” 温声抚慰着刘盈隐隐有些暴躁起来的情绪,便见吕雉面色稍一滞,旋即若有所思的低下头。 只片刻之后,又见吕雉意味深长的一笑,稍凝望向刘盈目光深处。 “盈儿方才言:粮商恶贾?” “莫非天下之奸商,只粮贾一类?” 听闻老娘突兀的发出这么一问,刘盈只稍一思虑,便余怒未消的嘟囔道:“余者,儿不知。” “然粮贾,确当尽为意欲颠覆社稷,乱我汉家之逆贼!” 见刘盈才刚平复下去些许的情绪,被自己一个问题又重新点燃,吕雉却并没有着急宽慰,而是笑着一仰头。 “哦?” 看着老娘几乎明写在脸上的‘展开说说’几个字,刘盈也是不得不暂且压抑住心中恼怒,稍一措辞,便侧过头。 “吾汉家治天下者,其本有三。” “一曰:孝;二曰:农;三曰:陵。” “孝者,百善之先,为吾汉家用于引民向善。” “而农者,自三皇五帝以降,便乃为国本、民本。” “陵,便为邑;乃父皇取奉春君娄敬之议,广迁天下豪杰入关中,以为强本弱末之策。” “孝、农、陵,乃吾汉家治国之三本;又三者相辅相成。” 面带笃定的道出此语,刘盈的目光中,也是迸发出了些许精光。 “而今,粮商恶贾之所为,尽损此三者!” “——粮商恶贾屯粮居奇,哄抬粮价,首损者,便乃农本!” “今关中,每逢季夏之后、秋收在即之时,粮价立跌;及春、夏二季,民青黄不接之时,粮价又立涨!” “长此以往,若民皆因粮价之跌宕,而失农耕之欲,吾汉之国本,便当立为不稳!” 听闻此言,吕雉只面色淡然的一点头,就见刘盈稍一清嗓,便继续道:“次损者,乃陵本!” “——陵邑之制,本乃关东远长安,又地方豪强富户尾大不掉,郡县二千石不能治,方借‘孝守帝陵’之名,强迁关中而弱之。” “然今关中,凡货粮之贾,几无一不为汉七年,萧相国自关东迁入长陵之地方豪强!” “长此以往,吾汉家强本弱末、强干弱枝,镇豪强而善黔首之陵邑制,岂不成了关东豪强迁居关中,以压剥关中民之进阶梯?” “待往后,闻‘迁关中帝陵而守灵’,恐关东豪强,当不复今如丧考妣之色,反尽弹冠相庆,以鱼肉关中民!” 听到这里,吕雉的面容之上,顿时出现了些许异色。 粮价的起伏,会影响农业生产,这一点自是无可厚非。 ——粮价跌宕不定,谷贵伤农、谷贱害农,自然会导致百姓的耕种意愿下降,动力减少。 这也是如今朝堂,乃至于整个天下的共识。 而当刘盈说出‘粮价起伏,不单单伤害农本,还会破坏民风、孝道,以及陵邑制度’的时候,吕雉还没有太当回事儿。 直到刘盈说出来这第二点,吕雉才猛然反应过来:对啊! 如今关中,那些个哄抬粮价的粮商,可都是早年,从关东迁入的地方豪强! 陵邑制度的本意,原是把这些地方官没法治理的刺儿头拉到关中,顺带压制一下,好巩固国本,以防地方势力尾大不掉。 但如今的状况,可不正如刘盈所说:原本应该到关中被镇压的地方豪强,都如鱼得水的开始剥削起了关中的农民? 照这样发展下去,真要过了百八十年,刘盈的猜测,还真有可能成为现实! ——听说自家被强制迁入关中,地方豪强非但不恐惧、不失落,反而兴高采烈地表示:终于可以换个地方,而且还是天子脚下,去鱼肉关中百姓了······ “其三,孝本······” 正思虑间,刘盈却是自顾自的,道出了自己的第三点看法。 “孝道者,乃子孝父母亲长,妹弟恭兄姊;及孝行,亦不过供养以粮米、布帛。” “然今,关中民自尚食不果腹、衣不遮体,何来余财,行孝道的亲长?” “长此以往,岂不关中之民尽奔走于生计,而枉顾孝道?” “如此,孝本便不复存在,吾汉家之民,亦当不复见淳厚之风······” 言罢,见老娘只若有所思的陷入思虑之中,刘盈却是没做停留,直接道出了自己的结论。 “故儿以为:为吾汉家之万世计,粮商,必绝于关中,乃至于天下!” “粮米之货买,关乎吾汉家孝、农、陵三本,又乃兵马调动之时,不可或缺之重器!” “如此重器,绝不可付于贱商恶贾之手!!!” 第0152章 抄袭?这叫母子连心! 听闻刘盈斩钉截铁的给出‘粮者,国之重器也,不可谓贾人掌’的结论,饶是对天下之事颇有涉猎,吕雉也是不由稍变了脸色。 粮食究竟有多重要,其实根本不用刘盈赘述,当今天下汉民近二千万,但凡不是脑子有坑,就不可能不明白粮食的重要性。 且先不论如今的汉室,是出于冷兵器时代的封建农耕文明,对粮食的战略意义有多看重,光一点,就足以道明一切。 ——但凡是个人,他就得吃五谷杂粮! 无论是以耕地为生的农民,还是以行商发家的商贾; 无论行走于行伍的军卒将帅,亦或是执笏于庙堂的公卿百官。 整个汉室天下,不分高低、贵贱、贫富,每一个人,都有一个绝对意义上的共同点。 大家,都得吃饭。 甚至可以说,整个天下各行各业、身处各个阶级、各个群体的人,其绝大多数的行为,也都是为了讨口饭吃。 ——农民种地,那自是不用多说,必然是想打庄稼吃饭; ——商人,虽说自己不种地,但赚来的钱,最终也是为了能吃上更好的饭; ——军人,从家国大义上来说,是保家卫国,但从个人的角度上来讲,也还是为了吃军粮。 至于官员,那就更不用说了。 ——现如今,上至食禄万石的丞相萧何,下到地方县乡的百石小吏,乃至于俸禄不到百石的‘无秩’,做官的工资,都无一例外是发粮食! 撇开那些‘为国为民’‘指点江山’的场面话不谈,毫不夸张的说:在这个时代,做官,他就是为了吃皇粮! 还有关东的宗亲诸侯、列候贵戚,其崇高地位为自己带来的最直观的利益,也是各自封地的租税。 说到底,依旧是粮食。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甚至可以说:在这个时代,绝大多数人的追求,最终都可以归类为——粮食。 百姓、官员有了粮食,就可以吃饱肚子; 诸侯王有了粮食,没出息的,可以酒池肉林,胡吃海塞,有点儿出息的,可以好好建设一下封地,为后代留下一块丰厚的封土; 朝堂有了粮食,那更是可以甩开膀子,于内,可以兴起水利、基建;于外,可以征讨各方不臣。 结合此间种种,刘盈说的,确实没错。 粮食,确实称得上一句‘国之重器’,确实不能掌握在被鄙视为‘末业’的商人手中。 但在想明白这一点之后,吕雉神情当中,却并没有多少欣喜之色,反倒是顷刻间,便有了些许愁云遍布的意味。 “盈儿所言,确无谬。” “——粮者,确乃吾汉家之重器!” 稍带严肃的道出一语,便见吕雉面带无奈的侧头望向刘盈。 “吾儿可知,除粮,还有何物,可称之为‘国之重器’?” 轻声发出一问,见刘盈做出一副低头沉思的模样,吕雉只自顾自苦笑一声。 “盐、铁、铜、布!” “盐、布二者,于粮同,皆为天下万民不可或缺之物。” “及铜、铁,则系军国之重;铜更兼系钱制,关乎天下万钱黎庶之生计!” 面色严肃的道出这番话,便将吕雉慈爱一笑,望向刘盈。 “盈儿以为,此四者,比之粮米如何?” 听闻此问,刘盈只稍一思虑,便面色沉凝的一点头。 “盐、布、粮三者,皆系人之温、饱,当同重!” “及铜、铁,虽不可食之饱腹、衣之遮体,然系军国之事,其重,较盐、布、粮三者更甚!” 听闻刘盈这一番回答,吕雉只不无不可的一点头,又问道:“听吾儿方才之言,似欲绝商贾货粮事,以少府专营米粮事。” “既盐、布、铜铁四者,其重皆不下于粮,吾儿以为,此四者,可亦当由少府专营?” “又吾儿以为:往昔,殷商、姬周,乃至春秋列国,因何不因粮、盐、布、铜、铁五者之重,而禁商贾货之?” 听闻老娘这接连数问,刘盈一时之间,也是陷入了短暂的沉思之中。 粮、盐、布、铜、铁等‘国之重器’,用后世的话来说,其实就是战略资源。 这其中,铁,算是最近这几十年,才出现的‘新兴事物’;在之前的春秋、战国时期,唯一具有战略意义的金属,其实就是铜。 无论是剑、戟、戈、矛、箭羽等武器装备的制作,还是钱币的铸造,都离不开铜。 至于盐、布,那就更不用说了,放在任何时候,都是足以比拟黄金的硬通货。 毫不夸张的说:就算有一天,铜钱乃至于黄金不值钱了,盐、布,都不可能不值钱! 至于粮食,性质于盐、布类似,但毕竟可以通过耕作,相对轻松地获取,相较于需要卤制的盐、需要纺织的布,稀缺性相对没那么高。 想到这里,刘盈便稍一措辞,将自己的猜测说了出来。 “铜、铁二者,皆取于山矿,乃天成而不可人制之物。” “盐、布二者,虽可人制,然其工序甚繁,较之于粮米,更难取之。” “及此五者,因何从未曾专营······” “或乃殷商、姬周皆未念及此,而春秋列国皆土窄而弱,无力为之?” 见刘盈略带不确定的道出自己的猜测,吕雉只轻笑着一点头,又微微一摇头。 “然,亦不然。” “春秋列国不专营此五者,确乃国小力若,无以为之。” “然殷商、姬周,却非无人念及专营。” “而乃此二者,纵富拥神州,亦无力为专营之事······” 稍带感叹的道出这句话,便将吕雉悠然长叹一口气。 “夕者,管仲凭渔盐之利,佐桓公九合诸侯,不失为史家之绝唱。” “然纵管仲之贤,亦只凭渔、盐而牟利,再以所得之利强国富民,而不敢行‘专盐’事。” “吾儿以为,此乃为何?” “可是管仲不知,若使天下之盐尽出于齐,可使齐强胜列国之合?” “亦或桓公九匡诸侯,其威无以迫列国,许齐盐专营?” 听到这里,刘盈终于是茫然的摇了摇头,对吕雉微一拱手。 “儿愚钝,还望母后解惑······” 见刘盈摆出一副竖耳恭听的架势,吕雉终是深吸一口气,为这个稍有些涉嫌帝王之术的话题,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其一者:人。” “若往昔,管仲欲专盐,欲使齐盐可足天下之用,当使齐人尽为卤盐之匠,方可行。” “然若如此,齐人尽不事农耕、军阵,只知卤盐而输售列国,齐人以何为食?” “又何来精悍之锐士,护齐之社稷?” “无粮米为食、锐士相互,列国安能不嫉羡专盐之利,而兴兵掠夺之?” 说着,便见吕雉慈爱的摸了摸刘盈的脑袋。 “于吾汉家,亦同理。” “若欲专盐,便当得卤盐之匠数以十万,顷少府之力,方可足天下所用;然少府,总不能只知卤盐,而不制军械、箭羽?” 说到这里,吕雉又是一叹气,将目光望向殿外。 “其二者:利。” “正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无论盐、布,亦或粮米、铜铁,但专营,其利,皆巨之又巨!” “如此巨利,若由朝堂专营,安能不为人所嫉羡,行私食,乃至毁阻事?” “便言粮米之专营,但粮价大跌,关中民自当奔走以庆,粮商米贾,亦只得忍气吞声。” “然食封国租税之功侯贵勋,安能坐视米价暴跌?” 说着,便见吕雉略带阴戾的一颔首:“纵今,功侯贵戚皆识大体、顾大局,然亦不乏尸位素餐,败诉其内之纨绔!” “吾儿行粮米专营事,此辈,恐当日夜绯言于陛下身侧,言吾儿不当立!” 说着说着,吕雉便似是想起什么事,亦或是什么人一般,竟隐隐有些咬牙切齿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待刘盈面色都有些尴尬起来,才将吕雉若无其事一叹气,继续道:“再者,专营之利愈巨,其始所需之钱粮,亦愈巨。” “便言此番,吾儿欲绝天下货粮之贾,而令少府专营米粮事。” “——若确得行,关中粮价,确当不复鼎沸;少府亦可凭此,累赀万贯,而富国强兵。” “然吾儿可知:若欲专营关中之粮,需得粮仓几处、吏佐几何,又护仓之兵卒、监察之御史几多?” “今之府、库,可能承兴建粮仓之钱粮、力役,日后,可能承仓吏、兵卒之俸禄、军粮?” 又是接连发出数问,吕雉才终于面带迟疑的摇了摇头,轻轻拍了拍刘盈的手背。 “此间事,盈儿,确有些孟浪了······” “待日后,当时刻谨记:谋定,而后动;未定则勿动。” “若谋未定而先动,且不论成败,终当因人之绯言,而功败垂成。” “嗯?” 看着老娘望向自己的目光中,那一抹若隐若现的期翼,刘盈只轻笑着一点头,却并没有着急开口应答。 措辞良久,才见刘盈带着自信的微笑,起身对吕雉稍一拱手。 “儿得叔孙太傅教言:国之大事,唯戎与祀。” “又《尚书·洪范》曰:洪范八政,一曰:食,二曰:货。” “既如此,儿或可试言:民之大事,唯食与货?” 闻刘盈此言,吕雉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旋即佯怒的一绷脸。 “吾言‘管仲’举教,吾儿以《洪范》为对?” “既如此,吾便一闻:叔孙太傅,教吾儿者何物。” 便见刘盈闻言,稍带撒娇的嘿嘿一笑,便将自己的看法和打算,尽数摆在了老娘吕雉面前。 “民之大事,唯食与货,而粮者,乃民货而为食之物,实民之本。” “今,父皇顺天应命,王天下民数以千万,自当以民之生计为重;而粮为民本,便当为吾汉家之重。” “如此,粮之货、售,粮价之涨、跌,便绝不可尽掌于商贾之手!” 面带决然的再次说出这句‘商人绝对不能完全主导粮价’,刘盈便悄然将话头一转。 “及今,关中粮价行将鼎沸,儿欲禁商贾屯粮,亦乃非常之时,无奈而行之非常之举。” “儿亦无意尽绝天下粮商米贾,而独少府之粮货于市。” “只今,关东连年战祸,朝堂府库空虚,关中之粮商米贾,一不事农而缴税,二不入户而纳赋。” “更有长陵田氏等奸恶之商,蓄数以百之家奴,而勿出奴算往入少府。” 说到这里,刘盈稍有些紧张的咽了口唾沫,望向吕雉的目光,也是稍有些躲闪了起来。 “儿以为,为今之计,当暂以少府,于粮米行专营事。” “待日后,关东之乱平,父皇久居长安之时,再拟一《税律》以布之。” “另粮市之内,少府亦常年售粮;及余粮商米贾售米之价,皆比少府之平价。” “如此,粮商便无以囤货居奇而哄抬粮价;又得《税律》取商贾之利而用于国事,方可使此辈,稍于国有用······” 听闻刘盈稍带忐忑的道出这番话,吕雉先是下意识点了点头。 待反应过来刘盈话里的内容,便见吕雉猛地一转头,望向刘盈的目光中,陡然带上了一抹异样的色彩! “吾儿果真以为,当行商税于粮商米贾?” 见吕雉如此反应,刘盈只强自平静下情绪,面带微笑的抬起头。 “非但粮商米贾,凡天下行商之人,皆当捐税入府库。” “若不然,农耕于田,食不果腹而缴农税,商得贾利,家赀万贯而于国无用,父皇所言‘贾人不得衣丝、乘车’之诏令,岂不成一纸空谈?” 见刘盈面色诚恳的表示:不单是粮商,但凡是个商人,就都应该缴税,吕雉的面容之上,终于涌上一抹由衷的喜悦。 “吾儿所言,甚得治国之要!” 毫不掩饰的道出一声夸赞,便见吕雉大咧咧一挥袖,顺势从软榻上起身。 “粮米专营一事,吾,代陛下允了!” “吾儿但可大展宏图,纵有困阻,亦得母后以为依仗!” 听闻此言,刘盈终是暗地里送了空气,笑嘻嘻的对老娘一拱手。 “儿,谢母后······” 7017k 第0153章 上、中、下三策 汉十一年春二月壬午(十九),因太子刘盈遇刺,而进入高度戒严的长安地区,被一则轰动性的消息,彻底打破原有的宁静。 ——奉监国太子刘盈之令,丞相萧何署名用印,颁布相府政令:关中之地,凡户籍仍录于商籍者,每户之存粮,不得超过百石! 另由御史大夫、内史、廷尉三衙联合组织队伍,自汉十一年春三月甲午日(初一)起,挨家挨户清点、核查关中商人家中存粮。 如果查得商人之户存粮超过百石,则尽数没收其存粮以充公,每超出一石,罚金四两! 消息传出,长安振动,关中哗然! 随着一张张由相府书写、用印,并发往关中各地的政令,被张贴于各地县衙的露布之上,几乎是整个关中,都被这一封莫名其妙的政令,而弄的摸不着头脑。 ——太子,究竟想做什么? 莫非是先前,长陵田氏刺杀太子一事,让朝堂下定了决心,通过不允许商人屯粮,以遏制商贾蓄奴、养士? 不等关中百姓缓过神来,又是接连几道政令,被一层接一层的覆盖在了露布之上。 ——查得:长陵田氏行刺太子,另有关中商贾勾连,着廷尉彻查;知情者,于春三月甲午日(初一)前,至地方县衙、郡府,或长安廷尉检举,皆赏十金;自举者,从轻发落! ——因关东战事不休,函谷关、武关无限期戒严;无天子符、节,或相府传、引,禁止任何人出入关中! 违者,以谋逆论处! ——自汉十一年春三月甲午日(初一)起,禁止商人买粮超过百石,禁止向商人出售粮食超过百石,禁止商人卖粮于市! 商人买粮过百石,或卖粮于市者,坐死;售粮与商贾过百石者,每售一石,罚金四两,另流卖粮者千里! 随着这一连串看似没什么关联,实则相辅相成,互为补充的政令颁布,关中,便陷入了一阵诡异的沉寂之中。 就在这舆论都有些茫然,关中百姓都还没想清楚发生什么事了的微妙时节,渭水以北的某处偏僻的村落,迎来了一辆又一辆富丽堂皇的马车······ · “都来齐了?” 在一座外表看上去有些破旧,实则内有乾坤,由数个茅草小屋打通所成的‘大堂’内,此刻已是被一个个衣着华贵,又无一不面带愁苦的身影所占据。 而作为今日这场‘秘议’的组织者,池阳钱氏家主钱不疑,更是面呈严峻之色。 轻轻一声询问,待身旁的奴仆赶忙一点头,钱不疑才面带忧虑的走上前,在堂内主座安坐下来。 也恰恰是在钱不疑屁股瓣刚挨上厚褥之刹那间,分坐堂内两侧的豪商巨贾们中,便立而站起几道身影。 “钱公!” “如今之势,万不容吾等再行筹谋,而徒废时日了啊?” “是极是极!” “相府接连数道政令,皆已遍发关中而布示,其桩桩件件,无一不阻吾等粮商米贾,全绝以粮牟利之念呐?” 听闻这接连数声略显嘈杂,又满是急迫的质询,钱不疑只将眉头锁的更紧了些。 见此,席间的商贾之中,也终是立起一道略显老迈的身影,朝钱不疑稍拱手一拜。 “往昔,吾等粮商米贾,皆唯长陵田氏马首是瞻,以田氏所定之准,而绝米价之涨跌。” “如此不过数年,非独老朽,凡在座诸位,皆自家赀不过百十万钱之米贾,而至今,富甲郡县之地。” “今,长安朝堂欲于吾等粮商米贾赶尽杀绝,又田氏因行刺太子,而三族绝······” “值此群龙无首之际,万望钱公出面,以道明吾等粮商、米贾之后途。” “——于太子所令、相府所布之政令,吾等,当如何应对??” 随着老者面带恳求的发出这一问,堂内众人的目光,也是齐齐集中在了钱不疑一人身上。 见此,钱不疑饶是心中稍有些窃喜,面上也不忘做出一副疑虑重重的神情。 低头‘沉思’许久,才将钱不疑稍带试探的将眉角一扬。 “诸位,果真愿以钱某,以为关中粮商米贾之首?” 听闻此问,堂内众人无一不是下意识一皱眉。 思虑片刻,又互相一对视,终还是强忍心中不甘,对钱不疑齐齐一拱手。 “吾等,愿唯钱公马首是瞻······” 看着堂内,那一个个往日倨傲无比,恨不能拿鼻孔对着自己的面孔,此刻却齐齐对自己俯首弓腰,钱不疑嘴角之上,终是缓缓涌上一抹得意地笑容。 只片刻之后,那抹笑容,便随着钱不疑强自皱起的眉头,而消失的无疑无踪······ “嗯······” “既如此,吾却之不恭,愿同诸位共商日后,吾等关中粮商米贾之坦途!” 面带沉凝的道出一语,又同堂内众人一对拜,待众人各自落座,便见钱不疑稍一抬手。 几乎是在钱不疑举起手的同时,几张微微有些发黄的绢布,被堂侧的奴仆抱上前,放在了钱不疑面前的案几之上。 而后,便是钱不疑将那几张绢布尽数摊开,又稍排了一下序,旋即昂起头,望向堂内众人。 “此数绢,便乃往数日,相府布发关中之政令。” 说着,钱不疑便拿起最右面那一张绢布,看都不看绢上内容,便对堂内众人道:“此,乃春二月壬午(十九),相府所布之‘禁商贾屯粮逾百石’令。” “得此令在,自今而往,吾等粮商米贾,皆无以屯粮而决关中米价。” 言罢,钱不疑便放下手中绢布,又拿起了第二张,仍旧是看都不看一样,就抬头望向堂内众人。 “此,乃春二月甲申(二十一),相府所布之‘禁商贾买粮、禁卖粮与商贾、禁商贾货粮于市’之令。” “此令,更彻绝吾等粮商米贾,日后买粮、卖粮,而牟利于货粮之道!” 略有些躁怒的低吼出此语,便将钱不疑将手中绢布,不轻不重的往案几上一拍! 目带凶光的环视一圈堂内众人,又见钱不疑面色阴郁的低下头,朝其余那两张绢布一努嘴。 “余二者,一曰:禁出入函谷、武关之令。” “其所图,乃使吾等粮商米贾,无以转输手中存粮,而售于关东。” “另一,更欲以‘长陵田氏刺太子,仍有同谋尚未归案’之名,迫吓(hè)吾等!” 说到这里,钱不疑终是直起腰,面带沉凝的环视向堂内众人。 “此数道政令,其所图,已昭然若揭。” “——先禁商贾屯粮,又禁商贾买粮、卖粮,又绝函谷、武关,而阻关中-关东之途;更欲以长陵田氏,威压吾等······” “究其所图,不过迫使吾等,于春三月甲午(初一)前,尽售手中存粮;而日后,勿得再行货粮事。” “若吾等皆从令,而速售手中存粮,且不论日后之时,单今岁,吾等便当血本无归······” 随着钱不疑满是沉重的话音落下,堂内众人的面容之上,便再度出现那抹愤怒、恐惧、焦躁、无奈所组成的复杂神情。 只稍一盘算,堂内众人面上神情,更是逐渐趋于扭曲。 钱不疑的意思,众人自然都是听懂了。 ——朝堂不让商人买粮、卖粮、屯粮,根本就是想在整个关中,消灭粮商这种生物! 而一道‘禁止出入函谷关、武关’的政令,更是将众人带着粮食跑路,去关东最后捞一笔的退路,都给彻底堵死。 至于遵守政令,在未来这不到十天的时间内,将手里的存粮全部抛售······ “若尽售手中之粮,吾等非但无以牟利,恐连去岁秋收,购粮所费之本钱,亦要搭进去些啊?!” 听闻角落处传来这么一问,便见钱不疑左手边那人,面色满是讥讽的捋了捋痦子上的毛。 “牟利?” “嘿!” “本钱得半以归,吾便心满意足!” “——须知朝堂政令,乃遍发关中而昭于露布之上!” “知吾等急于售粮,关中之粗鄙刁民,还不得拿捏起架势,迫粮价一降再降?” “去岁秋收,吾等买粮,可是以石千八百钱之价!” “再加以粮仓之费,奴、丁之禄钱、口粮,纵售以石二千钱,亦绝谈不上‘牟利’!” 听闻男子此言,众人无一不连连点头,各自叫苦不迭起来。 其内容,左右不过是拖家带口,上老下小,就指望自己养家糊口之类。 看着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诉说起苦衷,钱不疑只心下冷笑着,将上半身微微一后仰,津津有味的查看起堂内众人的丑态。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终还是先前,开口提议由钱不疑话事的那位老者,率先从自哀自怜的情绪回过身。 随着越来越多的人停止谈论,便见那老者面带哀苦的叹口气,旋即郑重其事的对钱不疑一拜。 “吾等,皆起于贫微,凭米粮骤然富贵之人,于此事,实无良策。” “往昔,关中可同长陵田氏比拟者,唯钱公之池阳钱氏;今,钱公更富甲关中,以为吾等之首。” “还望钱公念往日之情面,不吝,以教!” 说着,老者便不顾自己花甲高龄,竟对着比自己小了足足二十来岁的钱不疑,沉沉一拱手。 只片刻之后,反应过来的众人也学着老者的模样,齐齐对钱不疑一拱手。 “还望钱公,赐教!” 看着众人强忍着不甘,在自己面前俯首称臣的模样,钱不疑心中,只觉一阵心旷神怡。 心中稍发出一声享受的呻吟,钱不疑面上却是做出一副忧虑重重的模样,缓缓从软榻上起身。 “欲解今日之难,吾只上、中、下三策,以供诸位择选!” 应声举起三个手指,便将钱不疑颇有些高人风范的将双手背负于身后,戏谑一笑。 “下策,自是遵从太子所行之令,于春三月甲午日(初一)前,尽售手中存粮。” “哦,是了······” “——前几日,长安来信,言少府于粮市张贴告示:以石二千钱之价,勿限量以购米粮。” “诸位若不欲亏损过甚,亦可往售米粮于少府,当可稍止损。” “如此,今岁,诸位纵无言牟利,亦亏损无多;售粮于少府所得之钱,亦可令寻良业,继行商贾事······” 待钱不疑面带嘲讽的道出这‘下策’,不出钱不疑所料,众人面容之上,并没有出现赞同之色。 见此,钱不疑沉吟片刻,便将面上讥笑一敛。 “中策,诸位可遣奴仆、家丁,藏说中米粮于深山、僻野,以待日后。” “——此番,太子以政令之强,而绝吾等粮商米贾之活路,然待秋收,关中无吾等粮商米贾,黔首所得之农获,何人可买而储于仓?” “太子如此行事,不过小儿骤得大权,所行之乱举!” 说到这里,便将钱不疑面带悠然的坐回座位,旋即轻松一笑。 “不瞒诸位,此数日,吾已得信:于太子所布之政令,陛下已遣天使折返长安,以传圣谕!” “又去岁,长安物论纷纷,乃言陛下以为太子不类己,欲易储而立赵王。” “此番,陛下又遣天使折返,当乃见太子胡作非为而不能忍,故遣天使携诏书而回,以斥太子!” “更或忍无可忍,以天使携天子诏而行废立事,亦未可知!” “若果真如此,诸位只需安坐数日;待天使一至,诸位所藏于深山之米粮,当可复现而售与名。” 听闻钱不疑此言,众人面容之上,终于出现过去十数日一来,第一抹安心的笑容。 “当如是!” “太子胡作非为,陛下安能坐视?” “必是遣天子面斥太子,而尽废太子所行之令!!!” 不料众人刚开始面带欣喜的谈论起来,先前那老者便似有所虑的一皱眉。 几经纠结,老者终还是委婉的对钱不疑一拱手,稍待试探道:“此策,当可谓完全。” “然钱公方才言,此,不过中策?” “莫非,除如此万全之策,钱公另得绝佳之上上策,以对此间之事?” 第0154章 上策?明明是绝户之策! 听闻老者此问,钱不疑面上笑意一滞,眉宇间,竟隐隐带上了些许阴戾。 “老不死的东西!” 满是愤恨的一声腹诽,却见钱不疑面上,只略有些严肃的点了点头。 “确如公所言:此策,虽似万全,然尚称不上万无一失。” “——虽去岁,长安多有‘陛下欲易储’之风闻,然临出征之时,陛下又令太子监国,而主郑国渠之整修事。” “岁初,太子发少府官奴以修渠,竟使渭北民自往而为修渠之力役。” “及今,太子修渠一事,亦已近罢;凡渭北民数十万户,无一不言太子‘尽得陛下仁以爱民之风’。” 说到这里,钱不疑便稍皱起眉,悠然长叹一口气,面带忧虑的摇了摇头。 “若陛下无欲易储,太子此番所布之政令,恐难尽免。” “纵陛下仍不喜太子,单念‘不可朝令夕改’之虑,陛下亦或将错就错,只面斥太子之为,而勿行改动。” “若如此,吾等粮商米贾,仍当为太子绝于关中······” 言罢,便见钱不疑一改面上轻松,忧虑重重的坐回上首,盯着面前案几之上的几道政令,自顾自发起了呆? 堂内众人却是没注意钱不疑的神情变化,只稍一思虑,也从‘陛下必然会惩罚太子’的美好想象中回过神来。 ——陛下意欲易储,是传遍关中,妇孺皆知的事没错,但再如何,此事,也依旧还停留在‘物论’的范畴。 除了这个无以辨别真假的‘风闻’,其余的事一切如故。 天子依然是刘邦,丞相依然是萧何,太子刘盈,如今更是贵为监国太子! 哪怕退一万步说,天子刘邦真的很不喜欢太子刘盈,真的有易立储君的打算,那对于商人,天子刘邦就不讨厌了? ——要知道这位,可是在登基后的第一时间,连都城都没有确定下来,就颁布诏谕明令天下:贾人不得衣丝、乘车! 这样一个对商人满怀恶意的天子,难道还能讨厌自己的亲生儿子,更甚于商人? 只怕真到了那时,哪怕是为了自己,为了朝堂的脸面,那位也会将错就错,坐视关中粮商米贾被太子灭绝! 顶天了去,也就是在事后,私底下骂一骂太子,再不济找个机会,换个太子了事。 只不过,在太子发布政令,说‘长陵田氏刺杀太子有同谋’,并将‘同谋’的身份限定为商人的情况下,此刻安坐于堂内的众人,有几人能活着等到那一天,就不得而知了······ “如此说来,此‘中策’,倒还不如那下策!” “下策再如何,也可得保身家性命,留得家赀为本,而行他业······” 如是想着,众人的目光,不由再次集中在了钱不疑身上。 而这一次,众人望向钱不疑的目光中,终于不见丝毫不甘之色。 “还请钱公言知吾等:若依上策,吾等当如何?” 与众人放下心中,对钱不疑‘主关中粮商事’的不甘,由衷请教钱不疑所不同的事,先前那老者望向钱不疑的目光中,悄然带上了一抹若隐若现的戒备。 却见钱不疑丝毫没有注意到老者的神情变化,只沉思良久,便狠狠一咬牙槽,从座位上拍案而起! “上策,便乃同仇敌忾,以应外敌!” 面带决然的道出这句话,钱不疑的目光中,陡然带上了一抹狠厉! “太子欲绝吾等粮商米贾于关中,然今关中,还离不得吾等粮商米贾!” “无吾等售粮于市,关中民数以百万,当以何为食?” “长安南、北两军,有司之官佐、朝中之公卿,当以何为禄?” 说到这里,便将钱不疑又是猛地一拍面前案几,顺势将上半身撑在案几之上,将双眼瞪得浑圆! “依上策,诸位可同仇敌忾,尽投手中存粮入渭水、泾水!” “如此,吾等虽蒙巨损,然关中,当再无米粮为食!” “吾等手中米粮尽无,太子亦无以因‘禁商贾屯粮’,而罪于吾等!” “待数月,关中遍地饿殍,朝中公卿无禄米为食,陛下大军无军粮以输,则天下必乱!” “若得天神庇佑,天下战火纷纭,粮价必重至秦末之石万钱!” 语调激昂的说着,便见钱不疑面带癫狂的看了看堂内众人。 “诸位可还记得宣曲任氏?” “秦时,宣曲任氏为秦督道之仓吏;二世天下大乱,宣曲任氏据督道之粮为己有,以石万钱之米粮,而立不败之地!” “若此番,吾等可同仇敌忾,尽沉关中米粮于水,待天下大乱,吾等,亦可效宣曲任氏之行,或未可知?” 说着,钱不疑不由猛地咽口唾沫,强自淡定道:“纵不至如此之地,陛下大军在外,无米粮为输,必无以平代、赵之乱!” “加之关中遍地饿殍,公卿无米粮为食,陛下纵不愿,亦当易太子而谢天下!” “待那时,陛下欲平关中之乱,自当倚重吾等粮商米贾;纵无以跻身权贵之列,吾等日后,亦当无性命之忧······” 面带憧憬的将这副画面描绘在众人面前,钱不疑终于是不情不愿的从遐想中回过神,安然坐回上首。 “此,便乃吾之上策!” “诸位自可畅言,各欲择选之策。” “若诸位皆非胆怯之徒,可同仇敌忾,吾愿为首,以促日后,吾等粮商米贾之康庄坦途!” 随着钱不疑的话音,在硕大的客堂内渐渐消散,堂内众人的神情,却是各自呈现出千奇百怪的模样。 有的人,因钱不疑那句‘关中遍地饿殍,公卿无禄米为食、大军无粮米以输,导致天下大乱’的恐怖场景,而感到心惊胆战。 有的人,因钱不疑所描绘的‘天子废储以谢天下,重用粮商米贾以平关中’的美好景象,而有些气息粗重,口干舌燥起来。 更多的人,则是在这两个截然相反,却同样令人心跳加快、血脉喷张的情绪中反复沉沦,始终无法让自己倾向某一侧。 也正是因为殿内这诡异的沉寂,以及众人因肾上腺素上涌,而出奇敏锐起来的直觉,让老者接下来那一声冷哼,是那么的响亮,又那么的清晰······ “哼!” “上策?!” “此,分明是绝户之策!!” 冷然一声呵斥,老者望向钱不疑的目光中,已是丝毫不见尊重之色! “区区一介商贾,还想祸乱关中,乱天下而取利?” “哼!!” “老朽活一甲子,从未见有如此厚颜无耻,又自不量力之人!!!” 接连几声苍老的咆哮,终是惹得堂内众人,从先前那胆战心惊,又隐隐有些期待的危险情绪中回过神。 就见老者看了看左右众人,继续道:“好叫诸位知晓!” “——长陵田氏阖族,凡四百余口,皆亡于前时,田氏同吾等秘议,欲哄抬关中粮价之故!” “及行刺太子,同长陵田氏毫无瓜葛!!” “仅是意欲哄抬粮价,且尚未全行,长陵田氏阖族,便因莫须有之罪,而亡族四百余口!” “诸位莫非还欲留于此处,同此恶僚,共商自灭宗族之谋?” 说到这里,老者又回过身,眼带愤恨的抬起手,手指颤抖的指向钱不疑。 “往昔,老夫同田氏私交甚笃,于粮价哄抬之事,更知之甚详!” “老夫亦知,田氏意欲哄抬粮价,不过乃太子整修郑国渠,而或是明岁,关中粮价大跌之故!” “亦因此,今日,老夫才未敢出身,以坐视尔僚沐猴而冠!!” “怎料尔僚,竟愚甚勾连赵王,同太子为敌之田氏,竟胆敢以如此恶谋,欲族吾宗?!!” “哼!!!!!!” 一声愤怒至极的冷哼,老者便不顾钱不疑阴沉若水的面容,愤然回过身,面带郑重的对众人一拱手。 “诸位,皆往日同老朽守望相助,互惠互利之友朋。” “今日,老朽只一言,以劝诸位得保家祠。” “——龙纵不喜子,亦绝不容其血脉,为犬类相欺!” “老朽,言尽于此······” 言罢,老者便沉沉一拱手,又背身侧过头,用眼角望向身后的钱不疑,只轻蔑一笑。 “待明岁今日,老朽纵家无余财,亦当于钱公冢前,献上些许血食!” “及老朽,尚不舍人间,钱公自往冥槽便是!” 见老者丢下这么一句令人脊背发凉的话,众人也是面色陡然大变! 只片刻之内,便有几人将先前,老者形容自己为‘犬类’的羞愤暂时放在一边,舔着脸上前。 “杜公,杜公慢行!” 自手臂处拦住杜姓老者的去路,便见那几人面带焦急地一拱手。 “还请杜公明言:此上策,有何不妥?” “杜公日后,又欲如何?” 听闻此问,便见老者面带讥讽的侧过身,对上首的钱不疑又是一声冷笑。 “——须知往昔,纵是霸王项羽,亦为当今驱至乌江,落得拔剑自刎之境地。” “诸位莫不以为己之所能,较项羽更甚?” 说着,便见老者又是一声冷笑。 “嘿!” “霸王项羽,乃今之淮阴侯,布以十面埋伏之阵,方穷途末路。” “然纵淮阴侯得弑霸王,今不亦为陛下变王为侯,囚禁长安?” 说到这里,老者终是最后瞪了钱不疑一眼,旋即正过身,面带唏嘘的望向面前几人。 “老朽胆怯,钱公所言之下策,恰合老夫谋生之道。” “老朽欲尽出手中之粮,往长安南而售少府,以绝后患。” “待日后,老朽或当货巴蜀之锦,亦或齐地之纨,往返于各地;再如何,也当不至不得温饱之地。” 说着,老者苦涩一笑,又将面色稍一正。 “念往昔之情分,今日诸位所谋,老朽绝不言与外人知。” “老朽只望明岁春夏,于武关、函谷关,亦或关中某处,可见诸位妻儿健全,而同老朽拱手拜揖······” 言罢,老者终是面带凄凄然的对众人一拱手,便朝着堂外走去,只给堂内众人,留下了一个落寞至极的背影。 但不知为何,众人从老者那尽显苦涩、萧凉的背影中,尽隐隐感到了些许心安······ 不片刻之后,某个角落,便站起一道稍显年轻的身影,朝上首的钱不疑一拜。 “家父亡不过半岁,晚生掌家中大权不久,实不敢从钱公之上策,只愿得保宗族,不负亡父生前之托。” “钱公赐下策,以为吾宗得存之道,晚生当不日置备厚礼,以谢钱公赐教。” “今日,晚生便不久留。” “告辞。” 随着又一个人追随老者离去,堂内,又接连站起几个衣饰相似的人,对钱不疑一拱手。 “吾等皆处渭南,不单行粮米之事,纵太子欲绝粮商米贾,亦不至绝吾等活路之境地。” “吾等愿从钱公之中策,稍待陛下诏谕;若陛下除太子之政令,则仍货粮,若不除,则从钱公所赐之下策,尽售存粮于少府。” “得钱公赐中、下二策,吾等感激不尽;不日,便当各以百金之酬,亲送钱公府上。” “来途尚远,吾等且先行。” “告辞······” 又是数人离开,留下的众人也都没了顾虑,次序起身,告辞离去。 无一例外的,每一个人,都因为钱不疑‘赐策’,而许下了丰厚的谢礼。 最后,硕大的堂内,竟只剩下钱不疑,和钱不疑身旁,那个嘴角有痦子的中年人。 见还有人留下,钱不疑心中愤恨稍艾;但想起自己的‘愁云壮志’没有得到认可,钱不疑又隐隐有些咬牙切齿起来。 “嘿!” “家赀万贯如何?” “富甲一方又如何?” “一俟有事,不仍尽为鼠辈?!!” 看着钱不疑愤恨不已的喝骂那些离开的人,留下的中年男子也是摇头一笑,试着劝慰起钱不疑。 只不过,令钱不疑完全没有预料到的是:方才,那些关中粮商离开时,许诺自己的谢礼,最终却成为了自己的随葬品。 ——因为此时此刻,最早离开的那位老者,正不住的催促着马夫,让马车跑的再快些! 而老者此行的终点,正是位于长安武库以南数百步处,那仍旧戒备森严的廷尉属衙······ 第0155章 禀殿下,圣旨到! “嘿!” “倒是有几分胆略。” 几日之后,太子宫,凤凰殿。 看着手中的供书,又抬头看看亲自送来供书的萧何,刘盈的面容之上,竟涌上了些许戏谑。 “萧相以为,若贼此策得行,关中可当大乱?” 就见萧何闻言,只心有余悸的微一点头。 “关中去岁所获之粮,几全掌于关中粮商米贾之手。” “若此辈手中之粮,果尽沉于泾、渭二水,恐关中今岁,当生粮荒!” “物价鼎沸、民不聊生,倒还尚在其次;若处置不当,恐纵关中,亦当有军卒哗变、郡县割据之事。” “又陛下大军在外,月需军粮百万石以输······” 说到这里,萧何终是后怕的松了口气,苦笑着摇了摇头。 “如此看来,家上所言,确有其事。” “——农者,国本也;粮者,国之重器也。” “如此重器,实不当为操持末业,行商牟利之辈所掌······” 看着萧何面带苦涩的承认‘粮食不应该掌握在商人手中’,刘盈也是不由摇头一笑。 真实的状况,自然没有萧何所说的那么糟糕。 就说此番,关中粮商由池阳钱氏带头,试图通过‘把粮食全部扔进河里,以造成关中的粮荒’一事,根本就不可能成功。 倒也不是说,汉室对基层的掌控力,已经强大到可以对类似事件,做出快速应急反应的程度,而是对于粮食这种至关重要的战略资源,汉室朝堂,原本就有足够的重视。 秋收前后,粮商前往乡头村尾,挥舞着铜钱从百姓手里买粮食,官府自然是不会管,也管不着。 而对于粮商私自建仓储存粮食,以及将粮食运到市集贩卖,官府更是没理由插手。 无论是买还是卖,只要是钱货两清,童叟无欺的交易,官府也没有插手的理由。 但是,如果有一天,发生某一位粮商,将万石,乃至十万石数量级的粮食运往非市集、粮仓方向,那别说是长安朝堂,亦或是地方官府了,沿途的百姓,就会第一时间去衙门举报。 ——粮食,那可是造反必备的物资! 但凡是达到一定数量级的粮食,其动向,必然会受到汉室中央的高度关注和重视! 别说把粮食拿去渭水、泾水沿岸,全扔下去喂鱼了,哪怕是从自家的粮仓里调出五万、十万石粮食,地方官府也必然会上门,发出灵魂拷问。 为啥调这么多粮? 调去哪儿? 给谁? 这些问题,能交代清楚还好,顶多被地方官敲一笔‘孝敬’,就可以收获一句‘下不为例’。 若说不清楚,那,粮食不用说了,自然是没收充公;至于身家性命,那就得看廷尉卿,接到案子时的心情好不好了。 简单来说就是:即便没有萧何(刘盈)所发布的关于禁止商人屯、买、卖粮食的禁令,汉室对粮食的关注度,也已经与后世的某些管制物资相差无二了。 即:你买,可以; 你卖,也可以; 你存,依旧没问题。 但你要是运,你得汇报衙门,得上警局备案,得领导批条子。 在这种情况下,关中粮商一鼓作气,在关中制造粮荒的算盘,就必然不可能打响。 ——如今关中,有多少粮食? 都不用说别的,就说如今关中,足足九十余万户、五百余万人口,一年光是吃,粮食消耗量就是一万万石以上! 若是从产出来算,这九十余万户农民,每家百亩田,每亩产粮二石余,关中一年的粮产,更是将近二万万石! 现如今,已是三月将至,开春在及,距离秋收,还有近半年。 就按半年,关中五百余万人的消耗量来算,关中粮商手中,至少也该有五千万石粮食! 把五千万石粮食,全部投入渭水、泾水? ——别说五千万石了,就是五十石粮食,换算到后世度量衡,就是一立方米大小,将近700千克重! 五十万石粮食的体积,那就是10000立方米,堆满一个足球场,都得堆得跟成年人一般高! 五千万石粮食,全部投入渭水、泾水那不过数十丈的河道? 真要这么做,无论泾水还是渭水,都必然会堵塞决堤! 哪怕退一万步讲,真让这群不知死活的二货,把关中的粮食都扔进河里流走了,这个结果谁来负责? 后果谁来承担? 无论天下是否因此大乱,最先被拉出来砍头的,也必然是这些二货。 待事件平息之后,自然就是全天下联名上奏天子:陛下啊,这些商人太坏了,俺们的粮食,可不能再让他们管了~ 再往后,自然就是天子刘邦顺理成章的表示:嗯,确实是这样,可不能再让商人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儿了! 诶,对了! 太子是不是说过,粮食应该让少府管来着? 刚好,就让太子去办吧! 如果顺利,刘盈甚至能借此,一举促成汉室‘太子掌少府,而主关中农、粮事’的政治传统。 总而言之,关中粮商们提出的这个‘锦囊妙计’,非但无法伤到刘盈的根本,反而会促成‘粮食官营’的概念,迅速成为天下共识。 而现在,虽然这群二货‘出师未捷身先死’,但光是这个还没来得及实施,就在汉室专政铁拳下宣告夭折的计划,也足以为刘盈促成粮食官印,狠狠踩一脚油门。 刘盈心里也明白,萧何虽然嘴上说‘好险,差点让这群二货乱了天下’,但实际上,萧何也很清楚,这件事几乎没有任何可行性。 可即便如此,也丝毫不影响萧何被这么一个荒诞的‘阴谋’,而改变自己的看法。 想到这里,刘盈也是不由微微一笑,将手中,那卷记录着‘滔天阴谋’的供书,交还到了萧何手中。 “于此等阴谋沉粮,而乱关中之乱臣贼子,萧相以为,当如何处置?” 听闻刘盈稍带试探的发出这么一问,萧何只苦笑着摇了摇头,对刘盈微一拱手。 “臣此来,正欲以此事,请家上示下······” 见萧何面带深意的道出此语,刘盈自是看出萧何隐晦的示好,便笑着一点头,旋即似模似样的思虑起来。 片刻之后,才见刘盈似是没下定决心般,稍带心虚的将上半身稍一前倾。 “为首之钱氏、张氏,孤以为,其心可诛!” “如此恶赢满贯之奸商,必于长陵田氏一案干联甚深,更或为前时,密谋刺孤之同谋!” “此二者,依长陵田氏之故事······” “萧相以为如何?” 语调稍有些心虚的发出一问,刘盈便装作一副忐忑不安的模样,不着痕迹的凝望向萧何目光深处。 果然不出刘盈所料:在听到‘依长陵田氏之故事’时,萧何的嘴角,肉眼可见的抽了一下! 但之后,萧何却并没有如刘盈料想中那般,劝说刘盈‘监国太子,不便示嗜戮之面于天下’,而是在眨眼间,恢复了先前,那淡然中略带恭顺的神情。 “臣,谨遵家上之令······” 只此一语,便惹得刘盈满是惊诧的抬起头,甚至稍稍睁大了双眼! 片刻之后,刘盈也终是笑着点点头,对萧何默然一拱手。 ——关中粮价鼎沸在即,萧何,是真没应对的法子了······ 如果应对不当,真在关中酿出类似‘易子相食’的惨剧,那作为监国太子,刘盈自然是难辞其咎。 但再怎么说,刘盈这个‘监国太子’,也还只是个尚未加冠的孩子而已······ 未成年,没实际掌控朝权,又有太子的身份、整修郑国渠的功劳,再加上老娘吕雉的保护,刘盈顶天了去,也就是一个‘储位不稳’。 甚至就连这个‘不稳’,最终也大概率是暂时不稳,并不会对刘盈造成什么实质性的损害。 而萧何作为朝臣百官之首,实际掌控朝政的丞相,又贵为‘开国第一侯’,无论关中发生什么事,萧何,都是天然的第一责任人。 如果今年,关中真的因为萧何‘不作为’,而导致粮价鼎沸、民怨沸腾的结果,那萧何最好的结局,也是‘自杀未遂,引咎告老’。 如此一来,萧何出奇的对刘盈展露出‘言听计从’的姿态,也就是可以预见的了。 想到这里,刘盈也是面带轻松地稍出一口气,对萧何笑着一点头。 “首恶得惩,余者,便可稍行宽恕。” “且今,曾与钱氏之谋者,已有过半尽售米粮与少府,以明其志。” “即除钱、张二氏,余粮商、米贾,皆无不轨之行,便且不罪吧······” “距萧相所限之‘初三月甲午’,尚得三日;待三日之后,再议此辈之罪。” “若其皆从令,而尽售米粮于少府,便暂恕其罪。” “若不从,再依国法治之。” 说到这里,刘盈望向萧何的目光中,也是稍带上了些许善意。 “及杜氏······” “但不从贼之谋,反告贼于廷尉,非但无罪,还当彰其功!” “孤意,赐杜氏金十斤、布一匹,以彰其义举?” 说着,刘盈不忘佯装纠结的底下头,自顾自‘呢喃’道:“若非杜氏商贾之身,孤本还当请奏父皇,荫杜氏子一人,以为宫中侍郎······” 听闻刘盈这一番满含深意的‘自语’,萧何只心下一安,面带淡笑的一拱手。 “家上如此处置,臣以为,甚是妥当······” 对刘盈‘屠钱、长二氏,赦余者,彰杜之功’的安排表示认可,萧何稍沉默便可,也终是委婉的道明来意。 “如此,关中粮商米贾,当皆除。” “于关中粮价之事,家上,可有何谋划?” 闻言,刘盈却是满带轻松地笑着一摆手。 “此事,萧相大可无忧。” “孤已行令少府:尽收粮商米贾之存粮,而售于长安南之粮市!” “另于关中各处,以‘每方圆五十里一处’光设粮市,以石二千钱,售平价粮与关中民!” “如此,关中粮价自平。” “及秋后,又日后,关中粮米之货、卖之事,孤还欲同萧相缓谋,以促粮米官营事······” 听闻刘盈终于不再遮遮掩掩,将‘粮米官营’四字道出口,萧何终是在心中长出了一口气口。 而后,便是萧何从职业的角度,将粮食官营所需要做的准备、可能遇到的难题,尽数摆在了刘盈面前。 “若欲以少府,专营关中之粮米,臣以为,家上当于以下三者,早做筹谋。” “其一:欲专营粮米,少府便当于秋收之后,尽购关中民所得之粮。” “依往昔,相府所得之数,关中岁产粮米,当不下一万万八千万石余。” “又今岁,家上彻修郑国渠,渭北当可丰收;如此,关中今岁秋收,当得粮米二万万石上。” “此二万万石,农税可取千五百万石,又少府入内帑之口赋,可折粮数百万石。” “余一万万八千万石,民当自留其半,以为冬粮。” “如此,少府欲专营关中粮米,当备足够米九千万石之钱,方可成行。” 说到这里,萧何只眉头稍一皱,面色悄然带上了些许为难。 “其二,便乃购得之粮九千万石,需建仓以储。” “今少府,得粮仓不过五、六,可存粮不过千万石;及国库,虽得粮仓十余,可存粮二千万石,然国库之粮仓,皆用于农税之存储。” “欲存粮仓九千万石,家上当兴新仓数十,乃至近百。” “又少府专营关中粮米,便当售粮于关中各地;故此粮仓数十上百,当遍布关中各处,方便(biàn)宜。” “如此,兴仓所需之钱粮,又更巨······” 说到这里,萧何终是面带疑虑的望向刘盈。 “家上欲使少府专营关中粮米事,臣自以为善。” “然专营粮米所需,购粮九千万石之钱,及建仓数十近百处之费······” “敢请问家上,当从何而来?” 听闻萧何此问,刘盈只轻笑着点了点头,正要开口作答,便见一道身影疾驰而入,气喘吁吁的跪倒在殿中央。 “禀,禀殿下!” “陛下遣使,以传诏谕!” “此刻,天使已至太子宫外!!!” 第0156章 儿臣!万万不敢!!! “长陵田氏,密谋行刺储君,图乱国本,罪无可恕,斩阖族而弃市~” “丞相酂侯萧何,受朕托之以朝堂大权,护主不力,罚禄半岁,以儆效尤~” “太子刘盈,整修关中水利得当,赐御剑一柄,以彰其功~” “代、赵战事绵延,朕分身乏术,令:凡长安大小事务,皆由太子监国为主;事有轻重缓急,许太子便宜行事~” “着:丞相酂侯萧何、匠作少府阳城延等,当竭力襄助太子厘治朝政,尽全整修水利、平抑关中粮价等诸般事宜,不得有误~” 以庄严悠长的常喝声,将天子刘邦的宣读完毕,陈平终是稍敛面上严肃,温笑着稍侧过身,朝手中的诏书一昂头。 “还请家上领旨。” 就见刘盈闻言,只一丝不苟的朝诏书方向一叩首,又朝陈平身后,那杆由太监侧身立起的天子节叩首一拜。 “儿臣!谨遵父皇诏谕!” “叩谢父皇赐剑!!!” 不待刘盈庄重的高喝声落下,便见陈平身后,应声走出一位身着白衣的老太监。 从地上直起身,恭敬的用双手接过诏书,刘盈才刚侧过头,几乎是在看到老太监怀中长剑的一刹那,便满是惊惧的一俯首,重新将头砸回了地板之上! “儿臣!” “儿臣!!万万不敢!!!!!!” 听闻刘盈这一声满是惊恐的惊诧,刘盈身后的萧何也不由应声抬起头······ “这!!!” 同样是在看到那柄长剑的刹那间,萧何那双瞪大的双眼,那满是震惊的目光,便望向刘盈那道匍匐在地,仍有些微微颤抖的背影。 紧接着,便是整个大殿之内,无论是宫女内侍,亦或是陈平带来的使者队伍,都无一不将震怖的面庞,深深埋在了胸前······ “家上请起,请起······” 见刘盈一副惊恐不已的模样,陈平茫然片刻,终还是上前,将刘盈自肩膀处小心翼翼的扶起。 待刘盈满是忐忑的直起上半身,却仍旧是跪立于自己面前,不时还将惊恐的目光,撇向老太监怀里的天子剑,陈平又赶忙将面容调整的更温和了些。 “臣临行之时,陛下言:太子以未冠之年,而肩负监国之重担;时日已久,难免为刁妄之臣所轻。” “更或太子锐意进取,而使乱臣贼子心生邪念,意于国之储君不利,以动摇社稷之根本······” 说着,陈平不忘温笑着侧过头,却并没敢伸出手指,只朝着那枚天子剑的方向一昂头。 “此番,陛下令臣呈帝剑赤霄,实乃欲假天子之威,而助家上监国视政。” “家上身陛下亲子,陛下拳拳相护之情,家上,恐不便言拒······” 言罢,陈平便微笑着回过头,示意老太监上前。 却见刘盈见此,嗡时将脑袋摇的似拨浪鼓一般,先前跪行两步,愣是没敢支起膝盖! “曲逆侯!” 一声仍尽显惊慌的呼号,待陈平止住脚步,面带疑惑的回过身,便见刘盈面容之上,已是写满了惶恐。 “此剑,乃赤霄天子剑!” “乃父皇顺天应命,代天以讨暴秦之明证,乃吾汉祚之重器也!” “孤,孤身以为太子储君,今父皇尚在,孤安敢受父皇,以帝剑赤霄相赐?!” 语带惊恐的接连数语,就见刘盈稍撇了老太监怀里的赤霄剑一眼,便似是受到什么惊吓般,猛地打了一个寒颤。 “还,还请曲逆侯代孤禀明父皇:儿臣不过奉命行事,以微末之身,图稍出力于社稷;又父皇皮尤,侥幸未生差池。” “父皇以御剑相赐,儿臣虽稍有愧,尚还可厚颜以受。” “然帝剑赤霄之重,恕儿臣······” “纵万死,亦不敢受!!!” 满是决绝的一语,便见刘盈朝着天子节的方向又是沉沉一叩首,无论陈平再怎么劝,也终是不愿起身。 见劝不动刘盈,陈平纠结许久,终是摇头叹气的起身,将天子节重新接回手中。 在手扶上那杆牦节的一瞬间,陈平原本宽和的气质,陡然便被一股厚重、庄严的气息所取代。 持节回过身,重新望向刘盈时,陈平面上神情,已是宛如一桩冰冷无情的陶俑······ “此事,陛下亦有交代。” “陛下言:若太子质疑不受天子剑,便乃忤逆君父!” “君父教诲而不听,非为吾汉祚储君之当为!” 一声震人心魄的低呵,惹得刘盈将额头从地板上稍抬起些,又不知如何一对,片刻之间,便急的满头大汗。 见此,陈平便再次将手中天子节递给身旁的太监,小心翼翼的上前,来到刘盈匍匐在地的身影旁。 “临行前,陛下交代:臣与帝剑赤霄,只可有一者重回邯郸······” “还请家上莫再言推辞,稍悯臣之不易······” 略带祈求的低声一语,陈平便再度伸出手,从刘盈右腋下,将刘盈缓缓扶起。 等刘盈带着一种忐忑、惊恐,又隐隐有些茫然的面容,起身望向自己时,陈平又再次对老太监一点头。 看着老太监抱着帝剑赤霄,朝着自己一步步走来,刘盈的面容之上,已尽是极致惊恐之后的麻木······ “不可!” 在老太监伸出手,刚要将赤霄剑系在自己腰间之时,便见刘盈如同从噩梦中惊醒般,猛地一声惊诧! 而后,刘盈面带焦虑的迟疑许久,终还是伸出双手,将上半身弯到接近九十度。 恭敬的结果帝剑赤霄,便见刘盈仍有些忐忑的回过身,朝陈平强自挤出一抹僵笑。 “此天子之剑,只可挂于父皇腰间。” “今,孤不得已而暂受,亦不敢系于身侧。” “孤当沐浴更衣,斋戒三日,亲携此剑,奉于长乐宫长信正殿,立之于长信殿御榻之上。” “如此,天子剑代父皇立于长信殿,镇朝堂而护孤监国,曲逆侯此行,也当使命得全?” 听闻刘盈这一番滴水不漏的安排,以及话语中那抹若有似无的恳求,陈平终是长叹一口气,对刘盈笑着一拱手。 “臣,谢家上······” 陈平躬身一拜,待刘盈也回一礼,却见陈平并没有急于离去,而是将面色稍一正。 “方才之诏命,乃书诏。” “除此书诏,陛下另有口谕,使臣面问于家上。” 听闻陈平此言,刘盈只僵笑着点了点头,双手仍不敢稍离手中的帝剑赤霄,侧过身,用胳膊擦了擦额上冷汗,才对陈平一点头。 “还请曲逆侯安坐片刻。” “孤当先于赤霄剑妥善安置,复至此,以应曲逆侯之问······” · 将那柄明明手感冰冷,却莫名令人感到烫手不已的赤霄剑供在后殿,刘盈便强自平息着不安的心绪,重新回到了正殿。 刚来到殿门处,便听陈平那极具辨识度的温和声线,自正殿内传出。 本着‘偷听不道德’的原则,刘盈几乎没做停留,便强拾起一抹客套的笑容,跨入殿门。 “曲逆侯此返长安,可有意往探郑国渠之整修事?” 轻笑着发出一问,刘盈便走到上首的位置安坐下来,满是坦然的望向陈平。 “若曲逆侯有此意,孤不日便遣少府之官佐,随曲逆侯同行。” 听闻刘盈此言,陈平却是只笑着摇了摇头,稍一虚指与自己对坐于殿内的萧何。 “臣此返长安,确得陛下之令,以稍查郑国渠之整修事。” “又方才,臣同萧相独处一室,这才以修渠事相问于萧相。” “及亲往而视渠······” 说着,便将陈平笑着低下头,朝刘盈稍一拱手。 “臣此行,使命在身,又代、赵战事未平,恐当速毕使命,以早归邯郸,复命于陛下当面······” 闻陈平此言,刘盈也是轻松一笑,便自顾自低下了头。 要说此番,皇帝老爹托陈平传回来的诏书,虽然只短短几条,但结合之前,发生在关中的一系列变故,其中暗含的信息量,也着实是不小。 开头一句‘谋刺太子,当族’,自然是为吕雉以皇后之身大兴刑罚,尽屠长陵田氏满门一事,补上了一道合法程序。 紧接着,有意思的就来了。 ——丞相萧何护主不力,罚禄半年! ——太子整修郑国渠得当,赐剑表彰! 这两件事,若是拆开来看,都可以算得上是稀松平常。 天子刘邦征战在外,丞相萧何守着家,结果发生了‘太子遇刺,险些丧命’的重大政治事件,作为长安,乃至于关中的暂时主事者,萧何自然是免不了一顿责罚。 而刘盈,虽名为‘监国太子’,却还只是个未冠少年,不过十四岁的年纪。 这个年纪的男娃,别说寻常百姓家了,就说功侯贵勋家中子侄,在刘盈这个年纪,但凡不沉迷于斗鸡走狗、酒池肉林,都足以被赞叹一句‘虎父无犬子’了。 这样说来,刘盈一个十四岁的少年,非但把萧何过往近十年,都没顾得上修的郑国渠给修好,还没出什么岔子,于情于理,也都该表扬表扬。 可若是把这两件事放在一起,再前后一对比,这其中所蕴含的信息,就变味儿了! ——丞相萧何、太子刘盈,一个是关中朝堂的实际掌控者,一个是名义上的‘监国太子’,一个罚禄半年,一个赐剑表彰? 尤其刘邦赐给刘盈的那柄‘御剑’,还是在汉室极其具有神话色彩、政治色彩的斩白蛇剑? 要说刘邦此举,没有什么特殊的用意,只怕是鬼都不信! 再结合刘盈‘惶恐不敢受赤霄剑’时,陈平透露出‘你爹这是给你个信物,好护着你’的意思,以及诏书的后续内容,这件事,就清晰多了。 ——对于关中粮价鼎沸一事,刘邦非常不满! 尤其对于实际掌控朝堂,却对粮价暴涨束手无策的丞相萧何,刘邦意见非常大! 甚至大到了作为开国皇帝的刘邦,要在一道正式颁布,将来必然会被收录入帝王起居录的纸制诏书中,明言责备开国丞相萧何的地步! 而刘邦对刘盈的表彰,以及那柄令刘盈感到心惊胆战,到此刻都仍有些惶恐不安的赤霄剑,看似真如陈平所说,是刘邦怕自己不在家,儿子刘盈被人欺负。 但从那句‘事有轻重缓急,许太子便宜行事’,以及‘萧何、阳城延等倾力襄助太子,平抑关中粮价事’来看,刘邦此举的真正意图,只怕是以皇帝的身份亲自下场,给刘盈接下来,平抑关中粮价的一系列举措背书。 ——粮价暴涨,萧何你就干看着? ——刘哥我很不高兴! ——太子有办法,就让太子办这事儿,你们都好好给太子打下手! 想明白这一点,刘盈暗自欣喜之余,也是不由有些奇怪起来。 “临走前,不还嚷嚷着要易储废后,要让刘如意做太子吗?” “这是······” “受啥刺激了?” 一头雾水的腹诽一声,刘盈便将心中的疑惑暂时放到了一旁。 见刘盈终于从思虑中回过身,陈平也是将面色稍一正,对刘盈郑重一拱手。 “家上。” “臣临行之时,陛下令臣转呈口谕:关中粮价鼎沸事、水利整修事,及太子遇刺一案,尽由家上做主。” 面色严肃的道出此语,便将陈平稍有些迟疑的侧过头,看了看萧何。 待萧何呆愣片刻,又连忙做出回避的架势,却见陈平下意识一抬手,阻止了萧何。 “萧相国之柱石,又身百官之首,自无回避而勿闻陛下诏谕之理······” 目光稍有些涣散的道出此语,便见陈平又重新侧过头,望向上首的刘盈。 “前时,家上以‘粮市’之事,及少府平价售粮与民事书奏陛下。” “然于细微之处,陛下多有不解,又恐书帛无以尽承家上平抑粮价之策,故遣臣来,以面问于家上。” “——敢请问家上:少府以平价售与关中民之粮,当从何而来?” “又家上欲禁商贾行货粮事,待日后,关中粮商米贾之缺,家上,欲以何代之?” 第0157章 太子···真令人期待啊~ 听闻陈平这两问,刘盈也终于是笃定了自己的猜测。 ——老爹刘邦,确实是打算让自己全权处理此番,关中粮价暴涨的事。 并且是以刘盈为主,而非往常那般,萧何负责具体事宜,刘盈挂个‘名誉董事’的名头。 至于派陈平回来,问刘盈的具体措施,倒也谈不上不信任。 正所谓:治大国,如烹小鲜。 再怎么说,刘盈这个监国太子,也还只是个半大小子。 就算刘盈拿出了一个看上去非常不错的方案,作为汉室真正的掌控者,刘邦也必须问一问详细方案、具体措施。 只不过,刘盈还是有些想不明白:老爹究竟是受了什么刺激,才一改出征前,梦呓都不忘嘟囔着的‘易储废后’一事······ “家上?” 正思虑间,陈平稍待迟疑的一声轻唤,终于是将刘盈的心绪,从十万八千里外拉回眼前。 略有些尴尬的僵笑一声,又稍一沉吟,刘盈便也索性将心中疑虑放在一旁,将自己的盘算,尽数摆在了陈平面前。 “关中粮价鼎沸一事,乃自去岁秋收前后,就已显先兆。” “——前岁,即汉九年,时值秋收前后,关中米价,大体为千六百钱一石上下;” “去岁秋收前后,父皇出征在即,关中米价,则为千八百钱一石。” “前岁千六百、去岁千八百,面似相差无多。” “又前岁,关中风调雨顺,关东无有战事;去岁则陈豨即乱代、赵,又关中农获不丰,米价稍贵,亦情有可原。” 说到这里,刘盈便悄然将话头一转,面容之上,也稍带上了些许沉凝。 “去岁秋九月,父皇率军出征,以讨陈豨不臣;大军在外,月耗粮草近百万石。” “又孤得父皇临出征之时,以关中水利整修事相托,便发少府官奴,及功侯贵戚、朝臣百官家中之私奴,另以‘石砖铺渠’之名,得自来修渠之关中民壮数以万。” “父皇征战于外、孤修渠于内,朝堂粮草之耗颇具;至岁首十月,关中粮价之涨幅,便已尽显怪异······” 说着,刘盈不由自嘲一笑:“彼时,孤还不以为意,只当去岁关中粮产不丰,方有粮价之异沸。” “至冬十一月中下旬,修渠事暂罢,孤得归长安,偶闻建成侯言:凛冬将至,市集萧瑟之际,长安米价,竟已至二千五百钱每石,更日涨五十钱每石!” 语带沉重的说着,便见刘盈悠然长叹一口气,面容之上,却不见丝毫轻松之色。 “父皇大军在外,关东战事未修,关中粮价事,乃关乎社稷存亡之要害!” “闻知粮价之异沸,孤不敢擅言于朝堂诸公,只遣建成侯日日往东、西二市,以查粮价之涨跌。” “如此至春正月末,长安粮价,已至石四千钱之地;一俟开春雪化,民出而买粮,关中,便当立乱······” 摇头叹息的道出此语,便见刘盈强自一笑,望向陈平的同时,不忘略有些尴尬的摸了摸侧肋。 “为平粮价之隐患,孤便欲自长陵田氏入手。” “遇刺一事,便乃孤往会田何田子庄,归途之上,沿经长陵田氏之宅······” 听着刘盈以略带些尴尬的语调,将天子刘邦率军出征之后,发生在关中的事娓娓道来,陈平也是不由长叹一口气,面带唏嘘的摇了摇头。 “曾几何时,长陵田氏,亦乃民闻天下之王族贵胄。” “怎想不过十载,往昔之田齐王族,竟以沦落为商贾末业之户,更胆大妄为,意欲屯粮居奇,而乱吾汉之国本······” “唉~” 见陈平满是感怀的发出一声长叹,一旁的萧何也是符合着一叹气,顺着刘盈的话头接了下去。 “家上一俟遇刺于长陵,皇后便雷霆大怒;又知田氏乃此番,关中粮价鼎沸之主谋,便令老夫率禁卒而往,尽拿田氏阖族,勿审而斩弃市······” 听闻萧何此言,陈平饶是早有心理准备,在听到‘皇后发禁卒’之时,也是不由面色一僵。 萧何则是自顾自继续道:“粮价即沸一事,本乃田氏为首所行;然田氏族亡,关中粮价,反仍不见平降。” “至此,家上方召老夫,以‘少府官营关中粮米’一事,以问于老夫。” 说到这里,便见萧何稍待迟疑的止住话头,试探了看了看刘盈。 待刘盈无奈一笑,萧何才又重新望向陈平。 “官营之事,诚乃古今未闻之先;老夫不敢定夺,便书奏以请陛下示下。” “及太子,亦自修书以奏陛下,请准粮米专营事······” 言罢,萧何便朝刘盈又一拱手,方微笑着稍低下头。 听闻萧何之言,陈平只缓缓点了点头,就听刘盈爽朗一笑。 “及平抑粮价之细略······” “嘿!” “不敢相瞒于曲逆侯:方才,孤正同萧相,细商策略。” 说着,刘盈便侧头看了看萧何,又对陈平咧嘴一笑。 “曲逆侯此来,可是正得其时啊?” 闻刘盈此言,陈平也是微微一笑,正要拱手,便见萧何从对席的位置上起身,从面前案几之上抓起一卷竹简,缓步走上前,放在了陈平面前的案几之上。 “这······?” 待萧何面色淡然的坐回座位,刘盈也终是一脸面上轻松,稍带严肃的一昂头。 “曲逆侯,不妨先观此简所书,再问孤平抑关中米价之详略不迟。” 闻刘盈此言,陈平也只好面带疑虑的点点头,旋即摊开面前的竹简。 随着一个个分开来看稀松平常,连起来却令人心惊胆战的篆体映入视野,陈平也是不由瞪大双眼,将上本身都稍前倾了些。 “春二月戊子(二十五),关中粮商钱、张、魏等数十户齐聚,以钱氏为首,续谋关中粮价事······” “下策,尽售存粮,转货他物,不复为粮商米贾······” “中策,藏米粮于深山僻野,以待陛下······易,易储?” 神情满是凝重的道出此语,意识到自己的失言之处,陈平不忘赶忙抬起头,撇了撇刘盈的神情。 却见刘盈听闻‘易储’一词,却是面不改色的一昂头,示意陈平继续看下去。 “嗯······” “上策······” “尽!” “尽投米粮于泾、渭二水,以乱天下?!!!” 面带迟疑的低下头,才刚看到这句,陈平便再也无法按捺胸中愤怒,音量也从先前的默读,转变为了满含惊骇的高诧! 几乎只用了三息,将竹简后续的内容扫视一眼,便见陈平神情震怖的抬起头,神情竟比方才‘不敢受赤霄剑’时的刘盈,都还要焦躁。 “此,逆天之议也!!!” “拟得此议之贼子,当尽屠而绝天下,免后来者效之!!!!!” 看着陈平一副惊惧交加,又怒火难遏的架势,刘盈也是心下一奇。 ——纵观开国功侯百四十六人,除去曲周侯郦商的兄长,以故广野君郦食其,以及刘盈的太子太傅叔孙通,陈平,应该算是开国功侯中,难得一见的‘儒雅之人’。 平日里,坊间对其他的开国功侯,都是用‘雄武’‘威猛’等字眼形容,而对陈平,用的却是独树一帜的‘温润如玉’······ 而此刻,看着被称为‘温润君子’的陈平,在自己面前神情扭曲的大发雷霆,刘盈惊奇之余,也是不由为汉开国功臣的质量,再一次感到震撼。 “受金盗嫂之徒,竟也能有如此大局观······” “嘿!” “也难怪这天下,能让老爹坐那么稳······” 稍带恶趣味的腹诽着,刘盈面上却是笑着一摇头。 “曲逆侯所言,同孤、萧相之意不谋而合。” 说着,刘盈稍侧头撇了眼萧何,继续对陈平说道:“方才,孤才同萧相议定:拟得此策之钱、张二氏,其罪罚,依长陵田氏之例······” “且得父皇威压海内,又萧相亲镇长安,如此逆天之议,当也无可成行。” 听闻刘盈此言,陈平面上怒意稍艾,旋即略带试探的望向对面的萧何。 待萧何面带淡然的一点头,才见陈平将绷紧的脸庞一松,稍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如此,倒是甚妥······” 见陈平面不改色的点了点头,对自己‘按照族诛长陵田氏的标准,惩治钱、张二族’的决定表示‘甚妥’,刘盈心下又是一奇。 待陈平将情绪平复下去,刘盈终是将面色一正,将话题正式推入正轨。 “此番,长陵田氏首倡鼓抬关中粮价;母后降大怒以族田氏,关中粮商但不知收敛,反拟如此蛇鼠之议!” “故孤以为,少府专营关中粮米一事,实矢搭于满弓,不得不发!” 神情严肃的道出此语,刘盈不忘看了看萧何:“此事,萧相亦已附议。” “只待父皇恩准,孤便当力促此事,以绝贩粮货米之商贾,尽绝于关中!!!” 言罢,刘盈只将面色稍一沉,面无悲喜的望向陈平。 “曲逆侯以为,然否?” 闻刘盈此言,又稍总结一番先前,自己从刘盈、萧何二人口中获知的信息,陈平的目光,最终定格在了面前的案几之上。 “尽投米粮于泾、渭二水,促关中无粮米可食,民饿殍遍地,卒饥而哗变,吏反而自据,以图天下大乱,粮价鼎沸······” 将脸稍侧过去,又似是被刺痛眼睛般,将眼睛稍眯起,重新看向那一行人神共愤的篆体,陈平终是面带决然的一点头。 “农者,国之本也!” “商者,国之末也!!” “农本之所产,断不可掌于奸商末贾之手!!!” 似是自语般接连几声低吼,便将陈平猛地抬起头,对刘盈沉沉一拱手。 “少府官营关中粮米,臣以为,甚善!” “家上未冠之身,纵遇刺而不忘社稷之本,臣······” 说着,陈平话头猛地一滞,下意识看了看身侧的萧何。 纠结片刻,陈平终还是一咬牙,朝上首的刘盈沉沉一拱手。 “臣,谨为天下贺!!!” 一声看上去,甚至略微带些溜须拍马性质的恭维,却是惹得刘盈、萧何二人齐齐瞪大双眼! “往日,曲逆侯陈平,可是以长袖善舞,闻名于勋臣之列······” “怎今日······” 思虑着,萧何便面带惊疑的抬起头,望向上首的刘盈。 却见刘盈在短暂的错愕之后,毫不生硬的将面色一变,笑着直起身,也对陈平拱手一拜。 “父皇应天之请以罚暴秦,顺天应命而开汉之国祚,先入咸阳而不犯,反先约法三章;” “又父皇授民田爵,轻徭薄税,行黄老无为之政,许民修养以生息······ “纵观千古,绕论三皇五帝,功至大,莫过于父皇!” 丝毫不带生硬的给远在赵都邯郸的老爹刘邦,送上一个七彩祥云彩虹屁,又见刘盈腼腆一笑。 “及孤,不过效父皇之所为,稍分父皇之重担,以尽全孝道而已······” “曲逆侯如此盛赞,孤,实无颜相受······” 说着,便见刘盈笑着对陈平一拱手,旋即朝侍立一侧的小太监春陀一挥手。 片刻之后,便见近十位身形魁梧有力的内侍,自殿侧鱼贯而入,将一个个巨大的木箱,次序放在陈平和萧何之间。 便见刘盈稍昂起头,略带笑意的望向陈平:“此,便乃孤拟此番,少府专营关中粮米之详案。” “今日,孤本欲以此供萧相览阅,以言其不妥,再行更、补。” “恰曲逆侯,携父皇之口谕而来,不妨同观。” “若有和不妥之处,曲逆侯不必讳语,但可直言便是。” 言罢,刘盈又望向萧何,笑着将手指向殿内的木箱。 “萧相,请。” 听闻刘盈此言,陈平礼貌的一礼,便从座位上起身,翻看起木箱内的一个个竹简。 而萧何则是看着刘盈温笑着的面容,回想着过望着片刻之内,这位‘监国太子’的表现,悄然低下头。 “得监国之权不过半岁,便已至如斯之地······” “可真是······” “令人期待啊······” 第0158章 嘿!傻了吧? 顺着春陀的指引,次序览阅过面前,陈列于那十几个木箱内的竹简,陈平终于是若有所思的坐回了座位。 又闭目沉吟良久,才见陈平缓缓睁开眼,望向刘盈的目光中,也是稍带上了些许凝重。 “家上。” 朝刘盈稍拱手一拜,陈平便朝殿中央的那十几个木箱一昂头。 “家上所言‘少府官营关中粮米’之策,臣已大致知晓。” “然臣,尚有几处不明,还请家上代为解惑······” 言罢,便见陈平稍一直起身,悠然一声长叹,旋即正身望向对席的萧何。 “敢请问萧相。” “——今国库,除朝臣百官、地方郡县官佐今岁之俸禄,及陛下大军三月所需之粮草,另得余粮几何?” “——又少府内帑,于家上官营关中粮米一事,可能有钱、粮为助?” 听闻陈平此问,萧何也是不由悠然长叹一口气,稍待苦涩的笑着摇了摇头。 “曲逆侯携陛下之令而来,以府、库之资相问,老夫,自不敢相瞒于曲逆侯。” “相府国库,莫言‘余粮’,便是官佐之禄米、陛下大军之军粮,亦可谓捉襟见肘!” 说着,萧何不由又是苦涩一笑,面带自嘲的望向陈平。 “曲逆侯许是忘记了?” “——陛下大军出征之时,为筹措大军开拔之粮草,老夫曾奏禀陛下:凡岁首数月,朝堂、地方官佐之俸禄,皆暂发其半。” “后陛下大军开拔,又自去岁秋九月,始战事于邯郸,距今,已足半岁。” “只此半岁,老夫发国库粮以输陛下大军,不下五百余万石呐······” 说到这里,萧何已尽显老迈的面容之上,也是不由涌上一抹深深地疲惫,和愁苦。 “去岁,关中谷不丰登,渭北亩产不过二石半,渭南更稍过二石;遍关中去岁,得粮米不过一万万九千余万石。” “又陛下仁义爱民,轻徭薄税,制‘十五取一’之农税;如此,去岁关中之农税,便不过一千二百余万石。” “此一千二百余万石,亦为地方郡县,遵例而留其三成,以为直道、驿站维系之费。” “故去岁,关中输农税入国库者,不过八、九百万石······” 言罢,萧何终是满带着疲惫的哀叹一气,又侧头看了看刘盈,自嘲一笑。 “国库得农税八、九百万石,单朝堂、郡县官佐之俸禄,便需其半而不止。” “又陛下大军在外半岁,已耗粮五百万石不止;又战事未平,往后,老夫还当月输粮米百万石,供陛下大军,以为将帅果腹之军粮。” 将自己心中的苦楚尽数道出,萧何才终于又望向陈平,憔悴的目光中,写满了愁苦和无奈。 “好叫曲逆侯知晓。” “——若老夫以‘半禄’之准,备留今岁秋收以前,地方郡县、朝堂有司官佐之禄米,如今之国库,已然无力供输陛下大军所需之粮草!” “为今,老夫只得暂挪官佐之俸禄,输陛下以为军粮;待四月,蜀地之农税二、三百万石入国库,方可暂无官佐断俸,陛下大军断粮之困······” 随着这一番相当精确的数据被萧何道出,大殿之内的氛围,也是莫名沉寂了下来。 刘盈倒还好些,知道粮食官营一事,基本能解决这些问题,所以面色还并没有太沉重。 陈平却是将眉头紧紧皱成一团,握成拳的手一下下轻砸在面前的案几之上,面容尽显忧虑之色。 “尽已至如斯之地······” 听闻陈平这一声轻微的呢喃,萧何只又是一声苦笑。 “便此,尚乃前岁汉九年,关东无生战端,国库稍得累粮之故。” “若非如此,只恐岁首十月,国库便已无力再输粮米,以为陛下大军之粮草······” 听萧何又是一声哭诉,陈平面上忧虑之色只更深了些,思虑片刻,不由稍抬起头。 “国库如此,少府内帑······” 话说一半,甚至连问题的主体都没道出口,陈平就欣欣然止住话头,闷坐着摇头叹息不止。 ——相府国库,哪怕再穷,也起码有一个‘农税’的进项雷打不动,每年被送入国库。 少府,虽然名义上有口赋入账,但自三铢钱诞生的那一天起,少府内帑,就已经基本处于‘只出不进’的状态了······ 若非如此,每年数百万人的口赋,加在一起,也是好几万万钱。 就算这几万万钱,对于朝堂中央而言,还是有些少得可怜,但再怎么说,这也是每年几万万钱。 积少成多之下,攒个三五年,握着几十万万钱的存款,少府也不至于至今,都拿不出兴建一座长安城的经费。 就更别提过去数年,少府非但不好好攒钱,反而还在天子刘邦的命令下,将一枚枚铜半两,熔铸成铅三铢了······ 想到这里,便见陈平又是自顾自皱眉摇了摇头,终是面带忧虑的侧过身,对刘盈沉沉一拱手。 “敢请问家上。” “——今国库,纵官佐俸禄,亦只得暂放其半之力。” “少府内帑,更可谓空无一钱、粒米。” “然家上‘专营粮米’之策,似需于关中,设粮食近七十余处,粮草更近百!? “此设粮食、兴建粮仓之钱、粮,当从何而来?” 说着,陈平又是低头一沉吟,又问道:“且粮市,当需市吏;粮仓,则需仓吏。” “出市吏、仓吏,当另遣甲士常驻,以护粮仓之安稳。” “此等市吏、仓吏之俸禄,及护仓甲士之粮饷,又当从何而来?” 说到这里,陈平又抬起手,需指了指身前那十几个木箱。 “另方才,臣似见家上于简上书曰:少府专营粮米,同往昔之粮商米贾几无异处,皆乃秋后购粮于民,又春、夏,货粮与民食。” “既如此,少府购粮所需之钱,当从何而来?” 将心中的疑惑尽数道出,陈平终是从座位上站起身,向刘盈沉沉一拜。 “家上拟粮米专营之策,以平抑今关中粮价之鼎沸;若得成行,更可使日后,社稷再无粮价鼎沸、生民哀鸿遍野之虞。” “如此利国利民之良策,臣本不该言其非;然臣此回长安,得陛下‘细问策略’之令······” “于此数难,臣使命在身,实不管不问······” 言罢,陈平便面带郑重的一拱手,朝刘盈深深一躬身。 听闻陈平此问,萧何也是不由面带忧虑的侧过头,观察起刘盈的神情变化。 却见刘盈闻陈平言,又是嘿然一笑,将手稍虚指着萧何,对陈平道:“方才,萧相亦曾以此数难,相问于孤。” “曲逆侯此来,实可谓巧之又巧······” 稍待调侃的一语,便见刘盈笑着摇了摇头,示意春陀去将陈平扶起。 待陈平被扶回座位,安然跪坐下来,刘盈便稍一叹气,将面色陡然一正。 “既萧相、曲逆侯同有此问,孤,便一并答之。” 语调严肃的道出一语,便见刘盈稍出一口气,旋即自嘲一笑。 “粮米官营之策,乃孤始知关中粮价鼎沸,源自粮商米贾屯粮居奇,以图暴利之时,突生之念。” “彼时,孤只以为:粮商米贾,多畏威而不怀德,贪婪而不恤民疾苦之辈;故货粮米一事,务当由朝堂掌之。” “及专营之细略,孤彼时亦以为:不过秋后买粮于民,凛冬储粮于仓,待春、夏,再售与民食,如此而已。” 说到这里,刘盈又是笑着一摇头。 “然待之后,细思量此策,又试言于少府,孤才方知:此事,断非如此轻易,便可成行之事。” “——粮商米贾,若赀丰,可买一县之粮;若不丰,亦可暂买一乡、一里之粮。” “然若少府欲官营关中粮米,便当于秋收之后,尽买关中所出之粮米万万石!” “今少府售平价粮于长安南,米价石二千钱;粮万万石,便当为二千万万钱!” 说着,刘盈面上戏谑之色更甚,笑意中,更是带上了些许无奈。 “二千万万钱······” “嘿······” “今少府岁入口赋,不过钱二、三万万;国库一岁所入之农税,亦不过粮米千万石。” “若欲足备可买粮万万石之钱,恐需少府出千年之口赋所得,又或国库,全出十岁所入之农税······” 面色极尽无奈的道出这番话,刘盈也是不由长叹了一口气。 正所谓:万事开头难。 这句话,放在商业之事上,无疑是最为恰当的。 少府官营粮食,说白了,就是以少府的官方身份下场,设立一个类似‘治粟都尉’之类的国企。 而这个国企,需要尽数取代关中原有的所有粮商,达成对关中粮食市场的垄断! 这,也正是‘粮米专营’一事最大的困难和阻碍。 ——垄断,是需要砸钱的~ 就算刘盈用官方强制手段,强行清楚关中粮食市场,要想让少府无缝结果‘关中粮食市场’这个大盘子,也需要一笔庞大的启动资金。 而这笔启动资金中,单单是‘进货’这一项,就需要刘盈刚才说到的:二千万万钱······ “呼~” 艰难的喘出一口闷气,刘盈总算是将情绪,从先前那万般压抑、窒息的状态中拉出。 重新望向陈平、萧何二人时,刘盈的目光中,已是悄然涌上一抹不容置疑的自信。 “故孤意:欲使少府专营关中之粮,便不可于秋后,以钱买粮于民!” 面不改色的丢下这句荒诞无比的话,刘盈便满是自得的将上半身稍往后一仰,目光在萧何、陈平二人之间来回转换。 看着二人片刻之间,便齐齐怪异起来的面容,刘盈也是不由窃喜一笑。 “嘿!” “真当小爷是穿越者之耻,连银行的运作模式都不懂?” 暗地里一声腹诽,刘盈便也没再卖关子,而是将自己心中的宏图,尽数摆在了目瞪口呆的陈平、萧何二人面前。 “孤以为,往昔,粮商虽言‘货粮’,然则,秋收而买,东存,春、夏售,究其所为,不过暂代农户储粮而已。” “孤亦已查明:农户之所以于秋后,低价售农获之粮于商贾,又次岁春、夏高价买回,不过农户多家贫而力弱,无钱粮以建粮仓,而储自耕所得之米粮。” “今故欲使少府官营粮米,不过以少府,取往昔之粮商米贾而代之;少府其所为,仍乃代民储粮。” “即是‘代民储粮’,又何许钱买、钱卖?” 听闻刘盈这一番看似荒唐,实则句句在理的话,陈平、萧何二人面容之上,无一不流露出震惊之色。 ——代民储粮? 陈平、萧何二人加在一起活了一百来岁,何曾听过‘代民储粮’这个词? 但仔细一琢磨,可不就是刘盈说的那么回事儿? 百姓自己存不了粮食,就只能先卖给粮商,等要吃的时候,再拿当初卖粮食换来的钱,一点点买粮食回家吃。 而在这个过程中,商人自然是凭借着自己的支配地位,肆无忌惮的把控粮价涨跌。 在秋收,自己要买农民粮食的时候,商人们自然是疯狂压价;等春、夏两季,要卖粮食给农民吃的时候,又疯狂抬价。 这样一来,农民卖出去的粮食,最终还是被吃回了自己的肚子里。 但经过这么一买一卖,粮食被商人过一手,再在仓库存个小半年,农民卖出去的粮食,便有一半成了商人的······ “嗯······” 沉吟良久,将‘代民储粮’这个概念勉强消化下去,萧何便带着稍有些迟疑的目光,望向对做的陈平。 “曲逆侯以为如何?” 正沉思着,听闻笑着冷不丁一问,陈平稍一愣神,才又赶忙敛了敛面上神情。 “代民储粮······” “嗯······” 又沉吟许久,才见陈平也稍带迟疑的望向萧何。 “虽略有新奇,然细论之,确是如此。” “——往昔,粮商米贾之所为,大体之上,确如家上所言,不过‘代民储粮’而已······” 7017k 第0159章 臣!恳请家上! “呼~” 听陈平说出这句‘粮商,确实是在帮农民存粮食’,刘盈面上神情不改,在心中,却是长松了一口气。 ‘官营’的概念,虽然在这个时代还有些新奇,但在过去千百年,类似的事儿,也不是完全没有发生过。 不说远的,就拿几十年前的秦,以及如今的汉室来说,武器军械,尤其是甲胄、弩机等武器,就是毋庸置疑的管制物品! 在《汉律》中,有一项后世人乍一听会有些陌生,实则也同样存在于后世的罪名。 ——奸阑(栏)出物。 用后世的话来说,其实就是走私。 而在《汉律·津关令》中,对于私自出入边境的人,所默认的刑罚是:斩左趾,为城旦。 对于非法持有甲胄、弩机的人,只要数量不超过个位数,刑罚便是‘流二千里’。 那么,对于携带弩机、甲胄等管制武器军械,私自跨过国境线进行军火走私的人,是怎样的刑罚标准呢? 同样是个位数的甲胄、弩机,如果是在中原持有、制造或犯边,基本都是‘流二千里’,可若‘奸阑出物’的物品是一、二件甲胄,三、五柄弩机,其罪责刑罚,便是向‘叛国资敌’看齐! 除了军械,《汉律》之中,也有许多其他不被允许私人持有,或过量持有的物品。 在这样的背景下,让居于庙堂之高的政治人物接受‘专营’的概念,并非什么不可能的事。 真正让刘盈心里没底的,是‘代民储粮’的概念,究竟能不能为此时的朝堂所接受。 只要这一点能被接受,那刘盈促成‘少府官营关中粮米’一事,就等于成功了一半! 想到这里,刘盈便神采奕奕的抬起头,正要开口,便刚好等来了陈平,那必然会出现的一问。 “家上。” 便见陈平又暗自消化了好一会儿,才面带疑虑的抬起头,对刘盈拱手一拜。 “家上言往昔,粮商米贾多乃‘代民储粮’,臣尚可稍知而解。” “然家上又言:即是代民储粮,便无须钱买、钱卖······” “这······” 面带疑惑的摇了摇头,陈平望向刘盈的目光中,困惑之色不由更甚。 “还请家上不吝解惑······” 听闻陈平此问,刘盈只稍侧过头,见萧何面上,也是同陈平一般无二的困惑,便摇头一笑。 措辞片刻,便见刘盈笑意盈盈的抬起头,望向满脸呆萌的陈平。 “往昔,关中粮商米贾之所为,乃秋收后买民之米粮,代储一冬而还与民食。” “既如此,曲逆侯以为,秋收之后,民因何不出粮稍许,以恳请粮商米贾代己储粮;待春、夏之时,往取自家之粮而食之?” 听闻刘盈此问,陈平自是嗡而一愣,旋即下意识开口道:“此,自因钱货两清,方可互不相欠。” “若不以钱买、卖,若商贾得民之米粮,后又昧心谎称‘未得民请代储粮’,民岂不为商贾所欺,尽失耕劳一岁之所得?” 闻陈平此言,刘盈只温笑的一点头,又稍待亲和的看了看萧何。 “然。” “民之所以于秋后卖粮得钱,又春、夏以钱买粮而食,乃商贾多趋利之辈,无有信义。” 语调轻松地道出这句话,刘盈便再度望向陈平,面上那抹浅浅的笑意,终于是直达眼底。 “既如此,孤请曲逆侯,试思一幕于心。” 待陈平将信将疑的点点头,刘盈那极尽柔和,又极具感染力的嗓音,悄然在大殿内散开来。 “言一老者,德高而望重,因重信义而闻于百里;周遭数县之人,凡知者,无不赞老者曰:信!” “又言一奸商,畏威而不怀德,只图谋钱金之利,而肆残乡邻;于秋收廉买乡邻之粮,次岁,又倍价卖还,乡邻怒不敢言,深受其害······” “如此数岁,乡邻多苦奸商之掠剥,齐聚老者门外而泣诉。” “老者不忍乡邻疾苦,又愤奸商之所为,便私出家赀,建得粮仓一处。” “自始,乡邻秋后所得之粮,皆勿售奸商,而入老者之仓;待春、夏之时,乡邻皆自往粮仓,取自家所储之米,食,而足也······” 神情满是崇敬的描绘出这么一副安宁、祥和的画面,刘盈又贪婪的回味片刻,才再度轻笑着望向陈平。 “曲逆侯以为,如此之事,可行于吾汉家否?” “又若如此行之,少府专营关中粮米事,可还需钱买、钱卖?” 随着刘盈的询问声,陈平、萧何二人,也是从那副令人憧憬的画面中强自回过神。 又稍一思虑,二人面容之上,几乎是在同一时间,猛然涌上了一抹狂喜! ——这么搞,到底行不行? 行! 简直没有比这,更靠谱的办法了! 如今的汉室,最缺的是什么? 钱! 最不缺的是什么? 民望! 就算撇开头顶‘授民田爵’光环的天子刘邦,以及‘整修关中水利’光环的太子刘盈,光凭少府的官方背景,就足以充当刘盈方才那则故事当中,那位德高望重,信誉度爆满的老者! 至于百姓将粮食存到少府的粮仓,会不会出现遗失,或是有人冒领的状况,那就更不用说了。 天子刘邦《授民田爵》,每家每户一百亩田发出去,其最大的收获,正是此刻正静静躺在相府,随时可供萧何查阅的户口簿! 有那一本本户口簿在,‘张三冒领李四存粮’的事,就绝无可能发生! 都不用刘盈继续说,萧何便已经在脑海当中,构思出了日后,百姓前往粮仓领粮食的场面。 ——某年某月,李四持着写有年龄、籍贯,以及面貌特征、体态特征的户渎,来到粮仓外的仓吏前,报上籍贯、姓名。 听到籍贯,仓吏便拿出了一本写有‘某某县某某乡’,乃至于‘某某亭某某里’的竹简,在案几上一摊开,找到了李四的名字。 然后,就是仓吏将简上内容念出:某某县某某乡某某亭某某里,李四,去年秋收之后存了xxx石粮食,过去几个月取走了xx石,还剩xxx石。 念完之后,仓吏便抬起头问:今儿个,取多少粮食啊? 待李四道出数,仓吏便回过头,吩咐佐吏搬粮食出来,亲眼看着李四拿到未来一个月,要供全家老小食用的二十石粮食。 而后,仓吏便用手中毛笔,在竹简之上的李四名下,写下这么一行字。 ——某年某月某日,李四亲自来,取走了二十石粮食,还剩xxx石······ “萧相······” “萧相?” 冥冥中,传来陈平两声轻微的呼唤,终于是将萧何的心神,从想象中拉回眼前。 看着陈平望向自己的目光中,那一抹隐隐带有些许激动,又稍有些迟疑不定的色彩,萧何只深吸一口气,旋即对陈平沉沉一点头! ——这件事,手握丞相府,又兼任‘内史’之权责萧何,自己就能办了! 见萧何没有流露出丝毫迟疑,便对自己沉沉一点头,陈平也是一扫先前颓然,神情隐隐有些雀跃起来。 “若果真如此,少府官营粮米一事,确非遥不可及之事!” 欣喜难耐的一握拳,在自己膝盖上狠狠一砸,陈平才算是勉强按捺住心中喜悦。 坐在陈平对面的萧何更夸张——就这么一回儿的功夫,萧何就不知道从哪儿找来了算酬,竟开始计算起什么来。 而萧何正忙着计算的东西,也正是陈平如此喜悦的原因所在······ “家上!” 将仰天狂笑的冲动勉强压制下去,陈平便略有些急迫的望向刘盈。 “臣以为,少府代储关中民粮,亦可稍牟利!” “往昔,关中粮商米贾千余钱而买,二、三千,乃至四千钱而卖,谋数倍之利,实固泽而渔!” “臣以为,少府代储民粮,或可留民存粮十之一、二,以补府、库之空?” 嘴上说着,陈平早已是面色涨红,气息粗重,甚至都有些口干舌燥起来。 关中一年,能有多少粮食? ——就按九十万户,每户二百石来算,也是足足一万万八千万石! 去掉农税、口赋,再除去农民自己留下的冬粮,起码也能有一万万石粮食,被存进少府粮仓‘代为存储’! 如今,国库的农税收入才多少? ——整个关中,算上巴、蜀,也才不过一千多万石! 少府取缔关中粮商,帮整个关中的农民储存粮食,取个一、二成的仓储费,不过分吧? 起码比起过去,粮商们那三、四倍,乃至于天灾人祸时十几二十倍的暴利,这一、二成的仓储费,绝对算得上‘良心价’。 而关中,每年需要‘代民存储’的粮食,可都是一万万石往上! 取其中一成,就是一千万石! 都快赶上整个汉室的农税了! 若是二成······ “家上!” 陈平正思虑间,萧何也终是再也按捺不住胸中激昂,从座位上跳将而起,连拱手之礼都没顾上。 “家上!” “方才,臣已测算:若少府代储民粮,取十一之费,当可岁得粮一千一百余万石!” “得此粮一千一百余万石,日后,纵关东战事纷纭,四、五十万大军在外,国库,亦可作壁上观,勿需出一钱、粒米!” “若十取其二,岁得二千二百余万石,更可使府、库充盈;都城长安、关中水利,皆再无钱粮之忧!” “乃至日后,陛下提兵北上,以问匈奴之雄雌,亦不过十岁之功啊!!!” 第0160章 太子···圣君之相啊~ 听着萧何激情难耐的说出‘十取其二,十年之内就可以提兵北上,再战匈奴’,刘盈却是在心底稍叹了一口气。 作为一个结束中原数百年战乱、纷争,几乎是建立在废墟之上的新兴政权,汉室,实在是穷的太过分了些······ 百废俱兴什么的,都先不提了——国朝鼎立足足七年,却连首都长安,都还没建起来! 再有,便是如今的汉室,虽然是名义上的统一政权,但实际上,统一的进程还没有完全结束。 过往这数年,以为未来两年还将继续发生的‘异姓诸侯叛乱’,也逼得汉室根本顾不上重建天下,只能将全部的心思,都放在平定关东,尽快完成内部统一之上。 而匈奴,则是汉室统一之后,无论如何都绕不过去的一大外敌。 在‘当今曾被围困白登山’的耻辱光环加成下,执匈奴君长问罪于太庙、高庙,几乎是每一个汉人心中,优先度最高的一个选项。 这不,为了早日完成这项壮举,就连开国第一侯,当今天下最当得起一声‘老臣谋国’的丞相萧何,都已经将主意,打到了官营粮食所能获得的利益之上。 偏偏对此,刘盈还没有任何反对的立场······ “萧相、曲逆侯所言,皆有理。” 面带笑意的发出一声感叹,刘盈也终是将心绪拉回眼前。 “少府代关中民而储粮,自无全存,而勿得入项之理。” “孤意,少府所立粮市、粮仓所需之耗费,及市吏、仓吏之俸禄,乃至护仓甲卒之粮饷,皆当由此而自足。” “另,亦当有米粮入府、库,缓中枢之拮据。” 微笑着对萧何、陈平二人‘总不能免费帮百姓存粮食?’的请求给出肯定答复,刘盈心下,却是暗自思虑了起来。 少府代民储粮,其实和后世银行‘代民储钱’,是有异曲同工之妙的。 只不过,和银行‘有息存储,再放贷以赚取息差’这种略有些复杂的运作模式不同,‘待民储粮’的运作模式,相对更简单粗暴一些。 ——我帮你存粮食,你给我仓储费。 如此而已。 诚然,在关中高达‘每年上万万石’的粮食储存需求之下,这一笔仓储费无论是取一成还是二成,都是一笔足以比肩农税收入,乃至中央财政总收入的庞大进献! 但刘盈不会告诉萧何的是:少府代民储粮,并不是一只砸不碎的铁饭碗。 早晚有一天,关中百姓,就会再也没有人,需要通过‘求人帮自己存粮食’,以满足基本的生存需求。 原因很简单。 如今的关中,家家户户一百亩田,岁得粮米二、三百石,但一个‘五口之家’一年的粮食需求,最多不会超过一百二十石! 即便算上其他的布、盐等生活物资,百姓耕作一年所得的粮食,也起码能剩下三分之一以上。 而在过去,百姓之所以会越来越穷,究其原因,不过是自家的粮食在低价卖出、高价买入的过程中,因粮价的起伏而缩水。 就好比去年秋天,关中米价一千八百钱一石,而到了今年开春,粮价却暴涨到了将近四千钱,翻了两倍不止! 这样一来,原本足够农民全家吃饱,甚至还有余力添两件新衣的二百多石粮食,就只剩下了‘堪堪够全家人吃个七、八成饱’的一百石不到。 也正是因为如此,过去的关中百姓,只能经历一年又一年‘耕作一整年,顿顿七、八成饱’的无限循环,肚子都吃不饱,就更别提攒下钱了。 而如今,少府官营关中粮米在即,还是按每年二百石粮食来算,哪怕少府收二成的仓储费,百姓手里,也起码能剩下一百六十,乃至于一百七十石以上的粮食。 一百六十石,就已经到一家老小能勉强吃饱,不用为饿肚子发愁的程度了! 再有,便是刘盈刚修过郑国渠,从今年开始,渭北的粮食产量,就将逐渐回到十几年前,始皇帝末年的亩产四石上下。 不出意外的话,往后数年,得以从关东的泥潭抽身之后,长安朝堂也会在整个关中范围内,进行水利工程的修缮、维护,乃至于一定程度上的扩建! 等关中逐渐进入重建阶段,关中亩产达到三石以上,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到了那时,百姓手握每年三百石以上的产出,还能攒不下来钱? 去掉二十石左右的农税(十五取一),再去掉四十石左右的少府储粮费用(代储二百石,十取其二),百姓手里,还能剩下足足二百四十石粮食! 粮食够吃了,手上有余钱了,百姓最先想到的,会是什么? ——在家里的某个角落,建储存粮食的仓库! 三百石粮食,一个长宽各二步的小屋子就能放下;而有了这么一个小仓库,百姓就再也不用每年花几十石粮食,让少府帮自家‘代为储粮’! 等关中百姓家家户户都有了小粮仓,都有能力独自储存粮食,少府‘代民储粮’,自然也就没有了存在的必要。 所以,少府从‘代民储粮’一事上,顶多只能赚个三五年;所得收入,也就只能稍缓解一下府、库的空虚,让中枢得到一笔压箱底的钱粮而已。 萧何将心思打到‘代民储粮之费用’上,并没有真正说在点子上。 但很可惜,刘盈也没有那么好心,非要上赶着去提醒萧何:粮食官营,除了代民储粮之外,还有别的渠道可以牟利······ “孤以为,十取其二,未免太过了些。” 面不改色的道出一语,便见刘盈摇头一笑。 “须知今,纵父皇所定之汉农税,亦不过十五取一而已。” “若孤使少府代民储粮,取‘十二’之费,岂不三倍于农税?” “如此,孤之所为,同往昔之粮商米贾何异?” “代民储粮之仁政,岂不也成了朝堂横征暴敛,掠剥百姓之恶政?” 稍带严肃的接连数声反问,刘盈又稍摇了摇头。 “十二之例,孤甚不取。” “孤以为,少府代民储粮一事,当取十一之费。” “此十一之费,其半入国库,以为市、仓吏佐之俸禄,及护仓甲卒之粮饷;另半入内帑,以实府、库。” “如此,方最为适宜。” 言罢,刘盈便自顾自低下头,摆出一副‘孤意已决’的架势。 见此,萧何也是将赶到嘴边的话强自咽回,面带遗憾的点了点头。 “十取其一,国库、内帑各入其半······” “嗯······” “府、库皆岁入五、六百万石,却也不算少······” 在萧何仍沉寂在‘我来算算能赚多少’的喜悦之中,无法自拔之时,跪坐于萧何对席的陈平,却是面带思虑的缓缓点下头。 “代民储粮,取十一之费······” “纵较之于陛下授民田爵,亦不逞多让啊······” “更同陛下授民田爵以劝耕、汉重农抑商之国本不谋而合,又一脉相承······” 暗自思虑着,陈平望向刘盈的目光中,‘史无前例’的涌上一抹由衷的敬畏。 ——人臣对于君主,对上位者才会有的敬畏! 因为此刻,陈平终于明白过来:天子刘邦,为什么会显现出打消易储之念的姿态了。 “赵王不恭兄长,当在其次。” “首要者,当乃太子仁以爱民,已使陛下赞怀于心······” 如是想着,陈平便悄然低下头去。 “先是整修水利,今又粮米官营、代民储粮······” “太子之势,恐纵陛下,亦已无从扭转······” “吾,也当为日后筹谋了······” 陈平正思虑间,对席的萧何,却是针对粮米专营一事,继续提出自己的疑惑。 “家上。” “单只代民储粮,恐尚不足尽解民忧?” 就见萧何稍待疑虑的发出一问,又若有所思的低下头。 “往昔,民卖粮与商贾而得钱,可持钱往市,货盐、布以为用。” “今家上代民储粮,又尽去关中之粮商米贾,民除果腹所用之余粮,当自何易得钱,以货盐、布?” 听闻萧何此问,刘盈心下只阴恻恻一笑。 “嘿!” “等过几年,把盐、铁、布全部纳入官营范围,我看还有谁整天嚷嚷着‘府库空虚’?” “只可惜你萧何,等不到那一天喽······” 暗自腹诽着,刘盈面上却是轻松一笑。 “少府官营粮米,自非只‘代民储粮’一项。” “若民欲卖粮,少府自也当以钱买之;无事生产,不以耕农为业之贾、匠之流,自也当以钱,买少府粮而食。” “且今,关中之农户耕作一岁,所得之粮纵果腹亦有不足,卖粮而易盐、布者,当不过撩撩。” “此事,少府当可应对自如。” “纵少府无力应对,萧相前时所布之政令,亦只禁商贾屯粮、货粮,可从未曾禁农户屯粮、货粮。” “若苦无钱,民自可以手中之粮,往市而易盐、布。” 听闻刘盈此言,萧何也是面带赞同的点了点头。 粮食专营,起码在现阶段的汉室,单凭着‘代民储粮’,就可以吃下关中粮食市场的九成以上。 原因很简单:人生存最基本,也是优先级最高的两个选项,必然是吃饱和穿暖。 并且在大多数情况下,吃饱,都会排在穿暖前。 若非如此,民间也不会有‘宁做冻死鬼,不做饥亡魂’的俗谚。 而现如今,关中百姓的生活现状,基本都还停留在‘勉强能吃七分饱’的程度。 在这种情况下,买新衣服就别提了,能有余力多买些盐,让饭食多点滋味儿的,都已然能算得上小康之家了。 最近这两三年,关中百姓耕作所得的粮食,应该还是会集中在‘自己吃’这一项上。 等过几年,关中农民都逐渐富裕起来,少府应该也能凭借代储民粮所得的收益,积累下不菲的财富。 到那时,把百姓的粮食全买下来,或许有些夸张,但买下其中三四成,好让百姓拿着钱,去换其他生活物资,少府还是能做到的。 而且,在刘盈那句‘少府除了帮百姓存粮食,自然也要出钱买百姓的粮食’,以及之后那句‘百姓也可以直接以物易物,拿着粮食直接去换盐、布等生活物资’中,萧何还敏锐的嗅到了在粮米官营一事中,刘盈可能存在的其他意图。 ——少府买百姓粮食,以什么价格买? ——等到要卖的时候,又以什么价格卖? 按刚才,刘盈在代民储粮一事上,‘十二不行,十一刚好’的保守态度,萧何就不难推断出:少府买卖粮食的差价,绝对不会超过一成! 这就意味着:在少府专营关中粮米之后,只要朝堂别集体脑抽,关中的粮价,就再也不会有大幅度波动! 从今往后,朝堂也能凭借着少府对关中粮食市场的绝对垄断,将粮价的制定权,牢牢把控在自己手里! 商人垄断粮食市场,自然是为了牟取暴利,有百害而无一利。 可少府、汉室朝堂垄断粮食市场,难道还能杀鸡取卵,剥削百姓不成? 朝堂垄断粮食市场,掌控粮食的定价权,必然是要促进粮价在稳定的前提下,缓缓下降到正常水平。 这样一来,自有汉以来就始终存在,且令整个朝堂都头疼不已的‘粮价居高不下’的问题,就可以得到完美解决! 而刘盈那句‘百姓可以以物易物,拿粮食直接换物资’,也让萧何面容之上,悄然涌上一抹安心。 以物易物,会导致什么结果? ——货币将失去其存在的必要! 百姓将大部分粮食存在少府,小部分的粮食拿去以物易物,就可以满足生活需求。 在这个模式下,百姓的生活,理论上将不再需要‘钱’! 那刘盈,为什么会想把货币,从汉室的金融秩序中剥离出来? “待民皆不用钱,便可废铅钱三铢,而无伤民丝毫······” 只暗自一声心语,萧何望向刘盈的目光中,也陡然带上了一抹从未有过的敬重。 ——撇开别的不说,单在粮食官营这一件事上,刘盈所展现出来的大局观,便已经足以让萧何一改往昔,对这位‘少年太子’的固有印象! 而在短暂的欣慰之后,萧何心中,又莫名涌上了一阵深深的遗憾。 “圣君临朝在即,然吾行将就木······” “徒之奈何······” “徒之奈何啊······” 第0161章 孤受刺,绝非赵王所为!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关于少府专营关中粮食一事,陈平已然是再无担忧。 仅剩的,就只有最后一个问题。 “家上。” “少府代民储粮一事,臣已尽知其详,家上此策,实可谓万全!” “然臣尚有一惑,请家上解之。” 温声一语,便见陈平轻笑着对刘盈一拱手,虽面上仍稍带些许疑惑,但先前那抹担忧和凝重,却是早已消失在了陈平面容之上。 “——少府代民储粮,当先于今岁夏、秋,建粮仓足数以备。” “然代民储粮之所得,乃于今岁秋收,民获粮于田间之时,方可得入府、库。” “如此,少府便当先出钱、粮而兴仓,方可于秋收之时,遍收关中民之粮,以入仓代储。” “敢请问家上:此建仓所需钱、粮之耗费,当从何而来?” 说着,便见陈平又一沉吟,看了看萧何,再对刘盈问道:“又今,值年中初春,少府代民储粮一事,当待秋收岁末。” “然今关中,已粮价鼎沸在即,家上又令萧相国广布政文,以禁商贾货粮事。” “虽家上令少府设粮市于长安南,以平价售米与民,然少府,何来足关中民半岁所食之粮米?” “更者:即欲专营粮米,粮市便不可独存长安一处,而当广布关中。” “此立粮市所需之耗费,又当自何而来?” 听闻陈平这接连数问,刘盈面上,仍旧是先前那副轻松写意的淡然之色,只轻笑着侧过头,稍带调侃的望向萧何。 “此事,萧相当亦存疑于心?” 待萧何僵笑着一点头,刘盈便也没再绕弯子,双手轻轻一拍膝盖,顺势从软榻上起身。 负手上前,朝殿门的方向长叹一口气,刘盈便将这个问题的答案,尽数摆在了陈平、萧何二人面前。 “前时,萧相广布相府政令于关中,以禁商贾屯粮、货粮事;又限关中粮商米贾,当于春三月甲午(初一)前,尽出手中米粮。” “往数日,已有粮商米贾上百,以石二千钱之平价,尽售其存粮于少府。” “孤亦已传令少府:凡粮商米贾售与少府之存粮,皆勿须送抵长安。” “只需留于原储之仓,遣少府六百石之长吏,携吏佐数人往之,验其数而收,再售与当地之民,即可······” 却见陈平、萧何二人听闻此言,面上齐齐流露出些许古怪之色。 “这······” 刘盈话里的意思,二人自然是听得明白。 ——关中的粮商,把手里的粮食卖给少府之后,根本不需要将粮食,从自家的粮仓搬出来; 而是少府派出官员,直接上门验收,之后也不把粮食搬走,就守在那些个商人们的粮仓外,一点点把粮食卖给百姓。 只不过这样一来······ “少府何来钱,以付粮商米贾?” 听闻陈平又是一问,刘盈只微微一笑。 “自当先售粮与民,再以售粮所得之钱,以付粮商米贾。” 这话一出,陈平面上的古怪,终于彻底凝为实质。 听听刘盈说了什么? ——商人的粮食,在卖给少府之后,仍然原封不动得放在商人们的粮仓! 只不过看守粮仓的人,从先前的商人家丁、奴仆,变成了少府的官佐;仓内粮食的拥有者,也从先前的商人,变成了少府。 在这个前提下,少府还得先把这些粮食卖了,才能用卖粮食得来的钱,结清粮商们的货款。 换而言之:这根本就是少府帮商人们,把粮食卖给百姓。 只不过粮价,从原本的将近四千钱,被刘盈凭借太子之威,以及少府的官方身份,强行压到了二千钱一石。 “不愧为陛下子啊······” 暗自腹诽一声,陈平便讳莫如深的低下头。 剩下的事,已经不需要刘盈继续作答了。 接下来的半年时间里,商人们的粮食,必然会在少府的‘帮助下’,全部卖给关中百姓。 之后呢? 有‘禁贾屯粮、货粮令’存在,商人们根本无法在从事粮食买卖,那商人们耗费巨资建造、维护那些个粮仓,还有什么用处? 为了止损,商人们就只能把粮仓卖给少府,甚至出于‘花钱买安心’的考虑,把粮仓白送给少府! 这样一来,少府代民储粮,连粮仓都不用建了,直接无缝接过粮商们的‘生产工具’——粮仓,以及粮商们在粮食市场中所扮演的角色,就可以了。 而对于刘盈这种堪称强盗风范的行为,商人们,恐怕也只能咬碎牙齿和血吞······ ——为了粮食的事儿,身为太子的刘盈,可是差点丢了性命! 光冲着这一点,在粮食官营一事上,就绝对没有人敢扎刺儿! 在汉室‘农为本,商为末’的国策之下,社会地位极度低下,介乎于农民之下、奴隶之上稍许的商人们,也绝对没有说‘不’的权力。 只不过,如果真让少府去抢商人们的粮仓,陈平总觉得心里还有些别扭······ “呃······” 略有些尴尬的沉吟一声,待刘盈面带笑意的望向自己,陈平便面色僵硬的一拱手。 “殿下如此筹谋,倒甚是妥当。” “只如此一来,往昔之关中粮商,日后皆无以货粮为业;其先前所建之粮仓,便也再无用处。” “家上何不令少府,以‘平价’买粮商米贾之粮仓,以作日后,少府代民储粮之用?” “如此,也可省去建仓之耗费······” 稍有些心虚的道出此语,陈平便目光躲闪的低下头,静静等候起刘盈的答复。 听闻陈平此言,尤其是陈平稍咬重音量的‘平价’二字,刘盈也是很快反应过来,陈平真正想表达的意思是什么。 ——殿下啊,这少府,毕竟也是官方部门,真白‘拿’商人们的粮仓,多少有点不合适吧? ——要不,花点钱? ——好歹做做样子,免得有人说少府是强盗,是吧? 而对于陈平的这个问题,刘盈,自是早有准备。 “曲逆侯所言有理。” “日后,关中之粮商米贾,皆当货他物为业,其所建之粮仓,自不可荒废。” “少府身汉九卿,亦无不与钱粮,而白得‘民’赀之理。” 学着陈平方才的样子,在‘民’字上轻轻咬下着重音,便见刘盈大咧咧坐回上首。 “此事,孤已行令少府,尽出内帑钱,以买粮商米贾之粮仓!” “少府亦测算而得:关中粮商米贾所建之仓,拨内帑钱十万万,便当可尽为少府所有。” 面色极尽淡然的道出这番话,刘盈便带着人畜无害的温和笑容,抬头望向陈平。 而在听到刘盈这句话之后,陈平、萧何二人,又是齐齐面色一僵。 “尽出内帑钱十万万,广购粮商米贾之仓······” 面带试探的稍一对视,陈平、萧何二人,便同时肯定了心中的猜测。 ——如今的少府,根本就没有十万万钱! 准确的说,是没有十万万半两钱······ “陛下虽偶有放浪形骸,然于国事之上,多谨而重之。” “于商贾纵有不喜,更得‘贾人不得衣丝、乘车’之诏谕,却也尚不至如斯之地······” 各自发出一声轻叹,萧何、陈平二人同时在彼此的目光中,看到了一抹若有似无的担忧。 “待陛下大行,太子继立,恐较之于陛下,恶商贾者更甚······” 暗自为商人阶级默哀了三息,陈平、萧何二人又齐齐将此事扔到了一旁。 ——商人,卑贱末业而已,能让当朝丞相萧何,和食邑五千户的曲逆侯陈平一起默哀三秒,已经是很给他们面子了。 而在‘默哀’之语,萧何又从刘盈这个盘算中,嗅出了些许异常。 “以钱三珠买粮商米贾之仓······” “少府之铅钱三铢,远不至十万万钱啊?” “莫非,连少府购粮商之米,家上亦欲以钱三珠以付······” 对于萧何心中的思虑,刘盈自是一无所知。 如果知道了,刘盈也大概率会笑嘻嘻着走上前,将手搭上萧何肩上:萧相怎么能这么想孤呢? 孤买商人们的粮食,怎么会用三铢钱呢~ 就算是,也不能全用三铢钱吧······ 好歹得是三铢钱、半两钱各一半······ 随着三人颇有默契的陷入短暂的思虑,大殿之内,也是稍归于片刻沉寂。 而这片刻沉寂,也终是被若有所思的陈平,一声低沉的沉吟所打破。 “嗯······” “如此,便再无不妥······” 轻声自语着,便见陈平抬起头,稍带严肃的对刘盈一拱手。 “于粮米专营一事,臣已无困惑之处。” “家上今日所言,臣必原封不动,以面禀陛下。” 听闻陈平此言,刘盈也是温笑着点了点头,似是随意的补充道:“回转邯郸之时,还请曲逆侯代孤,于父皇讨诏书一纸。” 见陈平稍有疑惑的一愣,便见刘盈腼腆一笑。 “正所谓:唯名与器,不可以假人。” “今孤虽得监国之权,然《禁商货粮》之令,还当父皇颁诏天下。” “如此,方可名正、言顺,君臣尊卑之序勿乱······” 听闻刘盈此言,陈平只哑然一笑,拱手领命,心中对刘盈的评价,不由又上了一个台阶。 片刻之后,陈平便稍有些疑虑的看了看萧何,终是一咬牙,将此行的第二个使命,摆在了刘盈面前。 “臣此番,持节而归长安,代陛下问粮米专营一事于家上当面,尚只其一。” “除此,陛下另有口谕,使臣转告于家上······” 说着,陈平不由又看了看萧何,面上神情,也是隐隐带上了些许凝重。 见此,刘盈也是心领神会,朝身侧的春陀稍一使眼色,不片刻之后,偌大的正殿之内,便只剩下陈平、萧何,以及刘盈三道身影。 就见陈平又迟疑片刻,终是面带沉凝的起身,对刘盈沉沉一拱手。 “陛下口谕:此番,长陵田氏勾连关中粮商米贾,哄抬粮价而牟暴利一事,赵王,亦有干联!” “更家上遇刺长陵,亦或有赵王之与······” 陈平话音未落,刘盈、萧何二人便齐齐瞪大双眼,颇有些惊诧的望向陈平。 就见陈平语调沉稳的继续道:“陛下言:太子即壮,今又得监国之重担,更乃诸宗亲皇子之长兄。” “正所谓长兄如父,今赵王行差就错,及赵王之处置、罪罚,当由家上定夺······” 言罢,陈平便面色严峻的抬起头,直勾勾望向刘盈的目光深处。 “陛下口谕:于赵王之罪责,家上当立断!” “得家上于赵王之罚,臣也好早归邯郸,面复陛下······” 听闻陈平又接连数语,刘盈面上,已丝毫看不出方才的轻松写意。 几乎是不带任何思考,刘盈便猛地从座位上起身,满是震惊的望向萧何。 “此事,酂侯知之?!” 见刘盈这般架势,萧何也是面色稍一僵,稍有些心虚的从座位上直起身。 “禀家上。” “家上遇刺当日,臣得皇后之令,携禁卒而往破田氏之宅。” “于田氏宅中,得赵王行于田氏之函简、信物若干;虽无言‘行刺太子’之事,然于粮价鼎沸,却屡有提及······” 说到这里,萧何不由颤巍巍擦擦额角冷汗,又对刘盈稍一拱手。 “事关赵王-家上宗亲手足,又涉粮价鼎沸、储君遇刺之国本,臣不敢擅作主张,只得修书往奏,以请陛下圣断······” 听闻萧何此言,刘盈只思虑三、二息,便再度抬起头。 “赵王行于田氏主书、函,今何在?” 萧何自是赶忙一拱手:“皆于相府封存,除臣、陛下、皇后,再无人知······” 萧何话音刚落,便将刘盈猛然一拂袖! “此般书函,断不可留!” “春陀!” 面带焦躁的一声高呵,待小太监春陀俯身走入殿内,又见刘盈烦躁的一摆手。 “此事,断不可再为二人知······” “孤当亲往!!!” 说着,刘盈便小跑下长阶,抓起萧何的手,就作势要往相府而去。 刚迈出去几步,又见刘盈若有所思的停下脚步,又急忙回过身,面带焦急的来到陈平面前。 “曲逆侯回转邯郸之时,还请代孤,言奏于父皇当面。” “——孤受刺一事,绝非赵王之所为!” “纵关中粮价异沸一事,亦当乃赵王之母族,即戚氏外戚所行,于赵王,断无干联!!” 说着,刘盈不忘从怀中,取出一块洁白无瑕的玉佩,而后不顾陈平的推辞,强塞入陈平衣袖之中。 “回转邯郸之时,还请曲逆侯代孤,稍为赵王美言于父皇当面。” “孤,且先谢过曲逆侯······” 言罢,便见刘盈满是庄严的对陈平一拱手,旋即回过身,重新抓起萧何的手臂,不顾萧何花甲之年,朝着相府方向撒丫跑去······ 第0162章 别浪费本官的时间! 几乎是在刘盈拉着萧何走出未央宫,在相府点燃了一堆篝火的同时,长安城以南的少府粮市,也终于等来了一大群早就该出现身影。 ——距离相府所发布‘禁止商贾屯粮超过一百石’的最后期限,只剩下三天了。 为了避免如长陵田氏,以及池阳钱氏、渭南张氏那般,沦落到‘举族谋反’的下场,关中的粮商米贾,必须在这仅剩的三天时间里,将手里囤积的粮食全部处理掉。 当然,作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消息来源仅次于官府的群体,粮商们自是早就得到了消息:想把手里的粮食卖给少府,并不需要把粮食运过来。 在粮市外,向一名六百石上下的市吏打声招呼,粮商们便趁着等待的间隙,互相交头接耳起来。 至于交谈的内容,自然是近些时日,关中各地的粮食行情无疑。 “唉~” “日后,可万莫再提货粮之事了······” “自相府颁公文,限吾等粮商于春三月甲午日前,尽售手中屯粮时始,鄙人所在之鄂县,便再无民欲买粮······” 听闻一位中年人面带愁苦的道出哀怨,众人顿时你一言、我一语的抱怨起来。 “可不是?” “鄙人唯恐手中粮米无以尽售,三日之内,更六降米价,至石二千二百钱!” “然纵如此,粮铺仍是门可罗雀。” “遣丁仆往而问之,乃闻街头风论:待春三月甲午,必有惧死之粮商米贾,勿收钱而赠粮,与乡民食!” 就见另一位肥头大耳的商贾摇头叹息着,望向不远处的粮市。 “嘿!” “真当鄙人这万贯家财,乃拾于道沿?” “——与其血本无归,倒不如售与少府!” “如此,尚可稍回本金之余,更可保性命无忧······” 听到这里,众人面色不约而同的一紧,又接连打了个寒颤。 ——那日,在场这几十位纵观整个关中,都算得上有头有脸的粮商,可都参加了钱不疑那场密议! 结果密议刚散场,都不等天黑的功夫,长安便传出消息:钱氏、张氏家中男丁,全被投入了廷尉大牢。 照这架势,钱、张两家的下场,就算不是又一个长陵田氏,怕也是好不到哪里去。 倒是以前,在关中粮界、商界都名不见经传,凭着给长陵田氏鞍前马后,才稍攒下些许资产的杜氏一族,竟借着‘检举钱、张二氏之谋’,在当朝太子面前卖了个乖! 虽然杜氏一族的户籍,还是没能如愿从商籍转入农籍,但最起码,杜氏也已是从此番,关中粮价异常上涨的漩涡中,把自己给摘了出来。 就说前几日,杜氏一族的粮食,已经被少府尽数收购,连杜氏那几处粮仓,都被少府花真金白银买走! 虽然卖粮食的钱,少府还暂时没有给到杜氏手中,但粮仓都给了钱,粮食的钱,少府也大概率不会眯了。 举报了钱、张两家,又第一个站出来,把粮食和粮仓打包卖给少府,杜氏在此次的动荡中,已然是安稳落地。 相府‘禁贾货粮’的公文还挂在关中各地的露布之上,长陵田氏满门‘尸骨未寒’,钱、张两家大难临头在即。 再加上杜氏这么一个‘榜样’,其余的粮商自也没有继续纠结的道理,各自下定决心,便齐聚在了此处,长安城以南不过数里的‘少府粮市’之外。 ——众人倒是想去少府属衙,但也得进的去未央宫不是? 头顶‘商贾贱户’的身份,又几乎没有官面儿上的路子,众人也只能来粮市,说是改邪归正,其实也就是碰碰运气。 如果吃了闭门羹,众人恐怕就只能各显神通,看能不能使点钱财,寻个能搭上少府官员的路子······ “尔等,皆为关中之粮商米贾?!” 一声隐隐带有些许恼怒的低吼声传来,惹得众人不由齐齐一抬头。 待看清出声那人,腰间竟挂着一方银白色官印之后,众人又争先恐后的走上前,纷纷将腰弯下九十度。 “民等,见过阳公!” “回阳公问:民等,确乃籍于关中,而以货粮为也之贾······” 齐声一拜喏,众人便维持着拱手俯身的姿势,稍带局促的等候起阳城延的答复。 不得不说,这帮商人今天的运气,着实算是不错。 ——再过几天,阳城延就要再次出发,前往三原,继续郑国渠的整修事宜了! 要不是阳城延今天想着,在走之前来粮食看一看,就这些号称‘家财万贯’,甚至被坊间私下称为‘素封’1的商人,怕是一辈子,都没法见阳城延一面! 至于这些商人一见面,就能喊出阳城延的姓氏,倒也不是曾经见过阳城延,而是推断。 在这个信息流动缓慢,知识普及率底下的时代,撇开社会地位、道德操守不论,商人,尤其是能积攒下万贯家财,富可比拟王侯的商人,绝对算得上是社会精英。 而与后世,那些学富五车,才华卓绝的社会精英又稍有不同的是:在这个时代,一个商人想要成功,首先需要具备的素养,无非不过对信息的掌控。 用后世的话来说,其实就是消息灵通。 如今汉室,开国功侯凡一百四十六人,除了早亡的十来人,余者尽数健在。 在这种情况下,在官职层面能达到‘银印青绶’规格的二千石,几乎都具备享有‘金印紫绶’权力的爵位。 这个情况,也被长安百姓私下称为‘非侯勿卿’。 ——不是彻侯,根本就没法成为九卿! 当然,也不是说整个汉室,就没有人秩二千石,同时又没有彻侯的爵位。 只不过,没有彻侯之爵的二千石,基本都是地方郡守,几乎不可能出现在长安。 这样算下来,众人眼前,这个腰系银印的官员,其身份,也就不难猜测了。 ——银印青绶,必然是二千石以上的官员,且必然不是彻侯! ——出现在长安,就基本不可能是地方郡守。 这样的人,能出现在长安的,满打满算,绝不超过五指之数。 曾经的奉常,如今的太子太傅叔孙通算一个; 兴建长乐、未央两宫的少府阳城延算一个; 中郎将季布算一个; 赵王刘如意母族远亲,戚夫人族亲,担任中尉的外戚戚鳃算一个;2 除了这四人,整个天下,绝对找不出第五个同时满足‘官职二千石’‘不是彻侯’‘在长安做官’这三个条件的人! 而这五人当中,中尉戚鳃随天子刘邦出征,至今未归; 剩下的太子太傅叔孙通,那是天下闻名的老儒,眼前这人的打扮,不像; 中郎将季布,更是行伍出身,出了名的‘身形魁梧’,眼前这人的身形,不像。 再加上眼前这是粮市,相较于季布、叔孙通二人,显然是身为少府的阳城延,出现在这里的概率大一些。 对于这些素未谋面的商人,能在片刻间推断出自己的身份,阳城延却并没有面色回暖的趋势。 略带烦躁的看了看左右,终见阳城延朝不远处,正抱着竹简路过的小官一招手。 “黄市令!” 一声招呼,那小官赶忙侧过头,待看清是阳城延在叫自己,又屁颠屁颠跑上前。 “阳公。” 却见阳城延只看着黄姓市令那仍有些青涩的面容,看都不愿意再看市门外的商人们一眼,只朝商人们抬手一指。 “此,皆卖粮、仓之商贾。” “吾另有要务在身,此事,便交由黄市令操办。” 听闻阳城延此语,那小官却并没有流露出欣喜的神情,只不情不愿的侧过头,看了看聚集于市集外的数十位商人。 最终,黄姓市令也只能做出一副强忍恶心的表情,对阳城延一点头。 待阳城延面不改色的走到一旁,亲切的同一位衣衫稍显破旧,携儿带孙前来买粮的老者交谈起来,黄姓便嘟囔着,朝市集外一昂头。 “且等着!” · 又过了足足一个时辰,在粮市外翘首以盼的粮商们,总算是被引到了粮市内,一处暂时堆放粮市的茅草屋前。 就见黄姓市令嘟嘟囔囔着,在草屋前那座木案前蹲坐下来,摊开一卷空白的竹简,头都不愿意抬一下。 “谁人先来?” 一声清冷,又莫名带有些许恼意的轻呵,惹得众人心下不由一紧。 终还是一位看上去,约莫四十岁上下的男子上前,不顾黄姓市令那明显比自己小二十来岁的年纪,谄笑着一拱手。 “见过少君······” “籍贯!” 却见黄姓市令丝毫不领情,冷然发出一问,那中年男子却依旧只能陪着笑,小心翼翼的将腰低的更深了些。 “鄠(hu)县······” “姓氏!” “无姓,单氏‘朱’······” 接连发出数问,又略有些烦躁将男子的籍贯、姓氏记录在册,才见黄姓市令终于稍抬起头,目光却停留在了朱姓男子脚下,那双崭新的牛皮靴之上。 “哼!” “掠食民脂民膏,端的是让尔等奸商,吃了个脑满肥肠!” 毫不压制音量的一声怒号,黄姓市令面上那抹才出现不过片刻,对于比自己年长者无礼的些许愧意,便嗡时被一股莫名的愤恨所取代。 听闻黄姓市令这一声呵斥,围在茅草屋外的众人,依旧是屁都不敢放一个,只讪笑着低下了头。 甚至有几个靠前些的人,似乎是看出黄姓市令恼怒的原因,竟悄悄用脚尖踢着脚下的泥地,似是想把布履弄脏一些。 黄姓市令却是没再将目光,投注在这**商身上哪怕瞬间,只自顾自低下头。 “售粮几何?!” “家中粮仓几处,可储粮米几多?!!” 又是两声隐隐带有躁怒的低吼,朱姓商贾赶忙笑着上前,从怀中取出两条竹条。 “回少君。” “售粮十七万六千九百一十石;粮仓共三处,各可储粮米十万石,共计三十万石······” 听闻朱姓商贾的轻语声,黄姓市令头都不抬,在竹简上写下几行字。 而后,就见黄姓市令皱着眉头起身,满是鄙夷的望向朱姓商人。 “奉少府阳公之令:凡粮商售与少府之粮,其钱款,皆于秋八月府之,石二千钱!” 说着,黄姓市令又低头看了看竹简,嘴上不忘继续道:“及粮商之仓,储米一石,给十钱” “汝之粮仓三处,共可储粮三十万石,便当为三百万钱。” 语调阴冷的说着,就见黄姓市令又抬起头。 “可有车马运钱?” 见朱姓商人面带迟疑的点点头,黄姓市令却是默然点了点头,拿起手中竹简,便向着远处的阳城延走去。 待黄姓市令对阳城延说了些什么,又见阳城延接过那卷竹简,旋即对黄姓市令说了些什么。 而后,便是黄姓市令拿着竹简跑回,重新拿出一卷竹简,边写边说着:“阳公言,今少府半两钱不足;凡商贾卖粮仓于少府,皆与秦半两、汉半两各半。” 嘴上话说完,黄姓市令的手也是停下,将毛笔放下,旋即将竹简拿起来,轻轻吹了吹。 “携此简至粮食外,暂待便是。” “秦半两、汉半两各一百五十万,日暮之前,必送至粮市之外。” 听闻黄姓市令这番话,朱姓商人只震惊的瞪大双眼,满是不敢置信的看着手中竹简。 ——能存三十万石粮食的粮仓,才给三百万钱! ——其中还有一半‘汉半两’? “这······” 正纠结着要不要开口,试着再争取一下时,只见黄姓市令极度不耐的抬起头,目光却是望向了朱姓商人身后。 “下一个!” “好歹也是七尺丈夫,尽做这女儿态!!!” · · · · 1.素封。 《史记·货殖列传》:“今有无秩禄之奉,爵邑之入,而乐与之比者,命曰‘素封’。”张守节正义:“言不仕之人自有田园收养之给,其利比於封君,故曰‘素封’也。 大概意思就是:现在有些人,没有秩比,俸禄,也没有封地食邑的入项,收入却比封君还高;虽然没有获封为封君、彻侯,却能和获封的人一样富有,所以被称为素封。 再说简单点:比勋贵还有钱的人,被称为素封。 2. 太子太傅,西汉秩二千石,东汉中二千石。 中郎将,比二千石。 中尉,汉初秩二千石,武帝太初元年改为执金吾,升秩中二千石,位同九卿。 第0163章 为啥还要给钱?! 日暮时分,长安以南,粮市之外。 沐浴着初春的夕阳,望向不远处,嘀嘀咕咕将铜钱运向自家的商贾,黄钟不由悄然皱起眉。 “尽皆五蠹之辈!!” 一声满带着愤恨的低吼发出,黄钟只咬牙握拳,竟没发现身后,阳城延的身影自粮市内缓缓走出,在自己身后不远处停了下来。 “五蠹······” 轻轻一声呢喃,终是惹得黄钟稍回过头,待看清阳城延的面容,又面带尴尬的退到侧边,稍一拱手。 “阳公。” 却见阳城延只客套一笑,旋即轻笑着走上前,意味深长的打量起黄钟,那仍尽显青涩的面庞。 “若吾未记错的话······” “黄市令之父祖,乃故韩之籍?” 听闻阳城延此问,黄钟不由心下一紧,神情中,也稍带上了些许忐忑。 “回,回阳公。” “下官祖籍,确于韩地······” “汉三年,陛下率军东出函谷,先亡父携下官,避战火而至荥阳,从陛下以为戟盾之卒······” 见黄钟面带哀伤的道出此语,阳城延也是面带感怀的长叹一口气,轻轻拍了拍黄钟的肩膀。 “如此说来,黄氏满门,亦当汉之忠烈······” 说着,阳城延又是一拍黄钟的肩头,旋即上前几步,在一块隆起的小土坡上蹲坐下来。 待黄钟也来到自己身边,略有些拘谨的坐下身,阳城延不由洒然一笑,遥指向远处,已即将看不清轮廓的粮商们。 “黄市令可是见此等奸商恶贾,恶赢满贯,却仍得少府之钱,而心怀愤恨?” 听闻阳城延语调随意的道出一问,黄钟只下意识一低头。 “下官不敢······” “诶~” 不待黄钟音落,就见阳城延将上半身往后一仰,噙着一抹随行的笑意,面带鼓励的望向黄钟。 “不过闲谈而已。” “黄市令不必忌讳,若有言,但直言无妨。” 见阳城延做出这一副‘闲聊而已,想说啥说啥’的架势,黄钟也是僵笑着低下头。 只片刻之后,先前被黄钟挂在脸上的那抹愤恨,便隐隐回到了那张青涩的面容之上。 “阳公亦言:此等粮商、米贾,皆往昔屯粮居奇,掠食民血之贼也!” “即为贼,阳公又因何出内帑之钱,以助此僚之气焰?” “不过奸商寥寥,朝堂欲专粮米之事,自可遣廷尉、内史之卒,尽抄此僚之家赀,以充公归国?” 闻黄钟此言,阳城延面上笑意稍一滞。 片刻之后,便见阳城延又轻笑着侧过头,意味深长的望向黄钟。 阳城延自是明白:黄钟想说的,并不是‘你为什么不这样’‘朝堂为什么不这样’,而是,太子刘盈,为什么不这样做? 为什么不把这些残害百姓,祸乱天下的商人全都杀死,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不杀他们,已经够意思了,又为什么要拿钱给他们?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山川沼池俱为王赀——不过是粮食、粮仓而已,为什么要给他们钱? 这样略带有些愤青意味的问题,若是换了旁人,阳城延大概率会一笑而过。 但此刻,看着身旁的黄钟,阳城延却在心下悄然盘算起来。 “五蠹,出自《韩非子》,乃故韩公子韩非所著······” “此子籍韩,又知‘五蠹’之说······” “嘿······” “竟是申不害之徒子徒孙······” 暗自思虑着,阳城延望向黄钟的目光,愈发意味深长了起来。 “今之家上,面较陛下更宽和,然于驭下之术,又颇有些法家‘法、术、势’之意味······” “待陛下百年,法、儒诸学,更或墨、纵横之流,或可得端立庙堂之俊杰,亦未可知?” 如是想着,阳城延终是莞尔一笑,将目光望向天边,那抹艳丽的晚霞。 “农为本、商为末,此乃汉百年不易之国策,亦乃社稷鼎立之本。” “然纵如此,商,亦只‘末业’,而非律法所禁、人伦不允之恶业······” 悠然道出此语,便见阳城延又轻笑着侧过头,望向黄钟的目光中,也是稍带上了些许提点之意。 “商之弊,非商其本,而乃贾。” “乃贾逐利而忘本,图金银、珠玉而不顾廉耻,更或因一己之私,而乱天下万民之生计。” “天下所恶者,乃贾因逐利而为之行;然若无商,盐、粮、布、器,皆无以南北流通,商贸不兴,则民难富、国难强······” “故国,不可无商,又于贾,不可尊崇。” “或君贤比陛下,更当颁诏制法而鄙贾,重租税以困辱之。” 听阳城延语重心长的将商、贾二者,于社稷、天下之间的关系细细道出,黄钟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只片刻之后,却见黄钟又陡然一皱眉。 “阳公。” “即国不可无商,又贾多无信义,朝堂何不寻忠良、仁善之士行商天下,以其行商所得,为强国、富民之事?” 略有些心虚的道出这句话,黄钟便略有些激动起来,连忙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若使下官为商,下官比当为闻名天下之仁商、义商;行商之所得,更当尽与少府内帑,已强吾汉祚!” 听着黄钟信誓旦旦的说出这句话,阳城延却是无奈的笑着摇了摇头。 见阳城延似是不信,黄钟正要起身再说,却见阳城延抚了抚额头,萧然长叹一口气。 “黄市令此言,诚不知人心险恶之论呐······” 语调萧瑟的发出一声感叹,便见阳城延又侧过头,轻笑着望向黄钟。 “黄市令可知:凡天下之商贾,因何而得万贯家赀?” “又因何,可使此辈克万千困阻,不顾蜀道之难,而出蜀地之锦于关中、关东;不顾关东祸乱,而出关中之米粮,以至燕、赵、齐、楚,更或淮南、长沙等地?” “更有甚者,燕、代之地,更有数典忘祖,不惜奸栏出物,与禁物于北蛮,而图暴利之贼!” “黄市令以为,此辈,为何可得如此胆魄,纵国法、身家性命亦不顾,而以身犯险?” 见黄钟茫然愣在原地,阳城延只缓缓伸出手指,笑着在黄钟胸前轻轻一撮。 “欲!” “图牟贾之暴利,不事生产,只端坐于家宅而日进斗金,以得发家致富之贪欲!” 盯着黄钟目光深处,满是严肃的道出这句话,便见阳城延又回过头,仰望远方而长叹。 “凡商贾者,其为贾之初,多因田广,而得钱、粮有余者。” “其一岁耕农所得,为其亲长、妻小食之而有余;此余者,便乃贾之本。” “伊始,不过贪恋贾利,西行二十里以购盐,又东往二十里以货之。” “如此,只数日之功,往返数十里之徒,便可得倍利。” 说着,阳城延便满是感怀的望向黄钟,不由又是一笑。 “得此轻而易举,数日便可倍本之暴利,又何人愿归于农而事于产?” “——必是尽卖其田、宅为本,行走天下,以逐贾利!” “往蜀得锦,而货于关中;于关内得粮,又往货于关东。” “自关东归返只时,再廉价得齐之纨、楚之器,以售于关中、巴蜀。” “如此三五载,始为本之钱数万,便累以为家赀万贯,出入乘车,童仆数百,为民称之曰:素封也······” 说到这里,阳城延不忘稍待调侃的将上本身一顷,用肩膀轻轻撞了撞黄钟。 “此一本万利,三五年而得家赀万贯之美事,黄市令闻之,可能坐怀不乱?” 听闻阳城延这声稍待调侃的询问,黄钟只下意识张开嘴,却又几次止住了话头。 因为黄钟发现:当阳城延道出的那副‘出入乘车’‘黔首避道’‘童仆随行’‘家赀万贯’的美好场景,被自己代入进去了之后,方才还扬言‘赚到的钱全给国家’的黄钟,居然感到有些······ 迷恋! 单单是对脑海中,那明明不是现实,只是自己幻想的虚无,黄钟就已经感受到了一股深深地迷恋! ——在阳城延用胳膊碰自己时,尚未从黄钟中回过神的黄钟,甚至下意识感觉到了些许恼怒! 对于阳城延打断自己的遐想,使自己只能从那美好的景象中遗憾脱身,而产生的愤怒······ “下官······” 试着开口,但黄钟心里的那根底线,终还是让他将那句‘我能’,悄然咽回了肚中。 而见到黄钟这番模样,阳城延却并没有流露出失望之情,反倒因为黄钟的坦诚,而稍涌出了些许赞赏。 心下稍一点头,便见阳城延又是洒然一笑,从地上起身,拍了拍后退上的尘土。 “嘿!” “莫言黄市令,纵吾闻己之所言,亦生出些许神往。” 听闻阳城延这声自嘲,黄钟面上羞愧之色嗡然停滞在了脸上。 略有些不安的抬起头,待阳城延又轻笑着一点头,黄钟才惊讶的从地上弹起身。 “纵阳公,亦无可抵商贾之巨利?!” 语调满是惊诧的发出一问,便见黄钟思虑片刻,终是失望的低下头。 “阳公身九卿之贵,亦不能视商贾之利而不乱;下官不过一粮市令,又如何能······” 沮丧的说着,就见黄钟又将话头猛地一滞,旋即面带震惊的抬起头。 “莫非!” “阳公本不欲为少府,更愿为贾,行走天下而谋商利?!” 见话题被黄钟扯得越来越远,阳城延不由噗嗤一笑,伸出手,不轻不重的在黄钟侧肩处轻轻一砸。 “吾为少府,乃得陛下知遇之恩,自无怨言。” “及行商为贾之暴利,吾,羡之,又不屑与之。” 待黄钟面上流露出些许困惑,便见阳城延颇有些潇洒的抬起头,将双手背负于身后,遥望向那一点点落于山后的夕阳。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且得财,乃人之欲;生而为人,于牲畜之别,首在抑欲。” “若纵欲之出,而不已仁义抑欲,便不当为人,而乃狐狼、豺豹之牲。” “吾为少府,食中二千石之秩禄,家中亲长、妻小衣食皆足,无有饥寒之虞。” “此,便足矣······” 极尽坦然的道出一语,阳城延又侧过头,轻笑着望向黄钟。 “及家赀万贯,富甲一郡、一县之财,吾亦非不喜。” “——若得披甲执刃,杀贼于战阵之机,吾自当奋勇杀敌,以谋彻侯之高爵、万户之食邑。” “此何也?” “——大丈夫顶天立地,当立不世之功,光耀门楣,泽及后世也!” 说着,阳城延终是再一次抬起手,搭上黄钟那依旧有些瘦弱的肩头,将上本身稍前倾些。 “如此,黄市令,可明白了?” “为商做贾,行走于天下,低买高卖而得利,纵终得万贯家赀,此家赀万贯,可能光耀门楣?” “可能利国利民?” “又可能为乡党闻之,敬称一声:丈夫?” 听着阳城延如同一位老师般,道出这一番敦敦教诲,黄钟面上的迟疑、困惑,终是一点点化作坚定。 “下官······” “明白!” “君子之得财,不可只逐钱利,而首当利国、利民!” “商贾者,不过空得钱、金之赀,而堕先祖门楣,遗污名于后世也!” “大丈夫立于世,当执三尺之剑,立不世之功于战阵,方可安拥万贯家财,而不为天下所鄙夷!” 见黄钟终于明白了自己表达的意思,阳城延终是欣慰一笑,拍了拍黄钟的肩膀。 “今少府,虽得官吏数以千,然自千石以下,唯黄市令一人,堪称可造之材。” “日后,黄市令只需克忠职守,兢兢业业,复二十岁,吾汉家,或可又得一布衣少府,亦未可知?” 言罢,阳城延便微微一笑,将手背负于身后,向不远处的长安城徒步而去。 但可惜的是,长安粮市令黄钟,并没有如阳城延所期翼的那般,成为汉室第二个‘布衣少府’。 在青史之上,‘黄钟’这个人名,也只留下了以下这段记载。 · ——太宗皇帝十一年,三分内史,曰:左冯翊、右扶风、京兆尹。 除内史于九卿,新设大农以代之,主农、粮事;拔少府右丞黄钟为大农。 太宗皇帝二十七年夏四月,大农黄钟病逝,京兆千里哀歌,万民泣而扶柩,入葬安陵侧。 闻大农病逝,太宗皇帝啼哭三日,而谓左右曰:今朕失大农,此乃天羡朕,而夺汉之国士也。 夏五月,追封黄钟为高良侯,谥曰:文。 赖高良文侯治大农之功,始太宗皇帝十一年,凡后百一十九年,关中民数以千万口,竟无闻一人饥、寒而亡······ 第0164章 太子遇刺,谁是真凶? 在相府一直忙到夜幕降临,刘盈才疲惫的告别萧何,踏上了回宫的路。 见刘盈不愿乘车,随行的太监春陀自也是不敢强迫,只有些紧张的跟在刘盈身后。 但让春陀百思不得其解,又因此稍感心安的是:夜空下的章台街,不时走过一队队巡逻的南军禁卒。 若非春陀只顾着刘盈的安危,没仔细打量那‘一队队’禁卒的话,春陀就会发现:从相府到司马门,不过二、三百步的距离,路过刘盈身边的‘几十支’禁卒队伍,其实是由三支每队五十人的禁卒巡逻队组成。 春陀更不可能理解的是:这三支巡逻队交替、往返‘路过’刘盈身侧,没有受到任何调动命令······ “呼~” 默然走出去好一段距离,刘盈终是面带疲惫的长出了口气,又略有些无奈的挥了挥衣袖,试图将身上的烟熏火燎味驱散一些。 ——刘盈今日在相府的见闻,绝对算得上是‘骇人听闻’! 先前在太子宫,萧何只说了一句‘赵王和田氏纠缠不清’,刘盈还没太当回事儿了。 但方才,在相府看到那一摞比自己还高的竹简时,刘盈险些惊掉了下巴! ——早自四年前,被丞相萧何从齐都邯郸强迁入长陵时起,长陵田氏,就已经和赵王刘如意,以及其母族戚氏外戚一族搭上了关系! 虽然这四年间,无论是长陵田氏,亦或是身后母族戚氏外戚,都没有帮到刘如意什么大忙,但双方的书信往来,简直频繁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 略有些不恭敬的说:过去这四年,赵王刘如意同长陵田氏的书信往来,甚至可能比刘如意对老爹刘邦说过的话,都要多上不少! 而在那堆满一整间客堂的‘赵王罪证’当中,出现频率最高的一句话,也是让刘盈不由有些怀疑起来:弟弟这个脑子,难道真就全随了妈? “一俟得立为储,便图复封田氏于齐地,存亡断续,继田齐之宗庙社稷······” “嘿······” 讥笑着摇了摇头,刘盈不由有些唏嘘起来。 刘盈自是明白,‘复封田氏王齐地’,大概率只是傻弟弟给田氏画的大饼。 就算日后,真让他刘如意坐了天下,长陵田氏一族‘再王齐地’的愿望,也绝不可能有得到兑现的那一天。 单从画大饼的技术来讲,刘盈并不觉得弟弟有哪里做得不对。 ‘存亡待续,复王齐地’,绝对是刘如意在长陵田氏面前,所能拿出的最具吸引力、最令长陵田氏无法抗拒的筹码。 甚至于,哪怕田氏心里也明白,这不过是刘如意给自家画下的大饼,但为了那不到万分之一的可能,田氏也必然会心甘情愿的俯首称臣,向刘如意献上自己的所有忠臣。 但问题的关键就在于:这种事情,口头答应,甚至不开口表态,权当默认就是了,怎么能留下笔墨? 现在好了,头顶着‘意图重封异姓诸侯’的嫌疑,老爹刘邦就算让皇子中年纪最小,才刚年满二岁的老八刘长做太子,也绝不可能轮到刘如意了。 ——刘盈很确定:就算自己已经将弟弟刘如意,同长陵田氏往来的书信以‘天家秘幸,不可外泄’为由全部烧毁,书上的内容,也必是早就被忠心耿耿的汉相萧何,一字不落的送到了老爹面前。 有这件事打低,再加上一个‘弑兄夺储’的嫌疑,刘如意,再也不可能对刘盈,造成哪怕一丝一毫的威胁。 但此时此刻,在司马门前停下脚步的刘盈,却并没有因为刘如意的‘政治暴毙’,而感到分毫轻松。 “淮阴侯韩信······” “唉·········” 抬起头,看了看门洞上的牌匾,又面带忧虑的摇了摇头,刘盈便皱起眉,自司马门入了未央宫。 ——不出意外的话,此刻,皇后吕雉正端坐于未央宫正殿,等着刘盈上门,将今天这档子事儿,规规矩矩汇报上去······ · “帝剑赤霄?!” 未央宫,宣室殿正殿。 听闻兄长吕释之的轻语,饶是对赤霄斩白蛇剑的‘神话成份’心中有数,吕雉也不由有些惊诧起来。 作为当今天子刘邦微寒时的发妻,以及起事早期的御用神棍,吕雉实在太清楚这个神话,究竟有多少水分了。 可饶是如此,也丝毫不影响那柄赤霄天子剑,对于汉室的重要意义。 对于天下人而言,刘邦斩白蛇而应天命,是汉室受命于天的明证! 而那柄被民间称为‘斩白蛇剑’的赤霄剑,在汉室所代表的意义,更是完全不亚于那方传国玉玺。 “嗯······” 低头沉思许久,吕雉终还是稍松开眉头,轻嗔道:“算他还有点良心,没叫那狐媚子全蒙了眼!” 说着,吕雉原本略显阴郁的眉宇间,也是悄然带上了些许暖意。 ——在此之前,即便已经成为名义上的‘监国太子’,刘盈也还不能保证储位万无一失! 但在帝剑赤霄的加成下,刘盈的储位,已经可以称得上固若金汤。 甚至于刘盈‘监国太子’的荣誉身份,也可以借着赤霄剑的加持,朝着真正意义上的监国太子,稍微靠一靠了。 沉积心中多年的愁怨消散,叫吕雉如何不喜? 也就是过去,丈夫刘邦做过太多出尔反尔的事,让吕雉留了个心眼。 若不然,单是这一件事,就足以让吕雉欢天喜地的召集族亲外戚,在未央宫设上一宴! “除此,可还有他事?” 心情喜悦,连带着连吕雉的语调,都莫名有些亲和了起来。 闻吕雉这一声温和至极的询问,吕释之也是微微一笑,旋即又将面色稍一正。 “尚不知。” “曲逆侯持节而至,直入太子宫,宣陛下诏而赐帝剑赤霄。” “而后,曲逆侯便言:除诏谕,陛下另有口谕,欲面问家上。” “家上便引曲逆侯、萧相国二人入侧殿。” 说到这里,吕释之面色不由稍一僵,语调中,也稍带上了些许尴尬。 “及家上同曲逆侯、萧相国于侧殿所议,臣亦尝问于太子宫之内宦、侍婢。” “然终,未能得解······” 似是随意的道出此语,吕释之便不着痕迹的低下头,悄然打量起妹妹吕雉的面上神情。 见吕释之这般作态,吕雉只稍一琢磨,便也明白了吕释之的话外之音。 “兄长或有不知~” “去岁,太子宫中生了窃鼠,为这事,太子可是大怒。” 面色略有些僵硬的道出此语,便见吕雉强笑着低下头,微微叹了口气。 “许是去岁,太子因此事大兴责罚,方使太子宫中内侍、婢女心悸,不敢多言······” 听闻吕雉此言,吕释之心下一动,正要再开口,却闻殿门处,传来刘盈略显疲惫的嗓音。 “儿臣,恭问母后安······” 几乎是在刘盈出现的刹那间,吕雉面上那抹若有似无的忧虑,便眨眼间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令吕释之都有些羡慕的柔和,以及极尽的慈爱。 “可是乏了?” 温笑着一点头,便见吕雉语调随和的发出一问,顺势挪了挪身,自然地让出身旁的位置,朝刘盈笑着招了招手。 “快来,坐下歇歇。” 感受着这扑面而来的柔情和温和,刘盈也似是倦意被驱退了稍许,强自撑着笑容走上前,乖巧地在吕雉身旁坐了下来。 待刘盈同吕释之见过礼,便见吕雉笑着拉起刘盈的手,佯装诧异的瞧了瞧刘盈的腰间。 “诶?” “吾儿得陛下以帝剑赤霄相赐,竟未系于身侧?” 听着老娘毫不掩饰的调侃之语,刘盈只无奈一笑,似是有些不好意思的看了看一旁的吕释之。 “母后又拿儿寻开心了······” 听闻刘盈这一声略有些羞涩的低于,一旁的吕释之也是善意一笑。 “皇后或有不知。” “曲逆侯持节而宣天子诏,以代陛下赐帝剑赤霄,家上但不见喜,反再三辞谢。” “终拗不过曲逆侯使命在身,家上这才受赐谢恩,言奉帝剑赤霄于长信正殿,以代陛下壮家上监国之威······” 闻吕释之这一番‘贴心’的解释,刘盈自是适时流露出一副忐忑之色,心下却是悄然一紧! “太子宫······” “嗯······” 若有所思的朝吕释之微微一笑,刘盈便悄然低下头去。 见刘盈这般反应,吕雉却是笑着拉起刘盈的手,温柔的放在双手之间拍了拍。 “如此,倒甚是妥当,不至留人于口实······” 听闻此言,刘盈只忐忑不安的挤出一丝僵笑,似是有些心虚的抬起头。 “父皇此番······” “嗨~” “见曲逆侯携帝剑赤霄而来,儿还以为是父皇班师,欲因儿出行疏忽,乃至受刺长陵一事,而戒惩于儿呢······” 见刘盈仍是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吕雉却是笑着侧过身,面色如常的拉了拉刘盈的手。 “倒也不至如此拘谨之地~” “——身以为太子储君,区区一柄赤霄剑,吾儿,受得起!” 面不改色的说出‘区区赤霄’数字,便见吕雉又是一嗔。 “赤霄,乃天子剑;不与太子储君,难不成,还能与那贱婢子?” “哼!” “陛下纵赐,也待那贱婢子担当得起!!!” 听着老娘这一句接着一句霸气宣言,刘盈也只是笑着低下头,并没敢搭话。 却见吕雉又自顾自说了几句,便自然的再次拉起刘盈的手。 “听闻吾儿方才,似是随萧相去了趟相府?” 听老娘问起正事,刘盈也是稍敛面上笑意,神情陡然一肃。 “正要禀告母后。” “——今日,曲逆侯除代传父皇诏谕,以赐帝剑赤霄于儿,另得父皇口谕者三,以问于吾儿当面!” 略有些严肃的道出此语,便见刘盈面色稍一沉。 “其一,乃父皇赐儿帝剑赤霄,除护儿周全、借儿威仪之意,亦有关中粮价异沸,父皇欲使儿全掌此番,以粮米官营之策,而平抑关中粮价一事。” “粮米官营之事,儿先前已禀知母后;今日,亦已细述于曲逆侯。” 听闻刘盈说起正事,吕雉也是不由自主的坐直了身,神情中,也悄然涌上一抹郑重。 待吕雉微微一点头,就见刘盈微一沉吟,神情顿时有些难看起来。 “其二······” “乃赵王同长陵田氏勾连不清,父皇欲使儿,定赵王之罪······” 神情复杂的道出此语,刘盈又是长叹一口气,眉头也被悄然皱起。 却见吕雉听闻此言,神情并没有流露出什么异样,只稍一抬手,便制止了吕释之急迫想要开口的举动。 低头思虑片刻,便见吕雉若有所思的抬起头,望向刘盈的目光中,只一片茫茫无际的平淡。 “吾儿往相府,可是焚毁赵王,同长陵田氏往来之罪证?” 待刘盈略有些忐忑的点点头,吕雉面上,终是再度绽开一抹令人如沐春风的温和。 “甚好~” “甚好······” 见刘盈、吕雉母子二人分别低下头,竟再也没有开口的意思,吕释之不由心下一急。 却见吕雉只当没看见吕释之面上急迫,又意味深长的笑着,望向刘盈那张似有些讳莫如深的面庞。 “若吾所料不错,除粮米官营、治罪赵王,曲逆侯此归长安,亦得了陛下之意,欲以遇刺之真凶,相问于吾儿当面?” 听老娘精准无比的道出要害,刘盈只面色凝重的点了点头。 “母后慧眼如炬······” “若非儿佯装急迫,携萧相而急往相府,只怕曲逆侯开口所问者,必当为此事······” 随着刘盈讳莫如深的做出回复,吕雉只意味深长的笑着,上下打量起刘盈来。 “嗯······” “歇养旬月,当是无碍······” 自顾自呢喃着,吕雉终是笑着侧过头,面色淡然的望向吕释之。 “恐还当还劳兄长,于此数日打点行装,再随太子出长安,往三原一遭。” 语调平和的做下吩咐,吕雉便不顾吕释之愈发困惑的神情,背过身去,同刘盈默契一对笑。 “自长陵遇刺,太子便久居深宫,不示面于人,以致关中人心惶惶,蜚语纷纷。” “又今,修渠事尚未尽毕,太子当往三原,尽毕修渠事之余,也好安关中惶惶人心······” 7017k 马蛋! 又停电了! 前天停了一次,害得我没能三更,今天又停! 干!!!!!! 得,来电晚上写,不来,只能明儿补了······ 还是祝大家新年快乐,不要因为这件小事坏了好心情。 《大汉第一太子》马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0165章 淮阴侯,皇后有请 是日夜,尚冠里,淮阴侯府。 与旬月前的淡然所不同,此时的韩信,已是宛如热锅上的蚂蚁。 焦躁不安的站起身,在黝黑的客堂内来回踱着步,韩信那张被笼罩在夜幕下的面庞,已再也不见丝毫冷静之色。 不知如此过了多久,一点悄然亮起的灯光,终是让漆黑的客堂,终于有了那么一丝令人心安的光线。 就当韩信赶忙回过头,正要朝那私自点灯的婢女喝骂之时,却见那婢女悄然推出客堂,露出了身后那道衣衫玄黑,面带疲惫的身影······ “如何?!” “代王可有传讯?!!!” 急不可耐的一声发问,却见那身着夜行衣的男子眉头一皱,缓缓摇着头,悠然长叹一口气。 “春二月上旬,太子令相府颁禁关之公文,函谷关,便再也无以出入。” “代王不惜连遣七队死士,方得其中一人,幸得以携此信入关······” 说着,黑衣男子缓缓将手深入怀中,取出了一卷沾满血污、泥尘的竹简。 顾不上细问,慌忙将竹简接过,又来到油灯下将竹简摊开,韩信的面容之上,只渐渐涌上了一抹躁怒之色······ “诶!” 一声憋闷的低呵,那卷承载着足足数十条人命,才得以送到韩信面前的竹简,应声在客堂内散落一地。 咚! 又是一声闷响传来,便见韩信含恨挥出一拳,砸在客堂内的立柱之上,竟使得屋顶之上,零星落下几块灰尘······ “雄踞代、赵之广,手握大军数以十万,不过半岁之功,竟已沦落至摇尾乞怜,引北蛮南下之地!!!” “如此再半岁,纵寡人全夺长安,又于事何补?!!” 愤然一声怒吼,韩信又烦躁的回过身,将身躯砸坐在了上首的坐位置上,面容之上,尽是无尽的忧虑,与愁苦。 见此,那黑衣人也是沉脸上前,勉强震了震心神。 “大王。” “现如今,尚或不至如斯之地?” 说着,黑衣人又回过头,看了看已散落一地的猩红色竹片,旋即对韩信稍一拱手。 “代王虽节节败退,然尚得些许转圜之余地,纵其败亡,亦非三、五月之功。” “再者,今代王已遣使北出雁门,以请匈奴引军南下,以为代王之外援。” “此举虽略失于节,然若成行,亦或可使战况扭转。” “待战况延绵,时日一久,长安必无以全输粮草辎重······” 砰!!!!!! 黑衣人话说一半,却见韩信又是极尽愤怒的一拍面前木案,将双眼瞪得浑圆! “无力输粮?!!” “哼!!!” “——往半岁,监国太子已是尽修郑国渠;往后数岁,渭北必当连年大丰!!” “今,太子更绝粮食米贾于关中,又尽没粮商之储米归少府!” “莫言三五岁,便是代王撑得十年八载,长安朝堂,也绝无粮寡之虞!!!!!!” 满怀愤恨的接连几声怒吼,韩信躁怒的面容之上,已是带上了些许潮红。 见此,那黑衣人也是面色阴沉的思虑良久,又稍抬起头,试探着开口道:“大王这边······” 依旧是话才冒出个头,便见韩信满是烦躁的一摇头。 “正月下旬,寡人遣死士数十,于皇宫之外数十里,亦未能取太子性命。” “如今已近春三月,太子所受之疮亦近痊愈,长安之戒严,却仍不见松弛之相······” 说着,韩信便冷笑着侧过头,望向黑衣人身上,那几处明显是刚刮出来的破口。 “嘿!” “前来之时,尔未察觉?” “遍关整个长安,戒备最为森严之所,恰乃寡人今之所居······” “——长安尚冠里,淮阴侯府!!!” 又是一声低吼,便见韩信烦躁的起身,负手急行到堂门处,手朝未央宫的方向一指。 “寡人所遣之死士,皆亡于行刺之时;今寡人得保性命,只皇后未得明证,无以缉拿之故!” “便是如此,寡人无以出府宅正门半步,亦已旬月之久!!” 满怀憋屈的几声怒号之后,韩信终是沉着脸回到客堂,面色阴沉的扶住先前,差点被自己一拳打倒的立柱。 “长安······” “寡人恐无计可施。” “为今之计,也唯有匈奴南下,援代王而逆颓势,事方可为······” 听闻韩信语调明明夹杂的愤恨,却又无时不透露出无奈的道出这番话,那黑衣人不由心下一急。 正要开口,却见客堂之外,悄然出现一道黑影,在韩信不远处跪地一拱手。 “大王!” “萧相国,已至正门之外!!!” 只此一语,顿时惹得韩信同黑衣人齐齐瞪大双眼! 最终,还是韩信勉强按捺住心中恐惧,强装镇定的走上前。 “可有甲士随行?” 却见那黑影赶忙摇了摇头:“未曾!” “萧相国只身前来,徒步而至正门之外······” · 只片刻之后,萧何的身影,便已出现在了方才,还被黑衣人所占据的筵席之上。 先前漆黑昏暗的客堂,也已是被一盏盏灯点亮,宛如明昼。 客堂内的地面之上,更是被淮阴侯府的奴仆、下人洒扫的一尘不染。 自然,那卷沾满鲜血的‘战报’,也已被韩信小心收起,留待烧毁。 不冷不热的将萧何引入客堂,韩信只面色淡然的端坐于上首,虽心神略有些不宁,面上却是不见丝毫急迫之色。 “萧相国亲自登门,可甚是难得啊?” “更何况今日,萧相国夜班而登淮阴侯府······” “不知此来,可是有何指教?” 毫不掩饰恶意的几声冷嘲,便见韩信悠然抬起头,只面带着僵硬至极的假笑,略有些疑惑地望向萧何。 听着韩信这一番夹枪带棒的讥讽,萧何纵是心中思绪万千,也是不由僵笑着低下头。 “呵······” “淮阴侯所言,却也不失其实。” 说着,萧何不由笑着抬起头,望向韩信那张尽显疏离的面容。 “往数岁,老夫劳于国事,自是无暇登门,以同淮阴侯叙旧。” “及淮阴侯,不亦因废王为侯一事,而于吾等丰沛元从心怀怨怼,不屑面会?” 却见韩信听闻此言,连面上那一抹客套的假笑,都嗡而消失在了面庞之上。 “哼!” 冷然一声闷哼,韩信便再也顾不上客套,望向萧何的目光中,尽是责怪和恼怒。 “汉元年,陛下羡齐地地广而物丰,便以其子王齐,而迁寡人为楚王!” “后更听信奸妄之谗言,以莫须有之罪责,废寡人王爵,而为淮阴侯!!!” 毫不压抑的宣泄出胸中不满,韩信望向萧何的目光,便愈发狠厉了起来。 “陛下得出汉中而据三秦,此乃寡人之功!” “更陛下连年东出,以平关东,寡人更战功赫赫,为功侯之最!!!” “——便是项羽,亦乃寡人十面埋伏,方困亡于垓下!!!!!!” “若无寡人,陛下安可得天下?” “助陛下鲸吞天下,得王天下,寡人身不世之功,不过请封区区齐地七十三城,又有何不妥?!” 短短数语,韩信的情绪便莫名的激动起来,索性从座位上弹起,满是愤恨的瞪向萧何。 “先是陛下夺齐国,而迁寡人为楚王,尔等丰沛元从默不作声!” “又后,尔等明知寡人无反意,亦坐视陛下废寡人王爵,以为淮阴侯!!!” “今寡人名曰‘侯淮阴’,食邑上万户,实则,不过困居此府,宛如鱼肉毗邻刀俎!!!!!!” 咚!!!!!!!!!! 说道愤怒之处,韩信更是一脚将身前案几踢开,任由其在堂内散落一地。 而韩信那凶狠的目光,也似是恨不能将眼前的萧何撕碎! “寡人有难,尔等皆袖手而旁观!” “如此背信弃义,不顾往日情谊之徒,寡人,因何要见?!!” 又是一声极尽愤怒的咆哮,韩信便愤然走上前,丝毫不顾上待客之礼,一脚踩在萧何面前的木案之上,居高临下望向萧何。 而在木案另一侧,看着韩信目眦欲裂的望向自己,萧何心中最后一丝疑虑和愧疚,也悄然飘散于无······ “鸿门宴后,淮阴侯弃项羽而入汉中,为老夫举荐,方为陛下用为将军。” “此老夫与淮阴侯举荐、知遇之恩。” 面色清冷的抬起头,看着与自己隔案对望的韩信,萧何的目光之中,已是再也不见丝毫暖意。 “及淮阴侯王齐,又为陛下迁为楚王;此乃迁,而非贬。” “即非贬,老夫自无出言,以代淮阴侯求情之理。” “淮阴侯未行逆反,而为陛下废王为侯,此,确乃贬。” 说到这里,萧何望向韩信的目光,便隐隐泛出了些许冷意。 “淮阴侯得老夫之举,方得日后富贵,今不顾知遇之恩,而于老夫当面大放厥词。” “又淮阴侯失楚王之位,被贬为侯之时,老夫未出言转圜。” “如此,老夫同淮阴侯,便再无恩怨、瓜葛······” 语调满是平淡的道出这句话,萧何心中,也终是放下了一块名为‘情谊’的重石。 而后,萧何便缓缓从座位上起身,面色清冷的抬起头,目光毫不躲闪的盯向韩信目光深处。 “今日登门,本相只一问,欲请阁下解之。” “——太子于长陵遇刺,究竟乃何人所为?!!” 突闻萧何发出此问,韩信不由下意识一瞪眼! 只片刻之后,又见韩信毫不生硬的咬紧牙,望向萧何时的那抹愤恨,只更加坚决了起来。 “怎的?!” “酂侯可欲故技重施,再效陛下当年废寡人为侯之故事,以他人之罪,而取寡人之性命?!!” “哼!!” “酂侯不必如此大费周折!!!” “不过项上头颅十数斤,酂侯若喜,寡人这便自取,以赠酂侯!!!!!!” 看着韩信似有其事的在身前一步的位置咆哮,甚至有几颗唾沫落在自己脸上,萧何却仍旧是那副极尽淡然,不见丝毫喜怒的神色。 “阁下莫不以为,刺客尽亡,阁下便无罪证?!” “又许是阁下不知,何谓‘言出法随’?” 说到这里,萧何的面容之上,终于涌上一抹轻微的笑意。 ——一抹极尽讥讽,又极尽冰冷的笑意。 “好叫阁下知晓。” “老夫此来,乃得皇后之意,以太子受刺一事面问于阁下。” “再者,便是阁下非敢作敢当之丈夫,皇后欲杀阁下,亦不过劳役三五,兵丁数十之功。” 言罢,萧何便面色清冷的低下头,毫不示弱的坐回木案前。 “若阁下仍顽固不灵,老夫这便入宫,以此间事告与皇后。” “如此,阁下身首异处,当不过今夜之事。” 说着,萧何又面不改色的低下头,从怀中,取出了一块朴实无华,形状却极其怪异的玉石,轻轻放在木案上,韩信那只大脚旁。 “又或者······” “阁下欲同皇后冰释前嫌,应老夫之请。” “老夫便当往告皇后,曰:淮阴侯迷途知返,愿于明日日暮之时,告罪于皇后当面。” “更日后,淮阴侯愿为太子之臂膀,以为新君之大将。” “如此,淮阴侯日后,虽仍为淮阴侯,然日后之淮阴侯,便当不再是往昔,困局囚笼之淮阴侯。” 言罢,萧何终于缓缓抬起头,望着面前,依旧保持着先前的姿势,踩着木案俯视自己的韩信。 “是生,或亡;” “是囚,或放;” “是困举此处,为汉‘淮阴侯’,亦或驰骋北墙,为日后之韩太尉······” “阁下,自可择选······” 听着萧何这一番极尽冰冷的话语,韩信却是面带迟疑的低下头。 将脚从案几上挪下,蹲下身,韩信这才终于看清那块玉佩······ ——正是鸿门宴后,刚被刘邦任为将军的韩信,为了日后前途,托人送给吕雉的一块黄玉! “皇后······” 低微一声呢喃,便见汉室举棋不定的抬起头,略带试探的望向萧何。 “皇后······” “果真愿以寡人,为太子日后之镇国大将?” 却见萧何闻言,只漠然从座位上起身,极尽客套的对韩信一拱手。 “明日暮时,长乐宫钟室。” “老夫同皇后,恭候淮阴侯大驾。” 言罢,萧何便头都不回,径直朝着府门外走去。 看着萧何离去的背影,韩信又面带迟疑的低下头,看着手中,那枚绝对算不上精美的玉佩,不由有些恍惚起来······ 第0166章 陛下!陛下~~~ 与此同时,赵都邯郸。 夜半子时,天子刘邦却并未能得以安眠。 “陈豨······” “胡骑······” 穿着内衫,单手扶额躺靠在软榻之上,刘邦看着手中的简报,不由自主的将眉头皱在了一起。 在刘邦这几声低微,又隐含恼意的轻语下,便是已走入殿内好一会儿,周昌都没敢开口拜喏。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便见刘邦面色一凝! “周昌呐!!” “怎还不来?!!!” 突如其来的一声怒喝,终是惹得周昌快步走上前,对刘邦一拱手。 “臣···臣昌······” 拜谒之语刚过半,便见刘邦略有些烦躁的挥了挥手,旋即示意周昌上前来。 待周昌快步来到身边,刘邦也是稍从软榻之上坐直了些,手中的简报,也随手伸到了周昌面前。 “看看。” “燕王送来的······” 应声接过简报,将其摊开,细细看了许久,周昌才面色凝重的抬起头。 见周昌似是要开口,刘邦只自然地再一挥手。 “不急开口。” “朕问,若可行,汝便点头;不行,便摇头。” “嗯?” 闻言,周昌也是朝刘邦感激一笑,旋即一点头。 “嗯······” 便见刘邦缓缓从软榻之上起身,双手背负于身后,左右踱步片刻,才稍侧身望向周昌。 “陈豨此为,乃穷途末路,不惜引匈奴南下,以为外援。” “若朕将计就计,仍由匈奴出兵南下,再合匈奴、陈豨而灭之······” 不待刘邦话落,甚至是刚听到‘将计就计’这几个字,便见周昌面色激动地站起身! 待刘盈猛地一皱眉,周昌才强自坐回筵席之上,只片刻之后,便将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 见周昌这番架势,刘邦不由面色稍一沉,也略有些激动地回过身,正对向周昌,双手背负于身后,将上半身稍稍前倾。 “太子已修郑国渠,更以粮米官营平抑关中粮价;往后,朝堂再无寡粮之虞!” “如此,亦不可?” 听闻刘邦此问,周昌本想再摇头,待听出刘邦语气中的不敢,不由稍一沉吟,便面带请示之意的望向刘邦。 看着周昌几乎明写在脸上的‘我能说话不?’,刘邦也是大咧咧一摆手。 “说就是!” 得到‘可以开口说话’的许可,周昌终是稍松了一口气,为了说话能顺畅些,又强自镇定了好一会儿。 待刘邦都有些不耐烦地皱起眉,才见周昌深吸一口气,对刘邦稍一拱手。 “禀······禀陛······陛下。” “匈······匈奴之······之力,乃于······于······于骑(ji)。” 说着,周昌不安稍有些恼怒的轻拍了一下嘴,惹得刘邦也是不由稍松了松眉。 就见周昌自顾自暗恼了好一会儿,才似是和不争气的嘴达成了什么协议般,试着开口继续道:“匈······匈奴······之······之卒,尽······尽为······骑。” “其来······来去······如······如风,追······追之······不······不可······及。” “若······若欲······战······战匈······匈奴,陛······陛下当······当得······得骑······” 看着周昌哼哼唧唧半天,也没说出两句利索话,刘邦顿时心生不忍,稍待温和的上前一步。 “汾阴侯是想说:匈奴之卒,尽乃骑,朕欲战,当得足以匹敌之骑军?” 见自己想说的话,被天子刘邦不费吹灰之力的道出,周昌才长舒了口气,旋即默然点了点头。 待周昌点头,刘邦却是面带感怀的直起身,扬天长叹一口气,又用心中最后的那一丝不甘,轻声发出一问。 “若欲战匈奴,更或北逐胡骑至大幕,朕,当需骑兵几多?” 闻言,周昌稍一思虑,又赌气似的拍了拍嘴,才朝刘邦的方向抬起手,将食指和中指竖起。 “二······二十······” “唉~” 听周昌道出‘二十’这个数字,刘邦便又是一声哀叹,制止了周昌即将说出口的最后一个字。 “二十万······” “二十万呐~” 满是唏嘘的摇了摇头,刘邦终于是摇头叹息着坐回了软榻之上,面上尽显忧愁之色。 “匈奴之骑,寡者一骑二马,多者,更有一骑三马者。” “欲得骑卒二十万,吾汉家纵少,亦当得战马五十万匹······” 说着,刘邦终是满带遗憾的摇了摇头,侧过身,朝周朝自嘲一笑。 “吾大汉之锐士,持戟北逐匈奴之日,朕,怕是等不到啦······” “就怕朕半年之后,太子过于年幼,为外蛮所欺啊······” “到那时,只怕燕、代之边墙,又当连年战火纷纭,胡骑不绝,民不聊生······” 满是沉重的道出此语,刘邦又是一声长叹,终是目光涣散的遥望向殿外,陷入了短暂的思虑之中 而在刘邦身侧,听闻刘邦这一番极尽悲观的展望,周昌本是下意识想要开口,试着说些什么。 但不知是因为担心话说不通顺,还是因为别的什么顾虑,周昌终还是低下了头,并没有再开口。 ——天子刘邦,今年已经六十一了······ 虽说刘邦的父亲,去年才去世的已故太上皇刘煓,想念足足八十五岁,但刘邦的状况,显然无法和老爹刘煓做比较。 ——已故太上皇刘煓,几乎是从出生时起,一直到六十岁左右,都依旧是个锦衣玉食的贵族! 直到始皇帝二十二年,魏国为秦所灭,刘煓之父魏丰公,才带着年近六十儿子刘煓、年过三十的孙子刘邦,从魏都大梁逃到了丰邑。 即便是在父亲亡故,家道中落之后,已故太上皇刘煓,也并没有吃太多的苦。 ——等秦统一天下之时,刘煓,已经是一位花甲老者了;家中排行老三的刘邦,都已经年过三十。 到了这把年纪,就算三儿子刘邦不靠谱,有长子刘伯在,刘煓自也不至于下地种田。 再后来,‘不靠谱’的三儿子起兵抗秦,刘煓在老家丰邑和人蹴鞠; 等秦灭亡,刘邦被项羽封为汉王,被当人质流于丰邑的刘煓,依旧在家和朋友蹴鞠。 再后来,项羽乌江自刎,儿子刘邦得立为帝,为了让老爹能和朋友们踢上蹴鞠,天子刘邦更是把老家丰邑整个搬到了长安附近! ——连人都原封不动的那种! 毫不夸张的说:自秦昭襄王二十五年出生,一直到去年,也就是汉十年亡故,这长达八十五年的人生历程里,刘煓没有过哪怕一天的苦日子! 反观刘邦,先是在丰沛老家蹉跎了前半生,到四十好几,才侥幸娶上一门媳妇。 若是没能娶上媳妇,刘邦同隔壁村曹寡妇的私生子刘肥,恐怕就会是刘邦一生当中,唯一一个能证明他曾存在过的证据······ 之后起兵抗秦,刘邦又是连年征战,更曾经历鸿门宴、困居汉中、彭城战败这样的险阻。 到现在,满打满算,刘邦起兵抗秦,已是有十余年。 若是从当年砀山释役,带着周灶、周昌等人落草为寇算起,刘邦征战在外,已经有将近二十年了······ 在这近二十年的时间里,除了登基为帝后的最近这几年,能偶尔待在长安,稍微轻松快活个一年半载,其他时候,刘邦几乎不是在打仗,就是在前往战场的路上。 如此操劳,便是二三十岁的壮汉,也有吃不消的时候,就更别提年过花甲,牙齿都开始脱落的老天子刘邦了······ “唉······” “待此战罢,关东异姓诸侯,便只存彭越、英布二人。” “但愿陛下速尽全功,也好早归长安,过两年安生日子吧······” 在心中稍发出一声感叹,周昌便不着痕迹的抬起手,擦了擦鼻翼两侧的‘汗滴’。 而刘邦也终于是从漫长的思虑中回过神,悠然长叹一口气,才终于将心绪拉回了眼前。 “嗯······” “如此说来,陈豨但未授首,匈奴便绝不可南下?” 听闻刘邦此问,周昌也是稍敛回心神,赶忙朝刘邦点了点头。 就见刘邦稍点了点头,双手稍一拍大腿,顺势站起身,再次将双手背负于身后,稍一踱步。 “既如此,朕便当速平陈豨之乱,另当传令燕王,无论如何,也当阻匈奴胡骑南下之途!” 说着,刘邦便回过身,见周昌又是面带附和的一点头,便将手指向了木案之上,另一卷崭新的竹简。 “燕王意,即陈豨遣使,以请匈奴驰援,朕亦当遣使北出,以吓退匈奴南下之意。” 听闻刘邦此言,还不等周昌点头,又见刘邦将手收回背后,将眼角微微眯起。 “然朕以为,与其遣使北出,莫如于北墙陈列大军十数万!” “得十数万锐士驻守,又得高墙、坚城为依凭,匈奴纵有意南下,亦当忌惮而不前!” “若匈奴执意遣军南下,朕更可一战而搓其锐气!” “如此,若朕有不测,新君继立,吾汉家之北墙,也当可得数岁安宁······” 听刘邦说出‘陈列大军于北墙’,周昌先是面色一急! 待听到后面这句‘若朕有不测’,周昌面上急迫,又悄然化作一抹忧虑······ “莫非······” “莫非陛下今,已感寿数无多······” 正思虑间,就见刘邦缓缓回过身,望向周昌的目光中,已再也不见先前,那抹令人心悸的锐意。 “汾阴侯以为,朕,该当如何······” “当纳燕王之谏,遣使吓退匈奴,亦或是固执己见,试与匈奴一战?” 听着刘邦满是无奈的语气,看着刘邦那隐隐带有些许恳求的目光,周昌一时之间,竟也有些犯了难。 若是往常,听到刘邦问自己‘我该不该和匈奴干一仗’,周昌必然会第一个站出来,全方位无死角的告诉刘邦:打匈奴,还不是时候。 但现在,看着刘邦望向自己的目光中,那隐隐泛着的些许祈求,周昌已经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拒绝。 ——一位自感时日无多的父亲,为了自己死后,儿子不被刁蛮的邻居欺负,想趁着死前,好好教训一下邻居! 甚至于,这位父亲都不指望打死、打服那个刁蛮的邻居,只是想让邻居受点伤、心里产生些许恐惧,好让自己死后,儿子能安稳成长几年······ “臣······” “臣!” 只刹那间,周昌便再也抑制不住汹涌的泪水,如水管失去阀门一般,从眼眶中喷涌而出。 咚! 一声沉闷的响声传来,惹得刘邦不由鼻子一酸。 不待刘邦上前,将砸跪在地上的周昌扶起,就见周昌已是泣不成声的匍匐在地,将头在地上撞得砰砰作响······ “陛下······” “陛下!” “陛下~~~” 这几声‘陛下’,周昌,总算是没有磕巴。 但听着这一声声伴随着叩首声的‘陛下’,刘邦却完全顾不上为周昌不再磕巴而欣喜。 “哈~” 轻轻张开颤抖的嘴唇,小心翼翼的呼出一口气,将眼眶内的泪水稍憋回去些,刘邦才缓缓走上前,轻轻将周昌从地上扶起。 待周昌涕泗横流的抬起头,露出额头上那块已有些泛红的肿包,刘邦只强忍着泪水,挤出一丝扭曲至极笑容。 “嘿。” “嘿嘿······” “儿孙绕膝的年纪,还哭哭啼啼的······” “若是让家中孙儿见了,还以为你周昌,这是被吾欺了去······” 听着刘邦语调温和的道出此语,甚至数年难得一见的自称‘吾’,周昌却是根本顾不上抬头,只低头捂着嘴,好让哭声尽量别被传到殿外。 见周昌这般模样,刘邦也并未多劝,只如多年前,同周昌、周灶等把兄弟困居砀山,落草为寇时那般,轻轻拍了拍周昌的肩膀。 “且去吧。” “朕,知道了······” “开春在即,依胡人之俗,匈奴当引部北上,以逐水草。” “陈豨欲引胡骑南下,匈奴胡骑,大半是不会来的······” 言罢,刘邦终是落寞无比的回过身,稍擦了擦被风沙迷湿的眼眶,朝身后的周昌一摆手。 “且去吧······” “明日,朕便传令燕王,遣使北出,吓退北蛮便是······” 7017k 稍微请个假 唉西~ 墨迹了两天,写出来的东西总觉得差点意思。 有点琢磨不定淮阴侯的谢幕方式。 刚好又是元旦,就~厚颜无耻的请求一天假期,我出去散散步,换换脑子,好好考虑考虑韩信的大结局应该怎么写。 多谢大家理解。 《大汉第一太子》稍微请个假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0167章 兵仙?神仙也得死! 汉十一年春三月甲午(初一),长乐宫。 在萧何的陪同下走入长乐宫,行走在宫道之上,看着空无一人的周围,看见沐浴在夕阳下的宫阙,韩信的心中,也悄然涌上了些许感怀。 “曾几何时,陛下亦同寡人一般,视皇宫、高阙为暴君之证,势尽除之。” “现如今,陛下反自居于深宫,以王天下······” “寡人······” 萧然发出一声长叹,韩信便面色复杂的抬起头,望向不远处,那静静等候着自己的钟室。 “嘿······” “自今日始,吾,也不当再以‘寡人’自称······” 如是想着,韩信便从怀中,掏出了那块形状奇异的黄玉,又侧身看了看萧何。 却见萧何目不斜视的向前走去,在宫室外数步的位置停了下来,将双手环抱于腹前。 “淮阴侯请。” “皇后,已等候多时······” 听闻萧何语调冷漠的道出,韩信只摇头一笑,缓缓走上前,来到萧何身前,却并没有看向萧何,而是仰起头,满脸唏嘘的看向钟室之上。 “待自钟室出,淮阴侯,便不复为往昔之韩信······” 说着,韩信悠然长叹一口气,笑着侧过身,对萧何正身一拜。 “信得今日之福贵,皆赖酂侯不吝举荐!” “酂侯之恩,信纵死,亦不敢或忘!” “日后,信不敢奢求酂侯复视信为挚友,唯愿酂侯,珍重!!!” “若酂侯日后有难,纵无人言劝,信,亦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满是庄重的道出此数语,韩信又深深凝望萧何片刻,终是决然回过身,跨入了钟室的大门。 约莫三息之后,钟室之内,便突而传来一阵急促,又短暂的打斗声。 便是如此片刻之间,钟室之内,便再度重归于沉寂。 而萧何却是纹丝不动,仍旧是如一桩门神般,侧身屹立于钟室门外。 只那张如兵佣般冰凉的面庞,悄然多出了两行热泪······ “韩信啊······韩信······” “迟了······” “太迟了······” · “究竟何人?!” “胆敢绳缚寡人?!!” “尔等可知,吾是何人!!!” 被几名孔武有力的兵卒架上钟室顶层,韩信惊怒间几声怒吼,终是换来头上蒙着的黑布,被兵卒粗鲁的一把拽下。 而后,便是吕雉那张雍容,庄严,又无时不透露出冰冷的面庞,出现在了韩信的视野当中。 低下头,双手已被粗绳紧缚于身后,就连双脚,都被紧紧绑在了一起。 身侧,则是十数名身形威武的兵卒,不顾韩信已被舒服的双脚,面上仍是一片戒备之色。 甚至有几名年轻些的禁卒,悄然将手扶上了腰间的剑柄! 倒了这时,韩信也终于是明白过来,今日,只怕并非是自己和吕雉冰释前嫌······ “自陛下因罪而废楚王,以为今之淮阴侯,吾,便再未曾同楚王谋面。” 正思虑间,便听吕雉那冰冷,又极尽平和的声音传来,惹得韩信不由一皱眉。 就见吕雉又是冷然一笑,望向韩信身后的两名兵卒,朝不远处的筵席一指。 “楚王不便行走,尔等,便助楚王安坐吧。” “今日,吾欲同楚王,好生叙叙往昔之旧事······” 吕雉话音刚落,韩信那仍雄壮有力的身躯,便被那两名兵卒再次扛起,到筵席旁放下了来。 而后,便是韩信在兵卒的‘帮助’下,极尽屈辱的弯下膝盖,如同一个待斩囚徒般,双手被缚于身后,在筵席之上跪坐下来。 至于韩信来时仍拿在手上,进入钟室前藏入怀中的那块黄玉,也已在方才楼下,兵卒们控制韩信的过程中,从韩信怀中掉落。 此刻,又被兵卒们恭敬的上前,放在了吕雉面前的案几之上。 便见吕雉又是冷然一笑,缓缓拿起那枚黄玉,面容之上,也顿时涌上一抹回忆之色。 “楚王可知当年,得楚王赠此玉之时,吾做何念?” 见韩信并没有打算开口的架势,吕雉只自顾自一笑,将黄玉举到了头顶之上,对着烛光欣赏了起来。 “当年,陛下方自鸿门一宴侥幸逃生,为项羽封为汉王。” “及吾,则亦获封汉王后,为陛下留于丰沛,以为项羽之人质。” 说着,吕雉不由又是一声长叹,缓缓将那枚黄玉放回木案之上,终于正视向不远处,面上尽呈不忿之色的韩信。 “彼时,凡陛下之部众、将官,皆备百金重礼,又不顾楚地数千里之远,以自汉中往送丰沛,赠礼而邀宠于吾。” “舞阳侯(樊哙)、汝阴侯(夏侯婴),一赠蜀锦百匹,一赠金饰数十。” “纵酂侯、平阳侯(曹参)亦未能免俗,竟于汉中置良田百顷、农庄十数,以田、庄之契为礼,往送丰沛。” “彼时,吾父尚在。” “见诸将皆以厚礼相赠,亡父更曾喜笑颜开,言:吾女得嫁汉王,此诚吕氏三生之幸······” 满是唏嘘的道出这番追忆之语,吕雉不由自嘲一笑,摇头叹息着,重新将木案上的黄玉拿起。 “然诸将所赠之礼,或用之、或遗之,又或于吾受囚项营之时,为吕氏子弟变卖之。” “唯此玉,为吾留存至今,终为漏忘。” 说到这里,吕雉悄然从回忆中回过神,面带轻笑的望向韩信。 “楚王可知,此因何故?” 随着吕雉这一番追忆之语,韩信惊惧、愤怒的心绪,也莫名的平静了下来。 听闻此问,便也下意识一摇头。 却见吕雉又是苦涩一笑,低头望向那枚黄玉,面容之上,竟隐隐带上了些许苦楚。 “诸将虽以厚礼相赠,然彼时,陛下已王汉中,诸将皆得赏赐颇丰。” “无论金、锦,亦或田、庄,于彼时之诸将而言,皆非难事。” 说着,吕雉又笑着伸出手,将那枚黄玉拿在身前,望向韩信那张略显呆滞的面容。 “唯楚王,彼时方自项营出,为酂侯举于陛下当面;虽为陛下用以为将军,然功勋不显,家赀不丰。” “除此玉,楚王只得陛下所赐之甲胄一,将印一,又弓、剑各一。” “此玉,乃楚王倾其所有,以赠于吾。” 说到这里,吕雉话头稍一滞,又似是想起什么般,略有些苦涩的僵笑一声。 “彭城一战,陛下损兵折将,又吾身陷项营。” “见此玉日夜不离吾之手,太上皇奇而问之:纵身项羽之阶下囚,吾亦身汉王后之贵,不过一丑玉,何止如此爱不释手?” 便见吕雉又是苦笑着一摇头,再度抬起头时,望向韩信的目光中,竟隐隐带上了些许和蔼。 “楚王可知,吾何言以对太上皇所问?” “吾言:此玉,乃陛下大将,背水一战而破赵之悍将韩信,其始从陛下之时,顷其所有相赠。” “得此玉在,但韩信未曾忘本,便必会请兵,代陛下大破项营,以救吾于水火······” 说到这里,吕雉面色又是一沉,眉宇间,悄然带上了些许哀怨,以及抹不去的记恨。 “变了······” “吾囚于项营不数岁,都变了······” “夕日之丰沛懒汉,心生鲸吞天下之念,得合诸侯之兵,以抗霸王项羽······” “往昔之沛县小吏,得身汉相之贵;因贩狗之能,而得娶吾妹之樊哙,亦已为名震天下的大将。” “便是陛下身侧,亦有了如今之戚姬、赵王······” 满是哀怨的道出这番话,吕雉再次望向韩信之时,面容终于恢复到了先前,那不带丝毫温度的冰冷模样。 “楚王,也变了。” “陛下困居汉中之时,楚王一战而闻名天下,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使陛下得以还定三秦。” “后陛下东出,楚王更背水一战而破赵,又轻而易举得平魏、代,更无兴刀戈而降燕。” “然至齐!” “昔日倾其所有,以赠此玉于吾之韩信,为王齐地,竟不惜破陛下同齐王田广之盟约,悍然攻齐!!” “为一己之私,竟使广野君郦食其,为齐王广烹杀于临淄之外!!!” 语调极尽严厉的道出此数语,吕雉不由又强自调整着呼吸,漠然摇头一叹息。 “自那时起,楚王之所为,便不再是为陛下······” “陛下彭城一败,为项羽困于荥阳,楚王不思解荥阳之困,反表奏请封以王齐。” “自那时,陛下于楚王,便不再视为臣下······” 听闻吕雉这一番略带责备,又隐隐带有些唏嘘的陈述,韩信才刚平静下去的心,不由再次躁动起来。 强自按捺许久,韩信才让自己的声线,勉强维持在了‘咆哮’以下。 “皇后即知,陛下北出汉中、还定三秦,又东出函谷,平代、赵、燕、魏,皆寡人之功,又何言寡人不当王齐?!” “将之有功,莫不当封土而王之,以为一脉之始祖?!!” 满是愤恨的道出此语,韩信望向吕雉的目光之中,也终是带上了一抹轻蔑。 “既惮寡人功高,杀便是!!” “竟使皇后一介女身,设此钟室之谋?!!” “哼!!!” “大丈夫顶天立地,当敢做敢为!” “他刘季,纵得王天下,亦不如皇后一介妇人!!!” “住口!!!!!!!!!!” 韩信话音未落,甚至不等吕雉开口呵斥,便见一旁的兵卒之中,猛地跳出一道身影,怒目瞪向韩信! 更是有数人走上前,将负手跪坐于筵席之上的韩信,摁在了面前的案几之上。 却见韩信仍不可罢休,毫不费力的将脑袋一转,咬牙切齿的望向吕雉。 “皇后得嫁皇帝为妇,亦可谓相得益彰!!” “寡人······” “唔······” 话说一半,终于有人反应过来,不知从哪里寻来一块破布,塞住了韩信那张大嘴。 而在那口高高悬挂着的巨钟前,吕雉也终是摇头叹息着站起身,目光冰冷的望向韩信。 “陛下困居荥阳,尔不思解陛下之困,反借机请王齐!” “后陛下念尔功高,迁王楚地,尔更不知何为‘恪守本分’,竟胆敢收容项楚余孽钟离眜!” “又陛下贬尔为淮阴侯,欲与尔寿终正寝,尔更屡逆陛下之意。” “去岁,更同陈豨合谋,欲为乱社稷!!!” 接连数声冷斥,吕雉不由俯身,拿起案几上的那枚黄玉,面上怒容,也终于是渐渐化作实质。 “若单如此,吾亦尚可念往日之情分,恳请于陛下当面,与尔风光大葬。” “然尔韩信,千不该,万不该,于吾儿刘盈,于当朝储君不利······” 咬着牙,以极尽愤恨的语调道出此语,吕雉望向韩信的目光陡然一变。 ——从先前,那望向仇人般的冰冷,变成了望向死物、死人的默然。 “汉祚鼎立之时,陛下曾允诺:韩信功高,纵有滔天之大罪,亦有五不杀。” “是谓:见天不杀;见地不杀;见光不杀;见铜不杀;见铁不杀。” 说着,吕雉便漠然抬起头,环顾一圈钟室。 “钟宣于室,便不见地;室盖有顶,便不见天。” “又日暮时分,不见昼日之光······” 言罢,吕雉终是侧过头,眼角最后看了韩信一样,嘴角悄然带上了一抹冷笑。 “见铜、见铁不杀······” 吕雉话音未落,便见钟室之内的兵卒们,不知从何处,寻来了一杆杆尖锐的‘竹矛’,将跪趴在案几之上的韩信围坐一团。 而后,便是那枚黄玉从吕雉手中滑落,在钟室的木地板之上,响起一阵‘咚咚’的低响。 “杀!!!” 冷然一声轻呵,吕雉便头都不回,顺着木阶,从钟室之上缓缓走下。 来到钟室门外,看着萧何依旧默然屹立,面上却遍布泪水,吕雉不由身形稍一滞。 面带温和的抬起手,用衣袖替萧何稍拭去面上泪水,吕雉嘴上,却道出了一番令人脊背发凉的话。 “敢动吾儿······” “呵······” “莫言兵仙,便是天神真仙,吾,亦当缚而杀之!!!” 以人畜无害的神情,道出这番令人心神俱惊的霸气宣言,吕雉终还是对萧何温尔一笑。 “今日之事,劳烦萧相国······” 轻轻一声‘安抚’,吕雉便带着一抹摄人心魄的冷笑,缓缓向宫门的方向走去。 而在吕雉身后,钟室之上的挣扎、低吼声停止的一刹那,太阳也终于彻底藏在了西山之后。 夜幕降临,硕大的长乐宫,被靓丽的月光所笼罩。 唯独那栋钟室,似是有什么令月光害怕的东西般,即便已是点起了星星灯火,也依旧笼罩于无尽的暮色之中······ 第0168章 曲逆侯,也该回邯郸了 春三月的气息,随着令人神清气爽的凉爽春风,悄然降临在了关中大地。 感受着明显回暖的气温,关中百姓铭刻于血脉深处的本能,也是被悄然唤醒。 ——春耕。 早自二千多近三千年前,炎、黄二帝所在的上古时期,耕种作物以获取食物的技能,就已经被智慧的华夏民族所掌控。 在之后的数千年当中,华夏文明的历代变迁,基本也都是围绕着农耕为核心。 ——地不够种了,那就往外打,将那些茹毛饮血的蛮夷赶走! ——粮不够吃了,那就内部革新,将那些欺压底层群众的暴君,如蚩尤、商纣等赶下台! 不单是内部革新,外部征讨、扩张,就连古华夏礼法、祭祀,乃至于天文学的诞生,都与农业息息相关。 ——最早产生于华夏文明的祭祀仪式,其主祭官向上苍、天神的首要祈求,便是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自上古时期传延至今,在汉室依旧存在的礼法制度,也正是每年开春,天子亲开籍田,以劝天下农耕; 便是上古时期的星官观测星辰,也同样是为制定历法,好使农业生产‘各得其时’,让百姓得以清楚的知道:什么时候该播种,什么时候该浇水;什么时候该除草,什么时候该收获。 正是在这种上下传延五千多年的传承当中,农耕,成为了华夏民族深深铭刻于血脉深处的‘天赋’。 甚至到了后世的二十一世纪,得以成功登月的华夏人,最先想要弄明白的问题,也依旧是:月球上,到底能不能种粮食······ 到了现代化的后世尚且如此,如今,还处于封建制度农耕文明的汉室,自是更不用多说——三月一到,所有农户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即将到了的春耕之事上。 便是在这万物复苏,萧瑟了一整个冬天的长安城,也渐渐被熙熙攘攘的人群,而变得逐渐繁华之时,尚冠里曲逆侯府的安宁,却因一则突如其来的消失,而陷入了混乱······ · “什么?!” “走了?!!!” 曲逆侯府,后堂。 听闻堂外奴仆的话语,陈平只慌忙从榻上起身,顾不上整理服饰,便一把将门拉开。 面色沉凝的望向门外的奴仆,陈平不忘一边急着腰带,一边冷声提问道:“细细道来!” 就见奴仆闻言,强自调整了一番错乱的鼻息,才对陈平一躬身。 “禀,禀君侯。” “辰时,太子乘辇自司马门出未央,于武库同建成侯,及南军甲部校尉汇合,旋即赚到向北,直赴三原!” “奴往问未央宫北之民,终得其中一人言——太子谓沿道民曰:修渠未毕,不敢久留长安。” “奴又问,得民言:太子此修郑国渠,于冬前,已毕清淤、窄道事,唯剩固土一事尚未毕。” “今太子再出长安而往三原,待再回长安,恐当至夏四月······” 听着奴仆的汇报声,陈平的面色只一点点沉了下去,待听到那句‘太子这一走,要一个月后才回来’,陈平的脸更是彻底黑了下去。 “嗯······” 沉着脸稍一沉吟,陈平便加快了手上的速度。 快速将衣装收拾整齐,便见陈平嗡而抬起头。 “汝速往相府,递上拜帖!” “片刻之后,吾当亲登相府,以会萧相国当面!” 语调沉稳的做下一声吩咐,陈平的面色不由更难看了些。 ——现在的陈平,可是天子刘邦派出的使者! 此回长安,陈平是有使命在身的! 才回到长安的那天,陈平便第一时间入宫,向太子刘盈宣读了天子刘邦的诏书,刘邦所交代的几件事,陈平也都办了个大差不离。 如关中粮价鼎沸一事,陈平已经从刘盈手中,得到了详细的应对策略。 对于赵王刘如意,刘盈也已经摆明了态度——家丑不可外扬。 至于刘盈整修郑国渠的情况,就算刘盈不在,陈平也能去少府转转,再从萧何那里简单了解一下状况。 但还有一件事,是陈平必须要亲自,而且是单独见刘盈一面的。 ——淮阴侯,韩信! 自邯郸出发之前,天子刘邦更是三令五申:这件事,必须单独问刘盈,并第一时间让刘盈给出处置方案,绝对不能让萧何、吕雉二人,为刘盈出谋划策! 陈平心中也十分清楚:这件事,几乎完全是针对太子刘盈的考验,将直接关乎到天子刘邦,对‘易储’一事的态度! 这件事要是办不好,陈平此番回转长安,别说立下功劳了,回到邯郸之后,能不被天子刘邦踢两脚,都算刘邦心情好! “诶!” “那日,就不该让家上遁走!!!” 咬牙一跺脚,陈平便沉着脸抬起头,却见片刻之前才离去的奴仆,竟再次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 “愣着作甚?!” “还不速去!!!” 一声极尽凄厉的嘶吼,那奴仆只慌忙跪倒在地,不等开口解释,就见后院之外,出现了另一位侯府奴仆的身影。 就见那奴仆疾跑而来,甚至都顾不上喘口气,便气喘吁吁的望向陈平。 “君,君侯!” “皇,皇后,皇后遣人,请君侯入宫!!!” · 在宫人的引领下走入未央宫,在宣室殿外脱下布履,解下佩剑,陈平面上焦急之色,也是悄然散去稍许。 ——因为在殿门处,陈平发现了另外一双布履。 “会是何人呢······” “皇后此召,又所为何事······” 带着这个疑惑,将解下的佩剑交给一旁的寺人,陈平便再一整衣冠,缓缓走入了宣誓殿内。 “曲逆侯臣平,谨拜皇后······” 一声中规中矩的唱喏,自是引来吕雉一声亲和的招呼。 “曲逆侯不必多礼~” 应声抬起头,陈平也终于看见了那个在自己之前入宫,面色平淡得跪坐于殿内的身影。 ——正是方才,陈平想要登门拜访的萧何无疑。 面带疑惑的来到殿侧,在筵席之上跪坐下来,不待陈平开口,就听吕雉那标志性的平缓音调,在大殿之内响起。 “自去岁,曲逆侯随陛下出征,一晃已半岁。” “若非此番,陛下遣曲逆侯为使,以回转长安,吾尚不知何时,方可再见曲逆侯······” 面带笑意的客套两声,就见吕雉面色温和的抬起头,望向陈平的目光中,竟难得一见的带上了一抹亲切。 “陛下于邯郸,可诸事皆顺?” “又战事,可有何困阻?” 听闻吕雉这两问,陈平也只好将心中的疑虑暂时放在一边,朝上首的吕雉微微一拱手。 “陛下一切都好,及战事,虽稍有延绵,亦无甚困阻······” 就见吕雉闻言,只面色温和的一点头,就连气质中常带的那抹强势,都似是已消失不见。 “如此便好,便好······” 轻轻两声呢喃,吕雉便又稍带亲和之意的抬起头。 “闻太子言,曲逆侯此归长安,乃得陛下以国事相托。” “如今,曲逆侯回转长安,亦已得数日;不知陛下之所托,曲逆侯可已尽毕?” 说着,吕雉又似是怕陈平误会般,自顾自一笑。 “今陛下驻军邯郸,虽战事无虞,然曲逆侯国之柱石,又乃陛下信重之谋士。” “恐曲逆侯常随陛下身侧,才方妥当些?” 听闻吕雉先前两问,陈平还没反应过来,只当是吕雉又被掌控欲支配,想要了解天子刘邦,究竟交代了什么任务给陈平。 可当听到后面一句,体味着吕雉几乎不加以掩饰的‘送客’之意,陈平只面色顿时一滞。 “陛下临出征之时,曾遣绛侯回转长安,以淮阴侯之事,相告于萧相国······” 暗自思虑着,陈平便若有所思的抬起头,望向跪坐于吕雉身侧不远处,面色古井无波的丞相萧何······ “除遣绛侯告萧相国,陛下似还曾以此事,告知夏侯太仆;又夏侯太仆往告曲周侯······” “嗯······” 想到这里,陈平终是抬起头,目光晦暗的望向吕雉。 “莫非······” 正思虑间,就见吕雉面上笑意不改,只更温和的一开口。 “曲逆侯?” 被这一声轻唤敛回心神,陈平只稍一思虑,便迟疑的对吕雉一拱手。 “确如家上所言:臣此归长安,乃得陛下以国事相托,欲面问于家上。” “其一者,乃陛下于问家上修渠事,及关中粮价鼎沸,家上行粮米官营,平抑关中粮价之详策。” 沉声道出一语,陈平便不由自主的望向萧何,略带试探的将眼角稍稍眯起。 “此事,家上前日,已尽告于臣知。” 语速缓慢的道出一语,见萧何还是方才那般,似是被施了定身术的模样,陈平也只好将目光,移回上首的吕雉身上。 “其二,乃赵王。” “陛下得萧相国言奏:往数岁,赵王同长陵田氏往来密切。” “又前时,长陵田氏欲谋关中粮价之鼎沸,又涉行刺太子一事;赵王身宗亲,又乃陛下亲子,自无置身事外之理。” 嘴上说着,陈平不由自主的又撇了萧何一眼,却并没有如方才那般凝视,确定萧何面色没有变化,便自然地移回了目光。 将前两件事道出,见吕雉面容之上,仍旧是方才那副笑意盈盈的神情,陈平不由眉头稍一皱。 正当陈平暗自权衡着,究竟要不要把韩信那件事,在吕雉面前道出之时,却见吕雉微笑着侧过身,朝萧何稍一点头。 而后,便是萧何面色僵硬的从座位上起身,宛如行尸走肉般朝吕雉一拱手,旋即从身后不远处抱起一只一尺见方木盒,目光呆滞的走上前,将木盒放在了陈平面前。 不等陈平将疑惑地目光,从萧何身上移向上首的吕雉,便听吕雉又是柔声一笑。 “纵曲逆侯不言,吾亦知,曲逆侯此归长安,乃得陛下以行刺太子真凶之事相托。” 自顾自笑着一语,吕雉便面带随和的一摇头。 “只前时,太子于长陵遇刺,关中人心惶惶,物论纷纷。” “更修渠事未毕,又春耕在即,太子只得先往三原,以国事为重。” 言罢,吕雉便意味深长的一笑,稍昂起头,朝陈平面前的木盒一努嘴,嘴上不忘说着:“得此物而归邯郸,曲逆侯此行之使命,也当可尽全?” 听着吕雉明明是随和的语调,却令人如芒在背的这番话语,陈平只面色呆滞的正过身。 抬起头,稍带迟疑的望向萧何,却依旧没能从萧何那木桩般僵硬的面色之上,得到什么有用的信心。 强自震了震心神,又深吸一口气,陈平便伸出手,轻轻将木盒的盖子掀开。 刹那间,一股刺鼻的石灰味直扑陈平口鼻之间,惹得陈平面色一凝。 待看清木盒之内,是一颗已被石灰包裹的人头之时,饶是稍有心理准备,陈平也不由得一惊! 稍有些慌乱的盖上木盒,陈平的面容之上,已是陡然涌上了一抹骇然! 强自调整一番粗重的鼻息,勉强按捺住面上惊骇,才刚侧过头,便见吕雉面带笑意的从软榻之上起身。 “汉七年,韩信私藏项楚余孽钟离眜,为陛下贬为淮阴侯。” “又去岁,韩信伙同代相陈豨,拟里应外合,以行谋逆事······” “更后,韩信伙同长陵田氏,先欲哄抬粮价以乱关中;后事未遂,更遣死士,于长陵行刺太子储君!” 冷然一声轻斥,便见吕雉毫不生硬的将面色一凝,望向陈平的眼角,也不由悄然眯起。 “淮阴侯信,屡犯国法而不知悔改,其罪当族!” “赵王刘如意,身宗亲而不自重,同长陵田氏、淮阴侯韩信等贼同流合污,羞氏刘哉!” 说着,吕雉语调稍一沉,面上怒意也稍敛回大半。 “太子念赵王手足之情,不忍重罚;然吾身后宫之主,自无坐视赵王行差就错,辱没国氏之理。” “吾已传令:陛下班师前,赵王同其母,皆禁足宫中;待陛下重返长安,再做处置。” 言罢,吕雉终是将双手合握于腹前,面色清冷的望向陈平。 “如此,曲逆侯之使命,当已尽毕。” “稍歇整数日,曲逆侯,也当折返邯郸,效命于陛下左右······” 听着吕雉用陈述的语调,将这些明明还未发生的事道出口,陈平只面色一愣。 满是迟疑的望向萧何,却见萧何,依旧如先前那般,面色古井无不,目光涣散的跪坐于殿侧······ “唉······” 暗自稍发出一声哀叹,陈平终只能抬起头,面色五味陈杂的对吕雉一拱手。 “臣,领命······” “明日,臣便启程,重归邯郸······” 第0169章 韩信暗度陈仓,谁人明修栈道? 在陈平带着那颗被石灰包裹着的人头,从宣室殿退出,神情复杂的走向尚冠里之时,刘盈的太子辇车,早已过了渭水,踏上了前往三原的路。 只不过,刘盈此时的关注点,并不再此往三原的主要目标——修渠之上。 “唉~” “可惜淮阴侯一代名将,竟落得受缚钟室,为竹刃所杀之下场······” 面带感怀的掀开车帘,遥望向身后,依稀可见轮廓的未央宫正殿,听着吕释之满是唏嘘的感叹,刘盈也是不由稍叹一口气。 “正所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韩信得今日之下场,不过种因得果,自作孽而取罪于天,实无可祷也······” 稍带附和的发出一声感叹,刘盈便将眉头稍稍皱起,暗自摇头叹息了起来。 从本心上出发,对于韩信,刘盈其实更倾向于:留他一命。 诚然,如今汉室糟糕的财政状况,根本不足以支撑一场主动发动的对外战争;就算刘盈有意在有生之年遣兵出塞,也绝非是十年之内。 但对于淮阴侯韩信这种千年难出的旷世名将,绝大多数人的第一反应,都会是就算留着不用,起也码会心里更有底。 ——万一真到了生死存亡的地步,有一个名将在手,总是好的。 如果抛开其他因素不论,刘盈也同样认为:留下韩信,无论是对日后关东的平定,亦或是对北方匈奴,南方百越的征讨,都可以被视作长安中央的一大王牌。 但作为储君,作为日后的汉天子,刘盈根本无法‘抛开事实不谈’······ 有广野君郦食其那件往事,但凡刘盈展露出要保韩信一命的意图,就必然会失去曲周侯家族的支持! 更何况除了那件事,韩信曾犯下的一桩桩罪,任意一个拎出来,都是足以杀头的死罪! ——私自破坏汉-齐联盟,攻打齐王田广! ——身为楚王,却收留项羽旧部钟离眜! ——伙同代相陈豨,意欲里应外合,谋汉社稷!!! 这一世,又多了个‘行刺国储,意欲动摇社稷’······ 除了这几件可以摆在明面上的罪名,韩信,还有一个摆不上台面,却又绕不过去的罪名。 “怨望······” 轻微一声呢喃,刘盈不由面带遗憾的摇了摇头。 实际上,韩信之所以‘非死不可’,其主要原因,根本不是后世人常以为的‘功高震主’,而是曾经,直接导致嬴秦二世而亡,且直到如今,都仍旧饱受争议的一项政策。 ——废分封。 韩信之所以非死不可,并不是韩信真的厉害到了天子刘邦,都非要杀韩信才能吃得下饭、睡得着觉的地步,而是天子刘邦,已经下定了‘废分封’的决心! 只不过,相较于嬴秦简单粗暴的神州中原尽郡县,汉室‘废分封’的手段,相对更柔和一些。 一开始,先分封异姓诸侯近十,再以各种或真或假的罪责逐个击破,最终得出一个‘异姓诸侯的存在,于天下不利’的共识。 而后,再效仿东周遍封姬氏王族的故事,以刘氏宗亲诸侯,取代异姓诸侯。 如今汉室,便处于‘意识到异姓诸侯的隐患,逐步向宗亲诸侯过渡’的时期。 等彭越、英布等最后几位异姓诸侯被铲除,汉室废分封,就将进入下一个进程。 ——照葫芦画瓢,按铲除异姓诸侯的手段,次第取缔宗亲诸侯,从而达成‘徐图郡县’的最终目标。 而韩信,说其功高也好,才能卓绝也罢,但归根结底,也终还是汉室铲除异姓诸侯的进程中,需要解决的异姓诸侯之一。 作为汉室将来的掌控者,刘盈光是出于这个考虑,就绝对没有留下韩信,以图日后的道理。 原因很简单:韩信该死,是因为他曾是异姓诸侯。 杀韩信,并非是为了结束一条生命,而是汉室需要借着那颗血淋淋的人头,昭示中央铲除异姓诸侯的决心! 而留韩信,则会让汉室‘废分封’的进程,再度蒙上一层疑纱。 ——就韩信那一长串可以反复族诛的罪名,若是留,那就只能是‘许其戴罪立功’。 那,立功之后呢? 等韩信日后,立下足以抵消罪责,甚至更多的功劳,该如何赏赐? 不赏,那就是寒了功臣的心;赏,那就只能封王。 这样一来,过往近十年,天子刘邦在关东南征北战,费个什么劲儿? 长安朝堂每年数百、上千万石的军粮,数十上百万民夫、几十万军卒砸下去,结果就换来一个‘异姓诸侯都可以废王为侯,戴罪立功后,再度做异姓诸侯’? 刘盈非常确定:这句话,无论是什么人说出口,都必然会葬送自己的政治生命! ——包括刘盈的母亲,当朝皇后吕雉,也不例外! 再有,便是现在的刘盈,还只是太子而已。 且不论留下韩信之后,刘盈是否能不被这柄双刃剑所伤,也不谈韩信日后是忠心耿耿,亦或是暗怀鬼胎。 单只一项‘看不透异姓诸侯的弊端’的罪责,就足以让刘盈才刚稳固下来的储位,再次摇摇欲坠! 因为废黜异姓诸侯,以宗亲诸侯取代、过渡,最终逐步废黜分封制,已经是长安朝堂的共识。 这不单单是如今汉室的意识形态,也同样是历史大势。 而一个意识形态不稳固,想要抗拒历史大势的太子,尤其是还是开国皇帝的太子,是绝对不可能活的到天子驾崩,新君易立那一天的······ “唉······” “待日后,王师北上以讨匈奴,也不知何人可为良帅······” 萧然一声长叹,刘盈便满是感怀的将车帘放下,暗自摇了摇头。 却见吕释之听闻此言,只略有些轻蔑的一笑,旋即笑着低下了头。 “韩信之才,确乃世间罕有。” “然臣以为,尚不至家上所言之地······” 应声睁开眼,刘盈只面色随和的一笑,佯装新奇的望向吕释之。 “怎么?” “舅父莫不以为,今吾汉家,另得不下韩信之帅才?” 嘴上虽是这么说,刘盈心里却是万般笃定的摇了摇头。 ——那,可是韩信! ——纵是到了两千多年之后,都为后世人尊称一声‘兵仙’的军事家! 纵观两汉前后凡四百年,真要说谁人可与之媲美,也不过卫、霍两位天之骄子而已! 而现如今,别说是卫、霍二人了,便是卫青名义上的祖父,三世平阳侯曹奇,恐怕都还只是个孩童······ 在刘盈看来,别说如今的汉室了,便是往后推五十年,汉室天下,也绝对不会有第二个人,能同韩信相提并论。 但对此,吕释之显然是有不同的看法。 “韩信······” “嘿!” “若早十年,区区一韩信,恐尚不足为陛下帐外之禁卒!” 满是鄙夷的一声低语,便见吕释之略有些不忿的抬起头。 “世人皆以为,韩信成名一战,乃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使陛下得具三秦之地!” “——那家上可知,韩信暗度陈仓而出汉中,背袭章邯大军之时,乃何人‘明修栈道’,以使章邯如临大敌?” 听闻吕释之先前那句话,刘盈本还不以为意。 但在听到后面这句‘韩信暗度陈仓时,是谁明修栈道,吸引章邯注意力’之时,刘盈不由面色一愣。 ——对啊!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说白了,就是‘明修栈道’做佯攻,暗度陈仓做绕后偷袭! 暗度陈仓的人,那自是一战而闻名天下的韩信无疑。 那通过‘明修栈道’吸引章邯注意力,甚至都没顾上戒备陈仓的人,究竟是谁? 待刘盈面带疑惑的抬起头,就见吕释之神情之上,陡然涌上一抹自豪之色。 “嘿!” “彼时,鸿门一宴方过,韩信区区一介降将,自是无以明修栈道,以引章邯大军戒备。” “——彼时之汉营,唯可是章邯如临大敌,不惜重兵守备者,唯先王兄,周吕令武侯一人!!!” 只此一语,便惹得刘盈面色陡然一变,满是匪夷所思的望向吕释之! 在听到这句话的第一时间,刘盈下意识认为:这不过是吕释之往亡兄脸上贴金,好沾点光而已。 但细一琢磨,刘盈便愈发感觉到:似乎只有这个说法,才能完美解释当年,章邯为什么会对陈仓这么一个军事要道疏于戒备! 章邯是什么人? 秦少府! 就连霸王项羽,都被章邯逼的只能破釜沉舟! 这样一个人,能看不透陈仓的重要性? 能因为一个‘明修栈道’,就把大半兵力从陈仓调走,平白给韩信一战成名的机会? 可如果‘明修栈道’的人是吕泽,那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自刘邦起事开始,一直到鸿门宴,刘邦身边的猛将数不胜数,但能独领一军,脱离刘邦自由机动的帅才,只有吕泽一人! 反观当时的韩信,才刚在鸿门宴后脱离项羽,在萧何的举荐下降于刘邦。 说彼时的韩信是毛头小子,那或许夸张了些,但说一声‘名不见经传’,那绝对一点问题都没有。 那在这种情况下,作为刘邦东出汉中的头号大敌,明知刘邦绝不满足于困居汉中的章邯,其关注点会在哪里? 当汉军展露出北出汉中的意图时,章邯的注意力,更可能会被谁所吸引? 相较于名不见经传的韩信,自然是成名已久,使刘邦自泗水亭长一步步爬上汉王之位之大将吕泽,更会引起章邯的重视! “原来如此吗······” “吕泽明修栈道以佯攻,韩信暗度陈仓,奇袭敌后······” 面色呆愣的两声呢喃,刘盈也终是深吸一口气,缓缓接受了这个现实。 鸿门宴之时,刘盈还只有三岁。 就算现在的刘盈,已经继承了原主的大半记忆,但对于舅父吕泽,刘盈也基本没有什么印象了。 但即便如此,刘盈也知道:周吕侯吕泽,或许军事才能,并没有韩信那么出色;但在老爹刘邦还定三秦之时,韩信的威名,必然比不上成名已久的吕泽! 反过来,能被老爹任以‘明修栈道’,佯攻以吸引敌军注意力的重任,也足以说明:周吕令武侯吕泽,绝非是一个徒有虚名的人。 最起码,也是能让彼时的雍王章邯如临大敌,从而导致陈仓方向疏于防备的猛人。 “唉~” “若非前岁,舅父战殁代北,甥日后,也不至苦于汉家,吾可用之帅才······” 满是感怀的发出一声长叹,刘盈便又自顾自摇了摇头。 ——虽然不知道舅父吕泽的军事才能,究竟能否与兵仙韩信所比肩,但对于刘盈而言,这都不重要了。 无论是周吕令武侯吕泽,还是淮阴侯韩信,都早已是亡魂。 二人唯一的区别,也只是周吕令武侯吕泽,是为国戍边,马革裹尸的英雄;而淮阴侯韩信,是密谋反叛,意图颠覆汉室的逆贼······ “唉~” “但愿往后数岁,吾汉家,可现足堪重用之帅才吧······” 听闻刘盈满是唏嘘得感叹,吕释之也是微微一笑。 “家上于此,倒尚不必过忧。” “今朝堂,得曲周侯郦商、平阳侯曹参、棘蒲侯柴武、信武侯靳歙等帅才。” “更得舞阳侯、绛侯、汝阴侯、阳陵侯、颍阴侯、曲周侯世子郦寄等精悍之将,可谓猛将如云!” “纵日后,家上有意提兵北上,执胡酋冒顿问罪于太庙,吾汉家,也当不至苦猛将、良帅之缺······” · · · · · ps:刘邦还定三秦,绕不过去的一件事,就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韩信暗度陈仓,自然是众所周知,但‘明修栈道’一事,在史料上却是一字不提。 无论是《史记·淮阴侯列传》,还是《曹相国世家》、《樊郦灌滕列传》,都没有哪怕一个字的记载提及‘明修栈道’的那队佯攻人马。 但想想就能明白:能吸引章邯聚集重兵戒备自己的,必然是早已闻名天下的汉军大领。 再结合史料中,对于这位能吸引章邯重兵戒备,使得当时还‘初出茅庐’的无名小卒韩信得以暗度陈仓,绕道偷袭章邯的汉军大将讳莫如深,就不难推断出:此人是吕泽的概率,起码在一半以上。 当然,这也只是我个人的推断,并非是史实,大家一听一乐呵就是。 第0170章 尔等,皆汉忠良! 一路上走走停停,大概到两天后的下午,刘盈一行,便抵达了三原。 与位于郑国渠下游段的莲勺相比较,三原县城无疑是更大了些,也更为坚固了些。 究其原因,便是因为三原县,地处泾水-郑国渠交叉口。 三原以西数十里,便是泾水;以北十数里,便是郑国渠。 准确的说,是郑国渠自三原西北方向约五十里的位置,从泾水分流而出。 如此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使得三原县,早在郑国渠尚未修建的战国时期,便傍着泾水丰沛的水资源,吸引了渭北无数农户聚居。 虽说后来,秦修郑国渠,使渭北的人口分布相对均衡了些,又加上秦末战火,也使得三原县的人口数锐减。 但饶是如此,如今的三原,也依旧是个户口近二万,人口超八万的大县。 ——要知道即便是长安,如今也才不过五万余户,二十余万口! 在关东,尤其是土地贫瘠,地广人稀的代、赵、燕等地,一些稍小一点的郡,也才不过十来万人口! 如此高密度的人口分布,又是地处渭北沃土之上,三原附近的土地相较于关中其他区域,自然也就相对稀缺了些。 好在刘盈此行,并没有打算久留,便也没遣人寻找落脚之处,乘车自三原穿过,便直奔三原以北的郑国渠施工地。 辇车走出三原不过数里,不出刘盈所料,阳城延便骑着一匹骡,缓缓来到了刘盈车驾前。 “少府请上辇,随孤同行。” 简单问候一番,刘盈便大咧咧一招手,将阳城延叫到了自己的太子辇车之上。 待阳城延假意客套一番,终还是‘盛情难却’的坐上辇车,刘盈也没多绕弯子,直入正题。 “渠上游之事,如何?” 正身发出一问,刘盈便稍做出一副严肃的神情,等候起了阳城延的答复。 实际上,阳城延也只是比刘盈,早从长安出发了那么几天。 几天前,大约在陈平持节折返长安之时,阳城延,都还在长安,主持着粮食官营的准备工作。 但这丝毫不妨碍刘盈一开口,就直接问起修整郑国渠的事。 果不其然,刘盈话音刚落,阳城延便稍一拱手,将早已打好的腹稿尽数道出。 “禀家上。” “自冬十一月中旬,至春二月上旬,此三月余,凡少府之官奴,皆往来于关中各地,以集柳、石。” “及冬至之时,得家上赐粮,而允诺‘开春复来’之渭北民四万余户,亦皆于家中罗织柳席。” “至春二月初,臣重召渭北民壮,以启渠首固土之事。” “又家上遇刺长陵,后欲兴粮米官营之政,臣亦未敢误修渠事,假少府丞杨离全掌修渠;臣则只身折返长安,以备粮米官营······” 听闻阳城延这一番稍带些严肃的汇报,刘盈面上神情,也是稍有些尴尬了起来。 ——过去这半年,要说关中谁最忙,那无疑便是此刻,面带憔悴的坐在刘盈面前,对刘盈汇报工作的少府卿:阳城延无疑。 据刘盈所知:从去年八月末,天子刘邦大军开拔至今,足足半年多的时间里,阳城延满打满算,也就在家里待了十几天! 先是刘邦大军出征在即,身为少府的阳城延,忙着为大军准备军械、箭羽等后勤辎重。 之后刘邦出征,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刘盈便启动了郑国渠的整修工作,并派阳城延先行一步,以勘测、准备。 直到冬至,郑国渠下游河段的淤泥清理、河道减宽工作结束,自发前往修渠的渭北百姓,都领着刘盈赐下的粮食,回家编了一整个冬天的柳席。 就连刘盈,都得以在长安过冬。 而身为少府的阳城延,却是带着少府那几万官奴,在关中各地奔走,去准备编制柳席的柳条,以及用柳席卷‘埽’的碎石。 就这样一直忙带开春前后,又是刘盈在长陵遇刺,粮食官营计划被刘盈提前启动,阳城延又马不停蹄的赶回长安,主持少府大局······ 刘盈很确定:在过去这半年的时间里,阳城延,绝对不止一次上演了‘三过家门而不入’的戏码。 而这一切,都是拜刘盈这个‘爱折腾’的太子所赐······· “咳,咳咳······” “少府国之柱石,往半岁,实颇有辛劳。” “待父皇班师,孤必当以此间事尽数禀奏,以请功于父皇当面!” 略有些尴尬的僵笑两声,又许下‘为你轻功’的诺言,刘盈便生硬的将话头一转,赶忙将话题重新拉回了正轨。 “修渠之事,进度如何?” 听闻此问,阳城延面上仍旧是那副严肃中,稍带些许疲惫的神情。 “已大半近毕。” “自春二月上旬,臣便已召渭北民壮,携往冬所编之柳席,至三原聚集。” “今三月已至,往近月,此渭北民壮四万余,另加少府官奴三万,皆于郑国渠沿岸,以柳席、碎石制埽。” 说到这里,阳城延话头稍一滞,面容之上,也是稍带上了些许僵硬。 “除去冬,自来之渭北民壮四万,二月之时,另有近二万民自来,言欲为家上修渠。” “然臣以为,此二万余人之所来,当乃图家上如冬至般,赐粮米与民食······” 听阳城延此言,刘盈只稍一愣,旋即笑着摇了摇头。 “嘿!” 略带得意地一笑,刘盈便颇有些做作的昂起头。 “此,乃父皇得天下民心,得关中民拥戴之故啊~” “得如此民心,吾汉家,又何愁不兴?” 听着刘盈毫不掩饰的往自己老爹脸上贴起了金,阳城延也只面带附和的稍一点头。 不片刻,便见阳城延继续道:“二月末,埽数十万已尽成,以埽铺渠之事,今亦近毕。” “今已至春三月,春耕在即;只待家上往视渠,若无不妥,便可重开渠首。” 言罢,阳城延便似是如释重负般,将一直绷着的肩膀稍一松,旋即略带些期盼的望向刘盈。 见此,刘盈纵是有心问问那几十万块石砖,也终是不由心下一软。 “嗯······” “便由少府所言。” 淡笑着一点头,刘盈便掀开了车窗,望向马车侧,那道已是同刘盈有些熟稔起来的身影。 “全校尉。” “通渠在即,令儿郎们速行。” · 在南军禁卒的护卫下,再一次来到郑国渠沿岸,刘盈只觉一阵心旷神怡。 虽说先前,刘盈只在莲勺,见过下游河段的状况,但作为同一条人工水渠,上、下游的状况,只怕根本差不了多少。 刘盈现在还清楚地记得:去年年末,自己前往莲勺之时,所看到的郑国渠下游,是那近二十丈宽,不足二丈深,底部遍布淤泥、枝杈,宛如垃圾堆的状况。 而现在,刘盈在三原以北看到的郑国渠上游,则是宛如新建! ——上宽十丈余,下宽七、八丈的宽度,以及起码三丈以上的深度,让渠道的切面,形成了一个极其归整的倒梯形! 渠道底部,一卷卷长丈余,径四寸左右的圆柱形‘埽’,被顺着水流方向铺设的整整齐齐,宛如地砖! 最让刘盈没有预想到的是:先前,被刘盈固执的搬来,要用作‘修渠’之用的石砖,并没有被铺设在郑国渠底部! 面带喜悦的侧过身,朝阳城延意味深长的一笑,刘盈便微微一点头,算是认可了阳城延‘自作主张’的成果。 ——在刘盈的预案中,原本应该铺设于郑国渠底的石砖,被阳城延‘活学活用’,铺在了渠侧的斜坡之上! 倒也不是全铺,而是从渠底开始,大约往上铺了二丈左右的高度,刚好高于郑国渠往年的水位! 这样一来,待渠首重新被打通,那些极具固土效果,却略有些丑的‘埽’,就会被水藏在渠地。 而铺设于渠侧斜坡的那一块块黝黑色石砖,则是能被任何一个来到郑国渠边沿,查看水流状况的人发现。 再加上这二十万块石砖,原本应该铺满九丈宽的渠底,如今却只在渠道两侧,各铺了两丈左右的宽度,也使得原本只够铺设五里的石砖,被阳城延用在了十几里渠道的渠侧固定之上。 这样的改动,好不好用先不说,光是这卖相,就让人顿感强迫着被治愈! 更何况这样的安排,也绝对算不上形象工程——渠底的土要固定,渠侧的土,也同样需要固定。 甚至相比去渠底,渠侧的土,更容易被水卷走,而导致河道自行拓宽。 即便按照先前的预案,刘盈也是打算用埽铺设渠底的同时,顺便把渠侧也铺半截。 而现在,阳城延以石砖铺渠侧,也不过是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发动了主观能动性而已。 ——这批石砖,本来就是刘盈用来收买人心,‘勾引’百姓自发前来帮忙的~ 更何况这二十万块石砖,只是数量听上去唬人而已,实际上,对这三百余里长的郑国渠而言,根本就起不到什么实际作用。 只要这批石砖,最终用在了郑国渠的整修之事上,把‘渠不成,都不筑’的说法给圆上,就可以了;具体用在渠道的哪里,刘盈并不是很在乎。 看着渠底整整齐齐铺设的埽,再看看如城墙般码放着石砖的渠侧,刘盈只觉心中一阵舒畅。 心情好了,自然也就没有什么事,能拦得住刘盈大手一挥,过一把狗大户的瘾。 “自秦二世横征暴敛,沉迷奢享,已致郑国渠失修,凡近十数载!” 负手回过身,朝着围观的民壮方向朗声一号,刘盈便自然地将面色一正。 “幸得父皇顺天应命,兴仁义之师,而伐暴秦;后更尽除章邯、司马欣、董翳等三秦昏王,与关中民数十万户以太平!” “然汉兴于战火纷争之上,府库空虚,百废待兴;郑国渠失修,亦已年久!” 说到这里,刘盈终是将面上严肃一敛,发自肺腑的将嘴角一翘,。 “今赖官、佐用命,又渭北忠义之士数以万,合力而修郑国渠,复如渠成之时!” “此,诚乃天嘉吾大汉,天嘉吾父皇代天牧民之绩也!” 面不改色的望向围观民壮,将修整郑国渠的功劳尽数堆在老爹刘邦的头上,刘盈终是侧过身,撇向身侧的舅父吕释之。 待吕释之苦笑的一拱手,刘盈才再度望向民壮队伍,腰背猛地一停,眉宇间,也隐隐带上了些许豪迈。 “《尚书·洪范》云:惟辟作福,惟辟作威,惟辟玉食,臣无有作福作威玉食。” “孤虽为储,然亦乃父皇臣;本不当私做天子之福。” “然父皇亲率王师,以平不臣之代相陈豨,与孤监国之责;今得忠义之士效命于国事,孤断无漠事之礼!” 言罢,便见刘盈神情尽是豪爽的侧身望向阳城延。 “——其令:凡与修渠事之官、佐,秩四百石下、爵公大夫下者,皆赐劳半岁1!” “另,孤当书奏父皇,请赐此精干之吏、佐,爵一级!!!” 听闻刘盈此言,人群外围,顿时跪下去数百道身影,面带欣喜的对刘盈叩首。 不待众人拜谢,便见刘盈又正过身,望向民壮时,面上嗡而涌上一抹温和至极的笑容。 “自来而修渠之渭北民,皆吾汉祚之忠良!” “即为忠良,便不可无米果腹!” “——凡自来而修渠之民,皆赐人米二石!” 面带豪爽的做下许诺,刘盈又面色陡然一正,环顾一圈四周。 “诸君当谨记:今日赐官佐以劳、赐民壮以粮者,非孤也,乃父皇也!” “父皇赐劳、赐粮之恩,诸君当谨记于心,万不可于父皇、于吾汉祚,行不忠、不义之事!” 言罢,刘盈又缓缓扫视一圈,才终于侧过身去,对吕释之微微一笑。 “此番,当又劳舅父,主米粮与民之事······” · · · · · ps:赐劳,算是西汉特有的一种赏赐官员的方式。 用现在的话来说,大概就是,加工龄。 史料记载,西汉官员每年都会有一次武力考核,标准是:12支箭,五十步的距离,上靶6支为合格;每多一支,《赐劳十五日》,每少一支,《夺劳十五日》,夺劳,就是减工龄。 至于赐劳、夺劳的实际意义,首先,就是赐劳,是要补俸禄的。 即:加多少工龄,就补发多长时间的俸禄;反之亦然——夺劳几日,便罚款相应的俸禄。 除此之外,赐劳、夺劳,也会记在官员的履历上,赐劳大概就是‘表扬’或‘记功’,夺劳则是类似‘处分’的性质。 第0171章 要杀要剐,听凭家上做主 太子再次发粮,自是惹得围聚于渠岸的数万百姓,再次陷入了喜悦的狂欢。 见此状况,刘盈也是心下一动,同阳城延简单一商议,便将原定于两日后的‘通渠仪式’,提前到了当下。 在渭北数万民众,以及少府官佐、官奴的共同见证之下,自渠首断流长达半年的郑国渠,终于在汉十一年春三月,再次被打通。 修渠事终告完成,那数万自发前来,帮助刘盈整修郑国渠的关中百姓,则是对刘盈再三拜谢,而后带着慢慢一大袋粮食,以及对未来一年美好的憧憬,各自踏上了归家的路途。 刘盈却并没有着急折返长安,而是打算见见此番,参与修渠事务的少府官吏,全当勉励、慰问。 但没等刘盈开口,便见阳城延面色怪异的将刘盈拉到了一旁。 “家上若欲慰劳少府官佐,有一人,家上或必见不可。” 突闻阳城延此言,刘盈先是下意识一愣。 待听到阳城延口中,道出‘杨离’这个名字是,刘盈也是恍然大悟般,将上半身稍往后一仰。 对于杨离这个少府丞,刘盈的了解并不算太多。 毕竟再怎么说,少府丞杨离,并非是什么青史有名的人物。 若杨离是其他九卿属衙的丞吏,如奉常丞、廷尉丞等独一无二的官职,那倒也罢了。 偏偏杨离所在的少府,有足足六个丞! 且理论上,包括杨离在内的六个少府丞,都可以算作是‘副少府’! 作为太子,尤其是已经开始初涉朝堂政务的监国太子,对于朝中三公、九卿,刘盈自是牢记于心。 对于那些只有一个丞,或两个丞的九卿属衙,刘盈也勉强还能记住其人选。 但少府这足足六个丞吏,又全都是未曾留名青史的‘深面孔’,要是让刘盈对这六个‘副少府’都知之甚详,那无疑就是难为人了。 至于阳城延身为堂堂少府卿,为什么要在这种明显是要褒奖的场合,去便宜一个手底下的副官,刘盈心里也算是有数。 ——过去这个冬天,始终在阳城延身边鞍前马后,协助阳城延阻止官奴,去寻找柳条、碎石的,恰恰就是少府六丞之一的杨离。 过去这一个多月,阳城延因‘少府官营粮米’一事回转长安,郑国渠的修渠之事,也是被阳城延尽数交到了杨离手中负责。 若非杨离年齿太轻,又没什么大的背景,光是阳城延这一份提携之意,便足矣让杨离坐稳‘准少府’的位置。 而这样一个出身卑微,凭着自身努力一步步爬上中枢,得到少府卿阳城延赏识的青年俊杰,刘盈自也有兴趣见见。 却不料刘盈才刚答应下来,就见阳城延执拗的将刘盈请到了一处宽大的布帐之内,丢下一句‘家上稍待’,便全然没了踪影? 左右闲来无事,刘盈也只当阳城延此举,是想要提携一下后生,为宗族日后留下些香火情,便安然坐在了布帐之内。 趁着杨离没来的功夫,刘盈也稍暗自思虑了起来。 “上林苑······” 轻微一声呢喃,刘盈便暗自摇了摇头。 “嗯······” “还不是时候。” “这两年,先把关中的水利系统梳理一番,改善一下府、库的财政状况。” “等手里有了钱,再一并启动长安城、上林苑的修建工作······” “嗯,还有盐铁,也得尽快开始布局!” 自顾自呢喃着,刘盈轻松愉悦的心,便悄然飞到了十万八千里之外。 在刘盈经历‘长陵遇刺’事件之后,刘盈的注意力,便已经从‘如何保住储位’,转移到了日后,老爹驾崩,自己登基为帝之后的筹谋布局之上。 原因很简单:在长陵遇刺事件中,刘盈,几乎是唯一一个受益者! 除了刘盈之外,凡是与此事沾上关系的人,几乎都遭受到了毁灭性的打击。 ——淮阴侯韩信,因‘遣士以刺太子’的罪名,被皇后吕雉、丞相萧何二人,合力困杀于长乐宫钟室! ——赵王刘如意,仅仅只是因为在刘盈遇刺一事中,无法洗清自己‘弑兄夺嫡’的嫌疑,便完全失去了对太子之位发起冲击的资格! 长陵田氏,那就更不用说了——单单因为刘盈遇刺的地点,离田氏的宅地太近,长陵田氏阖族数百口人,便都被暴怒的皇后吕雉,一并送到了东市腰斩。 而这一系列变动,之所以会显得那么合乎情理,丝毫没有一点违和,最主要的一点原因便是:在这件事当中,就连当今天子刘邦,都被狠狠地扇了一巴掌! ——韩信刺刘盈,这便是臣弑君! ——刘如意无法摆脱的嫌疑,则是弟弑兄! ——长陵田氏伏诛,更是民犯上! 就算抛开这些不谈,也还有一件事,让刘邦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将此事大化小、小化了。 ——刘盈遇刺的地点,是长陵! 是当今天子刘邦百年之后,灵魂栖息、长眠之所在! 作为天子,尤其是开国之君,刘邦绝对不可能忍受自己的储君,在自己的陵邑遇刺! 所以,韩信死了; 长陵田氏族灭; 刘如意,虽然理论上依旧有绝地翻盘的可能,但实际上,摆在刘如意面前的最后一个选择,也只剩下灰溜溜滚去邯郸,就国为赵王这一个选项。 再加上刘盈修渠、平抑粮价的功劳在手,又有老娘吕雉为椅背,满朝公卿百官为依仗······ 毫不夸张的说:现在的刘盈,已经不再是半年前,那个只能由母亲帮扶着,才能勉强坐稳储位的未冠太子了。 就算没了吕雉护着刘盈,即便天子刘邦再想易储废后,也绝非是一道诏书、一封册命那么简单。 储位无虞,又知道老爹刘邦的寿数无多,刘盈的注意力,自然而然就转移到了长远角度的考虑之上。 如水利、盐铁,以及长安城的建造、上林苑的设立,乃至于前世,自己唯一拿得出手的政绩——废挟书律,都出现在了刘盈的规划当中。 也正是在刘盈思虑之际,布帐的门帘,被一道身着‘奇装异服’的身影掀开来······ · 看着眼前,这道自己明明觉得面熟,此刻却又莫名觉得陌生的身影,刘盈面上轻松的色,顿时消失在了面容之上。 “墨者杨离,谨拜太子殿下!” 一声嘹亮的拜谒过后,便见杨离面带决然的挺直腰板,将双腿次序弯下,拱手跪在了刘盈面前。 在那双凝望向自己目光深处的眼眸中,刘盈看到了忐忑,看到了激动,也看到了隐隐一抹恐惧。 但这一切,都在不过片刻之后,尽数化作决然! 看着杨离这般架势,刘盈也是面色晦暗的直起身,负手上前,面无悲喜的打量起眼前,这位看上去不过二十五、六岁的少府丞。 与寻常时日,长安最流行的绛色牛皮靴不同,此刻的杨离,脚上只踩着一双崭新,又实在令人摸不透‘生产日期’的手编草鞋。 如农夫一般无二的粗麻单裤,裤腿被杨离折到了膝盖的位置;上身也是一件粗麻制成的褐色短打,杨离不过这一拱手跪拜的功夫,脖颈处,便已被粗糙的衣领磨得泛红。 而这一身打扮中,最让刘盈感到诧异的是:明明已经过了加冠的年纪,但此刻,杨离头上却并没有冠帽! 黝黑色的头发,在杨离头顶束起一个核桃大的发团,一条赤色布袋自额前系于脑后。 便是这样一副平庸,甚至还略带些寒酸的打扮,惹得刘盈噤口不言良久,只面色沉凝的上前,围着杨离再三打量起来。 若是杨离这身打扮,腰间再挂个长剑,让长安城内的百姓看到了,必然会惹来这样一声吐槽。 ——哪儿又来一个游侠懒汉? 呸! 真晦气! 而‘游侠’这个群体,在几十年前的战国末期,还有另外一个更有逼格,也更响亮的名字······ “墨翟亡,而后墨家三分,曰:相夫氏之墨;相里氏之墨;邓陵氏之墨。” “相夫氏之墨(秦墨),源起于墨翟门徒相里勤;其自墨门,习得鲁班之术而入函谷,助秦以器械之力,乃又秦王政一扫六合,一统八荒。” “相夫氏之墨(齐墨),则源自齐人相夫子;其得墨翟雄辩之能,多喜以理服人,而不愿动之以刀戈。” “邓陵氏,则乃称:楚墨,多欲为侠行走天下,以疏胸中之墨义······” 面色古井无波的发出一阵‘自语’,刘盈便在杨离身侧停下脚步,意味深长的测低下头,用眼角看向杨离,那不知为何,竟开始隐隐发起抖的双肩。 “杨丞吏今日之衣,若孤所料无错,当乃从楚墨之习?” 言罢,刘盈便正过头去,朝帐门处的春陀使了个眼色。 待春陀悄然退出布帐,刘盈终是回过身,重新坐在了上首。 见杨离仍不开口,刘盈便又是一声嗤笑。 “嘿!” “也是怪了······” “往昔,孤之学师叔孙太傅,曾着楚衣而面父皇,方得今日之恩宠。” “怎么?” “今日,杨丞吏亦着楚墨之衣,以面孤当面,又欲何为?” “邀宠?” “亦或是······” 听着刘盈这一串语调平和,却又无时不让人脊背发凉的轻语,杨离却仍旧沉寂在一股莫名的震惊当中,久久未能缓过神。 ——年不过十五的太子刘盈,居然知道‘墨家三分’的往事! 非但知道,甚至还能清楚地道出:墨家在始祖墨翟死后,分成了哪三支,各自去了哪里,又以什么为学术、思想核心! 这些事儿,若是放在五十年前,秦尚未统一天下之时,但凡是个读过书,对天下之事稍有了解的人,都必然会知道。 若是二十年前,始皇帝尚在之事,如果有人说出来这些话,杨离也绝不会觉得奇怪。 ——作为赵国时期,唯一一个同杨朱学说分庭抗争,被合成为‘天下唯二之显学’的学派,墨家的历史,配得上这样的认知度! 但在墨家已经势微,甚至濒临断绝的如今,这些事,已经很少有人知道了······ 好不容易从‘太子居然对墨家有了解’的震惊中回过身,又稍一回味刘盈方才的提问,杨离便反应过来:太子对墨家,虽然有所了解,但恐怕并不深刻。 如是想着,杨离便又暗自定了定神,将面容重整回先前,那副毅然决然的模样,却并没有从地上起身。 “禀家上。” “臣今日之衣着,非楚墨之俗,而乃墨之俗。” 稍有些音颤的道出一语,杨离的额角之上,也是不由稍冒出些许汗滴。 “家上方才言:墨家三分为相夫氏之墨;相里氏之墨;邓陵氏之墨,此却无误。” “然虽三分,秦末、齐墨、楚墨之衣着,却皆无大意。” “先贤墨翟曾言吾墨门之倡,曰:兼爱、非攻、尚贤、尚同、节用、节葬、非乐、天志、明鬼、非命。” “墨者之衣着,便遵循‘节用’一篇;凡墨门之人,皆当着褐衣,但天下未安平、天下民仍有苦于饥寒、贫苦者,皆当如是。” 说着,杨离不由又深吸一口气,旋即僵笑着侧过头,看了看脚上的草鞋。 “依《墨子·节用》之制,臣今日,本当赤脚。” “然身为汉臣,家上当面,臣不敢乱君臣、尊卑之序,礼法、纲常之要;又臣习学墨翟之言,不敢违于先贤之墨规······” 言罢,见刘盈面容之上,依旧是一副看不出悲喜的面色,杨离终又是深吸一口气,旋即缓缓吐出。 “及家上所问,臣自不敢不言。” “臣祖本籍故齐,臣儿时,曾得家父较之于齐墨雄辩之术。” “后二世继立,天下纷争骤起;臣便随家父入齐王宫,以为客卿·······” 说到这里,杨离终又是一咬牙,将那高傲的头颅,缓缓贴在了身前,因初春回暖,而稍显的有些泥泞的湿泥之上。 “不敢相瞒于家上:臣之家父,曾为齐王田横之客卿,更曾自缢于齐王横之冢前!” “及臣,往数岁,只敢以汉官自居,不敢复言及所学,乃墨翟之说。” “今日,得着墨衣以会家上当面,臣纵死,亦无憾矣!” “若家上欲罪臣,臣,但请一死!!!!!!” 第0172章 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 看着杨离面色重归决然,在面前又是一叩首,刘盈也是神情百转,终还是坐回了上首,暗自思虑起来。 在后世,每当提起‘诸子百家’,多数人首先想到的,都是儒、法两家。 顶天了去,也就是再加上个纵横家、阴阳家、家,以及如今汉室的执政学派:黄老。 但实际上,在春秋战国数百年的时间段内,诸子百家中最为显赫的,却并非是这些后世人耳熟能详的学说。 ——孟子曰: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 从这句话就不难看出,在亚圣孟轲所生活的战国时期,诸子百家中接受度最高、最为人熟知的学说,并非是儒、法、黄老,亦或是阴阳、纵横、家。 而是魏人杨朱所创立的杨朱学,以及宋人墨翟创立的墨家。 曾几何时,整个华夏文化界,便是由这两个思想主张、价值三观截然相反的学派分庭抗争。 杨朱学,最具代表性的主张,一句‘杨朱唯我,不以物累’,便足以道明。 而与之截然相反的墨家,则提倡‘兼相爱’,提倡百姓应该一起生活、一起劳作,并共同分享劳动成果。 乍一听上去,是不是感到很熟悉? ——在后世,‘杨朱唯我’,变成了西方所崇尚的zi本;而墨家的‘兼相爱’,则演变成了gong产。 也正是因此,即便到了后世,华夏人也依旧可以挺直腰板,对那些自称为‘伟人’的蛮夷嗤之以鼻。 ——就你这两下,那都是几千年前,俺们老祖宗玩儿剩下的! 只不过,在当下这个时间点,这两个曾经闪耀华夏思想、文化界的学说,都已经被历史所遗忘。 杨朱学说,由于其‘唯我’的主张,与封建统治核心思想严重相悖,自是早早就被战国时期的各国君主淘汰。 想来也正常:要真是天下所有人,都凭着一句‘杨朱唯我’,就在这西元前的华夏,玩儿起精致利己主义,那别提内部统治、外部扩张了,华夏内部,就能打出狗脑子! ——既然都‘唯我’了,那我身为农民,凭啥要被你这个君王统治? 农民都不被统治,那更别提士大夫了,自然也该脱离封建君王的统治。 很显然,这般极端的利己主义,与华夏文化的核心:仁、孝、礼、义,不能说毫无关系,也起码是截然相反。 崇尚极端利己主义的杨朱学派如此,作为曾经共同领导华夏思想、文化界的对手,墨家的情况,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杨朱唯我,自然不可能得到春秋战国时期,那些信奉分封制、世袭制的贵族阶级认可。 那与之相反,宣言极端‘利他’的墨家,难道就能被接受? ——光是一句‘兼相爱’,就足以让整个墨家,在整个华夏历史上,都永无出头之日! 原因很简单:按照正常的历史进程,华夏文明,至少还要经历两千年的封建时期。 既然是封建时期,那自然是有上下尊卑,士农工商的阶级划分。 而在墨家的价值体系中,最为封建帝王无法接受的一点,便是墨翟在《墨子》一篇中,几乎毫不隐晦的表示:阶级这个东西,最好就不要存在! 士农工商,帝王将相,要种田就大家一起种,要吃就大家一起吃! 诚然,‘人人平等’的思想,即便放在后世,也绝对算得上先进。 但换个角度而言,就如那句俗谚所言:领先时代半步,那是先进;领先一步,那就是暴政! 很显然,对于如今的汉室,以及华夏思想文化而言,‘人人平等’,不止先进了三五步。 也正是因此,在战国末期,墨家也没能避免步杨朱学说的后尘,逐渐被战国君主所抛弃。 若非墨家三分之后,出了一支以发明、修造器械为主要技能,提倡‘以器械之力富国强兵’的相里氏之墨,即俗称的‘秦墨’,只怕早在百十年前,墨翟的学说,也会同杨朱学说一般,消失在历史的滚滚车轮之下。 至于方才,刘盈为何要问杨离:你究竟是不是楚墨,则是因为楚墨,即邓陵氏之墨,发展到如今的汉室,已经形成了一个令任何封建政权,都必然会头痛无比的群体。 ——游侠! 在整个华夏历史上,这个群体,在每一个历史时期,都有对应的名称。 如现在的游侠、任侠,以及唐宋时期的绿林好汉。 即便到了后世的新时代,这个群体也依旧没有消失,而是换了个‘黑涩会’的名字,重新出现在了华夏大地。 与后世相比,如今汉室的‘游侠’,自然是多少讲点原则,讲究‘侠道’。 左右不过是没喝醉,头脑保持清醒的时候,做一些惩恶扬善的事,如劫富济贫、护佑弱小之类。 但游侠众更常见的行为,却都是二两马尿下肚,摇身一变,自己成为持枪凌弱,欺压百姓的存在。 很显然,对于杨离‘我不是楚墨,是齐墨’的自白,刘盈即便算不上欣喜,面上阴沉之色也是稍缓。 但一个‘不是游侠’的自辨,却还远不足以让身为太子的刘盈,因为杨离这个‘墨者’的出现,而生出庇护墨家的想法。 至于原因······ “既非楚墨之流,杨丞吏习读墨家之言,倒也不无不可。” 语调淡然的道出一语,便见刘盈面带轻松的低下头,似无旁人的把玩起了腰间的玉佩。 如此过了还一会儿,待杨离都有些额角冒汗,才见刘盈嗡而抬起头,似是随口般发出一问。 “杨丞吏方才言:齐王田横自缢之时,杨丞吏之父,亦曾随田横,而自缢于灵冢之前?” “如此说来,杨丞吏之父,亦当乃墨者?” 听刘盈问起此事,杨离不由牙槽一紧,应声将头稍低下去些许。 “果然······” “于当年之事,刘氏,仍挂怀于心······” 暗自发出一声悲叹,便见杨离强自镇定着,稍抬头对刘盈一拱手。 “不敢相瞒于家上。” “臣亡父······” 话说一半,杨离面带迟疑的一止话头,终还是一咬牙。 “先贤墨翟亡,而墨家之学三分;自那时起,墨家之钜子,便乃秦之相里氏、齐之相夫氏、楚之邓陵氏各一。” “及臣先亡父······” “正乃相夫子七世徒孙,齐墨第八任钜子······” 说着,杨离的音量便一点点低了下去,待‘钜子’二字说出口,更是低到了面前三步外的刘盈,都险些没听清的程度。 看着杨离再度低下去的头颅,回味着杨离方才所言,饶是养气功夫已有所长进,刘盈也是不由眉角一挑。 “嘿!” “居然还有点来头!” “八世齐墨钜子······” 心中思虑着,刘盈便意味深长的望向杨离,仍似是随口闲谈般发出一问。 “如此说来,杨丞吏倒也称得上家世显赫,学识渊博······” 似是漫无目的的道出一语,刘盈便将话头陡然一转。 “既如此,于齐王横当年,不面父皇而自缢洛阳外三十里一事,杨丞吏作何见解?” “又田横自缢,竟惹得齐墨满门,足数以百口,皆无一人苟且而投身,尽随齐王横而去,仗义死节!” “此事,杨丞吏又以为如何?” 语调平和的发出这两问,刘盈便佯做随意的望向杨离,在心中,却是遗憾的长叹了一口气。 这,就是战国时期,曾同杨朱学共掌舆论、学术界的墨家,会在过往这短短数十年的时间内,便彻底趋于消亡的原因。 ——先是墨家三分,就连身为‘掌门人’的钜子,都是三个分支各立各的。 再然后,就是这三个分支的价值观。 ——楚墨崇尚侠客之道,所培养出的‘名人’,尽是荆轲、盗拓这样的刺客、侠盗; ——秦墨善‘鲁班之术’,本是对刘盈最具价值的分支,无奈秦亡而汉兴,让秦墨盯上了‘助纣为虐’的污点。 要想利用秦墨,去进行一些器械、工具的发明创造,刘盈最起码也要等到继承皇位,大权在握之后,才能一点点试探着去推进。 至于齐墨,作为继承墨翟辩论天赋的分支,本是没有什么政治污点。 但在几年前,随着最后一位田氏齐王——田横于洛阳外三十里自缢,齐墨一脉,便也迅速濒临断绝。 就刘盈所知:齐墨,即相夫氏之墨的最后骨干,几乎全都是齐王田横的客卿! 而在田横自杀之后,整个(齐)墨家,包括钜子,也就是杨离的父亲在内,无一人苟且偷生,尽数追随田横而去! 在当年,此事更是轰动天下,让世人深深震撼于‘(齐)墨门无一人偷生’的悲壮。 而那篇由齐墨合理所做,唱诵于田横墓前的挽歌,也自此流传了下来,成为了华夏历史上的第一守挽歌。 ——薤露。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这篇齐墨为齐王田横所做的挽歌,便是以雄辩闻名天下的齐墨一脉,为华夏留下的最后遗产。 自那之后,华夏上下二千多年,再也不见赤脚之墨者、雄辩之齐人。 至于原因,也非常简单:齐墨一脉,几乎都随着齐王田横而去,尽数死绝! 到现在,听杨离说起自己的老爹,就是曾经的齐墨钜子,刘盈也是不由有些怀疑起来:杨离,究竟是怎么活下来,并成为千石级别的少府丞的? “或许是年纪太小,又或是那位齐墨钜子,想给学派留个火种······” 如是想着,刘盈再度望向杨离的目光中,也终是泛起了些许期待。 作为一个合格的政治人物,刘盈自然明白,今天,阳城延安排这么一场会面,究竟是何用意。 刘盈更是十分清楚:在墨家三个分支,尽数沾上政治污点的当下,杨离穿这么一身‘张扬’的服饰拜见自己,究竟是想表达什么。 但在下定决心,决定庇护墨家免于断绝,重新回到学术界之前,还有几件事,刘盈需要弄明白。 想到这里,刘盈便抬起头,略带些期待的望向杨离。 “齐墨后人,雄辩之才······” “且看看你杨离,究竟有多大能耐······” 就见杨离思虑良久,最终,还是面色严肃的抬起头。 “回家上。” “——齐王田横自缢洛阳之外,乃其不恭于陛下,不顺天下归汉之大势!” 面不改色的将田横自尽一事,归为‘螳臂当车’,杨离的神情,便愈发小心翼翼了起来。 “及追随田横,自缢冢前之齐墨士子,虽其忠略有愚,然大义不失。” “纵臣亡父,亦未因身钜子之贵,而苟且偷生。” 说到这里,杨离便缓缓抬起头,略带试探的望向刘盈。 “故臣以为······” “齐墨尽随田横,自缢冢前之事······” “当合君臣之道!” 言罢,便见杨离有赶忙开口补充道:“待日后,若吾墨门可再显于天下,凡墨家之士,亦必当如往昔之齐墨般,誓死不背臣汉,之大节!!!” 满是庄严的道出此语,杨离终是又重重一叩首,再也没了重新起身的架势。 而听闻杨离这一番言论,刘盈的面容之上,也终于出现了一抹会心的笑意。 “嘿!” “都说墨守成规,墨者死板······” “如今看来,齐墨雄辩之士,也有‘聪明人’嘛······” 实际上,刘盈的猜测并不准确。 如果遵从本心,作为墨者的杨离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将当年那件事,归类为‘田横螳臂当车,齐墨愚忠尽孝’。 但在现如今,墨家已经无限接近学术断绝的当下,为了延续学派传承,杨离这个杜苗,必须得到刘盈的支持。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杨离纵是稍违背原则,也在所不辞! 将方才,同杨离的对话在心中重新疏离一遍,确认没有不妥之处,刘盈又沉思了片刻。 下定决心之后,刘盈终是洒然一声长叹,顺势从上首的作为上起身,将双手背负于身后,昂首望向布帐之外。 “春陀!” 一声轻呵,在帐门外等候的春陀自是赶忙入内,对刘盈一俯身。 就见刘盈侧过头,笑意盈盈的看着杨离身上,那突兀无比的‘墨服’,旋即对春陀一笑。 “去。” “往杨丞吏之帐,取官服自此。” 听闻刘盈此言,春陀自是问都不问,领命而去。 倒是叩首于地,等候着刘盈答复的杨离闻言,略有些忐忑的抬起头,却并没敢直接看向刘盈。 见此,刘盈只微微一笑,弯下腰,拍了拍杨离的后背,目光却依旧锁定在帐门处。 “即杨丞吏志欲复行墨翟之学,便当之,如今之墨家,还不可为人所警。” “杨丞吏当蛰伏数岁,暗寻墨家之遗士,以待将来······” 言罢,刘盈便噙着一抹轻松地笑容,向着帐门外走去。 “回转长安之时,杨丞吏可入宫,再会孤当面。” 听着身后传来的声线,杨离不由赶忙回过身。 下意识一伸手,接过刘盈抛来的一块竹符,杨离的面容之上,终是缓缓涌上了一抹安心的笑容······ “家上这是······” “答应了?” “应当是答应了吧······” 扛不住了…… 撑了好几天,今天实在是不得行,来医院看一下,一上午都在跑核酸,现在刚挂上水。 6瓶。 整整六瓶啊!!! 这水挂完,怕不是又要胖个三五斤。。。 很无奈的,要用掉这个月最后一张请假条了。 祝大家身体健康,百毒不侵,无病无灾吧…… 嗨…… 《大汉第一太子》扛不住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0173章 且不急着回长安 在三原稍滞留数日,刘盈便再度坐上了那辆‘张扬’的破旧马车,却并没有径直向南,而是朝着东南方向的渭北大地,漫无目的的驶去。 按理来说,修渠之事结束,若是想从长安以北的三原原路折返,刘盈本该南行。 但此刻的刘盈,显然并不想那么快回长安。 至于原因,也并不是很难理解。 一来,刘盈此前,因长陵遇刺一事,在宫里趴了一个多月;虽然刘盈特地吩咐太子宫放出‘太子无碍’的口风,但关中百姓对于太子遇刺一事,还是饱有疑虑。 如此说来,刘盈此出长安,特地前往位于郑国渠上游的三原,自也就不可能是单单为了一个‘通渠仪式’,而是特地出来转悠转悠,好让更多的百姓,能看到一个全须全尾的太子,从而安下心来。 二来,便是刘盈此出长安,除了借着视察修渠之事收尾工作,出来给百姓看看健康的自己之外,也多少带着些逃离长安的意味。 ——也就是刘盈跑得快,要不然,真要让陈平问出那句‘韩信该不该杀,太子赶紧给个准话,陛下等着听呢’,那刘盈,可就要头疼好一阵子了。 韩信有没有罪? 罪当不当死? 此事,自然是众说纷纷,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但无论韩信有没有罪,其罪又当不当死,都绝不是此时仍为太子的刘盈,所能去拍板、定性的。 原因很简单:韩信之所以该死,绝不是因为单纯意义上的‘罪有应得’! 除了违法伏诛,治罪韩信,还掺杂了许多其他的,极其复杂的政治元素。 首先,韩信作为开国功臣,尤其是元勋中的佼佼者,无论其是否有罪,只要被杀,就必然会产生‘兔死狗烹’的舆论。 其次,作为汉室最早获封为诸侯王的人,中央对韩信的态度,也基本可以理解为对异姓诸侯,乃至于宗亲诸侯的态度。 ‘兔死狗烹’的舆论,以及铲除异姓诸侯、戒备宗亲诸侯的决心,天子刘邦自然是扛得住。 但作为一个羽翼未丰,尚未加冠,且即将在一年后登基,成为一个没到摄政年纪的皇帝,还要由母亲吕雉撑着场面,才能坐稳皇位的太子,这几项‘污名’,刘盈是无论如何,都担当不起的······ ——太子尚未登基,就开始‘兔死狗烹’,那些个功侯元勋怎么想? 就算还不至于到改换门庭,劝刘邦易储的地步,也必然会对刘盈心生怨怼。 至于诸侯王,异姓诸侯还好说——反正铲除异性诸侯,早就是朝堂的共识,也是如今朝堂正在推进的大政。 但宗亲诸侯呢? 齐王刘肥、楚王刘交、荆王刘贾、赵王刘如意,以及即将成为代王的刘恒,基本都是刘盈的手足兄弟、宗室叔伯! 对于这些个亲戚,身为天子的老爹刘邦,自然是毫不担心。 但到刘邦驾崩,刘盈继承皇位之后,这些由‘天子的弟弟、侄子、儿子’组成的宗亲诸侯,可就要变成‘天子的叔叔、宗伯、哥哥’了! 要是让这些人,生出‘太子不愿与吾等宗亲情同手足’的感官,刘盈就算能坐上皇位,也必然坐不稳! 所以,无论是刘盈,还是此番,默契的将刘盈大发出长安的皇后吕雉,心里都十分清楚:韩信,必须死;但这件事,刘盈最好不要插手。 倒也不是说,区区一个韩信,就能让刘盈根基动摇,而是会埋下许多不必要的隐患,和不稳定因素。 而刘盈之所以对这些‘不稳定因素’‘隐患’如此谨慎,也同刘盈此出长安,不急于折返的第三点原因有关。 ——按照刘盈前世的记忆,天子刘邦,只剩最后一年的寿数了······ 在前世,刘盈穿越之后,基本就没见老爹几面,就算见了,老爹对自己也没什么好脸色,所以老爹驾崩之时,刘盈也并没有太过深刻的哀痛。 这一世,情况虽然比前世好了一些,但同样是刘盈重生不久,老爹就率军出征,至今未归。 对于一年之后,老爹刘邦不可避免的驾鹤西行,刘盈实际上,依旧没有太大的哀愁。 但作为太子,作为汉室的储君,刘盈已经要开始为一年之后,必将发生的政权交接做准备了。 当然,刘盈如今虽说不上羽翼丰满,储位也已算得上是稳如泰山,再加上老娘吕雉撑腰,刘盈并不需要做什么特殊的准备。 刘盈唯一需要做的,就是穷尽所能,去促进长安朝堂、朝野政治格局,在未来二到三年内,向着无限稳定的方向发展。 ——作为根基深厚的太子,刘盈在未来一年的主要任务,就是一切求稳。 也正是因此,刘盈才会生出‘不急着回长安,趁机多转转’的念头。 因为按照刘盈前世的记忆,做了天子之后,刘盈将很难找到走出长安,到距离长安百里以外之处透透气,放松放松的机会。 既然距离登基为帝还剩一年,刘盈自然是要好好珍惜这最后的‘自由时光’,多领略一下关中,尤其是渭北的景色。 但正所谓‘身在其位,便当谋其政’。 作为一个政治人物,即便是在休假期间,刘盈也很难将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在窗外的美景之上。 “杨离······” “墨家······” 悠然发出两声呢喃,刘盈便目光涣散的望向窗外,已逐渐有了些春天气息的原野,心绪却飞到了十万八千里之外。 “啧啧。” “只可惜杨离,竟是齐墨出身。” “若是出身秦墨的‘鲁班’大家,倒是可以让他先去捣鼓捣鼓,看能不能做出点什么好东西······” 略有些遗憾的摇了摇头,刘盈面容之上,便悄然涌上了些许轻松。 诚然,杨离出身于‘善雄辩’的齐墨一脉,而非器械打造、发明的秦墨一系,确实让刘盈感到了些许遗憾。 但正所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虽然杨离并非出身于善器械之术的秦墨一脉,但杨离的另外一个身份,对刘盈而言,也可谓极具价值。 ——上一任齐墨钜子之独子! 并且还很有可能是整个齐墨一脉中,最后留存的杜苗! 这样一个身份,对于想要整合墨家,使墨家重新回到华夏学术界的刘盈而言,绝对算得上是一个惊喜大礼包! 试想一下:几年之后,当看到天子刘盈发布的‘广召天下墨翟之徒子徒孙’的公告,从而来到长安报道的墨者们,看到一个官居千石的‘准钜子’杨离,会是什么感想? 别说杨离的父亲是上一任齐墨钜子,杨离自己又是现任少府丞了,光是一个‘齐墨’的出身,就足以让心怀质疑的墨者们,被杨离怼的哑口无言。 ——齐墨一门继承的墨翟绝学,可是‘雄辩’! 而墨翟的辩论才能,即便放在百花齐放的春秋时期,那也是天下绝无仅有! 就连享名古今中外的孔圣,都被墨翟喷的狗屁不是,偏偏孔子的徒子徒孙,还根本说不过墨翟! 若非墨翟一死,墨家便内部分裂,又各自消亡,闻名于后世的‘白马非马’之说,也未必能在墨家雄辩之士面前,撑过哪怕三个回合。 毫不夸张的说:在如今,墨家已经基本半只脚踏过‘灭绝’之门的情况下,背靠储君,又作为钜子之子的杨离,几乎是墨家唯一的出路。 而有了杨离,刘盈想要起复墨家,也可以算得上是事半功倍。 “嗯······” “且先这样吧。” “先稳稳坐上皇位,把关东彻底平定,再搞搞基建······” “学术什么的,等天下人都能吃得半饱,内外安定之后,再说不迟。” 如是想着,刘盈的面容之上,也终是涌上了一抹专属于‘休假’之人的轻松,和惬意。 面带随和的望向窗外,正好看到不远处的田间,似是有几名农户,在准备着春耕的事宜。 见此,刘盈也是心下一动,便将手朝窗外一伸。 “停车!” · “小老儿,见过太子殿下······” 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容,噙着那抹似乎永远挂在嘴边的笑意走上前,张病己纵是心有疑惑,也只好颤巍巍一拱手,摆出一副跪地拜见的架势。 不出张病己所料,自己才刚做出一副跪地叩首的架势,刘盈便快步走上前,将张病己轻轻扶起。 “许久不见,老者近来可好?” 听闻此言,张病己也是不由眉角一挑,旋即嘿然一笑。 “承蒙殿下挂怀,陛下庇佑,小老儿无病无灾,一切都好······” 说着,张病己又略带惊奇的将话头一转。 “常闻坊间俗谚:贵人多忘事。” “殿下同小老儿,不过一面之缘,竟至今未曾忘却······” 听着张病己友好的调侃,刘盈也是随和一笑,自手臂轻轻扶着张病己,朝着不远处的柳树下走去。 “老者此言,真可谓羞煞小子矣~” “小子年不及弱冠,不过因家门之贵,方得今,窃居储君之高。” “往数岁,小子无日不战战兢兢,几欲劝谏父皇另立贤者,又恐父皇责备······” 说着,刘盈不忘做出一副为难至极,又隐隐有些羞愧的模样,笑着将头稍低了下去。 倒是张病己,终归是行伍出身,也算得上见多识广;听闻刘盈这番自贬之语,愣是一个字都没敢当真。 “殿下此言,实太过自谦······” 稍客套一句,二人也是来到了柳树之下,张病己稍一推辞,便终还是率先在树下坐了下来。 待刘盈也毫不顾及形象的一屁股坐下,张病己不由又是一奇,终还是笑着将视线,从刘盈那华贵的衣袍之上移开。 “往数岁,吾等渭北之民,皆苦水之无多,而粟之不熟。” “又关东战事连绵,更有奸商屯粮居奇,致使关中之粮价居高不下。” “关中民食不果腹、衣不遮体,虽不知饥亡之地,却也绝无半钱之余财······” 略带唏嘘的道出此语,张病己便稍有些突兀的一声嘿笑,面容之上,也逐渐涌现出一抹由衷而发的喜悦。 “若非殿下今岁,究朝堂之力以修郑国渠,后更不惜以身试险,纵为奸妄所暗刺,亦不绝平抑粮价,以抚吾等黔首之念,吾等关中之民,还不知当如此至何时······” 说着,张病己望向刘盈的目光中,先前那抹明显刻意的客套,终是渐渐化作由衷的感激。 “小老儿不过一粗鄙农户,于社稷、天下之事,不敢有妄议。” “然殿下承陛下仁义爱民之风,事事念及吾等黔首、农户······” “呵······” “还望殿下容小老儿,言一不当言之语。” “——陛下顺天应命,征暴秦而安天下,自当长乐未央,福寿万年。” “然若来日,陛下为天公所请,而为神君,纵今天下,可继陛下而主社稷者,恐非殿下不可······” 以一种半带严肃,又稍带些许忐忑的语调道出这番话,张病己稍一打量刘盈面色,便又赶忙笑着摆了摆手。 “嘿!” “小老儿年老昏聩,偶有乱语。” “殿下莫怪,莫怪······” 看着张病己‘此地无银三百两’般的自编,刘盈只低头一笑,却并未再开头。 ——这种涉嫌‘天子死后如何如何’的话,按理来说,任谁说了,都是犯忌讳的。 而现在,张病己仗着自己七老八十的年纪,以‘年老昏聩,偶有乱语’为掩护说出了口,刘盈自也是只能听听。 至于开口附和,亦或是因此斥责张病己,却都不是刘盈所能做的事了······ 见刘盈带着客套的笑意低下头,张病己也是一时有些尴尬起来,不知该说些什么。 终还是刘盈,待二人沉默片刻之后,毫不生硬的将话头一转。 “小子方才,见老者似忙于耕事?” “依老者之见,今岁渭北,当粮产若何?” 说着,刘盈不忘稍带自豪的侧过头,朝不远处的三原方向一努嘴。 “幸得渭北民襄助,郑国渠,已是整修一新。” “今岁渭北,当再无缺水之虞!” “依老者之见,若渭北皆不苦于田之水缺,今岁渭北,当可亩产几何?” 第0174章 万方有罪,罪在朕躬 神情略有些期待的发出一问,刘盈望向张病己的目光中,也是不由自主的带上了些许自豪。 ——今年渭北的粮食产量,早在开春之前,就已经在丞相萧何领头之下,得到了最终的预测值。 如果不出意外,如天灾人祸之类,今年渭北的平均亩产,将达到至少四石以上! 刘盈心里也十分清楚:在别的事情上,朝堂或许会放卫星;但在这种关乎切身利益,关乎国库收入的事情上,朝堂绝对会秉承‘宁愿算少,也万万不能算多’的原则。 所以在刘盈问出这个问题之时,刘盈心中,就早已有了答案。 不过,刘盈还是选择问出这个自己心中,早就已经有了答案的问题,并满怀期待的等候起了张病己的答复。 听闻刘盈这一问,张病己倒是没听出来什么不对,只稍一琢磨,嘴角便缓缓朝着耳根的方向咧开来。 “嘿。” “嘿嘿!” 不由自主的傻笑两声,张病己的面容之上,也是缓缓涌上了些许激动,和对美好未来的崇敬。 “不敢瞒殿下,约莫四十年前,秦王政修得郑国渠之时,小老儿尚不过而立之年。” “小老人仍不敢忘:郑国渠修成当岁,凡自渠得水,而灌自家田亩之农户,秋收皆得粮,足六石有余!” 说着,张病已不由下意识舔了舔嘴唇,又面带欣喜的捋了捋颌下髯须。 “只可惜当年,小老儿不过一黔首,又无甚武勋,只坐薄田二十亩。” “然纵如此,小老儿亦自此薄田二十亩,得粮近一百五十石······” 满是怀念的道出这番追忆之语,张病已不由悠然长叹一口气,面带唏嘘的稍昂起头,望向不远处,仍稍显荒芜的田野。 而一旁的刘盈,也是随着张病己这番话语,而陷入了短暂的惊诧之中。 “二十亩田,得粮一百五十石······” 心中暗自思虑着,刘盈更是不由将双眼,也缓缓睁大了些。 二十亩田,收获一百五十石粮食? ——平均算下来,这可就是七石以上的亩产! 再换个说法:四十年前,郑国渠修成当年,张病己家里二十亩田,就收获了一百五十石粮食; 而在过去这几年,关中绝大多数百姓,都坐拥百亩良田,其收获,也不过是二百石上下。 也就是说:四十年前的渭北,只需要二十亩田,就可以收获一百五十石粮食;而现在的渭北,要想同样收获一百五十石粮食,却需要七十亩,乃至八十亩田! 说的再简单些,就是在过去这四十年当中,渭北的平均粮食产量,已经降到了最初的三成,甚至二成······ “空得郑国渠,而不知修缮、掩护······” “秦,合该二世而亡!” 面不改色的在‘暴秦’的坟头上再扣下一个屎盆子,刘盈便隐隐咬紧牙槽,摆出一副怒不可遏的神情。 倒是张病己闻言,只微笑着低下头,悄然将话头一转。 “郑国渠初成之时,渭北多盐卤、沙泽之荒地,从未曾为人所耕。” “得郑国渠之水满灌,又得百十年累积之肥力,得六、七石之亩产,自非无故。” “后渭北之民愈多,开荒之田亩愈广,又累年耕作,田亩肥力渐失,终得亩产四、五石,亦可谓‘丰收’······” 说到这里,张病己便轻笑着侧过头,望向刘盈那若有所思的面庞,由衷的笑着一点头。 “今岁,得家上修渠之功,渭北之田亩,当可得足水以灌田。” “及粮产,虽不至秦王政之时,亩产六、七石之地,然四石余,当非难事······” 听闻张病己面带感激的道出此语,又朝自己微微一拱手,刘盈也是腼腆一笑,赶忙抬手一回礼。 “老者之赞,小子万不敢当。” “不过父皇君临天下,劳天下事之繁杂;小子身为人子,得父以大事相托,方稍分父皇之忧,以略尽孝道而已······” “及小子孝父之行,竟偶使渭北民得粮愈丰,此,不过父皇明见万里,泽及天下而已。” “身为人子,又为君之臣,小子,万不敢代父皇,而受老者之赞······” 听着刘盈这一番丝毫不带虚伪的自谦之语,张病已面色稍一滞,终还是笑着连连点头,却并未再开口。 ——一个能干的太子,或许足够让人期待。 但与‘能干’相比,一个孝顺的太子,无疑更让人安心,也更让人觉得心里踏实一些······ “陛下仁义爱民,轻徭薄税,更授民田爵;太子亦先修渠,后又平抑关中粮价······” “嘿······” “合盖刘氏得天下,合盖刘氏,王天下亿万生民、黎庶啊······” 满是感怀的在心中发出一声感叹,张病己便轻笑着遥望向田野,神情中的幸福和崇敬,更是愈发强烈了起来。 倒是刘盈,见张病已不再开口,却并没有舒心享受这难得的静怡,悄然一开口,又问起了另外一件大事。 “今修渠事毕,渭北民之农耕事,便当无大虞。” 似是自语般发出一声轻叹,便见刘盈将面上笑容悄然敛回些许,略有些严肃的侧过头。 “然小子前时,得坊间一俗谚,曰:谷贵害农,谷贱伤农。” “小子闻而查之,终得解此谚之意,乃粮商恶贾低买高卖,掠剥民财之故······” 说到这里,刘盈不由自嘲一笑,稍将身体侧倾,指了指侧肋处的伤口。 “小子年幼,于国事不甚熟稔;初知粮商于农户之弊,只愚欲尽除粮商。” “不料此僚穷凶极恶,为保财路不失,竟胆大妄为,于父皇百年之后,神主长眠之长陵之外,悍然行刺于小子······” 说着,刘盈便将姿态调整回正常,又是摇头一笑。 “往年,小子每于国事有惑之时,父皇多有训诫,曰:治大国,如烹小鲜;重大之事,不可不顾末节,微末之事,又不可视之过轻。” “只小子愚钝,往十数岁,皆不明父皇之敦敦教诲;一朝遇刺,险命丧黄泉,方顿悟父皇之意······” 见刘盈云淡风轻的说着自己遇刺之事,张病己面容之上,立时便涌上一抹担忧。 待品味过刘盈话中之意,那抹担忧才稍退去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抹隐晦,又并未被刻意掩饰的赞赏。 “殿下之所为,虽略有操之过急之嫌,然终乃利国利民,欲为吾等黔首做主,方行之善举。” 不着痕迹的给刘盈端上一个彩虹屁,张病己便顺着刘盈的话头接了下去。 “谷贵害农,谷贱伤农;此乃千百年以降,凡事耕而继生计之农户,所不可豁免之大难。” “丰收而谷贱,农虽得粮多,然得钱寡;五谷丰收之利,皆为豪商食之七八。” “欠丰而谷贵,农得粮之寡,自食亦有所不足;此不足之处,便当高价买于市······” “便如此,凡事耕之黔首、农户,无论谷收之或丰或寡,皆无以借农耕而积财。” “更有甚者,一俟五谷欠丰连三五岁,亦或逢旱涝之宅,农户更有倾家灭种,香火断绝之虞······” 语调沉重的说着,张病己不由连连摇头叹气起来,原本还算清澈的眼眸,也嗡时被一层浓雾所占据。 “小老儿今,得年七十又三,儿孙绕膝;更前岁,已得玄孙二三······” “然纵观小老儿之往生,父母双亲、叔伯舅长、仲季姊妹、儿孙晚生,苦粮之寡而饥亡者,不······” “不知凡几······” 说到最后,张病己已是有些更咽起来,粗糙的手掌不住抹着眼眶,鼻涕被一下下吸溜着,发出‘嘶嘶’的声音。 “小老儿,小老······” 试着有一开口,张病己终还是按捺不住心中哀痛,抬起弯曲的左臂,将脸埋进左肘内侧,双肩不住颤抖着,将双手摆个不停。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待刘盈都有些莫名感伤起来,张病己才终于渐渐抬起头,从哀思中强自调整了过来。 大咧咧一掐鼻子,将泪涕顺手擦在身侧的田埂之上,张病己终是悠然长出一口气。 “罢了,罢了······” “过往之事,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看着张病己明明仍挂着泪珠,却强装出坚强之色的面容,刘盈一时之间,也是有些百感交集起来。 即便张病己没能把话说完,刘盈也大概能猜到,究竟是怎样不堪的过往,会让张病己这么一个年过七十,又经历过战争的汉子,在自己一个少年面前,哭的泣不成声······ ——约莫五六十年前,同此时的刘盈一样,尚是少年的张病己,或许也有兄弟姐妹二三人。 辛勤劳作的父亲、慈祥和蔼的母亲,嫉恶如仇的兄弟,柔情似水的姐妹; 再加上几十亩薄田,三两只鸡鸭,一处还算温暖的农宅,便组成了张病己美满的家庭。 但不知为什么,在某个收成不好的年份,张病己却突然发现:最疼爱自己的姐姐,被父亲送去了某个大户人家,说是吃香喝辣。 之后不久,雄姿勃勃的大哥,也被官府召去,参加了某一场战争;自那时起,张病己便没了哥哥。 再后来,母亲病了,家中没钱抓药,只能眼睁睁看着母亲在病榻之上,被病痛折磨的奄奄一息。 为了母亲的后世,张病己的妹妹,也被父亲送给了某个大人物。 再之后,父亲逐渐年迈,家庭的重担,落在了张病已的肩上。 到了那一刻,张病已才终于明白过来:父亲那笔挺的脊梁,究竟是被什么压弯;母亲那美丽的面容,又是为何被蜡黄色渲染; 姐姐和妹妹,为什么非要去大人物身边‘吃香喝辣’;哥哥和弟弟,又为什么非要去战场‘一飞冲天’。 再后来,父亲也亡故,张病己和弟弟,也各自娶了妻、成了家。 之后,便又是一个以美好为起点,又只有那个起点,能让人感觉到些许美好的大轮回······ 当这样一副模糊的景象,真真切切的出现在脑海当中时,刘盈只觉脊梁猛地一弯! ——因为在那一瞬间,刘盈便感觉到双肩之上,陡然压下了万均重担! 天子刘邦,还剩最后一年寿命。 从明年开始,这天下万千黎庶,就将全部压在刘盈那双仍有些稚嫩,且看上去丝毫没有力量的双肩之上。 为了让病重的母亲,不再没钱抓药;为了让贫穷的父亲,不再将女儿卖与他人;为了让朝气蓬勃的华夏儿郎,不再需要靠厮杀于战争,才能谋求一线生机······ “孤,还有很多事要做······” “有的事,或许需要穷尽一生,甚至子孙数代接力,才能勉强做成······” 默然心语着,刘盈的面容之上,终是莫名涌上一抹神圣的使命感。 而在那双深邃,又不是迸发出精光的眼眸中,张病己也能看出一种明明很熟悉,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的坚定,以及一往无前。 “唉······” 悠然一声长叹,终是将眼泪、鼻涕尽数憋了回去,张病己终是洒然一拍大腿,顺势从树根下起身。 负手前行几部,便见张病己缓缓回过神,朝刘盈露出一个脊背深深弯曲,面上沟壑遍布,却又隐隐带着些许憧憬的淡淡笑意。 “殿下修渠以解渭北之水缺,又平抑关中之粮价,此,乃殿下尽得陛下仁义爱民、泽及天下之姿!” “及除粮商米贾,兴粮市而专营粮米,吾等黔首虽不甚解,然亦知殿下,断不会加害于吾等。” “嘿嘿······” 莫名一声嘿笑,张病己又僵笑着挠了挠头。 “殿下想做什么,小老儿不知;但小老儿知道,殿下定是想使吾等黔首,都过上丰衣足食、不愁温饱的好日子。” “只愿往后,殿下莫要忘记本心,纵是得王天下,也稍念及吾等黔首、农户之生计······” 言罢,便将张病己缓缓正过身,对着刘盈沉沉一拱手。 待刘盈后知后觉的回过神,却见张病己已是再度回身,在田边抱起了一个总角稚童,一边逗弄着怀中幼孙,一边朝着远处的农宅走去。 看着张病己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晚霞之中,农宅之上,便嗡时飘起了一阵炊烟。 不知何时,巷口处多出了几只黑、黄各异的家犬,似是争吵般,朝彼此狂吠起来。 “炊烟直上逐日落,犬吠乡野民安乐······” 悠然一声低语,刘盈也终是缓缓站起身,看着远处那幅祥和的画面,竟驻足呆立在原地,久久不愿离去······ 7017k 第0175章 太子,翅膀硬了啊~ 对于汉十一年春、夏,长安朝堂公卿百官仅有的印象,便只有两件事。 ——太子出少府石砖、调吕氏私粮,发少府官奴、引自来之民壮,彻修郑国渠。 ——太子于长陵遇刺,而后尽除关中粮商,推行粮米专营! 除了这两件事,没有人知道这一年春天,太子刘盈在渭北,究竟经历了什么。 只是从这一年春天开始,一向以‘温善’‘仁厚’的形象示人的太子刘盈,便一改往日小心谨慎,不求无功、但求无过的作态,转而在朝堂之上,愈发强势了起来。 尤其是在有关民生的事务,如水利、税赋、征役等方面,刘盈的执拗和强势,更是较之乃父刘邦更甚! 汉十一年夏四月,彻底结束郑国渠整修工作,从三原折返长安的刘盈,举行了监国之后,第一次由刘盈亲自主持的朝仪。 与此同时,数千里外的赵都邯郸,也终是等来了曲逆侯陈平的身影,再次出现在了刘邦暂驻的行宫之外······ · “咳咳!” “咳咳咳!!!” “呵~~~吐!” 当陈平来到行宫之外,还没来得及赞拜,就听殿内,传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听闻殿内的响动,陈平的眉头应声皱起,面色顿时焦急起来。 不过片刻,殿内缓步走出的一道身影,终是让陈平心下稍安。 “曲逆侯,陛下有请······” 听着这一声略有些阴柔,又沙哑到令人有些难受的嗓音,陈平却并没有应声跨入殿门,而是快速上前两步,面色凝重的一拱手。 “敢请问令公!” “陛下这是······” 意有所指的止住话头,见眼前的宦者令不见开口的架势,陈平又似恍然大悟般,顺手从怀里摸出一块碎金,不着痕迹的塞进了老宦者令的衣袖之内。 见陈平此举,老宦者令只稍一犹豫,便低头笑着,将碎金收回了衣袖之内,面色淡然的一躬身。 “陛下无大恙。” “只今,正值春、秋交替之际,陛下偶染风寒而已······” 听闻此言,陈平终是做出一副长松一口气的神情,对老宦者令一拱手。 ——其实,无论眼前的老太监说什么,陈平心中的担忧,都已经在片刻之间消失。 原因很简单:自己递出去的金子,老太监收了。 如果刘邦真有什么大问题,那在‘天子病危’的微妙时间点,刘邦身边的婢女、寺人,绝对会做出一副人均包青天的架势! 所以,陈平的关注点,并不在老太监的话语之上。 只要金子能送出去,那就足以说明:刘邦即便是病了,也没有什么大问题。 “嗯······” “虽今无恙,然此,亦非吉兆啊······” 忧心忡忡的思虑着,陈平终还是在殿外脱下布履,解下佩剑,在老宦者令的引导下,走入了刘邦所在的大殿之内。 只不过,才刚入殿片刻,陈平便感到一股令人烦躁的热气,毫无预兆的朝自己扑面而来! 略有些疑惑地抬起头,就见硕大的殿内,竟陈列着一个个五尺长宽,近四尺高的暖炉;一根又一根细柴,被炉边的寺人宦官扔进炉内的熊熊烈火之中,不时发出‘噼啪’之声。 继续走上前,陈平便看见殿内北侧,那似是拔地而起的高台之上,天子刘邦正披着一张厚厚的絮被,居高临下的看着自己。 “曲逆侯臣平,敬拜陛下~” 规规矩矩一拜,待耳边传来一声微弱至极的‘免礼’,陈平便再度抬起头。 这一台头,陈平终于清楚地看见:天子刘邦所端坐着的软榻周围,已是被十数个暖炉围了一圈! 天子刘邦披着厚被,盘腿坐于软榻之上,眉头微皱,面容稍显苍白。 一旁的寺人几乎每三、五息,便会换一块沾水的绢布,将刘邦额角、颊侧的汗水拭去。 如此足足半刻,待陈平都感觉到后背处的衣衫,已是被汗水浸了个透,刘邦才终于缓缓睁开眼。 “呼~” “今日,便且如此吧······” 悠然一声轻语,便见刘邦缓缓侧过头,看着静静侍立于一旁的宦者令,朝软榻周围一努嘴。 “这些,留下。” “余者,皆去了······” 天子一声令下,殿内的寺人、郎官自是不敢怠慢,不片刻的功夫,便二三人合力,将殿内那十几个暖炉尽数撤下。 感受到身侧的炙热消失,陈平也是暗自抹了把额头,暗自稍松了口气。 而后,便是刘邦面色略有些虚弱的抬起头,再度望向殿门处的宦者令。 “殿外候着。” “若无召,任何人不得入内。” 又是一声轻微,却又不容置疑的吩咐声,偌大的正殿之内,终是只剩下跪坐着的陈平,以及端坐上首的刘邦两道身影。 便见刘邦缓缓抬起无力的胳膊,朝陈平微一招手。 “如何?” “朕之所问,太子以何言对之?” 待陈平躬身上前,刘邦便示意陈平在榻旁安坐,又淡然发出一问,便再次闭上了双眼。 见刘邦问起正事,陈平也只好先放下心中忧虑,稍一措辞,便对刘邦稍一拱手。 “禀不下。” “臣得陛下之令回转长安,抵长安当日,便直入未央而会太子当面!” “陛下所托之事,臣亦······” 话说一半,陈平突然一止话头,终还是暗自一咬牙。 “陛下所托之事,臣,厘办大半······” “嗯?” 陈平略带心虚的话语刚道出口,便见刘邦突而睁开眼,皱眉望向身侧的陈平。 目光晦暗的盯着陈平好一会儿,刘邦才终是再度闭上双眼。 “说说吧······” 闻言,陈平心下赶忙松了口气,又悄悄擦了擦额角的汗水,才将此行之事,尽数摆在了刘邦面前。 “臣入未央而会太子,当即宣陛下诏谕,以平抑粮价之事相托,又代陛下赐赤霄剑与太子。” “太子见赤霄剑而面露惶恐,再三推辞,称‘不敢受’;臣言劝良久,太子终受剑。” “然纵受,太子亦未曾身系赤霄,反于当晚沐浴更衣,奉赤霄剑于长信宫御榻之上,言:此陛下虽身离长安,然帝威尚在······” 听着陈平语调平稳的道出这番话,刘邦却并未睁开眼,只紧了紧身上的后背,旋即一声哼笑。 “嘿······” “倒也无愧皇后耳提面命,亲身训诫十数载······” 听闻刘邦这一声没由来的低语,陈平只稍一沉吟,便继续道:“待太子受剑,臣便同酂侯同至太子宫客堂,以陛下所托之事,相问于太子当面。” “臣首问者,便乃太子前时,着相府广布政令,尽除关中粮商米贾,以专营米粮事······” 说着,陈平不由略带试探的抬起头,见刘邦仍是一副老僧入定的架势,也只好再度低下头。 “于粮米官营一事,太子言:农者,国之本也;粮者,农之本也。” “粮米之事,虽面似小,然其关乎民之生计、征讨之耗用!” “又商者,末业也;以商贾末业,操粮米农本之事,此实本末倒置,遗祸于万世也······” 听陈平说到这里,刘邦终是微微一颔首,却并没有睁开眼,也并未开口。 就见陈平继续道:“太子意,农为国本,粮又乃农本,粮米之货卖、存储事,便当由朝堂亲视,九卿之一全掌之。” “又今关东未平,内史未置,故粮米专营一事,当由少府全掌······” 听到这里,刘邦终是面带笑意的睁开眼,片刻之前都还尽显病态的面容,都似是稍带上了些许血色。 “关东未平······内史未置······” “少府主粮米官营事······” 轻轻发出两声呢喃,刘邦便笑着一叹气,稍挺直腰板,目光撒向了殿门之外。 ‘农为国本,粮为农本’的说法,刘邦自然是明白,接受起来也毫无问题。 至于刘盈‘粮米事关社稷安稳,当由朝堂亲视,九卿之一掌之’的说法,刘邦虽然觉得稍有些夸张,倒也不是不能接受。 ——按照刘盈所言,粮食,准确的说是‘粮价’,直接关乎到百姓能不能吃饱肚子,又关系到大军征讨的后勤供应。 说得再简单点,粮价,直接与‘民生’和‘征讨’挂钩。 而‘民生’和‘征讨’的重要性,纵观古今,恐怕都没有第二个君王,能有刘邦了解的这般透彻! 汉室,是如何鼎立的? 刘邦是如何一统天下,为汉太祖的? ——授民田爵,以安天下民心;讨伐关东,尽除天下不臣! ‘爱民’和‘尚武’,几乎就是刘邦鼎立汉祚的过程中,最最核心的关键! 如果说,国之大事,唯戎与祀,那汉之大事,就该是‘唯戎与民’! 这样说来,粮食的重要性,就算还没到刘盈口中‘必须由长安中枢直接控制,九卿级别的属衙全权负责’的地步,也绝对差不了多少。 而在刘盈这个回复中,真正让刘邦感到眼前一亮的,是刘盈针对‘全掌粮米专营’的九卿,所做出的选择。 ——少府。 在汉九卿当中,少府是个什么地位? 如果按当下,九卿属衙的实权和政治资本来说,撇开闲置的内史和宗正,其余七者,少府几乎是稳坐倒数第一! 其余六者,虽然有太仆这样理论上具有‘掌天下马政’,当下却只能为刘邦驾马的倒霉蛋,也有奉常那样理论上是‘九卿之首’,实则只能负责祭祀的清水衙门,但再如何,这些属衙也多少有点实权。 如太仆,虽然如今的汉室,没有足够多的马,让太仆兴‘马政’,但未央、长乐两宫内的马厩,也养着几百匹专用于驶辇的马。 天下各地,起码关中各地,每隔数十里一处的驿站通讯系统,理论上也归属太仆管辖。 说的再直白点:太仆再惨,也起码有权力制定官用马匹的分配、调度。 而少府,在汉室成立至今,这过往足足六年的时间里,唯一拿得出手的政绩,就是一座长乐宫,一座未央宫。 ——就连长乐、未央两宫,其实也是丞相萧何挂名,少府具体负责建造! 再加上刘邦无奈之下,命令少府熔秦半两,铸造汉三铢,又使得少府本就不多的储蓄,朝着‘一无所有’的方向飞速狂奔。 毫不夸张的说:若是从实际职权来看,如今的少府,就是九卿里的弟中弟! 就连理论秩比低少府两级的中郎将、备盗贼都尉,其职权,恐怕都在少府之上 但作为天子,刘邦心里同样十分清楚:在九卿当中,少府,究竟是怎样特殊的存在······ “匠作少府,掌山海池泽之税,以给供养;全掌东、西织室,以主官布事······” “另军中甲盾、剑戟、戈矢,民之铜钱,皆由少府铸之;军械入武库,钱、布储内帑······” “岁入口赋至少府内帑,以为宫讳、天子之用度;凡武库之械、内帑之赀,外朝不可问······” “外朝不可问······” “嘿嘿······” 目光涣散的望向殿门之外,在心中默念出当初,自己亲手划定的‘少府职权’,刘邦的嘴角之上,悄然挂上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前些时日,长安来报:太子似言少府阳城延,当同萧何稍敬而远?” 毫无征兆的发出这么一问,便见刘邦缓缓侧过头,意味深长的望向身侧的陈平。 “曲逆侯此归长安,于此事,可有所耳闻?” 听刘邦莫名其妙的发出这一问,陈平顾不上思考,便赶忙一拱手。 “确有。” “于此事,长安朝堂略有风闻,乃言太子似不喜酂侯同少府私交过密。” 说着,陈平不由又是稍一皱眉。 “然臣抵长安,而面太子之时,萧相国亦在侧。” “臣观萧相国之面容,丝毫不见萧相因此事,而于太子疏远?” 待陈平面带困惑的道出此语,刘邦终又是一笑,满是感怀摇了摇头,悠然长出一口气。 “羽翮(he)已就······” “太子,羽翮已就啊······” ------题外话------ 还有一更,2点左右发出来 7017k 第0176章 朕,得亲自回长安瞧瞧 面带欣慰的发出一声感叹,刘邦又莫名觉得,心中直涌上一阵不知来由的落寞,以及······ 别扭。 这也不难理解:就算粮食专营一事,确确实实需要九卿级别的重臣把关,也不一定非得是少府。 便说此事,若是刘邦亲自决定,就很可能将粮米官营的相关事务,尽数划入内史的职权范围。 再加上如今,内史的职权基本都是由‘丞相领内史事’的萧何主掌,粮米官营一事,便也就该由萧何去负责。 而刘邦之所以可能会做出这样的安排,也不过是朝堂之上,唯有丞相萧何,最值得刘邦信任。 既然萧何,才是如今汉室名副其实的‘内政第一人’,那作为监国太子的刘盈,又为什么要舍近求远,将粮米专营之事,交到九卿中最羸弱、最‘不靠谱’的少府手中? 这个问题的答案,正是刘邦方才,那段‘莫名’自语的核心内容。 ——少府之事,外朝不可过问! 除去少府,九卿中的其他八位,理论上都属于丞相府管辖。 至于军方的大将军、车骑将军等顶级将帅,理论上则都由太尉统帅。 ——就连负责天子人生安全的郎中令、负责守卫皇宫的卫尉二人,严格意义上的上级,都是丞相,而非天子! 而在汉室整个政治体系当中,有且仅有这么一个特殊个例,可以不鸟整个天下,只专注于天子的差遣。 这个特殊个例,便是少府。 再加上刘盈特地警告少府卿阳城延‘别和丞相萧何走得太急’,刘盈选择由少府,来充当粮米专营的第一负责部门,目的也就显而易见了。 ——借粮米专营一事,撑起少府的架子! 如果不细想,得知刘盈想撑起少府,就连刘邦,都不免会觉得有些奇怪。 但稍一琢磨,明白刘盈的真实意图之后,刘邦欣慰之余,也就不由感到落寞、别扭起来。 ——作为开国之君,刘邦本人,完全没有通过制衡、权谋,来把控朝堂的必要! 只要刘邦一声令下,便是主掌马政的太仆、主管刑狱的廷尉,乃至于主管礼制、祭祀的奉常,负责宗亲内部事务的宗正,都可以在刘邦的驱使下,化身为粮食专营的急先锋! 没有人会质疑太仆、廷尉本该负责马政、刑罚,也没有人会质疑奉常、宗正不该插手农耕之事。 但作为太子的刘盈,却并不具备这样的能力。 ——随意破坏规则、由着性子制定规则的能力。 太子的身份,使得刘盈只能在规则范围内,适当的做出抉择。 例如:在少府和内史这两个和‘粮食’能稍微沾上关系的部门中,选择其中一个,来负责粮食专营。 而刘盈的选择,是少府。 是如今一无所有,空有一个‘外朝不可过问’之超然地位的少府。 刘邦非常确定:刘盈之所以会选择少府,必然是看上了这一点。 如今的少府,也只有‘不受外朝影响’这一个优点,值得被刘盈看重。 而这,也正是刘邦之所以会感到欣慰,同时又莫名落寞、别扭的原因。 ——刘盈让‘不受外朝影响,只对天子负责’的少府去全权负责粮食官营,难道是为了刘邦? 是为了让刘邦借着粮米官营,掌握更大的权柄? 很显然,作为开国之君的刘邦,并不需要借一个小小的少府、一个小小的‘粮米专营’,来为自己本就滔天的权势,添上一粒毫不起眼的浮沉。 再直白点说:刘盈让少府负责粮米官营,确实是为了抬高少府的地位,从而间接增强天子手中的权柄。 但不是为了现在的天子,而是为了将来,必定会年幼登基的下一位天子······ “唉······” “罢了罢了······” “得如此远见,倒也算是社稷之幸······” “又或者,此乃皇后之筹谋?” 暗自安慰自己一番,刘邦片刻之前还略带欣慰的神情,顿时带上了一股莫名的沧桑。 而在刘邦身侧,陈平也终是字字句句,将‘粮米专营’一事,尽数汇报完毕。 “······凡太子购商贾之仓、米,又欲新兴大仓十数之事,臣皆已录册,送抵殿外;陛下闲暇之时,自可过目。” “另,太子言:名不正则言不顺;尽商贾储、货粮之事,还当由陛下亲颁诏谕,方不乱君臣之序······” 听闻陈平此言,刘邦只默然点了点头,心中郁结也稍缓解了些。 “如此谨慎······” “嗯,当尽为皇后之筹谋!” “嘿,也是。” “年不过十五之时,朕尚于丰邑斗鸡走狗······” “那小子纵是得皇后亲教,又怎会至如斯之地?” 如是想着,将刘盈对粮米专营之事的安排,尽数归类为‘皇后指使’,刘邦顿感心中憋闷散去大半。 对于‘亲自颁诏,禁止商人存储粮食’,刘邦也是并未给出答复,权当是默认。 片刻之后,刘邦的面容之上,便悄然涌上了一抹忧虑,以及些许烦躁。 “赵王之事,如何?” “太子欲以何罪,加之于赵王之身?” 面色阴沉的发出此问,刘邦也不由感到胸、背有些燥热起来,索性将身上的厚被一把丢在身后,面带烦躁的从软榻上站起身。 见刘邦这般架势,陈平自也是不敢耽搁,只稍一措辞,便赶忙一拱手。 “禀陛下。” “臣以赵王之事言太子当面,然太子于赵王之所行,似毫不知晓。” “臣便言解于太子:赵王同长陵田氏往来密切,于行刺太子一事,亦或有干联。” “怎料太子闻而大惊,立以此事问萧相;知赵王之罪证皆于相府,太子更一刻不敢怠慢,携萧相而出太子宫,直奔相府而去······” 说到这里,陈平不由悄然低下头,从怀中,取出了那枚刘盈硬塞给自己的玉佩,旋即抬起头,对刘邦尴尬一笑。 “此玉,乃太子贿······” “呃,赠,赠与臣。” 面色僵硬的将‘贿’改口成‘赠’,陈平便赶忙接着话头道:“太子以此玉相赠,言请于臣:待回转邯郸之时,代赵王稍进美言于陛下当面······” “太子另言:长陵遇刺一事,于赵王断无干联!” “纵长陵田氏鼓抬粮价,亦非赵王所为;当乃其母族外戚戚氏,羡钱利而行大错,污赵王之名······” 听着陈平语调平稳的道出这番话,刘邦先是不由一愣,旋即略有些惊诧的一挑眉。 “太子,果真是这般说的?” 闻言,陈平又是赶忙一点头:“然。” “赠玉与臣,又托臣代赵王美言,太子便携萧相疾行往相府。” “后臣查得:太子直至日暮时分,方自相府而出,衣袍之上,尽为竹烬之气······” 待陈平这番话说完,刘邦面上惊诧,终是缓缓化作了一抹思虑之色。 早在派陈平回长安之时,刘邦对于刘盈可能做出的反应,便曾产生过许多种预测。 曾被刘邦认为‘最有可能成为现实’的三个方向,也不外乎以下三点。 一,将此事大肆宣扬,彻底把刘如意的名声搞臭,将‘弑兄夺嫡’的帽子扣死在刘如意的头上,从而使储位彻底稳固。 二,表面上表示‘弟弟年纪小,不懂事’,大方原谅刘如意的过错,实则还是坐视刘如意‘弑兄夺嫡’。 只不过,比起直接大肆宣扬,这么做,还能让刘盈捞一个‘友爱幼弟’的美名。 第三种,也是刘邦曾经认为,有一半以上概率发生的可能性。 ——刘盈‘痴呆’症复发,战战兢兢的表示‘这件事我不敢管’,然后把刘如意扔给廷尉! 为了预防刘盈真的这么做,刘邦更是提前给陈平留了封诏书,以备不时之需。 只要赵王有‘身败名裂’的可能,就即刻拿出那封诏书,以刘邦的名义,命令刘如意就国邯郸! 但刘邦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对于刘如意,刘盈居然······ “赵王之罪证,果真为太子尽数焚毁?” 刘邦突然一问,陈平只连忙一点头。 “临行之时,臣往问萧相,得萧相言:凡今天下,除长乐宫之内,恐再无赵王之‘笔墨’······” 听闻陈平此言,刘邦先是稍瞪大双眼,略带些怀疑的望向陈平。 “太子应答之时,皇后当真不在太子身侧?” “曲逆侯抵长安,确乃直入未央宫,先见太子?” 待陈平面不改色的又一点头,刘邦面色一滞,终面带思绪的回过身,低头沉思起来。 “嗯······” “倒确不似皇后处事之风······” 自顾自一声呢喃,刘邦又望向陈平。 “赵王今何在?” 闻刘邦问起赵王刘如意,陈平面色不由稍一滞,神情中,也是稍带上了些许心虚。 “闻知赵王同长陵田氏往来密切,太子只孤为赵王开脱,并未言加罪于赵王。” “然此后数日,皇后召臣,言:太子宅心仁厚,不忍加罪幼弟,然皇后身后宫之主,不可坐视皇子犯错而不罚。” 此言一处,刘邦面色只应声一紧。 就见陈平丝毫不敢耽搁,赶忙继续道:“然太子不欲加罪,皇后亦不愿重惩赵王,以伤太子-赵王之手足情谊。” “故赵王、戚姬,皆为皇后禁足于长乐宫宣德殿,待陛下班师,再亲自发落······” 待从陈平口中,听到‘待陛下班师,再亲自发落’这句话,刘邦终是暗地里稍松了口气。 但很快,刘邦面容之上,便再度涌上一抹惊诧。 “皇后?” “此言,果真出自皇后之口?!” 听出刘邦不由高亢起来的音量,陈平也是不由一愣,讷讷点了点头。 却见刘邦眉头嗡时一紧,面上满带着不敢置信,在陈平面容之上打量了好一会儿。 待确认‘陈平没撒谎’这个现实,便见刘邦满是匪夷所思的眯起眼。 “怪事······” “曾几何时,皇后亦如此通情达理,竟能受太子之劝?” 疑惑地看了看陈平,见陈平面色僵硬的摇了摇头,刘邦面上困惑之色,更是愈发强烈了起来。 ——刘盈没借此机会打击刘如意,虽然稍有些出乎刘邦的预料,但也勉强还能理解。 毕竟‘手足相残’这种人神共愤的事,若果真在皇室宗亲之间爆出来,那天下凡是姓刘的人,都不会有好果子吃。 刘盈顾全大局,硬生生把刘如意从‘弑兄夺嫡’的深渊里拉了出来,刘邦惊诧之余,更多的还是欣慰,和认可。 但吕雉没借此机会,好好收拾收拾刘如意母子,是刘邦无论如何,都没法相信的。 ——吕雉是什么人? 当今天下数百万户,一千七百余万口,最了解吕雉的人,绝对是天子刘邦无疑! 刘邦非常确定:对于刘如意母子,皇后吕雉脑海中,绝不可能出现‘冰释前嫌’‘既往不咎’的选项! 而现在,号称‘睚眦必报’的皇后吕雉,居然在头号仇敌犯错的机会前,极其反常的没有龇牙······ “禁足······” “待朕亲定罪责······” 低头自语着,刘邦终还是面带怀疑的摇了摇头。 ——这,绝对不是吕雉能干出来的事! 最起码,也绝对不可能是吕雉会主动做出的事。 “莫非,真是太子所劝······” 思虑着,刘邦终还是摇了摇头,沉着脸坐回了软榻之上。 “自春三月,陈豨一败再败,可谓损兵折将,又粮草无丰。” “前些时日,燕王亦来报:陈豨所遣之使,未能引得匈奴胡骑南下。” 语调低沉的说着,便见刘邦双手嗡而握成拳,在大腿之上不轻不重的一砸。 “陈豨,已是强弩之末,其败亡,不过数月之功。” “又赵地开春邪寒,朕躬有恙。” “嗯······” 话说一半,刘邦面带迟疑的稍一停,终还是一点头。 “嗯。” “平定代赵之事,已无需朕亲镇于邯郸。” “不日,朕便先行回转,于长安稍作歇养。” 言罢,刘邦便稍一挥手,示意陈平去召将帅入宫。 待陈平领命而去,刘邦便负手屹立于软榻之前,遥望向殿门外,将双眼悄然眯起。 “太子······” “皇后······” “赵王······” “淮阴侯······” ------题外话------ 骚瑞骚瑞,中间有点卡,就写慢了 晚安大家 7017k 第0177章 对韩信,陛下是又爱又恨呐~ 天子表示‘陈豨快玩儿完了,我想先回长安休息’,随刘邦出征的功侯将帅,自是只能躬身领命。 简单商议过后,平定代、赵的收尾工作,便在天子刘邦三言两语之间定了下来。 ——拜舞阳侯樊哙为左相国,同太尉周勃、车骑将军靳歙共掌大军,在燕王卢绾的配合下,继续攻打叛相陈豨! 右相国郦商、太仆夏侯婴,以及御史大夫赵尧随驾折返长安。 对于刘邦做下这般安排,功侯将帅们也并没觉得哪里不对。 只不过,在从宫内走出之后,曲逆侯陈平的身影,悄然出现在了当朝太尉——周勃的车辇之外······ · “一别旬月,曲逆侯往返长安,当甚是辛劳。” “不若今日暮时,曲逆侯至某帐中一叙,稍用些‘粗茶’?” 听闻周勃嘿笑着发出邀请,陈平先是淡然一笑。 待反应过来周勃口中的‘粗茶’,指的并非是真正的茶汤,陈平不由赶忙抬起头。 见周勃神情之上,竟是一副跃跃欲试,甚至还不顾形象的咽了口唾沫,陈平终还是稍叹一口气,对周勃客套一笑。 “太尉盛情相邀,鄙人本不当推辞。” “然今战事未休,又陛下班师在即,绛侯身太尉之贵,肩平定陈豨之重负······” “若陛下闻太尉战时饮‘茶’,恐或于太尉心生不安?” 见陈平拒绝自己的邀请,周勃先是面色下意识一沉。 待回过神来,细一回味陈平所言,终是笑着低下头,对陈平微一拱手。 “曲逆侯所言甚是······” 言罢,周勃不由又面带遗憾的舔了舔嘴唇,勉强将心中,对‘茶’的渴望按捺下去,才略带疑问的望向陈平。 “曲逆侯今日,可是又何不解,欲相问于某?” 见周勃如此直白的发问,陈平面色顿时一僵,暗自调整了许久,才终于僵笑着一点头。 “然。” 轻声道出一语,陈平不忘掀开车帘,看看车外是否有人,才将身体向周勃的方向挪了挪,将声线也压低了些。 “绛侯或有不知。” “鄙人此回长安,乃得陛下之令,以淮阴侯行刺太子一事,问太子处置淮阴侯之案,再禀于陛下当面!” “然今日,陛下竟未问及此事······” 忧心忡忡的说着,陈平不由将眉头稍一皱。 “不知绛侯可知,此何故?” 言罢,陈平的眉头,只皱的更紧了些。 ——此番,陈平受刘邦派遣回转长安,最主要的使命,其实就是那‘三问’。 粮米专营、赵王之罪,以及淮阴侯韩信的处置。 而这三件事当中,粮米专营一事,已经是米已成炊,刘邦派陈平去细问,不过是想了解一下。 至于赵王刘如意的惩治,也只是刘邦对太子刘盈的试探;无论刘盈打算如何处置,只要刘如意有危险,刘邦都会站出来,保住心爱的幼子刘如意。 而第三件事,才是陈平此行,最主要的目的。 ——太子刘盈,究竟打算如何处置淮阴侯韩信! 陈平非常清楚,对于这件事,天子刘邦,几乎没有准备任何后手。 无论刘盈打算将韩信明正典刑,还是暗中囚杀,亦或是暂时软禁,都可以。 刘邦真正的目的,是想从这件事当中,看出刘盈作为掌权者的手腕、担当,以及胆魄、谋略。 这件事,也是陈平最为看重的。 ——在刘盈已经在‘整修水利’这份大考之上,给出了一份完美答卷的前提之下,毫不夸张的说,对于韩信的处置,就是天子刘邦,对太子刘盈的最后一个考验! 陈平非常确定:这个考验的结果,将直接决定刘邦究竟会继续谋求易储,还是偃旗息鼓! 自然,刘邦的态度,也会决定陈平将来,究竟是做一个‘愚忠’者,还是一个‘精明’者······ 但让陈平万万没有预料到的是:不等刘盈针对‘惩治韩信’一事做出答复,淮阴侯韩信,就已经被皇后吕雉,以及丞相萧何合力杀死! 这样一来,陈平‘问太子对韩信的处置意见’的使命,无疑算是办砸了。 自长安一路前往邯郸的路上,陈平更是为此事辗转反侧,茶饭不思了大半个月! 结果今天到了邯郸,见了天子刘邦,陈平却发现:对于韩信,刘邦居然丝毫没有开口问的意思! 更让陈平感到心惊胆战的是:那颗由皇后吕雉交给自己,被石灰包裹的严严实实的人头,也被刘邦身边的太监头子——宦者令收了去! 这一下,陈平是彻底弄不明白状况了。 ——收了人头,就说明刘邦,并没有遗忘韩信这个人! 但既然没有遗忘,又为什么不开口问呢······ 看出陈平神情中的不安,周勃心下不由戏谑一笑。 装摸做样的思虑好一会儿,才见周勃佯做轻松的笑着一摆手。 “嗨~” “韩信之事,陛下早已知之。” “十数日前,酂侯之奏疏,便已加急送至邯郸;皇后、酂侯合力诱杀韩信之事,亦已为功侯贵勋尽知。” 说着,周勃不忘笑着拍了怕陈平的肩头。 “曲逆侯久离邯郸,于此间事有所不知,却也情有可原······” 闻周勃此言,陈平只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对于萧何必然会将此事上报刘邦,陈平自是早有心理准备。 甚至不单一个萧何——作为天子,尤其是开国之君,刘邦即便是不在长安,也绝对会有足够的渠道,来保证自己对长安的所有事,时刻保持‘无所不知’。 但这个答案,显然还不足以让陈平,放下心中的疑虑和不安。 “太尉,许是误解鄙人之意了。” 面色严峻的道出一语,便见陈平眉头又是一拧。 “鄙人此行,得陛下以‘问太子处置淮阴侯之案’相托;然鄙人,并未得太子言复。” “陛下纵已知韩信为皇后、酂侯诱杀,亦当以此相问于鄙人;知鄙人未得太子言复,也当稍行责备才是。” “怎今,陛下于韩信之事不闻不问,好似这世间,从未有过‘韩信’此人?” 听闻陈平面带忧虑的又发出一问,周勃不由稍叹一口气,面上挂着的那一抹标志性的随性,也悄然转变为了一抹郑重。 “曲逆侯,当是不知陛下于韩信,究竟乃何等情谊······” 语调平缓的道出一语,周勃的面容之上,也稍涌上些许追忆之色。 “遥想当年,曲逆侯尚为项羽帐中谋士,陛下则方自鸿门一宴脱身,为项羽分封以王汉中。” “正值陛下率军自咸阳南下,大军困局汉中,军心低迷之时,韩信自项营来投,为酂侯举于陛下当面。” “当是时,鄙人闻韩信,不过项羽麾下一裨(pi)将,还曾轻视于彼······” 说着,周勃只自嘲一笑,又悠然长叹一口气。 “然降汉不久,韩信便暗度陈仓,打破章邯之军,一战而闻名天下!” “陛下亦得还定三秦,雄踞秦中沃土,以为王霸之基。” “于韩信之才,陛下,实可谓又喜,又恨······” 说到这里,周勃又笑着望向陈平:“曲逆侯可知,陛下此恨,从何而来?” 见陈平痴愣愣一摇头,周勃便又是一笑。 “此恨,便源自汉三年,陛下经彭城一败,率残军困居荥阳,为项羽所围逼之时,韩信拥大军而不知驰援,反破汉-齐之同盟,大破田齐!” “若单如此,倒也还可称之曰: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然破田齐之后,韩信不思率军西进,背袭项羽而解荥阳之困,反挟己之功大,又陛下有求于彼,竟案挟陛下以齐七十余城,以酬韩信之功······” 面带唏嘘的摇了摇头,周勃的面容之上,终是涌上一抹复杂的神情。 “韩信之才,纵观古今,亦可谓千百年难得。” “纵鄙人,亦曾嫉羡韩信之能,而暗恨己之无能。” “然韩信此人,自持才高而目中无人,稍得武勋便挟功邀赏。” “陛下于韩信,可谓即惜之,又恨之;于韩信之死,则快之,又憾之······” “故今,韩信即已死,陛下自不愿复言及此人,只当人世间,从未曾有过韩信此人。” “毕竟再如何,往昔之良帅韩信,今已不过枯骨一具······” 语调满是沉重的道出此语,周勃又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咧嘴一笑,悄然将话头一转。 “及陛下遣曲逆侯折返长安,面问太子处置淮阴侯之详案,曲逆侯,倒也称不上‘有负使命’。” “须知朝堂之事,尤此等关乎元勋身死之大事,无言,亦非无言······” 听着周勃说出这句莫名其妙的话,陈平先是面色一滞。 待回过味来,陈平才终于明白:对于韩信的事,刘邦为什么没有问自己的意思。 ——不是不想知道,是刘邦,已经知道了刘盈的答复。 正如周勃所言:在这种高度敏感的事情上,掌权者没有态度,其实也是一种态度。 所以对于刘邦‘你打算怎么处置韩信’的问题,太子刘盈的答复是什么? 没有答复。 ‘没有答复’,或者说‘不做答复’,就是刘盈的答复。 终于解开心中的疑惑,陈平紧锁着的眉头,才终于缓缓松开来。 不片刻,陈平望向周勃的目光中,也缓缓带上了些意味深长。 “不过旬月不见,绛侯于朝中政事之知解,竟已飞涨至如斯之地。” “便是鄙人,亦有些认不出当面者,竟乃往昔,快意恩仇之绛侯了······” 听着陈平隐晦的调侃,周勃毫不生硬的将面色一换,在车厢内哈哈大笑起来。 “曲逆侯此言,实羞某甚也~” “再如何,某今,亦乃陛下信重的太尉,不日便当代掌陛下之兵,讨陈豨不臣。” “如此重恩、重信,若某还似往日那般放浪形骸,岂不有负陛下之重托?” 听闻周勃这一番解释,陈平也只客套一笑,心下,却是暗自提高了警惕。 “嘿······” “绛侯周勃······” “不简单······” “都不简单呐~” 正思虑间,陈平又见周勃,再度恢复到往日,那副大咧咧的粗人模样,猛地将双手一拍。 “嘿!” “曲逆侯可知,王恬启此人,今于何处?” 见陈平应声做出一副‘愿闻其详’的神情,周勃面上激动之色不由更甚。 “——三日之前,陛下已拜王恬启为卫将军,拜梁国相;又令其即刻赶赴梁都睢阳!” “昨日,陛下更曾独召某,言及此事。” 说到这里,周勃的面容之上,悄然出现了一抹神秘兮兮的表情。 就见周勃故作神秘的看了看车外,又学着陈平先前的模样,将身体朝陈平的方向挪动了些,才小声道:“陛下言:待陛下至长安,彭越,亦当为王恬启押解入长安!” “陛下之意,乃贬彭越为庶民;然皇后似曾进言陛下,言‘斩草除根’。” “故陛下意,先除彭越之爵,押入长安,再族而刮彭越。” “再后,便当以彭越之肉,往送淮南王英布······” 听着周勃压低声音,将这些骇人听闻的事道与自己,陈平不由面色大惊! “刮彭越得肉,往送英布?!” 满是惊惧的一声高呼,待反应过来,陈平又赶忙将声线压低,面容顿时再度变成先前忧心忡忡的模样。 “陛下怎如此急迫?!” “今陈豨未平,若再逼反彭越、英布,岂不关东遍地反旗?” “如此,陛下顾此失彼,关东,又岂能不乱?!!” 语调急迫的道出此语,便见陈平面色一拧,不片刻,便作势要下车。 “不可!” “鄙人当再入宫,劝陛下暂缓此事!” “再如何,也当待陈豨授首,再言彭越、英布才是?” 见陈平这幅架势,周勃只又将脸色一遍,语调中,竟也带上了些许意味深长。 “某以为此事,曲逆侯,还是莫要再言于陛下当面。” “若不然,或当致杀身之祸,亦未可知······” 面色古怪的道出此语,周勃便眯起眼,紧紧盯在陈平那进退维谷的面容之上。 如此好一会儿,见陈平还是没有放弃下车,重新入宫的打算,周勃终是漫无目的的侧过身,扶着自己的腰,‘喃喃自语’起来。 “嘿~哟······” “老啦~” “陈年之微创,竟已至某寝食难安,辗转反侧之地······” “唉~” “待此战罢,某也当暂去官职,赋闲在家,训诫不屑子孙,为我周氏日后筹谋啦······” “嘿!” “也不知亚夫,可曾尽心打熬筋骨,熟读兵书······” 7017k 第0178章 太子该不该代父出征? “梁相王恬启?” 长安,未央宫。 听闻吕释之慢条斯理的禀告,刘盈只眉角一扬,神情之上,悄然涌上了些许洞悉。 前一世,刘盈在汉十年秋七月的太上皇丧礼上‘失仪’,而后便在太子宫,一直闭门思过到了汉十一年秋天。 在这一年的时间内,天下、朝堂究竟发生了什么,刘盈知之无多,就算是知道,也大都是道听途说。 可即便如此,在刘盈对自己前世第一年穿越生涯仅有的一点记忆中,‘王恬启’这个名字,也赫然在列! ——将军王恬启,初为郎中柱下令; 汉十年秋天,为天子刘邦拜为卫将军,随天子刘邦出征,平定代相陈豨之乱; 汉十一年夏,平乱有功,任梁国相; 同年季夏,梁相王恬启上奏天子刘邦,弹劾梁王彭越意图谋反; 之后,梁相王恬启奉命彻查此案,最终坐实了彭越的罪名:反形已具! 于是天子刘邦下令:贬彭越为庶民,流放蜀地; 后因皇后吕雉干涉,改死罪,夷三族。 这,便是刘盈前世的记忆当中,对于‘彭越族灭’一事的所有记忆。 而搜集彭越罪证,最终证实彭越‘反形已具’的梁相王恬启,在前世的刘盈结束紧闭期的汉十一年秋,被天子刘邦任命为了廷尉卿。 有着这些前世的记忆,刘盈听到王恬启这个人名,与‘梁相’这个职务一起出现时,脑海中,自然而然想起了另外一个人。 “嘿······” “梁王彭越,应该是活不过夏天了······” 语调稍有些感怀的发出一声感叹,刘盈便自顾自笑着摇了摇头。 无论是从刘盈前世的记忆,还是从今世,天子刘邦的一系列举措来分析,王恬启担任梁国相,其任务都非常明确。 ——网罗罪名,废梁王彭越王位,再伺机族而诛之,永绝后患! 简单来说就是:当王恬启以梁国相的身份,出现在梁都睢阳的那一刻开始,梁王彭越的死亡,便开启了最后的倒计时。 只不过,对于王恬启在这个时间点,被天子刘邦任命为梁国相,刘盈不由自主的感到了些许怪异。 “怎如此急迫?” 没由来的发出一声询问,刘盈便稍皱起眉,暗自思虑起来。 ——前世,王恬启担任梁相,是夏六月的事! 之后的一个月之内,彭越就经历了‘被贬为庶民’‘被族诛’‘被剁成肉酱送给英布’的人生三级跳。 而后的秋七月,便是淮南王英布被彭越的肉酱吓的赶紧造反,天子刘邦名正言顺的出征平叛。 而这一世,这一切,似乎都来的更早,也更急迫了些······ “如今不过夏四月,王恬启便已任梁相······” “更陈豨尚未授首,父皇便已起家,欲折返长安······” 轻声呢喃着,刘盈面上疑虑之色更甚。 “嗯······” “就连韩信,都好像死的更早了些?” 看着刘盈皱着眉,面色阴郁的沉思着什么,一旁的吕释之也是稍敛面上轻松,暗自思虑起来。 只片刻之后,就见刘盈面带迟疑的抬起头。 “除王恬启任梁国相、父皇欲先行回转,可还有他事?” 听闻刘盈此问,吕释之只稍一思虑,便对刘盈一拱手。 “陛下自邯郸起驾之时,拜舞阳侯樊哙为左相国,同太尉绛侯周勃、车骑将军信武侯靳歙共掌大军,合燕王卢绾之军,继讨陈豨。” “及右相国曲周侯郦商、侯世子郦寄二人,则随陛下同回长安。” 说着,吕释之的面容之上,也不由涌上了些许郑重。 “除此二人,御史大夫赵尧、故廷尉公上不害、太仆汝阴侯夏侯婴、曲逆侯陈平等,亦随驾折返。” “及陛下先前所调之关东诸侯之军,亦有荆、楚之兵各三万自邯郸南下,暂驻楚国······” 听吕释之这番话语,刘盈面上疑虑,终是一点点化作沉凝。 “元勋将帅,竟有半数随驾折返······” “更荆、楚之诸侯兵,亦已自邯郸南下?” 见吕释之面色笃定的又一点头,刘盈终是缓缓从座位上起身,皱眉走到殿门处,悠然长叹一口气。 “急······” “父皇,太急了······” 听闻刘盈此言,饶是心中有了猜测,吕释之也不由若有所思的起身,来到了刘盈身侧。 “家上之意······” “陛下此番布局,乃另有图谋?” 闻吕释之此问,刘盈又是一叹气,旋即苦笑着回过头。 “代、赵战起之时,楚王曾请将于父皇当面,以率荆、楚之兵。” “故荆、楚之诸侯兵,俱由故廷尉公上不害统掌。” “今荆、楚之兵,皆自邯郸南下,而暂驻楚国,又公上不害随父皇折返长安······” 意味深长的说着,刘盈不由又是摇头一叹气。 “王恬启即为梁国相,彭越之亡,不过旬月之事。” “去岁,陈豨反代、赵,今已败亡在即;今岁春,淮阴侯死谋逆;梁王彭越,亦死期将至。” “待彼时,遍观关东,异姓而为诸侯者,便当只淮南王英布、长沙王吴臣二人。” “又长沙王一脉,身吴王夫差之后嗣,其王长沙,乃吾汉家戒南越赵佗;长沙王又历来恭敬,无征讨之理······” 说到这里,刘盈终是重重呼出一口粗气,将嘴唇紧紧抿起,缓缓摇了摇头。 “如此说来,彭越身亡之日,父皇恐便当再兴王师,东出函谷,以平淮南······” “今荆、楚之兵暂驻楚国,不过战前整备;公上不害随驾回京,亦当乃父皇欲先行封赏,壮公上不害之威名,再另其重掌荆、楚之军······” “唉······” “今岁关东,恐任当祸乱不休;吾汉家,更当南北两线开战,以平不臣之异姓诸侯······” 听闻刘盈以极其沉重的语调,道出这番明明没有那么沉重的话语,吕释之迟疑许久,终还是不解的皱起眉头。 “家上。” “平灭异姓诸侯,此乃朝堂即定之国策;纵陈豨、英布同反于南、北,陛下虽应之略有不暇,却也不至掣肘。” “更家上今,得陛下以监国之权相托,又赵王因前时之事,已失窥伺神圣之机。” “家上只须步步为营,维朝堂之平和,坐待陛下尽平关东异姓诸侯,便当无虞;又为何愁眉不展,愁苦于此?” 乍一听吕释之最后这一问,刘盈只下意识一皱眉,意欲开口。 话都到了嘴边,刘盈又似是想起什么般,赶忙紧闭上嘴,意有所指的看了看左右。 待身旁的春陀悄然退去,以各种名义,将殿内的婢女、寺人遣退,刘盈的面容之上,才再度先前那抹愁苦之色。 “甥之愁苦,恰在于此!” “——去岁秋,陈豨乱代、赵,父皇率军出征,距今已足半岁!” “又今,陈豨尚未授首,父皇便再回长安,虽口言‘圣躬欠安,回京歇养’,然又遣王恬启赴睢阳,欲罪梁王彭越,而逼英布因惧反叛!” “舅父不妨试想:陈豨乱代赵、英布反淮南,此,便乃南北同乱;又父皇圣躬欠安,安能再亲出函谷,以讨英布?” 见吕释之仍是一副迷茫无比的神情,刘盈终是咬牙一跺脚,面容之上,也不由涌上些许急迫。 “——父皇欲歇养,必不愿再出征;然彭越即死,英布必反!” “英布反,父皇修养于长安,率军出征,以平英布者,当是何人?” “舞阳侯乎?曲周侯乎?信武侯乎?” “亦或是父皇之亲子,国朝之储君,仁名为关中编知,而短于雄武之太子,代父出征,以平英布?!” 听到这里,吕释之终于是缓缓瞪大双眼,满是不敢置信的望向刘盈。 “陛!” “陛下,当不至令家上出征,以平英布?” 面带惊骇的发出一声惊呼,吕释之面上神情,便愈发惊诧了起来。 “楚汉相争之时,英布之才,可曾同陈豨、彭越齐名!” “坊间更有风言:英布善杀伐,陈豨精布阵,彭越喜侵扰;合三者之能,当可比拟淮阴!” “且此三人,由以英布为最佳;纵往昔之淮阴侯,亦因其能,而礼敬三分!” “家上身修渠之功,又赵王身涉‘弑兄’之污名,陛下当已休易储之念。” “既休易储之念,陛下当不会令家上领军,以伐英布才是?” 听闻吕释之用急迫,焦虑,又无时不刻显现出没有底气的语调,说出这句‘陛下应该不会这样吧?’,刘盈却并没有再开口。 ——这些话,别说刘盈不信,恐怕就连说出这话的吕释之本人,心里都没有底! 再加上前世的记忆,刘盈对此事,几乎有九成九以上的把握。 ——回到长安之后,老爹刘邦要做的第一件事,恐怕就是召集功侯百官,商议讨伐英布的对策。 而‘太子代天子出征’的提议,也必然会被刘邦,在这次针对‘平对淮南王英布’的军事会议中,摆在朝堂之上。 刘盈心里自也明白:前一世,老爹之所以派自己出征,多少带点赌气,以及‘支开太子,看能不能找到机会易储’的意味在其中。 而这一世,这种可能性,已经无限接近于零。 还是那句话——天子刘邦,已经年过六十······ 刘盈还清楚的记得,前一世,在‘太子出征平定英布’的提议,被皇后吕雉言辞拒绝之后,只能无奈亲自出征的老爹刘邦,是个什么样子。 ——刘邦的病床,直接被搬到了御辇之上! ——御辇之上,随时有御医全天候待命! 在平定英布的三个多月时间里,刘邦离开那张病榻的时间,绝对不超过三个时辰! 而就是在那区区三个时辰里,本就行将就木的天子刘邦,还被一支流矢射中,彻底失去了最后一点生机······ 而这一世,即便‘易储废后’的念头,已经被刘邦抛在了脑后,但对于英布叛乱一事,刘盈还是面临着和前一世一样的困局。 ——率军出征,担心出问题;万一出个什么闪失,刘盈身死事小,天下大乱事大! 但要是刘盈拒绝‘代父出征’,那就只能让刘邦和前世一样,拖着病体,躺在病床上‘出征’,全程给中央军队,施加一层‘哀兵必胜’的buff。 可这样一来,刘盈在朝臣百官、元勋功侯,乃至于天下人心中的形象,恐怕就要彻底跌落谷底。 ——老爹都病成那样了,都不知道帮老爹分担一下,这算什么好儿子? ——出征平叛的担当都没有,将来还怎么做一个好天子? 为了避免这两个污名,被自己沾上哪怕一丝一毫,刘盈似乎都只有‘代父出征平叛’这一个选项。 但问题就在于:皇后吕雉,不可能同意让已经坐稳储位,只等天降皇位的宝贝儿子刘盈,担如此巨大的风险,在这十四五岁的年纪,去硬刚淮南王英布······ 这样一来,整个问题,就成了一个无解的闭环。 不出征,就是不孝、没有担当、‘不可奉宗庙’; 出征,老娘又死活不让······ 当然,如果只是简简单单的‘出征承担风险’,或者是‘不出征承担污名’,刘盈倒也还能勉强接受。 真正让刘盈感到头痛不已的事:这件事,绝对不会轻易得出结论······ 为了这件事,天子刘邦和皇后吕雉,必然会吵个昏天地暗! 连带着整个朝堂,都会因‘太子究竟该不该出征’,而掀起一轮不小的动荡。 而对如今,屁股彻底焊死在太子之位上的刘盈而言,最不讨喜、最刺眼、最让人烦心的词,便是‘动荡’······ “唉······” “试试吧······” “就算劝不动,也得让动荡尽快平息······” 如是想着,刘盈望向吕释之的目光中,便尽带上了郑重。 “还请舅父即往宣室,以此间事,告与母后知。” 闻刘盈此言,吕释之先是下意识一拱手,待缓过神来,又面带疑惑的抬起头。 “家上何不随臣同往,以应皇后之问?” 却见刘盈闻言,只面色阴沉的摇了摇头,隐晦道:“甥另有要事,待日暮时分,再往宣室。” 嘴上说着,刘盈的心绪,却是飞速流转了起来。 “粮食专营······” “得加快进程了啊······” “不管怎么样,都得在秋天之前,让一切步入正轨!” 7017k 第0179章 吾燕人栾布是也! 夏五月的气息,随着天子刘邦自邯郸起驾,折返长安的消息,一同降临在了关东大地。 得到消息,关东各方势力,如淮南、长沙等异姓诸侯国,以及楚、荆、齐等宗亲诸侯国,其国都的氛围,都莫名的躁动了起来。 ——天子回京,究竟意味着什么? 在陈豨尚未彻底败亡,代、赵尚未彻底平定的当下,天子刘邦先行折返长安,只能说明一件事。 ——对于长安朝堂而言,自立为王的叛贼陈豨,已经不足为虑! 道理再简单不过:自汉五年,汉王刘邦于洛阳即皇帝位,立汉国祚以来,每一次的异姓诸侯王叛乱,都无一不是刘邦御驾亲征,亲自平定! 从最早的燕王臧荼、临江王共尉,到后来的韩王信、楚王韩信,无论是真反还是‘似反’,均是刘邦亲自前往平定。 就连女婿张敖‘涉嫌谋反’,刘邦都曾借着探望女儿的名义,亲自前往赵都邯郸! 从这一个个血淋淋的例子出发,再回过头,看天子刘邦在陈豨尚未被完全平定的当下,提前折返长安,就不难得出结论。 ——对于天子刘邦而言,陈豨的败亡,已经只是时间问题。 而这,也恰恰是关东各诸侯国,尤其是异姓诸侯如淮南王英布等,感到忧心忡忡的原因。 汉五年,汉王刘邦即皇帝位,立汉国祚之时,纵观天下,共有八家异姓诸侯。 这八人,分别是燕王臧荼、临江王共尉、赵王张耳、梁王彭越、淮南王英布、韩王信、楚王韩信,以及长沙王吴芮。 而现如今,汉立不过六年的时间,这八位异姓诸侯,便有足足五家,失去了封国、王爵,乃至于身家性命。 ——汉五年冬十二月,临江王共尉反,为信武侯靳歙生擒,为天子刘邦杀于洛阳; ——汉五年秋七月,燕王臧荼反,天子刘邦御驾亲征,于九月擒杀臧荼; ——汉六年,韩王信投降匈奴,天子刘邦御驾亲征,借着一场汉匈平城战役,彻底肃清了太原、雁门地区的亲匈奴势力! ——汉六年,赵王张耳薨,王太子张敖即赵王位;汉八年,二世赵王张敖因门客贯高涉嫌‘行刺圣驾’,被贬为宣平侯; ——汉六年,楚王韩信涉嫌谋反,被贬为淮阴侯;汉十一年,也就是今年,淮阴侯韩信因密谋叛逆,身死长安长乐宫。 国破家亡的共尉、臧荼、韩信,至今任寄于匈奴人篱下的韩王信,再加上迎娶长公主鲁元公主,方侥幸得保宗祠的宣平侯张敖······ 除去这五人,如今关东,已经只剩下三家异姓诸侯。 这三家异姓诸侯中,长沙王吴氏,基本被整个天下,乃至于长安朝堂,都默认为‘不征之国’。 ——只要吴氏没有真的起兵反叛,那起码在南越王赵佗身死,岭南重归华夏怀抱之前,长沙王一脉,都不会被长安视为眼中钉。 剩下的二人中,梁王彭越,也终于在汉十一年夏五月,等来了那终将到来的命运······ · 夏五月上旬,洛阳。 作为刘邦立汉国祚时的临时‘都城’,洛阳即便是在战火不休、百废待兴的当下,也依旧能展露出明显异于他处的繁华。 ——最起码,比起连城墙都还没建起来,宛如村庄围着皇宫的‘长安城’,洛阳城,无疑更称得上的都城级别的繁城大邑。 既然是繁华的‘大都市’,洛阳的街头巷尾,自然是人头攒动。 只不过今天,几乎大半个洛阳的行人,都没有在街头走动,而是不约而同的聚集在了城门外。 至于让这些商贾、文士,以及贩夫、走卒等不同群体出身的人,同时聚集在城门外的原因,自是那颗高挂于城门之上,随风摇荡的人头无疑。 “诶?” “此何人?” “究竟何罪,竟为陛下厌恶至如斯之地,高挂人头于城头示众?” 听闻角落传来一声疑惑地询问,城楼下持剑戒备的武卒中,不由缓缓走出一道人影。 便见那甲卒对围观众人稍一拱手,方又回过身,面色严肃的一指高挂于城楼之上的人头。 “此,乃故梁王彭越之首级!” “——去岁,陈豨乱代、赵,陛下召彭越率军随驾,彭越此贼,竟敢称病不往!” “后更于睢阳暗蓄死士,意欲行刺陛下!!!” 满是严厉的几声亲和,便见那兵卒又将话头一转,朝身后的洛阳城内摇一拱手。 “幸陛下慧眼如炬,自邯郸启程之时,以大将王恬启王公为梁相,先入睢阳,彻查彭越之罪证!” “终,梁国相王公查得彭越早有反意,且反形已具;奏请陛下之后,王公便轻率甲卒入睢阳,拿彭越于梁王宫,于睢阳市明正典刑!” 说着,那兵卒面上神情,便愈发严厉了起来,眯眼环顾一圈众人,才又一指身后,随风左右摇晃的人头。 “陛下悬彭越首级,于洛阳城门之上,乃欲诫梁之民:不可心生判汉之念!” “若有人胆敢效彭越之为,此,便乃叛贼之下场!!!!!!” 极尽严厉的一声呵斥,那兵卒便沉着脸,再阴恻恻环顾一圈,才自顾自回到了城门下的哨位之上。 而围观众人,却被兵卒这一番毫不客气的话语,惊得齐齐愣在了原地。 “梁······” “梁王!” 接连几声轻呼,从不同的方向同时响起,众人便纷纷瞪大双眼,打量起了那颗被麻绳悬挂于城门门洞之上的人头。 “梁王,也当是一方诸侯啊!” “堂堂诸侯,陛下说杀,便杀了?” 一声满带着惊骇的询问声,顿时惹得周围的人赶忙缩了缩脖子。 终还是一个年纪小一些,胆子大一些,做游侠打扮的人啧啧称奇着摇了摇头,解答了先前那人的疑惑。 “诸侯又如何?” “诸侯再大,还能大的过天子?” “——须知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血流千里!” “称病不应陛下之召,此便为欺君;密谋行刺陛下,更是密谋反叛!” “莫说悬首级于城楼之上,便是抄家灭族,那都算轻的!” 听着青年游侠的解读,众人面上惊骇,终是缓缓化作无尽的茫然。 人群静默许久,某个角落内,便再度传出一声嘀咕。 “再如何,梁王,亦国之功臣呐······” “陛下悬功臣首级于城楼之上·······” 话说一半,这声轻微至极的嘀咕,便彻底没了声响。 ——因为不远处的城门之下,先前言辞警告围观众人的兵卒,再次将那鹰隼般锐利的目光,撒向了围观的人群······ “唉······” “这世道······” 摇头叹息着,再最后瞥一眼那颗血肉模糊的人头,众人正要各自散去,却见一道高大魁梧的身影,从人群中快步走上前。 见有人上前,先前那兵卒先是下意识一皱眉。 待看清那人高大魁梧的身形,以及身上穿着的官府、腰间挂着的印绶,神情顿时又有些迟疑了起来。 也就是在兵卒迟疑不前的这片刻功夫,那道高大魁梧,身穿官府的身影,便已经来到空旷的城门之下。 咚! 一声低沉的闷响,惹得众人齐齐停下本要离去的脚步,将目光重新转回城门之下。 就见那魁梧大汉不知何时,已是砸跪在了那颗悬挂着的人头下,将那块明明被夯实过的土路,又硬生生砸出了两个小坑······ “大王······” “大王~” 极尽凄厉的哀嚎,响彻洛阳东城门之外,惹得围观众人纷纷踮起脚尖。 就连城门处戒严的兵卒、甲士们,都不由将新奇的目光,撒向那道明显不似常人的身影。 便见那大汉哀嚎着,在城门下连连叩首数十下,待额头被灰尘染白,地上也被砸出了第三个小坑,那大汉才稍直起上半身,却并未站起身,依旧是跪在那颗悬挂着的人头前。 “臣奉大王之令,往使齐,今,使命尽毕······” “齐王亲口答允,自明岁始,凡齐之纨,皆加万匹入睢阳,以货与梁民······” “又今岁,齐地之粮缺更甚;齐王亦请大王答允,自明岁始,多自关中够些粮米,以送临淄。” “凡关中之粮米,齐王愿以石三千钱之价与大王······” 痛哭流涕的说着,又见那大汉吸溜着鼻涕,抬头望向那个人头。 “齐王也已答允,待再入长安,必代大王美言于陛下当面。” “齐王还欲请王太子往临淄,以翁主妻之,同大王结姻亲之好······” 听着大汉更咽着,将这一句句话道出口,围观众人无不瞠目结舌的看着左右,与自己同样惊讶的同伴。 “此人······” “当乃彭越之臣?” “唉······” “许是受彭越之令,出使临淄,以同齐王交好。” “不料使命未毕,彭越便已身首异处······” “徒之奈何~” “徒之奈何啊······” 对于围观人群的唏嘘感怀,那大汉似是充耳不闻,只跪地哀泣着,向那个高高悬挂于城门之上的人头,汇报着此行的工作。 到这时,城门下的兵卒们也终于回过神来,依旧是先前,那个言辞告诫围观众人的兵卒出身,来到那大汉身侧。 “尔何人?!” 一声厉喝,顿时惹得围观众人皱起眉,纷纷做出义愤填膺的模样,却并没有人敢上前开口。 就见那大汉闻言,目光麻木的撇了眼兵卒,又正过身,对那颗高悬着的人头沉沉一叩首。 而后,那大汉才缓缓站起身,对兵卒稍一拱手。 “敢请问将军:梁王之亲长、妻小,今可尚安在?” 见大汉并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反倒问起自己,那兵卒只一恼,下意识将手扶上了腰间的剑柄! 待缓过神,看了看大汉高达魁梧的身躯,身上穿着的官服、腰间挂着的印绶,又想起大汉方才,似乎是叫自己‘将军’······ “陛下令:梁王彭越,密谋反叛,罪当族诛!” “今彭越已亡七日,恐梁地,已再无彭氏得存。” 强撑着大公无私的模样吼出这两句话,兵卒便再度沉下脸,看向大汉那遍布创意的面庞。 对于兵卒始终扶在剑柄上的手,大汉却似是并未察觉,闻兵卒此言,只又哀愁的一叹息,再一吸溜鼻涕。 回过身,似是寻找什么般环顾一圈四周,大汉也终于在数十步外的城墙根,找到了自己的目标。 “大王······” 更咽着发出一声轻喃,大汉便正对向城墙跟下的那具无头人尸,庄严无比的整理一番衣冠,旋即沉沉一拜。 见大汉这般架势,那兵卒扶在剑柄上的手,不由自主的更紧了些。 “尔意欲何为?!” 大汉稍上前探出一步,便见那兵卒如临大敌般,爆发出一声嘶哑的呵斥! 刹那间,城门下的数十位兵卒便围了上来,将大汉围做一圈。 看着围住自己的数十位兵卒,以及那一杆杆指向自己的锐利长戟,大汉却是云淡风轻的侧过头,朝那兵卒一昂首。 “鄙人,乃梁王之臣。” “今梁王身死,更绝宗祠;鄙人身以为人臣,自当为梁王收敛尸首,全行丧葬事,以全主仆之道。” 却见那兵卒闻言,面色只更阴沉了些。 “——陛下令:彭越,乃判汉之贼!” “——胆敢敛彭越尸首者,皆同罪!!!” 兵卒一声厉喝,围观人群顿时有些躁动起来,城门外本就诡异的氛围,顿时更紧张了些。 就在这时,那大汉缓缓回过身,将双手背负于身后,目光毫不躲闪的望向那兵卒。 “仆敛主之尸,此仁义之举,纵国法,亦无治罪之理。” “况今,鄙人不过言欲敛梁王之尸首,然尚未实行。” “将军纵欲擒鄙人,亦当待鄙人敛尸事成,再行不迟?” 听闻大汉此言,那兵卒只眉头一拧。 正要开口,却见那大汉的手,也不知何时,悄然扶上了腰间的剑柄之上······ “尔怎敢!” 一声气急败换的断喝,却并没有吓住那大汉分毫,反倒是兵卒面上坚决,在不知不觉间淡退稍许。 “哼!” “尔可敢道下名讳?!” 见兵卒明明打消了动手的意图,却依然不忘丢下一句狠话,那大汉终是轻蔑一笑,将扶在剑柄上的手缓缓收回,重新将双手背负在了身后。 “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故梁大夫,梁王忠仆,燕人栾布是也!!!” 7017k 第0180章 倒也是个丈夫 半个时辰之后,洛阳行宫。 看着眼前,已被甲士缚捆的魁梧大汉,端坐于软榻之上,面色本就有些阴沉的刘邦,不由将眉头锁的更紧了些 “朕道是何人,竟敢明抗朕之诏谕,敛叛贼彭越之尸首······” “嘿!” 面带讥讽的冷笑一声,刘邦面色陡然一沉。 “栾布。” “尔,可知罪?” 听闻刘邦以一种极度冰冷的音色,问出这句‘尔可知罪’,栾布却是面不改色,只将本就笔挺的脊梁,挺得更直了些。 “臣,不知!” 面色坚决的道出一语,栾布的神情之上,不由涌上了一抹视死如归的释怀,和坦然。 “臣本布衣,籍梁而事农;彼时,梁王仍乃睢阳一黔首,同臣私交甚笃。” “后秦王政亡,二世继立,残虐无道,天下哀鸿遍野,民不聊生;臣事农而不得饱腹,只得只身往齐,事酒贾门下。” “如此数岁,臣事之酒贾为仇家所害,臣亦受擒,而为酒贾之仇家货至燕地,以为私奴。” 说着,栾布的面容之上,已是悄然涌上了些许追忆之色。 “臣卧薪尝胆,终使残杀酒贾、逼臣为奴之仇家阖族授首,幸得彼时之燕将臧荼知遇,举臣以为都尉。” “后臧荼为燕王而行叛逆,臣身臧荼所举之将,本当坐死。” “然梁王念往昔之情谊,不惜触怒陛下之天威,出金赎臣之罪,又用臣以为梁大夫······” 说到这里,栾布满是感怀的稍叹一口气,又嗡而抬起头,满是困惑的望向端坐上首的天子刘邦。 “梁王彭越,先救臣之性命,后又与臣官职,更引臣以为肱骨心腹!” “此等大恩大德,臣纵为梁王牛马走,亦难报还其十之一二!” “今梁王身死,又阖族连坐;臣得梁王救命再造、知遇重用之恩,怎可坐视梁王尸首异处,而勿得敛葬?” “若天下之民,皆乃畏威而不怀德、受人恩德而不思报,只私己之身家、性命,而不知‘仁义’为何物之人,陛下又如何端坐至尊九五,为天下王?” 听着栾布语调平稳,又满脸决然的道出这番略有些敏感,甚至稍带些责备意味的话语,刘盈的面色,不由更沉了一些。 阴恻恻盯着栾布看了好一会儿,刘邦才缓缓低下头,冷然一声讥笑。 “朕杀彭越,乃彭越意欲谋反,获罪于天,无可祷也。” “及朕夷彭越三族,亦乃彭越大逆不道,其罪当诛。” 语调清冷的道出此语,刘邦便冷笑着抬起头,望向栾布的目光中,只隐隐带上了些许冰冷。 “倒是汝,栾布!” “先为叛王臧荼举荐,为朕任之以为都尉;然受朕之恩,反不思忠君!” “后又为叛逆彭越所收容,得朕赦尔死罪,亦不知忠君之道,明知朕命令禁敛彭越之尸首,仍固执己见,抗旨不遵!!!” 说着,刘邦的语调也愈发严厉了起来,望向栾布的目光,也愈发带上了凶狠。 “怎么?” “莫非朕之诏谕,不比彭越之王令?!” “莫非尔栾布所食,乃彭越之禄,而非吾汉之粟?!!” 说到恼怒之处,刘邦更是面带部分的站起身,在面前的御案之上重重拍下手! “尔栾布,乃汉臣邪?!” “尔栾布,可欲效叛逆彭越之行,而叛吾汉祚邪!!!” 随着刘邦重重拍在御案上的手,以及这两声极尽愤怒的咆哮,硕大的洛阳行宫正殿,嗡时陷入漫长的寂静。 在刘邦身侧,御史大夫赵尧赶忙跪地叩首之余,不忘悄悄侧过头,面带愤恨的望向御阶下的栾布。 感受着殿内诡异的沉寂,以及自御阶之上,朝自己撒下的那两道凶狠目光,栾布的面容之上,只缓缓涌上一抹苦涩的笑容。 不自在的动了动被束缚于身后的双手,将跪姿调整的稍舒服一些,栾布便小心翼翼的低下头,轻轻一叩首。 再度直起身,望向御阶之上的天子刘邦之时,栾布的面容之上,已尽是带上了无尽的决然。 “陛下~” “陛下!” “梁王彭越,罪不当死啊!!” “陛下~~~” 接连几声凄厉的呼号,栾布望向刘邦的目光中,嗡时爬上一抹无尽的苦楚,以及哀求。 “陛下可还记得,往昔,陛下尚为义帝楚怀王所属,兴仁义之师而讨暴秦之时,彭越之所为?” “——陈胜、吴广起大泽乡之时,陛下尚为秦泗水亭长,所部不过数以百;然彭越于巨野招拢诸侯之溃卒,已得甲士数千!” “然纵如此,陛下自砀北攻昌邑,彭越于陛下非亲非故,不亦曾出兵为助?” 满是凄苦的发出此问,栾布的面容之上,已是挂上了两行清泪,语调中,更是隐隐带上了些许更咽。 “昌邑未下,陛下引军西行,所部仍不过数以百;然彭越收拢魏之溃卒,拥兵已数千!” “待陛下先入关中而破咸阳,卒不过数万;然彭越一未得陛下任命,二勿有陛下调遣,仍率所部锐士万余,自随陛下大军左右,以为外援!” “乃至项羽入关,而设鸿蒙一宴,彭越非陛下之臣属,仍不忘遣斥候往探,唯恐陛下不测!” “待鸿门宴罢,陛下得封汉王,彭越所部,仍不过无主之浮萍,不得陛下一方将军印,而自为陛下之屏障!” “陛下以为,如此之人,安能有谋逆之心、判汉之意?” 随着栾布凄厉、苦楚,又无时不刻透露出不忿的话语,刘邦的神情之上,也不由涌上些许动容。 就见栾布满是哀怨的吸了吸鼻涕,侧过头,用肩膀蹭了蹭脸上泪水,便再度抬起头。 “汉元年,田荣自立为齐王,引得项羽北出征讨;彭越始得陛下之任命,拜将军而往击济阴之楚军。” “项羽遣大将萧公角应敌,为彭越大败而逃,使陛下得以专注于三秦之事,而无有项羽再破函谷,以乱三秦之虞。” “汉二年,陛下合诸侯之军而东进,欲以魏地王彭越,然彭越于外黄明拒陛下之美意,让魏王之位于魏豹!” “——若彭越果真狼子野心,彼时又安能拒陛下以魏地王之,而只愿为魏王豹之国相?!” 更咽着又发出一问,栾布的神情和语调,也渐渐激动了起来。 “汉三年,陛下败走彭城,困局荥阳而危在旦夕,若无彭越屡屡出袭,负陷围之险而扰楚之粮道,陛下安能转危为安?” “汉四年,陛下大军仍困局荥阳,粮草缺者甚;若非彭越破昌邑而得谷米十万数斛,陛下大军当何以为食?” “更汉五年,陛下终再得势,除项楚而得王天下!” “楚汉之争,天下皆言:乃陛下亲率军而抗项羽之兵锋、梁王袭扰楚粮道而乱项营军心、淮阴侯机动千里,而底定乾坤!” “若彼时,无彭越率军亲往,同陛下、淮阴侯之大军合兵垓下,陛下安能使项羽乌江自刎,而立汉祚以为始祖?” 言辞极尽凄苦的接连发出数问,栾布的面庞之上,已是眼泪鼻涕混作一团。 “得立汉祚,陛下欲封彭越为梁王,彭越更三辞陛下之封赏,终不得已而受封!” “纵得封,梁王亦岁岁朝长安而觐陛下,跪地俯首而称臣,未曾有丝毫不恭!” “只今岁,梁王年老而染疾,无以随陛下往击陈豨,便为陛下记恨;又梁王同太仆素有仇怨,陛下得梁太仆之诬告,便勿查而杀梁王阖族······” 说到这里,栾布只面色凄苦的摇了摇头,无力的瘫跪在原地。 “梁王于陛下忠实耿耿,于汉祚功勋显赫,终不得善终······” “今臣不过念梁王之恩德,而往敛梁王之尸首,便为陛下治罪在即······” “哀哉······” “憾哉······” 面带沧桑的感叹着,栾布终目光涣散的抬起头,满是绝望的望向刘邦。 “今梁王身死,臣亦已敛梁王之尸首。” “恩德已报,臣无心苟活。” “若陛下余罪,臣只求陛下赐鼎,合汜水而烹臣······” “如此,臣纵死,亦无憾矣······” 言罢,栾布便再次低下头,双手受缚于身后,将额头轻轻贴在地板之上,再也没有直起身······ 而御阶之上,听着栾布将过往之事,一点点摆在自己面前,刘邦的面容之上,也终是涌上无尽的感怀,和唏嘘。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刘邦心里清楚的明白:栾布所言,基本可以说是句句属实。 在起兵抗秦之时,彭越,确实是刘邦麾下所部独有的异类。 ——没有任命,没有调遣,甚至非亲非故的彭越,在整个抗秦阶段,都始终任劳任怨的跟在刘邦大军身后。 刘邦要攻打城池,彭越就上前帮忙; 打下来了,彭越就在外围戒严,掩护刘邦大军打扫战场;没打下来,彭越也总是留在最后,掩护刘邦顺利撤退。 刘邦被攻打甚至围困,彭越虽然不会直接驰援,但也总是会用其他的方式,如侵扰敌方粮道、打击敌方援军等方式,缓解刘邦的压力。 就这样一直到刘邦入了关中,破了咸阳,又经历鸿门宴的险阻、获封为汉王的高光时刻,彭越及其麾下的上万甲卒,仍旧是一支‘独立游击队’。 项羽分封十八路诸侯,彭越的游击队,却没有被这十八路诸侯中的任何一人‘认领’。 直到汉元年,刘邦启动‘还定三秦’计划,又担心项羽插手之时,彭越,才终于得到了刘邦的第一道任命。 ——一纸王诏、一枚将军印,刘邦就换来了彭越率军东出函谷,于济阴大破项羽麾下大将萧公角,彻底阻绝了关东方向的压力,使刘邦得以集中注意力,专心平定三秦,也就是如今的关中。 至于那句‘刘汉胜项楚,乃刘邦、彭越、韩信三人合力所为’,严格意义上来讲,也没有问题。 彭城战败之后,若无彭越高频率出击,侵扰项羽的后方,那困守荥阳的刘邦,即便守住了荥阳,也绝对不会有余力再次东出,于垓下一战定乾坤。 若无彭越稳住荥阳战场,为彼时的齐王韩信争取时间,韩信也无法千里包抄,断项羽后路,最终使项羽落得一个乌江自刎的下场。 甚至可以这么说:霸王项羽,是刘邦、彭越、韩信三个人合力分工,共同击败的。 而且,于恃才自傲,始终透露出不臣之意的韩信相比,战略风格极尽‘阴险狡诈’的游击大师彭越,从未曾展露过不该有的野心······ “朕杀彭越,自非无故,更非未查。” “定彭越之罪时,廷尉王恬启,已自梁王宫中,搜得彭越同陈豨、韩信往来之书信。” “梁王宫中,亦有门客数人,举彭越密谋叛逆之实。” 强装淡定的话语,却并未让栾布的神情有所变化,也终是使得刘邦面上神情一拧,眉宇间,陡然涌上些许恼怒。 “——纵无罪,彭越亦朕之臣!”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更况往数岁,异姓诸侯每乱关东,以致关东战乱不绝十数载!” “朕杀彭越,此乃为天下计!!!!!!” 突如其来的一阵暴呵,刘邦的面容之上,也顿时带上了骇然杀意。 “异姓诸侯之弊,此庙堂之事!” “尔区区一梁大夫,又安能知其利、害?!!” 听闻刘邦这声咆哮,木然跪地匍匐的栾布,终是目光涣散的直起身。 “异姓诸侯之弊,臣自知。” “然梁王,罪不至死。” “更者,臣得梁王恩德者甚;得人之恩德,自当报之以无畏。” “纵梁王当死,臣亦无大义灭亲,以背忠孝之理。” 语调极尽平缓的道出此语,栾布的面容之上,只更带上了些许决然。 “臣不过一莽夫,陛下无须多言。” “梁王即薨,臣已无心苟活。” “但请陛下赐鼎,烹臣便是······” 看着栾布一副油盐不进,甚至隐隐带着一副‘我就是帮亲不帮理,要杀要剐随你便’的架势,刘邦只觉胸中恼怒更甚。 面色阴晴不定的盯着栾布看了好一会儿,刘邦终是阴沉着脸,缓缓坐回了软榻之上。 “嘿!” “嘿嘿。” 突然两声轻笑,惹得殿内的栾布,以及御榻旁的赵尧不由抬起头。 就见刘邦面带戏谑的笑着摇了摇头,轻轻拍一下大腿,悠然长叹一口气。 “前有田叔忠张敖,而入长安共赴死;今有栾布报恩德,义哭彭越而敛尸······” “嘿,嘿嘿······” 喜怒不明的嘿笑两声,刘邦终是再度从榻上起身,意有所指的望向身侧的赵尧。 “放了吧。” “此人虽籍梁,亦颇得燕赵丈夫之雄姿。” 言罢,刘邦便怪笑着转过身,朝着后殿的方向走去。 走出去不两步,就见刘邦身形一滞,似是想起什么般,面带思虑的回过头。 看了看殿内面色茫然的栾布,又撇了眼面带诧异的赵尧,刘邦便又是一笑。 “栾布。” “尔可愿随朕同归长安,以为太子之羽翼?” 7017k 第0181章 赵王无德,不可奉宗庙! 将呆若木鸡的栾布安排进自己的禁军,刘邦便疲惫的回到了洛阳宫后殿,缓缓躺在了软榻之上。 而在软榻之侧,御史大夫赵尧却是面色惊恐的侍立一旁,双肩更是隐隐发起抖来。 看着赵尧这幅惶惶不可终日的反应,刘邦只自顾自发出一声嘿笑,将双手枕在脑袋下,平躺在软榻之上,悠哉悠哉的哼起了一段不知由来的楚调。 如此过了许久,见赵尧仍不开口,刘邦终是嘿笑一声,将头侧向了赵尧所在的方向。 “怎么?” “可是朕赦栾布死罪,又引以为太子肱骨,惹得赵大夫不喜?” 以淡然无比,甚至稍带些调侃的语调道出这番话,便见刘邦一把从软榻之上撑坐起来,兴致盎然的望向赵尧。 “待回转长安,莫如赵大夫,亦往入太子宫,以为少傅?” 回想着方才,在正殿发生的事,赵尧本就疑虑重重,听闻刘邦突而发出这么一问,面上顿时愁苦更甚。 “臣······” “臣············” 哼哼唧唧了好一会儿,赵尧都没能说出个所以然,索性跪倒在软榻前,将头颅深深低下,默然向刘邦表达起了自己的委屈,和担忧。 见赵尧这般架势,刘邦面上神情,也缓缓从先前的玩味和轻松,渐渐化作一抹莫名的庄严,以及惆怅。 “唉~” 萧然一声长叹,刘邦便从榻上起身,上前扶起赵尧,替赵尧拍了拍裤腿上的灰尘,又将手扶上赵尧的左肩,再度发出一声感叹。 “往数岁,朕只念易储废后,易立赵王、戚姬,竟从未曾念及太子之境遇。” “今,朕躬愈发老迈,不知何时,便要随先太上皇而去,以列仙班······” 听闻刘邦突然说起自己‘可能活不久了’,赵尧只赶忙将头埋的更低了些。 “陛下万莫多虑!” “先大行皇帝,享年足八十五而寿终正寝,陛下泽及天下万民,武功盖世1,必当长寿!” 听着赵尧面色惶恐的道出此语,刘邦只面带萧瑟的摇了摇头。 片刻之后,刘邦便反应了过来:赵尧,似乎是在逃避什么······ “赵大夫随朕左右,也当有些年头了吧?” 刘邦话音刚落,赵尧便沉沉一叩首,再度抬起头时,望向刘邦的目光中,已是尽带上了感激之情。 “臣起于刀币,幸得陛下信重,用以为符玺御史,于汾阴侯左右习学为政之道。” “陛下于臣,可谓恩重如山,臣纵万死,亦无以报陛下恩德之十一······” 看着赵尧毫不夹杂虚伪的神情,刘邦只默然盯了好一会儿,才又突而嘿笑着摆了摆手,回过身,重新坐回了软榻之上。 再抬起头时,刘邦望向赵尧的目光中,也已是悄然带上了些许严肃。 “朕方才之言,非戏语。” 语调低沉的道出一语,刘邦便紧紧凝望向赵尧目光深处。 “平定陈豨之战,赵大夫武勋卓著,待回转长安,朕当不吝以彻侯之爵、邑相赐,以彰赵大夫之功。” “如此,朝野之上,也当再无闻赵大夫‘无彻侯之爵,而身三公之贵,实乃幸进之臣’这般诋毁、污蔑。” “而后,赵大夫便当往入太子宫,随行太子左右,代朕,授太子治国、理政之道。” 面色严肃的说着,刘邦不由又微微一点头,语调中,尽是不容置疑的强势。 “此,乃朕之托付!” “赵大夫,不可拒!” 听闻刘邦这番满带郑重,甚至隐隐带有些许恳请意味的话语,赵尧根本顾不上因‘得封为侯’而欣喜,只将眉头锁的更紧了些。 “臣得陛下知遇之恩,凡陛下之托,臣自当竭尽全力,以求尽全。” “然······” 满是诚挚的道出一语,便见赵尧面上神情一滞,又悄然将话头一转。 “然前时,陛下意欲易储,以臣为赵王之暗助,此,乃朝野共知之事。” “去岁,陈豨即乱代、赵之时,臣更拟‘太子监国’之策,以求太子行差就错,以便陛下易立赵王······” 面带忐忑的道出这番华,赵尧终是面色一苦,望向刘邦的目光中,也隐隐带上了些许哀求。 “臣助陛下易立赵王,此朝野共知之事······” “纵臣承陛下之托,改换门庭而助太子左右,太子······” 话说一半,赵尧便明智的止住话头,面带忧虑的低下头去。 而在赵尧身前的御榻之上,刘邦自也是猜出了赵尧的未尽之语。 “唉~” “倒是朕,往日为儿女情谊所蔽,竟险使社稷不稳,宗庙有虞······” 面带自嘲的笑着,刘邦便自顾自摇了摇头,悄然思虑起来。 赵尧虽然没有把话说的太明白,但刘邦自也是不费吹灰之力,就听出了赵尧想要表达的意思。 ——过去,臣帮着陛下易立赵王,怕是早就得罪太子了! 就算臣去帮太子,太子,又如何信得过臣? 但赵尧绝对想不到的是:就连这略显尴尬的‘变数’,实际上,也同样没有脱离天子刘邦的掌控······ “幸彼时,朕还留有后路······” 暗自心语一声,刘邦再度望向赵尧时,目光中,已尽带上了‘一切皆在掌控’的淡然,以及些许不知由来的唏嘘。 “此事,卿不必过忧。” “恰因卿,曾竭力助朕促易立赵王之事,日后,方可为太子之助力!” 面带笃定的道出一语,刘邦便面色阴沉的直起身,面上神情,陡然带上了些许阴戾。 “今朕尚在,吾汉家之祸患,乃北蛮匈奴,及关东异姓诸侯。” “此二者,北蛮匈奴虽患更甚,然尚不急迫;纵欲除,亦非三五岁之功!” “须待天下百废俱兴,民安居乐业,府库殷实,吾汉家兵强马壮,方可得以成行。” “又往数岁,朕更岁岁东出函谷,以征讨不臣;至今,汉立之时所立异姓诸侯八者,已只存淮南、长沙二人。” “今、明二岁除淮南,吾汉家,便当再无异姓诸侯之弊。” 面色严峻的道出这番话,刘邦便沉着脸望向赵尧。 “赵大夫可知,待朕百年之后,吾汉家之祸患,当自何而来?” “北蛮匈奴乎?” “南越赵佗乎?” “亦或往昔,燕王臧荼之余孽,往遁而立之卫满朝鲜、亦或岭南百越之地?” 见赵尧闻言,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刘邦只面色阴沉的摇了摇头。 “皆非!” “——待朕百年,汉家之首患,恰乃新君之母族外戚,吕氏无疑!!!” 毫不掩饰恶意的低吼出这句话,天子刘邦面容之上,已是涌上了一抹骇然杀意! “早自朕兴于丰沛而起草莽,吕氏,便处处为朕掣肘!” “后朕尊义帝楚怀王之倡,兴仁义之师而伐暴秦,吕氏更屡有涉掌兵权,而自拥之举!” “待朕初得汉中,而后还定三秦,幸得韩信之大才,发使朕得分兵权而轻吕氏。” “然纵如此,彭城一败过后,吕氏更以皇后受囚、太子失迹为由,迫朕立储而正名分!” 面带愤恨的道出这番极其敏感,绝不可以摆在大庭广众之下的话,刘邦的眉宇间,嗡然带上了些许煞气。 “吕泽······” “哼!” 阴恻恻发出一声冷笑,刘邦又咬了咬牙,神情中,尽是无比的庄严。 “今朕年老,萧何亦寿数将至;待朕百年,萧何之后,可担汉相之重任者,唯平阳侯曹参一人。” “然曹参,虽名曰‘刘氏臣’,实则往昔,同吕氏往来密切······” 语意晦暗的道出此语,刘邦望向赵尧的目光,更是隐隐有些焦躁起来。 “——待朕百年,太子即立,今日之皇后,便当为出入称警、行文用制,口称朕、亡称崩之汉太后!” “今萧何尚在,吕氏于朝野之上,尚不敢过于放浪形骸;然待萧何随朕而去,曹参继为汉相,吕氏,便当彻起于庙堂。” “又太子尚年幼,未及加冠,得亲母为太后,又朝野遍布吕氏之旧部,太子,恐难以尽掌大权······” 听闻刘邦这一番严肃至极的话语,赵尧面上神情,也是缓缓沉重了起来。 刘邦说的没错。 ——等刘邦驾崩,太子刘盈继位,汉室的第一大隐患,便会是太子刘盈的母族,吕氏外戚! 而作为‘汉相’之位板上钉钉的第一顺位继任者,平阳侯曹参,又是出了名的‘碌碌无为’。 再加上曹参,同样是丰沛出身,往日同吕氏也颇有渊源,比起现在的丞相萧何,又没有那么坚定地原则性······ 毫不夸张的说:待刘邦驾崩、太子刘盈继位之后,一旦萧何亡故,平阳侯曹参继任汉相一职,那吕氏的‘春天’,就会彻底降临! 而吕氏的春天,无疑会是朝堂的季秋,以及彼时,承继皇帝之位的刘盈的凛冬······ 正思虑间,便见刘邦再度走上前,双手紧紧攥住赵尧的双肩,目光极尽严峻的凝望向赵尧眼眸深处。 “恰因往昔,卿助朕筹谋易储,外朝、皇后,乃至于太子,皆当于卿无信重,又绝无‘赵尧乃新君心腹’之念!” “然彼时,朝野尽为吕氏所掌,太子年弱而无以掌权;唯有卿,可身御史大夫‘亚相’之贵、先大行皇帝托孤之臣,而暗助太子稳保宗庙!” “唯有卿,可藏身于暗处,以为太子‘策外’之助力!” 听闻刘邦以一种极其庄严、严峻,又满是决然的语调,对自己道出这番托付之语,赵尧只面色一愣。 “莫非往昔,陛下令吾促进易储一事,便是为今日筹谋?” “吕氏,也确有些即乱社稷、祸乱朝纲之姿······” 如是想着,赵尧便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只片刻之后,又面带疑惑的抬头望向刘邦。 “既如此,陛下又为何······” 满是疑惑的抬起头,正要开口,赵尧便见刘邦满带着洞悉望向自己,旋即苦涩一笑。 “朕初欲易储,恰因吕氏之故。” “然今······” 话说一半,刘邦便悠然止住话头,缓缓望向殿外,又萧然长叹一口气。 “太子即立,已是大势所趋。” “纵朕,亦无以扭转······” 极尽落寞的道出此语,刘邦便苦笑着摇了摇头,再度发出一声长叹。 赵尧不知道的是:刘邦放弃易储的原因,并不单是因为太子刘盈,果真强大到了即便天子刘邦,都‘无力扭转’的地步。 而是因为······ “赵王······” “嘿·······” “嘿嘿·······” · · · · · ps:武功盖世,听上去或许有点违和:这不是武侠里的说辞吗?怎么?难道刘邦还是个武林高手? 但实际上,‘武功’一词,再读物兴起的唐宋之前,指的从来都不是个人身手或是打斗技巧。 武,指的是军事,功,指的是功勋,武功,其实也可以理解为‘武勋’,但两者的程度、可以用的人有些许差异。 武勋,指的是个人取得的军事成就;而武功,指个人取得的成绩,对社稷、政权带来了一定程度的积极影响。 一般情况下,封建时代的军官将领取得的个人成就,大都被称为‘武勋’,而武功,则大都指帝王,以及一些极端特殊情况下的将官,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了整个政权所面临的的战略劣势。 说的再具体一点:汉初的开国元勋们,如萧何、曹参、樊哙等,都是有‘武勋’在身,其他时间节点的出色军官,也基本都是立有‘武勋’;而韩信在汉室鼎立的过程中起到了关键性作用,在某种程度上,就可以说是有‘武功’。 再有,便是卫青霍去病二人,凭借一己之力就扭转了汉匈战略格局,使之朝着绝对有利于汉室的积极方向发展,我们就可以说:卫青、霍去病二人于汉朝而言,称得上‘武功冠绝天下’,乃至于冠绝青史。 说的再直白一点:杀一个敌人是武勋,杀十个敌人是武勋,杀一百个、一千个也还是武勋,但这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武勋加在一起,对社稷、政权、民族带来的积极影响,就可以称之为‘武功’——军事方面的功劳、功德。 至于后来,用‘武功盖世’来形容一个侠客很能打,在最开始,其实多少带点不伦不类的鼓吹——不过就是很能打而已,就可以被称作是有功于社稷、有功于民族,有功于万世了? 再后来,武功的‘功’,就从功勋、功劳、功德,渐渐演变成了功夫、水平,也就有了我们当代常听到的‘练功习武’一说。 7017k 第0182章 土肥,土砖,水车 待刘邦再度从洛阳启程,自函谷入关中,朝长安抵近之时,长安未央宫内,刘盈也终是等来了母亲吕雉的答复。 “——但吾在,陛下必无以使吾儿代父出征,率军以平淮南······” 将方才,舅父吕释之转述的话语轻声重复一遍,刘盈的面容之上,只悄然涌上了些许无奈。 吕雉的这个反应,可以说是丝毫没有出乎刘盈的意料。 一句‘儿子别怕,有我在’,可谓是将吕雉的性格,毫无谬误的展现在了刘盈的眼前。 而这也就意味着几天之后,当天子刘邦回到长安,开始着手准备淮南王英布的叛乱平定事宜之时,天子刘邦同皇后吕雉之间,将再度掀起一轮明争暗斗······ “唉~” “这可如何是好······” 满是愁苦的摇头叹息着,刘盈便探出手,从身前的木案上拿起一卷竹简,面带忧虑的阅览起来。 在监国太子的强势推动之下,粮食专营,已经彻底走上了正轨。 除了少府‘出钱’从商人手中买下的粮仓,相府也已经开始着手,在刘盈划出的几个重要位置,兴建几处大型粮仓。 关中各地的粮市,也在少府、相府的合力推动下,如雨后春笋般冒出头,几乎是以无缝衔接的姿态,取代了过去,以买卖粮食为业的粮商。 更有甚者,借着‘购买商贾手中的粮仓、垫付货款’两件事,少府得以将积压的三铢钱尽数甩出,更是暂时得到了上万万石的粮食储存! 虽然这些粮食,绝大部分都要用来卖给百姓,以维持日常用度,但即便是从中抠出半成,也足以让长安中央在即将爆发的‘淮南王英布叛乱’中,不再因军粮之缺而头疼。 郑国渠整修完成,渭北丰收在即;粮价在粮食官营政策下得以长时间稳定,关中,已是朝着欣欣向荣的方向大踏步前进。 而刘盈的注意力,便基本集中在了即将爆发的淮南王英布叛乱之上。 ——数日前,洛阳传回消息:梁王彭越坐谋反,已然身死族灭! 按照刘盈前世的记忆,此刻,淮南王英布,应该也已经收到了天子刘邦的‘赏赐’——彭越的碎肉! 不出意外的话,断则十天,长则半个月,淮南王英布,就将‘官逼民反’,成为燕王臧荼、临江王共尉、韩王信之后,汉室第四个真的起兵反叛,而非‘涉嫌反叛’的异姓诸侯。 对此,天子刘邦必然是心中有数。 那么接下来,摆在长安朝堂面前的首要重点,便会是淮南王英布的平定事宜。 异姓诸侯叛乱,应该怎么办? 这个问题,在汉初的长安朝堂,几乎不会有第二个答案。 ——打! ——将胆敢背叛长安中央,意图祸乱天下的异姓诸侯,从肉体到灵魂彻底毁灭! 毫无疑问,对于必然会选择‘我命由我’的淮南王英布,朝堂必然会得出‘兴兵讨伐’的结论。 而在天子刘邦‘圣体抱恙’,在陈豨尚未败亡的当下,史无前例的‘提前回长安歇养’的前提下,平定英布叛乱的人选,几乎只剩下刘盈······ “唉······” “怎么就没人替孤考虑考虑······” 神情满是落寞的摇了摇头,刘盈的面容之上,也悄然涌上了些许无力。 按照刘盈前世的记忆,在老爹刘邦回京,并提出让刘盈率军出征之时,皇后吕雉的耳边,必然会出现一个看似毫无问题,实则滑稽无比的舆论。 ——太子安坐储位,若代陛下出征,败,则功亏一篑,天下大乱;纵侥幸胜之,亦于太子无丝毫裨益! 便是在这个‘打赢没得赚,打输倾家荡产’的底层逻辑之下,皇后吕雉彻底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刘盈代父出征! 但包括吕雉在内的所有人,没有哪怕一个人,在哪怕一个瞬间,考虑到刘盈本人的感受······ “父病重而卧榻,孤为人子而不知为父分忧,坐视父皇身重兵而出征,待来日即登九五,孤当何以面天下人?” 在前世,这个倔强的观点,并没有被刘盈道出口,而是深深埋在了心底。 在继位为帝,又因年幼而始终无法染指大权,彻底成为傀儡天子的一个个深夜,这句话,更是不止一次出现在刘盈脑海当中。 每当自己想要做些什么,却被一句‘垂拱而治圣天子’给怼回深宫自闭的时候,刘盈都会懦弱的躲在被窝里幻想:要是当时,我勇敢的说出这句话,情况会不会有所不同? 如果我真的率军出征,平定了淮南王英布的叛乱,那成为丞相的平阳侯曹参,是否会对我稍恭敬一些? 只可惜,对于彼时的刘盈而言,这一切,都只是没有意义的幻想。 而现在,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摆在了刘盈的面前。 代父出征,尽全孝道,顺便在军方捞一把威望? 还是和前世一样,在母亲吕雉的怂恿下做缩头乌龟,坐视老爹刘邦拖着老迈的病躯,去和淮南王英布对阵沙场? 刘盈的心中,自然是早就有了答案。 只不过,相较于前世,面对母亲吕雉时的恐惧、懦弱,这一世的刘盈,显然有更多,也更妥当的选择。 “嗯······” “且等等······” “等老爹回长安,再伺机应变吧······” 如是想着,刘盈便昂起头,朝殿门处的春陀一点头。 ——因为在片刻之前,刘盈便瞥见:殿门之外,似乎闪过了一道刘盈‘等待已久’的身影······ · “少府丞臣离,谨拜家上。” 略有些拘谨的一声拜喏,杨离便在刘盈如沐春风的微笑下,走到殿侧的筵席前跪坐下来。 没有过多地客套,同刘盈简单寒暄两句,杨离便直入正题。 “前时,家上令臣暗送书信,集散落天下各地之墨翟门徒;然此事,尚稍有些许困阻。” 毫不拐弯抹角的表示‘这事儿暂时还办不了’,杨离便坦然的望向刘盈。 “家上知,墨家于先贤墨翟之后三分,各入齐、楚、秦。” “入楚之邓陵氏,今多为游侠匪盗之流,于家上当无裨益;” “入齐之相夫氏,则俱随先亡父,而自缢于齐王田横冢前;今天下,除臣一人,恐再无齐墨雄辩之士。” 说着,杨离的面容之上,也不由稍涌上些许僵硬。 “及入秦之相里氏,多精鲁班器械之术,往多履职于秦少府。” “后秦亡而汉兴,此辈,亦多已以匠身入今之少府。” “然此辈虽尚在,亦不敢以‘秦墨’之所学示人;又少府匠人,非全为秦墨之后。” “故臣纵欲召集此辈,亦无从辨起所学······” 言罢,杨离便面带忧虑的低下头,暗自稍叹口气,才又对刘盈一拱手。 “家上欲集墨翟之后,恐尚不可急;当待日后,臣稍显赫于朝堂,而隐展己之所学,方可使此辈自来,而明其‘秦墨’之身。” 听闻杨离略有些无奈的道出此语,刘盈纵是心有遗憾,也只能是缓缓点了点头。 杨离口中所言,基本与刘盈所了解到的情况一般无二。 墨家内部分裂而出的三支流派,其中楚墨,即邓陵氏之墨一支,尽为游侠之流;刘盈作为储君太子,铲除都还来不及,自然不可能去重用。 剩下的两支当中,以雄辩为主要技能的齐墨,即相夫氏之墨一支,则基本全都追随已故齐王田横而去。 若非上任齐墨钜子,也就是杨离已故的父亲,为了学说传承而留下杨离这颗火种,恐怕齐墨雄辩之士,也早已在几年前彻底灭绝。 楚墨不可用,齐墨又只剩杨离这颗杜苗,那剩下的,也只有刘盈最为看重,对汉室也最有利用价值的相里氏之墨,即秦末一支。 而根据刘盈从各种渠道获知的消息,在秦时,这帮相里勤的徒子徒孙,基本都被历代秦王安排进了秦少府,为大秦锐士制造武器军械,以及先进的攻城器械。 再后来,秦少府因少府令章邯,在巨鹿被破釜沉舟的霸王项羽打败,章邯献降于项羽,而逐渐被二世胡亥所摒弃。 待秦亡于三世子婴之手,项羽遍封十八路诸侯之时,原本委身于秦少府的秦末一脉,则大都披上‘工匠’的马甲,暂时流散在了关中各地。 再到最后,绵延数年的‘楚汉争霸’,以项羽乌江自刎、汉王刘邦于洛阳继天子位画上了句号;而那些披着‘工匠’的马甲,流散于关中各地的秦墨士子,则因为其‘工匠’的身份,再度被少府收容。 只不过这次,不是秦少府,而是阳城延掌控下的汉少府。 所以,杨离说的没错。 刘盈让杨离暗中整合墨家,实际上,就是整合尚留存于世间的秦墨一支。 只不过,也确如杨离口中所说的那般:少府的匠人,并非全都是过去委身于秦少府,为秦打造武器军械的秦墨相里勤之后。 ——要知道即便是秦少府的工匠,也不全是秦墨! 这样说来,要想从少府如今所拥有的成百上千位工匠当中,甄别出数量很可能不超过一百人的‘秦墨后人’,几乎不可能通过强制手段,也绝非刘盈一句话就能办成的。 原因很简单:曾委身于秦少府的秦墨一脉,之所以会披着‘工匠’的马甲,藏身于如今的汉少府,正是因为秦墨一流,几乎人均头顶‘助纣为虐’‘为秦走狗’的政治污点! 在这个前提下,单凭刘盈一句‘我要重用你们’,就想让这些人脱下马甲,承认自己是曾经帮助‘暴秦’的前朝余孽,这根本就不现实。 唯一的办法,也正是如杨离所说的那般,先等一等。 等杨离在朝堂占据一席之地,拥有一定的能量,再让杨离试探着透露出‘我是墨翟徒孙’的身份。 等‘墨家士子身居庙堂’的事实被整个朝堂接受,并通过杂谈的形式,逐渐成为长安百姓茶前饭后的八卦内容,那些藏身于少府的秦墨士子,或许就会慢慢浮出水面。 谨慎一些的,或许会伺机试探一下杨离的‘成份’,再酌情做打算;胆子大些的,甚至可能直接拜会杨离,做出一副‘墨家生死存亡,就看咱俩了’的姿态。 只不过,对于‘墨家暂时还不能指望’的现实,刘盈心中,还是有些许不甘。 “嗯······” “就算是齐墨之后,应该也不至于完全不懂发明创造吧?” “哪怕真的不懂,少府,不也有那些个‘前朝欲孽’吗······” 目光深邃的盯着杨离看了好一会儿,刘盈才终是下定决心,从衣袖中,取出了一张并不算太珍贵的绢布。 而后,便见刘盈做出一副苦恼至极的模样,摇头叹息着‘自语’起来。 “唉~” “可惜,可惜······” “如此重器,但得成,毕当于天下大有裨益!” “只可惜秦墨一门,竟暂无以为孤所用······” 说着,刘盈不忘面带遗憾的摇了摇头,拜出一副‘真的太可惜了’的架势。 见刘盈这般作态,杨离稍一思虑,便也反应了过来,却并没有着急开口,而是略带试探的坐直了身,小心翼翼的向刘盈手中的绢布,投去探视的目光。 见此,刘盈也不多扭捏,‘大方’的将手中的绢布,递到了杨离面前。 而后,便是杨离那尽显青涩的眉头,肉眼可见的一点点拧在了一起······ “欲得一物,以秸秆截段而沾湿,合之以人畜粪便,堆至高丈余,封半岁而得熟······” “欲得一物,制法似陶,乃以黄土合水而得形,置干而炙烧三日,方可成······” “欲得一物,以陈年老木造之为巨轮状,径数丈······” 面色怪异的默念出绢布上的文字,杨离只满是纠结的抬起头,望向刘盈的目光中,几乎写满了困惑。 却见刘盈只呆愣片刻,又突然做出一副喜出望外的表情,赶忙上前拉住杨离的手腕。 “此三物,卿可能制得?!” 7017k 第0183章 《三表法》 看着刘盈望向自己的目光中,那一抹丝毫不加以掩饰的期待,杨离只苦笑着摇了摇头。 杨离虽说年纪不大,但好歹也是凭着自己的努力,在少府一步步爬上了千石级别的少府丞之位。 单是在少府沉浮多年的经历,便足矣让杨离看出:刘盈先前的所有铺垫,都是为了这最后图穷匕见的一刻。 只不过,杨离却并没有急于回答刘盈的问题,而是淡笑着将手中绢布放在了面前的案几之上,旋即对刘盈稍一拱手。 “此三物,臣虽闻所未闻,然既有制造之详案,便当无大难。” “只家上欲得此三物,臣当先问明家上,此三物,乃作何之用。” “若确如家上所言,乃于国有大用之重器,纵家上无遣,臣亦当尽命而为!” “然若家上所言有虚······” 面色淡然的道出这句稍有些不恭敬的话,杨离便轻笑着摇了摇头,旋即将头低下,并未再多言。 听闻杨离之言,刘盈稍一琢磨,便也回过味来。 意味深长的看了看杨离,刘盈也不由直起身,稍带期待的长叹了口气。 “墨翟之学······” “嘿嘿······” 猜出了杨离的意图,刘盈却也没吝啬,而是适时的摆出了一副困惑的神情,将这个输出学派价值的机会,慷慨的交到了杨离手中。 见刘盈一副‘为什么这么说’的架势,杨离也是心下一喜,跃跃欲试的直起身,对刘盈深深一拜。 ——这种‘对储君太子输出核心价值’的机会,没有任何一个人愿意错过! 尤其是作为墨家重新崛起,存亡断续的最后希望,杨离,绝不可能错过这样一个千载良机。 “家上即知墨翟之后,墨家之说三分为秦、齐、楚三支,或于墨翟之言,亦略有知解?” 勉强按捺住心中激动,对刘盈稍发出这么一问,便见杨离微笑着直起身,望向刘盈的目光中,竟隐隐带上了些许神圣的使命感! “家上可曾听闻墨翟之言,得其一曰:三表之法?” 待刘盈配合的一摇头,杨离便又是一笑,正式踏上了自己为墨家崛起,而精心规划出的康庄大道。 “三表法,乃先贤墨翟所制立言之准。” “《墨子·非命》曰:是非利害之辨,不可得而明知,故言必有三表。” “何谓三表?子墨子言曰:有本之者,有原之者,有用之者。” “于何本之?上本之古者圣王之事;” “于何原之?下原察百姓耳目之实;” “于何用之?废以为刑政,观其中国家百姓人民之利;” “此,所谓言有三表也。” 将《墨子·非命》一篇中,对‘三表法’的描述原封不动的叙述一番,杨离稍一沉吟,便对刘盈再一笑。 “往昔,子墨子制‘三表’之法,乃曰:言必有三表。” “故臣等墨门之士,凡言、行、举、止,皆从三表之法而行。” “如墨者为庙堂之臣,举良策而为国用;墨者为雄辩之士,明指朝政之利、弊;又或墨者为匠,冶制精良之械、具,以为国之重器······” 说到这里,杨离终是面带享受的回味一番方才所言,才意犹未尽的止住话头。 “今日,便且如此吧······” “凡事,不可操之过急······” 如是想着,杨离便又一笑,低头望向木案上,那张由刘盈递给自己的绢布,悄然将话头引回正题。 “家上言欲制此三物,以为国之重器;然臣当先问家上者,便乃此三物,当合吾墨门三表之法否。” “若合,臣当竭力而为;若不合,臣自无悖师门之规,而媚家上以得宠之理······” 面色淡然的道出此语,杨离便轻笑着俯下身,拿起那张绢布,目光却并没有望向绢布上的内容,而是悄然撒向了刘盈的方向。 “家上欲得此三物,秦墨‘鲁班’之士,或可于家上有助。” “及臣,虽出齐墨雄辩之流,然于器械,亦略得知解······” “又三表之法,依臣之所知,乃曰:有本之者,意谓得往史之事佐证;有原之本,意谓得当世之实佐证;有用之本,则乃行而得其果,以果为佐证。” “今家上欲得此三物,臣若助家上,便当先辨此三物,于三表之法合否。” 说到这里,杨离终于低下头,看向手中绢布之上,那几行勉强算是‘工整’的小篆。 “三表之法,其一曰:有本之者。” “有本之者,乃所言之语、所造之物,得往史之事佐证。” “然家上所言之三物,实可谓青史未闻;其于‘有本之者’合否,臣无从辨之。” 说着,杨离只苦笑着摇了摇头:“有原之本,乃所言之语、所造之物,得当世之实佐证。” “家上所言之三物,臣见所未见;其于‘有原之本’合否,臣亦无从辨之。” 言罢,杨离终是再度看了看绢上所书,再度抬头望向刘盈时,目光中,已悄然带上了些许郑重。 “故家上欲得之物,究竟于三表之法合否,臣只得以‘有用之者’为准。” “故臣斗胆一问,恳请家上解惑!” “——敢请问家上:此三物,得之用于何途?” “又此三物,可确如家上所言,于国有大利?” 说着,杨离便面带严肃的对刘盈一拱手,目光紧紧锁定在刘盈的面庞之上,静静等候起了刘盈之答复。 而此时的刘盈,却是依然沉寂在方才,杨离所描述出的‘三表法’当中,细细品味起其中蕴含的哲学,与智慧。 先前,刘盈虽然猜到杨离接下来,可能要以‘三表法’来给自己洗脑,但对于墨家学说,尤其是《三表法》,刘盈并没有过多的了解。 也就是前段时间,在得知杨离‘墨者’的身份之后,刘盈在石渠阁仅存的只简片竹之上,了解到了一段不算十分起眼的往事。 ——秦惠文王嬴驷之时,相里勤入秦,为秦惠文王引为座上宾。 之后在秦惠文王的款待之下,相里勤在秦国广收门徒,得以重整墨家之威,更是被门徒们共尊为(秦墨)钜子。 得了惠文王如此恩惠,相里勤自也是明白‘天上不会掉馅饼’的道理,便隐晦的问惠文王:大王想要我做什么事? 大把大把的金银财宝砸下去,又许给相里勤很多特权,更是为相里勤在秦国召徒立说大开绿灯的惠文王,见相里勤终于说起‘正事’,也终于是长松了一口气。 待惠文王提出,想要借助相里勤所精通的‘鲁班’之术,以作为秦统一天下的助力之时,彼时的秦墨钜子相里勤,也同此刻的少府丞杨离一样,提出了《三表法》······ 可惜的是,在刘盈从石渠阁得到的那卷残卷之上,故事,到‘相里勤提出《三表法》’之处,便再也没了下文。 刘盈也想当然的认为:三表法,应该就是墨家做事的准备,其内容,左右也不过是‘利国利民的事能做,不然打死也不做’之类。 直到现在,从杨离的口中,听到《三表法》完整的叙述,以及杨离这么一位墨者的解读,刘盈才明白过来:在几百年前,诸子百家争鸣的璀璨时代,墨家,究竟是如何傲世天下,得以同杨朱学派共同掌控华夏学术、思想界的了! 根据杨离所言,三表法,应当是墨家的思想价值核心无疑。 而其内容,即‘有本之者,有原之者,有用之者’,用后世的话来说,不外乎以下三点。 ——有本之者,便是以过往的历史经验教训来判断,这样做,是否合乎圣王之道? ——有原之者,则是以当世的现实状况来看,这件事,是否符合普行价值? 如果通过这两点,都还无法判断出一件事的好坏,也并不是说,这件事就不能做了。 按照《三表法》的第三表,即‘有用之者’,对于历史经验无法佐证、当世价值无法判断的事物,也还有最后一个办法作为参照。 ——实践得真知! 先把事情做出来,通过效果,去判断一件事物的好坏! 这,才是墨家学说的核心——《三表法》的正确解读:历史的经验、现实的观察、实践的结果。 也正是这三点,凭借一个《三表法》,将墨家的思想核心,毫无保留的展现在了刘盈这个后世来客面前。 《三表法》,究竟如何? 就刘盈看来,毫不夸张的说,无论是任何文化背景下,处于任何历史时期的任何一个群体,都可以将《三表法》,作为针对任何事的判断标准! 无论是行商还是从政,无论是个体还是群体,遇到拿捏不准的问题,都可以通过《三表法》得出结论! 甚至于就连刘盈本人,在日后代天牧民,为天下王的时候,都可以通过《三表法》,来判断一个政策的好坏! ——根据历史经验,这件事做了,大概率能得到一个什么结果? ——根据当代的实际状况,这件事,更可能会引起什么样的反响? 实在不行,那就先实践,通过小范围的实验,得出事实给出的反馈! 想到这里,刘盈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即便到了后世的新时代,华夏民族的处事方式,似乎也依旧同《三表法》不谋而合······ “华夏文化的底蕴啊······” 回想起前世,因历史教训而伟大复兴的华夏民族;根据实际状况,一点点‘摸着石头过河’的中央官府;以及那一个个明显利国利民,却依旧被掌权者小心翼翼的试行于某个小区域的‘试验’政策,刘盈怀念之余,不由衷心的发出一声感叹。 从对《三表法》的欣赏和思考中回过身,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在眼前的准墨家钜子杨离身上,刘盈的面容之上,不由涌上一抹善意的微笑。 ——杨离问刘盈‘这三个东西作何用途’,实际上,并不符合《三表法》的内容。 根据《三表法》的最后一条,即‘有用之者’,杨离无法通过历史经验、当世状况判断事物好坏时,本该先去实践。 先把东西做出来,再通过取得的效果,去判断好坏。 而现在,杨离却并没有先实践,而是‘偷懒’的直接问刘盈:这三个东西,究竟作何用途? 对杨离这个‘偷懒’的举动,刘盈心中自也是明白:杨离,并非是真的想偷懒,而是想借着这个机会,给自己推销一下本门学说而已。 对于杨离的问题,无论刘盈给出的答复是‘用来振兴民族’,还是酒池肉林,杨离下去之后,都必然会严格遵照‘有用之者’,把这三个东西做出来,再亲自判断其好坏。 而从刘盈此时的感官,以及对《三表法》的思考来看,从某种程度上,杨离方才对本门学说的‘推销’,无疑算得上是十分成功······ “即墨翟之说,有《三表法》以为准则,朕自无大费周折,制享乐之物,以坏杨丞吏声名之理。” 淡笑着道出此语,刘盈便稍走上前,来到杨离身边,指着杨离手中的绢布,将自己的‘发明’细细道来。 “此人畜之粪便、秸秆合制之物,乃孤览一上古残卷所得。” “残卷言:此物,名曰‘农肥’,施此农肥于作物之下,可使农产大增,而保田亩肥力不失。” 面不改色的将后世最常见的‘农家肥’,解释为自己从上古残卷上看到的‘农肥’,刘盈便又笑着将手指下滑一些。 “此黄土合水,而烧制所得者,孤谓之曰:土砖。” “此物,乃孤见陶之烧制,偶有所思,方所有之念。” “若此物可成,待日后,少府兴长安之时,当可用于筑城之用。” “除筑长安,此物即为‘砖’,当亦可用于他处筑城、筑房,乃至建道、修渠所用。” 又将后世建筑最常用的烧砖,解释成自己通过陶器‘举一反三’,所想出的‘土砖’,刘盈的手指,终于停在了绢布最下方。 “及此物,乃孤闲暇之时,神游方外所思得。” “其名曰:水车,用之于田亩灌溉······” 7017k 第0184章 汉奸!汉奸!!! 在刘盈于太子宫,向未来的墨家钜子杨离解释‘水车’的具体用途之事,数千里之外,燕都蓟(ji)邑内的燕王宫,猛得响起一声极尽愤恨的咆哮。 “混账东西!” “竟还胆敢回来?!” 咆哮声在偌大的燕王宫响起,惹得宫内的众人无一不低下头,将惶恐的面庞藏起。 盖因那声咆哮,出自天子刘邦的把兄弟,当今燕王:卢绾之口······ “押上来!!!” 又是一声厉喝,卢绾终是愤愤坐回上首的软榻之上。 不片刻,就见一道风尘仆仆,神情却丝毫不见惊恐的身影,被王宫内的禁卒扭送入殿内,摁跪在了燕王卢绾身前近二十步的位置。 “张胜!!!” 看着男子双手被绳缚于身后,却依然云淡风轻的神情,卢绾才刚压抑下去的怒火,只噌直冒上头顶。 就见卢绾拍案起身,将眼睛瞪得浑圆,怒气冲冲的瞪向殿中央,被武士摁跪着的男子。 “尔可对得起寡人之信重?!” “可对得起所食之汉粟?!!” “又有何颜面,见燕、代边民数十百万口?!!!!!” 眼压切齿的接连发出几声咆哮,卢绾躁怒的面容之上,陡然涌上一抹骇然杀意! “哼!” “可恨寡人,竟识人不明至如斯之地······” “寡人,恨不能剐尔三族,以解心头之愤!!!!!!” 又是几声极尽愤怒的嘶吼,卢绾终是在身旁婢女的搀扶下坐回上首,胸膛仍不住的剧烈起伏着。 “汉奸······” “此僚,汉奸尔!!!” 强自调整着错乱的鼻息,勉强将滔天怒火压制些许,卢绾便满是愤恨的侧过头去,朝殿内一摆手。 “剐了!” “取此僚首级,悬于城头,示众半岁!!!” 愤恨不平的说着,卢绾才刚压制下去些许的怒火,便再度充斥灵台,惹得卢绾不顾花甲高龄,在面前的木案之上连拍数下,面上尽是余怒难消之色。 “汉奸!汉奸!!!” “寡人亲与官爵、俸禄之汉奸!!!” “寡人之侧出此等汉奸,寡人当如何坦颜而面陛下?!!” “又何颜以对燕、代边民当面?!!!!!” “汉奸!!!” “汉奸!!!!!!!!!!!!!!” “汉······”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说到愤恨之处,卢绾只觉肺腑传来一阵炙痛,不由跌坐回了软榻之上,吭吭干咳起来。 见自家王上如此状况,一旁的婢女只面色大惊,赶忙上前,轻轻扶着卢绾躺靠下来,又不住地为卢绾轻捋着前胸。 如此过了好一会儿,又喝下一碗温热的蜜水,卢绾才觉肺腑传来的炙痛稍缓解了些。 正要顺势躺下,余光却那道身影,仍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被摁跪在殿中央。 嗡然皱起眉,稍坐直了身,卢绾甚至看见:殿内那人望向自己的目光中,似乎还有些许担忧? “哼!” 只愤然一声冷哼,卢绾便瞪着眼抬起头,望向张胜身后的武士,面色又是一拧! “怎么?!” “寡人之王命,尔等竟胆敢不尊?!!” “尔等,可欲皆反乎?!!!!!” 见卢绾顷刻之间,便再度表露出雷霆震怒的趋势,一旁的婢女只赶忙上前,温言相劝着,将卢绾拉坐回了软榻之上,再次捋起卢绾的前胸。 跪坐于殿两侧的燕国臣子,也不由纷纷低下头,暗自嘀咕起来。 “大王这性子······” “陛下同大王,果真非同胞昆季?” 轻声嘀咕着,众人又同左右的同僚交换一番眼神,却没有一人起身上前,出声符合卢绾的命令。 就连那两个摁跪着张胜的武卒,都没有因为卢绾极尽愤恨的咆哮,而将张胜押下去,只满脸为难的侧过头,望向殿侧的朝臣摆列。 待卢绾又一次被身旁的婢女拉回软榻之上,即将再度抬起头,望向殿内的刹那间,被摁跪于殿内的张胜终于开口,让身后的两个武士,在心中长出了一口气。 ——张胜再不开口,要剐三族的,恐怕就不单单是张胜了······ “臣得今日之贵,皆赖大王所赐,大王于臣,可谓恩重如山!” “恩公欲杀,臣自无苟且偷生之念!” “只恳请大王杀臣之前,再闻臣最后一言!” “若闻此言,大王仍执意杀臣,臣纵死,亦当瞑目!!!” 言罢,张胜便在身后武士的暗中帮助下,缓缓将上本身弯下去,将额头贴在身前的地面之上,对上首的卢绾沉沉一叩首。 耳边传来张胜那极具特点的沙哑嗓音,上首的卢绾先是下意识一怒。 待愤恨不平的坐直上半身,看到张胜双手、双脚皆被麻绳捆绑,却依旧对自己跪地叩首的模样,卢绾终还是心下一软。 也正是这一心软,为卢绾日后的遭遇,埋下了最具决定性的祸根······ “说!” “念往昔,尔忠心侍奉于寡人身侧,寡人,便许尔再言三语!” “三语之后······” “哼!” 面色阴冷的甩下这句话,卢绾便满是愤恨的侧过头去,在婢女的服侍下,接连灌下几口温蜜水。 听闻卢绾此言,张胜面上虽依旧云淡风轻,暗地里,却是长出了一口气······ “呼~” “总算大王尚未怒及,还有转圜之余地······” 心有余悸的定了定心神,没敢多耽搁,张胜便开始了自己的无罪辩护。 “大王。” “汉五年,陛下鼎立汉祚之时,凡关中得异姓诸侯者,足有八人。” “然临江王共尉、燕王臧荼,皆为陛下以‘判汉’之名降以天罚,今皆已成冢中枯骨。” “赵王张敖、楚王韩信则失其王爵,只彻侯之身,而为陛下囚居于长安。” “更有甚者,韩王信忠心耿耿,为国戍边,苦等陛下驰援而不至,终身陷其王都马邑;今更猥自枉屈,寄于匈奴之篱下,以为北蛮之走狗······” “大王以为,此因何故?” 听闻张胜此言,卢绾只一把推开嘴边的水碗,猛地一拍面前木案,顺势站起身,目光凶狠的瞪向殿内的张胜。 “何故?!” “——临江王共尉、燕王臧荼,皆举兵反叛之逆贼!” “——赵王张敖,险使门客往刺陛下;楚王信,更暗藏项羽旧部钟离眜,意欲图谋不轨!!!” “韩王信,更乃背主判汉,献降匈奴,为蛮夷走狗之汉奸!!!!!!” 语调满是愤怒的道出此数语,卢绾望向张胜的目光中,也悄然涌上一抹讥讽。 “嘿!” “寡人倒险些忘记了。” “——韩王信,正是尔所效仿之大奸!” “韩王信被主叛汉,为蛮夷走狗;尔得寡人之名而出使匈奴,不思为国效命,方于匈奴苟合,以图判汉!” “——汝同韩王信,实乃一丘之貉!!!!!!” 说着,卢绾不由又咬牙冷笑一声,望向张胜的目光中,更是尽带上了嘲讽和鄙夷。 “只韩王信,虽不知华夷之辩为何物,亦尚得军阵之能,得北蛮匈奴之倚重。” “尔不过一碌碌无为之奸妄,纵有心判汉,亦于北蛮匈奴无用······” 听着卢绾极尽讥讽的话语,张胜强装淡定的面容,隐隐有了些许崩塌的迹象。 但很快,张胜便强自镇定了下来,沉吟片刻,自顾自道出了很可能是自己人生当中,所说出的倒数第二句话。 “既如此,臣再问大王:楚王信因留容钟离眜,而失其王爵,为陛下贬为淮阴侯。” “然去岁,陈豨反代、赵,陛下竟言陈豨之反,乃得韩信之授意;今岁更言韩信意欲谋反、行刺储君等欲加之罪者数,而使皇后诱杀韩信于长乐宫!” 说着,张胜面上神情,便愈发坚决了起来。 “依大王之见,此,又因何故?” “莫非韩信区区淮阴侯之爵、受囚于长安尚冠里之身,便可使代相陈豨唯命是从,不惜以身家性命为注,叛汉自立而乱代、赵?” “——更甚者,长安都城之所在,储君社稷之后嗣,竟为韩信区区一囚徒,行刺于陛下百年之帝陵:长陵之外?!” 说到这里,张胜只强自镇定着,摆出一副讥讽至极的神情,朝长安的方向轻轻一哼。 再度望向卢绾之时,张胜的面容之上,更是隐隐泛出些许担忧,以及殚精竭虑的苦涩。 “如此荒唐之言,大王,莫非尽信乎?!” “此非陛下欲加之罪,以尽除有功之将士,而独得天下乎?!!” 看着张胜痛心疾首的道出这几声反问,卢绾怒火滔天的面容之上,终于出现了些许动摇的痕迹。 但很快,那一丝微不可闻的嫉羡,便再度被一抹坚决,以及摄人心魄的阴狠所取代。 “嘿······” “嘿嘿······” 阴恻恻冷笑着抬起头,意味深长的盯着张胜那张看似淡定,实则已挂上了些许冷汗的面容,卢绾怒极,竟桀桀怪笑起来。 “好你个张胜······” “嗯?” “——寡人同陛下之情谊,也是尔这奸妄之徒,三言两语所能离间的?!!” 突如其来的一阵暴怒,惹得殿内众人齐齐一愣,卢绾便再度从榻上站起身,手指颤抖着指向殿内的张胜,胸膛再次剧烈起伏起来。 “尔可之汉祚鼎立之事,陛下与寡人何爵?” “——长安侯!” “陛下与寡人之爵号,乃长安侯!!!” “陛下赐社稷之皇都,为寡人之彻候食邑!!!!!!” 义愤填膺的道出此语,卢绾面上怒容只更扭曲了些。 “更寡人身无武勋,单凭往昔之情谊,便为陛下裂土而王,以为一脉之始祖!” “如此恩德,如此信重,如此情谊!!!” “又岂是尔张胜,区区一介叛主之贼,所能间?” 说到最后,卢绾的语调已是缓缓平稳了下来,只是望向张胜的目光中,已然带上了一抹深深地失望。 “往昔,寡人于尔,不可谓不信重;更曾欲以女妻之。” “去岁,寡人更以王使之重责,托于尔张胜之手,以代寡人亲往匈奴,吓退匈奴南下,助陈豨为乱代、赵之念。” “尔张胜,又是如何报效寡人之信重?” “——判汉降胡乎?!” “尸位素餐乎?!!” “又或身负王命,而不知尽心,反与北蛮匈奴蝇营狗苟,以谋乱汉社稷邪?!!!!!” 痛心疾首的说着,卢绾又莫名暴躁起来。 片刻之后,卢绾也终是在身旁婢女的安抚,以及自己的按捺之下,将再度涌上头顶的怒火压制了下去。 只不过,卢绾望向张胜的目光中,已是再也不见对往日忠仆的信任,以及哪怕一丝一毫的怜悯······ “韩信失其王爵,乃罪有应得。” “及其同陈豨密谋,为乱代、赵,后更于长陵行刺储君太子,更皆人证、物证俱在,确凿无疑之事!” 语调冰冷的道出这番话,卢绾便侧过身去,将双手缓缓背在了身后。 “适才,寡人允尔张胜,再进三语。” “此三语,尔已言其二。” “寡人念尔往日之忠,便赦尔剐刑。” “再进最后一言,尔便当为廷尉亲押而至市外,腰斩弃市······” 一字一顿的将‘腰斩弃市’几字道出口,卢绾便满是失望的闭上了眼睛,等待起了张胜的最后一句话。 却见张胜闻言,只满是绝望的笑着摇了摇头,而后又似是怕有人听不见般,在殿内哈哈大笑起来。 待卢绾略带疑惑的侧过头,张胜更是大笑之余,不忘从眼眶里挤出两滴眼泪。 只是不知张胜的眼泪,是真的因为笑意而导致泪腺失控,还是源于张胜对死亡的恐惧······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臣忠心为大王筹谋,竟未曾想,长安欺哄食乳稚童之语,竟为大王尽信······” “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又是一阵大笑,张胜终是满带绝望的抬起头,望向卢绾的面容之上,仍挂着一抹未尽的笑意。 “臣,无言!” “大王欲杀臣,臣,谢大王赐臣一死!!!” 言罢,张胜再畅笑一阵,便将脖颈往侧面一声,摆出一副引颈就戮的模样。 就在这片刻之间,燕王卢绾望向张胜的面容之上,悄然涌上了一抹本不该出现,也绝不能出现的迟疑之色······ 也正是这一抹迟疑,终于让瑟瑟发抖,甚至裤腿已莫名湿润的张胜,暗中长松了一口气······ 7017k 第0185章 彭越何其无辜?! 后世常有人说:原则的崩塌,往往就源自于某一瞬间的动摇。 而卢绾动摇的那瞬间,便成为了张胜逆转命运,并将燕王卢绾,拉上灭亡之路的开端······ “臣闻:梁王彭越,已为陛下斩睢阳市,而悬首级于洛阳城楼之上。” “更陛下自彭越之尸剐而得肉,往送淮南王英布,曰:赐肉糜。” 在卢绾已不再坚决的目光注视下,语调平和的道出这句话,便见张胜陡然一声讥笑,旋即意味深长的抬头望向卢绾。 “陛下所赐之‘肉糜’,当亦已送至大王之手?” “不知大王得陛下赐此‘肉糜’,作何感?” 说着,张胜面上讥讽之色,便缓缓转化为一抹深深地忧虑。 从这一抹忧虑中,卢绾竟惊奇的发现:张胜所有的担忧,似乎全都是为了自己······ “哼哼······” 就见张胜哼笑两声,旋即满是讥讽的侧过头,在殿内众人身上扫视一周,嘴上不忘说着:“方才,大王言:燕王臧荼、临江王共尉,皆乃举兵判汉之逆贼,纵其亡,亦无不妥。” “又大王言:赵王张敖、楚王韩信失其王爵,亦确图谋不轨,人证、物证确凿。” “更韩王信之降胡,乃不知华夷之辩,而行背主判汉之举;韩信被贬淮阴侯,又为皇后诱杀于长安长乐宫,亦乃罪有应得,自食其果······” 面色淡然的道出这番话,张胜的面容之上,终是缓缓涌上一抹深深地担忧,以及些许殚精竭虑,却不被人理解的苦涩。 “既大王允臣再进一言,臣,谨遵大王诏命!” “——敢请问大王:梁王彭越,何其无辜?!!” “其又所犯何罪,竟致陛下枭其首而夷其族,悬其首而剐其肉,往送诸侯之手,名曰‘赏赐肉糜’,实为暗言恐吓?!!!!!” 说着,张胜面色陡然一肃,望向卢绾的目光中,更尽是苦口婆心的哀怨。 “燕王臧荼、临江王共尉,确曾起兵!” “赵王张敖、楚王韩信,确曾有不轨之举!!!” “韩王信委身北蛮之下,亦实有辱姬周王族之体面!!!!!!” “然梁王彭越,何罪之有?” “彭越可曾起兵?!” “可曾如赵王张敖般,坐视门客行刺圣驾?!!” “亦或如楚王韩信那般,收容余孽钟离眜之流?!!!” “又彭越何曾效韩王信之举,背主判汉,亦或效韩信暗通陈豨而祸乱天下,更于长陵之外,行刺社稷之后?!!!!!” 随着张胜极具感染力的劝阻声,卢绾面上神情,只愈发动摇起来。 无意识的缓慢坐回软榻,若有所思的抬起头,卢绾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提出了自己的最后一个反驳观点。 “去岁,陈豨乱代、赵,陛下召彭越随驾往征,彭越称病不与······” 随着卢绾不由自主低下去的音量,以及愈发心虚起来的语调,张胜心中,终于是一块大石落地。 而后,便是张胜又一声极尽讥讽的冷笑声,响彻燕王宫大殿之内。 “哼!” “称病不往······” “哼哼!!!” 心里有了底,张胜自是再无后顾之忧,望向卢绾的目光中,更是愈发带上了丝毫不似作伪的忠诚。 “——只‘称病不往’,便枭彭越之首而悬洛阳,更夷其三族?!” “哼!” “滑天下之大稽!!!” 满是讥讽的发出一声低号,就见张胜冷然侧过头去。 待身后的武士,将捆绑于双手之上的粗绳解开,张胜更是赶忙站起身,旋即冷然一拂袖! “大王!” “——酂侯萧何所著《汉律》,凡二十三篇,法令足数百上千例,可有哪怕一字,言‘称病拒召’,便当枭首而族诛?!!” “更有甚者:梁王彭越,乃自陛下起砀郡而伐秦之时,便久随陛下左右,历经大小战争不下百,生死存亡之刻,更数不胜数!” “昔陛下败彭城而走,为项羽困于荥阳,彭越更三日一出、一出三日,以袭扰项羽之粮道!” “如此足岁余,方使陛下之困稍缓;然单此一战,彭越己身,便首疮不下数十处,肺腑要害之疮,更足足七处之多!!” “今项羽已亡,彭越纵年岁不长,亦或因晚年之旧创,而偶有抱病不能行。” “单如此,陛下便可不顾往日之功勋、今时之谦恭,而遣王恬启不过一介幸妄之臣,往而枭彭越首,又夷其族?!!” 满是哀痛的发出这一问,张胜望向卢绾的目光,终于带上了丝毫不加以掩饰的担忧,和忧虑。 “大王何不试想:待来日,或北蛮匈奴、或南越赵佗,亦或关东诸侯其一为乱,陛下再欲亲征,而召大王随驾。” “若彼时,大王恰年老而抱病,不能亲往,只遣麾下精悍之卒,待战后,大王当得保宗庙、性命否?” “亦或彼时,陛下又只言‘燕王卢绾称病拒召’,而遣王恬启之流,取大王项上人头,悬与蓟都城楼之上?” 说到这里,张胜便做出一副无尽惨然的神情,极度缓慢的对卢绾躬身一拜。 “臣,言尽余此······” “大王若欲杀臣,臣,仍只一言······” 说着,张胜缓缓直起身,面色极其庄严的再度跪倒在地,对卢绾沉沉一拱手。 “罪臣张胜!” “谢大王赐死之恩!!!” 言罢,张胜终是神情惨淡的沉沉一叩首,将额头紧紧贴在地面之上,等候起了命运的裁决。 而在上首软榻之上,燕王卢绾面上神情百转,只目光涣散的瘫坐在原地,神情呆愣的摇着头,嘴上不住地嘀咕着什么。 “陛下不会······” “陛下信寡人······” “陛下同寡人情同手足,又生于同岁同旬同日······” “寡人······” “寡人同陛下······” “对!!!” 神情木然的低声自语许久,就见卢绾似是想起什么般,赶忙从榻上站起身。 “寡人同陛下,乃同出丰沛之乡党!” “陛下曾言:凡丰沛之人,皆陛下之手足臂膀,更与‘山东父老’之尊荣!!!” 语调急迫的说着,卢绾便似是生怕有人不相信般,从怀中取出一块粗糙至极的楚玉,旋即慌张的环顾向殿内众人。 “此玉!” “此玉乃陛下微末之时,与赠寡人之礼!” “陛下曾言:但此玉在,汉家,便绝无杀卢氏之律、治罪卢氏之律令!!!” “此,乃陛下金口玉言!!!!!!” 看着卢绾神情惊恐的捧着那块丑玉,朝殿内众人的方向一阵挥舞,张胜却是缓缓坐直了身,苦笑着摇了摇头。 “大王啊······” “大王······” 一阵极尽无奈的苦笑,张胜终又抬起头,神情满是无奈的抬头望向卢绾。 “陛下之言,果真称得上‘金口玉言’?” “又丰沛元勋,果真可得陛下之优待,以至‘再无后患’之地?!” 惨然发出两问,张胜又苦笑着一摇头,旋即悠然发出一声哀叹。 “大王可还记得:汉立之时,陛下册封功侯,凡百四十六人。” “彼时,陛下于此功侯百四十六人,与诺者何?” 见卢绾面上神情愈发茫然,张胜便以一种极其平缓,又极具感染力的语调,将卢绾淡忘的那段过去,重新摆在了卢绾的面前。 “——使黄河如带,泰山如厉,国以永存,爰及苗裔······”1 轻声默念出曾经,天子刘邦对开国功侯做下的许诺,张胜便又是惨然一笑。 “大王可知:陛下立汉祚而继皇帝位之时,所封功侯百四十六人,今还得几门、几氏尚存?” “纵今尚存之功侯百余,又于陛下如何待之?” 说着,张胜面上苦笑,便愈发惨淡了起来。 “又大王言:臧荼、共尉、张敖、韩信,又韩王信、彭越之流,皆乃后来之降臣;于丰沛元从,陛下当无苛待。” “然大王可知:当朝丞相酂侯萧何,当年为何于关中自污声名?” “大王又可曾知:舞阳侯樊哙,身陛下连襟,反因吕氏而为陛下猜疑;若无去岁,陈豨乱代、赵而起战事,舞阳侯樊哙,已赋闲五、六岁,而无一官半职、片甲兵权?” “平阳侯曹参,身丰沛元从,更为陛下远迁齐国,而为王相;绛侯周勃,亦因去岁战事,而得陛下拜为太尉,若非如此,亦如樊哙之境遇无异?” 说到这里,张胜悄然从眼眶中,挤出两滴焦急无比的眼泪,语调中,更是隐隐带上了些许更咽。 “大王~” “纵大王不知,丞相萧何源何自污,樊哙、周勃为何受陛下冷遇,平阳侯曹参又因何被陛下远迁关东,大王亦当记得前岁,周吕令武侯吕泽,乃因何亡于代北?” 更咽的道出此语,张胜更是向前跪行两步,语调中,更是尽带上了焦急和忧虑。 “周吕侯吕泽,乃陛下之妻兄,皇后之长兄啊~” “大王莫不以为,陛下视大王,更重于皇后之长兄、储君太子之舅?” “又或大王同陛下之情谊,更甚于酂侯萧何、舞阳侯樊哙,亦或绛侯周勃、汝阴侯灌婴?” 听着张胜极尽哀愁的道出这番直击灵魂的提问,卢绾不由下意识动了动嘴唇,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 但在张胜下一句补充之后,卢绾赶到嘴边的那句‘陛下和我的感情,不是樊哙周勃、萧何曹参能比’的反驳,终还是被悄然咽回了肚中······ “大王不妨再一思:陛下于长兄之子,乃如何待之?” “——纵得先太上皇之哀求,陛下敕封长兄之后,亦不忘污封以为‘羹颉侯’······” “又于次兄,陛下以何相待?” “——不过战北蛮匈奴而不能胜,往昔之代王,便为陛下夺去王爵;至今,仍未得复封······” 面带沉痛的说着,张胜语调中的更咽,已是渐渐转变为了哀嚎。 “陛下于同母胞兄,血脉骨头尚且如此,大王莫不以为,陛下于大王这等‘异姓手足’,可更亲于宗亲族兄?” “若果真如此,臣自当为大王贺;然若非,臣该若何?” “大王莫不欲令臣,如那大夫栾布那般,奉命出使而还蓟都,反只见大王之首级,悬于城楼之上?!!” 说到这里,张胜已是彻底嚎啕大哭起来,趁着换气的功夫说话之余,不忘面色凄苦的捶打着自己的前胸。 “大王~~~” “大王纵不为宗庙、后嗣计,亦当为臣,不落至栾布那般凄苦之地,而于长安,稍行戒备才是啊~~~” “大王!!!” “大王······” 极尽凄苦的道出这番话,张胜便无力的瘫在地上,以额触地,双肩不住地起伏着,还不时发出‘嘶嘶’的哭泣声。 而在上首的软榻之上,看着张胜这一番作态,燕王卢绾也终于从无尽的茫然和呆愣中回过神,望向张胜的目光,也不由逐渐深邃了起来。 “只因此,尔便于北蛮匈奴苟合,数典忘祖、背主判胡?!” 听闻卢绾这一声沉呵,张胜只赶忙一敛哭声。 待听出卢绾这声吼喝中,暴躁的情绪已是隐隐有了些缓和的趋势,张胜又顺势直起身,惨兮兮的擦了擦脸上的泪水。 “臣所为,非同匈奴苟合,乃欲为大王日后筹谋······” 委屈巴巴的嘟囔出这句话,便见张胜又努了努嘴,才勉强将哭意按捺下些许。 “大王。” “陛下于臣下,多是有用则宠,无用则弃。” “往昔之韩信、韩王信,亦或吕泽、彭越,无不如此!” “今关东异姓诸侯,已只余大王、淮南王英布、长沙王吴臣三者。” “长沙王于陛下,尚还有用,当暂无虞;淮南王英布,则恐奋起而反陛下在即。” 说着,张胜终是目光深邃的抬头望向卢绾,面容之上,更是隐隐涌上些许决绝。 “大王欲得保宗庙,唯有一计!” “——但大王如长沙王那般,于陛下、于长安‘有用’,大王,便万无一失!” “而长沙王,之所以为长安谓之曰:尚不可除,唯因岭南,得赵佗割据自立。” “若大王欲效长沙,而保宗庙无虞,唯有使北墙之外,再得一‘赵佗’,吾燕国之宗庙,方可不为陛下所忌!” “臣以为:可为大王之‘赵佗’者······” “恐只陈豨一人而已!” · · · · ps:1.使黄河如带,泰山如厉,国以永存,爰及苗裔。 译:即使黄河细的如衣带,泰山平的如磨刀石,(功臣们的)封国依然会存续,依然会照顾勋臣的后人。 7017k 第0186章 朕,谢过关中父老! 汉十一年夏五月,天子刘邦的御辇,终于再次出现在了长安东郊。 得知天子班师,朝中功侯百官,自是在监国太子刘盈的率领下,早早赶到长乐宫以东静候。 得刘盈刻意放出去的口风,更是有数万长安百姓在天亮之前,拖家带口赶到了长安东郊,想要一睹帝王之尊荣。 而在等候刘邦圣驾的人群最靠前的位置,监国太子刘盈只挺直腰杆,手中托着一块礼盘,面色隐隐透露出些许紧张。 “呼~” 暗自深吸一口气,又将其缓缓吐出,刘盈才觉得紧张的情绪,稍得到了些许缓解。 但很快,随着一顶艳黄色的车顶,随着逐渐升起的朝阳而出现在远方,刘盈才刚放松下来的情绪,顿时又紧张了起来。 ——不能怪刘盈没有城府,实在是前后两世,老爹刘邦给刘盈带来的心理阴影,实在是太过于深刻了些······ 前世,刘盈‘初来乍到’,迎面就是莫名其妙的一年禁闭大礼包。 而后,便是刘盈再次见到老爹刘邦,那张恨不能吃了自己的阴沉面庞,以及那句‘朕老迈,太子替朕出征,以平英布不臣’。 再之后的事,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被老娘吕雉软硬兼施着,老爹刘邦最终,还是只能拖着老迈的病躯,亲自踏上了平定英布叛乱的征途。 不数月,英布兵败身亡,天子刘邦折返长安,于朝中功侯元勋白马誓盟:非功勿侯,非刘勿王。 至此,刘邦‘铲除异性诸侯’的伟大事业宣告结束,汉太祖高皇帝刘邦,也悄然结束了自己辉煌的一生。 而对于刘盈而言,老爹刘邦在更多情况下,只意味着无端的责备、谩骂,以及那句令刘盈心神俱惊的‘太子不肖朕’······ 这一世,虽然还是没能躲过‘一穿越就差点面临易储’的地狱开局,但相较于前世,这一世的刘盈,面对刘邦易储废后的恶意时,显然应对的更加得心应手。 到如今,天子刘邦时隔近九个月重返长安,再次出现在刘盈视野当中时,曾经青涩、稚嫩的刘盈,已经成长为了一个初得民望,受关中百姓拥戴的监国太子。 可即便如此,当看到那辆黄屋左纛,以及辇车内端坐着的老爹刘邦时,刘盈还是忍不住低下头,莫名忐忑不安起来······ “陛~下~驾~临~~” “百~官~恭~迎~~” “跪~~~” 刘邦乘坐的御辇还未驶近,便听御辇之上,传来一声悠长高亢的唱喏声,引得东郊的功侯百官齐齐跪倒在地。 “臣等,恭迎陛下~” “陛下神武,征陈豨而平代、赵,臣等,谨为天下贺~” 听着身后传来这声低沉的拜喏,刘盈也是悄然从惶恐不安的情绪中稍回过神,旋即在身侧的母亲吕雉提醒下,稍上前两步,便同吕雉一同跪倒在地。 “儿臣,恭迎父皇!” “父皇英明神武,降雷霆而平代、赵,讨不臣而与天下安泰,儿臣,谨为天下贺!” “唯愿父皇千秋万世,长乐未央;福寿延年,万寿无疆~~~” 听闻刘盈这几声夸张到让人肉麻的拜贺,朝臣百官无不齐齐抬起头,望向刘盈那仍尽显青涩,甚至还并未长开的瘦弱背影。 很快,便有第一个聪明人站了出来,有样学样的将刘盈亲自示范的‘先进经验’学为急用。 “太子太傅臣通,唯愿陛下千秋万世,长乐未央;福寿延年,万寿无疆~~~” 只片刻之后,整个长安东郊的上空,便只剩下这四个‘成语’响彻不绝——千秋万世,长乐未央;福寿延年,万寿无疆······ 不知是不是被这阵令人肉麻的拜贺声逗笑,天子刘邦终于从辇车上探出身,雍容一笑,便缓缓从辇车上走了下来。 “免礼,免礼······” 温笑着走上前,虚扶起仍跪地不起的朝臣百官,却见不远处,正围聚在一起的长安百姓,又后知后觉的哗啦啦跪倒一地。 “民等,恭迎陛下~” “陛下神武,民等,惟愿陛下长乐未央······” 只刹那间,天子刘邦面上挂着的那抹客套笑容,便瞬间直达眼底。 ——很显然,相较于太子刘盈,亦或是朝臣百官的彩虹屁,天子刘邦更在乎自己在百姓心中,究竟是怎样一种形象。 满是温和的笑着走上前,虚扶起跪作一地的长安百姓,刘邦的面容之上,已是笑的见牙不见眼。 “陈豨不臣,起叛兵而乱代、赵,朕身以为天下王,自当御驾以亲征,以诫余之诸侯。” 温笑着道出一语,便见刘邦极尽和颜悦色的抬起双手,朝百姓的方向微一拱手,却并没有弯腰。 “朕征讨在外,至今已足近岁;朝中大事,俱由公卿百官,及太子暂掌。” “朝中公卿,皆随朕先伐暴秦,后平天下之功侯元勋,纵朕不在,亦当可使朝政不失稳妥。” 说着,刘邦便稍侧过头,面色和蔼的撇了眼刘盈所在的方向,又正过身,微笑着朝围观百姓连连拱手数下。 “然太子年幼,纵得朕亲身教诲,亦难免有异想天开,而使朝政失当之处。” “若太子之所行,有使朝政失序、损民安乐之处,万望关中父老乡亲,念朕薄面,于太子稍行宽忍······” 说着,刘邦便微笑着低下头,竟做出一副要深弯下腰,朝围观百姓拱手致歉的架势! 见刘邦这般架势,只眨眼的功夫,围观人群中,便快速‘飞’出几道残影,来到刘邦身边,面带惊恐的将刘邦自手臂处扶起。 待刘邦佯做疑惑地抬起头,却见两侧,已是站着好几位发须花白,腋下夹着鸠杖的老者,神情惊惧的对刘邦连连摇着头。 “陛下使不得!” “万万使不得啊!!!” 此起彼伏的连道几声‘使不得’,待刘邦稍露出作罢的趋势,就见几位老者重新来到刘邦面前,缓缓跪下身去。 “陛下!” “民等皆粗鄙黔首之身,往昔,俱为暴秦目中之草芥!” “幸得陛下英明神武,应天命而兴仁义之师,率王师而伐暴秦,方使吾等黔首,得往数岁之安宁!” 神情满是庄严的道出一语,便见那年岁最长的老者稍抬起头,望向刘邦的目光中,只一片由衷的感激,和崇敬。 “更陛下得皇帝之尊,不思享乐,反先授吾等黔首以田、爵,又轻徭薄税,与吾等修养以生息。” “后关东又有暴戾之诸侯,不思忠君而屡行叛逆之事;陛下不以己之尊,每每御驾亲征,以与天下民安宁。” “陛下之功德,纵观上古是圣君,又或三皇、五帝,亦无出陛下之右啊······” 说着,老者又稍侧过头,朝不远处的刘盈一拱手,才继续道:“更太子仁以爱民,尽得陛下之姿!” “自陛下引军而平代、赵,此半岁,太子于关中,但无丝毫不妥之行,更先修郑国渠而解渭北农户之水缺,后更以身犯险,不惜身受贼子之刺,亦决意平抑关中米价之鼎沸······” 说着,老者不由稍红着眼眶,对刘邦又是一拱手。 “太子修渠,当效陛下授民田爵之仁爱;及以身犯险而平抑粮价,更颇得陛下御驾亲征,以平关东不臣之神武!” “得太子如此,民等恨不能塑陛下之泥像,朝夕参拜而祭三牲血食,以谢陛下之圣仁,又与民等如此贤之储君!” “陛下言太子不屑,更欲因此而礼谢于民等······” “恕民等,万死不敢受啊······” 随着老者嘶哑,而又铿锵有力的话音落下,围聚于东郊的长安百姓,不由又是对刘邦叩首一拜。 “得陛下之圣仁、太子之贤明,民等喜不自胜,万望陛下保重圣躯,多与民等数岁安宁······” 听着这一声声满带着真情实感,又莫名令人鼻尖发酸的祝词,刘邦面上温颜,只悄然带上了些许感怀。 尤其是那一声‘陛下多保重,再让俺们多过几年好日子’,可谓是直击刘邦灵魂深处。 “得如此忠臣义士,吾汉家,又何愁不兴啊······” “只可惜,朕已老迈······” 正当刘邦满是唏嘘感怀的背负起双手,神情略有些感伤的望向围观百姓之时,不远处的刘盈,也终于从震惊的情绪中回过身。 顾不上多思考,刘盈便赶忙将手中的托盘,递到了身后的母亲吕雉手中,旋即快步走上前,对老爹刘邦沉沉一拜。 “儿臣年不及冠,得父皇以监国之重担加身,反未能尽全父皇所托,竟使君父忧心至斯,代儿臣而告罪于关中父老当面······” “儿臣不孝,恳请父皇降罪!” 神情满是愧疚的道出此语,刘盈却并没有就势叩首,而是跪着侧过身,才将膝盖从地上直起,面向围观百姓的方向又是一拜。 “孤得君父以监工之责相托,往百岁,可谓战战兢兢,唯恐有损君父之德。” “若孤之所行,于关中父老有损,万望父老乡亲独罪于孤,万莫因孤之谬行,而于父皇心怀责怨。” “孤,且谢过诸位父老乡亲!” 言罢,刘盈又是深深一拱手,才回过身,对天子刘邦跪了下来,摆出一副‘请父皇责罚’的架势。 见此状况,围观百姓只悄然抹起了泪,望向刘邦、刘盈父子二人的目光中,更是带上了满满的喜悦,和感激。 “如此慈父孝子,竟皆吾等黔首之君上······” “吾等,何其幸哉······” 围观百姓尚且如此,在百姓最前方跪倒着的几位老者,看着眼前这幅场景,更是毫不顾礼数的低声嚎哭起来。 “殿下万莫如此,万莫如此······” “殿下于民等,不可谓不仁,陛下了万莫于太子,过行苛责才是啊······” “殿下······” “陛下············” 随着几位老者此起彼伏的哀嚎声,整个长安东郊,嗡时便被一股莫名的温馨氛围所占据。 如此过了好一会儿,待不远处的朝臣百官,乃至于刘盈都暗自抹起了泪,才见刘邦笑着走上前,轻手将刘盈从地上扶起。 待刘盈神情哀痛的直起身,又满是愧疚的抬起头,便见刘邦神情复杂的稍叹一口气,旋即面带认可的对刘盈微一点头。 不等刘盈反应过来,又见刘邦毫无预兆的一皱眉,朝身侧仍跪倒在地,哀嚎不止的几位老者一使眼色。 “受杖老者跪于当面,竟不知扶?” “往日,朕便是这般教尔?!” 略带些许严厉的一声呵斥,惹得刘盈下意识一愣。 只片刻之后,缓过神来的刘盈便赶忙对刘邦一躬身,才又转过身,神情惶恐的将几位老者从地上扶起。 一边扶着,刘盈嘴上还不忘语带更咽的说着:“老者万莫如此,万莫如此······” “此皆孤之无德,老者万莫因孤,而泣于父皇当面······” 话道出口,几位老者也都被刘盈次序扶起,就见刘盈宛如一个委屈的少年般,用衣袖抹了抹脸上的泪水,又对几位老者一拱手,才回到刘邦身侧,躬身侍立于一旁。 而后,便是刘邦神情严肃的‘瞪’了刘盈一眼,旋即走上前。 毫不生硬的换上一副极尽温暖的笑容,对先前那几位老者,以及围观的上万百姓一拱手,便见刘邦稍发出一声感叹。 “得主关中父老乡亲,朕,何其幸哉!” “若非天公不愿,朕恨不能再活五百载,以与天下民轻徭、薄税,廉吏、贤臣!” 面色决绝的道出此语,又见刘邦悄然将话头一转,面容之上,也不由涌上些许遗憾。 “然朕,终肉体凡胎;今又已老迈······” “纵朕有心多活,亦恐天公,不愿与朕再多几岁寿数······” 语带哀沉的说着,刘邦终是回过身,对刘盈轻轻一招手。 待刘盈乖巧走上前,便见刘邦轻轻抬起手,扶着刘盈的后脑勺,再度望向那几位老者。 “此子虽年弱,然尚无纨绔之举;待朕百年,得此子为天下王,纵不比朕之仁善,亦不至二世之暴虐。” “若来日,朕有不测,此子即朕位而王天下,又稍行幼稚之举,而损民之生计之时,万望诸位父老乡亲,念朕往昔微薄之德,而于此子稍行宽恕······” 说着,刘邦终是将手从刘盈的后脑勺处收回,丝毫不顾天子仪态的抹了把鼻涕,旋即郑重其事的对几位老者,以及围观百姓一拱手。 “朕,且代日后之太子,先谢过关中诸父老乡亲······” 7017k 第0187章 朕不在,太子做的不错 东郊的闹剧,终还是随着刘邦的圣驾驶入长乐宫,独留上万长安百姓嚎哭不止,而悄然落幕。 在母亲吕雉的鼓励下,扶着老丞相萧何,远远吊在老爹刘邦的御辇之后,刘盈仍觉得刚才发生的一切,不真实到······ 宛如梦境! ——曾几何时,天子刘邦,对刘盈有过如此温颜? 别说是太子刘盈了,便是半年前,还受刘邦极尽恩宠的幼子刘如意,也不过是能得到刘邦几句‘类我’‘聪慧’的称赞。 至于朝中功侯元勋,亦或是刘氏宗亲,那就更别提了。 刘氏宗亲中,同刘邦情谊最深,又感情最好的,无疑便是先太上皇幼子,天子刘邦唯一的胞弟——楚王刘交无疑。 可即便是对这位幼弟,天子刘邦的态度,也更多是随和、亲切。 若是想起什么不高兴的事了,又或者是刘邦玩儿性大发,半开玩笑着踢刘交的屁股两下,也绝对没人会觉得哪里有问题! 而今天,在朝臣百官、元勋恭候,乃至于长安上万百姓众目睽睽之下,天子刘邦摆出乐一副极尽低微的姿态,说出了那句:如果日后,太子有什么做得不对,大家看在我的面子上,别跟太子太计较······ 刘邦此言,是在委婉的责备刘盈? 亦或者是对刘盈过去这半年的表现不满,又忧心于日后,才甩下老脸,求长安百姓对刘盈大度一些? 很显然,都不是。 有了今天这一遭,毫不夸张的说:待日后,刘邦驾崩,刘盈即立为帝之时,即便是刘盈所在的整个皇宫,都被乱臣贼子所占据,只要刘盈能想办法爬上宫墙之上,甩开膀子振臂一呼,长安十数万百姓,便都会因为刘邦今天的‘恳求’,而挥舞着锄头、钉耙杀入皇宫,拯救刘盈于水火之中! 甚至于,就算刘盈也学着历史上的武帝猪爷,只顾奢靡而横征暴敛,惹得天下民不聊生,只要最终,刘盈能‘迷途知返’,天下百姓看在刘邦今天这个姿态的份儿上,也大概率会既往不咎。 这,便是刘邦今日上演的这场舞台剧,为刘盈带来的丰厚政治遗产。 ——在原本的历史上,汉太宗孝文皇帝驾崩之时,曾留下一道诏命:皇孙xx颇得朕姿,待其年壮,可王天下。 将这份姓名留白的遗诏,交到太子刘启,也就是后来的汉景帝手中时,刘恒则交代道:朕在位二十四载,幸先祖庇佑,得天下民稍敬;日后,若得成器之皇孙可奉宗庙,可录其名讳于此诏,以朕民布发天下,或可稍壮储君之威仪······ 最终,这封‘隔代册立太孙’的遗诏,被景帝刘启留存了足足十年。 待吴楚七国之乱平息后,废太子刘荣、杀太子生母粟姬的景帝刘启,才终于在这封先皇遗诏的留白处,写下了‘刘彻’二字。 再后来的事,就可谓是人尽皆知了。 ——景帝刘启自感时日无多,便在太子刘彻十七岁的年纪,强撑着半截脖子入土的病躯,为刘彻提前进行了加冠之礼。 不久,景帝刘启驾崩,太子刘彻继位,史称:汉世宗孝武皇帝······ 而今天,开国皇帝刘邦在长安东郊,在功侯百官、长安百姓见证之下,做出了一个‘我死之后,太子继位,大家多担待’的姿态。 这个姿态对于刘盈的意义,便完全不亚于历史上,汉文帝刘恒为幼孙刘彻所留的那封‘册封遗诏’。 ——经过今日这一遭,日后登基为帝的刘盈,最起码也同历史上的武帝刘彻一样,有至少一次胡作非为一生,临死一封罪己诏,便将民心尽数收拾回来的机会。 而这个机会······ “这样的机会,谁爱用谁用!” “孤才不要学刘彻,一辈子到处撒钱,搞得天下民不聊生,老了老了,还要惨兮兮的下罪己诏······” “暴揍匈奴这事儿,倒是可以学学······” 如是想着,刘盈便在朝臣百官渐渐涌现出敬畏的目光注视下,将腰杆悄然挺得更直了些。 ——如果说今天之前,刘盈的太子位,是九成九不会出问题,那自今日起,剩下的那零点一成,也不复存在! 在天子刘邦毫不掩饰意图的表示‘我死之后,太子继位’的当下,再也没有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个势力,能将刘盈从储君之位上拉下马! 包括刘邦本人,也不例外! 意识到这点之后,刘盈的心绪,便悄然飞到了长乐宫内,那处半年前还热闹不绝,如今却萧凉无比的宣德殿。 “刘如意······” “孤的好弟弟啊······” “嘿嘿······” “也罢。” “到这个份儿上,也没必要再多计较了······” · 时隔九个月,当刘邦老迈的身影,再次出现在长乐宫长信正殿,原本略显冷僻的大殿,嗡时便被一股浓烈的热乎气儿所占据。 在朝臣百官的注视下走上御阶,再次坐上那张尽显威严,于刘邦而言又略有些‘陌生’的御榻,刘邦只不着痕迹的稍一皱眉。 “嗯?” “先前,不都说帝剑赤霄,为太子奉于御榻之上······” 暗自嘀咕着,刘邦便将略带疑惑地目光,撒向御阶下的刘盈。 在看见刘盈的一刹那,刘邦目光中的那一抹疑惑,便化作一抹意味深长的浅笑。 “太子手中,所持者何物啊?” 佯装不知的发出一问,刘邦甚至不忘将上半身稍前倾了些,又似是看不清刘盈手中的物什般,将眼睛稍眯起些许。 听闻刘邦此问,刘盈却是丝毫不敢怠慢,只神情严肃的跪下来,将手中托盘举上头顶。 “禀父皇!” “此,乃父皇先前,假儿臣之赤霄天子剑!” 语调极其庄严的道出一语,刘盈又稍将托盘放下些,到胸前的位置。 “得父皇托以监国之重担,往半岁,儿可谓战战兢兢,唯恐行差就错,而坏朝堂大政!” “幸父皇怜儿,遣曲逆侯携赤霄剑而归,以假儿威仪。” 说到这里,刘盈不忘适时摆出一副心有余悸的僵笑,旋即侧过头,略带感激的殿两侧的朝臣百官笑着一点头,才再度望向上首的天子刘邦。 “父皇出征在外,儿事于朝中公卿百官,于朝政之事多有所得。” 说着,刘盈又神情满是庄严的低下头,看了看手中托盘之上的赤霄剑。 “又赤霄剑代父皇端立长信殿,儿更日夜不忘父皇教诲,不敢稍行错谬。” “往半岁,儿每因重负而忧心之时,便多至此;然见赤霄剑立于御榻之上,儿只心大安!” 面露回忆之色的道出此语,刘盈便稍敛面上淡笑,再度将手中托盘举过头顶。 “父皇怜儿,以赤霄剑假儿威仪,儿,谨谢父皇之恩!” “然赤霄剑,乃陛下之御剑,吾汉兴之明证!” “如此国之重器,可承其重者,唯父皇一人!!! “今父皇班师,儿自无再假父皇威仪,而监朝政之理;赤霄天子剑,便当还与父皇······” 言罢,刘盈又是将脑袋更沉下去些,静静等候起御阶之上,传来刘邦那极具辨识度的嗓音。 “哦······” “竟是赤霄······” 不片刻,便见刘邦面带思索的站起身,眯着眼,朝刘盈手中的托盘看了好一会儿。 而后,又见刘邦突而一笑。 “嘿!” “数月不见,朕,竟有些认不出此剑,尽乃朕往昔,醉斩白蛇之赤霄!” 刘邦说话得功夫,刘盈手中的托盘,也终于是被刘邦身侧的宦者令,端到了刘邦面前。 就见刘邦随手拿起托盘上的宝剑,轻手将剑刃从剑鞘中拔出一小节,把弄一番,才又收剑入鞘。 耳边传来一声利刃归鞘声,刘盈心中,才终是稍松了一口气。 正要起身,却闻刘邦淡然道出一语,惹得刘盈赶忙停止动作,又乖乖跪了回去。 “方才宫外,朕便心有惑:太子迎朕,怎手举托盘?” “未曾想,竟是欲还赤霄于朕手······” 语意不明的道出这么一声呢喃,便见刘邦伸出手中长剑,重新放回了托盘之上。 “去。” “与太子······” 刘邦话音未落,刘盈便满是惊诧的瞪大双眼! 只眨眼的功夫,便见刘盈神情惊惧的跪行上前两步,对御阶上的刘邦猛地一叩首! “父皇!” “此剑之重,儿臣,实无以承载!” “万请父皇,收回成命!!!” 见刘盈一副惊惧交加的神情,纵是跪坐于殿内两侧的朝臣百官,也是不由稍睁大了双眼。 对于刘邦执意要将赤霄天子剑塞给刘盈,功侯百官虽不至于如刘盈那般惊恐,也不免感到有些诧异。 ——那,可是帝剑赤霄! ——在坊间百姓口中,那柄剑的名字,叫‘斩白蛇剑’! 这样一柄剑,别说是太子了,就算是往后的汉天子,恐怕都不敢挂在腰间! 顶天了去,也就是日后,供到刘邦的庙里,不时奉上祭品血食。 赤霄剑,有且只有一人,能毫不脸红的挂在腰间! ——当今刘邦!!! 想到这里,朝臣百官面上惊诧之色,也缓缓凝为实质。 对于刘邦打消易储的念头,朝中百官虽感到有些突兀,却也还算是有心理准备。 毕竟再怎么说,刘邦的身体状况,几乎是肉眼可见的一天不如一天。 便说此番,刘邦更是从未曾有过的‘御驾亲征,却在叛贼灭亡之前提前回长安’。 刘邦不在长安的这半年多时间里,监国太子刘盈的举措,也确实让人挑不出什么毛病。 再加上刘盈借着修渠、平抑粮价两件事,在关中已是初步得到了百姓的认可;而之前,作为刘盈太子之位竞争者的赵王刘如意,又因为长陵田氏一案,而挂上了些不可为外人道的污点······ 结合此间种种,刘邦放弃易储,并逐渐准备政权交接,将大权过渡到太子刘盈之手,也算是朝臣百官早有预料的事。 至于方才,发生在东郊的那一幕,虽然让朝臣百官多少有些诧异,但仔细一琢磨,也算是顺理成章。 ——既然不再打算易储,身体状况又每况愈下,刘邦自然是要开始筹谋布局,为太子刘盈造势,为政权交接做准备。 可就算是这样,刘邦执意将赤霄剑塞给刘盈,还是让众人有些接受不能。 至于原因······ “父皇!” “正所谓:唯名与器,不可以假人!” 就见刘盈沉默片刻,便再度神情惶恐的朝刘邦一拱手。 “儿虽为太子储君,然父皇当面,儿终为臣!” “但父皇在,儿便乃父皇之臣!” “赤霄天子剑,乃父皇方可承之国器!儿人臣之身,又怎敢受之?” 语调惊慌的道出此语,刘盈又是满带祈求的对刘邦一叩首! “万望父皇怜儿年弱,莫以如此重器加于儿身!” 言罢,刘盈便紧紧将前额贴在地面之上,摆出了一副‘父皇不答应,儿臣就不起来’的架势。 见刘盈这番作态,殿内众人面容之上,也悄然涌上一抹附和之色。 ——这才对嘛~ ——赤霄剑,怎么能给太子呢? ——就算给,也不能是现在吧······ 朝臣百官正思虑之际,御阶之上的刘邦,却是将殿内众人的面上神情,一丝不漏的尽收眼底。 而后,便见刘邦笑着低下头,一步步走下御阶,来到了刘盈身侧。 “且起来······” “起来说话······” 刘邦满是温和,又略显得有些虚弱的轻语声传入耳中,刘盈也终是忐忑不安的抬起头。 见老爹又作势要弯腰,刘盈更是腾地一下从地上弹起,面带担忧的来到刘邦身侧,轻轻扶起老天子的胳膊,作势要扶刘邦坐回御榻之上。 却见刘邦只似是随意的一抽手,刘盈便觉手中一空。 待反应过来之时,回过头的刘盈,却看见老爹刘邦已是蹲下了身,正费力的将那柄赤霄剑,系上自己的腰间。 “父皇······” 惊恐之语未道出口,就闻刘邦不轻不重的一声闷咳,惹得刘盈赶忙一噤声。 慢条斯理的将那柄极具神话色彩的赤霄剑,系上刘盈那仍有些瘦弱的腰间,刘邦才撑着膝盖缓缓起身。 “嘿~哟······” 抑制不住的闷哼一声,刘邦终是再次直起腰杆,却不顾上揉搓酸痛的腰背,只眼带欣慰的打量起刘盈来。 正面看了看,调整了一下赤霄剑的位置,又轻轻揪着刘盈的肩膀,示意刘盈转身。 前前后后看了个遍,刘邦才终于满意的点了点头,在刘盈肩头轻轻一拍。 待刘盈神情呆滞的抬起头,就见老爹刘邦手扶着自己的肩膀,望向自己的目光,只尽显何谓‘五味陈杂’。 “父皇······” 下意识发出一声轻喃,终是让刘邦复杂的神情,悄然化作一抹暗含唏嘘的温笑。 “过往这半岁,做的不错······” 7017k 第0188章 朕躬抱恙,太子继续监国! 柔和,又低微到殿内众人听不见的一声轻语传入耳中,终是惹得刘盈,彻底愣在了原地。 “做的不错······” 神情呆愣的将这短短四字重复一遍,刘盈便满是木讷的抬起头,望向老天子刘邦的目光中,只悄然带上了些许茫然。 如此过了好一会儿,待刘邦望向刘盈的目光,也隐隐涌上些许亏欠,刘盈便猛然低下头,咬紧嘴唇,无声啜泣起来。 “父皇······” 一声极尽凄凉的轻呼,刘盈终是再也压制不住上涌的泪水,哐当一下跪倒在地,俯身嚎啕大哭起来。 “父皇~” “儿,儿臣······” “儿臣!” 见刘盈上气不接下气的哀嚎起来,跪坐于殿内东西两侧的朝臣百官,面上神情也是无不流露出动容之色。 自十四年前,二世即立,天下大乱,到六年前,霸王项羽自刎乌江,汉祚得立,再到如今······ 要说这十四年的时间里,整个天下的刘氏宗亲,谁过得最惨,那无疑便是十年前,被刘邦早早册立为储君的太子刘盈无疑。 ——在后世的史料记载中,十四年前,始皇驾崩沙丘,二世即立,秦公子扶苏、将军蒙恬被赵高、李斯二人矫诏杀害。 但很少有人注意到:同样是在那一年,一个叫‘刘盈’的盈儿,悄然降生在了丰邑中阳里。 降生后的几年,也就是刘邦兴兵伐秦,得以先入咸阳,又因此被项羽设下鸿门宴的那几年,尚在襁褓之中的刘盈,则都是同母亲吕雉一起,被刘邦留在了动荡不止的丰沛。 之后,刘邦得以从鸿门宴全身而退,被项羽封为汉王之时,汉王嫡长子刘盈,则同母亲吕雉、祖父刘煓、外祖父吕文一起,被项羽软禁在了丰沛故居,以作为钳制汉王刘邦的后手。 如此又过了好几年,直到楚汉彭城一战,诸侯联军统帅刘邦一路高歌猛进,兵临楚都彭城之时,刘盈才得以重回父亲刘邦身边。 但也正是在那场战争之后,汉王后吕雉、太公刘煓,被项羽彻底囚禁;得以回到父亲身边的刘盈,也在刘邦逃亡的路上,被刘邦几次三番踢下马车······ 若非夏侯婴硬着脖子,拼着被刘邦挥刀看似,也非要把如今的太子刘盈,以及鲁元公主刘乐姐弟俩捡回来,只怕刘盈,早就死在了彼时的战乱之中。 彭城一败,汉匈战略格局顷刻间扭转;为了得到舅哥吕泽的支持,刘邦也不得已将刘盈,立为了自己的王太子。 但是,同册封王诏一同送到刘盈手中的,是一封‘先行入关,于栎阳暂驻’的手令。 就这样,得以从老家丰沛逃离的刘盈,得到了一个‘汉王太子’的身份,便又被‘囚居’在了栎阳,也就是如今的新丰。 又过了几年,汉王刘邦打败了楚王项羽,得以在洛阳继皇帝位。 王太子刘盈,变成了皇太子;被项羽囚禁数年的太上皇刘煓、皇后吕雉,也终于重新获得了自由。 也正是从那时开始,吕雉同戚姬、刘盈同刘如意之间的后位、储位之争,便悄然拉开了序幕······ 回想起过往十数年发生的一切,殿内的朝臣百官,如萧何、周勃等人,无不对跪地嚎哭不止的刘盈,投去同情的目光。 ——过去这十几年,是汉室从无到有、从弱到强,从偏居一隅,到富拥天下的见证者! 也恰恰是这十几年,太子刘盈,渡过了自己完全提不上复归,甚至都算不上‘安稳’的少年时期。 此刻,看着被刘邦一句‘做的不错’,就委屈的跪地嚎哭的刘盈,殿内众人心中,更是顿感唏嘘起来。 而众人心中的思绪,终是被刘邦一声满带歉意的轻语,而悄然化作点滴热泪。 “往数岁,太子,受苦了······” 听闻刘邦这一声低语,殿内众人虽没敢开口附和,也是不约而同的暗自点起了头。 ——谁说不是呢? 就算再怎么聪慧,又再如何早熟,刘盈归根结底,也终究还只是个十四岁的少年而已······ 都不说寻常百姓、黔首农户,便说这满堂功侯贵勋,家中子弟在刘盈这把年纪,都是个什么样子? ——斗鸡走狗的频率低一些,能偶尔读读书、打熬打熬筋骨,就足以被坊间成为‘虎父无犬子’了! 更别说刘盈,在经历那般不堪回首的少年时期之后,非但没有长歪,反而成了如今这般,令人赞叹不止,又惊喜不断的模样······ 撇开上下尊卑、君臣父子不论,单就这一点,作为父亲的刘邦,就该对刘盈心怀愧意! 很显然,此刻刘邦心中的愧意,丝毫不比殿内百官的心理预期低多少。 就见刘邦手足无措了好半晌,才神情复杂的俯下身,将刘盈从地上拉起来。 待刘盈抬起头涕泗横流的面庞,又见刘邦满是温和的一笑,用手捧着刘盈的脸颊,替刘盈稍拭去脸上的眼泪鼻涕。 “年十四,便是丈夫。” “即是丈夫,又是朕之亲子,社稷之储君,便不当以此面目示人。” “要稳重,要处变不惊,要端起架子······” “储君的架子······” “天子的架子·········” 用只有刘盈和自己才能听到的音量,轻声道出这几声‘指点’,刘邦便满是感怀的稍叹口气,旋即侧过身。 再次伸出手,替刘盈调整一番腰间佩剑的位置,才见刘邦轻笑着抬起头。 “甚好!” “甚是雄武,颇得朕姿!” 神情满是笃定的道出一语,待刘盈破涕一笑,刘邦便不着痕迹的稍侧过身。 虽然目光依旧注视着刘盈那张遍布泪痕的面容,但老天子接下来的话,明显是说给殿内的朝臣百官听。 “赤霄剑,乃朕昔微末之时,于砀山释丰沛劳役,夜醉酒而路遇白蛇之时,斩蛇之所用!” “此剑,乃朕得天命,而伐暴秦、得天允,而立汉社稷之国器!” 语调满是庄严的道出此语,便见刘邦淡笑着低下头,拍了拍刘盈的耳侧。 “如此国器,确如太子所言:唯天子,可承其重!” 言罢,刘邦便回过身,望向殿内朝臣百官的方向,负手一笑。 “然初春之时,朕因代赵之恶寒而染疾,今更陈豨贼子尚未授首,便不得以先行折返,而于长安歇养。” “即是歇养,朕便无弃代、赵战事于不顾,又于长安厘治国政之理。” 说着,刘邦便将锐利的目光,次序撒向殿内的朝臣百官,似是想要将这百十号人的心思看透! 如此环顾一周,才见刘邦又突而一笑,再度回身望向刘盈。 “故朕意:太子,仍当暂负监国之任······” 此言一出,殿内众人顿时齐齐一皱眉,就连刘邦身前,正垂泪而笑着的刘盈,也是不由面色一愣。 太子······ 继续监国? 这······ “陛下此举,究竟何意?”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殿内百十位朝臣百官的脑海中,都涌现出了这个疑问。 按理来说,天子刘邦因‘圣躬抱恙’,以‘回京调养’为由丢下代、赵战事,先回长安,确实没有拖着病体,在长安处理朝政的道理。 但问题的关键在于:就算是过去,在活蹦乱跳的健康状态下,天子刘邦对于朝中政务,也基本都是一副甩手掌柜的姿态! 至于其原因,倒也不是因为刘邦昏聩,整日沉迷享乐,‘君王不早朝’。 这一来,无论是汉立前的楚汉争霸时期,亦或是汉立后的过去这几年,天子刘邦基本都是引军在外;长安朝堂大小事务,一直都是丞相萧何在处理。 二来,就算是在刘邦没有在外征讨,留于长安的那些时日,对于朝中大小事务,刘邦也很少过问。 曾几何时,也不乏有几个‘聪明人’,曾试图绕过丞相萧何,直接就政务请示天子,试图得到刘邦的信任。 但在刘邦烦躁的扔下一句‘滚去找萧何’之后,如今的朝堂,已经很少有那种自作聪明的‘幸妄之臣’出现了······ 实际上,这么多年下来,朝堂有司部门,也基本都习惯了‘万事先请示萧何,而非入宫面圣’的运作模式。 在这个前提下,本就很少过问朝政的甩手掌柜刘邦,特地提出‘朕要休息,继续由太子处理朝政’······ “莫非陛下,亦同家上般,于萧相心生不满?” 一时间,殿内众人的目光,便不约而同的聚集在了西席朝臣班列,紧紧跪坐于御阶下数步的丞相萧何身上。 见此,刘邦也是意味深长的笑着侧过头。 “酂侯以为,如此可好?” 言罢,刘邦不忘再次回过身,轻轻用手背碰了碰刘盈的前胸。 “太子又如何?” “可还有力代朕,承天下之重担?” 只此一语,便惹得殿内众人赶忙抬起头,望向刘邦的神情,俨然一副见证历史的神圣感! 如果说先前,刘邦提出‘我不舒服,太子帮朕看着点朝堂’,还多少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亦或是透露出了不信任萧何的意思,那在这句‘太子可还能代朕,承天下之重’之后,殿内朝臣百官心中,已然再也没有了迟疑。 天子刘邦,这是想要提前筹谋布局,准备未来数年,必将发生的一件大事! ——交接政权! 而在老皇帝,尤其是身为开国之君的老皇帝,明确透露出‘我要开始准备交接政权了’的意图之后,但凡朝臣百官脑子里的水没有多到溢出,就绝不可能开口反对,平白给自己找不痛快! 这不,就连朝堂公认的‘讨厌鬼’雍齿,听闻刘邦以似是随意的语调,对刘盈发出这么一问之后,都赶忙低下了头,明摆出一副‘我是木头人’的架势。 听闻此问,刘盈纵是对此早有心理准备,神情也是在顷刻间,便陡然带上了些许庄重! 刘邦这一问传入刘盈耳中时,其中暗含的潜台词,可谓是毫不复杂。 ——有没有信心,继续代替朕的位置,行使天子才拥有的权力,和义务? 毋庸置疑,这样的问题,但凡是个有血性、有理想的男儿,都必然会郑重点头:有信心! 就更别提自穿越之后,就日日如履薄冰,又前前后后筹谋布局,甚至以整个前世为失败经验,才走到今天的刘盈了。 “终于······” “到这一天了······” 暗自定了定心神,又深吸一口气,刘盈的面容之上,便陡然涌上一抹庄重! “儿臣!” 信心满满的一开口,不待后半句话说出口,刘盈便顿感肩头一沉! 在这不过眨眼的功夫,刘盈的脑海中,闪过了一幅幅如幻灯片般的景象。 ——原主记忆中,那一个个面呈菜色,蜷缩于道边的饥民; ——刘盈前世登基之后,游猎上林苑途中,在田间看到的那一道道深弯着的背影; 还有这一世,刘盈为整修郑国渠而前往三原,只不过是许下‘每人赐米半石’的诺言,便喜不自胜的回到家,帮刘盈编了一整个冬天柳席的渭北民壮; 刘盈前往长陵,又于田氏宅邸之外遇刺之时,那一个个神情惧怖,又不忘第一时间围聚在刘盈周围,想要保护刘盈,不继续受刺客攻击的长陵豪强家中奴仆、家丁······ 待这一幅又一幅画像,在眨眼间次序闪过心头,刘盈才明白过来:压在自己肩上的巨重,究竟是什么。 抬起头,是老天子刘邦不怒自威,又暗含期翼的目光; 侧过头,是丞相萧何悲喜不明,又悄然竖耳等候的身影。 低下头,脑海中闪过的,是一个个生活艰苦,却又始终不曾对汉室、对刘氏皇族丧失希望的芸芸众生······ “呼~” 强自调整的呼吸,在那万均巨重的压制下,艰难的将脊背脊背挺直,刘盈望向刘邦的目光中,终于清澈到不见丝毫杂治。 “儿臣!” “不敢负父皇如此重托!” 决然道出此语,刘盈终是觉得肩头一轻,先前那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巨重,似也是顷刻间消散。 但刘盈清楚地明白:那重担,并没有消散,而是被刘盈的意思,偷偷藏在了心底。 可即便是藏在了心底,这份重量,也必将是刘盈毕生,都不敢有片刻或忘的承诺! 这份承诺,也叫责任、使命。 如果刘盈此时心中所想,被面前的老皇帝刘邦知晓,那刘邦必然会告诉刘盈:这,也同样是历代华夏君王,始终不敢或忘的第一要务。 这个‘第一要务’,叫百姓、叫人民,叫芸芸众生,叫苍生黎庶······ 7017k 第0189章 公卿百官,私奴不少啊? 便是在这种似是随意的氛围中,天子刘邦终于为数年,来让朝臣百官忐忑不安,让整个朝堂政治格局,都始终无法安定下来的一个大难题,给出了最终的答案。 ——太子,不换! ——刘盈,确定成为下一任,即汉室第二任天子! 刹那间,硕大的长乐宫长信殿,便被一股莫名的安心,以及些许感怀的情绪所占据。 或许对于寻常人而言,太子储君之位的归属,终究不过是会对汉室未来的发展方向,起到那么一丁点影响。 即便是这点影响,也应该是当今刘邦驾崩,新君即立之后,才会慢慢显现。 除了这点可以忽略不计,且暂时还不必考虑的影响,太子之位上坐着的无论是如今的刘盈,还是赵王刘如意,差距貌似并不是很大。 但实际上,储位悬而不绝,或者说不够稳当,并不单单会对未来的汉室带来负面影响,而是在当下,在储位悬而未决的每时每刻,都会让整个汉室的政治格局,蒙上一层名为‘位置’的阴影。 当年,自彭城败退的刘邦,在得到舅哥吕泽的接应之后,为什么不抓紧收拢溃卒、重整起鼓,而是第一时间立刘盈为王储? ——因为对于彼时,刚从彭城惨败而归的汉军将士而言,立储,便是最能提振人心,重整军心的方式! 因为储君,意味着未来; 有了储君,就意味着有了未来; 刚经历彭城惨败的汉王刘邦,居然还有心思立王储,就更意味着:一场彭城战败,并没有打到彼时的汉王刘邦! 刘邦还有信心重整旗鼓,还有信心从头再来! 这,便是封建时代的储君,能对军心起到的安定作用。 那么,对于朝野政治格局而言,储君的归属,又会起到怎样的作用呢? 实际上,从重要程度的先后顺序来看,朝堂最关心的,并非是谁人做了太子,又谁人在向太子之位发起冲击。 除非太子是个满脸恶疮、脚底流脓的大奸大恶之人,朝堂最希望看到的,都永远是太子稳如泰山! 盖因为封建时代,朝堂最先去考虑,同时也是最为看中的,永远都不会是‘如何做的更好’,而是‘稳定’二字。 毫不夸张的说,对于封建政权而言,一个能维持稳定的政策,就必然不可能是绝对意义上的恶政! 反之,一个有可能破坏稳定,造成动荡的政策,那也绝对不会是毫无争议的善政。 而太子储君,便是任何封建时代的中枢,都最追求‘稳定’的事,且没有之一。 太子是否出色、优秀,固然是关乎到王朝未来的重要命题。 但在讨论太子的能力、潜力之前,朝堂永远会对另一个问题,保持更高的关注度。 ——稳定! 用最通俗易懂的话来说,就是:太子不行,可以培养; 培养不好,就慢慢培养; 实在培养不出来,也没关系,朝堂兜着底,别太让新君乱来,待熬过一朝‘守成之君’,再去培养下一个太子就是。 但储君的人选,必须尽早的确定下来,并且最好不要有变数。 因为一个稳如泰山的太子,一个板上钉钉的储君,对封建政权的意义,丝毫不亚于定海神针。 而过去这几年,摇摇欲坠的储君,便是长安朝堂始终无法安定下来,始终暗流涌动的主要源头。 ——太子不受宠,又冒出来个赵王刘如意,那作为臣子,百官该效忠谁? 效忠太子,明显与天子刘邦的心意相悖; 效忠赵王,那更是于情于理都不恰当! 更要命的是:天子刘邦,并非是正值壮年的天子! 在太子刘盈才刚年过十四,赵王刘如意更是刚满九岁的当下,天子刘邦,已经年过六十! 再加上刘邦如今的身体状况,毫不夸张的说:当下的长安朝堂,已经到了随时迎接‘意外’的到来,时刻准备政权更迭的地步了! 在这种微妙、敏感的时间节点,太子之位始终存疑,就必然会令整个朝堂感到不安。 ——万一下一秒,刘邦轰然倒下,那这硕大的社稷,该由谁继承? 如果刘邦‘倒得彻底’,那还好说——太子再怎么不稳,也终归是太子;由太子继承皇位,任谁都挑不出错。 可若是刘邦倒下之后,好巧不巧的来了一出‘回光返照’,并留下‘废太子、由赵王继立’的遗诏,又该如何? 皇后吕雉,怎么可能平静的接受这个结果? 若是不接受,长安,又会迎来怎样的动荡? 所以,从汉室鼎立,到刘邦明确表示‘太子刘盈,是朕选定的继承人’的今天,朝堂百官脑海中挥之不去的,便是这样一个场景。 ——刘邦执意易储,皇后不肯坐以待毙,龙凤两争;轻则朝野大震,重则天下大乱! 这,才是长安朝堂多年来,始终坚持劝说刘邦‘打消易储之念’,以保证朝局稳定的原因。 不是刘盈真的足够出色,也不是因为刘如意不够出色; 而是无论这兄弟二人,谁更配得上储君之位,长安朝堂,乃至于当今汉室,都绝对承受不起一场由储君人选作为开端的政治动荡! 换而言之,便是太子的人选,并非是谁出色就该谁坐,而是谁坐上去,更能保证朝野稳定,便应当由谁去坐。 如今的结局,无疑便是最为完美的结局。 ——天子刘邦打消易储之念,明确指定太子刘盈为继承人! 刘盈也证明了自己的能力,绝对不比坊间称之为‘早慧’的刘如意差! 刘盈储位得稳,皇后吕雉,自然也不会引发动荡;而赵王刘如意的母族外戚,则根本没有引发动荡的能力。 可以说这个结局,完成称得上的皆大欢喜。 非要说有谁不高兴,那也只有赵王刘如意,以及戚夫人母子二人了······ “社稷有后,朝野得稳。” “呼~” “总算是······” 一时间,殿内的百官朝臣,都无不长松了一口气,旋即面带喜悦的环顾四周,笑着朝左右的同僚拱手点头,好似是在互相道喜。 而在御阶下,听闻刘盈满是郑重的道出那句‘必不负父皇所托’,萧何也是安心一笑,旋即从座位上起身。 “陛下圣明,太子贤仁;由太子继行监国之政,臣,无异议······” 听闻此言,刘邦也终是笑意盈盈的点了点头,旋即拉着刘盈的手,自御阶拾级而上。 至此,‘太子继续监国’,便在天子刘邦、丞相萧何二人达成一致的前提下,成为既定事实。 但对此,殿内百官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有不同的意见。 因为刘盈这个‘监国太子’,对于如今的汉室而言,不再是太子了。 ——而是:准天子······ “朕临出征之时,曾以关中水利整修事,相托于太子。” 殿内百官正思虑间,就听御榻之上,传来刘邦一声高亢的询问。 待众人循声抬起头,就见刘邦面上挂着淡笑,目光柔和的望向身侧,手持一卷粗竹简的刘盈。 “不止此事,太子办的如何啊?” 淡然发出一问,刘邦又朝刘盈手中的竹简一昂首:“此,又何物?” 刘邦话音刚落,都不等刘盈开口应答,殿内百官面上神情,便齐齐带上了些许兴奋! 果不其然,刘盈接下来的应答之语,也着实了朝臣百官的猜想。 “禀父皇。” 就见御阶之上,刘盈面色恭敬的对刘邦一躬身,旋即将手中竹简双手托起。 “得父皇以关中水利事相托,儿丝毫不敢怠慢;父皇大军开拔当日,儿臣便召萧相、少府,以商修整水利事。” 说话间,刘盈手中的竹简,也被刘邦含笑接过。 趁着刘邦将竹简放上御案,旋即摊开览阅的机会,刘盈也将修整郑国渠一事,简单做了番概述。 “后少府言儿臣曰:关中水利,自二世失修至今,已多失其‘水利’之效。” “又往数岁,关东连年战事不休,水利整修事,更延绵至今而不得解。” 说着,刘盈便轻笑着侧过身,朝西席最靠前的萧何,以及萧何身侧的阳城延二人一拱手。 “终,儿得少府议:关中水利,当以郑国渠为首重;若修整关中水利,当以郑国渠为先。” “故儿便召朝臣百官,拟于岁首修郑国渠;至今,渠已尽修而复通,渠岸渭北民数十万户、田十数万顷,今岁皆当得足水而灌之!” 言罢,刘盈便朝殿内百官稍一拱手:“此,皆赖百官用命,方得以成行!” 而后,刘盈又笑着回过身,对刘邦面前的竹简轻轻一指。 “及此简,乃儿欲修渠之时,苦力役之缺;又父皇出征之时,已自关中广召兵丁、民夫,儿不敢复召力役以修渠。” “后儿得建成侯之策,以少府钱问聘百官、功侯家中私奴。” “此简,便乃百官、功侯所出之私奴、力役之数。” 听闻刘盈此言,饶是对此事早有知晓,刘邦也是配合的点了点头。 就见刘盈继续轻声道:“儿欲与钱而求奴,然朝中诸公大义,皆言‘此皆本分’,而尽出家中私奴,又不收儿之酬钱。” “儿敬诸公大义,又心怀愧欠,便拟得此策,录诸公所献之奴,以献父皇当面······” 随着刘盈轻声汇报出这卷竹简的由来,刘邦的目光,也终是从竹简上那一个个密密麻麻的数字上移开。 神情温和的点了点头,便见刘邦面色稍一滞,旋即略带戏谑的抬头望向刘盈。 “太子意,欲代出私奴以修渠之公卿百官,讨赏于朕?” 闻言,刘盈自也是腼腆一笑,对刘邦稍一拱手。 “父皇慧眼如炬······” 见刘盈丝毫不带折扣的履行诺言,殿内朝臣百官,也是面带欣慰的点了点头,旋即将期待的目光,移向刘邦那隐隐有些意味深长的面容之上。 实际上,能在今日的长信殿,拥有一席之地的朝臣,就算不是食邑数千户的彻侯,也基本都是秩禄千石以上的高官。 天子刘邦也不可能因为一个‘出私奴助太子修渠’的功劳,就给殿内众人升官进爵,亦或是增加彻侯食邑。 对于刘邦可能给出一柄御剑,或几批布帛之类的赏赐,殿内众人自也谈不上欣喜若狂。 但再怎么说,这也是一个在天子、太子眼前刷一波存在感,留下一个‘嗯,这人能处,有事儿是真上’的印象,顺带捞一波名望的机会。 就算看不上刘邦赏赐的仨瓜两枣,这么一个机会,也绝对算不上鸡肋。 对于殿内朝臣功侯神情之上的期待,端坐于御榻之上的刘邦,自是尽收眼底。 “嘿······” 却见刘邦又低下头,再看了看手中竹简,才又抬头望向殿内。 “即是太子亲请,朕亦不当吝啬。” “——凡出家中私奴,以助太子修渠者,皆赐御剑一柄,金十金,布十匹!” “另,爵关内侯下,秩千石及下者,皆备于相府;待日后,九卿有司出缺,先迁为千石之长吏!” 此言一出,殿内朝臣百官无不流露出欣喜的笑容,起身对刘邦齐齐一拜。 “臣等,谢陛下厚赐!” 谢礼过罢,重新坐回座位上的朝臣百官中,仍有一半以上的人,流露出按捺不住的喜悦。 ——御剑一柄、金十金、布十匹,这都尚在其次! 对于大部分秩不过千石,又无高爵傍身的朝臣而言,真正值得期待的,是那句‘九卿有司出缺,先迁为千石之长吏’! 千石之长吏! 什么意思? ——要知道现如今,即便是那些千石,甚至两千石级别的九卿副手,如少府丞、奉常丞等,都是绝对意义上的少吏,而非长吏! 千石级别的长吏,指的不外乎是九卿属衙中,那些独自掌控一部、一属,直接向头顶上的九卿负责的主官! 而九卿属衙的千石长吏,几乎等同于半只脚榻上九卿候选! 熬几年治理,外放关东做几年郡守,再立下些许武勋,再回中枢,便是板上钉钉的九卿! 这样的机会,对于朝中这些秩不过千石,甚至在千石的位置蹉跎了十几年,很有可能一辈子都摸不到二千石门槛的官员而言,无疑是万分珍贵! ——再不济,九卿麾下千石长吏,外放也是一方郡守起步! 哪怕做不了中二千石的九卿,做个二千石级别的郡守,对于子孙后代,也无疑是相当丰厚的遗产。 正当殿内众人,因这句‘留备为九卿千石长吏’的承诺而暗自窃喜之时,御阶之上,天子刘邦的面容之上,却悄然涌现了玩味。 “唔~” “朝中功侯、百官,竟得私奴如此之多······” 似是随口道出一语,刘邦便抬起头,将锐利的目光,望向殿内那一张张大惊失色的面庞之上。 而听闻刘邦此言,殿内众人在短暂的惊骇之后,不由齐齐将目光,锁定在了刘盈那张人畜无害,甚至还有些茫然的面容之上······ 7017k 第0190章 诸公耗子尾汁! “唉~” “失算了啊······” 朝议结束之后,功侯百官走在退出长乐宫的宫道之上,目光不由自主的锁定在了丞相萧何身上。 最终,还是有几人壮着胆子上前,跟上萧何的脚步,对萧何轻声发出一问。 “萧相以为,家上拟‘忠臣薄’,反使陛下知吾等家中私奴几多,究竟乃偶得,亦或家上刻意为之?” 语带心虚的发出一问,众人便忐忑不安的等候起了萧何的回答。 听闻此问,萧何也悄然回忆起了半个时辰前,发生在长信殿中的那一幕。 天子刘邦,并没有将多年来,功侯、百官一直在‘逃税’的窗户纸捅破,而是将这个难题,轻飘飘扔给了太子刘盈。 即便是现在,回想起刘邦方才的原话,以及刘盈给出的答复,萧何心悸之余,也不由对刘盈的表现,有些期待了起来······ “不数岁,太子,已是颇得陛下之姿啊······” 暗自发出一声感叹,萧何也终是从思虑中回过神,望向身侧的朝公同僚之时,目光中,隐隐带上了些许阴郁。 “诸公卿曹,皆社稷之栋梁,无不得陛下知遇之恩,以拥今之二千石秩禄、数千户食邑。” “然过往数岁,诸公皆吝于奴算岁数万钱,竟使少府之所入愈发捉襟见肘······” 说着,萧何便稍摇了摇头,面上也悄然涌上了些许愧意。 “老夫以为,此,非人臣所当为。” “纵老夫,亦未曾因此劝阻于诸公,此,更老夫有负陛下之信重。” “老夫欲明日亲往少府,以缴去岁未缴之奴算。” 语调低沉的道出此语,萧何便轻轻皱起眉,望向开口提问的汁方侯雍齿。 “及家上拟《忠良薄》,本意,乃为吾等请功于陛下当面;汁方侯断无因此,而猜忌于家上之礼。” “——纵此事,确乃家上刻意为之,吾等身为人臣,亦当恭而受之。” 听闻萧何给出这样的答复,围聚上来的朝臣百官,面上那抹侥幸终是悄然退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肉眼可见的心虚,以及些许若隐若现的不甘。 雍齿却是毫无顾忌的摆出了一副肉痛的神情,仍不死心的再上前些,对萧何稍一拱手。 “萧相所言,确有理。” “然纵如此,当亦不至萧相亲往少府,补缴奴算之地?” 说着,雍齿甚至神情贪婪的舔了舔嘴唇,又道:“方才,陛下不言:此事,由监国太子全权理之,陛下概不过问?” “又家上言:往数岁,关东战乱不休,朝臣之俸禄、功侯之食禄皆多有不足;奴算之事,可暂不论?” 听着雍齿面带期翼的道出此语,围聚于萧何身侧的众人目光中,也是不由流露出些许期待。 奴算,也就是‘奴税’,听上去是不多,每人五算,即六百钱。 但仔细一想,这比看似不多的‘奴税’,对于家中私奴普遍达到数十人的朝臣、功侯而言,却是一笔相当庞大的开支。 ——奴算,可不是说每个奴隶一辈子,只需要叫六百钱,而是每人每年六百钱! 就拿如今朝堂之上,家底最为殷实萧何距离:萧何家中,男奴、女姬近二百人,每年的奴算,那就是将近十二万钱! 要知道如今,即便是寻常百姓、农户之家,每岁所需要缴纳的口算,也不过是每户一算,即一百二十钱。 也就是说,根据《汉律》所规定的奴算,每一个奴隶所需要缴纳的税算,和五户农民所需要缴纳的口算相等。 而萧何每年所需要缴纳的奴算十二万钱,已经超过了朝堂对于‘中产之家’的判定标准:家赀超过十万钱······ 当然,即便每年要交一个中产之家的资产入少府,对于食禄万石、食邑万户的萧何来说,也是丝毫没有压力。 但对于其他人,尤其是那些彻侯食邑不过一、二千,甚至直接没有彻侯爵位,只有二千石俸禄的朝臣而言,这笔奴算,却是高到令人咂舌! 便拿如今朝中,唯一一位无彻侯之爵傍身的九卿:少府阳城延举例: ——作为当朝九卿,好歹也是中二千石的高官,阳城延家中,总得有三两个门童,四五个家丁、老妈子,一两个车夫,以及一个信得过的老伙计吧? 别说阳城延了,如今长安,凡是秩比能达到千石,有资格参与朝议的朝臣,家中也基本都是这个配置。 这,已经算是最简易的‘超低配’了。 可即便是超低配,就这十几二十来口人,每年所需要缴纳的奴算,那就是上万钱之多! 或许有人会说了:中二千石俸禄,每年得禄米二千一百六十石,作价上百万钱,难道连这一万多钱的奴算,都掏不起了? 这,就是问题的关键所在了。 ——奴隶,除了要缴纳奴算,他还得吃粮······ 除了吃粮,还得逢年过节,或者家中有贵客登门时,给换个新衣,好装扮门脸。 这样算下来,二十个奴隶每年所需的‘维护成本’,那就是近六百石粮食。 奴隶都有如此耗费,那家中妻小,自然也没有省吃俭用的道理——三五个妻妾,七八个儿女,一年吃喝拉撒用掉五百石粮食,完全不在话下。 就这么简单一算,阳城延两千多石的俸禄,就被家中的奴隶、妻小用去大半。 剩下的一半,也并非没有去处。 ——好歹是个朝臣,阳城延总得应酬吧? ——朝中同僚有个红白之事,阳城延总得准备个礼物吧? 再加上平日里的礼尚往来、人情来往,阳城延二千一百六十石的年俸,能够用就很了不起了! 在这种情况下,平白多出来一笔每年上万钱的奴算,阳城延能怎么办? 如果厚道些,那自然是省吃俭用,从日常用度中,挪出这笔奴算;若是不厚道,那除了贪污,也只有腐败了。 想到这里,众人面上,也是悄然涌上些许不忿之色。 “以奴算相逼,家上莫不欲使吾等无奈受贿?” 如是想着,众人便再度望向萧何,面上先前挂着的那抹心虚,也是稍散去些去。 却见萧何听闻雍齿所言,只面色阴沉的别过头去,将双手背负于身后。 “汁方侯即胸有成竹,又何必相问于老夫?” 不冷不热的丢下一句话,便见萧何发出一声低沉的闷哼,便朝着宫门的方向走去。 但刚走出去两步,萧何也终还是面带严峻的停下脚步,稍回过身。 “奴算,乃《汉律》明令之制。” “今陛下不问、家上不征,不过诸公往昔多逃算成风,陛下、家上不欲逼诸公过急。” “然诸公若仍不以为意,只当太子年幼好欺,待日后,官薄履历书以‘逃缴奴算书岁’,再欲告悔,恐为时晚矣!” 冷然道出一语,萧何便意味深长的深深凝望众人一眼,便面带决绝的向宫门方向走去。 而在萧何身后,只留下面面相觑的朝臣功侯众人,面带迟疑的望着萧何离去的背影,不由连连摇头不止。 “唉······” “往后,恐当稍短于家中之用了······” “回府之后,还当同夫人言说此事;日后,可万莫再行奢靡,而败家赀了······” · “说说。” “为何不急于征算?” 长乐宫,长信殿后殿。 轻声发出一问,刘邦望向刘盈的目光,便愈发温和了起来。 听闻老爹发出此问,刘盈也是稍按捺下胸中忐忑,措辞片刻,便略有些严肃的一拱手。 “禀父皇。” “正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滴水穿石,非一日之功。” “吾汉家拟以‘奴算’而抑蓄奴之风,乃自汉五年之时,便行之律令。” “然‘奴算’之制布发至今,凡六岁余,勿论朝中功侯、百官,亦或民豪商、巨贾,皆于奴算之制不以为意。” 说到这里,刘盈面上神情,也不由愈发严肃了起来。 “前时,儿得知朝中百官功侯,家中私奴竟不下数千近万人之多,便疑之:奴万人,当岁缴奴算六百万钱;然往数岁,少府岁入奴算不过百万。” “儿以此惑求解于萧相,方知:今天下,凡功侯、官吏、豪商之私奴,恐十万亦不止,岁奴算当近万万钱!” “然此奴算万万钱,至今,亦未曾收入少府内帑······” 听闻刘盈此言,刘邦也是不由轻轻拍着大腿,悠然长叹一口气。 “唉~” “此事,确如太子所言,乃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说着,刘邦便缓缓从软榻上起身,负手踱出两步。 “隐户。” 就见刘邦悄然回过身,对刘盈伸出一个手指,道出了一个让刘盈极其陌生的词。 “自姬周时起,隐户之事,便于关东蔚然成风;至周末,熊楚掠压黔首农户愈甚,隐户之事,便愈发多见于楚。” “后始皇一扫六合,天下归一,赖秦之严律、酷吏,隐户之事暂绝。” “然秦得天下民之全户,不思与民休息,反借此屡加税、赋,又因秦中大兴土木,而广征力役于关东。” “因户之未隐,民避无可避,或疲亡于长城、阿房,或奔逃至岭南、大幕。” 说到这里,刘邦又是自嘲一笑。 “便是朕初落草莽,亦乃往送力役入关中之时,有乡党数人畏死而走,朕只得尽释余者,而逃入深山······” 略带自嘲的道出这段不太光彩的过去,刘邦便再次将话题引回正轨。 “再后,秦果亡于民之怨声载道,又朕得兴汉祚,以为天下王。” “然天下民,多曾苦于秦尽得民户,而屡加税赋、屡发劳役;至汉初立,天下民竟有半数藏于深山,不愿录籍于册。” “便因此,朕方同酂侯议,拟以授民田爵之厚赐,诱民录籍,而绝隐户于吾汉家······” 听着刘邦以一种莫名萧瑟的语调,道出《授民田爵令》的发布背景,刘盈点头附和之余,也是不由将身子坐正了些。 却见刘邦略有些无奈的摇头叹息着,重新坐回了刘盈身边,满是无奈的一拍大腿。 “嗨~” “得朕赐田、爵,民自无再隐山林之理;至今,农户黔首之中,已少有隐户之事。” “后又酂侯制《汉律》,以《津关令》禁民奔走,方使隐户彻绝于天下。” “民之隐,因朕授民田爵,又布《津关令》而绝;然奴之隐,却至今未得解局之案······” 面带唏嘘得道出此语,刘邦终是再度侧过头,望向刘盈的目光中,竟难得一见的涌现出了些许认可。 “太子······” 下意识脱口道出二字,刘邦的面色,便顿时有些僵硬起来。 只片刻之后,终见刘邦轻咬了咬牙,笑着拍了拍刘盈的手背。 “盈儿得监国不过半岁,便查此大弊,朕实大慰于心。” “然欲征奴算足数,当先解奴之隐,方可得以成行。” “又自春秋之时,蓄奴之风,便愈兴于天下;故凡事涉蓄奴之政,皆不可过于猛烈,当温声细语,徐徐图之······” 听闻刘邦此语,刘盈又是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待刘邦轻笑着低下头,刘盈才将自己的打算,在老爹刘邦面前娓娓道来。 “父皇教诲,儿铭记于心。” “及此番,儿以代朝臣功侯请功,而得功侯私奴之多寡,亦不过浅尝遏止,稍行试探。” “便是未能因此,使功侯逃奴算之事稍绝,亦可稍加收敛。” “更者,儿年齿尚幼,若欲于朝中功侯信而用之,唯手持功侯、百官之掣肘,方心稍安······” 听着刘盈面带忐忑的道出此语,刘邦面上笑意只更甚。 “嗯······” “确当如此。” “纵日后年壮,君之于臣下,皆当手持生杀之器。” “——不为生杀;乃为臣惧于生杀,而谨慎事于君。” 说着,刘邦便笑着起身,对刘盈又一点头。 “得如此之言,朕,便无多忧虑之处。” “若无旁事,太子便往长乐,以臣方才之议,告与皇后知。” 听闻此言,刘盈也是深吸一口气,旋即面带恭顺的对刘邦一躬身。 “儿臣,告退······” 第0191章 代父出征,胜亦无用? 恭敬的退出长信殿,走在回往未央宫的宫道之上,刘盈仍觉得今日发生的一切,不真实到宛如梦境。 ——在老爹回来之前,刘盈可是做下了百般准备,就等刘邦发难! 包括刘邦可能拿修渠之事、粮价鼎沸之事,乃至于遇刺一事挑刺儿,刘盈都做好了充分的准备。 甚至于,在确定赵王刘如意,无法对自己产生哪怕一丝一毫的威胁之后,为了堵老爹的嘴,刘盈还曾盘算着,要不要为弟弟求求情。 但千算万算,刘盈怎么也没想到:老爹刘邦,居然这么轻易的,便放弃了易储的念头。 这还不算——就今日的状况,刘邦非但是全然打消了易储之念,态度更是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从先前的‘找个理由皇太子’,直接变成了‘给太子铺路’‘准备政权交接’! 若不是亲身经历了今天发生的一切,刘盈根本不敢相信:这,居然是老爹刘邦所展现出来的态度! 而现在,即便是在亲眼目睹、亲身经历这一切之后,刘盈仍觉得发生的一切,颇有些梦幻般不真实。 “嗯······” “或许,真是我的表现,让老家伙放心了?” 暗自猜疑着,刘盈也只好微微摇了摇头,勉强说服自己,接受了这个略有些生硬的理由。 而后,刘盈便不由自主的抬起头,望向不远处,那宛如耸立云端的未央宫宣室正殿,眉头顿时皱在了一起。 “唉~” “出征之事啊······” 摇头长叹一声,刘盈便苦着脸低下头,暗自思虑起来。 同刘盈的预料,以及前世的记忆有所不同——刘邦班师之后,并没有将‘太子代父出征’一事,大咧咧摆在朝臣百官面前,让群臣商议。 待朝仪罢散,刘邦才单独引刘盈至寝宫,委婉的表示:这件事,太子先去探探皇后的口风。 很显然,对于‘太子代父出征’,平定淮南王英布叛乱一事,刘邦心里也非常清楚:皇后吕雉,几乎不可能点头答应! 但刘盈也同样清楚:虽然老爹刘邦嘴上,说的是‘去探探口风’,但实际上,‘劝皇后点头’,几乎是刘邦对刘盈布置下的死任务! 诚然,在今日,刘邦在朝堂之上,毫无掩饰的表示‘朕百年后,太子继位’的前提下,刘盈大可装做不知道此事。 反正再如何,刘盈的‘准天子’身份,已经是板上钉钉,就等长乐宫响起九响丧钟,刘盈便可继登九五,为天下王。 但若是刘盈果真这么做,且不提老天子会不会因此心生芥蒂,甚至再起易储之念,刘邦同吕雉二人,必然会因为此事,而闹得不可开交。 ——一边,是年老抱病,无心出征的老天子;另一边,则是护子心切,必不可能答应太子出征的开国皇后! 在淮南王英布虎视眈眈于关东,不日立叛的当下,帝后不合,尤其是因为太子而不合,必然会使长安朝堂,陷入新一轮的动荡。 而这样一场动荡,唯一可能带来的结果,就是‘决绝代父出征’的刘盈威严大损······ “呼~” 深吸一口气,又将其缓缓吐出,刘盈不由再度抬起头,望向眼前,那平地而起数十丈的未央宫宣室殿。 “试试吧。” “就算劝不动,也总得避免朝堂动荡······” 如是想着,刘盈便带着隐隐一丝‘一往无前’得气势,抬脚踩上了宣室殿外的长阶。 在长阶的尽头,此刻的宣室殿,也早已是人满为患,就等刘盈的到来······ · “吾儿~” 在殿内众人的注视下踏过高槛,不待刘盈拱手拜喏,就听上首传来吕雉一声极尽喜悦的轻唤。 “快,快上前些!” 见老娘朝中自己疯狂招手,刘盈也只能乖巧走上前,对吕雉躬身一拜。 “儿臣,拜见······” 没等刘盈拜过礼,便见吕雉眉开眼笑的从御阶上小跑下来,满是欣喜的揪着刘盈前后打量一番。 待心满意足过后,吕雉才又笑意盈盈的侧过头,神情中,尽是晚辈出息的优越感。 “适才,建成侯言陛下亲系赤霄于吾儿腰间,吾尚还不甚信之。” 轻笑着对身侧的吕释之一点头,又见吕雉又稍俯下身,毫无顾忌的摸了摸刘盈腰间的赤霄剑,便再度望向殿内众人。 “如今看来,陛下当是迷途知返,知可奉社稷者,唯吾儿一人矣!” 听着吕雉毫无顾忌的道出这句‘陛下迷途知返’,殿内众人也是齐齐低下头,摆出一副‘俺什么也没听见’的架势。 可即便如此,刘盈也不难从殿内众人的神情中,感受到一抹由衷的喜悦。 ——太子,终于得到了陛下的完全认可! 对于殿内这些吕氏外戚子侄、周吕侯故旧而言,再也没有比这更令人愉悦,更令人对未来充满憧憬的消息了! 而在殿内,那一张张或熟稔,或稍有些陌生的身影中,刘盈也终于发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一道从未出现在未央宫,从未单独拜见过皇后吕雉的身影······ “曲周侯郦商······” 在心中,轻轻呢喃出这么个人名,刘盈的思绪,也是悄然飞散开来。 对于郦商这么一个重咖的出现,刘盈虽然稍有些诧异,却也没有太过惊讶。 盖因为这件事,早在淮阴侯韩信身死长乐宫之时,便已是注定。 ——汉四年,即楚汉垓下一战前一年,彼时尚为汉王的刘邦,因彭城战败而困居荥阳。 凭借着个把月前,才刚被刘邦抄家灭祖的彭越,在彼时不断袭扰项羽粮道,刘邦大军才勉强在荥阳站稳脚跟,幸而没有被项羽逆推回函谷关以西。 也正是在那时,远荥阳千里之外的齐国,发生了那场名垂青史的‘闹剧’。 ——为了争取田氏齐国的支持,以促成两面夹击项楚的战略目的,汉王刘邦派出麾下最得力的说客:郦食其,以促成齐-汉同盟。 作为刘邦寄予厚望的顶级说客,郦食其也不负众望,成功同彼时的齐王田广达成盟约: 田广答应出兵,自齐国南下,攻击项羽大本营,以解刘邦荥阳之困; 郦食其则承诺:待项羽自荥阳退兵,折返楚地之时,刘邦麾下的汉军必然会第一时间东进,绝不让田氏齐国,再次独立承担霸王的滔天怒火。 郦食其还承诺:待天下底定,齐国,仍由田氏为王; 作为交换,田广也允诺:尊汉王刘邦为天子。 盟约达成,协议签订,万事俱备,就待齐王田广发兵南下,攻击项羽大后方之时,成功得以平定燕、赵的韩信,盯上了肥美的齐国。 汉-齐盟约才刚达成,对于韩信麾下的汉军将士,齐王田广自然是没有防备; 也就在齐-汉互不设防的时间点,韩信悍然攻齐,以十分难看的吃相,以及完完全全胜之不武的手段,一举攻灭了齐国! 如此一来,胸怀灭国之恨的齐王田广,自然就将心中的所有怒火,宣泄在了‘反复小人’——汉使郦食其身上。 之后的事,便是妇孺皆知了。 韩信得以‘平定’齐国,第一时间上表,请封为齐王;对此,刘邦虽心存不满,但为了继续对项羽施行‘两面夹击’的既定战略,终还是无奈答应了韩信的请求。 郦食其作为汉使出使齐国,才刚促成汉-齐盟约,齐国就因为不设防而亡国;作为汉使的郦食其,终为愤怒的齐王广烹杀于临淄城外。 烹杀郦食其之后,齐王田广只能带着仅剩的门客、护卫,逃亡海岛;终还是没逃过一死,甚至还带上了整个齐墨一支给自己陪葬。 也正是自那时起,‘害死郦食其’的血仇,便被郦食其的弟弟郦商,算在了淮阴侯韩信的头上。 现如今,韩信授首,血仇得报,曲周侯郦商,自也到了报恩的时候。 ——这不,在今日这场明显属于‘吕氏内部’的会议之上,郦商的身影,便出现在了皇后吕雉的未央宫宣室殿之内。 不出意外的话,明后两日,郦商应当还会携重礼,去拜访另外一个恩人:酂侯萧何。 而此时的刘盈,却已有些顾不上因郦商的‘加盟’,而感到欣喜了······ “来,同坐吾侧。” 将心中的喜悦尽数分享给殿内众人过后,吕雉也终是重新端起了皇后的架子,雍容一笑,便拉着刘盈的手,来到上首的位置坐了下来。 不出刘盈所料,几乎是在众人落座的同时,吕雉,便发出了那必将出现的一问。 “方才,陛下独召吾儿至寝殿,所言者何事?” 听吕雉问起正事,刘盈也是不由稍吸一口气,面上神情,也不由稍严肃了些。 “正要禀告母后。” “父皇言与儿者,恰乃前数日,儿托建成侯转呈母后之事······” 言罢,刘盈不忘稍侧过头,对舅父吕释之的方向一点头。 见刘盈这般架势,吕雉却似是毫不意外的点了点头,只面上那抹喜悦,悄然带上了些许郑重。 “此事,吾早有预料。” 神情古井无波的道出一语,便见吕雉稍昂起头,对殿内众人客套一笑。 “今日召诸位入宫,除吾欲于晚间设宴,以贺吾儿受陛下以赤霄相赐,便为此事。” “——去岁,陈豨乱代、赵,今陛下已先行折返,代、赵之战事,不日当平;” “又今岁春,韩信因罪身死;夏,梁王彭越族。” “陛下底定汉祚之时,关东得异姓诸侯者足八人;然今,除陛下手足燕王卢绾、长沙王吴臣,便独遗淮南王英布一人。” 说着,吕雉的神情也悄然严肃了起来,望向殿内众人的目光中,也不由带上了些许冷意。 “夕,梁王彭越、代相陈豨、淮南王英布,乃为坊间谓之曰:合此三人之能,当可比淮阴!” “今彭越、韩信皆亡,陈豨亦将败;淮南王英布,已无不反之理······” 说到这里,吕雉的语调中,明显带上了些许强硬,以及不知由来的恼怒。 “英布但反,必当于秋七月,谷熟粮足之时。” “然陛下此返长安,乃圣躬抱恙,先行回转而歇养;若英布反淮南,恐陛下,无以亲征······” 语调暗含恼怒的道出此语,吕雉终是暗自稍缓一口气,旋即坐回了上首。 不待众人回过味来,便见吕雉又冷冷一笑,环顾一圈殿内众人。 “英布必反,而陛下无以亲征;又今,陛下已明言太子继负监国之责。” “陛下之意,恐乃太子代父出征,以平英布之乱。” “诸公以为,太子,可能代陛下出征?” 听闻吕雉这接连数问,殿内众人也是纷纷收敛起面上喜悦,神情严峻的低头思虑起来。 只片刻之后,便见建成侯吕释之抢先出身,对上首的吕雉、刘盈母子二人稍一拱手。 “禀皇后。” 语调低沉的拜喏一声,吕释之便稍带试探的抬起头。 待吕雉微不可见的一颔首,吕释之才放下心来,再度躬身一拜。 “往昔,朝中功侯便多言:淮南王英布,其才可同梁王彭越、代相陈豨比肩;又此三人,皆同淮阴侯差之无多。” “如此大才,其但行叛逆,若欲平之,只恐绝非易事······” “又今,家上储位方稳,又前时遇刺于长陵;陛下抱恙,终不过疾,然家上,乃负疮在身······” 说着,吕释之不由稍抬起头,不着痕迹的打探起刘盈的神情变化。 见看不出什么不对,吕释之也只好再一低头。 “再者:若家上代陛下出征,以讨英布不臣,若败,家上轻则威仪尽丧,重则战殁沙场,以致天下大乱,关东为战火所席卷。” “又今,家上威仪已立,更得关中民近百万户之拥戴;此番出征,纵胜,亦于家上之威仪无有裨益······” 言罢,吕释之终还是看了眼刘盈,才沉沉一拱手。 “臣以为:家上若代陛下出征,乃胜,则无利;败,更遗患无穷。” “故家上,万万不可代陛下出征!” 第0192章 太子这是···想干什么? 随着吕释之抑扬顿挫的道出这番看似毫无问题的话,殿内诸吕氏子弟、周吕部旧神情之上,几乎无不流露出赞同之色。 “建成侯所言甚是啊~” “家上储位即已无虞,又陛下抱恙、英布即反关东。” “值此国疑之际,家上恐当留守长安,方最为妥当啊?” 听着这一声声完全算得上‘大不敬’的议论,刘盈本就不甚明朗的神情,不由更显阴沉。 而在殿内众人之中,却有那么两道明显更为高大、魁梧,服饰也明显更为华贵、气质更为稳重的身影,悄然将眉头皱起。 “郦商······” “灌婴············” 轻声呢喃出这两个人名,刘盈终还是低下头去,将郁结的面容,藏在了吕雉看不见的角度。 但不片刻,刘盈便因吕雉的询问,而再度抬起了头。 “观诸公之意,皆不过陛下抱恙、关东未平;又吾儿储位无虞,不可棋行险着。” 悠然道出一语,便见吕雉面色淡然的侧过头,望向刘盈时,目光中的冷意也不由退去些许。 “吾儿以为,诸公所言,可还算有理?” 说着,吕雉又笑着伸出手,指了指神情满是严肃的屹立在御阶下,目光却略带忐忑的望向刘盈的建成侯吕释之。 “又建成侯言:吾儿若出征,胜亦无有鄙夷,败则满盘皆输。” “吾儿以为,建成侯所言,在理否?” 听闻吕雉以极尽温和的语气,问出这句‘吕释之说的对不对’时,殿内众人也不由鼻息凝神,将迟疑的目光,撒向了刘盈那略有些僵硬的面容。 而刘盈自也同殿内众人一样,听出了吕雉话语中,隐含着的劝阻之意。 但这一次,刘盈却无法说服自己继续听从母亲吕雉的安排······ “舅父所言,自确有理。” 淡然道出一语,便见刘盈神情和蔼的起身,对御阶下的吕释之一拱手。 待吕释之轻笑着低下头,摆出一副‘不敢当’的客套架势,刘盈又笑着拱起手,对殿内众人环拜一周。 “不过去岁,孤尚为父皇不喜,而储位隐患不绝;又赵王得父皇怜爱,生不轨之欲,徒使母后,及诸公怀忧于心。” 笑着侧过身,对母亲吕雉也一拱手,刘盈便再度正过身。 “然今,不过一岁之功,孤之储位,便已固若金汤;更父皇以赤霄天子剑相赐于孤,正嫡庶、长幼之名。” “——此,皆赖诸公效命,方得父皇回心转意之故!” “孤,且谢诸公大义!” 说着,刘盈便陡然一正身,对殿内众人郑重一拜。 待耳边,传来一声又一声‘家上万莫如此’‘臣等万不敢当’,刘盈才直起身,那抹标志性的淡笑,也再度挂在了面庞之上。 “舅父方才言:孤今储位无虞,又父皇抱病、关东即乱;值此国疑之际,孤当以稳妥为首重。” “舅父又言:孤若代父皇出征,以平淮南王英布之乱,胜,于孤毫无裨益;败,则于孤、于社稷遗患无穷······” 说着,刘盈不忘笑着抬起头,望向吕释之的目光中,也稍带上了些许询问之意。 待吕释之神情不定的点了点头,表示‘我确实是这么说的’之后,刘盈便对身侧的吕雉一拱手,旋即从御阶之上缓缓走下,来到了吕释之身边。 停下脚步,刘盈却并未召集开口,而是稍有些唐突,甚至略有些失礼的围着吕释之,足足打量了一圈? 待吕释之也被刘盈这番架势,吓得有些面露忐忑时,刘盈才停下动作,目光,也终于锁定在了吕释之腰间,那枚稀有紫色绶带的金印。 “嗯······” “倒是未曾有暇,以往时之事相问于舅父。” “——不知汉立之时,舅父因何得父皇裂关东一县之土,以彻侯之爵赐之?” 刘盈此言一出,殿内众人只下意识瞪大双眼,望向刘盈的目光,也稍带上了些许惊诧。 闻刘盈此问,吕释之本人更是神情惶恐的猛然抬起头! 待看清刘盈仍旧是那副笑意盈盈,丝毫不带怒意的温和面容,吕释之又忐忑不安的侧过身,略带心虚的望向御阶之上,神情也已带上了有些不愉的吕雉。 如此好一会儿,终还是吕雉缓缓一点头,吕释之才强自镇定下来,略有些屈辱的对刘盈一拱手。 “回家上。” “臣得陛下以彻侯之爵、一县之地相赐,食邑建成侯国数千户,实乃陛下念臣往昔,于社稷略有些许功勋······” 听吕释之给出这样的回答,殿内众人饶是有心压制,也是忍不住纷纷低下头,眉宇间,也隐隐带上了些许‘看破不说破’的默契。 ——吕释之得封为侯,乃是因功得封? 嘿! ‘斩首六级’的武勋,就能裂土封侯了? 毫不夸张的说:就吕释之那点微不足道的‘武勋’,放在开国初,不能说不值一提,也只能说是微不足道! 要是吕释之,都有资格‘因功得侯’,那汉立之时,天子刘邦就不该只封一百四十六位彻侯! 如今的汉室,也不该只有一百三十家左右的彻侯家族,而是应该有五百个、一千个,乃至成千上万个! 都不用提别的,就说垓下一战,汉军出了多少以一敌十,斩敌十数人的猛男? ——没有三千,也绝对有两千八! 那又有多少汉军将士,单凭一场垓下战役所立下的功劳,得封为汉彻侯? 五个! 中水侯吕马童、涅阳侯吕胜、吴房侯杨武、赤泉侯杨喜、杜衍侯王翳! 甚至就连这五个人,其得封为侯最大的原因,都不是因为杀了多少敌人、得了多少首级,而是因为刘邦当年在乌江江畔,许下‘杀项羽者,赏千金,封万户侯’的悬赏! 得到这个最高贵的悬赏之后,最终便是这五人,突破了层层险阻,将一个个敌人,甚至同袍斩于刀下,得以分项羽之尸,而各得金二百、侯二千户。 跟这些一刀一刀看出来,甚至凭借霸王项羽的尸体,才换来二千户食邑的彻侯相比,吕释之那点武勋,算什么? 都不用有人刻意去传,如今朝中,但凡是从开国那会儿走过来的勋贵、朝臣,基本心里都明白:就吕释之那点微不足道的武勋,就连给食邑一、二千户的中层,甚至底层彻侯做个亲兵护卫,或许都有些勉强! 而在这种情况下,吕释之却依然凭借那可怜兮兮的‘敌首六级’,便得封为食邑近八千户的顶级列侯,食邑数,甚至不比绝大多数开国元勋,如舞阳侯樊哙、汝阴侯周勃、颍阴侯灌婴等来得少! 这个问题的原因,无论是朝臣百官,亦或是功侯元勋,其实都是心照不宣。 ——不过是吕释之‘氏吕’,往日又得已故周吕令武侯看拂,才被刘邦恩封而已。 但此刻,当刘盈于宣室殿,当着殿内数十人的面,直言不讳的问出这句‘因何得封’之时,众人的心中,无不感到有些疑惑起来。 “太子此问······” “莫不欲暗诫建成侯,当不忘陛下之恩?” 众人思索之际,刘盈却是并未就此再深入讨论,而是面色如常的笑着一点头,便又转过身,来到了曲周侯郦商面前。 “往日,多闻曲周侯之能,不下舞阳侯、绛侯;今日一见,方知传言无虚!” 毫不带虚情假意的发出一声称赞,刘盈望向郦商的目光中,也是不由带上了些许敬重。 ——与后世,那些只知风花雪月、男欢女爱的‘历史剧’中所描述的不同:冷兵器时代的武将,尤其是名垂青史的大将,基本很少会有符合后世审美的‘美男’。 就拿如今,长安朝堂最能拿得出手的几位大将,如平阳侯曹参、舞阳侯樊哙、绛侯周勃、信武侯靳歙等人来说,都是无一人称不上一句‘膀大腰圆’‘虎背熊腰’的猛男! 而作为汉开国功臣中,仅次于酂侯萧何、平阳侯曹参、宣平侯张敖、绛侯周勃、舞阳侯樊哙的第六人,曲周侯郦商,自也是不逞多让。 就刘盈此时所见,郦商身常服而立,即便是没有完全直起身,而是不卑不亢的稍弓着身,也比尚未成年的刘盈,足足高出了两个头! 刘盈非常笃定:如果挺直腰杆,那郦商的身高即便没有九尺,也至少能达到八尺六寸以上! 而八尺六寸,换算到后世,就是近两米······ 与这接近两米的身高所匹配的是,是郦商即便藏在衣袍之下,也已经遮掩不去的将军肚,以及宽大到足比两个刘盈的阔肩! 也就是在这近九尺的身高、至少四百斤体重的衬托下,郦商那张饱经沧桑的面容之上,竟还挂着一抹令人如沐春风,宛如邻家大叔的和蔼微笑······ “啧啧······” “击敌三军,平六郡,下七十三城,生掳敌相、将各一人,裨将二人,二千石以下官佐十九人;自为将,亲斩敌首累计百四十六级,因功得侯,邑五千一百户······” 在心中默念出前几日,在石渠阁看到的‘曲周侯世系’的开篇部分,刘盈望向郦商的目光,不由更带上了些许敬重。 很快,刘盈也从思绪中回过神来,微微笑着,又对郦商一拱手。 “孤心有奇,便发此问;若有失礼之处,万望曲周侯莫怪。” 稍客套一声,刘盈便在郦商温和的笑意下,再次问出了同样的问题。 “——敢请问曲周侯:父皇裂土而与曲周侯足五千一百户食邑,乃因何故?” 听闻刘盈将同样的问题,又摆在了郦商面前,殿内众人面上神情,不由疑惑更甚。 却见郦商闻言,只淡然一笑,对刘盈轻笑着一摇头。 “家上即问,臣自无不应。” 轻声道出一语,便见郦商悄然发出一声长叹,旋即摇头一笑。 “臣得封为侯,倒也谈不上有何‘武勋’,亦或有功于社稷。” “——二世初立,天下即乱之时,臣尚未从陛下;后待陛下一路西进,抵至陈留,臣方为先亡兄引荐,率部卒四千余,以随陛下左右······” 轻描淡写的道出这句‘带四千人入伙’,郦商面容之上,便不由涌上些许哀伤之色。 “随陛下西入秦中,先得咸阳,臣可谓无多武勋;又后陛下还定三秦,东出函谷以平关东,臣更只以微薄之力,而为陛下除去宵小三二人而已。” “及臣得封为侯,更得食今曲周之民五千一百户,不过陛下念及先亡兄有功,又死王事,方因亡兄之功,而厚赐臣······” “今,臣得此五千一百户食邑,却未于社稷有功,臣,实如履薄冰;又先亡兄死王事,臣纵受此高爵而于心有愧,亦俱亡兄之灵不得安息,故不敢辞之······” 听着郦商道出前面那句‘我也没什么功劳’,殿内众人不由眼角齐齐一抽。 待听到后面这句‘陛下是为了我死去的哥哥,才用侯爵弥补我’,众人又纷纷低下头去,做不堪回首状。 ——广野君郦食其,绝对算得上开国初,乃至于整个青史之上,死的最冤的‘说客’了······ 听闻郦商语带哀伤的道出此语,刘盈面上笑意,也是悄然被敛去些许。 却见刘盈并未开口安抚,只径直再前走几步,来到了灌婴面前。 “颍阴侯······?” 不待刘盈开口发问,灌婴便苦笑着看了看郦商,才对刘盈一拱手。 “即曲周侯亦言‘无功于社稷’,臣自更无武勋傍身。” “嗯······” 面带纠结的看了看郦商,又沉吟措辞许久,才见灌婴满是心虚的望向刘盈。 “曲周侯言,曾随陛下除去宵小三二人,那臣,便当曾执兵刃,于陛下身侧稍去蚊虫七八······” “得彻侯之爵,臣,亦于心不安······” 听着郦商、灌婴二人,竟开始比起‘谁更凡尔赛’的竞赛,殿内众人面上困惑之色,终于是达到极致。 而在最靠近御阶的位置,听着郦商、灌婴二人的‘自谦之语’,吕释之更是尴尬到恨不能用脚趾,给宣室殿抠出一个三层深的地下停车场······ 很快,众人的注意力,便再度回到了刘盈身影。 ——太子问这些,究竟是想说什么? 没让众人疑惑太久,刘盈终是再度回到吕释之身侧,目光却是先后望向吕释之、郦商、灌婴三人。 “即如此,孤或可试言:建成侯、曲周侯、颍阴侯,皆因行于行伍,而立功于战阵,方得今日之高爵?” 轻声发出一问,刘盈的目光中,便悄然涌上些许若隐若现的精光······ 第0193章 孤,非汉太子乎? 随着刘盈神情淡然的发出此问,郦商、灌婴二人稍一对视,终也只得略有些茫然的点了点头。 相较于郦商、灌婴二人,殿内众人面上疑惑之色只更甚,包括端坐上首的皇后吕雉,也同样不例外。 而当刘盈面带微笑着抬起头,再度对吕释之、郦商、灌婴三人发出询问时,殿内众人才终于反应过来:刘盈,究竟是什么意思······ “诸公,皆为父皇所信重、为朝野所崇敬之栋梁。” “去岁秋,陈豨兴兵作乱于代、赵,曲周侯、颍阴侯更随父皇出征,以讨陈豨不臣。” 面色温和的道出此语,刘盈便稍走上前,满是笑意的望向郦商、灌婴二人。 “孤之惑,便于此。” “——即诸公,皆已因功而得封为侯,爵列汉之最,又因何屡随父皇出征,以平关东?” “莫非父皇所赐之封土不厚、食邑不多,亦或诸公之武勋不显、威望不高乎?” “诸公随父皇出征,莫不欲再立新功,以求父皇另加赏赐,广封国之土、增食邑之户,彰武勋之显,立威严更甚乎?” 面不改色的发出此问,刘盈便又是一笑,规规矩矩对二人一拱手。 “孤偶有惑,还请曲周侯、颍阴侯不吝解之······” 见刘盈这般作态,殿内众人面上神情,只不由纷纷古怪起来。 便是端坐于上首的吕雉,面上都不由涌上些许困惑。 ——太子这是······ 兔死狗烹? 杯酒释兵权? 这······ 也太急了点吧? 要知道即便是当今刘邦,都还从未如此浅显的透露出类似的意图! 太子这······ 正当众人思虑之际,灌婴也是扛不住刘盈深邃的目光注视,只得硬着头皮站出身,略带惶恐的一躬身。 “臣等,自不敢复求陛下嘉赏!” 语带笃定的道出一语,灌婴不由再次侧过头,撇了撇身体侧前方的郦商,才对刘盈再一拜。 “只臣等不过些许微末之功,便得陛下以高官、显爵相酬,实于心难安;又陛下降之以雨露,臣等亦不敢辞。” “故关东有事,臣等自当紧随陛下身侧,不求复立新功,而为陛下另行新赏,只求稍解陛下之忧,方身如此显爵,而心稍安······” 语带试探的道出一语,灌婴便对刘盈再一拜,旋即悄然后退几步,躲在了郦商身后。 而灌婴的答复,更是坐实了殿内众人心中的猜测。 ——刘盈,恐怕真的是在为难郦商、灌婴,乃至于亲舅舅吕释之! 御阶之上,吕雉却是神情复杂的站起身,眯起的眼角,直勾勾锁定在了郦商的身影之上。 因为在郦商的面容之上,吕雉似乎依稀看见,一抹名为‘洞悉’的神色······ 不片刻,郦商也终是在吕雉的目光注视下,自顾自摇头一笑。 “家上此问,直令人醍醐灌顶。” “若非家上今日发问,臣竟亦有些不知:吾等功侯元勋,原何随行陛下左右,纵花甲高龄,亦随陛下出征,而平关东不臣之异姓诸侯······” 嘴上说着,郦商不忘带着一副自嘲的浅笑,自顾自摇头叹息片刻,才将面色陡然一正。 “家上即为陛下明诏册立为储,便为君。” “臣等皆陛下信重之臂膀,便为臣。” “君有所问,为人臣者,自无欺瞒于上而自美、言事非而污上恩之理。” 神情淡然的道出这句稍有些得罪人的话,郦商只面色一肃,望向刘盈的目光,也终是带上了一抹君臣奏对般的严谨。 “——功侯元勋,皆因所立之武勋,而得陛下裂土封侯,恩封为社稷之栋梁。” “即武勋源自行伍,凡功侯元勋,便多为不识《诗》《书》大义,只知奋勇杀敌,上报君恩、下抚亲长妻小之人。” “又元勋功侯,多身无长技,赖行伍之能而得立武勋,又凭武勋得陛下恩封;若无此彻侯之爵,凡汉彻侯百余,多不过屠狗贩肉、为人牛马走之辈。” 又在功侯元勋的脑袋上,泼下这么一盆令人羞恼的冷水,郦商终是对刘盈笑着一点头。 “及家上所言,亦有理。” “——臣等起于草莽,只凭武夫之勇,而得居今之高爵。” “又陛下许与高官厚禄,更得封国食邑数千户供养,臣等,确可告老还乡,享儿孙绕膝之乐,而不复闻天下事······” 说着,郦商不由面色又一正,对刘盈郑重一拜。 “然家上即问,臣,自当以己见答之。” “——臣等得此高爵,乃因拥汉之功!” “臣等若欲使此爵延绵罔替,泽及儿孙后世,便当竭力护全社稷,保汉祚万世不绝!” “及其因,亦不难解。” “盖因臣等元勋功侯之爵,乃汉爵······” “汉祚存,则臣等之汉爵存、臣等之封国存;汉亡,则臣等之汉爵无,臣等之封国,亦当为他人之土······” 郑重其事的道出此语,郦商不忘侧过身,对上首的吕雉沉沉一拱手。 “臣偶有妄言,万望皇后赎罪······” 言罢,郦商又回过身,对刘盈再一拜,方后退两步,将双手环抱于腹前,摆出一副闭目养神的架势。 而郦商的这番话,也终是让吕雉率先明白过来:刘盈想要表达的意图,究竟是什么了。 只不过,刘盈给出的解释,也只是让吕雉稍有些动摇起来,却根本没有因此回心转意的念头,出现在吕雉脑海当中。 也就是在吕雉暗自筹谋不定的同时,刘盈也终于回到吕释之身侧,对吕释之恭敬一拜。 “曲周侯所言,舅父以为如何?” “若关东有事,舅父可能因己之汉爵,而为汉之栋梁?” 听闻刘盈此问,饶是还没想明白刘盈想要表达的意图,吕释之也是赶忙一点头。 “臣得陛下厚恩,又为家上母族血亲,自当行忠臣所行之事!” 闻吕释之此言,刘盈终是面带萧瑟的长叹一口气,望向吕释之的目光,也悄然带上了些许疲惫。 “即如此,舅父先前,又何言孤出征,胜亦无益,败反功亏于溃?” “——英布反淮南,此非社稷之难乎?” “胜,非社稷之幸、天下之幸乎?败,非社稷之患、天下之患乎?” “如此关乎社稷、天下之重,舅父又怎敢言:胜,亦无益???” 神情略有些哀痛的发出这接连数问,刘盈只神情落寞的摇了摇头,朝吕释之身后的郦商昂了昂头。 “适才,曲周侯言:凡功侯元勋,皆乃因身汉爵,而拥汉社稷。” “——莫非孤之储位,非汉储位乎?” “孤,非汉储君乎?” “曲周侯又言:汉亡,则汉爵不存。” “——莫非汉亡,孤汉储之身,便可独善其身乎???” 语调满带着哀沉的又发出数问,刘盈终是侧过身,望向殿门外的艳阳,悠然长叹一口气。 “前些时日,叔孙太傅以儒家之言,教说于孤当面。” “孤尚还记得,叔孙太傅教孤《左传》之时,曾提及一寓言。” “诸公可知,叔孙太傅所言者何?” 说着,刘盈不忘苦笑着环视一圈殿内众人,又自顾自摇头一声苦笑。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极尽苦涩的道出此语,刘盈便满是落寞的低下头,再也不见开口的架势。 而在刘盈身前三步的位置,吕释之面容之上,却依旧挂着一抹不知由来的急迫。 “家上!” “臣之意,非使家上于社稷之难不顾!” 语带慌乱的道出一语,吕释之面上神情,也彻底沉了下来。 “自汉立,异姓诸侯为乱关东之事,便屡禁不绝,又层出不穷。” “然关东每有乱,陛下无不御驾亲征,携大义而率王师,往击不臣之异姓诸侯!” “今,纵英布乱淮南在即,但陛下亲往,亦可不费吹灰之力,而使英布重蹈往昔,因作乱而身死族灭之异姓诸侯,如臧荼、韩信之流!” 面带坚决的道出此语,吕释之望向刘盈的目光中,更是带上了些不被理解的苦涩。 “家上何不试想:往昔,异姓诸侯作乱,皆陛下御驾亲征;今英布即乱,陛下若不亲征,岂不令关东生出蜚语,言陛下有恙?” “若果真如此,英布因陛下抱恙,而军心大震、反意更甚事小;余藏暗处之宵小,因陛下有恙而暗中作祟,动摇社稷事大!” “更今岁,韩信、彭越先后为陛下罪惩;关东诸侯多于此心生惧怖,唯恐己蹈韩信、彭越之覆辙。” “如此之时,陛下安能不御驾亲征,以镇关东?” “又家上身社稷之后,怎可不留守长安,以镇社稷、安天下民数以百万户、千七百余万口之心?” 说到这里,吕释之也终是从先前的急迫中缓过神,语调也逐渐冷静了下来。 “再者:英布此贼,乃昔可同彭越、陈豨比肩,纵比同淮阴,亦不逞多让之兵家大才!” “如此恶贼,若陛下亲征,自平之易如反掌;然家上年不及弱冠,又从未曾涉及战阵之事,纵往之,又可能自无虞而平灭之?” “若只攻而不能平,倒亦非大事——不过陛下调养半岁,再往替家上,而续征英布而已。” “然若家上非但未能平乱,反为英布大败于阵前,家上岂不威严扫地,徒使储位再生事端?” “更战阵之中,刀剑无眼;今陛下年花甲而身有言,若家上再于淮南生出差错,岂不社稷颠覆,天下大乱?” 义正言辞的发出这接连数问,吕释之终是彻底冷静了下来,只望向刘盈的目光,依旧带有那么些许急迫。 “是谓:国,不可一日无君。” “储君者,社稷之后也,乃备天子事有不测之时,使社稷传延得序,免使社稷无主方有。” “家上即为储君,所当思、当念者,皆当以社稷为重!” “尤今,陛下抱恙之躯,家上,更绝不可离长安半步!” 决然道出一语,吕释之便别过头去,对上首的吕雉一拱手,便也学着郦商的样子,将双手环抱于腹前,摆出一副‘我说完了,你看着办’的架势。 而在吕释之身侧,听闻吕释之这一番严肃至极的劝谏之语,刘盈面上淡笑之余,心中,却只涌上万般苦涩······ 吕释之说的,有没有道理? 很显然,如果从上帝视角,从绝对客观的角度考虑,吕释之的话,几乎挑不出半点毛病! ——天子刘邦年老,如今又抱病,在不确定刘邦是否能撑过这场病,又还能撑多久的情况下,作为储君的刘盈,确实应该不离长安半步! 作为储君,刘盈的首要任务,也确实是随时做好准备,以应对随时可能出现的政权交接。 但吕释之,以及殿内众人,包括端坐于上首的皇后吕雉,都忽略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若非刘盈已经有过一次失败经历,甚至连刘盈,都可能会忽略这个巨大的漏洞。 ——然后呢? 让刘邦拖着病躯出征,几乎不费吹灰之力的平定淮南王英布,刘盈则出于‘社稷为重’的考虑,留守长安,直到明年,天子刘邦驾崩于长乐宫······ 然后呢? 即立为汉天子的刘盈,头顶着‘坐视老父带病出征,甚至因此辛劳而亡’的道德污点,即便成为天子,又何来威严可言? 失去这人生中,唯一一次插手兵权,在军方施加影响,获得军方认可的机会,即便刘盈成为天子,又怎么可能得到枪杆子的支持、拥护? 于内,不为臣下、子民所敬畏,于外,又无兵权作为依仗,即便刘盈日后位登九五,又如何算的上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君王? 一个道德败坏、不知孝顺父亲,游手好闲,不知行伍之事,又年齿不齐,甚至还未加冠的少年,怎么可能坐得稳汉天子之位? 尤其还是以武立国,身汉开国之君的太祖高皇帝刘邦,所留下的天子之位······ 越想,刘盈便越觉得心中,被一股莫名的压抑情绪所充斥。 但幸运的是:这一世,刘盈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而刘盈的委屈,也刚好被青史第一护犊的汉高后吕雉,清清楚楚的看在了眼里······ “今日,便到这里吧。” 语调清冷的道出一语,便见吕雉神情喜怒不明的站起身,对殿内众人僵硬一笑。 “还请诸位于侧殿暂歇,日暮之时,复至宣室,宴贺太子得赐赤霄。” 言罢,吕雉便将怜爱,又隐隐带有些许迟疑的目光,移向了御阶下,正苦笑不止的爱子刘盈。 “前些时日,燕王卢绾遣人,送来几件燕玉所制之饰。” “吾儿,便随吾同往后殿,替吾瞧瞧,燕王所赐之玉饰,可能佩而与今晚之宴。” 意味深长的道出此语,吕雉便朝刘盈轻轻一招手。 待刘盈神情苦涩的走上前,吕雉便扶着刘盈的侧肩,缓缓朝着后殿的方向走去······ 第0194章 得母如此,儿复何求? 走在前往寝殿的道路之上,刘盈的心绪,只愈发低沉起来。 一路上,吕雉也是一言不发,只温柔的扶着刘盈的后背,面容之上,也只一抹不知来由的淡笑。 直到母子二人来到寝殿,又在上首卧榻之上紧挨着坐下来,吕雉便一招手,将殿内众人遣退。 而后,吕雉才轻轻拉起刘盈的双手,眉宇满是温和的望向刘盈。 “适才宣室,吾儿似有欲言,又不便言说之时?” 轻声发出一问,吕雉便笑着朝殿内指了指,又道:“此,母亲之寝殿;吾儿若有言,自可直言不讳。” 待吕雉温和的音调传入耳中,刘盈也是深吸一口气,将心绪强自从先前的低沉中拉出。 沉吟措辞片刻,刘盈才压低声量,将自己的看法,尽数摆在了母亲吕雉面前。 “母后慧眼如炬。” “适才,儿确有言,以应舅父之问;然此言,又非便说与‘外人’之言······” 不着痕迹的在‘外人’二字上轻轻咬下着重音,刘盈的面容之上,嗡然涌上一抹阴郁。 “适才宣室,舅父明言:儿若待父皇出征,胜则无益,败更遗祸无穷。” “儿虽以‘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对之,然舅父所言之谬,尚不止于此!” 神情严峻的道出此语,刘盈不由又是长叹一口气。 “儿言与叔父:儿为汉储,便当拥汉社稷,然儿本意,实非于此。” “——儿本意:若儿皇储之身,却不知拥汉社稷,儿何来威仪可言?” “须知纵功侯元勋,尚知拥社稷而保高爵;若儿反以一己之私,而使父皇抱病出征,岂非反不如功侯元勋、朝臣贵戚?” “又吾汉祚,自父皇鼎立社稷之时,便有言:以孝治国。” “若父皇抱病出征,儿又当为天下人言者何?” “不孝乎?” 说着,刘盈不由满脸阴沉的摇了摇头。 “如此言之,若儿不代父皇出征,于朝堂之内,便乃短视以至不及功侯、元勋顾全大局;于外,更坐不孝而非为人子!” “若果真如此,儿纵暂保储位无虞,又何来威仪可言?” 说到这里,刘盈终是神情严峻的抬起头,望向母亲吕雉的目光中,尽是对未来的担忧。 “此,便乃儿欲言于舅父,又未能出口之言。” “——舅父言儿出征,胜之无用!” “然儿以为,此‘无用’,只暂无用而已!” 听闻刘盈面带坚决地道出此语,吕雉面上神情,也在不知不觉之间严肃了起来。 对于吕释之提出的‘太子代父出征,胜则无用,败则遗祸无穷’的看法,吕雉自是能想明白。 ——如今的刘盈,几乎可以说,是把屁股焊死在了太子之位上! 唯一能把刘盈从太子之位上拉下来的,也只剩下一种情况。 ——刘邦驾崩,刘盈需要把屁股从太子之位,挪上长信殿内的御榻。 在这个‘储位万无一失’的前提下,确实如吕释之所言:一切节外生枝的事,刘盈能不碰,都最好别碰! 最理想的状况,无疑便是刘盈在太子之位上摸鱼划水,安安稳稳等到刘邦驾崩的那一天,好顺利继承天子之位。 而刘盈代替天子刘邦出征,去平定淮南王英布这种级别的叛贼,无疑便是再典型不过的‘节外生枝’。 在先前,吕雉对于刘盈代父出征一事,也基本是抱着这个看法:好不容易稳住储位,最好还是不要节外生枝的好。 至于刘邦带病出征,可能为刘盈带来的道德风险,倒是被吕雉有意无意的忽略了。 ——反正再怎么着,只要刘盈稳坐太子之位,就肯定能等来继承皇位的一天。 等登上皇位,又谁人敢说三道四? 而现在,当刘盈满带着忧虑,在面前道出这句‘儿子去打英布,打赢并不是没有收获,而是没有短期收获’之时,吕雉才后知后觉的反应了过来。 打赢一个叛乱的诸侯王,究竟是否真如吕释之所说的那般,‘胜亦无有裨益’? 很明显,对于任何政治人物,包括当今天子刘邦而言,平定一个重量级的叛乱诸侯王,无论是对个人政治威望,还是对汉室的民心、民望,都有着显著的积极作用。 尤其对于往日,被坊间评价为‘长于仁善,而稍短于雄武’的太子刘盈而言,这样一份履历,绝对称得上弥补最后一块短板的拼图! ——要知道过去,刘邦之所以会生出易储之念,其中最为关键的一点诟病,便是刘盈‘不够雄武’! 至于吕释之说‘就算打赢了也没有好处’,其实也并非是绝对意义上的‘没有好处’,而是如今,储位已再无差错的刘盈,貌似并不是很需要这个好处。 想到这里,吕雉的注意力,便从如何阻止刘盈出征,悄然转移到‘如果出征,可能得到怎样的结果’之上。 “嗯······” “是了······” “若战而胜之,吾儿确可威仪大增,又名正言顺而稍染兵权;待日后,也可稍缓‘主少国疑’之虞。” “若败······” 很显然,作为一个合格,甚至合格到有些过头的政治人物,‘风险与机遇并存’的道理,吕雉不可能不明白。 只不过,单就淮南王英布这件事而言,吕雉,还是有些拿不准其中的风险和机遇,究竟成不成正比。 平定英布盘算所能得到的收获,又是否值得刘盈,冒着‘储位再生疑点’,甚至人身安全受到威胁的风险······ 如是想着,吕雉便缓缓抬起头,望向刘盈的目光,竟带上了从未有过的严肃。 “吾儿之意,母亲明白。” “陛下老迈,又今抱恙;恐不数岁,吾儿便当祭祖高庙,承汉法统。” “彼时,吾儿年弱未冠,若再无甚威仪,社稷,便当有主少国疑,外朝擅权之嫌。” “然纵如此,母亲仍有一言,欲问于吾儿。” “——若吾儿代陛下出征,以平淮南王英布之乱,当行何策战之?” “此,亦尚在其次;但吾儿代陛下出征,无论胜败,皆可落得‘孝父’之名。” “然若战英布而不能胜,吾儿,又如何保自身无虞?” 神情满是严肃的发出此问,吕雉的神情,更是前所未有的坚决起来。 “吾汉家,乃陛下英明神武,起于草莽,兴尚武之风而得立!” “今英布将反,吾儿得代父出征之志,母亲自无无端相阻之理。” “然正所谓:君子不立于围墙。” “吾儿未得陛下征讨之能,亦不及陛下之年壮;若欲使吾勿行阻拦,吾儿便当拟一策,以确保自身无虞。” “如此,母亲方可安然允诺,许吾儿代父出征。” 言罢,吕雉便满是决绝的盯向刘盈目光深处,面上神情,尽是不容置疑的强势。 而在吕雉身侧,听闻母亲满是坚决的道出这一番话语,刘盈面上,只悄然涌上了些许感动,以及些许愧疚。 老娘的意思,刘盈自然是听得明白。 ——出征,不是不行! 甚至即便打输了,也完全没问题,摆出个‘我没让我爹带着病出征’的姿态,落个孝顺的名声,就足够了。 但不管输赢,都必须给本宫拿出个方案出来,证明无论最终结果如何,都不会危及本宫的宝贝儿子! 感受着这份沉甸甸的爱护,刘盈心中只涌上一阵令人陶醉的温暖。 也正是因此,刘盈望向吕雉的目光,愈发愧疚了起来······ “唉······” “又要让老娘担心了······” 满是愧意的暗自摇了摇头,刘盈的眼眶,也是悄然有些燥热起来。 刘盈不是很明白:自己明明在做对的事,可在吕雉面前,却依旧像是在做什么坏事。 但很快,刘盈就从这种愧疚,忐忑,又略有些烦躁的复杂情绪中抽出心神,将自己的看法摆在了吕雉面前。 “母后问儿:若战英布,当如何胜之······” 轻声道出一语,刘盈便自嘲的笑着低下头,似是撒娇般一耸肩。 “坊间多言:知子莫如母。” “儿长于何道,又短于何事,纵观天下,恐再无人教母后知之更详。” “儿确不曾知讳兵事,又于战阵不甚熟稔;战英布而平之,儿,实无详策······” 毫不遮掩的说出这句‘我确实不会打仗’,刘盈便悄然将话头一转。 “然儿以为,纵父皇亲征,恐亦当卧榻于御辇之上,而使大军因父皇亲征之故,胸怀必胜之念。” “及对战之详略,恐纵父皇,亦当尽托于曲周侯、绛侯等善战之将、帅之手。” “母后以为,然否?” 见刘盈似模似样的问出这句‘然否’,吕雉不由佯怒的白了刘盈一眼,才阴阳怪气的侧过头去。 “殿下以为然,便当如是~” 闻吕雉略带些幽怨的道出这句调侃,刘盈只讪讪一笑,便继续道:“既如此,战英布而平淮南,由父皇亲征,亦或儿代父皇,恐相差无多。” “儿只须恳请父皇,调绛侯、曲周侯,乃至信武侯、舞阳侯随行,征讨之事,便当无虞。” “遇战,儿自可以曲周侯、绛侯等将帅之议为重。” “又齐王,乃儿长兄;楚王、荆王,皆儿宗伯,加之以长沙、梁国之兵,纵英布确得夕淮阴之能,终,亦不过丧家之犬······” “及父皇抱病出征,可镇大军军心,儿代父皇出征,亦当可使将士欣喜于储君太子之雄武,而于阵前奋勇杀敌!” “更有甚者,儿可誓师言诸将帅:英布窃鼠之辈,竟趁父皇抱恙而为乱,然吾刘氏宗亲,非独父皇一人······” 随着刘盈满是信心的侃侃而谈,吕雉面上幽怨,也终是悄然化作一抹认可。 只暗自点了点头,吕雉便继续盯着刘盈,等候起了刘盈的下文。 ——打赢已否,吕雉根本就不在乎! 真正关键的问题,刘盈还没有给出切实可行的方案······ 感受着老娘望向自己的目光中,那抹恨不能脱口而出的‘不给我个交代,就别想出征’,刘盈只苦涩一笑。 思虑良久,刘盈终还是将愧疚之意埋在心底,对吕雉嘿嘿一笑。 “及母后忧心于儿身,儿亦可诺:凡遇战事,儿皆远战阵二十里!” “母后亦可使舅父随行,时刻备齐车辇;一俟战事不顺,儿必疾驰而走,必不会为英布兵刃所及。” “亦或明日,儿请父皇拨南军禁卒三部校尉,以尽为儿亲军;无论战事如何,此亲军皆不与战事,只顾儿周全······” 强装诚恳的道出此语,刘盈望向吕雉的目光中,便悄然带上了些许心虚,和忐忑。 “母后以为,如此,可否?” 却见吕雉闻言,只默然呆坐好一会儿,待刘盈出声轻唤,才叹息着站起身。 “哼!” “早前数日,兄长前来言此间之事,吾便已知,吾儿心意已决。” “即已决,吾纵欲阻,又奈若何······” 听出吕雉的语调中,明显带上了些许松动,刘盈只赶忙嘿笑着上前,恭顺的扶起吕雉的胳膊。 “母后此言,儿甚不解。” “——若母后不允,儿怎敢忤逆母后,而执意出征?” “唯母后欣然答允,儿方可代父皇出征,又不至于母后心怀愧意······” 见刘盈故作不解的道出此语,吕雉却并没有如往常般,被刘盈的俏皮话逗笑。 萧然一声长叹,便见吕雉缓缓侧过身,深深凝望向刘盈的目光深处。 如此盯了好一会儿,吕雉又发出一声哀叹,便转过身去,有气无力的对殿门处的禁侍一摆手。 “去。” “备辇。” 见禁卒领命而去,刘盈只强自按捺住胸中欣喜,佯装不解的上前。 “母后这是······?” 就见吕雉闻言,满是无奈的苦笑着摇了摇头,才回过身,在刘盈鼻尖上轻轻一掐。 “痴儿~” “陛下此番回转,又是赐赤霄,又是令吾儿继负监国之责,吾儿莫不以为,此皆无因?” “——此,皆乃陛下欲堵母亲之口,好使吾儿出征平叛······” 语调满是宠溺的道出此语,吕雉便缓缓直起身,侧头望向殿门外,面上神情,也不由带上了些许戒备,以及挥之不去的暗恼。 “如此手段,便欲使吾松口······” “哼!” “陛下,可真是越活,越不如年壮之时了······” 阴恻恻的腹诽着,吕雉便稍低下头,轻笑着拍了拍刘盈的脑袋。 “无妨。” “即吾儿欲代父出征,母亲总得找陛下问问清楚:欲与吾儿何等将、帅,又兵卒、民夫几多,粮草、军械几何?” 第0195章 吵了大半辈子,就别再吵了 在刘盈略有些诧异的目光注视下坐上辇车,不片刻的功夫,吕雉的身影,便出现在了长乐宫长信殿外。 收到皇后亲自前来的消息,刘邦也是郑重其事的换了身常服,旋即来到长信正殿,等候起吕雉那极有可能跑跳如雷的身影。 但出乎刘邦预料的是:踏入长信殿时的吕雉,似乎并不见多少恼怒之色······ “唔······” 略带诧异的一声轻喃,待吕雉不出意外的径直来到御阶下落座,刘邦稍一思虑,便稍发出一声僵笑。 “朕本以为,皇后此来,当携去岁秋,扬言朕若易储,则必使关东大乱之势······” 笑着摇了摇头,刘邦不由一挑眉,望向吕雉的目光中,也悄然流露出些许差异。 “倒未曾想,皇后今日,似是心绪尚佳?” 听闻刘邦寓意不明的发出这声调侃,吕雉只皮笑肉不笑的昂起头,旋即似无其事的叹息着别过头去,轻轻拍打起衣摆处根本不存在的‘灰尘’。 “唉~” “托陛下洪福~” “积郁心中多年之忧一朝得解,纵陛下抱恙卧榻,妾亦不忍心中稍喜。” 说着,吕雉云淡风轻的面容之上,便悄然涌上些许冷意。 “只不待妾欣喜片刻,陛下三言两语,竟使太子吾儿,心生代父出征之念?” 见吕雉丝毫不避讳的直入主题,刘邦方讪讪一笑,旋即伸出手,端起御案上的药碗稍抿一口。 “呼~” “朕就说,闻知此事,皇后怎会如此淡然······” 似是自语般道出一语,刘邦便将药碗重新放回案上,旋即似是疑惑不已的抬起头,直盯向吕雉那顷刻之间,便彻底冷下去的面庞。 “怎么?” “皇后以为,太子代朕出征,以平淮南,有何不妥?” 见刘邦这幅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模样,吕雉只轻蔑一笑,更是暗自摇了摇牙根。 “不妥······” “哼哼······” “妾不过得陛下恩幸,以为后宫之主;外朝国政之事,妾自无染指之权。” “陛下即有意令太子出征平叛,妾‘区区’皇后之身,亦无相阻之能。” “只妾不知,陛下此举,可欲使汉社稷再生事端,以致陛下垂垂老朽之年,仍忙社稷之事,而无暇他顾?” 语调清冷的说着,吕雉望向刘邦的目光,便愈发锐利起来。 “敢请问陛下:若太子于淮南有何差错,储君之选,可是赵王?” “又若太子侥幸得以平叛,陛下又可能如今日这般,于朝公百官当面直言不讳,明言社稷之后,当由太子继之?!” “亦或者,陛下已筹谋布局,太子此行,断无以取胜;待太子兵败而归,陛下便可以此为由,废储易立?!!!” 说到这里,吕雉终是再也不掩饰面上冷意,只微微眯起眼。 “莫非陛下抱恙,亦不过称病于外;所欲为者,乃使太子出征平叛,而与陛下废储之由······” 听闻吕雉先前的话语,刘邦还面带笑意的摇头不止,待听到最后这句‘你不会是装病吧?’,终是神情一滞。 意味深长的盯着吕雉看了好一会儿,才见刘盈突兀一笑,旋即悠然抬起头,环指向偌大的殿内。 “朕这长信殿,可有皇后所不知之事?” 只此一语,便惹得殿内宫女、宦官齐齐一愣,旋即惊慌失措的跪地叩首,神情慌张的发起抖来! 刘邦却是丝毫看不见这些,只又笑着低下头,端起药碗猛灌一口,才抬头望向吕雉。 “凡长乐宫太医,每三者必有其二,乃皇后布朕左右之耳目。” “朕疾之虚实,皇后所知之,恐较朕亦多些······” 听着刘邦直言不讳的道出这等秘幸,吕雉面色只陡然一僵! 待吕雉不自然的将目光挪开,刘邦终又是摇头一笑,轻轻抬起手一挥,殿内众人便如蒙大赦般,争相从各个殿门退去。 等殿内,只剩下夫妻二人两道身影,又见吕雉神情阴郁的低着头,刘邦也是从御榻之上缓缓起身,负手望向殿门外,悠然长叹一口气。 “太子出征平叛,确乃朕意。” “且此事,纵朕无恙,亦当为之!” 语调满是坚决的道出一语,刘邦面容也是稍一肃,望向吕雉的目光中,也稍带上了些许无奈。 “皇后可知,此因何故?” 见吕雉仍不愿开口,刘邦只自顾自摇头一笑,旋即悠然上前两步,语调中,也带上了一股莫名的感怀。 “往昔······” “唉······” 刚一开口,刘邦便不由话头一滞,满是愧欠的撇了吕雉一眼,又摇着头发出一声长叹。 “朕活往一甲子,其首四十七载,皆于丰沛得过且过,未成一事。” “后二世立而天下乱,朕得天时而夺人和,兴兵伐秦,方立得些许功业。” “后又项羽遍封诸侯,朕先还定三秦,后东出函谷,与项羽决战垓下,终立汉国祚······” 满是感怀的道出此番回忆之语,刘邦的面容之上,却丝毫不见自豪之色。 “后汉立,又关东异姓诸侯遍立;朕每平其一者,又闻另一者反······” “国朝初立,百废待兴;然自有汉至今,朝堂之力,皆耗于朕亲征平叛,以剿异姓诸侯之事······” “幸今,异姓诸侯已为朕剪除大半,只余淮南王英布一人。” “待英布授首,关东,便当可得五十年安和······” 语调满是沉重的道出此语,刘邦便缓缓低下头,终似是下定决心般,再度抬头望向吕雉。 “朕今生,功业可谓尽全,纵死,亦无憾!” “得立刘汉社稷,朕纵于九泉之下,也当可直背而面吾刘氏列祖列宗!” “然今,朕老朽而将崩之际,却仍有一事高悬于心,纵寿数将至,亦不敢早崩哪怕一日!” 说着,刘邦终是将满带着祈求和期盼的目光,撒向吕雉那仍写着‘生人勿进’的冰冷面孔之上。 “皇后可知,朕忧之者何?” 听闻刘邦这一番发自肺腑的话语,吕雉的心中,也悄然涌现出些许动容。 但只片刻之后,那抹动容便在吕雉面容之上一闪即逝,取而代之的,是绝不容任何人质疑的强势! 见此,刘邦面容之上,不由涌上一抹极尽复杂,又自相矛盾的神情。 ——由欣慰、安心,以及苦涩、忧愁,甚至些许忌惮所组成的复杂神情。 “唉······” “也不知,今日护太子周全之皇后,来日,又可能不为吾汉家之大患······” 在心中发出一声哀叹,刘邦也终是再度坐回御榻之上,将拳头在大腿上沉沉一砸! “社稷!” “朕之所忧,乃朕百年之后,吾刘汉之社稷,当否不蹈嬴秦覆辙,以至二世而亡之境地!” 刘邦此言一出,就见吕雉眉头嗡然一皱,神情之上,也顿时带上了些许恼怒。 不待吕雉开口,便见刘邦又是一声长叹,旋即将拳头一下下轻砸在大腿上。 “自盈儿诞,朕便奔走于天下,先以沛公之身入关中,后又汉王之身,自三秦南下汉中。” “后还定三秦,朕又东出函谷,合关东诸侯之力,以同项羽决雌雄!” “待社稷鼎立,朕亦不得暇,岁岁往走以平关东异姓诸侯······” 说到这里,刘邦便抬头望向吕雉,略带感激的一点头。 “往十数载,太子得皇后亲身教诲,自不比二世之暴虐。” “又元勋功侯之不恭者,多已为朕去之;吾汉庭,亦无赵高、李斯之流。” “然皇后,终不过女儿身······” “太子受教于皇后身侧,可谓尽得明君、雄主之姿;然太子唯有一缺,使朕辗转反侧,纵老朽而抱病,亦不敢亡崩······” 神情满是哀愁的说着,刘邦望向吕雉的目光,便愈发恳切了起来。 “皇后当知,吾汉祚,乃得兵甲之锐、行伍之烈,方得立!” “尚武之风,更吾汉家安身立命,享天下供养之根基!” 说着,刘邦不由又是面色一苦,旋即满是哀愁的摇头一叹。 “然今之太子,终过短于雄武······” 随着刘邦情真意切的话语,以跌宕起伏的语调传于耳中,吕雉面上坚决,终是出现了些许松动的痕迹。 因为从刘邦的话语中,吕雉能明显感受到:事情,似乎并不是自己所想象的那样······ 见吕雉面上决然,终于转变为了些许迟疑和犹豫,刘邦终是暗自松了口气。 稍歇片刻,刘邦便再度开口,将自己的良苦用心,向发妻吕雉娓娓道来。 “朕身以为吾汉开国之君,论武功,自非后世之君可比。” “太子之武功暂不及朕,亦本属应当。” “然朕得娶皇后之时,足岁四十又二······” “今朕年过花甲,行将就木,然太子年不过十四、五,尚得五岁之功,方至弱冠之年······” 满是愁苦的说着,刘邦的面容之上,也不由涌上些许遗憾。 “若朕年稍壮,纵太子短于战阵,而于军中无有威信,朕亦可徐徐图某,缓立太子之威仪。” “若太子稍年壮,朕亦可不必忧于朕百年之后,太子即立之时,使社稷生主少国疑之虞。” “然朕今,已感寿数无多······” 语调沉重的道出这句‘我感觉我活不久了’,刘邦望向吕雉的目光,终于是尽带上了恳求。 “朕寿数将至,实无力徐图太子立威之事。” “若欲使太子速立威仪,于朕百年之后,以未冠之年继位,而使社稷无疑,唯有使太子得立武功!” “又今,关东异姓诸侯尽除在即;待英布授首,再与北蛮匈奴虚与委蛇,吾汉家,当二十年再无战事。” 说到这里,刘邦便满是恳切的拍了拍大腿。 “英布!” “唯有英布!” “可供太子速立威仪,以得汉家之将帅崇敬、朝臣之敬畏之机,唯独英布项上人头!!!” “如此良机,朕又怎能不与太子,反抱病亲往,以使太子沾染‘父抱病出征,而不与分忧’之不孝骂名?!” “朕之良苦用心,又如何言说,方可为皇后知晓?!!!” 看着刘邦满是恳切的拍着大腿,将焦急地目光,洒向自己仍挂着寒霜的面容,吕雉一时之间,竟也有些迟疑了起来。 刘邦想要表达的意思,吕雉自然是明白。 吕雉更是十分清楚,对于汉室的天子而言,武功,究竟是多么不可或缺的一项成就。 而事实也确实如刘邦所言:关东异姓诸侯,只剩下英布一人,北蛮匈奴,汉室短期内也没法收拾。 要想让刘盈在短期内,凭借‘武功’得到足以比拟成年帝王的威望,英布,确实是最后的经验宝宝。 但即便对此了然于胸,吕雉对于刘邦,仍旧带有最后一丝本能的戒备······ 低头沉思良久,感受到刘邦望向自己的目光愈发恳切起来,吕雉终还是暗自一摇头。 又权衡利弊许久,吕雉才抬头,望向刘邦的目光中,只带着一抹毫不加以掩饰的试探。 “陛下如此肺腑之语,太子出征一事,妾自无他言。” “只不知,于赵王、戚姬,陛下欲作何处置?!” 嘴上说着,吕雉的目光,只一刻不移的锁定在刘邦的目光之上,语调中,也悄然带上了些许阴狠。 “前时,太子于长陵遇刺,后酂侯查得,赵王同长陵田氏牵连甚深。” “后太子不忍致法于王,赵王及其母,皆为妾禁足宫中,以待陛下亲自惩处。” “今,太子念社稷之重,而代陛下出征在即;不知陛下于赵王母子······” 听出吕雉话中深意,刘邦只面色一僵。 待缓过神来,刘邦终是面带唏嘘的叹口气,旋即对吕雉苦涩一笑。 “赵王······” “皇后若因赵王而心怀忧虑,实大可不必······” 说着,刘邦终是再次从榻上起身,朝吕雉苦笑的一点头。 “朕意,太子出征之时,赵王就国邯郸。” “及赵王母戚姬,待朕百年,自当为赵王太后,而迁至邯郸,为赵王所奉养······” 第0196章 吾儿此去,何事复归··· 当吕雉亲身前往长乐宫,就‘刘盈出征,刘如意就国’一事达成一致之时,未央宫宣室殿侧殿,则是一副略有些怪异的场景。 作为刘盈平日里最为亲密,满是也最为信任的母舅,建成侯吕释之却并没有挨坐在刘盈身旁,而是远远寻了一处墙角,面色阴沉的闭目思虑着什么。 刘盈也似是对此视若无睹,只面带笑意的同身旁的郦商,以及灌婴二人交谈着。 简单问候一番,又闲谈几句代、赵战事,刘盈见郦商并未流露出对自己敬而远之的神态,便轻笑着将上半身,悄然侧倾向了郦商的方向。 “父皇平陈豨,曲周侯随驾往行;今父皇班师,曲周侯方得归长安。” “然曲周侯此归长安,恐无以偷闲甚久?” 见刘盈神秘兮兮的道出此语,郦商稍一思虑,便也轻笑着将上半身往后一仰。 “家上不必忧心于臣。” “此番,陛下自邯郸先行折返,令臣随行。” “后又彭越坐反族灭,皇后,亦于长安囚杀淮阴······” 语调稍带喜悦的道出一语,郦商不忘略带感激的对刘盈一拱手,才又道:“故臣自邯郸,随陛下折返长安之时,便已知:此回长安,臣,恐无以滞留许久······” 如是说着,郦商便朝刘盈意味深长的一笑,旋即低下头,自顾自把玩起腰间的将印。 “诶~” “陛下操劳数岁,关东异姓诸侯之弊,总算是彻除在即~” “待英布授首,老臣也当可赋闲三五岁,稍行调养之余,也好于家中,略享儿孙绕膝之乐······” 语调略带轻松地说着,郦商的目光,却悄然锁定在了刘盈挂着淡笑的面庞之上,似是不肯放过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化! 听闻郦商似是崇敬般,说起自己日后的安排,刘盈自也是听出了那抹若有似无的试探之意。 但再三权衡之后,刘盈最终,还是没有针对郦商的这个‘问题’,给出正面的答复。 ——因为有些话,或者说有些承诺,并非刘盈现在的身份所能驾驭。 不过,这点小问题,自也难不倒如今,于权谋之术愈发得心应手的刘盈。 便见刘盈似是符合的笑着一点头,旋即毫不生硬的将话题转移开来。 “曲周侯以为,英布若反,当于何时?” “又其反,朝堂又当如何应对,方可使战祸不必延绵过广,仅限于淮南一地?” 见刘盈并没有针对自己的‘问题’给出答复,郦商神情之上,只嗡然涌上了些许憋闷。 但稍一思虑,郦商便也反应过来:现在问那般遥远的问题,恐怕还为时尚早。 想到这里,郦商望向刘盈的目光中,便更带上了些许谨慎,以及一抹若有似无的······ 敬畏! 因为在刘盈的气质,以及言谈举止中,郦商明显能够感觉到:眼前的少年,恐怕并不比端坐于长乐宫长信殿内的老天子,要好对付到哪里去······ “嗯······” “少年老成······” “于朝堂、于社稷,也不知是福是祸······” 暗自稍发出一声感叹,郦商便也稍整坐姿,认真思考片刻,才抬头望向刘盈。 随着话题被引向战事,郦商的气质也是在片刻之内,就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先前那令人如沐春风的温和,已是在刹那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抹令人隐隐感到心悸的肃杀! “今淮阴、彭越皆亡,关东之异姓诸侯,只余燕、长沙、淮南三者!” “又燕王卢绾,乃陛下自孩提之时,便结拜而交之手足;长沙王吴臣,又负南戒赵佗之责。” “故今,关东虽得异姓诸侯者三,然陛下欲除、朝堂当除者,唯剩淮南一人!” 神情满是严肃的道出此语,郦商便将话头一滞,稍一沉吟。 片刻之后,又见郦商自顾自点了下头,才抬头正视向刘盈。 “淮南王英布,本乃项羽部将;自降汉,便以桀骜不驯,又战法异喜兵行险着,而闻于异姓诸侯之列!” “故臣以为,英布,必反!” “且其反,逼当于旬月之内!” 见郦商三言两语之间,便得到‘英布必然会在一个月内起兵’的结论,刘盈心中,顿时涌上些许惊诧。 随之而来的,便是一股莫名而来的敬佩! ——根据刘盈前世的记忆,淮南王英布起兵,正是在汉十一年秋七月! 而现如今,已是夏五月末;距离英布起兵的秋七月,刚好剩下一个多月的时间······ 正当刘盈沉寂于郦商精准无语的预测之时,郦商又道出一语,更是让刘盈心中的惊诧,直朝着‘骇然’的方向飞速狂奔! “旬月······” “嗯······” “今,尚夏五月;秋收,则当于八月······” 就见郦商又自语片刻,便再度抬头望向刘盈,目光中,更是带上了强烈的笃定! “依英布往昔之习,其若反,必欲出其不意!” “凡战,皆必当先行筹措粮草;故英布反,必当于秋收之前!” “又英布知,今朝堂,知其兵法战习之将众多,故英布,或亦再反其道而行,佯做‘不急起兵,以待秋收’之状!” 说着,郦商面上神情,便愈发笃定起来。 “嗯!” “必当如是!” “知彭越之死,英布必先佯做‘纠集大军,以待秋收’之状;后,则必暴起而反于秋收未至之时!” “如此说来······” 语调略带迟疑的拖个小长安,郦商那蒲扇大的手中,终是在自己的大腿上一拍! “七月!” “英布但反,必当举兵于秋七月!” 满是自信的丢下这句话,郦商更是不忘面带迟疑的补充道:“若臣所料无措,当于秋七月中、下旬。” “如此,英布反秋收未至之时,便可‘出其不意’。” “又秋七月中、下,距秋收尚不足月余;纵起兵之时粮草不丰,英布亦可先行北上,只待秋收之时,再行输补!” 郦商逐渐高亢起来的音量,自也是让侧殿内的众人,不由自主将耳朵竖起。 而在郦商身侧,听闻郦商单凭推断,便将英布起兵造反的时间点,精准限定在‘秋七月中、下旬’,刘盈只下意识将嘴巴微微张大,神情呆滞的愣在了原地。 ——前世,英布起兵造反,正是秋七月辛亥(十八)! 在彼时,试图恶补战争知识的刘盈,还曾因此感到十分疑惑。 起兵造反,不都得备足粮食? 就好比去岁,陈豨于代、赵起兵,即便是在长安已经开始调兵遣将,于燕、梁等国召集重兵的时间点,陈豨也依旧是乖乖等到了秋收。 等秋收过后,手里有了粮食,陈豨才举起造反。 而英布‘在秋收前一个月造反’的行为,在前世一度让刘盈,陷入深深地自我怀疑之中。 彼时,刘盈根本看不透这件事中,究竟是怎样的逻辑关系,便单纯的认为:自己实在是没什么战争方面的天赋。 而现在,当郦商亲口道出这句‘英布素来喜欢出其不意,如果起兵造反,也肯定会不按套路出牌’,刘盈才终于明白了过来。 去岁,陈豨大张旗鼓的在代、赵起兵,为什么最终,却毫无意外地陷入了慢性死亡的节奏? ——因为在陈豨等待秋收的几个月时间内,长安朝堂,老早就打开了战争机器的开关! 先是秋七月,太上皇驾崩,陈豨一个‘称病不朝’,便被动启动了长安朝堂,针对陈豨叛乱的战役预案! 当时间来到秋八月,代、赵结束秋收,使陈豨终于凑够造反需要的粮食之时,长安中央的军事调动,早就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甚至于,当刘邦御驾亲征,自长安率军开拔之时,陈豨,都还没来得及正式扯旗! 这,就是陈豨为何败亡的如此‘顺利’,丝毫没能对刘邦大军造成阻碍,甚至在战争刚开始的阶段,便失去大半个赵国的原因。 ——陈豨想造反,就必须等秋收,才能凑够粮草;但对于富拥天下的长安朝堂而言,百十来万石粮草,却根本不需要等秋收! 就像去年,关中还未秋收,国库拨不出刘邦大军所需粮草之时,丞相萧何一句‘官员俸禄暂时发一半’,便使刘邦成功在秋收尚未结束之时,率军从长安出发。 而在刘盈的前世,英布便充分吸取了陈豨败亡的教训,来了一出‘先发制人’,在秋收前一个月起兵。 但很可惜:英布‘先发制人’的习惯,也还是没能躲过长安朝堂的庙算······ “秋七月······” 虽然对英布造反的时间点有十足的把握,但刘盈也还是没忘做出一副‘原来如此’的神情,若有所思的发出一声轻喃。 片刻之后,刘盈望向郦商的目光,也陡然带上了一抹郑重。 “既如此,依曲周侯之意,朝堂当如何应之?” 这,才是刘盈所需要关注的重点。 ——怎么办! 不出刘盈所料的话,此刻的长乐宫,皇后吕雉正就‘太子出征平乱’一事,与天子刘邦进行着具体的商谈。 如果不出意外,待吕雉重新回到宣室殿,刘盈出征平乱一事,就将正式提上日程。 在这种情况下,刘盈迫切需要掌握的,无疑便是针对平定英布叛乱,得出一个可行的方案。 而对这一点,郦商显然也心中有数。 见刘盈的神情,也在片刻之内严肃起来,郦商便不由意味深长的一笑。 而后,郦商便淡笑着侧过身,朝刘盈微微一点头。 “家上不必过忧。” “正所谓:夫战,庙算也。” “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 “英布若反,自当循‘出其不意’,而反于秋收未至之时。” “然今,臣已知英布之欲,英布之庙算,自谈不上‘出其不意’······” 神情满是轻松的道出一语,郦商便轻笑的低下头。 片刻之后,便见郦商重新抬起头,望向刘盈的目光中,也悄然带上了些许严肃。 “平英布,当非难事!” “然若欲使战祸困于淮南一地,朝堂当先动,而使英布未及起兵,便困于淮南!” “又今,英布举兵在即。” “家上若欲先动,恐当下,便当始做筹谋······” 听着郦商略带郑重的话语,刘盈神情之上,也不由悄然涌上些许凝重。 殿内的氛围,也随着郦商并未刻意压制音量的话语,而莫名躁动起来。 只片刻之后,殿内众人便纷纷将炙热的目光,撒向刘盈那张略显紧张的面庞之上。 ——战争! 对于汉室的每一个政治人物而言,每一场战争,都是一次大踏步前进的机会! 只要在保证自己足够勇敢的同时,抱紧一只足够粗壮的大腿,那一场战争,便基本可以同一场盛宴划等号! 而当今天下,能比太子刘盈还要粗壮的大腿,恐怕也只剩下端坐于长乐宫内,即将迎来人生的最后时刻的天子刘邦······ “究竟何事,竟让诸公,皆做此般蠢蠢欲动之状?” 随着一声温和的询问声响起,殿内众人不由齐齐回过头,望向殿门处。 待看清吕雉那略显忧虑的面容,众人也是赶忙回过身,神情各异的对吕雉拱手参拜。 却见吕雉只兴致寥寥的一挥手,旋即神情复杂的走上前,来到了刘盈身边。 看着刘盈朝气蓬勃,又无时不刻带着恭顺的面孔,吕雉几欲开口,也终是没能说出一句话。 见此状况,殿内众人不由稍一对视,旋即将试探的目光,撒向御阶下的母子二人。 ——吕雉方才去了哪里,殿内众人,心中自是有所猜测······ 便这般默然无语的盯着刘盈看了好一会儿,吕雉终还是哀叹一口气,旋即伸出手,眼含不舍的摸了摸刘盈的脑袋。 “吾儿,又当远行······” “此出长安,不知吾何时,方可再见吾儿······” 神情落寞的道出一语,不待刘盈开口,便见吕雉强笑着侧过身,望向殿内众人。 “今日晚宴,诸公大可尽兴而归。” “待明日酒行,诸公便当各备甲胄、随从,以备战事。” 语调淡然的道出一语,吕雉终还是侧过头,再度爱怜的摸了摸刘盈的脑袋。 “吾儿,壮矣······” “吾儿,即为丈夫矣······” 第0197章 鸿鹄高飞,一举千里! 长乐宫,宣德殿。 作为赵王刘如意,以及生母戚夫人的居所,宣德殿自建造完成的那一天开始,便是整个长乐宫宫殿群的焦点。 在晚年,别说是逢年过节了,便是寻常事日,从少府送来的各式物资,也经常会把宣室殿仅有的几个小库房堆满。 关东各诸侯国上贡的金银玉饰、奇珍异宝,那就更别提了——基本是少府那边刚接手,就被天子刘邦一道手令,尽数送去宣德殿。 在刘邦难得不引军在外,得以在长安稍作歇养的日子里,刘邦那辆黄屋左纛,更是基本停留在宣德殿外。 除了刘邦每五日,要前往新丰,朝见太上皇刘煓之外,刘邦本人,也基本都是常住在宣德殿。 若非是章台街对面的未央宫内,还住着皇后吕雉、太子刘盈二人,长乐宫宫殿群居住着的嫔妃、皇子们,只怕也早就会生出‘戚夫人才是皇后、刘如意才是太子,宣德殿,才是皇后居所’的错觉。 而在今天,当刘邦再一次于班师回朝当日,出现在戚夫人、刘如意母子所居住的宣德殿时,宣德殿,却早已不复往日那般热闹······· · 夜幕悄然降临,宣德殿正殿大堂,已是被一盏又一盏宫灯照的宛如明昼。 十来位衣衫淳朴,眉宇娇艳的宫女,正随着淡雅的瑟笙、编钟声,而扭动着婀娜的身躯。 天子刘邦神情随和的端坐于上首,手掌随着旋律一下下轻拍在膝盖之上,神情尽是一片轻松惬意。 作为这座宣室殿的主人,戚夫人则跪坐于刘邦身侧,略有些无措的端着筷子,将一块块切好的熟肉送到刘邦嘴边,神情之上,更是带着一抹难以掩饰的焦虑,以及些许明显刻意的讨好。 在刘邦左前方的筵席之上,年仅九岁的赵王刘如意神情严峻的低着头,根本顾不上如刘邦那般,轻松惬意的欣赏宫女们的舞姿。 便是在如此怪异,又肉眼可见的沉闷氛围中,宫女们的舞姿,终于随着刘邦轻轻抬起的手,而宣告结束。 编钟、瑟笙等乐器的声响,也随着宫女们退去的身影,而缓缓归于沉寂。 见殿内的舞女被刘邦遣退,刘如意本就严峻的神情只更一紧! 而在刘邦身侧,一直不停地喂食刘邦的戚夫人,也终是面带忐忑的深吸一口气······ “陛下······” “嗯?” 一声低微的轻唤,惹得刘邦嗡然侧过头,只望向戚夫人的目光中,依旧是一副闲情逸致。 拿不准刘邦的喜怒,戚夫人一时之间,也有些不知如何开口。 如此呆愣片刻,待刘邦再次面色随和的低下头,毫不顾及形象的从案几上抓起一块炙肉,戚夫人才终是一咬牙,自然地加过刘邦手中的肉,在一旁的酱碟中轻轻一沾,旋即温柔的送到了刘邦嘴边。 趁着刘邦咀嚼的功夫,戚夫人,也终是面带忧虑的低下头,用一种极其委屈,又丝毫不带刻意的语调,轻声对刘邦发出一问。 “今日,妾闻宫中,似是流言霏霏·······” “其所言,竟乃社稷之事?” 佯装迟疑的道出此语,便见戚夫人神情落寞,又隐隐有些忐忑的抬起头,对刘邦惨然一笑。 “陛下以为,妾当否杖责此等口出狂言,妄议社稷之人?” 听闻母亲此问,刘如意也是不着痕迹的侧过头,用眼角偷偷打量起了刘邦的神情。 而在戚夫人身侧,听闻此问的刘邦,却是下意识止住了咀嚼的动作。 似是疑惑地呆愣片刻,终见刘邦嘿然一笑,将嘴中尚未咀嚼完的炙肉强咽下去,又将手边的绢布拿起,随意的擦了擦嘴角的酱汁。 “唔······” “此事,朕知之。” 满是随意的道出一语,便见刘邦舒坦的长出口气,旋即将上身一顷,在软榻之上侧躺了下来。 “今日朝议,朕已言明:待朕百年,太子承继社稷。” “又陈豨败亡在即,韩信、彭越皆已授首;淮南王英布,当亦反叛不远。” “若英布起兵,朕欲令太子代朕往之,以平淮南。” “此事,朕亦已同皇后商措,皇后,亦已答允······” 似是说什么八卦般,语调满是轻松的道出此事,便见刘邦淡笑着望向戚夫人。 “若宫中物议所言,便乃此事,戚姬自不必多管。” “若是他事······” 意有所指的拖一个长音,刘邦便轻‘嘿’一声,顺势在软榻上平躺下来,面色淡然的看向殿顶的房梁。 “宣德殿,乃朕赐戚姬、赵王之所。” “若宫中婢女、寺人言不当言,戚姬自可视情处置·······” 语调平缓的道出一语,刘邦便缓缓闭上了眼睛,虽似是假寐,刘邦的手却不着痕迹的扶在了腹上,不停地按揉起胀痛的胃。 如果不是戚夫人心绪重重,也必然会发现:随着刘邦按揉的劲道愈来愈大,刘邦遍布沟壑的额头,已是被紧紧皱了起来······· 听着刘邦神情自然,又毫不遮掩的说出这番话,戚夫人面上的焦虑,只被一抹惊惧和骇然所取代! 神情呆愣的同儿子刘如意一对视,不片刻之后,戚夫人的面色,便毫无预兆的转变了一副极尽的委屈。 在软榻之上,刘邦神情扭曲的揉了腹脏好一会儿,也终没能使胃部的胀痛缓解些许。 正当刘邦紧锁的眉头,隐隐泛起些许莫名的恼怒之时,刘邦的耳边,也悄然传来一阵低沉的啜泣声。 “嘶······嘶······” 听着这熟悉的哭声,刘邦本就烦躁的心情,不由更涌上一阵暗恼。 但当刘邦面带不愉的直起身,看到戚夫人那我见犹怜的侧脸之时,才出现不过片刻的那抹恼怒,便在刘邦心中悄然飘散······· 面色僵硬的看着戚夫人抹了好一会儿泪,又侧过头,看了看不远处,仍将头深深低下,恨不能用下巴戳穿前胸的幼子刘如意,刘邦终还是坐直了身,旋即发出一声长长的哀叹。 “唉·······” “夫人,又何必如此?” “得此之果,不皆夫人当年,结交田氏所种之因?” 一听刘邦这话,戚夫人本低沉哀婉的哭声,顿时有了些嚎啕大哭的趋势。 就见戚夫人颤着肩,好不容易将哭意压制下去稍许,便满是哀怨的侧身望向刘邦。 “妾不比皇后,母族人丁不丰,又如意年幼;妾若不为如意多结外力,待日后,又如何应皇后处处刁难?” “妾不过为如意,结交田氏区区一介商贾!” “倒是皇后,为保太子储位不失,可谓是党羽遍布朝野!” 毫无压制的宣泄出心中的委屈,戚夫人本低沉哀婉的情绪,更是顷刻间激动了起来。 “皇后党羽遍布,纵陛下亦惧三分,陛下不亦视若无睹?” “倒是妾,只结交田氏一门商户,便使皇后怀恨在心;陛下不怜妾力弱,更坐视皇后禁足吾母子于深宫!” “今,今更欲毁往先之喏·······” 话说一半,戚夫人便再也按捺不住心中哀痛,在儿子刘如意、丈夫刘邦二人面前,放声大哭了起来。 只不同于往日的是:无论哭的再哀痛、再激动,戚夫人较弱的拳头,却再也没敢砸上刘邦的胸前······· 看着戚夫人当着儿子的面嚎啕大哭,刘邦顿时也觉得有些面上挂不住,便朝刘如意轻轻一皱眉。 待刘如意慌忙退去,刘邦才皱着眉头从软榻上站起身,满是苦涩的发出一声长叹。 “夫人为如意张目,确本无不妥。” “往年,朕于此等事,不亦视若无睹?” 略有些烦躁的发出一问,刘邦面上,也不由涌上一股恨其不争的神情。 “去岁陈豨乱起之时,朕更筹谋布局,以周昌为赵相;更以赵尧代御史大夫,以为如意日后之助力!” “樊哙、灌婴,乃至夏侯婴等元勋功侯,更因‘亲吕’之故,而为朕免官赋闲!” “更有甚者,朕出征之时,亦以‘监国以兴修水渠’而刁难于太子,欲使其行差就错,以造易储之良机!” “此般种种,非朕为如意张目?” 满是不忿的道出此语,刘邦本欲再言,见戚夫人哭声愈发急促,也是不由漠然长叹一口气。 “唉~” “朕为易储而立如意,不可谓不殚精竭虑;于皇后、太子,更是全然冷遇·······” “然朕出征离京,留朝政于萧何之时,戚夫人,又是以何应答朕之苦心?” “为朕所刁难,太子,又是如何行事?” “皇后,又是何言、何举?” 说到这里,刘邦不由失望的摇了摇头,望向戚夫人的目光中,也终于带上了一抹问心无愧。 “朕离京,夫人只心心念念,欲坏太子之事!” “纵如此,亦无不可;然夫人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因恶太子,而同田氏合谋,乱社稷之大政!” “今日,夫人可为储位,而同商贾合谋鼓吹粮价;朕又如何放心,夫人明日不会为他事,而全败吾汉家之社稷?!” 略带愤怒的发出一声呼号,刘邦面色便稍一沉,语调,也稍归于平常。 “倒是太子,为朕托以监国之责,可为处处谨言慎行,未有丝毫谬误。” “得如此揽权之良机,太子更不曾为之动心,只事事由萧何为主。” “至夫人同田氏暗谋,鼓抬关中粮价,太子更毫不惧朕责备,拟少府官营之策,而往拜田何!” “后太子遇刺长陵,皇后勃然大怒,抄查田氏宅邸,方知夫人,早已同田氏往来密切。” “然纵如此,皇后、太子可曾借此,而于夫人、如意不利?!” 神情满是严肃的发出一问,见戚夫人终于止住了哭声,刘邦只满是哀愁的摇了摇头。 “未曾·······” “太子,未曾因此,而已监国之权,降罪于如意。” “皇后险蒙丧子之痛,亦未曾因田氏之事,而借机诬讦夫人。” “夫人可知,此,因何故?” 听闻刘邦发出这么一问,戚夫人终于从哀嚎中平静了下来,却并未能就刘邦这个问题,给出自己的答案。 便见刘邦满是惆怅的直起身,又是一声长叹。 “因皇后、太子皆知:此,丑事矣·······” “此,乃吾刘氏之家丑矣·······” “为保吾刘氏之门脸、吾汉祚之威仪,皇后、太子纵失此良机,亦不愿借此攻讦夫人、如意·······” “夫人可知:知如意同田氏勾连甚甚,以至涉刺储之嫌,太子作何反应?” “——太子托曲逆侯,于朕当面,代如意求情、美言·······” “皇后亦不曾因此怪罪于如意、夫人,只禁足夫人、如意于宫中,待朕亲处·······” 说着,刘邦面上神情,也彻底被一阵莫名的落寞所占据。 “若是换做夫人,当如何?” “夫人,可会禁足皇后、太子于深宫,以待朕归?” “如意又可会念兄长之亲,而速往相府,不惧萧何之威,尽焚兄之罪证?” “可会行贿于朕信重之谋士,以代为美言于朕当面?!!” 说到这里,刘邦终是再叹一口气,面色阴沉的摇了摇头。 “若太子得立,待朕百年,纵于夫人、如意不喜,亦当可保如意周全。” “然若如意得立,夫人可能恕皇后不死?” “如意,又当否能保全太子,而不视同父兄长为眼中之钉、肉中之刺?” 最后扔下几问,刘邦便神情落寞的回过身,扶手望向殿外,止不住的唉声叹气起来。 而对于刘邦最后这几个问题,戚夫人即便再想开口,也终没能从嘴中,吐出哪怕一个字······· 二人便一坐、一站,一唉声抬气、一低头啜泣,硕大的宣德殿,只陷入一阵漫长的沉寂。 不知过了多久,刘邦清冷的声音,才将这阵漫长的寂静击碎。 “待太子出征,朕,欲往甘泉,稍行歇养。” 听刘邦突兀的发出一声低喃,戚夫人只赶忙抬起头! “妾随陛下同往!” 却见刘邦闻言,只苦笑着摇了摇头,回过身,缓缓回到软榻前,重新坐了下来。 “往数岁,朕多征战于关东,倒是有多年,未曾复见夫人之舞姿?” “不如今日,朕亲击缶,夫人,再舞以为朕观?” 闻刘邦此言,戚夫人只神情一愣。 片刻之后,终于明白过来,自己究竟失去了什么的戚夫人,终还是垂泪朝刘邦一点头,旋即在刘邦的注视下,来到了殿中央。 当戚夫人噙着泪,开始在宣德殿中翩翩起舞之时,端坐上首的刘邦,也开始面带萧瑟的拿起筷子,一下下敲打在眼前的饭碗边沿。 随后,便是一曲悠扬哀婉的楚腔,响彻宣德殿上空······· “鸿鹄高飞!” “一举千里!!!” “羽翮已就~” “横绝四海·······” “横绝四海~” “当可奈何?” “虽有矰缴·······” “尚安所施·······” “虽有矰缴!!!” “尚安,所施?!!!!!” “·············” 第0198章 殿下,也该为刘氏开枝散叶了··· 夜色渐深,长安上空,也悄然响起了一阵悠悠蝉鸣。 作为刘汉政权唯二的政治中心,未央宫和长乐宫因为同一件事,举行了两场截然不同的夜宴。 ——太子刘盈,率军出征在即! 只不过,以皇后吕雉、太子刘盈为主,吕释之、吕禄、吕台等吕氏子弟,以及郦商、灌婴的新旧‘周吕部旧’为辅的未央宫宣室殿夜宴,几乎尽是一片喜悦和祥和。 而在长乐宫宣德殿,只有戚夫人和天子刘邦参与的夜宴,却是一副极尽低沉,又遍布哀婉的氛围。 宿醉。 皇后吕雉、太子刘盈;天子刘邦,戚夫人;郦商、灌婴,吕释之、吕台······ 参与这两场夜宴的每一个人,都怀着各自的心绪,喝了个酩酊大醉。 到次日清晨,当太子刘盈、天子刘邦父子二人,几乎在同一时间,于各自的寝殿内转醒,汉室,也悄然迎来了一个新的时代。 ——一个名为‘老天子竭尽全力,为太子铺设道路’的时代······ · “呃······” 日上三竿,辰时已过,长安城,也已响起零星鸡鸣。 在太子宫凤凰殿寝殿的软榻之上醒来,都顾不上先睁眼,刘盈便下意识抬起手,在额角一阵按揉。 待头部的胀痛稍有了些许缓和的趋势,刘盈才缓缓睁开眼,目光涣散的缓了好一会儿。 “呼~” 长呼出一口浊气,刘盈才觉绵软的四肢,稍有了些气力。 费力的侧过身,从软榻上撑坐起来,却是一阵天旋地转涌上头顶,惹得刘盈眉头又是一皱,对着额前一阵轻拍不止。 “春陀······” “春陀~” 强自将上半身从榻上撑起,刘盈顾不上寻外衣,下意识就是一阵无力的呼唤。 但有气无力的喊了好一会儿,都不见春陀那熟悉的身影,从殿门外走入。 “嗯······” 口齿不清的嘟囔一阵,待刘盈都快要跌躺回榻上,殿门外,才响起一声极力压低的应声。 “殿下······” 听到春陀熟悉的嗓音,刘盈只如往日般,下意识抬起手。 待反应过来,伸出去的手并没有如往常那般被扶起,刘盈的眉宇间,只嗡而涌上一阵烦躁。 睁开眼,见榻前仍是空无一人,刘盈心中的烦躁,终是渐渐化为一股恼怒。 “谁人教尔隔门应答?!” “还不快进来!” 满是烦躁的一声轻斥,惹得刘盈才刚平静下去的太阳穴,便又似是受了惊吓般,突突直跳起来。 待刘盈下意识扶起额头,殿门外,却传来春陀一声极尽惊惧的颤声。 “奴······” “奴不敢······” 话音未落,刘盈本就不甚美丽的面容,嗡而带上了一抹罕见的躁怒! 正当刘盈要愤然起身,好好教育教育不懂事的奴仆时,刘盈身后,却悄然响起一阵窸窸窣窣(xixisusu)的声响。 不待刘盈回头查探,一声极尽温和,又隐隐带有些许娇羞的低语声,随着一阵清香,直扑刘盈面门。 “殿下醒了?” ······ · 在那宫女极尽娇羞,又满含爱慕的侍奉下穿戴整齐,丢下一句‘再多睡会’,刘盈便噙着尴尬的僵笑,推开了寝殿的大门。 随即映入眼帘的,便是殿门一侧,那道跪地匍匐的身影。 “咳咳!” 刻意的一声干咳,惹得春陀呆愣片刻,便赶忙站起身,旋即跟上刘盈的脚步,朝着前殿的方向走去。 待寝殿被主仆二人远远抛在身后,刘盈也终是悄然止住脚步,面色尴尬的稍回过身,侧望向春陀。 “孤不早有吩咐:寝殿之内,不得有婢女出入?” 说着,刘盈朝身后的寝殿方向一努嘴,将声线压得更低了些。 “嗯?” 闻刘盈这一声满含深意的‘嗯?’,春陀只将本就深底下的头,再次朝地面的方向抵近了些。 “昨日之事······” “殿下都不记得了?” 此言一出,刘盈面上神情陡然一紧,望向春陀的目光,更是下意识带上了一抹狠厉! 费劲好大的戾气,才按捺住‘杀人灭口’的冲动,又不着痕迹的扫视一圈周围,确定‘隔墙无耳’,刘盈才将上本身稍前倾些,音量也压到了即便春陀,也只是勉强能听清的程度。 “孤······” “醉酒失态?” 嘴上说着,刘盈的面上神情,也不由涌上一阵尴尬。 只短短片刻之内,刘盈就已经在脑海中,想象出了一副令人恨不能换个星球居住的尴尬场景。 ——太子醉酒而归,于途中偶遇一宫女,便强拉硬拽着,将宫女拉入了寝殿······ 一想到这种可能性,刘盈的眉宇间,便立时涌上一抹对自己的不忿。 ——没出息! 实际上,即便刘盈真的做了如此荒唐之事,顶天了去,也就是会被朝臣功侯在私底下调侃一阵。 什么,太子长大啦~ 长成丈夫啦~ 等等,诸如此类。 甚至于,当今天子刘邦的八个皇子,其中就有一位,是天子刘邦‘酒后失态’,才得以降临人世间。 ——汉二年,刘邦于彭城一战惨败于项羽,率溃卒奔逃回荥阳。 听闻刘邦大败,早先因彭越‘谦让’,而得以被刘邦封为魏王的魏豹,也是立刻做出了‘判汉降楚’的明智选择。 只不过,仅仅一年后的汉三年,判汉降楚的魏王豹,便被奉刘邦之令前去征讨的韩信生擒,魏王之位被剥夺;后来又被驻守荥阳的汉将周珂杀死。 魏豹身死,魏王宫自也没有了继续错在的道理;而原先,被魏王豹安置在王宫内的嫔妃、姬妾,也尽数被送入了刘邦的后宫。 这其中,就有闻名于青史,被史学家视作‘刘汉第一贤后’的薄氏。 之后不久,便是刘邦再一次酒宴之后‘醉酒失态’,在回寝殿休息的途中,顺手就将入宫不久,还仅仅只是宫女的薄氏揽进了被窝。 这种事,在刘邦的一生,尤其是起兵抗秦之后的后半生中,可谓是司空见惯。 刘邦自也是早就习惯了‘抓娃娃’式的临幸原则,次日醒来之后,还是酒照喝、肉照吃,接着奏乐接着舞。 而薄氏,也依旧是先前那个地位卑贱,宫中地位仅高于太监的宫女。 可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是:恰恰就是那一夜风流,便使得地位底下的宫女薄氏,怀上了皇四子刘恒! 在原本的历史上,刘邦第四子刘恒,更是成为了汉室第五位皇帝,史称:汉太宗孝文皇帝······ 对于老爹的‘风流不羁’,刘盈身为人子,自然不好去评判。 但作为太子,尤其还是尚未成年的太子,刘盈还是不太希望自己头上,被贴上一个‘荤腥不忌’的标签。 ——尤其是二两马尿下肚,就逮谁推谁的风评,是刘盈绝对不想得到的‘勋章’! 最最主要的是:刘盈,年纪还小······ 如果传出去,朝臣功侯都只调侃两句‘太子长大了’,那倒也没什么大不了。 但怕就怕有心人借题发挥,编造出诸如‘太子沉迷女色’‘无色不欢’的谣言,那刘盈才刚得以树立的太子威严,恐怕立时就要崩塌! 再者:刘盈前世,就是因为太过沉迷女色,才落得一个二十二岁英年早逝的下场······ 越想,刘盈的面色便愈发难看起来,惹得一旁的春陀,也是一阵心惊胆战。 好在没过多久,春陀便在刘盈心绪重重的目光注视下,对刘盈微一躬身。 “殿下昨日,确饮酒稍多,然尚未醉至失态之地······” 低眉顺眼的道出一语,春陀又废了好大的力气,才将真相深深埋入了心底。 昨天的刘盈,何止是‘饮酒稍多’? ——根本就是醉成了一摊烂肉! 醉酒失态且不说,就连衣服,都是春陀亲手帮忙脱的! 就那副烂醉的模样,醉酒失态,也得刘盈有那力气······ 暗自腹诽一番,春陀便稍敛面上忐忑,对刘盈又一低头。 “昨日,殿下于宣室醉酒,皇后亦不胜酒力,无以亲送殿下。” “三更前后,大长秋李公携内寺数人,方搀殿下回宫······” 语调平和的帮刘盈回忆一番昨晚的状况,春陀稍咽了口唾沫,旋即侧过头,朝寝殿的方向一昂首。 “及······那,那位······” “乃随大长秋李公,共搀陛下回宫······” 听春陀说自己昨晚并没有失态,而是被母亲吕雉身边的太监头子送回了太子宫,刘盈不由在心中稍松了口气。 但当听到后面这句,刘盈面色又不由一紧! 略有些尴尬的撇了眼寝殿方向,又面色僵硬的望向春陀,刘盈的语调中,只顿时涌上一阵尴尬。 “母······” “母后所遣?” 说着,刘盈不忘强自按捺住尴尬,又朝寝殿的方向一努嘴。 却见春陀闻言,只面色迟疑的纠结好一会儿,才语带试探的开口道:“李公未曾言明。” “只殿下回宫之时,李公言奴曰:此女,往日颇得皇后喜爱······” 听闻春陀此言,刘盈终是面色僵硬的自起上半身,五味杂陈的稍发出一声短叹。 春陀虽然说的隐晦,但结合着前世的记忆,以及对老娘的印象,刘盈很轻松就得出了结论。 ——此刻,正满怀欣喜,又忐忑不安的躺在刘盈榻上的女子,应该是奉皇后吕雉之令,‘奉旨’钻入刘盈被窝的。 只不过,即便前世对类似的事早已习以为常,此刻的刘盈,还是忍不住有些尴尬起来。 老娘往儿子被窝里塞女人······ 这算什么事儿嘛······ 正当刘盈尴尬的抠紧脚趾,盘算着要不要在太子宫内,抠出个地下三室一厅之时,春陀却是悄然上前两步,做出附耳低语的架势。 见春陀罕见的做出如此失礼的举动,刘盈心下也是一奇,只稍一思虑,便也配合的附耳过去。 “殿下回宫歇下之后,李公同奴闲谈了几句。” “李公言:今些时日,皇后独处之时,总言与自听。” “所言者,似是······” “似是言殿下年过十五,当为刘氏开枝散叶,诞下皇孙······” 神情郑重的道出此语,又见春陀丝毫不拖泥带水的将手深入怀中,取出一块足有眼球大小的金块。 “此金,乃昨夜李公赠于奴。” “李公言:此数日,奴或可伺机遣女至殿下寝殿;纵皇后知之,亦绝不当怪罪于奴······” 言罢,春陀便又悄悄跪了下来,面色忐忑的将金块举过头顶。 “李公身大长秋之职,又素得皇后信重,李公赠金,奴实不敢不受!” “然奴,断不敢于殿下不忠······” 说着,春陀的牙槽,竟也忍不住有些打起了颤。 看着春陀神情惊惧的跪倒在身前,将那块起码有二金重的金块举在头顶,刘盈只顿感一阵心暖。 “唔······” “且起身吧······” 喜怒不明的一声轻语,待春陀忐忑不安的站起身,便见刘盈又一挥手。 “既是李公所赠,收下便是。” 轻描淡写的对春陀下达‘可以留下金块’的批准,又见刘盈沉思片刻,旋即朝寝殿的方向一昂头。 “即母后有令,使尔遣女入寝殿,便也无须费事。” “往后数日,便由此······” “唔,此女侍寝。” 神情淡然的做下吩咐,刘盈便回过身,径直朝着殿门的方向走去。 出征一事,已经提上日程;刘盈,也该前往长乐宫,向老爹刘邦请示一番‘征讨纲领’。 闻刘盈做下吩咐,春陀自是赶忙一点头,又小碎步送刘盈到殿门处,才在高槛内止住脚步。 待刘盈乘上那辆破旧到有些‘标新立异’的太子辇车,朝着司马门的方向驶去,春陀才终于稍直起身,长松了一口气。 片刻之后,春陀又缓缓回过身,望向寝殿的目光中,也悄然带上了些许敬畏。 ——作为宫中内侍,尤其是能得到太子刘盈信重的太子宫太监头子,春陀对于宫中的生存法则,自是称得上‘深讳’‘精熟’。 而根据春陀所了解到的‘大内生存法则’,此刻,正躺在刘盈寝殿内的宫女,极有可能是将来,刘盈即立为天子之后,能达到‘美人’级别的后嫔! 这种级别的后嫔,尤其是有机会为刘盈诞下子嗣,且一旦生育,便极大概率是诞下长公主或皇长孙的后嫔,根本不是春陀一个宦官,所能得罪的起的······ “也不知这位,该当如何称之······” 暗自思虑着,春陀的注意力,便悄然集中在了紧攥于掌中,尚未来得及收回怀里的金块之上。 “嗯······” “备下厚礼,往拜大长秋李公,或可稍得指点······” “同李公交好,于殿下日后之事,也当有裨益······” 喃喃自语着,春陀又似是想起什么事般,望向手中金块的目光,竟嗡而带上了一抹愁苦。 “二金······” “回礼,至少当值三金之贵!” “唉······” “又该上何处再寻一金,以做备礼之用······” 第0199章 你这逆子!是想烫死朕吗! 在春陀郁闷的回到住所,盘算起备礼拜访大长秋李信的事时,刘盈也乘坐着辇车,晃晃悠悠来到了长乐宫外。 略有些出乎刘盈意料的是:老爹刘邦,似乎并没有预料到自己的到来,也没有派出身边的郎官、内史,于长乐宫外迎接刘盈。 没有被老爹安排人迎接,刘盈也只好规规矩矩来到殿门处,道明来意,以待宫门禁卒入内通禀。 很快,刘盈便被再次出现在宫门处的禁卒,自西宫门引入了长乐宫。 但让刘盈略感疑惑的是:当刘盈随着引领自己的禁卒,来到长信殿外之后,却并没有第一时间,得到老爹刘邦的接见。 在老宦者令尬聊陪同下,于长信殿外静候足足一刻,刘盈才终于等来一道侍中打扮的身影,自殿内小跑而出。 待看清刘盈的身影,却见那侍中并没有走上前,而是脊背笔挺的来到殿门门槛外三步的位置,旋即将头高高一昂。 “陛下诏谕~” “着:太子刘盈,入宫觐见~” 感受着这从未曾体验过的‘汉礼’,刘盈饶是心里一阵别扭,也终是只能乖乖跪下身,对殿内稍一叩首。 “儿臣,谨遵父皇诏谕······” · 走入大殿,在御阶外十步的位置停下脚步,刘盈便稍深吸一口气,正要跪地叩首。 却闻御阶之上,传来天子刘邦一声有气无力的轻唤。 “唔······” “上前些······” 闻声抬起头,刘盈也不由将查探的目光,缓缓移向御阶之上的老爹刘邦身上。 却见刘邦只一副宿醉未醒的模样,侧身瘫靠在御榻之上,手掌捂着额头,在额角处一阵不住地按揉。 面带迟疑的走上御阶,不等刘盈靠近,便是一阵刺鼻的酒气,朝着刘盈扑面而来。 “嘿······” “这把年纪了,也不知道悠着点身子骨······” 见刘邦这幅模样,刘盈又如何搞不清楚状况? ——都不用说别的:半个时辰前,于太子宫凤凰殿醒来后的刘盈,状态便同此时的刘邦一模一样! 只不过,相较于年方十五的刘盈,老天子花甲高龄,显然很难抵抗酒精,对老迈躯体的伤害······ “要不,劝劝老家伙?” “一大把的年纪,还生着病·····” 正当刘盈思虑之间,就见御阶侧悄然出现一道身影,手中小心翼翼的端着一碗醒酒汤,缓缓走上御阶。 见此,刘盈只稍一思虑,便悄然走上前去,结果宦官手中的汤碗。 回过身,见老爹还是一副‘再也不喝了’的痛苦神情,刘盈也是忍俊不禁的一笑,旋即用木勺舀起些汤,径直送到了老爹嘴边。 感受到嘴边传来一阵温热,刘邦也是将手掌从额角稍抬开了些,待看清木勺,便下意识张开了嘴。 下一瞬间,硕大的长信殿,便响起一阵急促,又极尽愤怒的咆哮声······ “混账东西!!!” 被滚烫的醒酒汤烫的嘴皮一麻,刘邦只嗡而大怒,抬手就是一挥! 待汤碗在御榻周围摔得稀碎,又看见刘盈不顾身上汤渍,神情惶恐的跪倒在榻前,刘邦才面色一滞。 “嗯······” 满含恼怒的瞪了刘盈好一会儿,刘邦终还是皱眉侧过身,朝那宦官一摆头。 片刻之后,御榻周围再次被复原如初,刘邦才强自按捺的胸中恼怒,小心触碰着嘴唇,面带恼意的躺回了榻上。 “起来说话!” 一声余怒未消的轻斥,自是惹得跪地匍匐的刘盈,如弹簧般从地上弹起,却根本不敢抬头直视向刘邦恼怒的双眸。 如此又过了好一会儿,刘邦心中的怒火,也终随着嘴唇渐渐平缓下去的炙痛,而悄然散去。 只不过,对于方才的炙痛,老天子显然还耿耿于怀于心。 “怎么?” “得朕赐以赤霄,又储位无虞,便如此急心于使朕升天?!” 听闻刘邦隐含恼意的道出这句诛心之语,刘盈本就慌张的面色只嗡而一紧! 待听出老爹恼怒的语调中,竟稍带上了些许戏谑和调侃,刘盈才稍镇定了下来。 “父皇恕罪······” 趁着出声告罪的功夫换了口气,刘盈不安的心绪,也悄然重归于平静。 而后,便是刘盈面带愧疚的上前些,语调中,却反带上了些许委屈,和自艾。 “自孩提之时,儿便常有久不见父皇当面;当父皇兴兵伐秦,儿同父皇更一别数岁,终难得一见······” “然自儿记事之时起,母后便常教诲儿:为人子,当事恭孝于父、母、亲长当面。” “后汉室立,父皇位登九五,喜三弟而恶儿,儿更曾相问于宫中婢女、内侍,以习侍君之术······” 说到这里,刘盈便满是愧疚的低下头,本就微弱的音量,更是压到了宛如蚊鸣的程度。 “然往数岁,儿皆未得父皇召见;所习之侍君术,亦从未曾施于父皇当面······” “今日终得父皇召见,儿满怀欣喜于心,一时不谨,方行差就错······” 面不改色的将自己的失误,解释成‘没有经验,又有点紧张’所导致,刘盈心中,却是一阵汗颜······ ——什么‘紧张’‘兴奋过头’,刘盈根本就是前生今世加一起十好几年,被人伺候惯了······ 但正所谓:无巧不成书。 恰恰是刘盈因为真的心虚,而表现出来的愧疚、忐忑,在天子刘邦的眼里,便更多了一分真实。 也是被刘盈这句话一提醒,刘邦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自汉室鼎立,刘盈从汉王太子,成为汉室的储君皇太子时起,天子刘邦,似乎便再也没有单独召见过刘盈了······ 不片刻的功夫,刘邦面上隐含着的怒容,便被一抹即便已经在极力掩饰,却依旧遮掩不去的愧疚所取代。 刘邦因烫到嘴唇而燃起的怒火,也随着这一阵源于‘父不慈’的愧疚,而尽数化作于无。 “嗯······” “坐下说话。” 一声清冷的招呼,刘邦又随手指了指御榻旁,早已被铺设好的筵席,便如记仇的孩童般,用手指轻轻触碰着嘴唇,重新躺回了榻上。 见老爹这般反应,刘盈也终是在心中长松一口气,对刘邦稍一拱手,旋即在筵席之上跪坐了下来。 刘盈清楚地知道:自己方才那句似是随意的‘自辨’之语,必然会让刘邦心中,生出对自己的无尽愧意。 但刘盈也同样明白:开国皇帝的尊严,不可能因为对儿子的愧欠,便被刘邦抛在脑后! 能摆出这幅‘你烫了朕的嘴,但朕不跟你计较’的态度,或许,就已经是老天子的极限······ “皇后,是如何答允此事的?” 短暂的沉寂之后,刘邦一声毫无征兆的询问声,便传入刘盈耳中。 听闻此问,刘盈自也是立刻反应了过来,老爹口中的‘此事’,指的究竟是什么。 稍一思虑,刘盈便面色恭敬的抬起头。 正要开口,见老爹仍平躺在御榻之上,只朝自己露出个头顶,甚至仍不停地轻抚着下唇,刘盈终也是不由摇头一笑。 “还说不记仇······” 暗自腹诽一声,刘盈便低声清了清嗓,旋即对视野中的头顶一拱手。 “母后之脾性,父皇自是了然于胸。” 轻声道出一语,刘盈的面容之上,也不由涌上些许严肃。 “淮南王英布逆反作乱,为害关东在即,又父皇抱恙而回京歇养,无以亲征平叛。” “儿身父皇亲子,又为诸皇子之嫡长、社稷之储君!” “社稷有事,而父皇抱恙,于情于理,皆当儿臣代父皇出征,以平不臣之叛王!” 满是决绝的道出此语,刘盈便悄然将话头一转,语调中,也带上了些由衷的恭敬。 “及母后,自父皇得以位登九五,便久为朝堂赞以‘顾全大局’‘母仪天下’之美誉。” “平日,于涉儿臣之事,母后或偶有偏执;然于朝政、国事,母后皆未曾有过失当之举。” “今儿臣欲代父皇出征,便当可全忠、孝之道,更可解社稷之患。” “此等关乎社稷,又可使儿尽全忠孝之事,母后,自无因私废公、执意相阻之理······” 将吕雉答应自己代老爹出征一事,尽数归于吕雉‘顾大局’‘识大体’,刘盈便摆出一副云淡风轻的面容,等候起了老爹刘邦的回复。 却见刘邦闻言,抚摸着嘴唇的动作都不由一停,旋即‘腾’的一下从御榻上弹起身,将满是孤疑的目光,撒向刘盈那道云淡风轻的面容之上。 在老爹那满是震惊的目光中,刘盈更是隐隐看见‘朕读书少,你别骗我’一行字······ 但即便如此,刘盈也依旧是那副若有其事的面容,望向刘邦的目光中,甚至稍带上了些许疑惑。 ——难道父皇以为,母后不是这样的人吗? 看着刘盈几乎明写在脸上的疑问,刘邦只面色百转的沉吟了好半晌,才终是面色怪异的躺回了榻上。 若非刘盈这么一说,吕雉在刘邦心中的形象,几乎就是人世间一切恶的结合体! 但刘盈这么一说,刘邦再细一琢磨,好像也还真是这么回事儿。 ——只要不是牵扯到刘盈的事,那在吕雉手上,基本都能得到妥当的处置。 只不过,同先前‘别想让我跟儿子道歉’的态度一样,刘邦也绝对不愿意亲口承认:皇后吕雉,是一个顾大体、识大局的贤内助。 刘邦更不会承认:吕雉的所有歇斯底里,归根结底,也不过是有人,想要伤害她的宝贝儿子刘盈······ 随着刘邦再次平躺回御榻之上,才刚涌现出些许热乎气儿的大殿之内,便再度陷入一阵漫长的沉寂。 而从刘邦所表现出来的‘策问’态度中,刘盈也不经意间感受到:对于自己,老爹似乎并不是很想直面面对······ “也是。” “任是谁,跟亲儿子来这么一出‘我虐我儿千百遍’,但凡还要点脸,也都是不敢面对······” 如是想着,刘盈望向刘邦脑顶的目光,便愈发带上了些坦然。 只不知为何,刘盈入殿都过去半刻的功夫,天子刘邦,却还是没将话题引入正题。 “昨夜晚间,皇后似于宣室设宴,以同吕氏子侄、部旧共庆?” “嗯~” “太子出征平叛一事,皇后,也当已于宴上道明。” 又是冷不丁一声低语,刘邦却并未再次从榻上起身,而是稍侧过头,将目光撒向殿内某个不知名的角落。 “闻之此事,竟无人于宴上进言,以阻此事?” 听闻此问,刘盈稍一沉吟,便摇头一笑。 “父皇,慧眼如炬······” “昨日晚宴,确有吕氏子侄、部旧二三人,以‘平叛胜败于太子之利弊’言说,以劝母后勿允此事。” 就见刘邦闻言,只轻轻‘哦?’了一声,便翻过身,趴在御榻之上,昂头看向刘盈。 “太子以为如何?” “代朕出征,以平英布之乱一事,合此‘二三人’所言否?” 听老爹问起昨日晚宴,刘盈还只当老爹是对吕氏外戚心怀戒备,想要从自己口中打探些什么。 老爹想知道,刘盈自也不好完全隐瞒,便也以‘二三人’的马甲,将吕释之的那番言论摆上台面,以试探刘邦的态度。 见刘邦根本不关心那‘二三人’的身份,反道问起自己的看法,刘盈才终于反应过来:老爹,应当是想试探自己的态度。 到这时,刘盈才稍放下戒备,将昨日发生在宣誓殿内的事,简单对刘邦做了个概述。 “昨日,此‘二三人’于宣室言:英布此贼穷凶极恶,又极具战争之才,唯父皇御驾亲征,方可速平之。” “又儿储位无虞,更未曾知兵事;若代父皇出征平叛,纵侥幸胜之,亦于儿之储位无有鄙夷。” “更若儿为英布所败,轻则儿威严扫地,储位再生他疑;重,儿更有为兵刃所伤,而使社稷动摇,天下大乱······” 听闻刘盈详细道出‘平叛胜败于太子之利弊’的内容,刘邦的面容之上,只稍涌上些许兴致盎然的神情。 “哦······” “如此说来,倒亦谈不上无理······” 似是认同般点头低语一番,便见刘邦又一抬眼皮,望向刘盈的目光中,也悄然带上了的审视。 听闻刘盈详细道出‘平叛胜败于太子之利弊’的内容,刘邦的面容之上,只稍涌上些许兴致盎然的神情。 “哦······” “如此说来,倒亦谈不上无理······” 似是认同般点头低语一番,便见刘邦又一抬眼皮,望向刘盈的目光中,也悄然带上了的审视。 7017k 稍等 不知道啥情况,新章节发出来,一直审核中→ 稍安勿躁,审核通过了,应该就能看到了。 《大汉第一太子》稍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0200章 没有对错,只有适不适合 听到刘邦略带戏谑的发出这么一问,刘盈只下意识稍抬起头。 待看清老爹面上玩味,刘盈也不由低头一笑。 ——老家伙,这是想考校自己了······ 沉吟措辞片刻,便见刘盈刻意将身子坐正了些,面容之上,也终于带上了些奏对、应答该有的严肃。 “适才,儿已言明父皇:儿率军出征,代父皇平灭淮南,乃于社稷、于儿、于朝堂,于父皇皆有益之国事。” 神情坚定地道出此语,又见刘盈稍低下头,满是敬畏的望向腰间,那柄极具神话色彩的赤霄剑。 “昨日,父皇于朝公、百官当面,系赤霄剑于儿腰间,更使儿知父皇之意,乃欲诫儿:吾汉家之天子,断无独长于仁善,而不知兵、不知尚武之理!” “故儿纵不念淮南将反,乃关乎社稷之国事,便念及父皇此诫,儿亦理应当仁不让,自请为帅,以平淮南之将乱!” 神情庄严的道出此语,刘盈不忘抬起头,顺势朝老爹一拱手。 “得父皇此诫,儿方始知储君之责,又吾汉家之天子,所当具之仪、能者何。” “儿,谨谢父皇教诲!” 听着刘盈满是严肃的话语声,趴在御榻之上,稍昂首看向刘盈的刘邦,目光中也悄然涌上一抹认可。 但刘邦也并未开口,只轻笑着继续看向刘盈,等待着刘盈的下文。 就见刘盈稍低下头,将面上庄严敛去些许,旋即微笑着抬起头。 “及昨日,言于宣室晚宴之论,儿,实不敢苟同。” 语调平缓的道出此语,刘盈的面容之上,也悄然带上了些思索之色。 “儿愚以为:天子者,乃天地万物之共主,乃奉天之令,以代牧天下之民者。” “故凡利于天下、益及万民之事,亦皆当乃天子乐见、乐为之事。” 说着,刘盈便又侧过头,神情满是崇敬的对刘邦一拱手。 “便如父皇,不忍天下万民为暴秦所欺,遂顺天应命而立汉祚;后又赐民田、爵,更尽废秦之苛捐、重税,行轻徭薄税之政,而与民休养生息。” “儿以为,父皇所行之汉政,便皆合‘天下乐,则天子乐;天下哀,则天子忧’之理······” 随着刘盈平缓的道出这声‘天下乐,则天子乐;天下哀,则天子忧’,刘邦只眉角一挑,面容之上,也稍涌上些许思索之色。 “天下乐,则天子乐;天下哀,则天子忧······” 轻声将这句话又重复一遍,待刘邦再次抬起头时,望向刘盈的目光中,也是带上了一抹询问。 “此,乃何人授与太子?” “太傅叔孙通?” 面色怪异的发出一问,不等刘盈开口,又见刘邦自顾自一摇头。 “嗯······” “不对。” “叔孙通,恐无胆言及帝王之论······” 自语着,刘邦的面容之上,也终涌上一抹无奈,和些许复杂。 在刘邦看来,这种涉及‘帝王与天下’的言论,绝对不是朝臣、元勋有胆提及的。 有胆提起,同时又能如此精准的说到要害,恐怕也只有皇后吕雉······ 正当刘邦思虑之间,刘盈也是略带心虚的僵笑一声,旋即稍抬起头。 “不敢瞒于父皇。” “此,乃儿闲暇之时,独处而偶思得之论······” 低声道出此语,刘盈不忘赶忙朝刘邦嘿笑两声:“儿偶有妄言,若有不妥,万望父皇莫怪······” 就见刘邦稍思虑片刻,便面带笑意的坐直了身,却并未正身端坐,而是将双腿随意盘起,左手手掌撑着左膝,右肘也稍撑上右膝,顺势将上半身,朝刘盈的方向侧倾了些。 目光略带审视的盯着刘盈看了好一会儿,刘邦终是手撑着御榻,将身体正对向刘盈,面上神情,竟也稍涌现出了些许兴致。 “天子与天下同乐、同哀······” “朕尚记得,叔孙通初随朕左右之时,亦似曾进此般儒论。” 似是随意的道出一语,便见刘邦再次将审视的目光,悄然锁定在了刘盈的面庞之上。 “只朕至今不知:何谓‘天下’?” “又何人,乃于天子同忧、同乐,其生死存亡,皆当为天子心系之‘天下万民’?” 听闻老爹语调平缓的发出此问,刘盈的面容之上,也悄然涌上一抹郑重。 刘盈很清楚:老爹刘邦,并非不知道什么是‘天下’,也并非不知道什么人,才是天子所需要关系、维护,视之为社稷之重的‘天下万民’。 对于帝王所需要统治的‘天下’,以及帝王需要维护、照顾的‘天下万民’,刘邦甚至很可能是青史之上,看的最透彻的君王! 而刘邦之所以要佯装不知,顺便以此对刘盈发问,不过是想要看看刘盈的想法,究竟是否与自己的认知匹配。 准确的说:刘邦想要尽快辨别出,刘盈心中的‘天下’‘天下万民’,究竟是刘邦心目中的黔首农户,还是儒家所提倡的那套‘躬耕之户’。 意识到这一点,刘盈也愈发小心翼翼起来,在给出答复之前,更是难得一见的措辞了足足半盏茶的功夫! 确定自己的答案,绝对不会出现让老爹不满的内容,刘盈才终于从‘思虑’中回过神,旋即正身望向御榻之上的老爹刘邦。 “禀父皇。” “天下、天下万民,其言虽浅,然其所揽者,实可谓甚巨!” 轻声道出一语,刘盈的面上神情,也不由陡然带上了一抹庄严。 “相传周时,天下诸侯多以礼乐为首重,又以王族宗亲、公卿大夫为‘万民’。” “然至周西迁,神州礼乐始崩,昔周遍封姬姓宗亲而遍王天下,不过百十年,姬姓宗亲诸侯数百,纵皆为彼此之血亲,亦难免因一城、一地之争,而擅起刀戈。” “后诸子百家争鸣,凡言‘天下’‘万民’,乃至帝王之论者,更可谓数不胜数。” “——先有儒祖孔丘曰:人生而性善,后得贤者教诲,而仁义俯焉;再以礼束人之所为,使民蓄纯善之风,则天下可安。” “然杨朱曰:私为己谋,人之性也;背性而与利于人,不过以仁义标榜己身,而欲得人误崇之伪君子也;” “更墨祖墨翟直言而驳斥曰:孔丘者,不过盗羊而食、窃衣而着之小人!” 神情严峻的道出此语,刘盈的面容之上,也适时涌上些许疑惑。 “伊始,儿闻儒家所言之‘民’者,乃习读经书而知礼教之人;然待儿闻之杨朱、墨家所言之‘民’,儿只左右为难,不知当如何辨之。” “——依儒家之言:民者,当乃家有累赀,而闻名于县乡之贤者。” “然依墨家言,民者,当乃家徒四壁,事农而谋生计之贫民黔首。” “更前时,而得闻法家之言,曰:农为本,商为末;及家赀累巨之富户,不过以农致富,用之以商,以本发家,用之以末,实乃五蠢外之第六蠢!” 说到这里,刘盈终是满带沮丧的摇了摇头。 “诸家所言各异,更多彼言是而此言非;儿始确难辨其善恶······” 见刘盈神情满带着疑惑,再稍一回味刘盈方才的话语,刘邦面上,也稍涌上些许感怀。 就见刘邦稍坐直了身,悠然长叹一口气,旋即抬起头,将涣散的目光,撒向了硕大的长信殿内。 “唉~” “百家之言,确多有彼此攻讦,又截然相反之论。” 语调满是唏嘘得说着,刘邦的面容之上,也稍涌现出些许回忆之色。 “儒家之说,兴于春秋之时,儒祖孔丘之手。” “然彼时,周天子方失威仪,天下诸侯蠢蠢欲动,礼教崩坏在即;孔丘以仁义、礼教之言而行于列国,多只得诸侯礼遇,然终不得一官半职。” “后天下之学,便以杨朱、墨各得其半;此二者之论,更彼此大相径庭。” “杨朱曰:唯我利己;墨翟曰:兼爱非攻。” “杨朱曰:人性本贪;墨翟曰:尚同尚贤······” 面带感怀的说到这里,刘邦也不由嘿然一笑。 “墨祖墨翟,先言孔丘之大非,后更尽驳杨朱为‘贼子’之宝典,实可谓天纵奇才。” “只可惜,墨翟之后,墨家自分为三,其中楚墨一脉延绵至今,更已多为游侠之众,而为害于天下各地······” 略带遗憾的发出一声感叹,刘邦话头稍一滞,便又将话头一转。 “再后,便是秦得商君而变法革新,先得河西牧马之处,后又南下得据巴、蜀。” “自此,杨朱、墨皆势微,而法家渐兴;及至秦王政以李斯为相,法家,方为天下之显学······” 说到这里,刘盈终于从回忆中回过神,轻笑着望向跪坐于御榻旁的刘盈,最后补充了一句:“再后,便是秦二世而亡;项羽虽遍封十八诸侯,然归根结底,终不过楚-汉之争。” “楚尊鲁儒礼教之术,而汉用黄老无为之政;终项羽亡于乌江,楚亡而汉兴,黄老无为之道,为吾汉家沿用至今······” 言罢,刘邦也是不忍稍发出一声感叹,旋即轻笑着望向刘盈。 “天下、万民之论,自陈涉吴广奋起大泽之时,便已得论。” “朕倒欲考太子:诸子百家之言,孰是孰非,又孰善、孰恶?” 听闻此言,刘盈也是强自从春秋时期,诸子百家争鸣的辉煌时代中缓过心神,稍沉吟思虑片刻,便对刘邦一拱手。 ——算上前生今世,为了今天,这场关于‘百家学说’的问答,刘盈,已经做了将近十年的准备! 刘盈也十分确定:对于自己的结论,老爹刘邦,必然会眼前一亮。 “禀父皇。” “诸子百家之言,多彼言是,而此言非;若论其善、恶,恐难得确论。” “儿以为百家之言,实无谓善、恶,而当论其所言,适用于何时。” 面色镇定的朝刘邦一拱手,刘盈的气质中,陡然涌上一阵自信的光芒。 “杨朱唯我,不以物累;若天下士农工商、公卿大夫,皆从杨朱唯我之倡,只当天下大乱,国将不国。” “然天子承万千黎庶之重,以为天下之共主;既天地万物,皆为天子之私赀,则天子唯我,便等同为:泽及天下!” “故杨朱之学说,虽不可为民所从,然天子确可暗从杨朱之所倡,使国纵偶有险阻,亦无社稷颠覆之余。” 满是自信的说出这句‘只有天子可以自私自利’,刘盈便昂起头,目光毫不躲闪的对上刘邦满是惊诧的目光。 刘盈的论述,却也并未就此结束。 “墨家之言,虽偶有不敬之论,然其以器械之术利及天下,使甲卒得兵刃、农户得锄耙,亦有其于国得用之处。” “及法家,其倡多猛烈过甚,而与民重担;虽太平之事不可用,然正所谓:乱世,当用重典!” “若逢天下动荡,万民疾苦之乱世,法家之言,亦可用之于速平天下。” “秦奋六世之余烈而横扫六国,便乃此理。” 说到这里,刘盈不由面色一滞,略带迟疑的望向刘邦。 待刘邦神情晦暗的点了点头,便见刘盈又笑着将头低下去些许。 “儿闲时思及秦二世而亡,亦得些许愚见。” “——秦存于乱世,而于关东六国争天下,其用法家之严律、墨家之器械、农家之耕作而兴强,本确无谬。” “然至六国皆亡,天下归一而皆为秦,便乃乱世止而盛世在即。” “又法家之严苛律法,适乱世而不可用于治世;故秦王政得统天下之时······” “便当尽除法家之说!” 满是笃定的道出此语,又见刘盈思考片刻,旋即似是自语般呢喃道:“初时,天下百废待兴,当行黄老无为之政,而与民休养生息。” “待天下安泰,民心安定,再缓用法家而明律法,辅之以墨、农诸说,以固社稷······” 看着刘盈毫不迟疑的道出这番对法、墨、黄老等诸学的看法,刘邦心惊于刘盈如此早熟之余,心中更是涌上一阵惊喜! ——丝毫不差! 刘盈对诸子百家的看法,同刘邦的认知,完全可以说是丝毫不差! 诸子百家,尤其是法、墨、黄老等几大家,根本就无所谓什么什么谁好谁坏,唯一的区别只在于:什么样的世道,更适合用什么样的学说来稳固统治! 正如刘盈所言:如果秦一统天下之后,下定决心,一改先前的严苛律法,以如今汉室所奉行的黄老之说,那秦再怎么短命,也绝不可能二世而亡! 但很快,刘邦就从刘盈的回答中,发现了一个十分有趣的‘遗漏’。 对于儒家,这位坊间传闻中‘独喜儒术’的太子,似乎完全没有提及······ 第0201章 ‘不类几\’的源头,原来在这里 ‘太子好儒’,在长安,甚至于在整个天下,都早已算不上什么新鲜事。 早自汉室鼎立,刘盈以九岁的年纪,得立为汉太子之时,关于‘太子好儒’的绯言绯语,便从未曾断绝于刘邦耳侧。 有人说,太子作为社稷之后,实在不应该对某一学说,表露出太过明显的偏爱;而应该一视同仁,以‘英雄不问出处’为原则,广纳天下贤者,为社稷所用。 也有人说,太子好儒,是胸怀仁义、与人为善之兆;对于百废待兴的天下、卧虎藏龙的元勋功侯而言,一个仁善的太子,实在是社稷之幸。 但刘邦心里很清楚:这些人,都并非是在阐述事实,而是从自己的屁股出发,说出了对自己最有利的话而已。 ——说太子不该独喜儒家,而是应该‘雨露均沾’的,必然是那些出身黄老,乃至于法家、纵横家的后起之秀! 同样的:说太子仁善,对于社稷百利而无一害的人,也无一不是功勋显赫,又深恐日后‘功高震主’的元勋功侯。 除了这些为自己的切身利益发生的人,刘邦更常见到的情况,是沉默; 是忌讳; 是讳莫如深。 原因,也不外乎一件天下皆知的事。 ——天子恶儒! 在天下百姓的眼中,天子刘邦,就是一个从娘胎里生出来,就哭嚷着要杀绝儒家的老顽固! 在知情稍多,也更具体的朝臣百官眼中,刘邦讨厌儒生、儒家,则是因为当年,项羽死于乌江,天下传檄而定之时,鲁地的儒生曾联合起来,扬言要‘为项王披麻戴孝’。 但只有刘邦,以及萧何、曹参在内的几位近臣才知道:刘邦对儒家的厌恶,根本不是百姓认知中的‘生来如此’,也绝不仅仅是因为鲁儒的那段黑历史。 儒家真正让刘邦感到不喜,甚至屡屡做出羞辱举动的原因,是儒家所代表的群体,恰恰是刘汉政权严防死守,时刻不敢放松警惕的大患。 ——豪强! 准确的说,是宗族,尤其是大宗族。 作为从底层一步步爬上至尊之位的草根,刘邦对于秦二世而亡的原因,实在是太清楚不过了。 徭役繁重、税赋繁杂,或许是其中的原因之一,但绝对不是主要原因; 南征百越、北逐匈奴,甚至试图对西南夷的荒山野里形成实际掌控,更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事,也完全谈不上‘秦因此而亡’。 退一万步说:就算繁重的苦役、税赋,以及南北两线征伐,又于中原大兴基建,确确实实动摇了嬴秦根基,也断然没到始皇帝才刚端起,天下便应声而乱的程度。 所以在刘邦看来,秦之所以灭亡的如此迅速,甚至都没有丝毫回光返照的趋势,其原因,不外乎两点。 ——对大宗族太过仁慈,又对底层平民太过严苛······ 但凡始皇帝之时,天下百姓肩上的担子轻一些、税赋苦役少一些,到二世之时,又怎么可能会到三二大汉振臂一呼,周遭数县云起而从的地步? 再有,便是始皇驾崩之时,如果没有项羽这般的‘故六国贵族’,以及楚怀王那样的大义旗帜,纵是陈胜吴广起兵大泽,又能翻起多大浪花? 这个问题的答案,无疑是再浅显不过。 便说过往数年,汉室虽然口口声声‘轻徭薄税,与民休息’,但关中百姓肩上的担子,根本就不比嬴秦之时轻多少! 别的不说,光是刘邦每年为了平定关东,而从关中征召的民夫、兵卒,就几乎是年年都把整个关中的动员潜力抽了个干! 再有,便是汉室即便一穷二白,但刘邦的长陵,也从未曾停止过建造的进程。 单从帝陵,以及对民壮的抽调这两点来看:如今的汉室,基本不比曾经的嬴秦好到哪里去! 但二者之间仅有的一点不同,也恰恰是秦二世而亡,而汉社稷安稳如山的关键原因。 ——始皇抽调民壮,是为了征讨、为了扩张;而刘邦征调关中百姓,是为了平定关东,是为了和平。 始皇兴建骊山帝陵,是为了死后的奢靡、享受;而刘邦的长陵,是为了名正言顺的将天下豪强、富户强制迁至天子脚下,好让百姓少受些欺压。 有什么不同? 唯一的不同就在于:嬴秦抽调民力,摆出的是一副‘我欺负你,是给你面子’的高傲姿态; 而刘邦,乃至于半年前的刘盈征调百姓,则是一副‘这怎么行呢?’‘这怎么好意思?’的谦卑姿态。 这,就是‘秦待黔首过苛’的明证。 至于‘待豪族过仁’,那就更简单了。 众所周知:秦二世而亡,是以陈胜吴广大泽乡起义作为开端。 但绝大多数人,包括身处当世的人,都未曾注意到的是:单陈胜吴广二人,根本就没有对嬴秦政权,造成多大的麻烦。 甚至就连张楚政权的建立者,被刘邦追谥为‘楚隐王’的义军领袖陈胜,从大泽乡起义到败亡,也才不过六个月而已。 而那个出征平叛之时,顺手将义军统领陈胜按死的秦将,也正是在后来的巨鹿城下,败于项羽破釜沉舟的秦少府章邯······ 每当回想起这段往事,刘邦都会忍不住去想:如果陈胜吴广起义之后,根本没有项羽这样的六国贵族之后,也没有楚怀王那样的临时统帅,秦,还会二世而亡吗? 过往数年,每当这个问题出现在脑海当中时,刘邦总能第一时间,得出一个纵是不想接受,也不得不接受的结论。 ——如果只有陈胜吴广,那单一个秦少府章邯,就足以平定! 如果没了项羽这样的六国遗老遗少,楚怀王那样的义军统帅,就连刘邦本人,都很可能翻不出什么浪花,就被章邯、王离之类,剿灭在关东某一座山林之内。 这,也恰恰是刘邦得出‘秦待豪族过仁’的结论,其根据,究竟从何而来。 ——如果灭六国之时,嬴政将这些故六国贵族斩草除根,二世胡亥,就很有可能寿终正寝! 甚至于,如今被天下公认为‘暴虐无道,远甚桀纣’的嬴秦社稷,都很可能享国数百年! 有‘秦’这么一个鲜活的教训,汉室自然没有继续错下去的道理。 农为本、商为末,一户狭五口以耕田百亩,男子成年之后强制分门别户,乃至于专门为压制豪强宗族,而精心打造的陵邑制度,便在刘邦的推动下应运而生。 但正所谓:前事之不忘,后事之师。 即便吸取了秦‘待豪族过仁、黔首过苛’,方二世而亡的教训,刘邦也需要想明白:秦的教训,究竟源自何处? 秦明明有上百年的王族底蕴,又为什么会有这种对豪强大户仁慈,而视底层百姓于草芥的认知? 经过以往的人生经历,再结合后来所学到的知识,这个问题的答案,终于涌上刘邦心头。 ——唯有儒家! 唯有诸子百家中,为地主豪强代言、为地主豪强利益奔走的儒家! 唯有始皇一统之时,整天嚷嚷着‘我们要教陛下怎么做天子’,待秦亡之后,又哭嚷着‘暴秦无道,焚书坑儒’的儒家!!! 这,才是刘邦身汉开国之君,却对儒家这么一个学派,有如此痛恨的原因!!!!!! 甚至于,当耳边响起‘秦亡于法家之酷法’的说法是,刘邦下意识的第一反应,也往往是出声反驳:秦之亡,非法家之罪,乃儒言之谬!!!!!! 但至今为止,刘邦从未曾将这个想法,袒露在任何一个人面前。 盖因秦亡,方得汉兴······ “嗯······” 心绪称赞的发出一声低叹,刘邦望向刘盈的目光,便也愈发复杂了起来。 太子好儒,究竟是好是坏? 过去,刘邦并没有仔细考虑过这个问题。 因为在充斥整个朝堂的‘子不肖父’的舆论下,太子好儒,只成了刘邦更加笃定刘盈‘不类几’的证据之一。 直到现在,当刘盈恭敬的跪坐于自己身旁,同自己提起诸子百家学说之时,刘邦才终于明白:自己担心的,并不是刘盈喜欢儒家。 儒家是什么? 学说而已! 纵观如今的长安,表面上,自是家家户户高挂‘黄老’大旗,但谁家中,没几个标新立异的子侄? 单刘邦所知:尤其是最近几年,在功侯二代圈子中,家,就颇有一股死灰复燃的趋势! 对此,刘邦是什么态度? ——一群混小子,整天不务正业! 如此而已。 说到底,自诸子百家争鸣的春秋之时,儒、法、黄老,乃至于已近消亡的墨家,都早已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撇开杨朱这样的异类不论,诸子百家的价值观,也基本都是你说一、二,我说owo。 说来说去,终还是绕不过一个‘道’字,以及一句:效上古圣王之为所,以重现上古之盛世。 百家学说的观点差异,也往往仅限于:你觉得盛世要皇帝去促成,我觉得应该大臣去努力,他又觉得需要百姓好好种地。 归根结底,诸子百家的不同,都只在于:屁股。 而过去,刘邦对‘太子好儒’之说的担忧,也恰恰在于此。 想到这里,刘邦只深吸一口气,旋即大方坐回御榻之上。 只相较于先前,此刻的刘邦,几乎是将全部的注意力,都紧紧锁定在了刘盈的身上。 “朕闻昨日宣室,太子似以《左传》以应‘出征无有裨益’之说。”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似是自语般发出一声呢喃,刘邦望向刘盈的目光,只更带上了一分锐利。 “适才,太子论百家之所长,言杨朱可为天子所用;黄老可为休息所用;法家可暂用于乱世;及墨家,则可献器械之力于社稷。” “只不知:杨朱、黄老、法、墨诸论,其所倡之‘民’者何?” 说到这里,刘邦的面容,终是彻底严峻了起来。 “又太子因何只言杨朱、黄老、法、墨,反于儒家之言只字不提?” 语调沉稳的丢下这句话,刘邦只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将所有的感官,投注在了刘盈的身上。 刘盈绝对猜不到的是:自己接下来的每一个动作,包括眨个眼、抿个嘴,甚至于气息的浮动,都很可能成为天子刘邦,对自己是否值得以社稷托付的参考依据! 但很快,刘盈便也意识到了气氛的严肃,只佯装思虑片刻,便将早已打好的腹稿,尽数摆在了刘邦面前。 “禀父皇。” “杨朱之说,主言‘唯我’,其倡人性之私,而多绝于仁义;依今世所见,杨朱所言之‘民’,当或商贾之流,或更为契合。” 神情坦然的道出此语,刘盈只稍一停顿,便继续道:“黄老治国,以‘法无禁止则无咎’为倡,用之,可省府库之财,而与民修养生息。” “然其施政过于慵怠,只可用于天下方定,百废待兴之时;待民生复苏,府库充盈,便当缓图废止。” “及黄老所倡之‘民’,虽未有明言,然儿尝闻:黄老之先达者,非王公子弟不收以为徒······” 若有所指的止住话头,刘盈又笑着摇了摇头,朝刘邦甩去一个‘懂的都懂’的眼神。 “又法家,以‘法、术、势’三说闻于天下。” “法者,严律酷法也;术者,明辨奸善、操弄权术也;势者,则助上揽权而自重,以得威势也。” “此三者,严酷律法,多过犹不及;术者,更多生党同伐异之争,于国不利。” “唯‘势’,以其所学而壮君主威仪,集天下之权而归天子,是所谓:中央集权也!” 神采奕奕的将‘中央集权’四个字道出口,刘盈的目光中,更是闪烁起异样的光芒! “故儿以为,法家之学,‘法’可为廷尉稍用,‘术’可为天子稍习,唯‘势’,可全行于朝堂!” “得‘中央集权’而壮天子威势一论,法家所言之‘民’,便也无足轻重······” 听闻刘盈这一番简练,又极其深刻的论点,刘邦的面容,本就有了些异样。 待听到‘中央集权’四个字,刘邦的面容之上,终于也涌上了一抹同刘盈一般无二的神情。 期待,崇敬,忐忑······ 以及,振奋! 在刘邦深陷于这极具魔力的四个字,久久不能自拔之时,刘盈也终是深吸一口气,对刘邦郑重一拜。 “及墨、儒之说······” 面带沉凝的抬起头,刘盈望向刘邦的面容之上,只悄然涌上一抹郑重。 “若言此二者,儿恐当言及不当言。” “还望父皇,先赦儿无罪!” ------题外话------ 还有 本来暴更的,但这两章,写的需要谨慎一些,严谨一些,就写的慢了点。 还有一章,大概一点发布。 明天开始三更。 7017k 第0202章 过往数岁,太子在藏拙? 当刘盈满是郑重的跪下身,说出‘望父皇先赦儿无罪’这数字之时,刘邦的心神,早已为先前那四字所沉迷。 ——中央集权! 这是刘邦第一次听到这个丝毫没有不恰,又与自己心中所想完全贴合的词! 刘邦不知道的是:在整个华夏,乃至于人类历史上,但凡是有志成为贤明之君的帝王,都不可能在这短短四个字面前,保持哪怕片刻淡定。 盖因为在始皇一统之前,以‘分裂’为主旋律的华夏文化,其迫切需要的,正是这四个字。 在始皇统一之后,历朝历代深陷三百年王朝周期律,又最终‘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之时,使华夏文化始终趋于统一的,也是这四个字。 始皇一统,为何被古今中外共认为‘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原因,依旧还是这四个字。 中央集权! 自始皇一统天下,立秦国祚,华夏文化便被注入了一股名为‘统一’,名为‘中央集权’的基因! 有了这个基因,华夏文化方得以传延两千年而不止,即便到了两千多年后的新时代,都依旧璀璨于东方! 与只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同样在公元前踏入文明,同样经历了两千多年更迭,最终到了新世纪,却仍旧四分五裂的欧米······ 贪婪的品味着这短短四字,在这片刻之间所展现出的无穷魅力,刘邦只深陷于其中,迟迟不能自拔。 享国近八百年的姬周,因何发展为了春秋时期的数百家诸侯? 挟一统之大功的嬴秦,又是如何沦落到二世而亡的悲惨下场? 甚至于,即便到了如今的刘汉,作为开国之君的刘邦,更为何要在花甲之年,岁岁奔走于关东,以图天下安和? 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刘邦此刻,心中已是一片清明。 ——中央集权! 周之所亡,亡于分封! 过往数年,汉室所出现的一连串叛乱诸侯,也依旧源于分封! 而秦之所亡,则截然相反:始皇嬴政,在废除分封、中央集权的道路上,走的太急了些······ “唔······” “原来如此吗······” 暗地里发出一声呓语,刘邦的目光中,只歉然涌上一抹洞悉的光芒。 在过去,刘邦只浅显的知道:从周的教训来看,分封制应当废除;但从秦的教训来看,废分封,又不能操之过急。 也正是出于这个考虑,刘邦才会对汉室,亲手打造出‘先分封,后速除异姓诸侯,再缓除宗亲诸侯’的方案。 但若是说起逻辑关系,刘邦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直到现在,直到‘中央集权’四个字,明晃晃摆在眼前时,刘邦才终于明白过来:自己过去所做的种种,究竟是为了什么。 铲除异姓诸侯、缓图宗亲诸侯,最终废黜分封制,以及农本商末、以陵邑制度压制豪强等等,都不过是刘邦下意识想要‘中央集权’,而得出的产物。 对于这个发现,刘邦只觉一阵新奇,却并没有太大的喜悦。 但另外一件事,则是让原本还带有些许迟疑,仍旧有些意难平的刘邦,终于体会到了一股由衷的欣慰,和安心。 ——‘中央集权’这四个字,是从眼前这个年不过十五,甚至被坊间诟病为‘过于仁弱’‘素喜儒术’的太子刘盈口中,一字一句说出来的······ “中央集权······” “嘿嘿······” “素以仁弱传世之天子,今竟于朕当面,口言‘中央集权’······” 满是恶趣味的发出两声怪笑,刘邦只面色陡然一松,大咧咧将腿收回御榻之上,重新恢复到先前,那副盘腿而坐的姿势。 只刘邦望向刘盈的目光中,那抹锐利的审视,眨眼便被一抹赞赏,以及些许兴致盎然所取代。 “儒、墨之言······” “嘿!” “又是两家死对头······” 心中稍腹诽一声,刘邦便稍直起身,朝刘盈随意摆了摆手。 “直言便是。” “堂堂储君太子,于朕当面畏首畏尾,言亦不能直,又如何承天下之重?!” 略带调侃的一声轻呵,刘邦便将上本身再前倾些,满是期待的等候起了刘盈的应答。 听闻此言,刘盈稍带忐忑的心绪稍平静了下来,只面上,刘盈依旧是一副郑而重之的神情。 规规矩矩对御榻上的刘邦一拱手,刘盈才坐直了身,将自己的腹稿娓娓道来。 “墨家,起于春秋之时,墨祖墨翟之手。” “其言兼爱非攻、天志明鬼、尚同尚贤、节用节葬、非乐非命。” “墨家之士子,皆曰:墨者;墨家之主曰:钜子。” “自钜子下,凡墨家之士,皆严守墨律,言、行必彰以《三表》之法;故有谚曰:墨守成规。” 语调沉稳的道出此语,刘盈的面容之上,只稍涌现出一抹严峻之色。 “墨家之所倡,本多无邪说;尚同尚贤、节用节葬,皆可谓君子所当有之德行。” “非乐非命,可使民奋勇进取;天志明鬼,亦本欲劝君爱民;” “兼爱非攻,更以黔首农户为‘民’,而可致太平之盛世。” “然墨家之罪,便在其喧宾夺主,以己‘墨者’之身,便欲全夺君主之权!” 满是坚决的一语,刘盈便毫不做作的皱起眉,更是隐隐将拳头攥紧了些。 “儿曾阅石渠阁之残卷,其上有言:凡得墨者所驻之县、乡,墨者皆同农户黔首劳同作、寝同屋、食同餐、衣同麻!” “如此不过三五岁,县、乡之政令,皆同废律;当地之民独以墨者之令是从,更或有农户倾尽家财,促家中子侄拜入墨门,而引以为傲者!” “又三五岁,县乡一地之民俱为墨者,又各得‘钜子’之遣,如草种而四散,留住各处,以续先者之所为······” 说到这里,刘盈的面容之上,也适时涌上一抹恐惧之色。 “若不加以遏止,不过百十年,墨者便可布一郡,乃至一国之地!” “彼时,再以‘钜子’登高一呼,天下墨者各携愚民云起而从······” 话说一半,刘盈终似是不敢继续说下去般,神情满是惊恐的抿紧了嘴唇。 而御榻上的刘邦,看到刘盈这幅神情,却只觉心神一阵舒畅。 ——好小子! ——连墨家的险恶用心,都能看的如此透彻! 但刘邦万万想不到的是:墨家的‘险恶用心’,曾一度在两千年后的新时代,绽放出了一朵出奇灿烂的光芒。 那时的‘兼爱非攻’,则被当时人亲切的称之为:共铲煮仪······ 稍沉默片刻,刘盈便悄然将话头一转。 “墨家之弊,往昔,自未逃脱姬周诸侯之眼。” “故墨翟之后,墨家三分,一曰:辨;二曰:侠;三曰:器。” “初,齐墨雄辩之士,欲言劝宗周诸侯,终不得果;后又楚墨任侠之众,欲以刀戈止刀戈,终亦不得善果。” “唯相里勤入秦,得秦惠文王助,方得存秦墨鲁班一脉。” “及秦墨鲁班之士,其虽仍言‘兼爱非攻’,仍恪守《三表》之法,然其不同于齐墨之言辩,亦或楚墨之以战止战。” “秦墨之欲,乃以器械之力资秦盛强,速平天下而止乱世,与天下民安泰。” 说到这里,刘盈面上骇然之色,才终于缓归于宁静。 “故儿以为:墨家三脉,独秦墨鲁班一门,可为社稷之用。” “盖因有别于言辩之齐墨、武剑之楚墨,秦墨,更似挥锤之匠。” “《管子·小匡》曰:士、农、工、商,谓之四民也。” “秦墨一脉,虽言‘兼爱非攻’而或乱社稷,然其所为,亦可证其乃四民之一,曰:工······” 随着刘盈的话音降落,硕大的长信殿,便悄然归于一阵宁静。 但与先前,那股令人如坐针毡的沉寂所不同,这一阵宁清,只让人觉得一阵心绪平和,如风拂面。 而在御榻之上,天子刘邦望向刘盈的目光,也从最开始的欣喜,到后来的欣慰,到最后,已尽是化作一阵感怀。 “不错······” “不错···········” 一声低微的轻喃,惹得刘盈不由稍抬起头,将略带疑惑的目光,望向刘邦那沟壑遍布,此刻却有别样和蔼的面容。 却见刘邦只赶忙从思绪中回过神,又毫不生硬的朝刘盈一点头。 “太子所言,确无错谬······” 只轻轻发出一声赞可,刘邦面上笑意,便有更深了一分。 刘邦没有说出口的,其实是:皇后教的不错······ 听闻这一声难得的赞可,刘盈也是腼腆一笑,稍沉吟片刻,便面带笑意的抬起头。 “及儒,倒不至墨家那般田地。” 语调轻松地吐出一语,刘盈又稍轻轻嗓,开始了自己的最终论述。 “儒者,始自儒祖孔丘,其言可谓无所不包,又无所不言。” “《诗》之所倡,多以夷夏之辨、华夷之防为先,其所言,可为:思无邪。” “然又《论语》有云:亲亲相隐,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 “此言,虽尽扬孝之善,然其视国法于无物,同墨乱社稷,废律法而行墨规无有不同。” “至《春秋》,尤以《公羊春秋》,宣言大一统,而法后王,实可谓致善!” “然至《谷梁春秋》,其虽尊王而重仁德,然其过重于礼教,而使民不得上进之阶······” 面色郁结的道出此语,刘盈终还是苦笑着一摇头,旋即似是感怀般,悠然长叹一口气。 “更有甚者,儒之言,自得是非矛盾,前后相悖之处;凡儒六经:《诗》《书》《礼》《乐》《易》《春秋》,更因注解之人不同,而各分为数十说······” “故有言:儒者,集诸子百家大成者,又为诸子百家所用。” “盖因墨、法、黄老等诸学,其始祖,多先从习儒,而自成一派。” “然亦有言:儒者,诸子百家之最杂者也;纵扬言集百家之众长,去百家之共恶之杂家,亦比之儒而稍不足······” 随着刘盈这一声略有些调皮的田侃,长信殿内,便悄然响起一阵和善的轻笑。 片刻之后,刘盈也在笑意盈盈间,将自己对儒家的最终看法,摆在了天子刘邦的面前。 “故儿以为:儒之所揽,合百家之善、恶,若全然去之,恐有不妥。” “儒于社稷,恐当留而慎用之,用而时诫之,诫,又不当矫枉过正······” 言罢,刘盈不忘以一副说笑的语气,最后补充了一句:“再有,便是儒言虽无大邪大恶,然儒生······” “嘿,儿多语,多语······” 说着,刘盈又轻笑着拍了拍嘴,旋即淡笑着低下头,结束了自己对‘诸子百家’这一大命题的阐述。 而刘盈的所有表现,包括说起墨家时的讳莫如深、说起儒家时的淡然,乃至于最终,拿‘儒家还行,就是儒生老出人渣’开了个小玩笑,都被刘邦全然看在了眼里。 这一刻,刘邦早已经忘记最初,自己之所以会问起诸子百家,只是为了确定刘盈有没有被儒家洗脑洗了个头。 盖因为刘盈的表现,单在刘邦的眼中,基本可以称得上完美! 夸张点说:刘盈今日的表现,甚至是刘邦一直想要努力,却并没有完全契合的理想方向! 而这样的落差,显然有些大大出乎刘邦的预料······ “太子好儒······” “太子仁弱······” 暗自思虑着,刘邦望向刘盈的目光,只愈发深邃了起来。 不知被老爹这样注视了多久,刘盈淡然的心境,便被一声毫无预兆的询问声所击溃! “盈儿······” 只此一语,便惹得刘盈嗡时一愣,旋即满是忐忑的抬起头! 却见御榻之上,天子刘邦已是将眼角稍眯起,望向刘盈的目光中,更是带上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过往数岁,盈儿之所为,俱为藏拙?” 一字一句咬出这句令刘盈心神俱惊的话,刘邦面上,也悄然泛起了一抹怪异的笑容。 “怎么?” “朕天子之身,尚护不得储君周全?” “亦或皇后母仪天下,穷尽所能,亦难保独子平安?” 听着老爹以一种极具震慑力的沉稳语调,问出这句‘是朕护不住你,还是皇后护不住你’,刘盈只觉瘦弱的脊背,顷刻便被流下的冷汗所沾湿! 废了好大的力气,才终于从这股莫名的威压中镇定下来,刘盈最终,也只跪地俯首,朝刘邦沉沉一拜。 “儿臣······” “不敢············” ------题外话------ 睡了睡了 7017k 第0203章 萧何这是···老糊涂了? 不敢。 这,就是刘盈穷尽所有力气,为老爹刘邦的问题,所给出的答复。 不是不曾,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丢下这一声极尽暧昧的‘不敢’,刘盈便在老天子那似是能看透一切,甚至能看到人灵魂深处的深邃目光下,恭敬的退出了长信殿。 也正是从这一天的君臣、父子奏对开始,刘盈的太子身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 三日之后,长信正殿。 时隔近一年,长乐宫长信殿,终于迎来了又一次由刘邦亲自与会,公卿百官共至的朝议。 而今日这场朝议的主题,早已在过去这几天,传遍了整个长安。 天还没大亮,公卿百官、功侯贵戚们便怀着或忐忑、或期待,或古井无波的心情,在老丞相萧何的带领下,自殿门外鱼贯而入。 不一会儿的功夫,皇后吕雉、太子刘盈的身影,也次序出现在了御阶中段。 而后,便是身着绛色冠玄,头顶十二硫冕冠的天子刘邦,在殿内公卿百官、功侯贵戚的恭迎下,在上首的御榻之上安然落座。 “唔。” “太子且上前。” 刚坐上御榻,甚至都还没正式对功侯百官回礼答谢,刘邦开口的第一句话,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在殿内百官的注视,以及母亲吕雉鼓励的目光下,刘盈只稍一迟疑,便乖巧的从座位上起身,快步走上御阶,来到了御榻旁。 “父皇······” 一声略带请示之意的轻唤,却并未惹得刘邦侧过头,而是缓缓从御榻上起身,将双手背负于身后,朝殿内的方向稍叹了口气。 “朕闻民间有谚,曰:男二十而冠、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半百,知天命;六十花甲,耳顺;七十古稀,致事;八十耄耋,杖朝;九十鲐背;百岁,则为期颐······” “朕起布衣之身,兴大业于不惑之壮年;待汉祚得立,朕,便已知天命······” 说着,刘邦面容之上,也稍涌现出些许感怀。 “今,朕岁六十又一,已年过花甲;又往多征战于天下,累患为疾。” “朕又闻:人之活,终不过百余,而化作黄土一捧;” “昔,秦王政畏死,而大兴方术之士,欲求长生之道;后更遣徐福携巨财而下海,以求寻仙问道。” 语调满是郑重的道出这番话,刘邦便将锐利的目光,次序扫过殿内的每一个人。 “王政之所为,朕,甚不取。” 此言一出,殿内朝臣当中,立时便有几道跃跃欲试的身影,如丧考妣般低下头去,将嘴边的话强自咽回了肚中。 又见刘邦沉脸扫视一圈殿内,才侧低下头,将那张如枯木般粗糙的手掌,轻轻扶上了刘盈的肩头。 待刘邦再次正过身,望向殿内众人之时,刘邦的面容之上,已是涌现出无尽的欣慰。 “秦王政毕生,独遗一祸,而致秦二世而亡!” “幸得先祖庇佑,吾汉,当无蹈嬴秦之覆辙······” 听闻刘邦这句看似隐晦,实则不能再浅显的暗示,殿内朝臣功侯纵是有所准备,也是不由将诧异的目光,撒向御阶上的刘邦。 片刻之后,便又见刘邦将欣慰的目光,从刘盈的身上转回殿内,面容之上,也悄然带上了些许严肃。 “去岁,陈豨起乱兵而反代、赵,朕不吝赐以雷霆,御驾亲征;今,陈豨败亡在即!” “及朕,往数岁奔走于关东,积劳成疾,又为代、赵之春寒所伤,偶有抱恙。” “此番回京,朕本欲直往甘泉,稍是调养,及朝堂政务,则皆托太子之手,以为历练。” 说到这里,刘邦的面容不由又是一沉,眉头也稍皱起,神情之中,更是悄然涌上一抹夹杂着暗恼的冷笑。 “朕欲歇养,怎奈淮南,有贼不允······” 阴恻恻的笑着,刘邦锐利的目光,又是在殿内缓缓扫视一周。 待殿内的朝臣百官,都被刘邦锐利的目光注视,惹得纷纷低下头,便见刘邦面容之上,陡然涌上一抹狠厉! 砰!!! 一声清脆的响声,惊得殿内百官公卿赶忙抬起头,就见刘邦手扶着面前御案,面上神情,可谓是极尽愤怒! “陈豨尚未授首,英布贼子,又欲反于淮南!” “朕立汉祚,始封异姓诸侯八人,至今,叛者已足有六!!!” 面色狰狞的发出接连几声咆哮,刘邦面上怒容,终是达到极致。 “朕早有言:异姓诸侯,甚不可取!” “往数岁之祸,更证朕言之无缪!!!” “待明岁开春,朕当焚香斋戒以誓盟:凡吾汉家,非刘氏,皆不得王之!!!!!!” 随着刘邦极尽愤怒的咆哮声,殿内朝臣百官、功侯贵戚不由再次将头深深低下,更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从过往数年,发生在关东的一系列变故来看,分封异姓为诸侯王一事,无疑早就被贴上了‘祸国殃民’的标签。 从最早的共尉、臧荼,到后来的韩王信,以及‘因罪’失去王爵,被贬为彻侯的宣平侯张敖,再加上今年,接连因‘谋逆’而举家灭亡的淮阴侯韩信、梁王彭越······ 林林总总算下来,天子刘邦在汉室鼎立之时,所分封的八家异姓诸侯,至今,只剩下二世长沙王吴臣,以及淮南王英布二人。 即便是这二人中,也有一个人正蠢蠢欲动,起兵作乱在即······ 这,也是过往这短短数年,长安朝堂极其迅速的就‘分封’一事,得出‘异姓不得为王’这个共识的主要原因。 ——异姓诸侯的反叛成本,实在是太低了······ 夸张点说:心情不好、心情太好,喝酒喝多了、喝酒喝少了,乃至于喝口水被噎到,都可能成为异姓诸侯反叛的原因。 与这种‘一言不合兴兵造反’的不稳定性所不同,刘氏宗亲诸侯,好歹得顾忌一层道德成本;中央与宗亲诸侯之间,也多少能不那么猜忌······ “唉······” “终究,还是来了······” 对于刘邦今日,在朝议上毫不拐弯抹角的表示‘非刘氏不得王’,朝臣百官自是早有心理准备。 ——早自临江王共尉打响‘作乱关东’的第一枪,其余异姓诸侯又次序跟进之后,‘异姓诸侯留不得’,就早已是长安朝堂的共识。 对已经存在的异姓诸侯,朝堂都得出了‘断不可留’的结论,刘邦以开国皇帝的身份,彻底堵上‘分封异姓诸侯’的口子,自然也是题中应有之理。 但很显然:今日这场朝议的主题,绝对不是‘到底该不该分封异姓诸侯’。 没让殿内百官等待太久,刘邦便朝御阶下,早已蓄势待发的中郎官们一挥手。 随着一卷卷尚还散发着竹香,其上内容又毫无诧异的竹简,被郎官们分发到朝臣百官手中,刘邦那阴沉到令人脊背发凉的有音调,也再次于长信殿响起。 “夏四月,梁王彭越坐谋逆,为朕斩于洛阳!” “为免余异姓诸侯莫行叛逆,布彭越后尘,朕遂枭彭越之尸而得肉糜,分发往淮南、长沙,以为训诫。” “纵燕王身朕手足,亦未能例外!” 语调满是阴沉的道出此语,刘邦便抬起手臂,朝殿内众人手上的竹简一指。 “前数日,淮南中大夫贲赫入长安,觐朕当面。” “此书,便乃贲赫状告英布欲反之证。” 神情阴戾的说着,刘邦终是深吸一口气,将胸中恼怒稍压制下去些许。 待面色勉强能维持在‘面无表情’的程度,刘邦又缓缓吐出一口气,大咧咧坐回了御榻之上。 “诸公以为:贲赫之所言,可信否?” “又淮南王英布,得朕以彭越之肉为训诫,竟果真不知收敛,反如贲赫所言般,暗蓄甲士,意欲图谋不轨?” 闻刘邦再次开口,殿内众人不由得将头抬起。 待听闻刘邦此问,众人只再次低下头,似是在仔细阅读手中竹简,实际上,却是悄然陷入了短暂的思考之中。 英布,有没有反意? 这个问题,几乎和母鸡会不会生蛋、匪盗会不会抢掠,以及匈奴人会不会洗澡一样简单。 但即便如此,天子刘邦依旧是强自压抑着胸中恼怒,将‘英布会不会真的想造反’这句话,堂而皇之的摆在了朝堂之上,摆在了朝臣百官面前。 作为汉室开国批次的官僚,刘邦此举所暗含的用意,殿内众人体会起来,自然是不费吹灰之力。 很快,便见西席朝臣摆列最靠前的位置,站起一道老态龙钟,甚至隐隐有些萎靡之色的身影。 “丞相酂侯臣何,谨拜陛下······” 沙哑的一声拜谒,自是将众人的目光尽数吸引,就连站在刘邦身旁,一时间颇有些无措的刘盈,都没有再被任何人注意到。 就见萧何对御阶上的刘邦稍一拱手,旋即轻咳两声,才将手中的竹简稍托高了些。 “贲赫此人,臣尚有些许知解······” 面不改色的道出这句‘贲赫我认识’,萧何的面容之上,便应然涌上一抹鄙夷。 “汉五年,奉陛下诏谕,迁九江王英布王淮南之时,英布曾表奏:请调能臣干吏往淮南,以为王用。” “贲赫,便于臣奉陛下诏谕,遣往淮南之官吏四百余人列。” “臣曾闻贲赫,于长安风闻不善,其人不精政务,而专研蝇营狗苟之术,便欲除其名于官吏册。” “然彼时,社稷方兴,官、吏奇缺;臣纵心有不愿,亦只得遣贲赫入淮南,以为英布之臣······” 慢条斯理的道出这番追忆之语,萧何不由又是两声轻咳,才再度抬起头。 “后朝堂遣御史于淮南采风,归而谓臣:中大夫贲赫,其人阴险狡诈,又不善政务,为淮南共弃。” “于贲赫同入淮南之官、佐,今皆已为千石;然贲赫始为英布任以中大夫之职,至今,仍如是······” “又去岁,太上皇驾崩,英布遣内史入京吊唁,谓臣曰:贲赫此人,用之徒耗禄米,实当完为城旦······” 听着萧何面色淡然的道出这番话,殿内朝臣百官面上神情,无不带上了一抹怪异之色。 在先前,听到刘邦说起‘贲赫举报英布造反’之时,众人还都之以为:这是刘邦又要唱‘那出戏’了······ ——从汉立当年的共尉、臧荼,到次年的张敖、韩王信,再到后来的淮阴侯韩信、梁王彭越,其‘谋反’的信息,几乎无一不是贲赫这种中层官员检举! 其从‘王臣’到‘举王叛逆’的历程,也都是极为相似。 左右不过是在诸侯国做官,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或是没得到重用,或是得罪了那个大人物乃至于诸侯王本人,惶惶不可终日,生怕那天被清理。 而后,自然是这类人‘碰巧’发现xx王在王宫或者王都周围,暗蓄甲士、粮草、军械若干,于是‘拼死逃亡’,状告于天子刘邦当面。 再然后,便是刘邦顺理成章的率军出征,将已经发生,或即将发生,乃至于有可能发生的诸侯王叛乱,扼杀于萌芽之中。 对于类似的剧本,过去这十来年,长安朝堂的朝臣百官,基本可以说是听腻了! 所以,在听到刘邦说‘贲赫检举英布谋反’,甚至似有其事的将拓抄般‘检举书’分发给众人之时,众人只当又是这个熟悉的剧本上演在即。 但在萧何满是笃定的说出‘贲赫这个人,用过都说差’之后,殿内众人的神情之上,又无一不涌上了一抹迟疑。 这······ 贲赫检举英布,不应该是剧本吗? 既然是剧本,那按照惯例,大家伙不是应该配合天子刘邦演一出戏,再得出一个‘英布必须死’的结论? 往常,和刘邦搭戏搭的最好的,可就是丞相萧何! 可今天,萧何这是······ 老糊涂了? 正当众人陷入疑惑之时,萧何的下一句话,更是让众人面上疑惑,转变为了一股彻彻底底的迷茫。 “依贲赫此人之秉性,此番,贲赫举英布欲反,恐另有隐情。” “故臣之意,陛下或当先囚贲赫于长安,另遣使往淮南,面探英布之虚实!” 与先前,那副走两步就要咳嗽两声,说两句话就要停下喘口气时所不同,说这句话时,萧何的面容之上,只陡然带上了一抹摄人的强势! 而后,萧何便在殿内众人孤疑的目光注视下,极其迅速的恢复到了先前那副寿命即将欠费的模样,颤颤巍巍来到座位,缓缓坐了下来······ ------题外话------ 还在写,别急,我连夜发出来 7017k 第0204章 代父出征× 返乡祭祖√ 看着萧何缓缓坐回筵席之上的身影,饶是躬立于御榻之侧的刘盈,面上都不由涌上一抹诧异之色。 贲赫是个什么样的人? 或许,确实如萧何所言,是一个本职工作一无是处,只知道钻营的官场老油条;亦或者,只是个读书读傻了的呆子,根本就不是个当官的料。 但问题的关键在于:对于如今的朝堂而言,贲赫此人的秉性,根本无足轻重! 朝堂本该着重注意的,是贲赫作为淮南国的官员,却举报了自家大王英布,有意图谋反的嫌疑! 这,才是朝堂公卿百官所需要集中注意力的重点! 按照刘盈的预想,今日这场朝议的进程,在天子刘邦提出‘淮南中大夫贲赫检举英布谋反’之后,朝议的主题,就该顺理成章的进入‘庙算’阶段。 即:针对英布可能引起的反叛,朝堂应当如何应对,做好怎样的准备,并由谁人整备武装,以待随时出征平叛。 但刘盈的所有预想,都随着萧何这一番莫名其妙的发言,而趋于怪异······ “嗯······” “丞相所言,确有理。” 正当刘盈疑惑于萧何方才那一番莫名其妙的发言时,耳边传来刘邦一声低沉的赞可,更是让刘盈呆愣的将嘴稍稍睁大! 更令刘盈对眼前的一切,感到迷茫无比的是:在刘邦这一声‘提醒’之后,殿内朝臣百官面上的困惑之色,几乎是肉眼可见的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一双双满带着默契的眼眸,以及一张张慎重无比的面庞。 “计相北平侯苍,谨拜陛下!” 只片刻之后,就见萧何的左后方,站起一道发虚斑白,却丝毫不见老迈之容的身影,对御阶上沉沉一拱手。 “臣以为:丞相所言,确老成谋国之见!” “既贲赫此人,自往便反复无常,其言,便多不可信!” “即不可信,其举淮南王密谋反叛,陛下亦不可全然信之!” 在刘盈茫然的目光注视下,丢下这么一句略有些贬低的评语,便见张苍稍吸一口气,旋即又将话头悄然一转。 “然贲赫此人,终亦身以为淮南之官、佐;纵其为人不可信,其所言,亦涉诸侯叛逆之事。” “又淮南王英布,本乃项羽之部下,虽后降汉,亦偶有嚣妄之举。” 语调满是郑重的道出此语,张苍终是身形一正,对御阶上的刘邦再一拜。 “故臣以为:贲赫举淮南王意欲谋反······” “兹事体大!” “确如萧相国所言:陛下,或当先囚贲赫,而遣使往探英布之虚实!” “若贲赫所言不实,其举淮南王欲反,便乃臣下诬告君上,自当依律严惩;” “若英布确如贲赫所言,暗蓄甲士、粮草,反意已决,陛下再言征讨、平叛事,亦尚不迟······” 神情满是庄严的道出此语,便见张苍再一拱手,旋即如方才的萧何般,面带坦然的坐回了自己的座位。 而在听闻张苍这一番发言之后,片刻之前还同刘盈一样面露茫然的百官功侯,竟纷纷摆出一副‘确当如是’的神情,各自连连点起头来。 对于刘盈的神情变化,天子刘邦自是无心留意。 待张苍坐回座位,便见刘邦沉着脸一点头,便再度望向张苍身前,那道正身跪坐的身影。 “既如此······” “嗯······” “便依丞相之见。” 用一副似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口吻,说出这句‘就按萧何说的办’,刘邦便稍昂起头,朝萧何身后的张苍一摆手。 “及北平侯所言,朕以为,略有不妥。” “正所谓:不谋万世者,不足以谋一时。” “贲赫此人虽不可信,然其所奏,亦乃涉诸侯反叛之大事;诚如北平侯所言:兹事体大!” “既事涉社稷,便不可只遣使往探,而与英布可乘之机······” 听闻刘邦此言,本就面带迟疑呆立在御榻边沿的刘盈,只更加困惑了起来。 却见萧何听闻此言,只面带思索的点了点头,旋即侧过身,对御阶上稍一拱手。 “陛下慧眼如炬。” “英布之反尚无定论,唯社稷计,陛下确当未雨绸缪,早备应对之良策······” 随着萧何语调平缓的道出此语,殿内众人再次争相点下了头,摆出了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而在御阶之上,刘邦却是没再绕弯子,只大咧咧坐回御榻,猛地一拍大腿。 “如此,今日朝议之题主,便已明。” “——朕当备何良策,以应英布之或反?” “又若朕调兵遣将,执干戚舞,英布却恭而未反,朕,又当如何以面天下悠悠众口?” 言罢,刘邦便再度站起身,双手扶在御案之上,皱眉扫视向殿内众人。 而在刘邦身侧,听到这一句‘该怎么做准备,即能预防英布反叛,又不至于落人口实’,刘盈才终于隐隐明白了些什么。 正当刘盈思虑之际,又是萧何沉吟片刻,旋即朝御阶上的刘邦一拱手。 “陛下。” “臣倒有一计,不知可行否······” 轻声一语,自是惹得御案前的刘邦随意一摆手:“丞相但可直言。” 就见萧何又一沉吟,才面带迟疑的将自己的‘计划’,缓缓摆在了殿内众人面前。 “英布之将反,今不过中大夫贲赫一面之词;若陛下仅因贲赫之举,而兴兵趋往淮南,纵英布本无反意,陛下亦当有逼反英布之嫌。” “然臣又闻:空穴未必无风;” “即贲赫敢以‘淮南将反’而奏于陛下,无论此事之真假,陛下皆不可无有防备。” “嗯······” 说到这里,萧何便悄然止住话头,将略带请示的目光,投向御阶上的刘邦。 待刘邦面色阴沉的一点头,萧何才终又长叹口气,旋即将复杂的目光,缓缓移向刘邦身侧的刘盈身上。 “今,陛下虽已先行折返,然去岁,陛下亲率而往平陈豨之大军,仍驻于邯郸左近。” “又陈豨败亡已成定局,若英布欲反,驻邯郸之大军数十万,皆可用之于平叛!” “故陛下欲备策,以应英布之或反,平叛所需之兵卒,便无须多虑。” 语调坚决的道出此语,便见萧何稍发出一声淡笑,先对御阶中段的吕雉拱手一拜。 待吕雉面色淡然的微微一点头,萧何又再度抬起头,意味深长的笑着,对刘盈一拱手。 “臣尚记得:家上自彭城一战后,便未曾再至丰沛龙兴之所,而祭刘氏先祖?” 听闻萧何突而发出这么一问,刘盈只稍一思虑,便也回过神来。 略带敬佩的瞥了眼身侧的老爹,刘盈终是敛回面上迷茫之色,淡笑着对萧何拱手一回礼。 “确如丞相所言。” 刘盈话音刚落,就见萧何又是屡须一笑,旋即面带感怀的摇了摇头。 “彭城之战,家上年不过五岁,尚未至入祠祭祖之年。” “彭城之后,家上又奉陛下之令,入函谷而常驻栎阳宫;后汉室立,家上亦久居未央,未曾出关返乡,而往祭先祖······” 说到这里,萧何终是淡笑着抬起头,同刘邦默契的一对视。 “陛下。” “家上今,已年至十五;虽不及弱冠,亦已足往祭先祖之岁。” “又家上身社稷之后,太子储君之贵!” “陛下册立储君之时,便忙于奔走关东,而平异姓诸侯之乱;社稷有后之事,尚未及告与刘氏先祖。” “即今,陛下圣躬有恙,纵英布反亦不能亲征,又英布尚未明反,陛下不便遣将帅出关······” “臣意:陛下何不令家上即发,往丰沛而祭祖,以社稷之后事,面告与刘氏先祖?” 满是深意的发出一问,不待刘邦做出反应,便见萧何自顾自又是一笑。 “家上身太子储君之贵,即欲返乡祭祖,便当有可信之大将、足用之锐士随护。” “又储君远行,自当有傍身之国器;陛下可与兵符于家上,留诏曰:事有轻重缓急,许太子便宜行事。” “如此,若英布本无反意,家上亦不过返乡祭祖;纵有人言‘陛下逼反淮南’,亦不过无据之蜚语。” “然若英布确反无疑,家上自可于丰沛誓师,持陛下所与之兵符、诏书,尽发邯郸之关中兵南下,合长沙、齐、楚、荆乃至梁之郡国兵,合英布叛军而尽围困于淮南!” 说到这里,萧何也不由略带激动的将手握成拳,在面前的矮几之上轻轻一砸! “如此,无论英布反否,陛下,皆可立于不败之地······” 随着萧何的语调缓缓落下,刘盈的面容之上,终于涌上一抹了然之色。 “原来如此······” 暗自思虑着,刘盈也不由将满含敬佩的目光,偷偷注视向身侧,已全然直起身,负手淡笑着的老爹刘邦身上。 与刘盈的恍然大悟有所不同,待萧何将这个计谋尽数道出,殿内众人面色之上,无不流露出一抹惊诧。 这······ ——没听说过萧丞相,还有谋士的天赋啊? 短暂的诧异之后,众人便又纷纷回过神,旋即将试探的目光,齐齐移向御阶中段,正面无表情端坐于筵席之上的皇后吕雉身上。 太子携兵符、诏书返乡祭祖,带几名镇国大将作为保镖,这个计划,几乎可以说是万无一失! 虽然方才,无论是御阶上的刘邦,还是朝拜前列的丞相萧何,口中说的都是‘英布反了怎么办,不反又怎么办’,但实际上,这个问题根本就没有第二种结果。 ——英布,必反无虞! 唯一的区别只在于:英布,究竟是莫名其妙的主动反叛,还是扯起一块遮羞布,佯装‘被动’的起兵。 毫无疑问:只要不是英布脑子里,灌进了整条大河的水,那无论如何,英布都会扯起一块遮羞布。 就目前的情况来说,这块遮羞布就很可能是:陛下把彭越剁成肉酱送来,可吓死寡人了······ 为了不沦落到彭越那样的悲惨地步,寡人即便没有野心,也只好‘无奈’起兵,聊做自保。 而在‘英布必反’的这个前提下,如果长安朝堂先一步有动作,如调兵聚集于淮南国附近。那英布的遮羞布,成色就要立刻上身好几个档次。 ——寡人就说吧? ——再不反,寡人也要和彭越一样,变成告诫诸侯不要造反的肉酱了! 而这样一面‘人证物证确凿’的遮羞布,在如今这个通讯技术极度落后、信息流动急速缓慢的时代,其战略意义,完全不亚于二十万大军从天而降! 毕竟再怎么说,如今的天下百姓,也都还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农户。 让这些一辈子没出过乡,甚至没出过村、里,幻想着‘天子用金锄头种地’的农户,去理解什么叫‘异姓诸侯对封建王朝的威胁’,无疑有些太为难人了。 而萧何的这个计划,便将‘英布被逼反’的风险降到了接近于无。 ——太子长这么大,还没进过老刘家的祠堂,回丰沛老乡,去跟祖宗汇报一下自己当太子的事儿,谁能挑的出错? 既然是太子,那有个三五千南军禁卒随行、七八个诸国大将护卫左右,自也是正常。 丰沛龙兴之所,又恰好在楚国境内,太子都到楚国了,总不能不见一下楚王叔叔吧? 叔叔都见了,那齐王长兄、荆王表兄,自然也得见一面,反正离得又不远。 至于虎符、诏书,也完全可以解释为:为了保证太子的人生安全,留此后手,以备不测。 结合此间种种,毫不夸张的说:萧何的这个计谋,颇有一些昔日,苏秦、张仪合纵连横的风姿! 而这个计划能否顺利实施,最后的一个难点在于:皇后,会答应太子披着‘返乡祭祖’的马甲,以行平定淮南叛乱之实吗? 一时间,殿内百官公卿的心,不由纷纷悬起! 在众人看来,接下来的长信殿,将迎来又一场由皇后吕雉兴起的狂风暴雨! 不知是不是猜透了众人心中所想,天子刘邦也适时低下头,将平淡的目光,停在了跪坐于御阶中段的皇后吕雉身上。 “皇后以为:丞相所献之策,可为朕用否?” 轻声发出一问,又见刘邦面带唏嘘得侧过头,再次将粗糙的手,扶上刘盈的后脑勺。 “太子,确已至祭祖之年。” “又朕年老抱恙,不知何时,便当岁太上皇而去······” “若非丞相提及,朕竟还不知:太子得立为储一事,竟还未告与吾刘氏先祖知······” 随着刘邦满是哀伤的话语,殿内众人望向吕雉的目光,只愈发复杂了起来。 也正是在这万众瞩目之下,皇后吕雉终是侧过身,对御阶下的萧何笑着一点头,旋即回过身,对御阶上的刘邦微启朱唇。 “妾不过后宫主,宫外之事,自皆当由陛下所决。” “若陛下以为善,妾这便为太子打点行装,备待远行······” ------题外话------ 还有 7017k 第0205章 陈豨不过逆臣,英布,则为叛王 就这样,刘盈代父出征······ 不。 准确的说,是刘盈‘返乡祭祖’一事,便在天子刘邦暗中推动,丞相萧何首倡,皇后吕雉点头答允之后,正式提上日程。 在母亲吕雉的陪同下来到侧殿安坐,听着耳边不时传来的赞叹之声,刘盈也是趁着等候公卿百官离宫的间隙,赶忙将心中的疑惑,尽数摆在了吕雉的面前。 “母后······” 岂料刘盈才刚开口,就见吕雉悠然睁开紧闭着的双眼,朝刘盈微微一笑。 “方才朝议,吾儿可是瞧不透?” 为老娘对自己的了解稍惊诧片刻,刘盈便低头一笑,旋即面带疑惑地稍点了点头。 “父皇之意,儿大致明白。” “——英布将反,终尚未明其虚实,若英布先反,而朝堂后遣官兵,则英布大义有失;” “然若英布未反,而先有关中卒东出,英布便可得‘逼至穷途,不得不反’之大义。” “故先前,父皇虽已同母后商定:由儿率军出征,然方才朝议,父皇仍不明言,只暗遣萧相献‘太子返乡祭祖’之策,后又允之。” “如此,儿便可名正言顺而率南军禁卒,更曲周侯、信武侯等诸国大将东出函谷,于丰沛集宗亲诸侯,以布筹谋;” “一俟英布反,则儿立召邯郸大军,及宗亲诸侯国兵,而围叛军于淮南!” 语调稍有些亢奋的道出自己的见解,刘盈的面容之上,只迟疑之色更甚。 “只儿不知······” 略带孤疑的思虑片刻,终还是没能想明白之后,刘盈也只能稍皱起眉,将自己的疑虑道出。 “去岁,陈豨将反代、赵之时,亦乃陈豨未反,而父皇先兴庙算于朝议之上!” “更父皇纠集大军,于长安东誓师出征之时,陈豨,亦尚未明反!” “陈豨将反,父皇可先发制人,以困陈豨于代、赵;今英布将反,父皇又为何如此谨慎,不惜以‘返乡祭祖’之名而遣儿,亦不愿明言:儿此番,乃出征平叛?” 说到这里,刘盈面上疑惑之色只更甚。 “若朝堂先有举措,英布可得‘逼反’之大义,去岁陈豨将反之时,父皇又为何于此视若无睹?” “父皇大军先动,而陈豨后反,陈豨又为何不得‘逼反’之大义,反父皇大军一至,便尽失赵国之土?” 神情满是疑惑地发出数问,刘盈也是不忘规规矩矩朝吕雉一拱手:“还望母后指点迷津,解儿之惑······” 先前,听闻刘盈准确的指出此番,刘邦以‘返乡祭祖’之名派刘盈东出的用意,吕雉面上,只稍涌上一抹认可。 待听到刘盈似机关枪般发出者接连数问,吕雉面上神情,也是一副淡然无比的模样。 但在刘盈郑重其事的对自己一拱手,甚至还明确说出那句‘希望母亲指点迷津’之时,吕雉面上神情只嗡然一滞! 似是失神般,盯着刘盈的面庞愣了好一会儿,才见吕雉神情略有些僵硬的侧过头,又佯怒着伸出手,在刘盈脑门上轻轻一拍。 “母教子,还需言谢?” “若再复提‘谢’字,日后,吾儿还是另请高明,授教为政之术为好。” 语调满是幽怨的道出此语,吕雉不忘面色略带郁结的低下头,最终不忘嘟囔着什么。 “好生言谈,提甚‘谢’字······” 见老娘一副好似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刘盈只一时之间,有些摸不着头脑。 待听到老娘口中,挤出后面那句‘聊得好好的,说谢谢干什么’的嘀咕,刘盈才恍然大悟。 ——老娘,这是绝对‘谢’字听着生分了,不高兴了······ 皇后老娘闹了小情绪,作为儿子,刘盈自然是只能哄着。 又是道歉,又是掌嘴,甚至郑重其事的做下‘以后再也不跟母亲说谢谢’的承诺,吕雉面上哀怨,才终于有了些许退散的迹象。 趁着这个机会,刘盈也赶忙将方才的疑惑,又简要复述了一遍。 听闻刘盈再度发问,吕雉只余怒未消的白了刘盈几眼,面容之上,便悄然涌上一抹回忆之色。 “吾儿可知:夏四月,陛下欲罪梁王彭越之时,乃如何为之?” 见刘盈略有疑惑地一摇头,吕雉不由稍发出一声短叹,旋即将刘邦铲除梁王彭越的过程,在刘盈面前细细道出。 包括‘梁太仆状告彭越密谋造反’‘拜王恬启为梁国相,往梁都睢阳搜集罪证’‘任王恬启为廷尉,缉拿叛王彭越’‘依廷尉王恬启之议,斩彭越于洛阳,后抄家灭祖’等细节,都被吕雉事无巨细的摆在了刘盈面前。 待刘盈面容之上,终于缓缓流露出些许了然,吕雉终又是一声轻笑,望向刘盈的目光中,更带上了满满的宠溺,和自豪。 “吾儿可看出:彭越之事,同今陛下欲除英布,有何异同?” 随着吕雉语调平和的询问声传入耳中,刘盈的面容之上,只尽带上了一抹惊疑。 异同? ——根本就是完全相同! 开春之时,举报彭越‘密谋造反’的梁太仆,不就等同于如今,检举英布‘暗蓄甲士军械’的淮南中大夫? 即将以‘返乡祭祖’之名,率‘太子护卫武装’东出函谷的刘盈,不也正是披着梁国相的马甲,去搜集(网罗)彭越罪名的王恬启? 甚至于,同‘得到’罪证之后,光速从梁国相转变身份,成为廷尉卿的王恬启一样,当刘盈顺利抵达丰沛龙兴之所,并收到英布举旗的消息之后,刘盈也将和王恬启一样华丽变身。 ——从‘返乡祭祖’的皇次子,变身为‘代父平叛’的监国太子、大军统帅! “这!” 当刘盈因这个神奇的发现,而陷入深深地震惊之时,在刘盈身侧,吕雉却是悠然闭上了双眼,似是呓语般,又发出了一问。 “又往昔,赵王张敖、楚王韩信之将反,陛下,又以何为对?” 听到吕雉这一问,刘盈面上惊骇,终是缓缓凝为一层木然······ 一模一样! 简直毫无不同! ——赵王张敖‘谋反’,是赵相贯高记恨刘邦,想要行刺圣驾,又‘恰好’被贯高的仇家举报! 楚王韩信,更是典型中的典型——项羽旧部钟离眜得韩信庇护,也同样是一位神秘人举报,才为刘邦所知晓! 这样的神秘人,如果是一两个,那或许还能说是巧合。 但当这样的神秘人,接连出现在‘异姓诸侯反叛’的事件中时,事情,恐怕就没那么简单了······ “梁太仆······” “淮南中大夫······” “贯高仇敌······” “韩信部下······” 随着刘盈低微的呢喃,这个‘神秘人’群体的身份,只无限趋近于一个纵是刘盈,都有些不敢置信的方向······ “逼反!” “这些人,都是布在异姓诸侯身旁的耳目!!!” “所肩负的使命,更无一不是逼反异姓诸侯!!!!!!” 满是惊骇的在心里发出一声惊呼,刘盈的眉宇间,已尽是挂上了一抹骇然之色! ——方才朝议,萧何亲口承认:淮南中大夫贲赫,是萧何奉刘邦之令,亲自发派! 就连一向桀骜不逊的英布,都知道主动伸手,让朝堂在自己身边安插耳目,彭越的太仆,又怎么可能是私自任命? 要知道彭越,可是曾婉拒王位,甘愿给魏王魏豹做国相的人! 即便是在魏豹死后,刘邦想要封彭越为梁王,彭越也是再三辞谢,才最终不得已领命! 这样本分的人,怎么可能做出‘私自任命郡国二千石’的蠢事? 至于赵相贯高的仇家,那就更离谱了。 贯高是什么人? 受初代赵王张耳托孤,以助二世赵王张敖的托孤老臣,花甲之年的老丞相! 这样一个人,纵是彼时的赵王张敖,恐怕都要让三分薄面;赵国境内,又如何会有‘贯高仇家’的生存空间? 即便真有那么一个人,在贯高赵相之威下,侥幸得以在赵国存活,又怎么可能知道‘贯高想要行刺天子’这般机密的消息? 唯一合理得解释是:这个仇家,贯高不是不想动,而是不敢动! 甚至于,这个‘仇家’的身份,已经到了能保证贯高不敢动自己的同时,反过来在贯高身边安插耳目的程度! 按照过往这几年,汉室任命诸侯国官员时,‘尽量让彼此不顺眼的人,成为同一个诸侯国的三公’的原则,这个‘贯高仇家’的身份,也就不难猜测了。 ——与贯高同等秩比,受中央委派,天子亲自任命的赵国内史! 唯有这个身份,能支撑着那个‘仇家’,在贯高的恶意下全须全尾的活在赵国,并第一时间得知贯高‘行刺天子’的密谋! 英布、彭越,乃至于当今天子刘邦的女婿张敖,都未能躲过如此明目张胆的安插耳目,本就‘得国不正’,且更具威胁的楚王韩信,那就更不用提了。 只不过,在天子刘邦‘我逼着你反,你反不反?’的提问前,赵王张敖、楚王韩信,都选择了低头。 若非废王为侯之后贼心不死,淮阴侯韩信,也大概率能和宣平侯张敖一样,得以寿终正寝,甚至延续宗族血脉。 而彭越,则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被天子刘邦狠心铲除。 当得出‘异姓诸侯,基本都是被逼反’的结论后,刘盈的心绪,只稍带上了些许沉重。 饶是在此之前,对老爹刘邦铲除异姓诸侯的决心有所预期,但刘盈从未曾想到:为了剪除异姓诸侯,老爹刘邦,已经到了如此无所不用其极的地步······ 刘盈更从未料到:自己不过是好奇于‘陈豨的待遇为什么和英布不一样’,而对母亲吕雉发出询问,便得出了这样一个令自己胆战心惊的‘意外收获’······ 待刘盈在思虑中,缓缓流露出一抹凝重之色,吕雉终似是有所感应般,缓缓将双眼睁开来。 而后,便是刘盈的猜测,尽数被吕雉亲口坐实。 “自汉立之时,陛下就已心知:异姓诸侯,其存于关东一日,则刘汉社稷,便一日有颠覆之虞。” “剪除异姓诸侯,更乃陛下决心已定日久!” 神情满是严肃的道出此语,吕雉的语调中,也不由稍带上些许感怀。 “汉得异姓诸侯者八,至今,失其王爵者六。” “临江王共尉、燕王臧荼,皆知陛下之心意而自反,后为陛下所除;韩王信亦类同,故于匈奴媾和,为今之蛮夷走狗。” “及淮阴侯、宣平侯,则为陛下刁难而未反,方得陛下开恩,失王爵而得封为侯。” “后韩信贼心不死,终由自种之因,而得当有之果······” 说到这里,吕雉不由意味深长的侧过头,对刘盈微微一笑。 “彭越,则乃特例。” “其为陛下刁难,亦未有反意;依淮阴、宣平之故事,陛下本当去彭越王爵,而以彻侯与之;至不济,也当留彭越之血脉宗族。” “然彭越所得,乃梁国······” 满是唏嘘得发出一声感叹,吕雉的面容之上,也稍涌上些许遗憾。 “梁国,地处洛阳之东,乃关中于函谷外之门户。” “彭越王梁地多年,门生故旧遍布;若不尽除彭越之爪牙,梁地便终不得安,函谷,亦谈不上‘稳若泰山’······” 随着吕雉沉稳的话语声,刘盈面上沉凝之色,也缓缓化作一抹木然。 不是刘盈因为这些不为人知,甚至有些令人不齿的事而麻木,而是从这一个个异姓诸侯灭亡的案例中,体会到了一股神圣的使命感。 那些已经灭亡的异姓诸侯,究竟有没有错? 客观来说,除了共尉、臧荼等数人,大多数异姓诸侯,原本都是没错的。 最起码,因臣下之罪而失去王爵的张敖、因一句攻讦便身死族灭的彭越,并没有什么大错。 但从吕雉的这一番话语中,刘盈只感觉老爹刘邦的一种态度。 ——一切为了社稷,为了社稷的一切! 而这个感悟,无疑成为了刘盈一生中,最为宝贵的一条惊醒之语。 直到四十余年后,刘盈的躯体入葬安陵之时,这条人生格言,也被刘盈留给了新君。 对于刘盈最开始的提问,吕雉最终也给出了简单地答复。 ——彭越、英布,亦或是张敖、韩信,皆是诸侯;反,则为叛王。 而陈豨,本不过天子之臣,其反,终只是逆臣。 对于逆臣,天子不需要有片刻迟疑,只须除恶务尽;而对于叛王,则需要谨慎处置,以免落人口实。 这,也是天子刘邦能容忍张敖、韩信以彻侯的身份存于世间,却不能容忍其以‘王’的身份存在的原因。 ——无论是任何人,当天子都需要谨慎对待的时候,这个人的存在,就已经成为了整个天下的威胁······ 7017k 半夜更 写了一大半,电脑重启了······ 正在重写,2点左右发 《大汉第一太子》半夜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0206章 啊~这令人窒息的母爱! 结束与母亲吕雉的短暂交流,公卿百官也已是尽数退出宫外,刘盈同吕雉母子二人,也再次回到了长信殿。 只不过这一回,硕大的长信正殿,却只见刘邦、吕雉、刘盈三道身影。 对于今日这场‘家庭聚会’,三人明显都有所准备。 几乎没有任何客套,刘邦便朝刘盈嘿然一笑。 “说说。” “太子往丰沛‘祭祖’,须何人随行?” 语调调侃的说着,刘邦不忘撇了眼刘盈身侧的吕雉:“也好叫皇后,莫再以为朕此番,乃欲再坑害太子······” 听闻刘邦半开着玩笑,发出这声略有些怨气的牢骚,吕雉却是面不改色回过头,对刘盈微微一笑。 “陛下即已开口,吾儿便也无须客套。” “凡可用之人,皆带上便是。” 先前听老爹那声牢骚,刘盈面上本就有些僵硬,待又听闻吕雉这声轻描淡写的鼓励,刘盈的面容之上,只更有些尴尬起来。 “这······?” 若有所指的摸了摸胸前,又将试探的目光望向老娘,待吕雉温笑着一点头,刘盈又不由尴尬的抬起头,对上首的老爹刘邦嘿嘿一僵笑。 “既如此······” “儿臣,便斗胆······” 语调满是心虚的道出一语,便见刘盈僵笑着低下头,旋即在刘邦呆愣的目光中,从怀里取出了一张绢布! “嘿!” “嘿嘿!” 在看到那张绢布的一刹那,刘邦只不由自主的发出两声嘿笑,旋即面色僵硬的望向刘盈,嘴上的话,却尽是说给吕雉听。 “还真是‘斗胆’······” 隐含恼意的又丢下一声牢骚,刘邦便意味深长的盯着刘盈,似是等待着刘盈的下文。 ——作为汉室唯二的文字载体之一,绢布和竹简的诧异,其实就那几点。 其一:竹简的制作材料容易获取,价格低廉,一卷二尺宽、五尺长的空白竹简,作价不过百钱;而绢布,则是绝对意义上的硬通货,价值比黄金还坚挺。 其二:竹简更多时候,被用在一些需要长期保存文档的事情上,如记史、户籍等;而绢布,则更多用在时效性较短的事情上,如书信、诏谕,以及政令等。 这两点,显然和今天,刘盈用绢布记录‘返乡祭祖随行人员名单’无关。 如此说来,竹简和绢布的诧异,也就只剩下最后一点。 ——竹简沉重,绢布轻便;无论是同等重量还是同等体积,绢布所能承载的内容,都远比竹简多得多······ “嘿嘿!” 又是一声喜怒不定的嘿笑,刘邦终是面色古怪的一摆手,示意刘盈继续。 很显然,对于刘盈‘狮子大开口’,刘邦心里多少有点不痛快。 但想到刘盈此行,并非只是‘返乡祭祖’这么简单,刘邦心里的那点不痛快,也算是被勉强压制了下去。 感受着老爹那肉眼可见的暗恼,刘盈只又面带迟疑的看了看吕雉。 见吕雉仍是一副古井不波的模样,对自己挤出一个‘大胆说,有我在’的眼神,刘盈才终于稳住心神,将手中那方绢布上的内容,次序默念而出。 “咳……” “咳咳。” “中,中军之帅:右相国曲周侯郦商、车骑将军信武侯靳歙。” “前将军:太尉绛侯周勃、赵相汾阴侯周昌; 左将军:左相国舞阳侯樊哙、齐相阳陵侯傅宽; 右将军:上将军棘蒲侯柴武、齐相平阳侯曹参; 后将军:颍阴侯灌婴、隆虑侯周灶······” 心虚的道出名单的前半段,刘盈也是在吕雉的目光鼓舞下,缓缓平静了下来。 “中军参赞:曲逆侯陈平、北平侯张苍、安国侯王陵、博阳侯陈濞。” “调南军三部校尉,以为太子亲军;亲军统领:曲成侯虫达。” “拔:偏将吕台、吕禄、吕产为校尉,着:建成侯吕释之监军,输大军粮草。” “另发楚卒三万、荆卒二万、齐卒五万、梁卒五万,共郡国兵十五万;合邯郸关中大军十五万南下。” “大军凡三十余万余众,月输军粮百万石,牛二千,羊万;弓弩羽矢月各五十万。” “另……” 念到最后,刘盈只面色纠结的止住话头。 看着那最后一例‘条款’,刘盈百般为难,终还是没敢道出口。 用眼神催促刘盈好一会儿,终见刘盈面带迟疑的低下头,吕雉却也不恼,只悠然长叹口气。 “另:监国太子出征平叛,当假天子节,授虎符、诏书,许便宜行事。” “凡太子调令,比同天子诏;不如令,皆坐谋反!” “若太子身陷囵圄,燕王卢绾、赵王刘如意、齐王刘肥、楚王刘交、荆王刘贾、长沙王吴臣等,皆当立止国内事务而驰援!” “不如令······” “斩弃市!!!!!!” 神情严肃的将刘盈没敢说出口的最后几句‘补’上,吕雉的面容之上,已尽带上了一抹肃杀之色! 只片刻之后,又见吕雉冷然一笑,神情阴郁的侧过头,朝刘邦笑着一昂头。 “陛下以为,如此,可妥当?” 淡然发出一问,甚至不待刘邦做出反应,又见吕雉正过身,低下头,轻轻拍打起衣摆上那根本不存在的‘灰尘’,自顾自发出一声轻叹。 “唉~” “太子返乡祭祖,妾本不愿与太子久别。” “即社稷有事,又陛下抱恙于身,太子,也确当为国效力。” “只太子自幼仁弱,未曾知讳行伍之事,若无可信之勋臣、足用之兵甲随行,妾,还真安不下心·······” 听着吕雉意有所指,甚至隐隐含有些许威胁的话语,绕是早有心理准备,刘邦也是不由沉下脸去。 就连吕雉身侧,正低头看着绢布发呆的刘盈,面上都是一片僵硬之色。 曲周侯郦商、信武侯靳歙、绛侯周勃、汾阴侯周昌、舞阳侯樊哙、阳陵侯傅宽、棘蒲侯柴武、平阳侯曹参、颍阴侯灌婴、隆虑侯周灶······” 再加上‘中军参赞’安国侯王陵、博阳侯陈濞,以及‘太子亲军统领’曲成侯虫达…… 满打满算,足足十三个诸国大将,几乎是如今汉室,所能拿出的所有牌面! 更让刘盈心暖之余,感到些许尴尬的,是这十三人,无一例外,俱位列开国功臣前二十位之中! 在那‘汉开国二十功臣’,没有进入这份名单的其余七人,也基本都是由于各种原因,根本没办法随军出行。 ——开国第一侯萧何,身丞相之重担,又是六七十岁的年纪,总不能跟刘盈‘返乡祭祖’吧? 第三位的驸马爷宣平侯张敖,本来就是个含着金钥匙出身的王族,刘盈再怎么着,也没法带着这么一个没用的姐夫出征。 第七位的鲁母侯,那就更别说了。 ——鲁母侯的爵位,本来是该封给开国大将奚涓的! 只不过,传闻中勇冠三军,从来不知道‘退’字怎么写的猛将奚涓,恰恰在汉室鼎立的前夜战死沙场。 汉室鼎立之后,天子刘邦对奚涓万分想念,又哀痛于奚涓亡于国祚未立之时,便总想补偿奚涓。 怎奈奚涓一生征战沙场,竟没来得及留下一儿半女,就死在了汉室鼎立的康庄大道之上…… 无奈之下,天子刘邦最终,还是将奚涓生前的武勋打了个八折,折算成四千八百户食邑,将爵位封给了奚涓的老母。 所以:汉开国功臣排行第七位的鲁母侯,其实是一位不比刘邦小多少的老妪······ 第八位的汝阴侯夏侯婴,自是不用多说:刘盈再不懂事儿,也不能带走天子老爹的御用车夫。 剩下几人,情况则稍有些特殊。 排名第十四位的清阳侯王吸,往年于战场上身受重创,如今已是彻底退休,在家疗养状态; 第十五位的广平侯薛欧、第十七位的阳都侯丁复,则都还在邯郸,进行着平定陈豨的收尾工作。 至于最后一位,也就是排名汉开国功侯第二十位的梁邹侯武虎,或许算不上什么青史有名的人物。 但作为一个有过一次失败经历的穿越者,刘盈却十分的清楚:梁邹侯武虎,正是时刻护卫于老爹左右,被朝堂私下称为‘得郎中令之实,未得郎中令之职’的禁军统领! 很显然,作为太子的刘盈,也不可能带走老爹刘邦的禁军统领。 这样一来,吕雉给出的这份名单,所透露出的用意也就很明显了。 ——但凡是个有名有姓儿,并且还能走得动道儿、挥的动刀的,我儿都得带走! 刘盈甚至非常怀疑:在最初的名单中,汝阴侯夏侯婴和梁邹侯武虎的名字,或许也被母亲吕雉纳入了考虑范围之内······· “唉······” “可真是······” 暗自苦笑着摇了摇头,刘盈便稍抬起头,望向吕雉那倔强身影的目光,也缓缓复杂了起来。 对于母亲的用意,刘盈自是没有丝毫戒备,甚至是没有丝毫反对的立场。 ——刘盈手中的‘请将’表有多荒诞,就意味着皇后吕雉,有多么在乎刘盈! 感受着如此浓浓爱意,刘盈自是感动都来不及,哪还顾得上挑错? 但从御阶之上,天子刘邦那黑的能滴下墨汁的面色就能看出:刘盈的担忧,也并非没有道理······ “皇后可真是给朕,备下好大一个惊喜啊?” “嘿!” “如今朝中,可用之将帅尚不足十人;皇后一开口,这便是内起帅于长安、外调将于关外,林林总总近二十人······” 心中气急,刘邦也顾不上再假装是在跟刘盈商量,而是直接将冒头,指向了这份名单的幕后黑手。 却见吕雉听闻此言,只慢条斯理的将衣摆铺回腿上,又稍发出一声短叹。 “唉~” “陛下所言,倒也有理。” “只太子返乡祭祖,乃外朝之事,妾不过后宫主······” “此事,自是陛下说什么,便是什么······” 神情极尽淡然的丢下这么一句话,吕雉便似是什么都没发生般,将涣散的目光,投降了面前的木案之上。 见吕雉这般架势,刘邦心中恼怒之余,也顿感一阵无力涌上心头。 作为结发夫妻,刘邦对于吕雉的脾性,实在是不能更了解了······ 刘邦很清楚:这份名单,或许还有那么一点空间,让刘邦就一两个人选做出改动。 但若是刘邦直接摇头拒绝,甚至是在这份名单上改动超过三成,那此刻,口口声声说着‘妾后宫主,不管宫外事’的皇后吕雉,立马就能把刘盈关在太子宫! ——亲妈关儿子禁闭,这事儿所破了天去,也没人能挑的出错! 意识到这一点,刘邦纵是心中万般不愿,也终还是强自平静了下来。 只不过,刘邦被吕雉勾起的怒火,却在片刻之后,尽数以‘眼刀’的方式,投注在了刘盈身上······ “罢了罢了!” “太子返乡祭祖,关乎社稷,兹事体大!” “旁的,朕都允了!” 语调满是埋怨的道出这句‘我忍了’,刘邦又朝刘盈狠狠一瞪眼。 而后,便到了刘邦讨价还价······ 不。 到了刘邦,划出底线的时候。 “陈豨之乱未平,三五月内,樊哙、周昌二人,还无暇自代、赵抽身!” “周勃、陈平,朕留有他用。” “余者,太子皆可带去。” “天子节、虎符、诏书,粮草军械、弓羽箭矢,南军三部校尉、关东诸侯国兵······” 面色阴沉的说着,刘邦终还是满怀不甘的一咬牙。 “朕,皆允了!” 满是恼怒的道出此语,便见刘邦陡然站起身,不忘稍发出一声闷哼! 见刘邦答应下将帅人选,以及后勤物资、军队调动等问题,刘盈面色也不由一喜。 却见刘盈身侧,吕雉却是眉头稍一皱,似乎对这个结果,还并不是很满意。 “周昌、樊哙二人,当平陈豨,倒也罢了······” “周勃、陈平二人,陛下欲做何用?” 只此一语,直惹得刘邦起的吹胡子瞪眼,恨不能将吕雉活生生瞪死在原地! ——朕都做了这么大的让步,还不知道知足? 极尽的恼怒下,老天子甚至隐隐发起抖来,只快步走上前,从御案上抓起一卷被拆封过了奏报,一把扔向了御阶之下。 “皇后一看便知!” 用尽最后的力气,从紧咬的牙缝中挤出这么一句勉强不算咆哮的话,刘邦终于再也按捺不住胸中怒火,冷然一拂袖,气冲冲朝着殿后的方向走去。 ——在吕雉身上,刘邦感受到的,只有憋屈! 此刻的刘邦,迫切需要找一个能使自己念头通达的地方,好好发泄一番······ 第0207章 燕王卢绾···唉~ “母后。” “父皇为何强留绛侯、曲逆侯?” 同母亲吕雉坐在回未央宫的凤辇之上,刘盈只强自按捺住心中喜悦,稍带疑惑地发出一问。 毋庸置疑:刘盈此番‘乔装出关’,以返乡祭祖之名,往平淮南王英布之乱,随刘盈出征的将帅名单,绝对算得上是超重量级! 按照方才,老爹允诺的出征将士名单,刘盈此番出征,光是食邑千户以上的彻侯,便有起码二十人! 其中,有曲周侯郦商这样的诸国大将、信武侯靳歙这样正面刚过霸王项羽,甚至最终大获全胜的猛人; 有阳陵侯傅宽这样的诸侯国相、也有隆虑侯周灶这样不善进攻,却尤善防守战、阵地战的专业人才; 还有三年前,才刚出任汉室第一任飞狐都尉,官拜上将军的棘蒲侯柴武,以及颍阴侯灌婴这样的壮年勋贵! 最为关键的是:除了以上这些声名显赫的军方高层将领,刘盈此行,还带上了另外三个人······ ——平阳侯曹参,安国侯王陵,以及,北平侯张苍! 对于不了解汉室历史的后世人而言,这三个人名,或许顶多算‘耳熟’。 前世的刘盈,也曾一度认为这三人,也不过是平平无常的元勋恭候而已。 但这一世,刘盈对着三人中的任何一个,都不敢抱有哪怕丝毫的轻视! 原因很简单。 曹参、王陵、张苍三人,正是历史上,继第一任汉相萧何之后的第二任、第三任,以及第六任汉相! 至于第四任和第五任,则分别是皇后吕雉的亲密心腹:辟阳侯审食其,以及方才,被天子刘邦强留在长安的曲逆候陈平。 如此说来,刘盈此番出征平叛,带上了这三人,就不再是单纯意义上的捞取武功、竖立威望,获取军方支持那么简单了。 ——与下一任、下下任,以及备于将来之用的三位‘候补丞相’同行,尤其还是出征平叛,将对刘盈日后立足于朝堂,起到至关重要的积极作用! 毕竟再怎么说,有了这么一遭,刘盈同曹参、王陵、张苍三人,也勉强算是有了一层战友关系。 而如此重量级的出征名单,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汉室中央,针对关东异姓诸侯叛乱的征讨过程中了······ ——汉五年,临江王共尉反,荆王刘贾久攻江陵而不能下;天子刘邦派信武侯靳歙前往,江陵立破,共尉被擒,为刘邦杀于洛阳; ——同年,燕王臧荼反,天子刘邦御驾亲征,耗时两个月平定叛乱,擒杀叛王臧荼,随驾将帅,也不过彼时的长安侯卢绾,以及舞阳侯樊哙、汝阴侯夏侯婴等寥寥数人; 再往后的,那就更不用提了。 赵王张敖被贬为宣平侯,压根就是一顶‘图谋弑君’的帽子,就把张敖押入了长安! 楚王韩信被贬为淮阴侯,天子刘邦更是不费一兵一卒。 最惨的,当属今年才身死族灭,尸骨未寒的梁王彭越了。 ——区区一个王恬启,带着一方梁相印、三五刀笔吏,便将彭越押入了洛阳,旋即在天子刘邦的命令下枭首示众······ 这样算下来,汉室上一次如此大动干戈,元勋功侯倾巢而出,还得追溯到汉六年,韩王信于马邑献降匈奴,直接引发汉匈平城战役的那次。 再往上,恐怕就是楚汉垓下一战,汉军将帅齐聚于韩信麾下,设十面埋伏而困霸王项羽······ 从方才,天子刘邦对出征将帅人选表达出的不愉,刘盈就不难判断出:这样豪华的出征阵容,着实到了有些奢华的程度。 但从刘邦最终还是答应下来,刘盈也不难明白过来:此次出征,对于汉室的意义,究竟是多么重要。 想到这里,刘盈面上喜悦之色稍散,取而代之的,是一抹下意识涌上眉头的慎重。 而在刘盈身前,皇后吕雉听闻刘盈先前那一问,却是面带玩味的朝刘盈一笑。 “绛侯,曲周侯······” “呵······” 略带深意的发出一声哼笑,吕雉望向刘盈的目光,只更玩味了起来。 “岁初开春,陈豨于代、赵节节败退,终遣使求援于北蛮匈奴。” “得知陈豨之欲,陛下亦令燕王卢绾遣使,往而劝解匈奴,莫引骑南下,为陈豨外援。” “终,燕王卢绾遣门客张胜为使,往劝匈奴。” “然至夏四月中,燕王卢绾遣人来报:燕使张胜叛汉投胡,为蛮夷走狗;请诛张氏阖族,以儆效尤······” 面带怪笑的道出这番话,吕雉便稍低下头,朝手中那卷明显才拆封不久的奏简一努嘴。 “此简,乃燕王之奏。” “盈儿不妨一猜:燕王此奏,又言何事?” 神情满是轻松地发出一问,吕雉不忘再补充道:“又燕王以何为奏,方使陛下留绛侯、曲逆侯暂驻长安,以备‘他用’?” 听闻老娘这两问,刘盈的脑海中,只悄然涌上一段尘封已久的记忆。 “燕王卢绾······” “唉·········” 心绪五味陈杂的发出一声哀叹,刘盈也终还是将注意力,放在了吕雉的问题之上。 装摸做样的‘思考’片刻,便见刘盈眉头稍一皱。 “父皇另燕王遣使,以阻匈奴南下,后又燕王使张胜叛汉投敌······” “嗯······” 似是孤疑的沉吟片刻,刘盈便略带试探的抬头望向吕雉。 “父皇留绛侯、曲逆侯,必是北墙有事。” “然今,父皇抱恙而归京歇养;若是匈奴南下,单只绛侯、曲逆二人,恐无以抵挡胡蹄之南下。” “再者,若北墙确有胡骑肆虐之虞,父皇便断无剐彭越得肉,往赐英布以逼反淮南之理,而当求稳于关东,以使大军陈驻于北墙,而关东无有乱起之虞。” 说到这里,刘盈的语气,也渐渐自信了起来。 “故父皇留绛侯、曲逆侯,当非匈奴南下。” “又今,陈豨败亡已成定局,英布之将反,儿亦临将出征平叛。” “如此说来······” 语调平稳的说着,刘盈只话头悄然一滞。 “齐王、荆王、楚王皆宗亲;赵王、代王乃皇子,且尚未就国······” “英布有儿往征,长沙王又历来恭谨;南越赵佗,亦于淮南不远,若有变,儿当可合英布而平之······” 呢喃着道出这番似是漫无目的,实则字字句句都在引导话题的‘自语’,刘盈终是缓缓抬起头,将深邃的目光,锁定在了吕雉手中的竹简之上。 “燕王奏报······” “莫非······” 意味深长的又挤出两个字,就见刘盈猛地抬起头,瞪大的双眼中,尽是一片匪夷所思! “燕王,乃父皇手足肱骨之臣啊!” “纵宗亲反,燕王,亦断无反叛之理才是?” 见刘盈面上,满是一副不敢置信的惊骇之容,吕雉面上的怪异笑容,终是缓缓趋于温和。 “不愧是吾儿。” “只稍提点,便已悟透真由!” 毫不吝啬地道出一声夸赞,吕雉也没再继续绕弯子,而是随手将手中竹简,递到了刘盈面前。 而后,便是刘盈‘着急忙慌’的摊开竹简,最终,看到了那段早已储存在记忆中的回忆。 “燕王臣绾谨奏:奉陛下诏命,臣遣张胜往出,而欲阻匈奴南下,随行使团十数人。” “使团奉臣令,北出数百里至幕南左贤王之帐,竟见故燕王臧荼子臧衍,已为匈奴左贤王庇护。” “不数日,使团更有二三贼子,为贼孽臧衍贿以金玉,以劝张胜择木而栖;张胜誓死不从,贼子便散步蜚语,曰:燕使张胜,已为左贤王臣。” “臣亦为此绯言所欺,方以诛张胜阖族奏于陛下当面。” “今,张胜已使命尽毕,重归蓟都,北蛮匈奴虽得陈豨恳请,亦已为张胜吓退,必无以南下!” “及张胜,臣一时为蜚语所蔽,以污其忠,实有愧于心······” 在母亲吕雉饶有兴致的目光注视下,将手中这份奏报的内容默念而出,刘盈的面容之上,顿时便有些僵硬起来。 饶是对这件事‘早有预料’,但当看到这么一份‘此地无银三百两,隔壁张胜不是贼’性质的奏报时,刘盈还是忍不住有些嘴角抽搐。 说来这件事,在刘盈前世,也曾卷起过不小的波澜。 最开始,陈豨在天子刘邦的兵峰下节节败退,无奈只能向匈奴求援。 作为应对,天子刘邦则命令燕王卢绾,也同样遣使北上,阻止匈奴人帮助陈豨。 而张胜,便是卢绾派去匈奴,劝阻匈奴南下支援陈豨的主使。 但故事从‘张胜出使’这里开始,就渐渐有些魔幻了起来。 ——到了草原,张胜确实在左贤王大帐中,碰到了陈豨派去请求支援的使者王黄。 除了王黄,便是方才那封奏报中,所说的‘故燕王臧荼之子臧衍’,也出现在了张胜面前。 张胜刚到之时,先是王黄去面见张胜,说了一些类似于‘我家大王(陈豨)与燕王一向交好,希望阁下看在燕王的面子上,不要阻止我完成使命’之类的话。 王黄的劝说,丝毫没有让张胜动摇,只丢下一句‘阻止阁下,就是燕王的命令’,便回绝了王黄的提议。 但接下来,臧衍又面见了张胜,臧衍的出现,也彻底改变了张胜的想法。 请张胜来到自己的毡帐,臧衍只面带苦涩的拿出了一方金印,递到了张胜面前,说:阁下看看吧,这,也是陛下赐下的燕王印。 突然在北距长城数百里的草原府邸,看到第二枚一模一样的‘燕王印’,张胜自是大惊失色,赶忙问道:阁下是什么来头? 之后的事,也就不必多做赘述了。 道明自己‘臧荼之子’的身份,臧衍又全方位无死角的向张胜解读了天下局势。 总结起来,也就是一句话。 ——我爹臧荼是燕王,刘邦觉得没用,就随手把我爹杀了;如今,卢绾也同样是燕王; 如果有一天,卢绾也失去了存在必要,刘邦也绝对不会手软。 而后,张胜的态度便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变,从来时的‘必须阻止匈奴人南下’,转变为了‘为大王谋求生路,最好能养寇自重’的想法。 在听说张胜跳反之后,燕王卢绾自是大公无私,第一时间上奏:大哥,张胜反了,咱杀了他全家吧! 如果故事到这里就结束,那这件事就算有些戏剧性,也绝对说不上‘魔幻’。 但坏就坏在:故事的高潮,是从这里开始的······ 这边,卢绾刚表奏天子,请诛张胜全族,那边的张胜,便从草原‘满载而归’。 在被卢绾愤而囚禁之后,张胜只把自己的看法,以及臧衍的‘提醒’重复了一遍。 然后,卢绾便恍然大悟的点了点头:有道理诶! 没错! 寡人得养寇自重! 下定决心,卢绾便再次派张胜前往代都晋阳,同陈豨约定:寡人帮你逃到草原,你争取在单于面前,求下‘戒备燕王’的任务; 以后,我俩就派大军。在汉匈边界晒太阳,你在匈奴养我自重,我在汉室养你自重,咱俩和气生财,做大做强,再创辉煌······ 至于这些秘幸,在前世如何传的人尽皆知,这就和此刻,刘盈手中的简奏有关了。 ——卢绾先说‘张胜反了’,之后又特地上了份奏折,对刘邦说:大哥,认错人了,投敌的不是张胜,是另外一个路人甲······ 这种骗三岁小孩的把戏,自然是逃不过天子刘邦的双眼,饶是对卢绾抱以信任,刘邦还是派人前去查探。 而后,便是拔出萝卜带出泥,拉出来了‘燕王叛汉投敌’这么个泼天大瓜······ “唉······” “得帝王如此信重,何必非要作死呢······” 在心中稍发出一声哀叹,刘盈便面色沉凝的抬起头,将手中竹简,递回到母亲吕雉手中。 而周勃、陈平二人被天子刘邦强行留下的原因,也已是彻底浮出水面。 ——根据刘盈前世的记忆,燕王卢绾,怕也是离反叛不远了······ 7017k 第0208章 臣,谨为天下贺! 不过数日的功夫,天子刘邦的诏命,便正式颁发。 ——太子由南军三部校尉为亲军,母舅吕释之陪同,曲成侯虫达亲自护送,前往丰沛祭祖! 与这份明面上的诏命相对应的,是另外几道只公布于朝臣之中,并暗中进行的人员调动。 曲周侯郦商、信武侯靳歙二人,以‘安抚梁国人心’‘重整梁国吏治’为名,东出函谷,前往梁都睢阳; 颍阴侯灌婴、隆虑侯周灶二人,为天子刘邦任为使者,随上将军飞狐都尉棘蒲侯柴武出关,前往飞狐迳,代天子刘邦视察飞狐都尉的日常操演,以及驻防事宜; 北平侯张苍、安国侯王陵、博阳侯陈濞三人,则随同已经得到任命的代相阳陵侯傅宽出关,前往邯郸暂驻;一俟陈豨授首,便前往代都晋阳,为不久后的‘皇四子刘恒就国’做准备。 对于这三道看上去合情合理的人员调动,外人自是看不出什么不对。 但实际上,整个长安朝堂,就没有一个人看不明白,这一道道人员调动,究竟暗藏着怎样的玄机。 ——前往梁国的郦商、靳歙二人,一为当朝右相国,一为当下军方仅次于太尉周勃的二把手:车骑将军! 地位如此崇高的两个人,倒也不是担不起‘安定梁国惶惶人心’的重担。 只不过,单只是‘安抚人心’,就用右相国、车骑将军这种级别的军方顶级巨擘,多少有点牛刀杀鸡的意味。 真实的情况则是:有这二人在睢阳坐镇,刘盈若想调动梁国的数万郡国武装,不过就是一道手令的事! 至于灌婴、周灶二人,跟随棘蒲侯柴武前往飞狐迳,这就更是扯淡了。 ——飞狐都尉,可是如今汉室仅有拥有完整的骑兵校尉部,且对反骑兵作战极具经验的常备野战军! 并且这支部队,是完完全全以当年,汉匈平城一战中唯一一支全胜的部队——燕北武卒为班底组成的编制! 这样一支具有光荣历史(经历过平城战役),且对汉室北方防务至关重要的英雄部队,别说是灌婴、周灶二人了,就算是萧何、曹参这样的顶级元勋,,都不太有资格‘代天子巡视’。 所以,包括飞狐都尉柴武在内的这三人,明面上是‘前往飞狐迳’,实际上,依旧只是找了个借口出关,在某个偏僻的地方,等候刘盈的召唤而已。 而这三道任命中最要命的,无疑便是最后一条,即:北平侯张苍、安国侯王陵、博阳侯陈濞三人,在代相傅宽的带领下前往邯郸! 什么‘暂驻邯郸,等待陈豨败亡’,什么‘为代王刘恒就国做准备’,全都是虚的! 这四人前往邯郸,根本就是替刘盈前去,分邯郸关中兵马南下,以作为刘盈平定英布的主力部队! 这样一来,再加上‘返乡祭祖’的太子刘盈,整个平叛大军,就都有了各自的‘马甲’。 至于其余诸侯国的兵马调动,以及长安朝堂的粮草调动,自也是没有被刘盈落下。 ——在刘邦正式颁布诏谕,令刘盈返乡祭祖的第四天,在长乐宫安养的天子刘邦,收到了齐王刘肥、楚王刘交、荆王刘贾三人的联名上奏! 从奏疏中得知,今年关中几乎没有粮食流入关东,已经导致荆、楚、齐等沿海诸侯国粮食之后,天子刘邦第一时间召见了先前,在关中掀起‘消灭粮商’行动的太子刘盈。 最终,太子刘盈明确给出答复:自少府调粮三百万石,输送至函谷关以东数百里的荥阳敖仓。 得知消息,荆、楚、齐三王自是喜出望外,简单商议之后便决定:各出本国兵马万余,由齐相曹参亲自率领,前往荥阳,接收少府拨调的粮米! 至此,长安朝堂针对‘淮南王英布起兵’而做出的应对措施,已是彻底部署完成,且没有留下丝毫‘逼反淮南’的话柄。 当整个朝堂,都为这一状况而暗自窃喜之时,临将‘返乡祭祖’的太子刘盈,却出现在了位于尚冠里与武库之间的丞相府······ · “禀家上。” “大军所需粮草,已冠‘拨与荆、楚、齐,以解米粮拮据’之名,往送敖仓,共计三百万石,当足家上大军四月之用!” 听闻少府阳城延面带严肃的作出报告,刘盈只微一点头,便将目光移向了另一侧的萧何。 见此,萧何也不敢耽搁,朝刘盈赶忙一拱手。 “臣自武库拨调之弓羽箭矢、戈矛剑戟等军械兵刃,亦已合少府往送敖仓之米粮,暗输往荥阳。” “待平阳侯率荆、楚、齐之兵往取,便可得······” 从萧何口中,确切听到‘武器军械也被一起送往了荥阳’,刘盈只深吸一口气,旋即对萧何、阳城延二人沉沉一拱手。 “近些时日,辛劳萧相、阳少府。” 对二人稍表明谢意之后,刘盈面上严肃之色却并没有减缓。 今日,刘盈特地前来相府,甚至还叫上了少府阳城延,自然不是询问后勤保障问题。 萧何、阳城延二人就后勤问题做出汇报,也不过是顺带一提。 刘盈此来的真正目的,则早在刘盈递上拜帖,并让萧何叫来阳城延之时,就已经道明。 很显然,对刘盈的来意,二人也是心中有数。 君臣三人只沉默片刻,便见阳城延率先起身,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大木箱,又从怀中取出一卷手臂粗的竹简,对刘盈稍一拱手。 “此,乃臣奉家上之令,清查厘算往三月,少府官营粮米所得。” 轻声道出一语,阳城延便摊开手中竹简,送到刘盈面前,又稍清了清嗓。 “奉家上之令,少府行粮米官营之政,而以钱往取粮商米贾之粮、仓。” “至夏六月,少府共得储粮十万石之粮仓,共计二千一百四十六处,其中,可储粮五十万石之巨仓百七十二处;另可储粮万石上、十万石下之小仓数以千。” “为得此粮仓近万,少府耗秦半两,共十四万万余钱,三铢钱亦同。” “此秦半两十四万万余,皆乃少府得粮商之存米,往售关中民所得;及少府内帑前时所储之钱三铢,亦花费殆尽······” 听阳城延说到这里,刘盈这缓缓点了点头,眉宇间,只歉然涌上一抹如释重负的神情。 三铢钱,尤其是少府奉老爹刘邦的命令,熔铸而成的三铢荚钱,无疑是刘盈长久以来,都不敢丝毫忘记的心病! ——中央财政机构,空有十几万万废币,根本花不出去! 非但如此,还依旧源源不断的将真币(秦半两),熔铸成这种花不出去的废币! 这般自毁长城的操作,但凡是个脑子没病的掌权者,都不可能会视若无睹。 而‘以废币三铢,购买粮商手中的粮仓’,无疑算是刘盈特意为少府,所精心打造出的‘抛售废币’的绝佳方案。 有今年,整个关中粮商联手哄抬粮价,以及长陵田氏那桩‘行刺储君’的案子打低,对于少府‘一半给秦半两,一半给汉三铢’的购买方案,关中粮商纵是万般不愿,也只能乖乖受着。 ——刘盈都为此事遇刺,少府买粮仓,还知道给一半秦半两,而不是直接用‘抄没’,已经很不错了! 至于剩下一半汉半两,就权当是关中粮上‘改邪归正’的买命钱了。 这样一来,少府得以甩掉这批名为‘三铢钱’的烫手山芋,换来了一个个看得见、摸得着的粮仓,并用这些粮仓,储存本属于粮商的粮食,并最终售卖给百姓。 不得不说:在粮食官营一事上,少府,真的是赚了个盆满钵满。 少府大赚特赚,关中百姓虽然没有直接获益,但粮米官营导致的粮价平抑,也间接减缓了关中百姓的生存压力。 从今年秋收开始,关中百姓也将告别过去,动辄价格翻倍的中间商,而只需要忍受少府‘十取其一’的粮食保存费用。 至于从少府流入粮商手中的三铢钱,也基本不会对汉室的金融秩序,造成太大的影响。 ——三铢钱问世这么多年,经过少府的大肆熔铸,早就没有什么信用和购买力了~ 若非如此,过去少府也不至于坐拥十数万三铢钱,却怎么也花不出去,整天嚷嚷‘内帑空虚’。 刘盈很确定:粮商借着‘卖粮仓’从少府得来的三铢钱,除了销毁,就只剩下唯一一种处理方式。 ——留着作纪念。 “善。” 面带安心的一点头,就见刘盈朝萧何、阳城延二人分别一点头。 “孤此番出征,待再归京,当乃明岁冬,乃至开春之事。” “然今秋收不远,少府官营粮米一事,又尤以‘代民储粮’为重中之重!” “孤不在,少府务必慎之又慎,万不可于此事出差错!” 满是严峻的做下交代,刘盈不忘侧过头,朝萧何稍一拱手。 “少府官营粮米,乃事涉府库之虚-实、社稷之稳-摇之国政!” “若少府力有不遂,万望萧相于旁稍行从助······” 闻刘盈此言,萧何只轻笑着低下头,对刘盈拱手一回礼。 “家上言重。” “此,不过臣之本分······” 见萧何答应的如此豪爽,刘盈也只温和一笑,旋即似有所指的望向萧何。 “孤闻,萧相幼子萧延,素来喜武?” 似是随意的道出一语,刘盈便轻笑着低下头。 “若可同萧相子同平英布之乱,孤此出函谷,也当不虚此行了······” 听着刘盈这番意味深长的话,萧何自是立刻会过意来,只碍于阳城延在,并未直接给出答复。 “得家上之喜爱,自乃犬子之福······” “只前些时日,犬子似稍染疾,能否随家上同往淮南,臣,尚不敢确言······” 见萧何如此反应,刘盈自也是会心一笑,旋即对萧何一点头。 “既如此,孤,便静候萧相佳音。” 听着刘盈同萧何二人三言两语之间,便就‘提携萧氏后嗣’达成一致,阳城延的目光中,也不由涌上些许嫉羡。 将阳城延的面色看在眼里,刘盈却也没急于一事。 ——再怎么说,萧何也是开国第一侯,而阳城延,至今都未能得封为彻侯。 虽说对刘盈而言,带上一个阳家的小子,在身边陪自己说说话,不过是举手之劳,但刘盈也大可私下跟阳城延去说,而不是当着萧何的面。 与萧何做下‘我帮你儿子劳武勋,你帮我盯着少府官营粮米’的约定,刘盈便重新侧过头,示意阳城延继续。 ——粮食官营的主要成果,阳城延还没来得及说呢! 见刘盈示意,阳城延也是赶忙将嫉妒的目光,从萧何那浅笑盈盈的面庞上收回。 略有些落寞的低下头,看着手中竹简的后半段,饶是看了这串数字不止一次,阳城延也还是忍不住狠狠咽了一口唾沫! “奉家上之令,少府自春三月始,购粮关中粮商米贾,累得粮米,六千二百余万石!” “往三月,少府已售粮于关中各地,共近三千万石,得钱,共六百万万之巨!” 语调满是激动的说着,阳城延的面庞,也是在片刻之间涨红起来。 “虽此钱六百万万,有过半乃各式杂钱,且皆当备付粮商之货款,然少府亦不费钱粮分毫,而得粮仓近万处。” “且今,少府仍得存粮三千余万石;又距秋收不过二月余,秋收之前,关中民至多需粮米二千万石。” “余千万石,一可用于家上大军出征平叛,二可输不邯郸,以供舞阳侯大军,三更可入国库,而补往半岁,朝臣、吏佐所缺之半禄!” 说到这里,阳城延更是深吸一口气,才将激动地心绪平复下去些许,旋即望向刘盈,只流露出五体投地的崇敬。 “待明岁,少府得全营关中米粮事,内帑当可岁得贾米之利上千万石!” “如此长则三岁,断则二岁,少府便可无须国库拨钱、粮,而自兴长安筑建之事!” “此,皆赖家上力排众议,兴粮米官营之制方有!” “家上兴此等善政,以解府库之虚,臣,谨为天下贺!!!” 第0209章 万望萧相,以社稷为重! 听着阳城延满是崇敬的道贺之语,刘盈却只浅浅一笑,似是随意的稍一摆手。 ——粮食官营所能带来的利益,自然早就在刘盈的预料之内。 毕竟再怎么说,刘盈推动的少府官营关中粮米,其本质,是以官方的身份下场,以达成关中范围内的粮食市场垄断! 而‘垄断’这个词,无论出现在任何一种政体的任何一个文明阶段,所能带来的利益,都必然是无比庞大的。 于此同时,有异于资本垄断的是:刘盈所推动的‘刘汉政权官方垄断关中粮食市场’,其主要目的,其实并不是牟取巨大的利益。 首先,粮食官营为当下汉室带来的最显著,同时也是最为刘盈看重的改观,无疑便是粮价趋于平稳。 而在封建时代,尤其是百废待兴,人心思安的时代背景下,‘稳中缓降’的粮价,将对政权、社会的稳定,起到无可取代的重要作用。 其次,便是刘盈凭借着粮食官营,在自己还没继承皇位的时间点,就为汉室中央名正言顺的掌控了‘粮’这个战略物资。 至于往后数年,借‘代民储粮’牟利以充实府库,其实不过是顺带而已;就算粮食官营,根本无法为少府、为朝堂带来财政收入,甚至需要刘盈反往里搭钱,刘盈也还是会义无反顾的推动。 当然,在不违背初衷的前提下,若是能像现在这样,显著改善中央财政状况,使少府内帑一转过往数年的颓势,刘盈自也是乐见其成。 或者说:通过粮食官营牟取一定程度的利益,以改善少府内帑的状况,也同样是刘盈为日后的少府,所规划出的‘复兴之路’。 ——如今的汉少府,实在是太过‘瘦弱’了······ 都不说远的,就说十五年前,秦少府是怎样一个状况? 陈胜吴广刚在大泽乡揭竿,秦都咸阳闭着眼睛就是一句话:关门,放少府! 在接到二世慌乱下达的平叛令之后,短短十数日,秦少府章邯便用骊山上修建始皇帝陵的刑徒,装备出了一支人数高达五十万(一说七十万)之众的武装! 之后近一年的时间里,整个秦廷对抗天下群起而涌的义军,几乎就全仰赖于章邯这支囚徒军。 先是一举击溃陈胜麾下大将周文,以及所部十数万兵马,而后又是东出函谷,又于荥阳大胜田臧、李归等义军将帅; 在关外立柱脚跟,章邯紧随其后,便是‘破邓说、败伍徐、斩蔡赐、降宋留’的高光,迫使陈胜逃至城父。 最终,章邯所率领的大秦囚卒,在城父西郊完胜陈涉大将张贺,终使得陈胜功败垂成,被车夫庄贾杀死······ 在彻底产出自立为楚王的义军统领陈胜之后,章邯更是屡战屡胜,甚至正面击溃霸王项羽的叔父项梁,以致其兵败身亡! 若非最终,章邯于巨鹿城下,撞上破釜沉舟的项羽所部,如今,到底是‘汉十一年’还是‘秦二世十四年’,恐怕都得两说······ 作为秦廷最后的诸国大将,章邯取得如此巨大的成功,个人能力,自然是不可忽视的重要因素。 但与此同时,秦少府强大的人员、物资调动能力,也同样是章邯一路东出,所过之处义军尽无的关键。 很显然,作为汉室未来的掌控者,刘盈也希望自己的少府,能有秦少府那样令人咂舌的动员、调动能力。 但实际状况,却与刘盈的期望,差的实在太远了点······ 二十年前,秦少府肩上,扛着怎样的胆子? ——在咸阳附近修阿房、骊山始皇帝陵,北铸长城,在整个天下构建起以‘秦直道’组成的交通网络! 甚至连遥远而又偏僻的西南夷,都被不信邪的秦少府,布下了几条五尺道! 如此庞大的基建任务,彼时的秦少府,却是应对的毫不费力! 反观如今的汉少府呢? ——一座长安城,自汉五年‘修’到如今,已是汉十一年将没,长安城,还是不见哪怕一砖、一瓦······ 甚至就连一条早已存在,只需要简单清理、维护的郑国渠,都是刘盈甩下老脸,用太子的身份白嫖关中民壮,才终得以完成。 从这几件简单地对比就不难看出:如今的汉少府,实在是‘虚弱’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 若说二十年前的秦少府,是个五大三粗、虎背熊腰的魁梧大汉,那当下的汉少府,则还只是一个嗷嗷待哺的婴童······ 而少府作为三公九卿政治体系当中,唯一一个可以不需要能力,只需要保证对天子绝对忠臣的位置,对于即将成为‘未冠天子’的刘盈,自是具有无比重要的意义。 毫不夸张的说:在成为天子之后,到加冠成人、大婚亲政的四到五年时间里,刘盈在朝议上能有多大嗓门,几乎就全看少府有多大腰包! 若是彼时,少府能在朝议之上,毫不吃力地摆出一副狗大户的气质,对朝臣百官表示‘想要钱,跟哥说,哥帮你们求求陛下’,那刘盈别说是十五、六岁了,哪怕再去掉十岁,也依旧还有权柄可言! 更有甚者,若少府能达到二十甚至三十年前,在整个天下大兴基建,而又丝毫不吃力的秦少府那般程度,刘盈更是能学着历史上的武帝刘彻,来一出‘未冠天子含天宪’! 但就少府如今的状况而言,别说日后,为少年天子刘盈撑腰、增加底气了,能别拖刘盈后腿,让刘盈因‘内帑状况不善’,而再次被平阳侯曹参骂个狗血淋头,就已经算是谢天谢地······ 前世,在彻底沦为傀儡皇帝之后,刘盈推演过无数种可能。 而最终,刘盈所得出的几个结论便是:英布叛乱,必须率军出征;老娘的话,必须言听计从;以及——少府内帑,必须尽快充盈。 有了这样的觉悟,又有前世数年的盘算筹谋,刘盈如今的所作所为,自也就应运而生。 首先,便是三铢钱的熔铸,被刘盈以‘修整郑国渠’的名义叫停,使少府‘越来越穷’的状况得到缓解。 而后,便是少府官营粮米一事,让内帑甩掉了手中囤积的废币三铢,并无偿获得了粮食官营所需的粮仓。 如此一来,当下的少府再不济,也不过是‘没有入项’,而不是如往常那般,非但不赚钱,反而还源源不断在亏钱。 而‘没有入项’的状况,也早已被刘盈纳入规划之中,在肉眼可见的未来,少府就将彻底步入‘大把捞钱’的正常模式。 其中,官营粮米之策的‘代民储粮’部分,自是可以为少府,带来每年上千万石的粮食收入。 有这批短期内稳定,且又无比庞大的战略资源在手,少府在朝堂之上的话语权,将得到一个显著的增强。 但正如先前,刘盈推出‘代民储粮’之策时所说的那样:百姓,不会永远穷下去,也不会永远需要有人‘代民储粮’。 少府从‘代民储粮’一事上获利,也不过是三五年内赚一笔快钱,积累下复兴的启动资金。 真正能使少府愈发壮大,并在将来成为少年天子刘盈的底气的,还是铁打不动的人头税······ 想到这里,刘盈终是从漫长的思绪中回过神,略带深意的看了阳城延一眼,旋即带着满脸的郑重,对丞相萧何一拱手。 “自父皇顺天应命而伐暴秦,立汉祚而与天下安和,吾汉,便实百废待兴。” “虽父皇英明神武,以黄老无为之政而许民休养生息,然府、库之虚,亦已延绵近十载,而终不得解。” “又相府国库,尚得关中岁入农税二千余万石,虽多有捉襟见肘,亦不至全然无力;然少府内帑,则累年空无一物,纵欲为国献力,亦有不遂······” 语调满是沉重的道出此语,刘盈望向萧何的目光中,只悄然带上了一抹坦然。 “萧相国之柱石,纵孤不言,萧相亦当知:少府官营粮米一事,得利不过三五岁而已;待民盈富而各得私仓,少府‘代民储粮’一事,便当废止。” “故内帑之实,首当其冲者,便乃岁入少府内帑之天下口赋!” 满是严肃的说着,刘盈只稍一咬牙槽,神情中,也稍带上了些许凝重。 “然往数岁,父皇苦府库无力输钱、粮以为征战所用,只得熔秦半两,而铸汉三铢。” “此举,虽使少府之赀面似大涨,实则少府内帑,反不进而退;本不足之内帑钱粮,更因此而愈趋于无。” “又往近二岁,天下民皆已知钱三铢之害,已多不以钱三铢为货买之资,只缴钱三铢为口赋,而使内帑之入愈寡。” 说到这里,刘盈不忘稍侧过头,对阳城延微一点头,旋即重新望向萧何,满是萧瑟的发出一声长叹。 “今,孤出征在即,又秋收不远;待秋收一过,关中之农税、口赋事,便当徐行。” “然若无有作为,今岁少府,恐又当入三铢钱之口赋数以万万。” “萧相当知:少府内帑,已有足足三岁未入秦钱半两,以为口赋······” 听着刘盈满是沉重的语调,一旁的阳城延,也是不由流露出些许心虚的表情,旋即低下头去。 在阳城延看来,虽然少府如今的糟糕状况,并非是因为自己造成,但自己作为少府的话事人,天然对此负有责任! 虽然刘盈没有丝毫责备的意图,甚至殚精竭虑,为少府改善状况而奔走,但阳城延反倒因此,而愈发感到愧疚起来。 对于阳城延的面色变化,萧何自是没有留意,听闻刘盈这一番意味深长的话语,也只面色沉凝的缓缓点下头,旋即便是一阵摇头叹息。 “家上所言,确正中要害······” “少府熔秦半两,而铸汉三铢,本就乃自掘根本、遗祸无穷之恶政。” “怎奈过往数岁,关东异姓诸侯之乱此起彼伏,又陛下至刚至烈,不忍天下得汉立,反仍陷生民于水火······” “唉~” “陛下熔铸汉三铢,亦乃大军征战所需之钱、粮不足,放行之无奈之举······” 见萧何满是忧愁的发出这番感叹,刘盈也只沉脸一点头。 静静等候好一会儿,却始终没等到萧何的下文,刘盈面色更沉之余,心下也不由苦涩一笑。 “嘿······” “孤都说的这么明白了,萧何,还在装傻······” 暗自稍发出一声腹诽,刘盈便也没再绕弯,只意味深长的稍注视萧何片刻,便直入正题。 “今少府内帑,得行官营粮米,而备‘代民储粮’以牟利,虽此利不长久,然亦可暂解府库之空。” “又开春,少府自关中粮商米贾之手,得粮米者甚巨,供关中民食而仍得余,方有今日,少府勿得国库调拨,而独输孤平叛所需之粮草!” 面色满是坚决的道出此语,刘盈望向萧何的目光,只愈发郑重了起来。 “得官营粮米,少府内帑之困局,便已是稍缓;及关东异姓诸侯,今只遗淮南一人,更孤往征而除在即。” “萧相亦言:铸钱三铢,乃关东异姓诸侯乱起不休,又府库无力供给大军所需,方行此无奈之策。” “既如此,今府库之虚得缓,又异姓诸侯尽除在即,少府又何来缘由,续铸钱三铢?” 神情严肃的发出一声反问,便见刘盈陡然坐直了身,将手握成拳,在面前的案几上轻轻一砸。 “今之少府,已无须铸钱三铢,而得面似之利。” “反今,天下民皆已知钱三铢之弊,以钱三铢缴口算,而徒损少府内帑当入之赀。” “萧相以为,若无有举措,待又三五岁,少府‘代民储粮’已无从得利之时,府库,安能不复往日之虚?” “又累年而入汉三铢以为口赋,三铢钱之废止,又岂不遥遥无期?” 满是郑重的道出这番话,刘盈只话头一滞,旋即从座位上站起身,郑重其事的整理一番衣冠,旋即对萧何沉沉一拜。 “萧相国之柱石,更曾为父皇赞曰:汉开国第一侯。” “今少府内帑,苦民尽缴钱三铢而口赋无有所得,以致汉都长安,亦至今不见半墙!” “往时,关东征战不休,朝堂无有他策,只无奈坐视钱三铢祸国殃民!” “然孤身以为人子,父之政,断无妄言其非之理。” “今孤临出征在即,又于少府挂怀于心,终不得安。” “万望萧相,以社稷为重,以天下,为重······” 第0210章 这一世,一定会不一样! 《史记·高祖本纪》载:汉十一年夏六月丙子(十三),太子出东长安,返丰沛祭祖;高祖皇帝令南军三校尉随同,曲成侯虫达亲为护卫,建成侯吕释之随行太子左右。 至于之后发生的事,则在太史公笔下,变成了‘英布知太子返乡而心生邪念,举兵反于淮南’。 对于后世的事,刘盈自是一无所知。 坐在一辆崭新,且时刻透露出肃杀气息的辇车之中,望着身后渐渐模糊起来的未央、长乐两宫,刘盈激动之余,心中不由感到一阵舒畅。 “呼~” 长长舒了口气,刘盈不忘朝身侧的吕释之微微一笑,旋即云淡风轻的视线,移向直道两侧的无尽田野。 “自汉二年,父皇为项羽败于彭城之下,先太上皇、母后,亦皆为项羽所囚。” “及孤,亦自汉二年,为父皇安顿于关中始,便再未曾远长安逾百里,至今,竟已近十载······” 以一种极尽唏嘘得口吻,道出这番回忆之语,刘盈的面容之上,也不由稍带上了些许感怀。 听闻刘盈此言,吕释之也似是想起什么不堪的往事般,只面带僵笑的低下头去,未再言语。 汉二年,楚汉彭城一战,对于绝大多数开国元勋而言,都只意味着一场彻彻底底的惨败! 由刘邦为首的诸侯联军足五十六万兵马,被项羽三万精锐,自楚都彭城,一路追着砍到了荥阳! 先太上皇刘煓、吕太公吕文,以及彼时的汉王后吕雉,俱为项羽所囚! 溃败途中,汉王刘邦本人,更是将如今的鲁元公主刘乐、太子刘盈姐弟二人,几次三番的踢下马车,只求能尽快逃出生天······ 而对于彼时,奉命护卫于先太上皇、吕太公、皇后身侧,之后又一并落入项羽手中的吕释之而言,彭城一战,只意味着一件事。 ——已故周吕令武侯吕泽,在刘邦逃亡途中逼宫立储,以正名分! 此举,终使得刘邦无奈之下,于收拢溃卒之后,第一时间册立刘盈为汉王太子。 也正是从那时起,周吕令武侯吕泽在刘邦心中,彻底失去了‘可信’的标签······ “唉······” 满是哀怨的发出一声短叹,吕释之也不由稍摇了摇头,旋即将目光,不着痕迹的撒向刘盈的面庞。 “得见今日之太子,若兄长在天有灵,也当瞑目······” 对于吕释之撒向自己的目光,以及目光中满带着的期翼,刘盈自是一无所知。 至于‘孤已经在长安待了十年’,也不过是刘盈随口一语。 ——汉二年,也就是整整十年前,为刘邦册立为储的刘盈,才不过五岁而已! 对于当时,才刚经历‘被老爹反复踢下马车’的小太子刘盈而言,已彻底处于汉室掌控的关中,无疑是全天下最为安全的去处! 再者说了:过去那个刘盈入关中,关现在的刘盈什么事? 真正让刘盈,发出这句‘我在关中待了十年,从没离开过长安’的,其实是前世,刘盈以天子之身,‘囚居’未央宫的那段岁月······ “呼~” “这一世,应该会不一样了吧······” 侧过头,看了看身后甲胄齐备,军容齐整的南军禁卒,又下意识摸了摸怀中,那方装有调兵虎符的木盒,刘盈心中,只感到一阵心安。 “这一世,一定会不一样!” “一定······” · 当刘盈乘坐着刘邦御赐的新辇,踏上‘返乡祭祖’的远途之时,长乐宫内,天子刘邦也正在整点行装,启程在即。 ——随着长安逐渐回暖,刘邦开春时染上的风寒,已是渐渐痊愈。 但随着盛夏悄然来临,闷热的长安,总让刘邦感到一阵烦躁! 算下来,汉室鼎立,也快到第八个年头了。 但成为天子之后的刘邦,却基本没过上几天安生日子。 关东接连发生的异姓诸侯叛乱,也让老天子刘邦身心俱疲,耗尽了仅存的生机。 到现在,几乎是每次从长乐宫寝殿的御榻上醒来,刘邦都觉得自己似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终又侥幸得以折返人间。 再加上愈发糟糕的身体状况,已是让宫内御医们的眉头愈发紧锁,刘邦也明白过来:自己,应该是没有多少日子了······ 自感天命无多,老天子自也想趁着人生最后的时光,稍享片刻安宁。 而在这六月盛夏,位于长安以北近二百里的甘泉宫,无疑是个不错的去处。 泡泡温泉,享受享受山林之美,顺带远离朝堂的琐碎,调养一下身体,能让心情变好不说,说不定,还能让身体状况稍好转些,多活上那么三两个月。 至于朝中事务,反正有丞相萧何盯着,都这么多年了,也没出过什么差错。 看着殿内忙碌着的宫女、宦官,再稍崇敬一下未来数月,自己在甘泉宫的闲暇时光,老天子的嘴角之上,也悄然挂上了一抹淡笑。 但很快,那一抹多年未曾出现的轻松笑意,便随着一道出现在殿门处的老迈身影,而被一抹苦笑所取代······ “丞相臣何······” “免礼免礼~” 不待萧何道出拜喏之语,便见刘邦满是随和的一摆手,负手回过身,坐回了御榻之上。 “即是来了,便且坐下说话。” 感受着老天子那随和,又隐隐透露出些许疲惫的目光,萧何也只低头一笑,在御榻不远处的筵席之上跪坐下来。 不片刻,老天子满是感怀的声调,便再度传入萧何耳中。 “老啦~” 轻飘飘两个字,惹得萧何悄然抬起头,就见刘邦满是戏谑的指了指萧何,又不忘指了指自己颌下花白的髯须。 “自朕起义兵于丰沛,转眼十数载······” “往日之汜水亭长,已为今之汉始祖;彼时之沛县主吏掾,今亦已居汉相之贵。” “只可惜,岁月如梭······” 说着,刘邦只略显落寞的低下头,又是一声长长的哀叹。 待萧何也淡笑着缓缓点下头,刘邦终是摇头一笑,旋即满是戏谑的望向萧何。 “直说便是。” “又何事,竟使酂侯亲入长信,觐朕当面?” 听出刘邦语调中的戏谑,萧何也不由莞尔一笑。 稍一思虑,萧何终低下头,从怀中取出一只布袋,递向身旁的寺人。 “呈与陛下。” 低微一声吩咐,寺人赶忙结果布袋,一刻都不敢耽误,将布袋送到了刘邦面前。 见萧何这般架势,刘邦也不着急,只慢条斯理的接过布袋。 “钱?” 下意识一掂布袋,听闻一阵悦耳的钱币碰撞声,刘邦不由眉角一挑。 打开布袋,随手取出一枚钱币,刘邦面上,终于涌上一抹标志性的严肃之色。 “嗯······” 皱眉打量好一会儿,刘邦终是面色僵硬的抬起头,略带尴尬的望向萧何。 “汉半两?” 待萧何苦笑着一点头,刘邦只将眉头皱的更紧了些,索性将钱袋倒过来,将袋中钱币全部倒在了面前的御案之上。 就刘邦所见,面前的御案之上,足足躺着近三百枚模样相似的‘铜钱’。 与秦半两一样,这几百枚铜钱,也同样是圆形方孔。 只不过,相较于直径一寸以上,内孔的方孔不超过三分1长宽的秦半两,刘邦眼前这几百枚‘铜钱’,外径都不超过秦半两的一半,即五分。 反倒是钱内的方孔,似是比秦半两还要大上一圈! 最让刘邦眉头紧皱之余,隐隐面露尴尬的,是这些散发着银白色光芒的‘铜钱’正面,亦同秦半两一样,刻有‘半两’二字。 也正是这两个字,使得重量明显不超过三铢的‘汉半两’,合法具备了‘半两’,即十二铢的面值。 而与秦半两光滑平整的背面不同的是:这几百枚钱币的背面,都刻有‘汉兴’二字······ “难怪······” “难怪少府熔铸汉半两,可得数以十倍之利······” 面色阴沉的发出一声呢喃,刘邦只抿紧嘴唇,看着御案上的几百枚钱币,稍陷入思虑之中。 在过去,刘邦只大致知道:少府熔秦半两,而铸汉三铢,确实可以达成‘钱生钱’的目的。 但直到今天,亲眼目睹‘汉半两’的真容之后,刘邦才清晰的感知到:三铢钱,为什么会在短短两三年之内,就彻底失去信用。 都不用说此刻,正躺在刘邦眼前的几百枚三铢钱,与秦半两天差地别的重量、用料,光说一点,就足以道明一切。 ——萧何递上来的钱袋,不过手掌大小! 虽说成为汉王,乃至成为天子之后,刘邦便没有怎么见过钱,但在说不上成功的前半段人生,刘邦也没少和钱币打交道。 这也使得刘邦清楚的知道:这般大小的钱袋,若是装战国之时的楚钱,大概能装一百至一百二十枚。 若是用来装秦半两,撑死也就能装五十枚。 而现在,萧何用这样一个巴掌大小的布袋,却装下了起码三百枚以上的‘汉半两’! 甚至都还没装满!!! 这,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嗯······” 面色阴沉的低吟片刻,刘邦终是皱眉抬起头,目光晦暗的望向萧何。 虽然没开口,但刘邦望向萧何的目光中,分明写有这么几个字。 ——说说,该咋办? 见刘邦这个表态,萧何面上虽仍旧是一片云淡风轻,但暗地里,却是长松了一口气。 入宫之前,萧何最担心的,无疑是见到‘汉半两’的真容后,刘邦又开始装糊涂,甚至以‘铸钱不利’,去怪罪少府官员。 此刻,确定刘邦愿意接受显示,且没再装糊涂,而是隐晦的表露出‘该怎么解决这个问题’的意图,萧何高悬着的心,也终是悄然落地。 低头沉吟片刻,将早就准备好的腹稿再措辞一番,萧何便略带庄严的朝刘邦一拱手。 “不敢欺瞒陛下。” “钱三铢之弊,初乃去岁之时,家上寻臣所提及。” “然彼时,陈豨即乱代、赵,陛下御驾亲征在即,又太子······” 若有所指的止住话头,待刘邦稍一颔首,表示‘我明白’,萧何才又将话头一转。 “后陛下出征,令太子监国。” “待开春之时,关中粮价鼎沸,太子初拟粮米官营之策。” “彼时,太子便曾言与臣:欲使少府取往昔粮商、米贾而代之,秋买粮于民而存,又后一岁缓售与民食。” “然终,太子念及三铢钱之弊,只得暂缓此念,转而拟‘得仓而代民储粮,以取存储之费’。” “及太子尽除关中粮商、米贾,得粮商之米粮,亦或货米粮与民之时,皆明令少府:无论货、买,皆不得收、用钱三铢!” “如此,方使少府官营粮米之制成行,关中粮价之鼎沸渐缓······” 面色沉凝的道出此语,萧何的面容之上,甚至稍带上了些许心有余悸的神情! 正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作为主掌汉室内政事务多年的老丞相,萧何实在是太清楚开春之时,关中的粮价暴涨,会导致怎样的结果了······ 若不是刘盈强硬推动‘粮米官营’,又硬硬生生‘抢’过粮商手中的屯粮,使粮价回到正常水准,待年末秋冬,整个关中,都必然会是一副民不聊生、哀鸿遍野的凄惨景象! 如果只是‘百姓今年过的辛苦’,那倒也罢了,左右不过是阵痛,早晚会过去。 真正让萧何感到心惊胆战的,是几年前,那关中米石作价八千钱、民易子相食的场景,可能会在关中再次上演! 如果真发生那样的惨剧,那萧何引咎下台、晚节不保倒还在其次,就怕哪个犄角嘎达又钻出来个‘某胜某广’登高一呼,天下群起而‘伐灭暴汉’······ 诚然,会为了避免这样的状况发生,即便没有刘盈的‘粮米官营’之政,萧何也必然会采取一些措施。 但即便如此,萧何也完全没有信心,将此次的粮价沸腾控制到如今这般,就好似从未发生的地步。 这也使得萧何对于刘盈推出的粮米官营政策,天然带有无尽的好感。 而刘盈因三铢钱的存在,无奈搁置粮米官营政策的‘官营’部分,以‘代民储粮’作为权宜之计,自也是让萧何感同身受。 为了让粮米官营政策早日步入正轨,也为了完成刘盈临行时的嘱托,萧何都只能硬着头皮,以自己超然的地位,说出那句必然会出现,也早就该传入刘邦耳中的话······ “今,陛下亦已知汉半两之弊:其虽名为‘半两’,实不过铅钱三铢!” “又今太子官营粮米,使少府内帑始得存粮,而征讨无有粮草之不足。” “故臣意:陛下或当虑废钱三铢,禁民私铸之事!” 神情满是决绝的道出此语,萧何终是沉沉一叩首。 “臣!昧死百拜!顿首,顿首······” 第0211章 知错,改错,绝不能认错 看着萧何神情惶恐的在面前叩拜下来,刘邦面上,却只涌上无尽的复杂。 曾几何时,刘邦也曾预想过:若是有哪个不开眼的蠢货,在朝议上对三铢钱指指点点,自己会是怎样的心情。 雷霆大怒? 亦或是大兴牢狱? 过去的刘邦,便大概是这么预料,或者是,是这么打算的。 但现在,当年近七十的老丞相萧何,在自己面前郑重叩拜,毫不隐晦的说出这句‘请陛下废储三铢钱,并禁止百姓私自铸钱’之时,刘邦却诡异的发现:自己,好像并没有发怒的征兆。 相反,当听到最后这句‘废钱三铢,禁民私铸’之时,刘邦只觉心中的某个角落,一个刘邦一直强迫自己淡忘的角落,一块大石安稳落地······ “呼~” 面色略带阴郁的呼出一口浊气,刘邦不由松了松衣襟,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憋闷的胸口好受些。 神情凝结着思考许久,刘邦才终于明白过来,方才那一瞬间,自己身上那怪异至极的情绪变化,究竟从何而来。 “铅钱三铢······” “唉······” “纵暴秦,亦未曾有过如此‘暴政’啊······” 满是自愧,又隐带着心有余悸的神情长松一口气,刘邦才终于安下心来。 因为直到现在,刘邦才终于清晰的认识到:被自己冠名为‘汉半两’的铅钱三铢,究竟将刘邦一手打造的刘汉社稷,摆到了怎样危险的处境! 现如今,要说有什么话朗朗上口,在整个天下都称得上妇孺皆知,那无疑是‘暴秦逆天而行,残剥百姓,幸沛公顺天应命,立汉国祚,又赐民田爵,与天下太平’。 但现在,刘邦却在这句明显夸自己的赞扬之语前,史无前例的生出了一丝······ 心虚! ‘暴秦’,可曾往铜钱里兑一半以上,甚至九成以上的铅? 可曾在一枚径半寸、内孔对角又只比外径小一点点,重只有三铢,且完全泛着银色光芒的铅钱之上,文上‘半两’二字? 被当今天下万民唾弃的‘暴君’嬴政,又可曾颁布诏谕:拒收这样的铅钱三铢,要被罚金四两? 没有······ 以上这些骇人听闻,甚至让人不敢想象的‘壮举’,无一出自‘暴秦’,反倒是出自如今,为天下万民歌颂的刘汉······ 最让刘邦汗颜,无法面对那句‘幸沛公顺天应命,伐暴秦而立汉祚’的赞扬的,是眼前这几百枚铅钱三铢的背后,无一例外刻着的‘汉兴’二字······ “呵·······” “汉兴·······” 面带讥讽的从面前拿起一枚三铢钱,用大拇指轻轻抚摸着钱面上的‘汉兴’二字,刘邦面容之上,只涌上一抹无尽的自嘲。 “兴于何?” “民脂民膏乎?” “白骨露野乎?!” 苦笑着在心中发出两问,刘邦便满是落寞的摇了摇头。 过去,刘邦从未如此细致的想过:三铢钱的出现,究竟会带来怎样的结果。 甚至就在半个时辰之前,刘邦都还如往常般,对‘三铢钱’抱着一丝侥幸。 ——三铢钱之利,非独少府所有,乃天下万民所共得······ ——朕铸三铢钱,不过府、库空虚,又天下未定,方有此权宜之计······ “酂侯所言······” 神情复杂的张开嘴唇,又满是迟疑的将话头一滞,最终,刘邦还是硬咬着牙,从干枯的嘴唇间,挤出了两个字。 “有理······” 几乎是用尽所有的力气,讲这两个字从嘴中硬挤出来,刘邦便似是被瞬间抽走灵魂般,瘫坐在了御榻之上。 而在御阶下,听到刘邦终于说出这两个字,又见刘邦这般模样,萧何心中大安之余,也不由长叹了口气。 “唉~” “陛下素来要强,今竟愿自认三铢钱之弊······” “难得。” “难得啊······” 满是感怀的长出口气,又微微一笑,萧何便稍坐直了身,抬头望向御榻之上,面带憔悴之色的老天子刘邦。 “陛下。” “太子行粮米官营之政,今岁,尚可暂不为汉半两之弊所波及。” “然待秋收,少府恐又当旬月不得归家,殚精竭虑,愁苦于此事。” “又太子出征在外,老臣亦无良策,稍有不慎,太子亲手所为之善政,恐便当胎死腹中······” 听闻萧何这一番言论,刘邦只强自调整着情绪,重新将身体坐直了些。 但在坐直之后,刘邦却神情阴郁的看着面前的御案,足足愣了半碗茶的功夫,却并没有开口。 若非萧何说起粮米官营,刘邦心中,其实还在暗自抱怨着萧何。 ——三铢钱不好,朕知道! 但百姓,不是已经不收三铢钱了吗? 少府之前那些三铢钱,不也花不出去了吗? 这状况,和废除三铢钱,又有什么区别? 非要朕亲自开口,承认自己的错误? 至于刘邦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想法,甚至因此对萧何心生抱怨,也并非是刘邦心胸狭隘。 而是在‘三铢钱’这件事情上,除了面值与价值不对等的实际问题之外,还有一个关键性的政治问题。 ——天子威仪! 准确的说,是作为开国之君,准许发行三铢钱的‘罪魁祸首’,刘邦很可能因此君威大损! 道理再简单不过:少府熔铸三铢钱,是刘邦亲自下的令;少府花三铢钱去购买市场上的物资,也是刘邦在背后撑腰。 少府在每一枚三铢钱的正面文上‘半两’二字,也同样是刘邦下的令! 为了使这种三铢重量的‘汉半两’合法具有十二铢的面值,刘邦甚至曾亲自颁布诏谕,为三铢钱的面值背书! 这也就意味着三铢钱是否存在,几乎是与‘刘邦究竟有没有犯错’完全划等号的。 如今,三铢钱虽然已经彻底失去购买力,但只要他还存在,朝堂也没有正式废除,那刘邦在‘三铢钱’的问题上,就没有‘犯错’这么一说。 但若是朝堂经过商议,得出‘三铢钱应该废止’的结论,甚至天子刘邦自己下令废除三铢钱,那这个举动所暗含的政治意义,可就非同小可了。 朝议得出‘三铢钱应该废止’的结论,意味着长安中枢通过商议一致认为:天子刘邦,当初就不该发布三铢钱! 若是刘邦自己下令,那更严重。 ——天子承认自己犯错! 在后世······ 准确的说,是在历史上的汉武帝刘彻晚年颁布罪己诏,到之后的两千年时间里,天子承认自己的错误,或许是值得歌颂、赞扬的美德。 但在汉武帝刘彻的祖父刘恒,都还只是个年仅七岁的孩童的当下,天子,是绝对不能犯错的! 或者说:天子无论如何,都绝对不能承认自己的错误! 尤其是作为刘汉开国皇帝、一朝之始祖,刘邦无论如何,都绝不能有任何涉嫌‘承认自己犯错’的举动! 至于如今的汉室,为什么会有这种‘天子不能犯错,更不能承认自己犯错’的政治背景,其实要追溯到上古时期,发生在几位圣王之间的往事上。 ——闻舜之贤,尧嫁女娥皇、女英为舜之妻,又亲观舜之才能足二十八载,方禅位与舜; ——闻禹之才,舜不私而恶之,将亡而禅位与禹。 这,便是即使是在后世,都被华夏民族口口相传的佳话:尧舜禅让。 现如今,天下虽早已告别了尧、舜所在的上古时代,经历姒夏、殷商、姬周,乃至短暂的嬴秦,而迎来了刘汉统治的封建文明,但历史的巨大惯性,仍在社会的方方面面,影响着华夏民族前进的道路。 尤其是在金字塔越靠近顶尖的位置,这些脍炙人口的上古佳话,便具有愈发强大的影响。 而在这个官员张口就是一句‘致君尧舜上’的时代,即便‘帝位世袭’已经成为了共识,但禅让制度所具有的‘以人为本,任人为贤’的特性,仍在散发的自己的光芒。 举个非常简单的例子。 当今太子刘盈,自是早在刘邦尚为汉王之时,就已被立为王储;之后刘邦鼎立汉祚,即皇帝位,刘盈也是顺理成章的完成了从‘王太子’到‘皇太子’的转变。 ‘天子百年之后,太子继承社稷’,也已是天下人的共识。 但即便如此,待刘邦病重卧榻,行将就木之时,按照当下的政治背景,也依然会装模作样的说一句:朕虽然比不上尧舜那样的圣王,但也愿意效仿圣王的举措;现在朕快死了,如果有可以继承皇位的贤者,能被百官公卿推举到朕面前,朕会把社稷禅让给他的。 听到这句话,朝臣百官自然不会傻到当真,而是会‘诚恳无比’的劝道:陛下,放眼整个天下,再也没有比太子更贤明的人了,只有让太子继承皇位,天下才能变得更好。 到这时,刘邦再震惊无比的问一句‘当真?’,待百官再重重一点头,才会‘不情不愿’的说:既然大家都觉得,太子就是天下最贤明的人,那就让太子继承朕留下的江山吧。 或许在后世人看来,这样的政治作秀,会显得非常虚伪。 但有了这么一层‘民主推荐’的程序,明明是靠世袭得以继承皇位的储君,就会在不明真相的天下人心中,留下一个‘当今天下最贤者’的印象。 ‘天子’的神话光环,再加上‘当今天下最闲者’的道德光环加身,继登九五的储君,才能稳坐江山,确保社稷无虞。 至于汉武之后,‘天子道歉成风’,不过是因为世宗刘彻一张罪己诏,将禅让这层窗户纸给捅破,将‘皇帝也是肉体凡胎,而不是圣贤’的真相,毫无保留的披露在了天下人面前而已。 而在如今,尚还未曾见过罪己诏,仍旧默认‘天子,天下最贤者为之’的汉初,天子犯错,依旧是不被政治环境允许的。 犯错都不行,承认自己犯错,那就更不可能了。 甚至夸张点说:刘汉天子,即便犯了错,也必须学着后世的曹老板,摆出一副‘知错改错不认错’的姿态。 这,才是刘邦在听到萧何明说‘请废三铢,禁民私铸’之时,对萧何心生抱怨的原因。 因为废钱三铢,就意味着刘邦亲口承认:当初发行三铢钱,是朕错了······ 而‘天子认错’,在当下汉室的政治背景下,只会引发两种后果。 第一种,自是本分者刻意犯下更严重的错误,以表明‘我绝对没有天子贤明’的态度,从而维护政权的稳定。 如果是这种,那倒好说——历史上,武帝罪己诏引发的,就基本是这种结果。 可若是第二种后果,那事情,可就要复杂起来了。 ——天子自己都认了错,那就是犯了错;我又从没犯过错,那我是不是比天子贤明? 既然我比天子贤明,那按照‘任人以贤’,我岂不是更配得上天子之位? 一旦这样的想法出现在某个人脑海中,那么整个天下,就见立刻陷入一个极其危险的境地! ——如今的汉室,可不是后世的宋明! 连‘养望’这种基础技能都没点出来的文人阶级,基本不可能出现明明是个人渣,却自认为圣贤的状况! 也就是说:在这个世代,一旦有人生出‘我没犯过错,所以我比天子贤明’的念头,那这个人,就十成十是真的从没犯过错,且有八成以上概率‘比天子更贤明’的人! 真要让这样的人走到面前,跟皇帝说一句:你犯过错,我没犯过错,你不如我贤明,就应该把皇位让给我,皇帝该怎么办? 是一把撕开‘禅让制度’仅剩的那点遮羞布,沾染上‘不效尧舜圣王之举’的污名,还是真的把皇位拱手让出? 很显然,都不行。 所以,为了避免这种状况发生,刘邦无论如何,都不能认错。 尤其是在‘三铢钱’这种直接关系到社会稳定、民生民计,且让百姓利益直接受损,直接获利者又是朝堂的事情上,刘邦绝对不能开‘认错’的口! 默认都不行! 但在萧何仍旧不管不顾,继续说出那句‘如果不废除三铢钱,粮米官营就要出问题’之时,刘邦的面容之上,终于涌现出了一抹会心的笑容。 ——作为老上级、老伙计,以及汉室鼎立之后的‘老搭档’,萧何不可能不知道此刻,刘邦心中究竟在想什么。 而萧何明明知道,却依旧说出了后面那句话,来强调废除三铢钱的必要性······ 这就意味着········· “酂侯既有良策,又何必于朕当面顾左右而言他?” 语带深意的道出此语,刘邦的嘴角之上,终是挂上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天子不能承认错误》的依据 看到有几位书友对此有疑惑,就稍微讲一下。 首先第一点:古华夏文明从尧舜时代的禅让,也就是现代常说的民主推举,发展到世袭封建帝王制度,并不是一步到位,突然某一天就彻底转变,而是循序渐进的。 禅让制度,也就是民主推举制度的盛行,是在尧、舜、禹时的部落联盟领袖时期出现,并逐渐成为定制。 直到夏朝,华夏文明才成立了第一个世袭制朝代。 问题的关键,也恰恰就在这里。 夏朝成为世袭制朝代,并不是说夏朝一成立,就彻底推翻了尧、舜时期的禅让制度,而是试探性的做出了第一步改变,即:既然是禅让,那君王临死时,将帝位禅让给自己的子嗣,究竟可不可行? 有了这个想法之后,夏朝的统治者便对储君的培养愈发看重——毕竟这个儿子,是要通过‘禅让’继承社稷的,就算无法成为舜、禹那样不容置疑的‘天下最贤者’,也起码得说得过去。 而夏之后,商、周,乃至于成立帝国的嬴秦,都是在此基础上一点点推进,逐渐形成‘表面上禅让,实则是世袭’的帝位传承制度。 也正是在这个‘任人以贤’的传承制度作为内在逻辑之下,秦始皇驾崩之后,天下才会出现‘二世胡亥残暴,不当立,当立者乃公子扶苏’的舆论。 ——为什么? 因为按照禅让制度‘任人以贤’的标准,传闻中的扶苏比二世胡亥贤明。 就算赵高、李斯没有矫诏,始皇嬴政真的传位给了胡亥,但从胡亥继位之后的表现来看,依旧无法满足禅让制度‘任人以贤’的标准。 只不过,尧舜禅让毕竟已经过去了数千年,到了秦时,虽然‘禅让’是理论上的帝王传承规则,但实际上,世袭制度也已逐渐成为可意会、不可明说的潜规则; 再加上秦并非是新兴王朝,而是从姬周诸侯国转变成为王朝的统一政权,就更使得‘禅让’的帝位传承规则愈发摇摇欲坠,所以,为了堵上‘胡亥得立,乃始皇遗诏亲定’的漏洞,便有了当世普遍以为的‘赵高、李斯矫诏,杀公子扶苏’。 这样一来,胡亥暴虐,就不可能是通过‘任人以贤’的禅让制度得位;又赵高、李斯矫诏,胡亥也就不可能是通过‘任人唯亲’的世袭制度得位。 结合以上两条,便可以自然而然的得出‘胡亥得位不正’的结论,为秦末义军反抗嬴秦统治,甚至推翻嬴秦社稷提供了至关重要的法理依据。 至于赵高、李斯究竟有没有矫诏,根本没有人知道,他们自己从未承认,也从未有人拿出过证据。 ‘赵高李斯矫诏杀扶苏,扶立二世胡亥’的说法,严格意义上,只是当世人以‘任人以贤’的禅让制度推演而出:扶苏公子贤明仁义,胡亥暴虐,始皇肯定不会立胡亥,更不会留遗诏毒杀公子扶苏,所以这肯定是赵高、李斯矫诏。 但实际上,如果以‘始皇真的想要让胡亥继承社稷’为前提,去倒推动机的话,始皇嬴政遗诏赐死扶苏、蒙恬,在逻辑上是完全说的通的。 首先,始皇身前未立皇后;而没有皇后,就意味着没有嫡子。 按照周礼中所规定的‘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的传承规则,没有嫡子的始皇嬴政,更应该把皇位留给年纪最大的儿子。 根据当代可以查阅的史料,这个‘当立之长子’,便是公子扶苏。 而二世胡亥非但比扶苏更为年少,甚至是始皇诸子中年纪最小的一位,排行第十八。 这样一来,始皇为了替儿子扫除障碍,临死带走理论上最有资格继承皇位的公子扶苏,是完全符合常理的。 从这个逻辑出发,甚至连胡亥登基之后大肆残害手足,也完全说得通——作为嬴政最小的儿子,胡亥要想坐稳江山,确实是不得不将自己的哥哥们全都杀死。 或许这么说有点奇怪,但举个类似的例子,大家或许就会有不同的看法了。 ——景帝第十子刘彻,在景帝刘启死后,同样以各种莫须有的罪名,让比自己年长的哥哥们‘寿终正寝’,最典型的河间献王刘德,更是被武帝刘彻一句‘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王自图之’给活活吓死。 汉世宗孝武皇帝刘彻,都曾因为年幼,忌惮‘非嫡非长,得位不正’的风论而残害手足兄弟,同样作为先皇幼子的胡亥,似乎也没有不这么做的道理。 回到正题:始皇嬴政驾崩之后,天下因‘禅让制度’这层尚未被完全撕烂的遮羞布,而引发出了‘当立者乃公子扶苏’‘赵高李斯矫诏扶立胡亥’的舆论,那么到了汉朝,又是怎样的情况呢? 从史料记载,我们就不难发信啊:秦之后,刘汉兴起于百废待兴的废墟之中; 其一应律法规章、礼法制度,便被当代历史研究者概述为:汉承秦制、周礼。 说得再简单点:除了嘴上骂秦‘残虐无道’之外,刘汉的法律条令、规章制度,基本都是沿用前朝,也就是嬴秦。 甚至就连《汉律》,都是汉相萧何在《秦律》的基础上,进行一定程度上的修改、增补,便原封不动的成为了汉室的核心司法依据。 光从‘汉承秦制’,以及‘秦二世而亡,随后汉立’这极为短暂的时间间隔,我们也不难得出结论:到了汉室,起码在汉初,皇位的传承制度,应该依旧是表面上披着一层禅让的遮羞布,实际上却是禅让给储君太子。 但相较于秦,汉时的皇位传承规则,朝着‘世袭’的方向更近了一部。 这一点,我们从史料记载中,高祖刘邦意图废长立幼之时,公卿百官多以‘立嫡立长’的世袭准则为劝谏,便可以看出。 而从百官同时不忘提一句‘太子仁善,可即宗庙’来看,以‘任人唯贤’为准则的禅让制度,依旧在汉初发挥着一定的影响力。 那么,这种情况,是到什么时候结束的呢? 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华夏帝王开始丢开‘我是因为贤明才继承皇位’的遮羞布,转而直接承认‘我就是因为我爸才继承皇位’呢? 关于这一点,我在正文中有所提及:‘禅让’制度彻底退出历史舞台,是以汉武帝刘彻晚年,因天下民生凋零,生民哀鸿遍野,甚至出现农民起义的征兆时,汉武帝刘彻颁发罪己诏作为标志。 武帝罪己诏,除了使得当时蠢蠢欲动,随时可能陷入乱世的天下立刻平定下来外,还有许多重要的政治意义。 首先,便是‘天子罪己’,即皇帝承认自己的错误这一举动,彻底撕碎了‘天子因贤明而得立’的遮羞布,从而间接宣告了‘任人以贤’为准则禅让制度,彻底退出历史舞台;华夏封建政权的传承,开始由内而外、全方面无死角的完全以世袭为准则。 用大家更容易理解的话来说,就是:尧舜之时,大家是真的禅让,所以犯错没关系,认错也没关系,大不了把地位禅让出去就是了,反正早晚都要禅让。 而在尧舜之后,一直到汉武帝罪己诏之前,大家都是从‘真的禅让’,一点点朝着‘只世袭,不禅让’的方向挪动,经过数千年的循序渐进,最终在武帝罪己诏之后,正式抵达‘只世袭,不禅让’的彼岸。 在这个逐渐转变的过程中,也有几个极具标志性以及时代意义的典故,为这个转变过程猛踩了几脚油门。 ——成王幼,周公姬旦摄政,得天下共举,仍还政与成王; ——康王幼,召公姬奭助政,依旧不曾有丝毫邪念,尊尊教诲康王成人,而后还政。 有了这两件‘明明可以通过禅让得到皇位,却选择维护世袭而放弃皇位’的著名按理,禅让制度才彻底沦为表面功夫。 从另外几件事,我们也能看出:即便是在武帝罪己诏之后,‘禅让’制度,也依旧发挥了一段时间的历史惯性。 如西汉末年,王莽便是通过‘禅让’,得以成立新朝;只不过最终,被中兴汉室的刘秀推翻。 又比如东汉末年,三国时期,魏王曹操薨故之后,其子曹丕也同样是通过‘禅让’的方式,从汉献帝刘协手中接过了皇位;只不过最终,被司马家摘了桃子,魏亡而晋兴。 从这两例‘通过禅让得位,最终又都失去皇位’的事件中,我们也不难发现:在武帝罪己诏之后,禅让制度虽然还倚靠历史惯性发挥着影响力,但早就已经没有了实际施行的基础,也早已不被普世价值认可。 最后,就是这位读者提的最后一个问题:既然皇帝不能认错,那武帝发罪己诏,岂不应该威仪大损吗? 可实际上,武帝颁罪己诏,不是受人赞扬的事吗? 对于这个问题,我的答案是:武帝罪己诏,之所以没有‘威仪大损’,几乎可以完全解释为‘乃族之荫’。 诚然,作为青史留名的‘武皇帝’,世宗刘彻的武功,堪称是青史含有。 但作为客观的历史研究者,或者说是爱好者,我不得不承认的是:相较于武功,武帝刘彻的文治,几乎可以用‘不肖父祖’来形容。 在刘彻之前的文帝、景帝时期,天下轻徭薄税,生民安乐,汉室的税率更是从高祖刘邦时的十五税一,一度被降到了三十税一的超低税率。 ——三十税一,就是百分之三点三,比现代储蓄利息还低一些,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了。 但在刘彻继位之后,短短二十年间,经过整个文景之治积累下来的府库,便被武帝刘彻败了个一干二净。 这些钱,莫非都用在了对匈奴的征讨之上? 从史料来看,显然不是。 ——文景之治近七十年积攒下来,用于汉匈决战的老本,被武帝刘彻尽数用在了大兴土木、兴建宫阙,以及封禅、巡游、享乐之上。 而与匈奴决战的军费,则都以苛捐杂税的形式,全部压在了天下百姓的头上。 也正是因此,在卫、霍两位天之骄子相继离世之后,原本对北讨匈奴持有较高支持度的天下百姓,逐渐从‘闻战则喜’,转变成了‘闻战则恼’的态度,最终,为了继续维持对外征讨,武帝刘彻在得不到充足兵源的情况下,甚至不得已推出了‘武功勋’这样的补丁制度。 而武帝刘彻这么折腾大半辈子之后,之所以依旧成为了汉世宗孝武皇帝,而不是汉炀帝,主要就是以下两点原因。 一、相较于屡战屡败的杨广,武帝刘彻对匈奴的征讨,取得了相当可观的成果。 二、刘彻的祖父,是刘恒。 甚至比起前一点,后面这一点发挥了更主要的作用。 或许有读者不清楚:汉太宗孝文皇帝刘恒,其在位时期的威望、民望,可以说是远超高祖刘邦,直逼神话中的三皇五帝的。 乃至于到了西汉末年,起义军打入长安,都没敢对这位‘在世圣人’的陵寝有丝毫不恭。 所以,武帝刘彻的罪己诏,之所以没有引发太过剧烈的政治动荡,一来,是天下人的心中,多少念着武帝刘彻北伐匈奴,让天下汉人直起了脊梁骨,也曾用缴获的牛羊,让天下汉人过上了一段大口吃肉的美好日子。 再有,便是大家再不满,也终是在心里无奈的摇了摇头:毕竟是太宗文皇帝的孙儿,看在太宗皇帝过去的好,就算了吧。 毕竟人家天子之身,还甩下脸道歉了,还能怎么办呢? 好歹是太宗皇帝的血脉,再坏,又能坏到哪儿去呢? 与武帝刘彻所在的时代背景所不同:文中,刘邦作为开国皇帝,天然肩负着‘为社稷立本’‘为后世之君树立榜样’‘为刘汉法统无限加持光环’的使命。 甚至在得到天下之后,刘邦还曾通过‘赤帝子’的传说,通过神话自己的方式,来加固刘汉的法统。 在开国皇帝的身份、由神话加持的法统,以及乱世方止,甚至还没完全结束的时代背景等因素之下,赤帝之子,是绝对不会‘犯错’,也绝对不能认错的。 今日两更,这张不算,大家稍安勿躁。 第0212章 太子赠礼,为何是五铢钱? 看着御阶之上,刘邦眼带狡黠的望向自己,萧何也是会心一笑,面色温和的低下了头。 ——共事这么多年,这点基本的默契,君臣二人还是有的。 只不过,回想起此番,同时解决‘废黜三铢钱’‘不让天子刘邦承认自己施政有误’之方案的来由之时,萧何的面容之上,又稍涌上些许迟疑。 “恩出于上,失源于下······” “嗯······” 将前日,刘盈隐晦道与自己的话在心中默念一遍,萧何的神情之中,只悄然带上了些许唏嘘。 “是啊······” “朝中公卿食君之禄,自当忠君之事。” “若往年,府、库空虚,又关东乱起不休之时,公卿百官拟得良策,陛下亦不至棋行险着,令铸三铢?” 暗自思虑着,萧何只面带沧桑的自顾自一点头。 “确当如是。” “纵老夫,亦有献策不力之处。” 想到这里,萧何终于再次抬起头,望向刘邦的目光中,只带上了一抹决绝。 “陛下。” 满是郑重的朝刘邦一拱手,萧何便从座位上起身,又从怀中掏出了另一个布袋,递给了身旁的寺人。 正所谓一回生,二回熟——不待萧何开口吩咐,寺人便福灵心至,捧着布袋小跑上御阶,将布袋递到了刘邦面前。 随着寺人自御阶下小跑到刘邦身侧,清脆的金属碰撞声在长信殿内响起,惹得刘邦面色不由又是一拧。 “又是钱?” 在心中稍发出一声惊呼,刘邦便琢磨不定的接过钱袋,却并未着急低下头,而是将困惑的目光,撒向躬立于御阶之下的萧何。 见萧何丝毫没有开口的意思,只昂起头,看了眼手中的钱袋,旋即又轻轻一点头,刘邦才满带着疑虑,将这第二个钱袋打开。 而当这只钱袋内的钱币,被刘邦小心取其一枚,并端到胸前之时,刘邦的面容之上,顿时带上了些许惊诧。 “钱······” “五铢?” 孤疑的发出一声自语,刘邦又撇了眼萧何,见萧何依旧是一副淡然之色,刘邦终是深吸一口气,旋即坐回御榻之上,仔细端详起了手中的钱币。 与秦半两、汉三铢一样,眼前这枚铜钱,依旧是圆形、方孔,象征着天圆地方。 钱面凸攥的文字,则同少府过去熔铸的三铢钱一样,于一面文‘汉兴’二字。 只不过,在本该文有‘半两’的另一面,却文上了‘五铢’二字。 也正是在看到这两个字之后,刘邦才发出了先前那声惊呼。 看过正反两面的刻字,刘邦稍一沉吟,便将手中钱袋放上御案,右手捏着那枚五铢钱,左手则从御案上的三铢钱中随便拿起一枚,旋即双手弯曲,将两枚钱币稍递向离眼睛更近的位置。 只这么一对比,刘邦便发现:右手上的五铢钱,外径与左手上的三铢钱几乎一致,均为五分,即半寸左右。 但这枚五铢钱的内孔,却并不像三铢钱那么大,看上去,大概只在二分上下。 从外径和内孔的比例来看,这枚五铢钱,似乎更像是枚小一号的秦半两? 反观刘邦左手上的‘汉半两’,外径五分,钱内方孔的对角线,却有将近四分! ——这样一枚‘汉半两’,与其说是钱币,倒不如说是指环! 除了内孔大小的诧异,这两枚钱的成色,也基本是天差地别。 ‘汉半两’自不用说,全然泛着铅所特有的暗银色光泽,捏着钱反复对着光线移动,才能偶尔看出些许铜黄色。 反观那枚制作精良、铭文清晰的五铢钱,铜黄色光泽虽不如秦半两那般纯粹,却也大体呈铜黄色,只色泽稍浅一些。 至于重量,也不用再去掂量了——外径与三铢钱一样大,内孔却小了近一半一圈,这就足以使得这枚‘铜钱五铢’,达到起码五铢的重量。 “嗯~” “甚好。” “如此大小,较秦半两稍轻,又较汉半两更得分量。” “成色不比秦半两之足铜,又稍佳于汉半两之色不足······” “嗯!” “如此之钱,当可行于天下!” 面带赞可的点了点头,刘邦便下意识直起身,待看到萧何略带苦涩的面容,才终于回过神来:现在,好像不是讨论‘五铢钱能不能成为通用货币’的时候······ “咳。” “咳咳······” 略有些尴尬的干咳两声,只片刻的功夫,刘邦便重新恢复到先前那略有些严肃的坐姿,旋即僵笑着捏起手中的五铢钱,对萧何稍一颔首。 “酂侯今日献此钱五铢,乃何意?” “莫非当今,天下民所用之钱不杂?” 听闻刘邦这声几乎称得上‘明示’的提问,萧何只稍低头一笑,便对刘邦再一拱手。 “禀陛下······” “此钱五铢,非臣所献,乃太子临行之时,托请于臣,转呈于陛下当面······” “哦?” 萧何话音刚落,便见刘邦面带诧异的将上半身往后一仰,旋即兴致盎然的眯起眼角。 “太子返乡祭祖,旬月便当得返,又缘何献礼于朕?” 面色温和的道出此语,又见刘邦浅笑着低下头,拇指指腹轻抚着手中的五铢钱,似是随口般又是一问。 “又为何,太子以此钱五铢,以为献朕之礼?” 听着刘邦意味深长的语调,萧何自是立刻会议,只轻笑着抬起头。 “太子言:此归丰沛,路途稍远,待再归长安,当乃明岁冬、秋。” “然不数月,便是陛下诞辰。” “太子恐彼时,为关东之‘道’所阻,便备下此礼,以先献于陛下······” 语调平和的指出这枚五铢钱的来由,待刘邦略带深意的一笑,萧何也终是敛回面上笑意,略有些郑重的抬起头。 “及太子为何以此钱五铢为礼,臣亦奇之,便出口相问。” “太子言:昔,陛下念天下万民苦秦钱之重,又故列国之前甚杂,方令铸汉钱半两,以与民便宜;又陛下恐天下钱不足用,更明颁诏谕:许民私铸钱。” “然陛下便宜天下万民之仁政,竟为别有用心之贼子所污,使贼子争相铸不足重、不足色之劣钱、荚钱,以谋暴利!” 说到这里,萧何语调只陡然一肃,面容之上,也已尽是庄严。 “陛下之仁心,为贼子用之于牟取暴利;初为百姓赞曰‘便宜’之汉半两,今竟已不得信!” “更有甚者,有如此之贼二三人,得秦半两亦或故列国之砸钱,皆熔而得铜,再以一-九之比铸铅钱,以损陛下之德!” “如此祸乱社稷、损君德之乱臣贼子,实其心可诛,人人得而诛之!!!” 满是恼怒的发出一声低呵,萧何甚至不忘拧其眉,在面前的案几上重重一拍! 见萧何这么一副‘痛心疾首’的架势,刘邦都不由吓了一跳! 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刘邦心里都有些打起了鼓。 这厮说的‘乱臣贼子’······ 不会就是朕吧? 带着这个疑惑抬起头,见萧何依旧保持着先前那副义正言辞,势与‘逆贼’势不两立的模样,刘邦几乎是不做任何思考,便自然的嗡尔一皱眉! “太子所言甚是!” “朕铸汉半两,本为天下之便宜,不曾想,竟为乱臣贼子所用,以为残民之具!” “哼!” 毫不带做作痕迹的闷哼一声,就见刘邦怒火难遏的将头别了过去,摆出了一副自己跟自己生闷气的模样。 对刘邦这般作态,萧何也没有感到丝毫意外,只阴沉着脸一点头,便继续道:“臣闻太子此言,亦深以为然,恨不能亲执天子剑,瞠目而巡天下,代陛下尽除此等乱臣贼子!” “怎奈臣年老体弱,空有一腔壮志,而不能得行······” 说着,萧何不忘适时摆出一副‘真是太遗憾了’的表情,又似是自责般摇头一叹息。 而后,萧何便在刘邦‘劝慰’的目光注视下,将自己从刘盈口中‘听’来的建议,尽数摆在了刘邦面前。 “知臣有此壮志,太子不忍臣抱憾而终,便试以‘废钱半两’之事言与臣。” “太子言:通其变,使民不倦,神而化之,使民宜之(《易经·系辞下》)。” “秦半两虽足重,然又过重,民用之不便;” “及汉半两,本陛下所铸之汉钱,怎奈贼子作祟,已失其‘便宜天下万民’之始效。” “故太子意:若欲阻此等乱臣贼子,续铸劣钱以伤天下万民,首当其冲者,便乃禁民私铸!” 神情严肃的道出此语,萧何面上便稍带上了些许唏嘘,以及遗憾。 “陛下许民私铸,本乃让利与民之善举;然陛下之任心,已为贼子用之于残民、害民。” “为使民不复为贼子所残,陛下纵心有不忍,恐亦当禁民私铸钱,而使少府专之······” 配合着萧何演了好一会儿,见萧何终于说到戏肉,刘邦终是长舒一口气,气质中,也陡然带上了处理国事时的慎重。 思虑片刻,刘邦便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表示自己认可萧何的说法。 ——在‘天子不能认错’的前提下,直接承认‘朕当初根本就不该允许民间私自铸钱’,自然是刘邦无法接受的。 但稍微上点春秋笔法,将其解释成‘允许百姓私自铸钱本来没错,怎奈贼子利用这个漏洞残害朕的子民;为了保护子民,朕只能昧着本心,废黜这个原本没错的制度’,就可以勉强接受了。 为了增加这个说法的可信度,刘邦甚至可以装摸做样的在诏书上补充一句:允许百姓私自铸钱,现在还没到时候,等朕把那些别有用心,残害天下百姓的乱臣贼子铲除了,再研究铸币权的私有问题吧。 至于以后? ——活了这把年纪,刘邦还有多长时间的寿命,可以被称为‘以后’? 等过几年,刘邦两腿一蹬,‘许民私铸’的话题,就可以被刘邦一起带进长陵。 就算真有不开眼的二货,问以后的刘盈,甚至刘盈之后的汉天子:什么时候允许百姓私自铸钱?那也有的是办法。 怂一点的,可以说:朕德薄,不敢效仿高皇帝的仁政,以伤先祖遗德;此事,还是以后再议吧。 ——‘拖’字诀,可不是官僚首创! 而在如今的汉室,只有天子才有资格施行的‘拖’字诀,一般被称之为:奏折留中不发。 留中不发,也可以被翻译成‘拿去当柴火烧了’。 怂的都有‘拖’字诀可以施展,硬气的就更不用说了——完全可以直接回怼一句:三代不同礼,五王不同法! 反正再怎样,最终解释权,也还是在天子手里。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堂堂汉天子,都已经到了无法拒绝‘许民私自铸钱’的地步,那刘汉社稷,也基本到了活该灭亡的那一天了······ 总的来说,对于萧何······ 不,应该是刘盈。 对于刘盈这个提案,刘邦虽然不算太满意,但也勉强能接受。 见刘邦点头,萧何心中,也是一块大石落地。 ——刘邦发行三铢钱,真正为汉室埋下的祸根,其实根本不是三铢钱本身,而是打开了‘许民私铸’的口子! 只要赌上这个口子,禁止少府以外的任何个人或机构铸钱,那三铢钱的问题,就可以说是解决了大半。 剩下的,就是一些补充措施,以及善后工作了。 “除禁民私铸,陛下还当于诏书中明言:凡色不见黄、外径不足内孔对径之倍、重不足其面文之钱,皆不可行于市。” “如此,纵有乱臣贼子得劣钱,亦当无从再行残民之举。” 听到这里,刘邦只下意识皱起眉,望向萧何的目光中,也稍带上了些许迟疑。 见此,萧何只笑着低下头,对刘邦稍一拱手。 “陛下之忧,太子亦已查明。” “内帑往数岁所入之劣钱、荚钱,皆已为太子用于购粮商之仓。” “且自陛下令少府铸汉半两至今,天下民皆为私铸劣钱之贼、哄抬粮价之商贾所残,多无余钱。” “纵有,亦多为秦钱,而非汉半两······” 听到这里,刘邦面上迟疑才悄然退散。 百姓手中没钱,就意味着否定三铢钱的价值,并不会伤到汉室的基本盘。 少府的三铢钱早早甩了出去,也意味着中央财政不会受到打击。 说来说去,废黜三铢钱,只会伤害到那些持有三铢钱的人。 而在三铢钱信用全失的当下,依旧持有三铢钱的人,只可能是铸钱者本人。 如此说来,在当下废除三铢钱,确实可以将失态,控制到最小范围之内······ “嗯·······” “虽尚不算上佳之策,亦不无不可······” 带着若有所思的神情,丢下这么一句模棱两可的话,刘邦便似是梦游般,缓缓走向了后殿的方向。 而在刘邦身后,看着刘邦离去的背影,丞相萧何的面庞之上,终于涌上了一抹如释重负的笑容······ 第0213章 还是有点冒险了啊··· “——朕闻古之圣王,多有与民为善之举。 尧观民农耕不得时、作不得足获,乃命羲和,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时; 舜得位而生民疾苦,乃令禹治水,任贤举能,厘清吏治,内修私德,与天下安和; 禹得舜任而治水,更三过家门而不入,方使水患得休,生民得安。 朕本布衣,潜丰沛而为楚民,后天下苦秦愈久,朕方顺天之命而兴义兵,挟天下之共望以讨暴秦。 虽朕之德,不及尧舜圣王之十一,亦不敢于生民之计有片刻或忘。 幸太一眷拂,先祖庇佑,又朝堂公卿效命、百官襄助,使朕得施仁善之政,以与民休养生息。 虽民偶有米不果腹、服不遮寒,然父母亲长得宅可居、妻儿子嗣得田可作,各得其乐,以稍享天下之太平。 自立汉祚,距今凡近七载,朕无不战战兢兢,唯恐所观有谬、所行有失,亦或偶为之政,误残天下生民。 为使民衣食得着、居养得安,朕更赐民以田、爵,制十五取一之税、户入一算之赋,方心稍安。 后观天下钱制之杂,使生民用之不便,又朝中公卿争相谏议,得朝议之共允,朕方诏令少府,铸汉钱半两与民便宜,更许民私铸,以使民稍得铸钱之利。 然朕一时不查,本与民便宜之善政,今竟为乱臣贼子二三人窃以为残民之器,以劣、荚之钱乱钱制,民自苦而不能言。 更朕欲使民各得铸钱之利,亦为此贼二三所阻,使民闻钱变色,而面不见笑颜。 《尚书》云:是彝是训,于帝其训。;凡厥庶民,极之敷言,是训是行,以近天子之光。曰:天子作民父母,以为天下王。 朕顺天命而除暴秦,应天命而立汉祚,作天下民父母,以为天下王,今知此贼子残民之事,不敢视之而无有所举。 令:禁民私铸钱;凡未得少府之任、聘而私铸钱者,尽没其已铸之钱、未用之铜; 主谋坐死、从谋发边;为人佣而铸钱之匠、力,完为城旦; 凡所治之地现民私铸钱,不足百钱,免县令之职;逾百钱,县令坐死,余有秩之官、吏流千里;逾千钱,郡守免职而发廷尉,从重罪之;逾万钱,廷尉、内史、丞相共查而自省,朕亦当沐浴斋戒,思过三日,以省己之无德。 又今,已铸得之钱,各有轻重参差,更故列国之钱杂者甚。 令:凡钱者,皆当形外圆而内方,色铜黄,径当足半寸,孔径不得逾钱径之半;钱重当足面文。 凡不如此令者,皆非钱;不得行于市,不得用之以为口赋,而入少府内帑。 凡朝堂有司、地方郡县,亦不得收、用不如此令之劣钱;违者夺劳半岁,职左迁一级。 昔,三皇五帝临世,而天下安泰,生民安乐;今朕得立汉祚,虽自知己之无德,亦当时而省不足,法效圣王之举······” ······ 将手中竹简上抄录的诏书默念而出,刘盈只呆愣许久,久久未能从思绪中回过神。 而在刘盈身前,吕释之则是一副喜形于表的激动神情,只强自安耐着心中激动,将略带试探的目光,紧紧锁定在了刘盈的面容之上。 “呼~” 不知过了多久,刘盈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勉强将心绪拉回了眼前。 刘盈心中自是明白:这样一封文绉绉,甚至有将近三分之一的内容都在‘引经据典’的诏书,必然不是出自老爹的原创。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刘邦草拟了几点中心思想,如禁民私铸钱,以及‘钱’的判断标准之类,而后便扔给了宫内的尚书郎们,拿去润色。 等刘邦浅显直白的话语,在尚书郎们的笔下带上了一些严肃的气息,便算是初步拟得‘草稿’,拿去给丞相萧何过目。 待萧何再稍行修改整补,拿去给刘邦过目,君臣二人都表示‘可以颁布’之后,再将这份最终版本的诏书拿去抄拓,一式三份。 再然后,刘邦、萧何二人在这三份一模一样的诏书之上,分别盖上天子印玺和丞相印,这才算宣告完成。 而这三份诏书,会有一份留在石渠阁作为备份,另外一份则留存于丞相府,作为‘预防矫诏’的第二道保险。 在前两份诏书分别被留存于石渠阁、丞相府,以作为备份之后,第三份诏书,才会正式颁布。 有了这样三道程序,‘矫诏’这种可能性,就可以被降到最低。 如果某人从怀里逃出一张绢布,就说这是天子诏令,那也非常好分辨。 ——拿着这份真伪难辨的诏书,看看石渠阁和丞相府有没有备份。 如果都有,那就意味着这确实是天子诏;可若是其中一个地方没有,那就可以被判定为:矫诏。 若是石渠阁有备份、丞相府没有,那这份诏书的合法性,就不会被外朝所承认。 若是丞相府有备份,石渠阁却没有,那就更严重了。 ——一份天子诏,在丞相手里有备份,在天子手里却没有? 如果真的发生这样骇人听闻的政治事件,那整个中央朝堂,三公九卿不死个十来号人,这事儿就根本不可能结束! 而在这样的三份诏书中,重要性最低的,无疑是第三份,即正式发布的那一份。 如果是针对个人的诏书,如封赏、调任等,那诏书自然是交到受诏人手中; 若是如这份诏书般,发行天下的政令,则是将原诏张贴在长安,并让朝堂有司抄录拓本,以分发到天下各地。 便如此刻,刘盈拿在手中的竹简,便是朝堂特意将诏书抄录了一份,并在天子刘邦、丞相萧何二人的‘默认’下,快马送到了刘盈手中。 只不过,看着竹简上那一个个看似随意,实则却内有乾坤的用词、用句,刘盈的心中,只悄然涌上了些许愧意。 ——按理来说,如果不是刘盈开口,甚至半求半逼着萧何,去同天子刘邦商量,那这样一份可能让刘邦威仪受损的诏书,其实是没有太大的出现必要的。 原因很简单: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刘邦能颁布诏谕,强行给三铢钱赋予半两,即十二铢的面值,但刘邦不可能通过任何方式,强行维持三铢钱在市面流通。 就好比过去几年,关中百姓明知天子有令:不得拒收汉半两,可少府堆积如山的荚钱,依旧是一分钱也没花出去。 为什么? 嘿! ——我不卖还不行吗? 天子说的,是‘不得拒收’,又不是说非得收;我不想卖给你,你还能强买强卖不成? 至于拒绝交易的原因,自也有的是说辞——心情不好、心情太好,卖完了、不想卖了等等,都可以。 就算刘邦是天子,也不可能专门颁布诏谕,规定百姓见到一个人手持三铢钱的人时,必须对他予取予求。 这就使得先前,即便三铢钱依旧存在,但实际上,却早已经被市场自然淘汰。 在这种情况下,作为天子的刘邦与其冒着民望受损的风险,颁布这么一份隐隐有些涉嫌‘承认自己错误’的诏谕,显然是将其冷处理,来的更稳妥些。 反正不管禁不禁止,三铢钱都已经无法流通了,全当没有这件事,让三铢钱自然退出历史舞台就可以了。 甚至再退一步:就算要废除三铢钱、禁止百姓私自铸钱,也完全可以等过两年,刘邦驾崩、刘盈继位之后,让彼时的太后吕雉站出来,以类似的名头委婉废止。 在刘盈的前世,三铢钱的问题,也确实是经过这样的程序,才最终得以解决。 ——刘邦在世,朝堂对三铢钱视而不见,宛如天下从来没有过这么个东西。 等刘邦驾崩,以太后之身暂掌朝政的吕雉便站了出来,隐晦的体了嘴:先皇的遗德,似乎被某些贼子败坏了啊? 只这么一句话,朝中公卿便一改往日作风,纷纷火力全开,以令人瞠目结舌的效率,将三铢钱的弊端说出了花。 而后,自是太后吕雉站出来,丢出了那句令人根本无法反驳的话:先皇亡故,作为先皇的遗孀,我必须维护先皇的身后名! 可现在,先皇发行的三铢钱,却被贼子魔改成了残民之政,先皇的遗德被败坏,这是我绝对不能忍的! 有了这么一道政治程序,以及‘太后维护先皇遗德’的坚实立场,三铢钱的废黜、铸币权的公有化,才算是水到渠成,顺理成章。 这一世,若是稳妥起见,刘盈原本可以沿用前世的路线,安心等到老爹闭眼,再去盘算三铢钱和铸币权的事。 但有些事,并不是想拖,就能拖得下去的······ “家上!” 正当刘盈面带感叹的思虑之际,吕释之也终是按捺不住心中激动,对刘盈沉沉一拱手。 而刘盈‘只能棋行险着,提前废除三铢钱、将铸币权收回中央’的原因,也被眉飞色舞的吕释之尽数道出。 “得陛下此诏,往日之荚钱三铢,当尽除于天下!” “如此,待秋收之时,少府广购关中之粮,又明岁售粮与民时······” 话说一半,吕释之激动地话都有些说不清,只面带憧憬的咽了口唾沫,又自顾自嘿嘿傻笑起来。 而看着吕释之这样一副神情,刘盈却只稍摇头一笑,便低下头去。 这,就是刘盈为何要冒险去怂恿萧何,促成废除三铢钱、铸币权收归共有的原因。 ——秋收,已经不远了······ 在先前,刘盈苦恼于三铢钱的存在,很可能会使得少府的‘粮米官营’,换来数之不尽的三铢钱堆积于内帑,便想出了‘代民储粮’的法子,以作为权宜之计。 只不过,缺少实际施政经验,使得刘盈遗忘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百姓种出来的粮食,并不是全都要拿来吃的······ 在过去,关中百姓之所以劳作一年,所得却都只能用于果腹,根本原因是因为‘粮商’这个群体的存在,将百姓收获的粮食吃掉了一半以上! 百亩良田,得粮二、三百石,被粮商一买一卖,就剩下一百石不到,那自然是只能用来吃。 可在刘盈取缔关中的‘粮商群体’,推动少府官营粮米之后,百姓收获的粮食,大半还是能留下的。 再加上年初,刘盈主修郑国渠,更将使得渭北数十万顷农田,迎来过往十年中,收成最好的一次丰收! 这样一来,百姓的粮食,就吃不完了······· 就拿渭北举例。 在过去,渭北亩产三石上下,一家农户得田百亩,每年可以种出三百石粮食。 这三百石粮食,有二十石要缴做农税,剩下二百八十石,则会有近二百石,在秋收之后售与粮商。 待来年开春,粮价上涨,百姓拿着卖二百石粮食的钱,却只能买回一百石左右的粮食。 如此一来,这家农户虽然年收入三百石粮食,但实际到手却只有一百八十石,若是家里人丁稍多,就只能勉强吃饱。 而在渭北即将丰收的今年,同样的百亩田,很可能收获四百石以上的粮食! 而这四百石粮食中,去掉三十石不到的农税,其余的三百七十石,就算被百姓存入少府三百石,按照刘盈亲自划定的‘十取其一’的标准,少府也只会收取三十石的‘代储’费用。 这样一来,在这家农户今年收获的四百石粮食中,将有起码三百四十石,会成为‘实际收入’。 这,就是问题的关键。 过去,一百八十石粮食,就够这家人吃饱; 而今年,这家人手里,却有了三百四十石粮食。 那多出来的一百多石,该作何用途? 但凡是个正常人,都必然会将其卖出,换取其他的物资,亦或是作为储蓄,以备不时之需。 而在‘粮商’群体彻底灭绝的当下,能吃下这批粮食的,也只有‘官营粮米’的少府。 这就使得刘盈即便明知:三铢钱、铸币权之事本可以徐徐图之,也只能冒险通过丞相萧何强行推动,以预防少府‘秋后用秦半两买入粮食,次年卖出时却换回汉半两’的惨剧发生。 想到这里,刘盈便不由自主的低下头,从怀中,取出了一枚质地精良,几乎是完全由铜铸造的钱币。 而在这枚钱的正面······ “汉五铢······” 轻轻一声呢喃,刘盈的嘴角之上,终是涌上了一抹略带喜悦的笑容······ 7017k 第0214章 宗亲诸侯的拴狗链 “平阳侯今何在?” 刘盈冷不丁一问,惹得吕释之赶忙从‘少府即将大发横财’的喜悦中强自回过神,轻笑着对刘盈稍一拱手。 “昨日,平阳侯遣人来报:其所率之齐、荆、楚运粮兵马,已至梁都睢阳。” “最迟五日之后,便当可至荥阳,得敖仓之米;待家上往抵,便可护家上东往丰沛······” 听闻此言,刘盈只面色淡然的一点头,又在暗地里盘算了起来。 如今,少府官营粮米的几大难题,都基本被刘盈解决。 关中每年数万万石的粮食产量,被刘盈以‘代民储粮’巧妙吃下一半。 而剩下一半,单靠刘盈‘献策’,却是很难得到妥善解决的了······ 如今关中,民九十余万户,按照平均每户农民三百石的税后年产量,关中每年,就会有二万万七千万,至三万万石的粮商总产量! 其中,关中百姓自用的近一万万石,可以通过‘代民储粮’得到解决,并为少府、国库分别带来五百万石的‘代储费用’。 剩下一万万七千万石,则全都需要少府用钱购入。 这,已经不是刘盈这个监国太子,甚至如今的长安朝堂,所能搞定的事了。 按照今年,刘盈强行压至二千钱一石的粮价,这一万万七千万石的粮食,将价值三千万万钱以上! 如今的少府,又拿来三千万万钱? ——恐怕整个天下的钱,包括秦半两、汉三铢,甚至故六国旧钱,乃至战国刀币收集到一起,都未必能有一千万万! 所以,要想让少府顺利吃下这一万万七千万石的粮食,就不能单纯的通过‘买入’,而是需要使其流通。 说的再具体一点,就是这一万万七千万石的粮食,起码要有一万万石,被关东各诸侯国提前预定,甚至是提前交付货款! 只有这样,少府才能拿着这笔‘预交款’,从百姓手中买下粮食,并交接给关东那些粮产低下,严重依赖进口的地区,如山丘林立,以商业为主的齐国、沼池遍布,尚未得到开发的荆国,以及地广人稀,又身处苦寒边墙的燕、代、赵等国。 这,也正是刘盈问起‘曹参现在到哪儿了’的原因。 此番,刘盈以‘返乡祭祖’为掩护出关,大军平叛所用粮草,则被披上‘齐、荆、楚三国所需之民用粮米’的马甲。 但刘盈心中十分清楚:这批军粮披上的马甲,并非是刘盈信口胡诌,而是确有其事! ——如今的齐、荆、楚三国,确确实实是国内粮食极度紧缺,甚至到了粮价暴涨在即的程度! 至于其原因······ “果然······” “治大国,如烹小鲜;牵一发,而动全身啊~” 面带僵笑的发出一声感怀,刘盈的面容之上,也悄然涌上了些许自嘲。 在过去,准确的说,是自‘田氏代齐’发生的战国之时起,天下列国,基本都在不同程度上,对粮食进口有了依赖。 到后来,秦北收河套、南得巴蜀,三千里秦中,就彻底演变为了整个天下的粮仓,几乎每一桩国与国之间的粮食贸易,都是由秦作为出售一方。 至于买方,则有国内耕地不足,又人口众多的赵国、基本放弃农业,转而以商业立足天下的齐国,以及远在中原神州东北角的燕国等。 到汉室鼎立,虽然天下名义上归为汉有,但关东各异姓诸侯国的存在,也使得汉室短暂处在了一种‘名为统一,实则类似战国’的时期。 只不过比起威仪扫地、为天下不恭的周天子,汉天子刘邦的威严,自是高出了好大一截。 可即便是在这种‘中央与地方明争暗斗’的政治背景下,关中与关东的粮食贸易,却依旧未曾受到太大的影响。 究其原因,自是作为天下之主的刘邦,不可能为了铲除异姓诸侯,就坐视那些异姓诸侯国的国民,忍受食不果腹之苦。 所以在过去数年,除了异姓诸侯叛乱爆发的区域,其他各诸侯国,都依旧能从关中的粮食商人手中,得到源源不断送出函谷关的关中米粮,以满足各自国内的硬性需求。 这其中,又尤以齐、荆、楚这三个宗亲诸侯国,最得天子刘邦的照拂。 毕竟再怎样心疼吃不饱肚子的百姓,但对异姓诸侯国,长安朝堂都会有一定程度的戒备,从而严格控制‘粮食’这个战略资源流入异姓诸侯国。 但对于齐、荆、楚这三个宗亲诸侯国,长安朝堂自然是有求必应;甚至在某些特殊时期,还会允许这三个宗亲诸侯国派出一定数量的军队,到关外接应从关中东出的粮商、粮队。 这,也正是刘盈此番东出平叛,将所需军粮披上‘齐、荆、楚三国请求拨粮’的马甲,而不担心落人口实的原因。 ——齐、荆、楚三国求粮于关中,是有先例可循,甚至是很常见的事情。 而今年开春,关中粮价诡异暴涨,刘盈也是心底一横,来了一出釜底抽薪,彻底取缔的关中粮商,通过推动少府官营粮米、垄断关中粮食市场,才使得关中粮价得以平抑。 这样一来,本就无法自给自足,严重依赖从关中进口粮食的关中列国,顿时就有些搞不清楚状况了。 过去,关中对关东的粮食出口,基本都是以关中粮商扮演‘批发商’,以关东各国的粮商扮演‘零售商’,从而得以流入关东各国。 而如今,关中已经不再有‘粮商’这个群体的存在,至于取缔关中粮商的少府,关东各国的粮商又实在有些‘联系不上’······ 就这样,关中对关东常年累月的粮食出口,在刘盈于关中推行粮米官营政策的今年,突然宣告停滞,关东列国,尤其是齐、荆、楚三个宗亲诸侯国,顿时陷入了粮荒! 发现各自国内的粮荒之后,齐王刘肥、荆王刘贾、楚王刘交三人,便着急忙慌的派人入关。 待查清‘粮食出口贸易停滞’的原因后,这三位宗亲,便同时找上了天子刘邦。 ——陛下! ——俺们几个的子民,可都没粮食吃了! ——陛下快跟太子说说,给俺们卖点粮食啊!!! 而对于三人的恳请,无论是天子刘邦,还是监国太子刘盈,都有意无意的忽视了······ 刘邦忽视,大概率是忙于彼时,平定陈豨叛乱的战事,顾不上为三个亲戚‘做主’。 而刘盈忽视这个问题,却完全是别有用心······ “嘿······” “宗亲诸侯······” 轻笑的发出一声呢喃,刘盈不顾身旁有吕释之在场,只怪异一笑。 在最开始,刘盈确实没有考虑到自己取缔关中粮商群体、推动少府官营粮米的举动,会导致关中-关东的粮食贸易停滞。 但在收到兄长刘肥属性中的委婉‘提醒’后,刘盈却并没有第一时间做出反应,而是选择了观望。 不出刘盈所料,对于齐、荆、楚三国的‘求粮’,老爹刘邦也是一副‘留中不发,暂且搁置’的态度。 心里有了底,刘盈这才做出了反应,给长兄刘肥回了封信。 ——大哥啊~ ——关中去年,粮产不丰啊~ ——这不,开春的时候,粮价都差点涨破天际了! ——弟弟我为了平抑粮价,已经让少府插手,这才让关中粮价堪堪稳住。 ——等弟弟把关中的事儿处理好,一定第一时间想办法,给大哥送点粮食过去! ——弟弟我小小年纪,就被监国重担压身,实在是忙的脚不着地,顾此失彼,在朝堂上左右为难。 ——大哥要多多理解我才是啊······ 有了这么一封‘太子亲书’的回信,齐、荆、楚三国‘求粮’一事,才算是暂且搁置。 而如今,已是夏六月,对关中列国出口粮食的事,已经被刘盈拖了足足三个月。 再加上刘盈即将亲自前往位于楚国境内的丰沛,这件事,也已是到了再也拖不下去的时候······ 就说现在,刘盈即将抵达函谷关,东出关中在即。 大概在五日后,刘盈抵达荥阳之时,不出意外的话,刘盈必然会等来齐相曹参的拜会。 对齐、荆、楚三国的粮食出口事宜,也必然会被曹参提及。 等再过半个月,刘盈抵达丰沛,同长兄刘肥、叔叔刘交、堂兄刘贾见面时,这个问题,就再也拖不下去了。 “嗯······” “也该是时候了······” 暗自思虑着,刘盈的面容之上,也稍带上了些许严肃。 先前,刘盈之所以拖着这件事,主要原因,确实是顾不上。 ——关中粮价暴涨,虽然是粮商群体推波助澜,但究其根本,粮价暴涨的导火索,还是去年,关中粮产不丰。 若非产量降低,从而形成物价上涨的必要条件,关中粮商也很难通过手里的两个臭钱,就把粮价顶上天。 再加上彼时,天子刘邦忙着在代、赵平叛,大军粮草消耗惊人,且刘盈对即将发生的淮南王英布叛乱有所预知。 结合这此间种种,彼时的刘盈才抱着‘先把粮食攥在手里,以备不时之需’的想法,有意无意无视了关东列国的粮食短缺。 而现如今,代、赵战事基本临近尾声,陈豨败亡在即,御驾亲征的天子刘邦,也已经回到了长安。 关中的粮价,也已彻底得到平息,少府也备下了足够关中用到秋收的粮食储备,以满足关中自身的需求。 甚至在此基础上,少府还独自完成了对刘盈平叛大军的军粮恭迎,并且还有剩余? 先前,‘自己都不够用’的情况下,刘盈无视此事,倒还说得过去。 现在,‘自家已经吃饱喝足’,并备下了余粮,剩余的部分要是再不照顾照顾这几个穷亲戚,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毕竟再怎么说,刘盈不是天子刘邦,并且面对的刘肥、刘交、刘贾,也都是宗亲长辈。 接下来,平定英布叛乱,刘盈需要这三位长辈倾力辅佐;将来继位之后,刘盈也需要这些宗亲诸侯的支持,成为自己端立朝堂的底气。 想到这里,刘盈便缓缓一点头,旋即从怀中,取出了一个早就准备好,并被泥印封上的细木筒。 “还劳舅父遣人,以此书呈于父皇当面。” 只轻声做出吩咐,刘盈便走下辇车,目送吕释之带着细木筒,跑向了队伍的后方。 “呼~” “这样一来,宗亲诸侯,也就乱不起来了······” 满是唏嘘得发出一声长叹,刘盈便回过身,望着前方不远处的函谷关,缓缓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方才那封书信的内容,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刘盈请求刘邦下令,让少府运粮五百万石,至敖仓备用。 如今已是六月下旬,距离秋收,还有不到两个月的时间。 有了这五百万石粮食,齐、荆、楚三国,今年就不必再苦于粮食之缺。 而刘盈真正想做的,却绝不单单是答应继位宗亲长辈的请求,拨粮以解关东之粮缺······ “今年,便且如此了······” “待明年,想从少府要粮,恐怕就没那么简单咯~” 发出一声莫名其妙的自语,刘盈便负手上前,对随行的南军校尉全旭一招手。 “叫儿郎们稍快些,日暮之前渡大河,再寻驻修之所。” 下达‘今天必须出关渡河’的命令,待全旭拱手应命,刘盈便回过身,哼着不知名的曲调,朝自己崭新的辇车走去。 而齐王刘肥、楚王刘交、荆王刘贾,乃至于将来的赵王刘如意、代王刘肥、燕王刘交、梁王刘恢、淮南王刘长、吴王刘濞等宗亲诸侯都想不到的是:原本用于平抑、掌控关中粮食市场的‘粮米官营’政策,最终却成为了长安中央控制关东宗亲诸侯国的利器! 自此往后近百年,每当有宗亲诸侯觉得‘吾可取天子而代之’的时候,都是这样一封诏令,让这些宗亲诸侯打消了心中的想法。 ——某王刘x不恭先祖, 第0215章 荆王呢?怎么没来? 时光如逝,眨眼间,便又是近十日过去,夏六月,也已悄然临近尾声。 而在这个月,整个汉室天下,都发生了许多为百姓茶前饭后增添乐趣的大事。 ——在关中,一纸《禁民私铸令》,可谓是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风波。 得知手中的三铢钱,已经被天子刘邦以诏命的形式,归为‘不可用之劣钱’之后,一股莫名诡异的气息,在关中悄然散播开来。 在《禁民私铸令》颁布后的第七天,这股莫名诡异的气息,终于在长安爆发。 ——以汁方侯雍齿为首,近十位食邑千户以上的彻侯所组成的队伍,出现在了长乐宫外! 在朝臣百官、围观百姓众目睽睽之下,汁方侯雍齿泪流满面的跪倒在地,朝长乐宫叩首不止。 而后,便是一名宫门中郎,带着雍齿的哭诉跑入宫中。 得知雍齿在宫外哭嚎,并叫嚣着‘请陛下暂缓此诏’之后,天子刘邦也非常大方的赏了雍齿一顿板子,并且削夺了汁方侯国五百户食邑。 至此,因《禁民私铸令》而生出的风波,便在天子刘邦的温和处理下,画上了一个残缺的句号。 ——自此,铸币权收归中央,再也不容任何人质疑! ——三铢钱的价值,被官方明言否定! 在关中百姓议论纷纷,盘算起接下来对‘钱’的态度时,没有任何人注意到:过往数年夜以继日、马不停蹄熔铸铅三铢的少府,再次启用了所有的铸钱作坊;整个少府的人力、物力,更是毫无保留的集中在了铸钱之事上。 和以往一样,被少府熔炼的,依旧是含铜量达到七成以上的秦半两。 但不一样的是:这次,少府却并没有为了铸钱,而从市场收购太多铅······ 如果说关中的闹剧,是一纸《禁民私铸令》引起,并虎头蛇尾的宣告落寞,那在大河以北的代、赵,则是另外一副诡异的场景。 ——在刘邦折返长安之前,已经损兵折将、丢城失地,全然显露败亡之象的陈豨,居然缓了口气! 这件事,也同样成为了北方地区,尤其是燕、赵等国民众茶前饭后的谈资。 只不过,比起关中百姓谈及《禁民私铸令》时的淡然、八卦,燕、赵民众谈论起陈豨,却都是小心翼翼的浅提一句,旋即生怕谁人听去般,刻意的将话题移开。 这样的状况,却也并没有维持多久,便随着另外一则消息的传出,而蒙上了一层阴影。 ——天子刘邦遣使东出,前往燕都蓟邑,召见燕王卢绾······ 对于发生在关中,以及大河以北的事,刘盈却是没顾上关注。 因为比起关中的风波、北方的动荡,此刻的刘盈,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这件事的重要性,甚至在某种意义上,超过了刘盈对储位的重视程度······ · “家上。” “楚王、齐王,已各携国中内史,于殿外恭候。” 汉十一年夏六月壬辰(二十九),丰邑行宫侧殿。 听闻舅父吕释之这一声轻唤,刘盈只赶忙将手中竹简放回面前的案几之上,从上首的软榻上站起了身。 “快快有请!” 太子一声令下,不片刻的功夫,便见一老一少两位贵族,被吕释之引入殿内。 老的那人气质儒雅温和,面上时刻挂着一抹平易近人的笑意,眉宇间,也无时不透露出文人所特有的书卷之气。 稍年少的那人,看上去明显比刘盈年长不少,约莫二十出头的样子; 与长相更似母亲的刘盈所不同,这人的眉眼酷似当今刘邦,只气质中,隐隐透露出些许怯懦,以及忐忑。 当然,与这儒雅老者、怯懦青年的气质严重不符的,是二人身上,都已是穿戴上了戎装! 而当二人跨入殿门处的高槛,还没来得及走到殿中央,硕大的行宫之内,便响起一声满带欣喜的高呼。 “王兄!” 话音未落,刘盈瘦弱的身影便似幽魂般,从上首快速飘下,又突兀的出现在了齐王刘肥面前。 “王兄!” “自汉五年,王兄就国临淄,吾昆季二人,已是数载未得谋面呐~” “季1,实挂念兄长的紧!!!” 声情并茂的说着,刘盈不忘紧紧攥住长兄刘肥的手臂,只片刻之间,眼眶便微微泛起了红。 见刘盈这般架势,本就神情拘谨的齐王刘肥,顿时便有些手足无措起来,似乎是想要婉拒刘盈的盛情,以别君臣尊卑,但又被一股莫名的迟疑所阻止,一时愣在了原地。 倒是刘肥身侧,看着眼前这幅‘兄弟重聚’的场景,楚王刘交只轻笑着侧退出两部,旋即手捋颌下苍髯,笑着连连点头不止。 “殿下之脾性,可是丝毫未变呐······” “于宗亲手足,仍这般友爱······” 刘交暗自思虑的功夫,被刘盈紧紧攥着手臂‘深情凝视’的齐王刘肥,也是稍镇定了下来。 略带试探的打量一番刘盈的神情,又自顾自纠结了许久,终见刘肥僵笑着低下头,似是提醒般,发出了一声轻语。 “殿下友爱寡人,寡人实受宠若惊,更满怀心喜。” “然殿下贵为储君,恐还当稍顾仪态,以免落外人于口实才是······” 话说出口,刘肥便又似反应过来什么事般,面色陡然一紧,旋即将满带着惶恐的目光,望向刘盈那张含泪笑颜。 好在最终,刘盈并没有如刘肥所想象的那般,因为自己的指指点点而面露不愉。 听闻刘肥提醒之语,刘盈只又贪婪的打量一番刘肥,才略带郑重的一点头。 “兄长训诫的是。” “季今已为储君太子,确当时刻顾全威仪。” 说着,刘盈便郑重其事的对刘肥一拱手,惹得刘肥又是一阵手足无措,神情惊慌起来。 却见刘盈似是对此丝毫没有注意,只面带恭敬的侧过身,整理了一番衣冠,才再度正过身,对刘交、刘肥二人先后拱手一拜。 “侄盈,见过楚王叔。” “季,见过齐王兄······” 看着刘盈摆出这样一副‘今日,只讲家人礼’的架势,刘肥面上惶恐之色,终是达到极致。 如热锅上的蚂蚁般,在原地不安的挪动着脚,最终,刘盈还是将求助的目光,投降了身侧的楚王刘交身上。 感受到这股迫切的眼神求助,刘交却并没有什么太过剧烈的反应,只温和一笑,便朝刘盈拱手一回礼。 待直起身,刘交的面容之上,便自然地带上了一抹谦卑之色。 “殿下。” 一声轻唤,便见刘交温笑着朝刘肥一点头,才继续对刘盈道:“齐王适才所言,虽有失当,然亦非无理。” “正所谓君臣长幼、君臣长幼,此,便乃先君臣,而后长幼。” “殿下贵为汉储君,寡人同齐王,则俱为汉诸侯,此,便乃君臣有别。” “故殿下见寡人、齐王,恐不当以长幼,而执侄、季之礼,当以君臣尊卑,而执君礼······” 语调平和的道出此语,便见刘交温颜一笑,旋即拱手低下头,似是不经意般补充了一句:“及宗亲长幼,若殿下难以挂怀,亦可自藏于心,便足使寡人、齐王如沐天恩······” 言罢,刘交便顺势将双手从胸前收回,环抱于腹前,摆出一副‘躬身候命’的架势,实则却稍抬起眼皮,暗自打量起刘盈的面上神情。 而听闻刘交这一番不卑不亢、有理有据的委婉劝言,一旁的刘肥也终于长松了口气,自顾自连连点头不止。 虽未开口,但刘盈还是不难从这位庶兄脸上,看出‘是极是极!’数字······ 不出刘交所料,听闻这一番略带劝谏之意的话语,刘盈只悄然流露出一抹若有所得的神情。 片刻之后,刘盈面色便又是一正,对刘交微微一拱手,以示感谢。 但刘盈接下来的举动,却是大大出乎刘交,甚至刘肥的预料。 “楚王叔所言,确使侄醍醐灌顶,知己之失。” 神情满是严肃的道出一语,刘盈的面容之上,便嗡时涌上一抹极尽亲和,又满带着随性的笑容。 “然今日,非朝议,亦非君臣奏对······” 温笑着道出此语,刘盈便走上前一探,双手分别攥住刘交、刘肥二人的手臂,便朝着殿内走去。 强拉着二人走向殿内,刘盈不忘笑意盈盈的侧过头,对刘交俏皮的眨了下眼。 “宗亲团聚,若还行君臣之礼,而废长幼之序,岂不过谨于礼,而失宗亲之友爱?” 先前被刘盈拉住手臂,刘肥自又是一阵慌乱无措,便是刘交,都有了不明所以。 但在听到这句话之后,二人的面容之上,却同时流露出两种截然不同的神情。 从刘盈口中,听到这句‘家人聚会,怎么能为了礼数,就生分了亲情’后,刘肥的面容之上,终于涌上了一抹彻底的安心。 只此一语,便让这位年纪二十出头的齐王殿下,在心中下了结论。 ——刘盈,还是过去那个待人仁善,友爱手足兄弟的好弟弟! 而在刘盈另一侧,看着刘盈片刻之间,就毫不生硬的完成了从‘谢王叔教诲’到‘不讲这些俗礼’的转变,刘交的面容之上,只悄然泛其一抹思虑之色。 “正所谓父之而立,子之总角;子之而立,又父之耳顺。” “古人,诚不欺我······” “似。” “甚似!” 在心中得出这个结论,刘交一时之间,竟有些孤疑起来。 ——太子不肖父? 就这好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变脸术,要还能说是‘不肖父’,那普天之下,恐怕就没有哪个父亲,会觉得自己的儿子‘类己’! 只片刻之后,刘交望向刘盈的目光,便愈发深邃了起来。 因为从过去那则传遍天下的风论当中,刘交敏锐的闻到了一股怪异的气息······ 一股名为‘阴谋’的气息! “纵今,太子亦年不过十五;然‘太子不类陛下’一说,早自汉五年,便已广传天下。” “彼时,太子年不过八、九,孩提之年,又如何观得秉性?” “更皇兄英明神武,半百之年而伐秦、灭楚,执三尺剑而立汉祚;太子不过未冠之孩童,又何来‘肖父’之机?” 想到这里,刘交的目光,不由自主的瞥向了身侧,被刘盈挡住大半的齐王刘肥。 “若言‘不肖父’,恐齐王,才当称之曰:未得陛下半点风姿······” 思虑的功夫,刘交、刘肥二人,也终是被刘盈拽到了殿内,靠近上首软榻的位置。 只不过出于前世,自己给兄长刘肥让了个座,就差点让刘肥死在老娘吕雉手下的‘教训’,刘盈这回并没有再作死的请刘交或刘肥上座,而是领着二人,在靠近上首的相邻两个位置坐了下来。 至于刘盈自己,也没有堂而皇之坐上上首,在自己的亲叔叔和同父异母的兄长面前,摆出一副‘我是君来你是臣’的储君架子,而是顺手拉过一个蒲团,在刘交、刘肥二人面前不远处跪坐了下来。 见刘盈此举,齐王刘肥自又是暗自一喜,面上惶恐之色,也已是不见丝毫踪影。 而在刘肥身侧,将刘盈这番举动看在眼里的刘交,却愈发笃定了心中的猜想。 ——太子不类父,根本就是谣言! 并且在刘交眼中,刘盈愈发酷似天子刘邦的举动,也被下意识解释为了‘年纪大了,长开了,就开始像父亲了’。 对于刘交、刘肥二人心中所想,刘盈自是一无所知。 大咧咧在殿内分而落座,又招手令人奉上解暑汤,刘盈便将目光在二人身上来回打量片刻,旋即稍一皱眉。 “怎荆王,未随楚王叔同至?” 听闻刘盈此问,刘肥自还是先前那副模样,赶忙将目光移向身侧的叔叔刘交,摆出一副‘对啊,荆王呢?’的表情。 听闻刘盈发问,又见刘肥正大光明的卖起了萌,刘交只摇头一笑,便面色淡然的对刘盈一拱手。 “禀殿下。” “荆王,本欲随寡人同至丰沛,以迎殿下。” “然临行之时,荆国突生粮荒,又荆地民多未得开化,民风剽悍······” 语带深意的说着,刘交不由悄然抬起眼皮,打量着刘盈的面容,苦笑着道出一语。 “荆国无粮与民食,又荆王得陛下之令,自备粮草、甲卒,以备淮南。” “闻知此事,又得三二贼子怂恿,荆地之民多愤慨而出,于荆都吴邑城外鼓噪。” “今,荆王知陛下至丰沛,而迫欲来迎;然吴邑已为乱民所围,荆王纵欲出,亦力有不遂······” 第0216章 关东民,非汉民乎? 看着刘交以一种十分淡然的神情和和语调,说出这件令人骇然的事,刘盈的面容之上,却只稍涌上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荆王刘贾,堂堂刘汉宗亲,更是坐拥大半吴地的诸侯王,能被本国乱命,给堵在自己的王都内? 这样的事,倒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可能发生。 但刘盈非常确定:如果真的发生类似‘乱民围住一国王都’的剧变,那这个消息,必然会第一时间发往长安! 在得知消息之后,长安朝堂也必然会第一时间派出使者,前去了解状况。 如果是‘事出有因’,那必然是诸侯王被使者带回长安,当着整个朝堂的面,好好解释一下:自己究竟做下了怎样人神共愤的事,竟使得淳朴的百姓,做出‘围住本国王都’这般逆天的事。 若是无因而突发,程序也相差无多——长安遣使查探状况,确定不是诸侯王干了啥缺德事后,也会将诸侯王接出王都,以‘往长安奏对’的名义带去长安,实则是出于保护。 而无论这样的事,是诸侯王的行为所导致的‘官逼民反’,亦或是无缘无故发生的民变,都必然会导致两个结果。 ——首先,便是无论是否有失当的行为,诸侯王都要被问责! 区别只在于:如果民变是诸侯王的行为所导致,那便是依往日的代王刘喜之故事,剥夺该诸侯的王爵; 若是无缘无故突发兵变,诸侯王也依旧需要在长安待一段时间,以‘闭门自省’。 等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并在天子面前做出检讨,许诺日后一定会做一个爱国爱民的诸侯王,上报社稷祖宗、下抚国民百姓之后,诸侯王才能带着‘许戴罪立功,看后续表现’的处分,重新回到自己的王都,并在王宫内‘闭门思过’个一年半载。 其次,便是无论事发缘由,参与这场变动的乱民,都将被制裁! 区别则在于:若是诸侯王残压百姓,才导致‘官逼民反’,那大概率是首恶坐罪,并从轻处罚,余者罚金; 可要是诸侯王没有明显的行为失当,那参与民变的乱民,恐怕就是人均坐谋逆了······ 而现在,作为荆国最重要的邻国,楚王刘交却在太子刘盈面前,云淡风轻的说:堂堂宗亲诸侯荆王刘贾,被本国乱民围在了王都,甚至都没能前来迎接太子? 如果事实真的是这样,此刻的刘交、刘肥,就都不应该出现在刘盈所在的丰邑行宫。 尤其是楚王刘交,应该第一时间发动本国军队,在楚-荆交界戒严,以防乱民涌入本国! 作为太子的刘盈,也不该优哉游哉的‘返乡祭祖’,而是应当即刻用虎符召集大军,将可能发生了民变的整个荆国,围个水泄不通! 并且在前世,荆国也同样得到了天子刘邦‘自备干粮、军队,枕戈以待’的命令;但在刘盈前世的记忆中,却没有任何关于‘荆国发生民变’的内容。 再加上刘交说起此事时,与其重要性严重不符的淡然,刘盈也不难猜测:事实,恐怕并非刘交所说的那般严重,甚至到了荆王刘贾被围困王都,都没法走城的程度。 事实的真相,应该是刘贾还没按照天子刘邦的命令,完成本国对即将发生的淮南王英布叛乱的准备,一时有些走不开,就托宗室辈分更高的刘交帮自己解释一下。 对于‘无法从关中进口粮食’,刘交也正苦恼着该如何向刘盈开口,听到刘贾的托付,顿时就有了主意。 在同齐王刘肥进行沟通,并得到荆王刘贾允许之后,‘荆王被乱命堵在王都’的说法,也就顺理成章的传入了刘盈的耳中。 至于刘交口中‘围住荆都吴邑’的‘乱民’,也大概率是一些逃荒而来,暂居于吴邑外,谋求生路的流民。 意识到这一点,刘盈面容之上,也稍涌上一抹僵硬的笑容。 ——刘交在见到刘盈的第一时间,就冒着涉嫌欺瞒太子的风险,委婉的指出荆、楚、齐三国的粮食紧缺,确实有些失礼。 但归根结底,这个状况,确实是因为刘盈而起,也确实因为刘盈的‘不作为’,而拖延至今。 先前,在荥阳见到曹参之时,对于曹参的试探,刘盈也没给出太过明确的答复。 而现在,在齐王、楚王两位当事诸侯当面,以及荆王刘贾因此事‘被困王都’,无法出现的情况下,刘盈显然已经拖不下去了。 从一向稳重的刘交如此迫不及待,暗示刘盈‘啥时候能解决’的举动中也不难看出:关东列国的粮食短缺问题,恐怕也已是迫在眉睫。 想到这里,刘盈便也稍叹一口气,旋即面带自愧的刘交、刘肥二人分别一拱手。 待重新直起身时,刘盈的眉宇间,便自然的涌上一股心力憔悴。 “关东列国苦于缺粮一事,孤确早已知之。” “非独孤一人——此事,亦早已为朝堂知,更上达父皇天听。” 将事实毫不隐瞒的在刘肥、刘交二人面前道出,刘盈便又是一声长叹。 “然去岁,关中是何情形、朝堂是何境况,楚王叔、齐王兄,当皆已听闻。” “——去岁秋,太上皇驾崩,陵寝筑建等一应丧葬之事,所耗者甚巨。” “后秋收,关中五谷不丰,府库之空更甚;又恰彼时,陈豨乱代、赵在即。” “为使父皇大军得以开拔,酂侯只得暂出朝臣百官,乃至关中郡县吏、佐之半禄,以充大军之军粮······” 面带感怀的发出一声长叹,刘盈的面容之上,也不由涌上些许苦笑。 “后代、赵战事延绵,又父皇大军月耗米粮百万石!” “彼时,孤得父皇之令,肩监国之重任,发少府官奴以修郑国渠。” “然酂侯愁苦于大军粮草供输之事,更只得断少府官奴之口粮;为使修渠事无阻,母后亦无奈而出吕氏私粮,方使孤尽全修渠事。” “及酂侯,更苦府库之空,又愁于父皇大军粮草之供输,只得仍行‘有秩半禄’之政。” “至今岁夏四月,关中凡有秩之官、佐,皆只得半禄,足半岁余······” 听刘盈说起去年,长安朝堂所面临的局势,刘肥、刘交二人,也是不由面色凝重的缓缓一点头。 这些事,别说是身为宗亲诸侯的刘交、刘肥二人了,整个天下,基本就没谁不知道。 太上皇驾崩之时,刘交甚至为了尽快赶回楚国,戒备英布和陈豨一同叛乱,只能草草结束父丧,在抵达新丰短短三日之后,便再次踏上了远途。 对于刘盈给出的解释,刘交、刘肥二人,自是没有丝毫意义。 但刘盈的苦诉,却并没有随着叔侄二人殿下的头,而宣告结束。 “更有甚者,去岁关中五谷不分,以致今岁开春,关中粮米略有告缺。” “彼时,父皇率军在位,孤负监国之责而留守长安。” “恰此父皇在外、孤年弱而监国之机,为关中二三奸商恶贾所趁,暗联而哄抬粮价,乃至关中米价至四千钱一石,反仍不止!” 说起这件事,刘盈也不由自主的咬牙切齿起来,片刻之后,面上又突兀的涌上一抹自嘲。 “父皇不在,酂侯整日劳碌于大军粮草之供输事,无暇他顾。” “孤年齿不满,亦未曾知讳政事;逢此巨变,亦只得谨小慎微,不敢有丝毫懈怠。” “终,孤拟得少府官营粮米,以强压粮价之策。” 面带唏嘘得说着,刘盈不忘稍撇向一侧的兄长刘肥。 “又关中粮商暗联而鼓推粮价一事,于夕日之田齐王族——长陵田氏牵连甚深。” “更孔丘门徒、《周易》当时传人田何田子庄,为田氏旁支庶系。” “孤念及此,便只得往长陵,以‘尽去关中粮商米贾’一事,知会子庄公。” “不料折返途中,得贼胆包天之刺客七、八人,于长陵南执刃而待······” 见刘盈苦笑着道出此语,甚至面带回忆之色的抚了抚肋下,刘交、刘肥二人的面容之上,无一不是一副极度愤慨之色! ——堂堂储君太子,竟于当朝天子、开国皇帝的陵邑遇刺! 只此一点,就足以让二人心中,燃起滔天怒火! 盖因为此事,不单单是打刘盈的脸、打汉室的脸,乃至当今天子刘邦的脸,也同样是在打每一个刘氏宗亲、汉室朝臣的脸! 看着刘交、刘肥二人面上愤慨,以及刘肥目光中,偷偷带上了一抹关切,刘盈唏嘘之余,也不由得心中一暖。 面带笑意的对刘肥微微一点头,表示自己并无大碍,刘盈也终是结束了苦诉,悄然将话头一转。 “幸得父皇,及吾刘氏列宗先祖庇佑,孤未生差池,而使社稷振摇。” “少府官营粮米一事,亦得父皇恩准而布诏,广行于关中。” “得孤之令,少府亦全得关中粮商之存米,又广设粮市,平价售粮与民食。” “如此至今,关中粮价之鼎沸,才终徐徐得解······” 言罢,刘盈只觉一阵口干舌燥,便顺手抓起面前的茶碗,轻轻抿了一口。 而在刘盈对面,听闻这一番回应的刘交、刘肥二人,则是同时陷入了短暂的沉思之中。 刘肥心中想的,是先前,偶尔出现在耳边的‘妄语’,如‘大王为长,当奉宗庙’之类。 在听到这些话时,刘肥虽都是第一时间严厉驳斥,甚至偶尔降下罪罚,但在某些夜深人静的时刻,刘肥心底,也确实出现过类似的念头。 ——寡人虽非嫡子,却是长子啊! 皇后又只刘盈一子,若是刘盈有个‘差错’,那九五至尊之位,不久落到自己这个庶长子的头上了? 但现在,当从刘盈口中,听到过去半年之内,刘盈这个‘监国太子’经历了些什么,刘肥心中,只感到一阵骇然。 “太子不过监国半岁,便临如此繁杂之事端······” “若是继位九五,更为帝一生······” 想到这里,刘肥只在心中猛摇了摇头,面上神情,也不由有些咬牙切齿起来。 ——这皇帝,哪还是人该做的? 就刘盈过的这半年多日子,刘肥光是听着,就已经有些紧张的抠脚趾了! 一时间,‘还是做个齐王好’的念头,在刘肥心中便愈发坚定起来,连带着,对过去那些进言‘大王当继社稷’的人,也不由有些愤恨起来。 ——还以为你们都是忠臣,不曾想,为了从龙之功,净盘算着把寡人推火坑里! ——一群贼子! 反过头,又想到刘盈面带那般复杂的状况,甚至自己都遭遇刺杀,却最终近乎完美的解决了此事,刘肥的心绪,也不由悄然流转。 “如此说来,太子,确胜寡人者多。” “待父皇百年,确只太子一人可继社稷,而使社稷得安······” 如是想着,刘肥终是释然一笑,旋即低下头去。 而在刘肥身侧,楚王刘交,却是一副愁眉不展的神情。 “太子之意······” “莫非纵今,朝堂亦无力拨粮,以解关东之粮缺?” 心绪稍有些沉重的摇了摇头,刘交便略带急迫的望向刘盈,目光中,更隐隐带上了些许恳求。 “去岁,关中五谷不分,更府、库自汉立便空虚至今,此,皆寡人熟知之事。” 皱眉道出一语,刘交不忘侧过头,待刘肥面带附和的一点头,才又重新望向刘盈。 “然南有荆、楚、齐,北有燕、代、赵等列国,早自周时,便多土瘠而得粮寡。” “往数岁,寡人亦多闻楚商西出,入函谷而求米于关中,得粮方返,货与楚民为食。” 面带忧虑的说着,刘交望向刘盈的目光,也愈发小心翼翼了起来。 “然今岁,家上尽去关中粮商、米贾,楚国之商于开春之时入函谷,竟无以自关中觅得买粮之处,只得空手而返。” “如此至今,已有足数旬;今楚国之民,已多不得粟可食,只得以其余杂粮果腹。” 说着,刘交便又撇了眼刘肥,继续道:“齐王亦言,自开春,齐国之米价飞涨,且多有价无市。” “荆国,更已因粮缺,而生民变在即······” 语调略有些心虚的道出最后一语,刘交终是小心的望向刘盈。 “荆、楚、齐未逢战事,尚且如此,代、赵战事自去岁延绵至今,恐当更甚。” “此,皆关中粮商、米贾尽去,而使粮米无自关中东出函谷,以供天下民食之故······” “臣亦知,关中去岁五谷不分;今关中粮米虽为少府所具,亦多有捉襟见肘。” “然关外之民,亦沐陛下之恩泽,而自诩曰:汉民。” “万请殿下念此辈汉民,而稍出少府所得之粮,解关东民之饥······” 第0217章 孤皇父,圣明远甚尧舜! 言辞极其卑微,又极尽谨慎的道出此语,刘交更是不顾自己的长辈身份,对刘盈沉沉一拱手。 而在刘交对面,刘盈自是赶忙起身,将作势要叩首的刘交扶起,才面带感怀的坐回了座位。 ——刘盈如何听不出,刘交话里暗含的深意? 虽然刘交没敢明说,但刘盈心里明白:刘交真正想说的,是‘关东民,非汉民乎?’。 若是撇开上下尊卑,刘交恐怕更想对天子刘邦喊上一句:皇兄为何独厚待于关中民,而视关东万民为无物? 莫非关东,非汉土乎? 臣弟等,非汉宗亲诸侯乎?臣弟等所辖之土,非汉诸侯之土乎? 但最终,这一连串严厉的质问,都在君臣秩序之下,变成了刘交口中那句‘念在关东百姓自诩为汉民的份上,还请殿下稍稍眷拂’······ “王叔,言重。” 神情稍带严肃的道出一语,刘盈的眉宇间,也不由自主的带上了一抹郑重。 “《诗》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又《尚书·洪范》曰:天子作民父母,以为天下王!” “夕嬴秦暴戾,而二世残虐,父皇兴仁义之师,顺天应命而伐暴秦。” “待汉祚立,父皇先赐民田爵,以立民之本;后更轻徭薄税,许民修养以生息。” 语调严肃的说着,刘盈不由眉角稍一挑,似是确有其事道:“更往日,父皇常以儒祖孔丘之言诫孤: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可载舟,亦可覆舟。” “又孤偶得《尚书》之残卷,乃尧禅位于舜,言曰:兹!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 “舜则恭而复曰:予小子履,敢用玄牡,敢昭告于皇皇后帝:有罪不敢赦;帝臣不蔽,简在帝心。朕躬有罪,无以万方;万方有罪,罪在朕躬······” 面带壮阳的吟出这段《尚书·大禹谟》中的记载,刘盈不忘面带恭敬的对长安的方向摇一拱手。 “父皇鼎立汉祚,使天下归一;又天下万民安居乐业,无再受周末战祸之苦。” “论功德,父皇纵比之尧舜,亦尚有余。” “尧舜所能为之事,父皇,自亦无不知、不为之理。” 听闻刘盈这一番略带夸张的话语,饶是心中有些许别扭,刘交也只能是面带赞同的点了点头。 当今刘邦,比之尧舜如何? 这个问题,但凡是个人,恐怕心中都有数。 ——差之远矣~ 且不说尧、舜,是早已被神话的上古圣王,为世人所传颂的三皇五帝,而当今刘邦,只身开国立汉、平定天下之功; 甚至撇开实际功绩、文治武功不提; 就算当今刘邦,真的是足以比肩尧舜的圣君,光是出于‘尊先’的必要,后世人,包括刘邦本人听到这一问,都必须得说:尧舜那样的上古圣王,是后世之君无论如何都比不上的~ 但若是这句‘刘邦比尧舜还要贤明’,是从刘邦唯一的嫡子,当朝太子刘盈嘴中说出来,那就没有丝毫问题了。 因为从道德的角度,作为儿子的刘盈,天然就具有赞扬、肯定父亲刘邦的义务,且按照人的本性,父亲在儿子的印象中,就应该是古今仅有的大英雄。 而从实际角度,或是政治角度考虑,作为汉室未来的继承人,刘盈也必须要穷尽所能的往老爹刘邦脸上贴金。 原因也很简单:刘邦越伟大、越圣命,就越能证明汉室得立的正义性、汉得天命的真实性。 汉以正而得社稷、奉天命而立国祚,也自然就能为日后的刘盈,增添更加坚实的法理基础。 听到当朝太子说‘我父皇功勋卓著,远超尧舜’,作为亲弟弟、亲儿子的刘交、刘肥二人,自然也没有否定的道理。 ——非但不能否定,甚至要极力表现出‘确实如此’的看法,以证明自己的忠心! 至于刘盈先前说,天子刘邦曾用‘水可载舟,亦可覆舟’来训诫自己,则被刘交有意无意的忽视了。 倒也不是这句话说的不对,亦或是刘邦不会认同这句话。 而是这句话的出处。 作为荀子嫡传弟子浮丘伯的门徒,楚王刘交对这句话,以及其出处,实在是再熟悉不过了。 ——水可载舟,亦可覆舟,正是出自《荀子·哀公》篇! ——此时的楚王宫内,只有刘交一人能自由出入的藏书阁,就正躺着一卷《荀子·哀公》篇的手抄卷! 而问题的关键就在于:根据《荀子·哀公》一篇的记载,‘水可载舟,亦可覆舟’这句话,是在鲁哀公发出‘寡人生于深宫,张于妇人之手;未尝知哀也,未尝知优也,未尝知劳也,未尝知惧也,未尝知危也’的疑惑时,孔仲尼针对‘未尝知危也’所给出的回答! ——对于鲁哀公‘我从未感受到过危险’的疑惑,孔仲尼回答道:我听说君主,就好比船;百姓,则好比水,水能载船,也能翻船;想想这些,您又怎么会感觉不到危险呢? 刘交心中有十万分的笃定:当今刘邦,绝对不会以这样一句威胁君王‘再不好好对待百姓,你就要危险了’的话,去训诫太子刘盈! 尤其这样一句话,是出自儒家始祖,孔丘孔仲尼之口! 反倒是刘盈先前那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以及‘天子作民父母,以为天下王。”,更像是当今刘邦能说出来的话。 想到这里,刘交甚至都有些觉得,相比之下,刘盈最后那句‘我父皇远超尧舜’,听上去都没那么别扭了······ 暗自腹诽片刻,刘交很快便调整过来,权当刘盈是在借着‘我父皇说过’的掩护,好将这些略有些敏感的话说出口。 “殿下所言甚是······” “陛下英明神武,泽及苍生万民,纵观上古之三皇、五帝,亦较陛下稍有不足······” 强忍着眼角的抽搐,将这句昧心,却又十分有必要的观点道出口,刘交便摆出一副期待的神情,等候起了刘盈的下文。 ——你爹都上比尧舜了,你作为儿子的,总不能不学着点儿吧? ——既然要学,那俺家国民饿了肚子,你作为监国太子,也没有不管的道理吧? 看着刘交渐渐涌上笑意的面庞,以及刘肥面上悄然涌上的期待,刘盈自也是明白过来:刘交,这是在等自己给出答复了。 将碗中茶汤再轻抿一口,刘盈便放下茶碗,对刘交、刘肥二人微微一笑。 “自今岁春,得齐王兄求助之书,孤便日夜愁苦于此,唯恐关东民因无粮可食,而受饥寒之哭。” “幸少府官营粮米,使关中之粮价缓平;又岁首初冬,孤奉父皇令而修郑国渠,关中更风调雨顺,大丰在即。” “临出长安之时,孤更独召少府而令:速备粮米,发荥阳敖仓,以解关东诸国缺粮之困!” 说到这里,刘盈也是稍有些振奋起来,在刘交、刘肥二人同时睁大双眼,满含期盼的目光注视下,刘盈终是面带轻松的轻叹一口气。 “待孤至函谷之时,少府来报:已备粮米五百万石,输发敖仓在即。” “至前日,少府再来报:所发粮米五百万石,已尽入敖仓······” 听刘盈语带轻松的道出此语,刘交、刘肥二人,只露出了一抹如释重负的笑意。 “老臣······” “老臣,代楚地之民百二十一万七千余口,谢殿下大恩~” 见刘交满含热泪,语颤着道出拜谢之语,刘盈只轻笑着上前,将作势叩首的刘交再次扶起。 “王叔万莫如此。” “此,皆父皇仁及天下,方使孤所为之事。” “王叔欲谢,亦当谢父皇才是。” “且皇叔身汉宗亲,于孤更有叔侄之亲;叔之谢,侄万不敢受······” 听闻刘盈闻声道出此语,刘交稍一愣,便恍然大悟般点点头,旋即站起身,郑重其事的来到殿中央。 一丝不苟的整理好衣冠,确定没有不妥,刘建便对着殿门的方向跪了下来,旋即毫不迟疑的一叩首。 “臣交,代楚民百二十一万七千余口,谢陛下大恩!!!” 苍老而又满带着诚挚的唱喏声,随着一阵更咽的腔调传入耳中,也终是惹得刘肥从欣喜中回过神。 回味一番刘交方才的话语,刘肥便顿时有些困惑起来。 ——楚王叔,怎么老提什么‘百二十一万七千余口’? 几乎是在这个问题出现在脑海中的瞬间,刘肥便着急忙慌的站起身,来到刘交身侧靠后一点的位置,学着刘交的模样,朝殿门方向来了个五体投地。 “儿臣肥,代齐地民百一十四万余口,谢父皇大恩!!!!!!” 以一股比刘交还要高朗的音量,将这句拜谢呼号而出,刘肥又看了看刘交,便有样学样的将额头贴在了地面。 而在二人身侧,看着自己的叔叔和兄长,如此夸张的对远在数千里外的老爹刘邦行拜谢礼,刘盈也是黯然失笑。 ——这哪是拜谢? 这,分明是刘交、刘肥两位宗亲诸侯,在各自婉言提醒刘盈:殿下,俺们国内,可有这么多号人,等着吃粮食呢! 反应过来这一点,刘盈便又是摇头一笑,静静看着刘交、刘肥二人表达完对天子刘邦的仰慕,才‘恋恋不舍’的从地板上起身,重新回到自己面前的座位之上。 再次落座之后,刘交只面带感动的抹着泪,似乎仍未从先前的情绪中调整过来。 倒是一旁的刘肥,望向刘盈的目光,不由再度带上了一丝若隐若现的迫切。 见此,刘盈只又是一笑,便也没再绕弯子。 “孤意,敖仓之粮,齐王叔、楚王叔可各遣兵卒,往取而归。” 轻声道出一语,刘盈便先看向刘肥:“齐国多山丘,地狭而田寡,又民逾百万口;今距秋收尚足月半。” “齐王兄所遣之兵卒,可自敖仓取米粮二百五十万石,以为民食。” 言罢,刘盈便正身望向刘交:“楚地虽较齐国稍广,民亦逾百万,然田亩本缺者无多;乃去岁,陈豨乱代、赵,王叔发兵为助,方粮又稍不足。” “得粮百万石,当可使楚民饱食,以待秋收。” 轻声道出粮食的分配方案,刘盈便将上本身稍一扬,眉宇间,只悄然涌上一抹微不可见的刻意。 “荆国,其土稍广于楚,然多沼池,几无可耕之田亩;其民虽不足百万口,然其粮缺,恐更甚于齐、楚。” “余百五十万石,当与荆王,以解荆民之粮缺。” 言罢,刘盈便若有所思的抬起头,分别看了看刘肥、刘交二人。 “如此,可能解齐、楚、荆三国之粮缺?” 闻刘盈此言,刘交、刘肥二人同时从思虑中回过身,又几乎带上了同样一副隐隐皱眉的神情。 “百余万口,尚需月半至秋收······” “来时,相国似曾言及:民一口,当月食米粮二石呐······” “月半,便是口三石;百余万口,当三百余万石方足用·······” 刘交心中的想法,也与刘肥相差不多。 ——相比起土地贫瘠的齐国,楚国,算是关东少有的‘粮食面前能自给八成以上’的诸侯国。 但即便如此,受去年的战乱,以及收成不丰的影响,如今的楚国,也已是粮食严重紧缺。 在之前,刘交做过仔细的计算:如今,楚国境内,最多只剩下一百万石左右的粮食,被商人死死攥在手里,限量+加价出售(如同后世某些不要b脸的车企)。 而现在距离秋收还有一个半月,楚国百姓又足一百多万口人。 这就意味着楚国的粮食储备,至少需要达到三百万石左右,才能让粮价勉强维持在一个相对正常的水准。 也就是说,刘交要想稳住楚国的粮价,就需要从刘盈手中,得到至少二百万石米粮。 ——与刘肥一样,刘交从刘盈手中得到的粮食供应,也缺了五十万石左右。 “这······” 满是迟疑的低吟一声,刘交便缓缓侧过头,刚好对上刘肥那张同样满带迟疑的面庞。 对视着发出一声苦笑,叔侄二人又收回目光,自顾自摇头叹息起来。 “唉······” “罢了······” “得拨此米粮百万石,太子恐亦已竭力······” 如是想着,刘交便率先直起身,对刘盈稍一拱手。 不待刘交道出拜谢之语,却闻殿门处,传来一声嘹亮的呼号。 “禀殿下!” “荆国有变!!!” 听闻这声突兀的高呼,刘盈只面色陡然一紧。 片刻之后,刘盈终还是面色镇定的直起身,面色沉凝的望向殿门外。 “入内详报!” 吩咐军士入内,刘盈便不由自主的侧过身,将目光不着痕迹的撒向刘交、刘肥二人惊疑不定的面容。 “这下,拨给荆国的粮食,恐怕就只能给王叔和王兄了······” “各加七十五万石,总够了吧?” 暗自腹诽着,刘盈便带着一抹微不可见的讥笑,回身朝上首的主位走去。 ——不出刘盈预料的话,淮南王英布之乱,已经正式拉开了帷幕······ 7017k 稍等 不知道啥情况,新章节发出来,一直审核中→ 稍安勿躁,审核通过了,应该就能看到了。 《大汉第一太子》稍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0218章 王叔有所不知······ 半个时辰之后,原本轻松惬意的丰邑行宫,便陡然被一阵肃杀之气所占据! 将那支由南军三部校尉组成的太子亲卫,尽数安排到行宫周围的戒严位置之后,太子亲军统领虫达、亲军甲部校尉全旭二人,也来到了行宫正殿,等候刘盈下一步指示。 至于刘盈,则是将刘交、刘肥二人暂时扔在了正殿,待换好一身绛色甲胄,才重新出现在了正殿之上。 几乎是在重新来到正殿的同一时间,刘盈便亮出了此行丰沛所带的两大杀器。 “还劳曲成侯,以父皇临行所与之诏,宣与齐王、楚王知。” 神情庄严的坐上上首,将装有虎符的木盒放上木案,刘盈便将装有诏书的长匣递到了曲成侯虫达面前。 闻刘盈此言,虫达亦是神情肃穆的拱手应诺,双手恭敬的接过诏书,便回过身,摊开诏书面对殿内的楚王刘交、齐王刘肥二人。 “——太子此行丰沛,本为祭祖,然朕偶有听闻:淮南王英布,于其土暗蓄甲士、粮草,或行谋逆。” “故朕留此诏于太子手,以备不测;若此诏为太子与曲成侯宣之,便当为淮南已反。” 语调沉稳的将诏书开头两句宣读而出,虫达不忘回过头,面带感激的对刘盈稍一拱手。 而后,便是在刘交、刘肥二人庄严的神情下,长安朝堂对于此次淮南王英布叛乱的安排,被虫达尽数道出。 “朕躬抱恙,调养于长安,又淮南若反,朕远数千里而鞭长莫及,故令:淮南一反,太子立为平叛之帅,于丰沛誓师,而起兵平叛!” “凡太子之调令,皆同朕诏,太子所在,如朕亲临;自丞相酂侯萧何下,公卿百官、元勋贵戚、诸侯宗亲皆不得有悖,违者,坐谋反!” “着:齐王刘肥,发齐国兵五万;楚王刘交,发楚国兵三万;荆王刘贾,发荆国兵二万,以为太子平叛之用。” “另右相国曲周侯郦商、车骑将军信武侯柴武,即发梁国兵五万,驰而与太子麾下;北平侯张苍、安国侯王陵、博阳侯陈濞发邯郸关中兵十五万南下!” “特令燕王卢绾、楚王刘交、齐王刘肥、荆王刘贾、赵王刘如意、长沙王吴臣:太子之重,关乎社稷,若太子有虞,诸王皆当尽罢国事而倾力驰援,不得有误!” “若有不如令,夺王爵而为庶人;若太子终遭不幸,而致宗庙不安、社稷有颠覆之虞,凡未倾力驰援之王,皆斩洛阳而弃市!!!” 以一股莫名冰冷的语气,将这封关于平叛兵马人员调动的诏书宣读而出,虫达便再度回过身,双手将诏书递回给刘盈,旋即手扶剑柄,摆出了一副门神的架势。 而在殿内,跪地匍匐着听完诏书内容的刘肥、刘交二人,则是面带惊疑的彼此稍一对视,旋即对上首的刘盈沉沉一叩首。 “楚王臣交、齐王臣肥,谨奉诏······” 待二人直起身,面色沉凝的走上前些,就见殿门外,悄然出现了十数道人影。 这些人影无一例外,在身后绑有三支令旗,身着轻甲,腰别马鞭;正殿外的长街下,也已是有二十多匹马被迁来。 只要殿内的刘盈发出一道调令,就会被这十数人中的一人立刻拿到手,旋即跑下长阶,跳上马背,一人二马疾驰出行宫。 而这十数人绑于背后,自两肩露出的令旗,或许齐王刘肥还稍有些陌生。 但对于年过半百之年,曾随天子刘邦征战过的楚王刘交而言,那三道令旗,却一点都不陌生······ ——八百里加急! 面色沉凝的对虫达一点头,将诏书收回匣中,刘盈只深吸一口气,便开始了自己对平叛示意的安排。 “即令:右相国、车骑将军二人,发梁卒五万自南下,驻守南郡、南阳二郡,坚壁清野,固守城池,万不可使淮南贼西进!” “另着右相国传孤令于长沙王:北戒淮南,万不可使淮南之兵祸,延绵长沙,乃至百越之地!” 几乎是刘盈这边话音刚落,一旁伏案疾书的文士便拿起一张绢布,小心吹了两下,旋即装入细木筒中,用细绳将筒口系紧。 在绳节出盖上印泥,小跑着送到刘盈面前,待刘盈用腰间的太子印,在那块印泥上摁出形状,木筒便被文士双手托在胸前,小跑着送到了殿门处。 而后,便是殿门处的十数位军卒斥候中站出一人,双手接过木筒,神情严肃的对刘盈沉沉一拜,旋即将木筒塞入怀中。 待军卒回身走出殿门,不片刻之后,殿外便传来一阵愈发地位的马蹄声······ 第一道调令被送出,刘盈却没敢多耽误,继续下达着自己的命令,并继续在文士递来的木筒上用印,又目送着军令送出大殿。 “即令北平侯张苍、安国侯王陵、博阳侯陈濞,发邯郸关中卒十五万南下,于淮阳郡待命!” “着颍阴侯灌婴、隆虑侯周灶、上将军棘蒲侯柴武,即至丰沛,为孤参赞!” “任建成侯吕释之为后军监军,主大军粮草供输事,即取齐相平阳侯曹参自敖仓所得粮米,以待发与大军食!” “着偏将吕禄、吕台、吕产······” 随着一个又一个凋零被刘盈道出,并被斥候快马送出,齐王刘肥、楚王刘交二人的面上神情,也是愈发郑重了起来。 ——这是齐王刘肥第一次目睹战争爆发时,中央平叛大军核心决策机关,是怎样一副肃杀之气! 而对于楚王刘交而言,这场叛乱,也切身关乎到刘交的封土——楚国。 盖因为楚国,与淮南国以东的荆、闽越,淮南国以南的南越,以及淮南国以西的长沙国一样,与淮南国直接接壤! 翻开地图就不难发现:英布的淮南国,作为关东少有的南北超过千里、东西聚五百里的超级大国,其领土,可谓是极其辽阔! 真要是比起封土面积,恐怕也只有汉室版图东北角的燕国,能勉强和淮南国一较高下。 而封土大,就意味着淮南国的国境线很长,接壤的邻国也就更多。 ——淮南以南,是与淮南、长沙隔五岭相望,由前秦余孽赵佗掌控的南越; 以东,则是闽越王无诸、东瓯王摇、南海王织三人掌控者的闽中,以及宗亲刘贾的荆国。 以西,便是二世长沙王吴臣的长沙国,以及南阳、南郡而郡。 以北,便是淮阳郡······ 以及刘交的楚国! 而此刻,英布举兵反叛的消息,几乎是和‘荆王刘贾被英布偷袭,大败而走,下落不明’的消息,一起送到刘盈所在的丰沛行宫。 这就意味着荆国,大概率已经脱离了汉室的掌控。 而其他方向,淮南以南的南越、东北方向的闽中,大概率不会成为英布的目标。 原因很简单:关中,在淮南国西北方向。 即是起兵反叛,英布的最终目标,就必然会是关中。 而攻打闽中,甚至跨过五岭去攻打南越,显然与英布‘起兵造反,谋夺天下’的动机相悖。 南、东南被排除,西南方向的长沙国,也大概率以同样的原因,而被英布派出。 正西方向的南郡、南阳郡,方才刘盈已经派了郦商、靳歙二人,带梁国兵驻防; 正北方向的淮南郡,更是由自邯郸南下的关中大军驻防! 这样一来,无法北上、西进,并已经掌控荆国的英布,几乎只剩下一个可行的目标······ “着!” 刘交正思虑间,又是刘盈一声低沉的音调响起,惹得刘交嗡尔抬起头。 就见刘盈神情满是凝重的望向刘交、刘肥二人,嘴上却依旧是一副下达凋零的口吻。 “楚王即返彭城,尽发楚卒三万,南戒淮南!” “另着齐王发齐卒二万,由齐相平阳侯曹参为将,助楚王戒贼!” 话音刚落,又见文士拿起两张绢布吹了吹,旋即略带试探的望向刘盈。 待刘盈朝刘交、刘肥的方向一摆头,文士便稍一拱手,将新鲜出炉的两张凋零,送到了刘交、刘肥二人面前。 人生中第一次见到军事调令,齐王刘肥自是郑重其事的整了整衣冠,神情庄严的接过绢布,旋即对刘盈沉沉一拱手。 刘交则是稍淡定些,接过调令,第一时间查看一下内容,确认无误,才对刘盈拱手一拜。 “谨遵殿下军令。” 行礼过罢,就见刘交直起身,将军令小心收回衣袖中,旋即抬起头,略带迟疑的望向刘盈。 “殿下。” “淮南贼子已然起兵,荆国,恐已为兵锋所及。” “纵荆王······” 面色阴沉的道出一语,就见刘交稍哀叹一气,才再度望向刘盈。 “虽荆王已为贼子败于阵前,然荆国,当尚得可战之卒上万。” “臣意:殿下似当发兵驰援,以解荆国之困?” 小心道出一语,刘交不忘赶忙补充道:“纵荆国已为贼所具,然荆王,终乃宗亲。” “若荆王为贼子所擒,恐于长安朝堂、陛下之威仪,皆有所损?” 听到刘交隐隐带有试探之意的一问,刘盈只一阵摇头叹息,面上,也稍涌上些许无奈。 此刻,从荆国传来的消息是:英布悍然起兵东进,荆军大败而四溃,荆王刘贾逃走,下落不明。 但根据刘盈前世的记忆,此刻,荆王刘贾,恐怕已经追杀自己的英布大军追上,并战死富陵······ 早在刘盈还未自长安出发,甚至还未确定要出征平叛之时,此事,就已经在刘盈的脑海中,久久不愿散去。 ——要不要有所举措,救刘贾一命? 这个想法,更是直到一个时辰前,都还没被刘盈彻底放弃。 但最终,刘盈即便对刘贾战死一事早有所知,也还是不得不坐视刘贾,按照历史的进程,被英布围杀于富陵。 究其原因,不过三点。 首先,作为宗亲诸侯,刘贾天然负有‘戒备异姓诸侯,并在异姓诸侯反叛时出兵,协助长安中央平叛’的义务。 这就使得‘提前通知刘贾丢下封国逃走’的方案,完全不具备可操作性。 当年,韩王信勾连匈奴,引发汉匈平城战役之时,当今天子刘邦的胞兄刘喜,就是因为丢下封国逃走,才失去王爵。 按照刘盈对刘贾仅有的了解,刘贾,绝对不可能做出‘临战逃走’的事。 准确的说:如今尚存于世的刘氏宗亲数十人,能做出这种事的,恐怕也只有刘喜那一个异类······ 其次,则是一个很无奈的问题:长安朝堂,对刘贾非常自信······ ——英布坐拥淮南上千里国土,一旦反叛,就必然会使战火,波及大半个关东! 而在南下浪费时间,北上、西进都大概率会碰到长安中央大军的情况下,东取荆国,几乎是英布必然会做出的选择。 东取经,然后北谋楚、齐,得了荆、楚、齐三国兵马,英布才能具有和长安中央大军硬碰硬的能力。 而在‘英布一旦造反,就必然会先打荆国’的前提下,刘盈作为一个‘不知兵事’的弱冠太子,真的很难说服长安朝堂相信:英布只要造反,荆国就会如同一张纸一样被撕碎! 毕竟在坊间传闻中,荆王刘贾,也是‘略短于谋略,却不失勇猛’的大将,也是宗亲中少有的‘知兵’者······ 最后,便是刘盈出于实际角度的考虑。 ——不出意外的话,淮南王英布无论如何,都是要失败的。 而在英布败亡后,空出来的淮南国,自然就要被封给宗亲,且大概率会被封给当今刘邦剩下几个还没得封的幼子。 在这种情况下,刘贾‘坐拥吴地,以戒英布’的使命,就没有了必要。 而根据刘盈的记忆,荆国,或者说未来的吴国,虽然开发程度不高,且遍布沼池,但铜矿储粮却极其庞大! 在五铢钱发行在即、铸币权已经收归中央,矿物开采权又全归中央所有的当下,刘盈实在舍不得吴国这么一个铜矿‘聚集地’,被掌控在刘贾这么一个远方亲戚手中。 ——封个弟弟过去,挖挖铜矿,铸点五铢钱,它不香吗? 结合这此间种种,刘盈才最终选择沉默,坐视刘贾死在淮南王英布发起的‘叛乱信号枪’之下。 按理来说,对于刘交发出‘要不要支援荆国,起码救出刘贾’的提议,刘盈纵是已知刘贾凶多吉少,也不应该表现得太过冷漠。 但早在打定主意,对刘贾之死沉默之时,刘盈便已料到了如今的情况。 即是早有预料,对刘交此问,刘盈自也是早有准备。 “唉······” “王叔有所不知······” 7017k 第0219章 陛下!!! 满是愁苦的发出一声长叹,便见刘盈的面容之中,陡然涌上一抹暗恼。 “方才,孤所布之调令,本皆前时,长安朝堂庙算所得。” “然朝堂诸公,竟万万没料到荆王······” “唉!” 说到这里,刘盈只猛地一咬牙,似是恨其不争般一跺脚。 而后,又见刘盈回过身,满是忧虑的望向刘交。 “王叔可知:于淮南王英布之或反,朝堂之庙算者何?” 待刘交配合的一摇头,刘盈不由又是一声长叹,将长安朝堂战前的预案,尽数摆在了刘交、刘肥二人面前。 “朝堂庙算,本料英布若反,或北上淮阳、或东取荆国!” “若先取荆国,则楚地危;若楚地再失,英布裹挟荆、楚、齐三国之兵,便可西进至睢阳,以欲叩关函谷!” “故孤临出征之时,父皇三令五申:一俟战起,务当以梁国军驻淮阳,防贼北上;孤则亲率邯郸所驻之关中主力大军,自楚-淮南之交缓走,以固荆、楚!” 语调哀沉的说着,刘盈不忘又是一摇头。 “朝堂诸公之共议,本以关中卒滞英布于荆、楚,待其兵锋受挫,再徐图蚕食。” “临行之时,父皇更以诏谕托于孤手,言‘只诛英布,尽恕随者’,以备孤留作速平淮南之用。” 说到这里,刘盈不忘若有其事的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胸口,终又是一沉长长的哀叹。 “唉······” “怎料荆王,竟为叛贼英布一合而败;孤方知英布之反,便亦已知:荆国之土,已尽为英布所有。” “旗开得胜,英布叛军自军心大振;然闻荆之失,楚卒、齐卒,恐皆当军心震荡。” “此消彼长之下,又谈何‘驰援荆国、援迎荆王’?” 以一种极其郑重,且满带着忧虑的语调道出这番话语,刘盈的眉头,也悄然拧在了一起。 ——刘盈没有说谎。 在早先,刘盈还在长安之时,对于‘英布可能起兵反叛’,长安朝堂的战前预案,确实如刘盈所说:英布大概率会东进荆国,小概率会北上淮阳。 至于南下、西进,则都被朝堂派出。 还是那句话:既然是反叛,英布的最终目标,就必然是叩关函谷! 任何与函谷关渐行渐远,甚至前进缓慢的行军路线,都不可能出现在英布的考虑范围之内。 或许这么说有些奇怪:淮南国,位于函谷关东偏南方向,如果想直叩函谷,那英布应该西进,或北上才是? 无论是西取南阳,还是北夺淮阳,都可以让英布顺势将下一个目标,放在函谷关外的最后一道门户——梁都睢阳城。 而这,也恰恰是长安朝堂得出‘英布大概率东进,小概率北上,基本不可能西夺南阳’的判断依据。 ——无论是淮南国以北的淮阳,还是淮南国以西的南阳、南郡,都是长安中央直辖的郡! 这些郡遭到攻击,长安朝堂必然会第一时间有所举措,且这几个郡本就毗邻淮南,也老早就被长安中央配备了相当程度的守备力量。 而淮南国正东方向的荆国,以及东北方向的楚国则有所不同——这两国无一例外,都是刘氏宗亲为王的诸侯国。 这两个诸侯国遭受攻击,虽然也会第一时间上报长安,但光是由于地缘的关系,‘荆、楚遇袭’的消息送入关中,也会多费许多时间。 再有,便是淮南国虽然是关东数一数二的千里大国,但若是论军事力量,还是很难于雄踞关中的长安中央抗衡。 刘盈还清楚地记得出发之前,曲周侯郦商道出的敌我局势。 ——如果英布手握淮南国兵,并得以裹挟荆、楚、齐三国兵马,且在西进途中收拢的淮阳郡兵,那么,在英布大军抵达睢阳之事,长安vs英布的胜负,大概也还在七-三之比。 如果只带着淮南国兵,就去硬刚函谷? 当时,听到刘盈这个假想时,郦商只轻蔑一笑,给出了一个极其自信的答复。 ——如果英布只率淮南国兵直奔函谷,那长安朝堂,根本不需要派兵! 光是一个梁国,就能让英布啃碎一口好牙,然后带着残兵残将,来到雄伟的函谷关外。 所以,在还未从长安出发之时,刘盈此行的战略目标,就已经很清楚了。 ——稳固南阳、淮南、南郡防务的同时,死守住荆、楚、齐三国,避免让英布的叛军得到扩张! 只要做到这一点,英布的败亡,就将与淮南国今年的粮产挂钩,最多,也不会超过五个月! 但遗憾的是:在拒绝相信刘盈‘万一荆王被英布偷袭,导致荆国一夜而失’的设想时,刘盈如今所面临的的状况,就已经注定了······ 荆国‘意料之外’的脱离掌控,刘盈所能做的,也只有将整体方向西移,并将所有的注意力,放在楚国之上。 ——荆国,已经丢了;不出意外的话,英布还能从荆国,得到三至五万兵马,以及数十万石粮草。 有了这个前提,再加上此番出征平叛的,是战场菜鸟刘盈,就使得楚国,已经不容有失! 想到这里,刘盈终是稍敛起面上忧虑,望向刘交的目光,只陡然带上了一抹凝重。 “王叔!” “既今,英布已先攻荆国,便断无自荆地西退入淮南之理;只待肃清荆地,英布,便恐将北上而谋楚!” 神情满是严峻的道出一语,刘盈更是再也无法安坐,起身走下长阶,来到了刘交面前,紧紧攥住了刘交的胳膊。 “王叔当即返彭邑,调兵遣将,驻防于楚-荆之交!” “兵马、粮草、将帅,凡王叔之所请,孤无有不应!” “便孤之帅帐,亦即立于丰沛,以同王叔共守楚地不失!” 言罢,刘盈不忘收回双手,对刘交郑重一拜。 而后,又见刘盈毫不拖泥带水的侧过身,望向一侧的兄长刘肥。 “此间之时,王兄亦已知晓。” “王兄即驰而返临淄,尽发齐卒,由平阳侯亲率,抵丰沛待命!” 说着,刘盈便再度望向刘交,郑重一点头。 “但楚南之驻守力有不足,平阳侯所率之齐卒,便当尽发而驰援!!!” 看着刘盈满是严峻的面容,听着这一声声满带诚挚的托付,刘交、刘肥二人又如何认不清此时的状况。 几乎没有任何思考,二人便稍一对视,旋即对刘盈齐齐躬身一拜。 “殿下勿忧。” “楚王,亦寡人之宗伯;又楚-齐南北接壤,唇亡齿寒。” “但有可用之地,寡人愿顷尽临淄之财,以助楚王备贼!” 齐王刘肥都难得一见的站出来拍胸脯,本就没有退意的楚王刘交,心底不由更安心了些。 “殿下但可无忧!” “但寡人尚有一息得存,淮南贼子,便绝无可踏入楚地半步!” 见二人都没有丝毫退却,刘盈也是稍挤出一丝危险,对两位长辈沉沉一点头。 “既如此,楚地,便尽托于楚王叔、齐王兄!” · 淮南王英布叛乱的消息,在短短几天的时间里,便传遍了整个关东的大河南北。谷黗 紧随其后的,便是一桩令身在关中的天子刘邦,都有些忧心忡忡的消息,以各种渠道传入长安。 ——荆王刘贾,为叛王英布一战而败,逃至富陵,亡于乱军刀下! 消息传出,长安振动,关中舆论一片哗然,天下骇然! 荆王刘贾,堂堂刘汉宗亲诸侯,竟成为了这场‘突发’的叛乱中,第一个传遍天下的战殁者。 一时间,长安舆论急转直下,一封封疏奏入雪花般飞入长乐宫,其上所言,无不是请天子刘邦即刻点兵,再出函谷,以平淮南王英布之乱。 只不过,‘请陛下御驾亲征以平叛’的奏疏,往长乐宫送进去一封又一封,足足三天,却都不见天子刘邦的身影,如往常那般,出现在长安东郊的校场之上。 正当关中百姓人心惶惶,讨论着‘陛下可还能出征’的话题时,又是一则自关东传来的消息,再次将舆论扭转。 ——先前东出长安,返乡祭祖的太子刘盈,于丰邑刘氏宗庙外誓师起兵,代父平叛!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长乐宫内,终于传出了一份公布于关中每一个县衙露布之上的天子诏。 ——淮南王英布,天生贼子,早有反相! ——幸得太子恭谨知礼,为朝堂所赞,身监国之责;又游临关东,胸怀报国之志! ——特有此令:凡有志随行太子左右,为汉忠良者,皆可自备甲胄,于长安-函谷沿途直道暂待! 诏令一经张贴于各地,反响者如云,短短两日,光是长安相府,就收到了上万份‘请为阵前卒’的自荐信。 在‘英布起兵谋逆’的消息传入关中的第七日,也就是汉十一年秋七月辛丑(初八),手捧天子诏谕的宣平侯张敖,终于带着长安周边地区自发前来的壮勇,朝函谷关进发。 从长安到函谷关,不过千余里的路程,张敖却走了足足十五日。 盖因为沿途之上,数之不尽的良家子弟、绿林好汉,乃至于官宦子弟、商贾之后,都自发前来,请求加入到张敖的队伍当中,东出函谷,驰援太子。 纷纷扰扰之中,没有人注意到的是:早在英布叛乱的消息传入关中前,天子刘邦便带着随行护卫、宫人,低调踏上了前往长安以北上百里处的甘泉宫的道理。 在英布叛乱、荆王刘贾战殁的消息传入关中,以致人心惶惶之时,天子刘邦,正在甘泉宫内舒舒服服的泡温泉。 就连后来那封怂恿关中民壮入伍出征的诏书,实际上都是刘邦早早备下,并交到丞相萧何手中,如后世的网络作者般,‘设定为定时发布’而已。 而在甘泉宫,看着关中舆论从最开始哗然,到后来的慌乱,再到后来的振奋······ 直到今日,收到‘张敖东出长安,朝函谷关进发’的消息时,刘邦苍老的面容之上,才终于挂上了一抹微笑······ · “唔······” “不错。” 从一口温泉池中起身,在身旁寺人的侍奉下披上一件内衫,刘邦便爱不释手的看着手中简书,脸上尽是遮掩不去的赞赏。 “失荆而防线西移,以梁国兵戒淮南西、邯郸大军戒淮南北,齐、楚之兵共驻楚南,阻英布兵峰······” “嘿!” “不过首战,便已知临机应变······” 听着刘邦的自语,一旁躬立着的宫女、寺人,也无一不流露出喜悦的笑容。 ——刘邦在说什么,这些苦命人,自然是半个字都听不明白。 但在宫中生存多年的经历,让这些还能活着伺候在刘邦身边的人,练就了一副能看透人性的双眼。 现在,这些苦命人人便从刘邦的面容之上,看到了罕见的笑意,以及一抹若有似无的温和。 而在刘邦抵达甘泉宫的过往旬月,这般柔和,并满带善意的神情,几乎从未曾出现在刘邦面容之上······ “陛下······” 众人正含笑间,就听一声轻呼自屏风外传来,惹得刘邦只下意识一皱眉。 待认出开口那人的声音,刘邦面上不愉才缓缓退散,只大咧咧一摆手,示意将屏风拿开。 “夏侯啊~” 不等屏风被搬走,刘邦面上便自然涌起一抹淡笑,神情满是自豪的朝夏侯婴扬了扬手中简书。 “来瞧瞧!” “太子发回的奏疏!” 见老天子难得有兴致,夏侯婴纵是心有疑虑,也只能僵笑着上前,恭敬的接过书简,细细查看了一番。 将简上所书一字一句看完,夏侯婴才终于将书简重新卷起,双手捧上胸前。 “如何?” “如此之太子,可得朕姿?!” 又是一声高亢的询问,刘邦面上笑意也悄然一敛,望向夏侯婴的目光中,更是隐隐带上了些许凝重。 “依此简观之,此战,太子当能得胜否?” 语调似是淡然的发出一问,刘邦锐利的目光,却不着痕迹的锁定在了夏侯婴的面庞之上。 听闻此问,夏侯婴却是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疑虑,稍有迟疑的看了看左右,才对刘邦沉沉一拱手。 “臣此来,欲奏者,亦乃此事!” 低沉一语,惹得刘邦也不由严肃起来,稍一皱眉,便将周围的宫人挥退。 待方圆二十步的范围,只剩下自己的老天子两道身影,夏侯婴又上前上前两步,压低声音,将心中的疑虑轻声道出。 “陛下。” “臣似闻:太子之帅帐,乃立于丰邑?” 却见刘邦闻言,只面带不愉的一仰头。 “有何不妥?” “丰邑,乃朕,更乃尔等元勋功侯之乡,得吾刘氏先祖庇护!” 见刘邦眨眼间,便隐隐有了些暴怒的趋势,夏侯婴顿时苦起了脸,语调更是愈发小心翼翼起来。 “陛下~” “今,梁国兵驻南郡、南阳,邯郸南下之大军,则驻于淮阳。” “楚地南邻荆,又土甚广,虽得齐、楚兵合而固守,然荆王败而亡于英布之手,不过三日之功啊······” 说着,夏侯婴不由下意识看了看长安的方向,意有所指的提醒道:“丰沛龙兴之所,自当能庇护太子无虞。” “然丰沛,乃位楚地······” “英布已得荆,不日便必当北上攻楚;若彼时,楚亦如荆那般······” 说到这里,夏侯婴终是满带着祈求,对刘邦沉沉一拜。 “陛下!” “往昔,荆王乃为坊间称之曰:凡刘氏宗亲,知兵者不过数人;天子之下,便首当荆王刘贾!” “今荆王已为贼所戮,楚王······” “楚王!从不曾知讳战阵之事啊!!!” “陛下~~~” 7017k 第0220章 青史罕见的侯二代! “嘿······” “伺机移帐,西入淮阳久驻······” 丰邑行宫,看着手中绢布上的‘天子诏谕’,刘盈的嘴角之上,只悄然涌上一抹会心的笑容。 ——早在数日前,于丰邑誓师举兵,且没有第一时间离开丰邑之时,刘盈便早有预料:对于自己留住丰邑的决定,长安朝堂,必然会有强烈的物议。 盖因为在战前,长安朝堂就已经得出结论:英布要么北取淮阳,而后西进梁国;要么,便是东进荆,在北攻楚、齐,合三国兵马,再行西进,寻求在睢阳至荥阳一线,与关中主力军决战! 而现如今,荆王刘贾战死的消息已经传开,荆国,也基本完全落入了英布手中。 在这个前提下,英布的下一个战略目标,几乎是毫无疑问。 ——楚国! 得了荆国的英布,绝不可能自攻打荆国的方向原路返回淮南境内,而是必然会北上,图谋楚、齐! 英布偷袭得手,全得荆而望楚,作为平叛主帅的刘盈,却留在了位于楚国境内的丰邑? 如果是天子刘邦,那这样的举动,自然只会招来赞扬——陛下果然威武,丝毫不惧贼子兵锋! 但刘盈这么做,却会引来截然相反的结果。 这不,刘盈还没来得及对战事做出进一步安排,老爹刘邦的诏书就送来了。 只不过,从这封手令上的寥寥数字中,刘盈却发现了一个非常有趣,也很耐人寻味的词。 “伺机······” “嘿嘿嘿········” 怪笑着站起身,刘盈的面容之上,只稍涌上一抹了然。 “老爹,这是被母后‘兴师问罪’,才不得已发来这么一封手书吧······” 面带戏谑的摇头一笑,刘盈便稍叹口气,将绢书小心收回。 再稍思虑片刻,刘盈终还是理了理衣冠,旋即抬头望向殿门的方向,面色陡然一正。 “请诸公入殿军议!” · 片刻之后,本就不大的丰邑行宫正殿,就已被十数位身形魁梧,甲胄齐备的将官功侯所坐满。 而在上首的位置,刘盈也是一身戎装,眉宇间,不是泛起些许刚毅。 “诸公远来,多有辛劳,今日军议,本不当急于一时。” “然淮南贼势盛,不过数日而全下荆,又今被望楚地,大军进发在即!” 神情满是凝重的道出一语,刘盈终是沉着脸起身,对殿内众人稍一拱手。 “国事当前,孤不敢不慎。” “又此战,乃孤所主之首战,所逢之敌,更乃英布此僚!” “若孤之所为,偶有不当之处,还望诸公不吝海涵·······” 听着刘盈这一番客套的致歉,殿内众人只自然的一拱手,表示无须如此。 而当刘盈再次直起身,望向殿内这十数道熟悉的面孔之时,刘盈的心中,也不由得涌上一抹安心。 今天,是汉十一年秋七月甲辰(十一),淮南王英布举兵反叛的整整第十天。 大约八天前,刘盈收到消息:英布悍然举兵,强攻荆国,一战而胜荆王刘贾主力,刘贾本人下落不明。 七天前,刘盈于丰邑宗祠外誓师,也算是彻底摊派:爷们儿来这一趟,就是来讨贼的! 五天前,靖王刘贾战死富陵的消息传来;四天前,楚国探子尽数退出荆国境内,宣示了荆国,已经彻底落入英布掌控。 而在今天,英布举兵反叛、攻入荆国的第十天,原本被天子派去四面八方的平叛将帅,便已是齐聚在了丰邑行宫,站在了刘盈面前。 想到这里,刘盈不由得稍侧过头,将意味深长的目光,望向殿内坐席的颍阴侯灌婴、隆虑侯周灶、棘蒲侯柴武三人。 ——按照先前,长安朝堂对外给出的说法,灌婴、周灶二人,是以‘代天子巡视’的名义,随飞狐都尉柴武前往飞狐迳,视察飞狐军的日常操演状况。 但实际上,在刘盈得到‘英布举兵’的消息,并立刻将齐王刘肥、楚王刘交赶回各自王都后的第二天凌晨,‘奉命前往飞狐迳’的灌婴、周灶、柴武三人,就已经抵达丰邑! 紧随其后的,便是对外称‘前往邯郸暂驻’的张苍、王陵、陈濞三人,在刘贾战死的消息传出当日,先行抵达丰邑行宫。 到昨天晚上,此次平叛的两位主帅、对外宣称‘前往睢阳安抚梁地民心’的曲周侯郦商、信武侯靳歙二人,也终于是结束了手中事务,得以抵达刘盈所在的中军大帐。 如此高效率,恐怕便是后世的近现代战争,都很难见到······· “上将军身至此,飞狐都尉,可有军心不稳之虞?” 听刘盈突而发出一问,左席的座位中,嗡时立起一道并不算高大,四肢却十分粗壮的男子,对刘盈沉沉一拱手。 “殿下无须忧虑。” “自汉匈平城一战,陛下知北墙之患,与立飞狐都尉时始,凡飞狐都尉将帅、甲卒七千一百九十四人,皆未曾有片刻懈怠!” “臣得陛下信重,拜以上将军之衔,授飞狐都尉之责,更早已立下军规:飞狐都尉自臣以下,皆以‘将殁而卒替’为准。” “——伍百殁,卒替之;什长殁,伍百替之;屯长殁,什长替之······” “如此上至臣躬,若不幸战殁于边墙,亦早已定下继任之校尉,替臣之位,以掌飞狐都尉事!” 神情满是傲然的道出一语,柴武的面容之上,也涌上一抹自豪。 “今,臣奉令至此,然得‘补替令’存,飞狐都尉,便万无一失!” 听着柴武满是笃定,甚至隐隐带有些许显摆的话语,刘盈也只微微一笑,对柴武点了点头。 但实际上,刘盈却清楚的知道:打自长安出发开始,周灶、灌婴、柴武三人,就根本没踏上前往飞狐迳,也就是燕-赵之界的方向! 虽然不太清楚这三人的具体路线,但刘盈也能大概猜到:自刘盈从长安出发,到东出函谷、抵达丰沛,这三人,恐怕都未曾离开刘盈超过百里。 若非如此,纵是这三人长了翅膀,也不可能在一夜两昼之内,完成‘接到消息、整点行装、驰往丰沛听令’的壮举。 灌婴、周灶、柴武三人如此,其余两队人马,情况也相差无多。谷楲 “安国侯此行,诸事可还顺利?” 听刘盈又转过头望向自己,如是发出一问,王陵面色只稍一苦,旋即便笑着对刘盈一拱手,顺势稍低下头去。 “承蒙殿下挂怀·······” “臣同北平侯、博阳侯奉陛下之令,此行邯郸,诸事虽稍有节外之枝,然大体亦还算顺利。” “自长安出,星夜疾驰而往邯郸,待至,臣片刻不敢耽误,直面左相国当面。” “知臣等此来,乃奉陛下诏谕,而分邯郸关中兵南下,舞阳侯亦无有多言,便与兵于臣。” “得自邯郸分兵,臣同北平侯、博阳侯仍不敢歇,率军昼伏夜出,南下而潜入淮阳,暗戒淮南。” 说着,王陵不忘侧过头,对身旁的张苍笑着稍一点头,嘴上不忘继续说着:“待殿下军令传至,臣同北平侯、博阳侯商议,终议定:博阳侯留驻淮阳,主军中事;臣同北平侯则快马加鞭,以抵丰邑,候命于殿下帐前·······” 听着王陵以一种略带些许怪异的语调,将自己‘三天之内从邯郸抵达丰沛’的实际经过简单道出,刘盈的面容之上,只顿时出现了一抹尴尬之色。 对于王陵语调中的怪异,纵是王陵没有明说,但刘盈稍一思虑,也还是能猜出个大概。 ——左右不过是王陵、张苍、陈濞三人前往邯郸,拿出天子刘邦的诏命,跟掌控邯郸大军,仍在跟陈豨纠缠的樊哙伸手要兵马。 而作为当下,长安朝堂派去为陈豨之乱收尾的主帅,樊哙正愁苦于‘陈豨怎么就突然缓过起来了’的异变,听到王陵还要从自己手里分兵,自然是不很乐意。 若是大胆点猜测,樊哙甚至很有可能以一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将奉旨分兵的王陵给呛了回去! 至于最终,王陵如何成功得以从樊哙手中分兵,也大概率是张苍出面,将一个樊哙无论如何,都无法拒绝的理由,摆在了明面上。 ——分邯郸兵,是要供太子用于平定英布之乱······· “呼~” “樊哙啊·······” “照这架势,等此战过后,还要捞这厮一把,免得再被老爹临死带走拉垫背······” 刘盈记得很清楚:在前世,樊哙就是因为在平定陈豨叛乱的过程中,对刘邦‘分邯郸兵南下,助伐英布’的请求视而不见,才最终被刘邦扣上了一个‘谋反’的罪名。 若非刘邦派去‘杀贼’的天使,是畏皇后吕雉更甚天子刘邦的周勃、陈平二人,堂堂开国十八功侯之一的舞阳侯樊哙,恐怕还要死在刘邦之前! 即便最终,陈平、周勃二人出于‘天子快驾崩了,皇后来日便是太后;杀了樊哙,咱俩可承受不起太后之怒’的考虑,将樊哙囚禁着硬托到了刘邦驾崩的那一天,并将樊哙交到了已经贵为太后的妻姊吕雉手中,但这件事,也使得樊哙自此彻底失去兵权,最终淡退出朝堂中枢。 ——先皇让你死,太后保你不死,你舞阳侯,好大的脸面啊? ——要还让你待在朝堂之上,那大家伙还丸不丸啦? 而较之于前世,这一世,情况已经发生了巨大的转变。 在储位无虞,又与母亲吕雉紧密无间的情况下,尚还只是太子的刘盈,已经开始下意识为未来,成为天子之后的日子,做起了筹谋布局。 而舞阳侯樊哙,作为吕氏一族至关重要的一名成员,尤其还是开国元勋中,唯一能和刘盈沾点亲戚、在亲戚中又是最能打的一个人,对于未来的刘盈而言,樊哙的存在,将非常的有必要。 ——是亲戚,就意味着可以信任;能打,则意味着可以重用;是母族亲戚,更意味着东宫不会因此心生不愉。 “唉·······” “到时候再看吧。” “大不了,跟老王陵喝顿老酒,把这件事瞒下来就是了·······” 暗自思虑着,刘盈的心中,不由对‘樊哙’这个人名,第一次出现了些许负面感官。 “右相国。” 问过‘前去视察飞狐军’的柴武一行,又简单同前往邯郸分兵的王陵问候一番,刘盈的目光,最终停留在了曲周侯郦商的身上。 “南阳、南郡之事,如何?” 对于刘盈此问,郦商自是早有腹稿,几乎是刘盈刚发问,便毫不迟疑的一拱手。 “梁国兵五万,已分而入驻南郡、南阳二郡,由臣子寄亲为将!” 只简简单单一句话,便让殿内神情各异,包括刘盈在内的众人,都不约而同的流露出了一抹安心的神情。 ——曲周侯世子郦寄! 毫不夸张的说:郦寄,绝对是整个华夏历史上,最优秀的元勋二代! 别说刘汉了,便是往后的曹魏、杨隋、李唐、赵宋、朱明,都从未曾出现过如此优秀的元勋二代。 正常情况下,无论是哪个朝代,但凡是开国元勋的子嗣,也只有大约三成,能勉强被称为中人之姿。 其余七成,都基本全是酒囊饭袋! 而二世曲周侯郦寄,就是古今罕见的异类。 盖因为从严格意义上来讲,郦寄本身,并不能算是功侯二代。 ——而是开国元勋本勋! 在刘邦鲸吞天下的过程中,‘曲周侯’一族的功绩,基本全都是郦商、郦寄父子合力得来的! 要不是头上有个老爹,被天子刘邦排在开国十八功侯第六位,还有一个惨死的族叔郦食其,郦寄单论自己的功绩,也完全是足以封侯的! 只不过,碍于‘父子皆侯,可能导致爵位传延混乱’之类的缘故,郦寄的功绩,便折算成了大约二千户食邑,加到了老爹的曲周侯国上。 ——反正日后,曲周侯的爵位,也还是会落到身为世子的郦寄头上,并没有什么差别。 而在功侯二代,乃至于开国元勋的圈子中,曲周侯世子郦寄,都是以‘掌兵极其稳重’著称! 让郦寄在短时间攻下一个城池,或许会有意外;但若是让郦寄固守一地,只要不缺粮草,就必然出不了问题! 换而言之:有郦寄率领的五万梁国兵卒,英布就算想西进,也根本无法突破南郡、南阳防线! 甚至很有可能,在听到驻守南郡、南阳的主将,是曲周侯世子郦寄之时,英布便会扬天长叹。 ——唉~ ——西进,恐已事不可为······ 7017k 第0221章 英布此贼,用兵酷似鲁公 南阳、南郡方向有郦寄把守,淮南国以西,就算是万无一失。 至于淮南国以北的淮阳,也已被博阳侯陈濞率领的十五万关中大军牢牢占据。 这样一来,英布接下来的动向,也已彻底失去了悬念。 想到这里,刘盈终是从座位上起身,神情满是严峻的吐出口浊气,侧过头,望向了身侧的保镖头子——虫达。 “还劳曲成侯,代宣父皇任将之诏,与诸公知晓。” 听闻此言,虫达只面色冷峻的稍一点头,旋即从上首的案几上拿起一只木匣,走上前去,将木匣内的捐书摊开。 “诏令!” 一声高亢的呼号,惹得殿内众人,包括虫达身侧的刘盈都跪下身来。 而后,便是虫达以极具特点的低沉嗓音,将这封早就拟定的将帅任命诏书,宣读在了行宫正殿之上。 “英布此贼,早在秦时,便因罪而受黥刑;后为项羽之将,更不知何谓忠事一主,先奉项羽之令,而弑义帝楚怀王,后更因此而挟功自傲,终背楚而与汉。” “后汉室鼎立,朕念英布灭楚有功,又本王九江,遂加土而封王淮南,以全人主功赏之本。” “怎奈英布贼心天具,得朕厚土而王亦不知悔改,今更逆天而行,兴叛兵而乱关东!” “此,皆朕往昔之不敏,识人之不明也······” 听虫达将诏书前半段宣读而出,殿内众人的面容之上,皆是涌出些许怪异之色。 说起来,英布这个人,也算是秦末乱世的一方枭雄。 最开始,英布与绝大多数故六国遗民一样,成为了大秦基建的基石,被派去修筑长城。 之后始皇崩而二世立,英布便带着一批和自己一起修建长城的刑徒逃走,落草为寇。 再到后来,英布投身项羽账下,可谓是一时风光无限;到了刘邦先入关中之时,英布更是受项羽之令而为先锋,彻底击碎了刘邦布置在函谷关的守备力量! 可以说,没有英布攻破函谷,霸王项羽就很可能无法进入关中,只能坐视刘邦因‘先入关中者为王’的约定,成为义军共主。 就更别提后来,那青史留名的鸿门宴了。 在帮助项羽攻破函谷,进入关中之后,英布也凭借灭秦过程中的武勋,而名列项羽所分封的十八诸侯之列,被项羽封为九江王。 之后,英布更是接受霸王项羽的命令,派兵截杀了义帝楚怀王。 从项羽的角度来说,英布杀义帝楚怀王,算是扫清了项羽称霸的最后一道障碍。 但对当时困居汉中,正愁找不到借口伐楚的汉王刘邦而言,‘项羽杀楚怀王’,却成为了一个再合适不过的大义旗帜。 在北出汉中,还定三秦之后,刘邦也是凭借‘帮楚怀王报仇’的大义旗帜,轻而易举的将关东诸侯纠集了起来,形成了势力庞大的反楚联盟。 虽然彭城一战,刘邦彻底败光了诸侯联军五十六万大军,但九江王英布,也恰恰是在那危急存亡之时,判楚降汉,投身于刘邦阵营。 结合这此间种种,严格意义上来说:除了‘帮项羽攻入关中’这一项,英布楚汉争霸时期的所作所为,都更像是一个‘汉间’,而非楚臣。 尤其是‘弑楚怀王,而使项羽大义有失’,以及关键时刻背叛项羽这两项,在刘邦鲸吞天下的过程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但现在,在天子刘邦的诏书中,此间种种,却成为了英布‘天生反贼’的明证······ “成者王,败者寇啊······” 暗自发出一声感叹,众人便也悄然敛回心神,将注意力重新放回了虫达手中的天子诏之上。 ——英布的下场,从客观角度上来讲,可能值得遗憾和唏嘘。 但从众人所处的政治立场来看,英布的下场,却只能归类为:咎由自取。 还是那句话:在心安理得成为异姓诸侯的那一天,英布的下场,就早已注定······ “今,英布果反淮南,而恰太子游于关东,距淮南不远;又太子临行之时,朕恐事有不测,与调兵虎符为太子傍身。” 听闻此语,众人便不由自主的将目光,移向了虫达身侧的刘盈。 而刘盈也是适时站起身,满是恭敬的从木岸上拿起一方木盒,旋即取出盒中玉虎,环举向殿内众人。 至此,‘太子全权掌平叛事宜’,便算是走完了所有程序。 虫达手中的诏书,也顺理成章的来到了将帅任命的环节。 “令:右相国曲周侯郦商、车骑将军信武侯靳歙,为平叛之帅。” “凡平叛之策,此二人同与者,便当即行;此二人各执一词者,由太子择其一者行之。” 听到这里,郦商、靳歙二人只赶忙上前些,对虫达手中的诏书沉沉一叩首。 “臣商/臣歙,谨遵陛下诏谕!” 见二人齐声应命,刘盈也是稍一抬手,示意虫达稍等片刻。 而后,便见刘盈神情肃穆的走下御阶,将郦商、靳歙二人分别扶起,旋即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下,将手中的玉制虎符,递到了郦商面前。 见刘盈这般举动,殿内众人无不大惊失色,郦商更是头都不敢抬,慌忙跪回地上,舌头都似是打了节! “殿、殿下!” “殿下万万不可!” 神情慌乱的一声惊呼,郦商稍抬起头,望向刘盈的目光中,竟稍带上了些许祈求! 而在郦商身后,正跪地俯身恭闻诏谕的众人,更是将惊疑不定的目光,望向刘盈那张古井不波的面庞之上。 ——这,可是调兵虎符! 且与寻常时日,用于临时掌军的铜制虎符不同,刘盈手中的,可是具有永久性失效,可随时调动天下任何一支兵马,且天上地下只有两个的玉制虎符! 在过去,汉室所拥有的两块玉制虎符,也从未曾脱离过天子刘邦的掌控。 即便是如今,正全权掌控平定陈豨事宜的左相国樊哙,也只是得到了一封‘许便宜行事’的诏书,而并未得到玉虎符傍身! 便是刘盈得到刘邦以玉制虎符相‘借’,那也是太子之身,外加监国之责,才勉强合理了点。 甚至若单单只是太子的身份,而非监国太子的身份,以及‘钦定平叛主帅’的身份,即便刘盈手持玉制虎符出现在此,众人都会觉得很不对劲! 现在,刘盈甚至想要将那枚象征着无上兵权的玉制虎符,交到郦商手中? 这一刻,殿内众人都只觉得:刘盈疯了! 亦或者,是刘盈与郦商有什么深仇大恨,想要借此除掉郦商! 感受着众人投向自己的惊骇目光,刘盈却是面不改色,仍是那副郑重无比的面容,伸手想要将郦商扶起。 见郦商一副‘殿下不收回成名,臣绝不敢起来’的架势,刘盈也只稍直起身,却并没有丝毫迟疑。 “曲周侯之虑,孤知之。” 轻声道出一语,又见刘盈侧过头,在殿内环顾一圈:“诸公之所虑,孤亦知之。” 言罢,刘盈便再度正过身,望向郦商的目光中,满带上了庄严,和诚恳。 “此番,英布贼子乱淮南,孤自长安东出之时,父皇便曾有令:平叛事宜,皆由右相国之意为先,车骑将军之意为辅。” “又孤不知兵事,更从未掌军,于兵阵之事,孤之所知者,恐尚不足阵前一卒。” “今英布已尽得荆,而望楚在即,孤纵身报国之志,亦无胜敌之能。” “故此战,当右相国倾力为之,助孤退敌,方可使社稷得安,天下万民,无再陷战祸荼毒之虞。” 说到这里,刘盈便再次抬起手,将那枚隐隐泛着青涩的玉符,递到了郦商面前。 “正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 “若无虎符在手,右相国纵得父皇之任命、孤之信重,然临战之时,恐仍有调兵不及之虞。” “唯得虎符,右相国方可于大军如臂指使,尽展己之所能,助孤平此乱而胜英布贼子,与宗庙、社稷,乃至天下安和······” 语调沉稳的道出此语,刘盈不由又侧过头,隐隐带有些许强势的望向众人。 “诸公皆为父皇任之以‘助太子平叛’之责,于孤之举,亦当无有非议。” “更且······” 意味深长的将话头一滞,刘盈终再度伸出左手,将郦商从地上扶起,借着俯身的机会,对郦商附耳道出一语。 “孤此举,已得父皇之允······” “曲周侯若仍不从,纵父皇勿怪,恐仍当有抗命不尊之嫌······” 听着耳边传来刘盈满是深意的轻语,郦商惶恐的面容之上,终是涌上一抹茫然。 只刹那的呆愣,忘记反抗的郦商,便已是被刘盈一把扶起了身。 待缓过神来,郦商只见面前,比自己矮一个头的刘盈,正满脸郑重的手举虎符; 在身侧,是靳歙、王陵、张苍等诸将帅,以一种莫名复杂的目光,注视向自己。 最终,还是靳歙面色严峻的微一点头,让郦商终于镇定了些。 “殿下方才所言,信武侯,当是已闻之。” “若日后,因此而生祸事,得信武侯为证,亦当有所转圜之余地······” 在心中如是安慰着自己,郦商终还是摇了摇头,对刘盈深深一拜。 “殿下有令······” “臣······” “不敢不从!” 极其严肃的一语,郦商又赶忙直起身,望向刘盈的目光中,又最后带上了一抹欲哭无泪般恳求。 “然虎符,国之重器也。” “臣纵万死,亦不敢受之!” “还请殿下自持,待必要之时,再借臣暂用便可······” “臣,昧死恳请殿下······” 言罢,郦商稍一迟疑,终还是做出了一副要跪地叩首的架势。 见此,刘盈纵是仍有疑虑,也只得赶忙伸出手,阻止了郦商跪地的举动。 佯装为难的低吟许久,终还是见刘盈无奈一点头,将手中虎符收回,对郦商微一点头。 待郦商满是感激的一拱手,刘盈又侧过身,对靳歙一点头,才回过身,沿御阶走回了上首的木案前。 到这时,虫达那标志性的嗓音,才终于再次响起。 “着:上将军棘蒲侯柴武、齐相平阳侯曹参为前将军; 颍阴侯灌婴、博阳侯陈濞为右将军; 隆虑侯周灶、安国侯王陵为左将军; 北平侯张苍、曲周侯世子寄为后将军。 建成侯吕释之为中军监军,主大军粮草事;洨侯吕产、郦侯吕台、建成侯世子吕禄各为将,随侍太子左右。” 至此,这封关于平叛将帅的任命诏书,便被虫达尽数宣读而出。 待众人谢恩起身,刘盈也是在同郦商、靳歙二人眼神交流一番后,起身负手,望向殿内众人。 “平阳侯,已于临淄整点齐卒,驰援楚南在即;上将军亦当速速启程,从助楚王。” 闻言,柴武只上前一步,拱手应命。 而后,刘盈又侧过头,目不斜视的望向灌婴。 “自邯郸南下之关中大军,今已驻于淮阳,为博阳侯节制;颍阴侯亦当速往淮阳,同博阳侯共固淮阳。” 待灌婴也拱手领命,刘盈便又望向人群靠后些的位置,那位鹤发童颜的老者。 “曲周侯世子寄,已率梁卒固南阳、南郡,又今,英布贼子已东取荆,而北望楚,多无折返而西进之理。” “北平侯,便同隆虑侯、安国侯暂留孤侧,以备不测。” 听闻刘盈此言,被点到名的张苍、王陵、周灶三人也是稍出身,接受了刘盈对自己的安排。 对殿内众人都做下安排,刘盈的目光,也终是回到了最靠近自己的郦商、靳歙二人身上。 低吟措辞片刻,刘盈终还是对郦商一笑,旋即望向靳歙。 “楚汉两争之时,车骑将军便多有战项羽而胜之勋。” “又孤闻:英布之用兵,破得昔鲁公之风。” “不妨便由车骑将军,为诸公试言:今淮南贼之反,当用何策、兵往何处,孤又当如何应之,方可平贼之乱,而安宗庙、社稷?” ------题外话------ 腰~西医没查出来,说是可能腰肌劳损。 过段时间,抽空再去看看中医吧····· 唉西。 明儿至少两更,试着三更。 请大家多多支持,并注意身体健康。 7017k 第0222章 英布,匪类也!绝无大志! 刘盈此言一出,殿内众人自也是脊背一挺,纷纷将目光,洒向了人群最靠前的郦商。 感受着众人的目光,郦商却似是习以为常般,回身对众人稍一拱手,便来到了殿侧,高高挂起的堪舆之上。 待众人纷纷起身挪步,刘盈也是从御阶之上缓缓走下,来到了堪舆旁靠前些的位置,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来。 对着堪舆查看片刻,郦商终又回过身,对刘盈一拱手,旋即从地上拿起一根长木棒,将棒尖指向了地图的正中央。 “诸公当有所知:淮南,北邻淮阳,西北得南阳、南郡,西南则为长沙国;” “淮南之南,便隔五岭而亡南越;” “淮南之东南,为闽越;正东,则为荆;东北向,又于楚国相接壤。” 语调平缓得将淮南国得周遭地缘道出,便见郦商稍侧过身,对刘盈微微一点头。 “战前,陛下于长安拟庙算:淮南若反,其西南、南、东南,皆各有不通。” “盖因淮南之西南,便为长沙;然长沙湿瘴遍布,又于长安、关中远者甚,英布取之无用。” “淮南正南之南越、东南之闽越,亦同理。” “如此,英布贼子所当取,便余淮南西北之南阳、南郡,淮南正北之淮阳郡,及正东之荆、东北之楚。” “今,南阳南郡,得梁国兵固守,淮阳得博扬侯率关中大军守之,楚,亦得齐楚之郡国卒合守。” “又荆王,已薨于王事,荆更为英布贼子全得。” “如此言之,贼之所向,便不外乎固荆而得兵马、粮草,稍做整修,旋即北上攻楚!” 言罢,郦商便止住话头,略带请示的望向刘盈。 待刘盈神情严峻的微一点头,郦商终是深吸一口气,望向众人的目光中,陡然带上了一抹强势! “临出长安之时,陛下曾有令:若贼反,势必先取荆而北攻楚,而谋合荆、楚、齐三国之兵,终西进而遥望函谷!” “今,贼起乱不过数日,荆王便身死而尽失其国,贼之欲动蠢蠢,兵锋直指齐、楚!” “自周时,楚之卒,便较齐卒更为悍勇;楚之军,亦较齐军兵甲更众、战力更盛!” “贼已得荆,若再得楚,齐之失,便不过须臾。” “一俟贼率淮南贼军,合荆、楚、齐之军、民而西行,纵函谷暂无虞,此战之胜败,皆当不为朝堂所左右······” 说着,郦商的语调,也逐渐严峻了起来,最终,郦商手中的木棒,只在堪舆上重重一点。 “楚国,绝不可失!!” 以不容置疑得语调,将此战得战略目标宣示于众人面前,郦商又微微眯起眼角,望向众人得目光中,更是带上了与平日截然相反得强势。 “临行之时,某已立军令状于陛下当面:若楚国有寸土失守,某,便绝不全身班师!” 嘴上说着,目光暗含深意,甚至隐隐带有些许威胁得扫视一圈众人,最终,郦商终是对众人缓缓拱起手,旋即极其缓慢的拜下身。 “此战,关乎社稷之福祸,更乃家上立武之首战!” “万望诸公竭尽所能,以报陛下所赐之高官厚禄、朝中公卿之殷殷厚望!” “某且在此,先行谢过诸公!!!” 言罢,郦商便朝着众人沉沉一拱手,竟久久不愿起身。 而殿内本就不算轻松的氛围,也随着郦商这郑重其事的一拜,更添了一份严肃。 见郦商如此郑重其事,众人只面带诧异的稍一对视,便也齐齐一躬身,即是回礼,也算是答允了郦商的请求。 待片刻之后,重新直起身的郦商,便将手中木棍,在楚国与淮南国交界的一处城邑重重一点。 “寿春!” “楚-淮南相接之土数以百里,可称曰‘重镇’者,唯寿春一处!” “且淮南之都六安,南距寿春不过百里。” “故淮南贼子于寿春,必当有重兵驻守;若欲北上而攻齐,亦必当先保寿春安稳,而另寻北上之徒。” 语调满是笃定的道出一语,郦商便回身望向刘盈,目光中,尽是一股‘一切皆在掌握’的淡然。 “今英布贼子东出淮南,全具荆而北攻楚地在即;故殿下此番平叛,决战,便当于楚地!” “又寿春,位楚-淮南之交,更身系淮南之都——六安之安危。” “故臣之意:博阳侯所率之关中军十五万,可分五万入楚,合齐、楚之兵,佯于贼决战。” “余十万众,则自淮阳潜行至楚-淮南之交,强渡淮水而夺寿春。” “如此,贼于楚地必自乱阵脚,军心大乱。” “待彼时,殿下再亲率军,于楚地掩杀叛军,另由博阳侯大军自寿春南下,自取六安。” “一俟六安易主,淮南全境必传檄而定,英布,便不过丧家之犬······” 听着郦商以一种莫名自信的语调,将战事的发展推演出来,刘盈的面容之上,只再次涌上了些许僵硬。 ——郦商所做出的推演,和刘盈尚未出发之时,天子刘邦给出的预测几乎如出一辙! 唯一不同的点在于:在刘邦的推演中,刘盈所率的中军主力,和英布麾下的叛军,是要在荆地对峙的······ “中军与贼决战楚地,偏军奇袭敌后,断敌退路······” “嗯······” “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 稍思虑片刻,刘盈便对郦商的推演,在心中给出了‘靠谱’的评价。 倒也不是说刘盈一个不知兵的肉食者,在这短短半个月不到的时间开窍了,而是刘盈的记忆。 在刘盈的记忆中,前世的淮南王英布之乱,也大概是这么一个平定流程。 ——荆王刘贾暴毙,荆地尽失,天子刘邦御驾亲征之楚地,与英布决战而完胜,英布逃亡南下,为长沙王太子诱杀。 甚至在前世,刘邦平定英布的过程中,都没有郦商所提到的‘断敌退路’这一说。 号称三十万大军,实际战斗编制也起码有十万人的淮南叛军,几乎就是和天子刘邦的主力打了个照面,便顺理成章的惨败溃散。 前世如此,这一世,就算蝴蝶效应再剧烈,也断然没有出大差错的道理。 ——起码比起前世,只能躺在病榻之上,隔三差五才能从辇车里走出来,跟将士们喊一声‘加油干’的刘邦,这一世的刘盈,根本不可能对大军的战斗力起到什么负面影响。 想到这里,刘盈便暗自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郦商的说法。 但不知为何,或许是心里没底,亦或是养成了习惯——即便心里已经认可了郦商的方案,刘盈却还是下意识开口发出一问。 “曲周侯之策,孤闻之,确甚为万全。” “然昔,孤偶涉兵阵之简,闻:夫战,未算胜,先算败。” “不知曲周侯此策,若论败,当败于何处?” 语调平和的发出一问,刘盈不忘面色平和的侧过头,环顾一圈众人。 “若诸公有疑,亦可直言不讳。” 对于军事,尤其是如今,尚处于封建时代冷兵器战争时期,偏偏还是步兵、战车为主要作战力量的军事理论,刘盈基本可以说是一窍不通。 但作为一个合格的政治人物,有些东西,是不需要刘盈去主动学的。 刘盈发出这么一问,想要表达意思也很简单:曲周侯说的方案,孤觉得不错,但孤这是头一回打仗,又是平定异姓诸侯叛乱,兹事体大,得确保万无一失。 所以,大家不妨以‘失败’为此战的结果,试着逆推可能导致失败的原因和因素。 等所有可能导致失败的因素都考虑到,并得到了妥善解决,曲周侯的方案,孤用着才安心。 不得不说,刘盈这种‘以失败为先决条件,逆推可能造成失败的原因’的理论,着实让殿内众人耳目一新。 倒也不是说,类似的说法没有出现过,只是在过去,‘未算胜,先算败’,几乎只会出现在对敌人形成包围,且暂时还没有彻底歼灭敌人的时候,将官统帅才会出于‘别出差错’的心理,会试着寻找自己所布的包围圈是否有漏洞。 而现在,战争才刚刚打响,甚至对刘盈所掌的主力军而言,第一场战斗都还没打起来,刘盈就开始用‘未算胜,先算败’去查漏补缺······ 一时之间,众人只顾着心绪四散,竟没有一个人顾上回答刘盈的问题。 见此状况,刘盈还以为是自己说的不够清楚,遂尴尬一笑,又补充道:“孤意,诸公不妨如此思之。” “——仿若诸公,皆英布之谋士,今英布已东出淮南而得荆,又知太子亲调大军,重兵驻守楚南。” “如此之时,诸公当拟何良策,以助英布得利,乃至得胜?” 试着用自己所能想到的最通俗易懂的方式,将自己的意图表达出来,刘盈便略带上些许尴尬的笑容,等候起了众人的答复。 而刘盈这幅生怕没人听懂的模样,也终于是让郦商从思虑中回过身,旋即摇头一笑。 “家上,这是视轻吾等功侯元勋呐······” 暗自稍发出一声腹诽,又见众人也是一副同自己一般无二的反应,郦商便直起身,对刘盈稍一拱手。 “殿下之意,臣知之。” 说着,郦商不忘怪笑着望向众人:“若往数岁,诸公未疏于战阵过甚,亦当已知殿下之意。” 听闻郦商一声并不突兀的调侃,稍显拥挤的殿内,顿时响起一阵善意的轻笑。 见众人这般反应,刘盈自也是低头一笑,旋即抬头望向郦商,做出一副‘请’的架势。 郦商则是趁着发笑的恐当,将心中腹稿稍措辞一番,便按照刘盈的假设,来了一场‘如果会失败’为前提的逆推纠错。 “若臣为英布账下之谋士,依始,臣便当竭力谏其东进,乃至先夺荆而后明反,以攻荆之不备!” “今英布全得荆,亦乃从此策,方得今日之果······” 语调低沉的说着,郦商的面容之上,也不由涌上了一抹敬佩的神情。 撇开敌我立场不谈,单就‘不宣战而奇袭夺荆’这一举动而言,英布,确实值得郦商这个敬佩的表情。 但只片刻之后,郦商的面容之上,便突而涌上一抹蔑视。 “然得荆之后,臣便当劝英布反其道而行之,留一步老弱佯攻楚地,大军主力则裹挟荆地军、民原路折返淮南。” “若南郡、南阳可得,则西进;若淮阳守备不固,便北上;无论西进亦或北上,终,皆当速抵睢阳,震荥阳、洛阳,而叩关函谷!” “纵西进、北上皆不可取,亦可尝于长沙而过;或威逼利诱,吓长沙兵南集,或佯攻长沙之东南,而得以自长沙之东北涉过。” “待过长沙,便尝昼伏夜出,奇袭武关。” “如此,便可速入关中,而是天下大乱,又无须之面函谷之雄伟······” 语带阴沉的说着,待反应过来,这是英布反叛最佳的行军路线,郦商甚至稍打了个寒颤! 而后,郦商的面容之上,便带上了一抹丝毫不加以掩饰的轻蔑。 “若英布从此策,或西进、或北上,亦或取道长沙而谋武关,家上此番平叛,皆当横生事端;纵乱终得平,亦或威严扫地,社稷蒙羞······” “然英布贼子,断勿从此上、中二策,而当从下策自荆地北上,谋齐楚而自断生机······” 说到这里,郦商不由讥讽一笑。 “何也?” “盖因英布,本不过秦一囚徒,更因曾受黥刑,而为诸侯私下戏称曰:黥布。” “纵后秦乱而天下纷起,英布亦不过纠合三二贼众,于山林劫道之匪类也。” “此辈即为匪类,便多无远大图谋,纵其反,其亦无问鼎之意。” “便言此番,英布起兵而乱淮南,数日而尽得荆地,又今北望楚地在即,然其所欲,恐亦非西进入关。” 语调轻蔑的给出‘英布就是个匪类,根本不会有大野心’的结论,郦商又稍思虑片刻,才给出了自己的最终定论。 “臣以为,英布此反,其所欲,不过合淮南、荆、楚、齐四国兵,又暗劝燕王、陈豨乱大河以北。” “如此,关东糜烂,又英布裹挟四国之军、民,加之朝堂累年府库空虚,无力久战,若应之不当,或使英布趁机绝关,使朝堂尽失关中!” “及英布,多欲尽掌大河以南,而主关东之半而已······” ------题外话------ 还有一更,清晨发 7017k 第0223章 淮南?吾乃吴人! 几乎是在郦商于丰邑行宫,将自己对战事走向发表出自己的看法之时,荆都吴邑,却是陷入了一阵诡异的宁静。 从‘数日而全下荆地’的喜悦中冷静下来之后,淮南将卒们便收拾好心情,厉兵秣马,满怀心绪的准备起了接下来,必将发生的一场大战。 ——北上攻楚! 虽然叛军中的每一名士卒,都对这场大战有所预料,但即便是在全夺荆地的当下,当‘攻楚’二字出现在脑海当中时,将士们心中,仍不免有些打颤。 倒也不是淮南军士,都是一群胆怯之辈,亦或是乌合之众——实在是过往数十年,‘楚卒’二字,在关东大地留下了太多太多的传奇······ 远的不说,就说发生在最近数十年的事,先是始皇灭楚之时,楚将项燕如同诅咒般丢下一句‘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结果短短十数年后,始皇驾崩、二世继位,又秦亡于三世子婴之手后,争夺天下的刘邦、项羽两方,俱是楚人出身。 甚至可以说,除了首倡起义,于大泽乡举旗的陈胜吴广二人,在‘灭秦’过程中出力最大、贡献最多,同时也最具决定作用的,也还是义军统领——义地楚怀王,以及楚国贵族项羽、楚国流氓头子刘邦。 再说近一点,便是鸿门宴之后,天下为项羽分封为十八路诸侯,而项羽又因为指使彼时的九江王英布截杀楚怀王,大义尽失,站在了天下的对立面。 可即便如此,彼时的项楚也丝毫没有堕了项羽‘楚霸王’的美誉,基本是看谁不顺眼就揍谁。 ——还都打过了! 尤其是彭城一战,霸王项羽亲率三万楚骑,将刘邦所率的五十六万诸侯联军,如赶羊般自彭城一路追砍到了荥阳,只差一步,就要破函谷而再入关中! 光是这些往事,就足以使得英布麾下的淮南国兵,对尚未交手的‘楚人’,生出一股不知来由的恐惧,和忌惮。 而这一切,也都被吴邑荆王宫内,一个面带刺字,眉眼阴戾的贵族看在眼里······ · “楚人······” “哼!” 一声满带烦躁的低吼,英布只握紧双拳,面色暴躁的将拳头撑在木案之上,阴狠的目光撒向空荡荡的宫殿。 随着英布渐渐皱起的眉头,便是左颊上的刺字,都不由跟着扭曲了起来。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英布才面带阴沉的坐回了软榻,陷入了漫长的思考之中。 按理来说,英布自己,其实也勉强算是楚国人。 ——英布所出身的九江,在秦尚未统一天下之时,便本是楚国领土。 只不过,若是将时间再前推一些,推到春秋-战国之交接,情况就又有所不同了。 英布的籍贯,正是如今的淮南国都——六安。 准确的说,是秦始皇统一天下之后,分天下为三十六郡;而英布,正是出生于秦九江郡六安邑。 在秦灭六国,一统天下之前,九江,确实是楚国领土。 但在更遥远的春秋时期,九江郡,却更多因属吴之东境、楚之西境,而被大多数人称之为‘吴头楚尾’;严格意义上来讲,属于吴国。 春秋末期,越王勾践卧薪尝胆,本属于吴国的九江,便被彼时称霸一时的越国所占有。 只不过,与大多数盛极一时的霸主一样,称霸天下一时的越国,在一代雄主勾践死去之后,也无法避免的衰落了下去。 尤其是自勾践死后的短短百十年,越国更是发生了足足三次弑君事件,被史学家称为:越人三弑其君。 ——先是周贞王二十一年,也就是公元前448年,越王太子朱勾发动政变,弑杀越王不寿成功,即位为王。 之后,到了周烈王元年,即公元前375年,越王翳的弟弟豫为继承王位,谋害三个王子,并企图除掉太子诸咎,却被越王拒绝; 见自己的计划没有得到认可,诸咎担心自身被害,于是发动宫廷政变,杀死了越王翳;是年十月,心怀愤怒的越国人又杀死了诸咎! 越王翳及其子嗣,均被乱贼诸咎杀害,本成功登位为越王的诸咎,又被忠直的越人所杀,这就使得越国的王位,竟再也没有了法礼意义上的继承人,越国遂自此陷入内乱。 短短两年后的周烈王三年,即前363年,寺区的弟弟思又弑杀了之侯,拥立其弟无颛为越王······ 宫廷中不断上演着弑君、弑父的悲剧,越国贵族间又各怀心思,互相残杀,这也使得本就走在衰败路上的越国,以更快的速度,与越王勾践的霸业渐行渐远。 直到公元前306年,即秦昭襄王元年、周慎靓王九年,依旧没能从内乱走出的越国,最终为楚怀王熊槐所灭; 曾经的越国领土,以及被越王勾践划入越国的吴国领土,也自此成为了楚国版图的一部分。 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讲,作为九江人,英布可以说自己的楚人,也可以说自己是越人,但实际上,时至今日,即便吴国早已不复存在,但绝大部分九江人,也都还以‘吴人’自居。 这,也正是英布麾下的淮南将士,还没见到一个楚卒,就对‘楚人’心生忌惮的原因。 道理再简单不过:二百多年前,吴国为越所灭;一百多年前,灭了吴的越,又被楚所灭。 这样一来,通过一个很浅显易懂的对比,自诩为‘吴人之后’的淮南将士,很容易就能得出这样一个结论。 ——越人比吴人强大,楚人又比越人强大,所以楚人,比吴人强很多! 这,也正是英布对当下,明明刚获得大胜,却诡异低迷下去的军心焦头烂额,又实在不知该如何调整的原因。 ——勾践灭吴的经历,实在是让吴人太过胆战,甚至在灵魂深处,烙上了一个名为‘恐越’的烙印,即便已经过去数百年,都还未曾淡去······ 足足数百年的岁月洗礼,都没能将‘恐越’的烙印从吴人心中淡除,又何谈曾经击败越人,甚至灭了越国的楚国? “唉······” 发出一声低沉的哀叹,英布便漫无目的的侧过头,望向一直侍立于身侧,却始终未曾抬起头、直起身的武卒。 感受到英布望向自己的目光,那武卒又似木雕般呆立片刻,见英布仍紧紧注视着自己,便抬起头,略带试探的望向英布。 “大王,可是忧心于军心不稳,将士多闻楚而胆颤?” 见自己的亲卫一语道破心中所虑,英布只面色凝重的直起身,负手踱步上前,萧然长叹一口气。 “是啊~” “自有汉,关东异姓诸侯,便岁岁为长安所讨。” “时至今日,临江王共尉、韩往信、楚王信、燕王臧荼、梁王彭越等,俱已身死国灭。” “便赵王张敖,亦已失其土而去其王爵,为沛公软禁于长安。” “今之燕王卢绾,乃沛公自孩提之时,便日夜不离之手足;纵今,长安于关东诸侯愈发严苛,燕王卢绾,亦当无逆反之理。” “及长沙王吴臣,更吴芮之亲子、吴王夫差之后裔;但只念‘南戒赵佗’,长安亦断无取吴氏而夺其国、土之理······” 语调满是感怀的说着,英布终是苦笑着侧过头。 “今,关东异姓而王,又为长安所忌之诸侯,唯寡人而已······” “梁王彭越,有大功于社稷,又毫无不恭,亦已为沛公斩于洛阳,分其肉而‘赐’寡人之手。” “若寡人再不为己谋,恐来日,亦当步彭越之后尘······” 以一种满是无奈的语气,道出这番丝毫听不出虚情假意的话,英布便抬手虚指向宫外,淮南军队驻扎的吴邑以西,面容之上,只更涌上一抹讥讽。 “然寡人起兵而自图,欲与淮南之吴人富贵;怎奈寡人付以厚望之吴人,今竟仍以往昔之时而惧楚卒,得居吴邑而不敢西望!” 突然发出一声满含愤恨的咆哮,英布便又发出一声哀叹,自顾自摇了摇头。 “若随寡人北上攻楚者,皆此等胆怯之徒,纵寡人身昔日淮阴侯之能,又徒之···奈何······” 听着自家大王满是落寞的自语,兵卒只默然低下头,似是不知该如何劝解。 但片刻之后,兵卒却是从短暂的思考中回过神,再次抬头望向英布时,目光中,竟隐隐泛起了些许智慧的精光! “大王。” “今大军所驻,乃何地?” 没由来的明知故问,惹得英布不由得一皱眉。 待回过神,看到亲卫目光中的自信,英布便也孤疑的走上前,微启涸唇。 “吴邑。” “荆都吴邑。” 见英布并没有表露出烦躁的神情,反倒是隐隐带有期盼的望向自己,那亲卫终是直起腰杆,又对英布意味深长的一笑。 “大王身吴人,怎能或忘:昔吴王夫差之时,吴之都,便乃今之荆都:吴邑?” 听闻此言,英布面色陡然一滞,瞳孔也不由微微一缩! 但很快,英布面上神情,便再次恢复到了片刻之前,那不明所以的孤疑。 ——如果不是这个亲卫提醒,英布确实是忘记了:自己现在所在的吴邑,恰恰就是春秋之时,吴王夫差的王都。 甚至连此刻,被英布踩在脚下的荆王宫,在几百年前,都很有可能是吴王宫! 但即便如此,英布也还是没能想明白:吴邑是昔日的吴国国都,和英布如今的困局有什么关系? 甚至于如今,淮南将士对楚卒莫名生出恐惧,都很有可能是因为英布脚下这座‘故吴之都’,让大家加深了对那段往事的印象! 想到这里,英布望向兵卒的目光,便稍带上了些许似懂非懂。 “仲意,寡人当引军别处,远吴邑而驻军?” 却见兵卒闻言,只满带感叹的一阵摇头,旋即满是笑意的望向英布。 “非也。” “大王非但不可使大军移驻别处,还当于吴邑鼓舞军心!” “且唯独吴邑,可使诸将士去惧楚之心,而生熊熊战意!” 听到这里,英布终于是隐隐猜测到亲卫的意图,便也暂时放下的诸侯的架子,终于摆出了一副晚辈对族中兄长所应有的恭敬。 “还请兄详言!” 郑重其事的一拱手,惹得亲卫一阵眼眶泛红,自顾自感动片刻,也终是在英布面前盘腿坐下来,将自己的计划,尽数摆在了英布面前。 “大王当知:今诸将士军心涣散,皆因昔,越王勾践灭吴,而后楚又灭越。” “然吴王夫差为越所灭之前,可曾先灭越!” “勾践之所以得复国,更后称霸一时,亦乃夫差一时心慈,为勾践所蔽。” “今大王身故吴之都,又手握大军数以十万,何不聚诸将士于城下,再行誓师?” 听闻此言,英布的面容之上,只稍涌上一时茫然。 “再行······” “誓师?” 自语般的一声轻喃,却惹得那亲卫重重一点头。 “然!” “大王此番起兵而反汉,虽先已于六安誓师,然彼时,大王念不宣而速夺荆,故一切从简,亦未曾布檄文行于天下!” “今,天下皆知大王举兵,然皆不知,大王究竟因何举兵。” “现下,诸将士军心涣散,大王恰可趁此机,再行誓师而布檄文。” “誓师者,乃大王言诸将士:昔,吴王夫差灭越,然因一时心慈,除恶未尽,而遭勾践之反噬;” “今大王顺天应命,再聚吴甲数十万于吴邑,便乃继先王夫差之遗训,欲再续吴之霸业!” “又夫差之败,乃除恶未尽;而今,沛公知大王举兵而不亲来,只遣一茹毛幼童,为数十万大军之帅!” “大王正可趁此良机,断汉之后,不复蹈夫差灭越不净,而受反噬之后尘!!!” 满是慷慨激昂的说着,亲卫终是止住话头,微微一笑,调整一下粗重的呼吸,才最后轻语道:“及檄文,亦易尔。” “大王便以往数岁,沛公于有功之诸侯如何相待,又如何使汉立时之异姓诸侯八人,只遗今之二者等种种,明言于天下人,便可······” 集中解答 月末最后一天了,正好借着这个机会,把这段时间出现的,关注度较高的问题集中做一个解答。 ——刘贾的身份。 根据目前能查到的公开资料,《史记·卷五十一·荆燕吴传第二十一》记载:荆王刘贾者,诸刘,不知其何属初起时。 译:荆王刘贾,是刘氏宗亲,不知道高祖刘邦起事的时候,刘贾是受谁节制。 在这句看似不负责任的话中,我们不难看出:太史公其实还有两层言外之意。 一、高祖起事的时候,这货不知道是从哪里钻出来的。 也就是说,早刘邦起事之前,刘贾与刘邦,或者说刘煓,乃至更上一代的魏丰公刘煓一脉,都是没有什么交际的。 用现代的话说,就是刘邦原本‘穷在闹市无人问’,一朝起兵反秦,就‘富在深山有远亲’,得到了刘贾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前来投奔。 二、刘贾跟刘氏宗亲,主要是刘邦这一脉的关系,已然无法考证。 换而言之,对于刘贾在刘氏宗亲中的具体辈分、与高祖刘邦的详细亲缘关系,太史公已无从考证。 在《史记》表示不知道,太史公司马迁亲口承认无法考证的情况下,普遍被认为史记plus的《汉书》,却出现了一段颇为有趣的记载。 《汉书·卷三十五·荆燕吴传第五》:荆王刘贾,高帝从父兄也,不知其初起时。 与《史记》一样,都带了一句略有些不负责任的‘不知其初起时’——不知道最初,跟随高祖刘邦时的状况。 但与《史记》‘刘贾,诸刘(之一)’的严谨态度不同,《汉书》却出现了一个没有任何考据来源,且没有任何说服力的记载:刘贾,高帝从父兄也。 ‘从父兄’这个词,无论是在史料记载,还是在古代读物中,都有着较高的出现频率,且寓意也大都为‘远方亲戚中的堂兄、表兄’之类。 但根据作者目前能查阅到的资料,直到唐代,‘从父兄’的定义都还十分明确。 唐·颜师古《汉书注》:父之兄弟之子,为从父兄弟也;言本同祖,从父而别。 意思就是说:父亲的兄弟的儿子,就是‘从父兄’或‘从父弟’,表示祖父为同一人,从父亲这一辈开始分为两支脉系。 有了这个定义,《汉书》对刘贾的记载,就更不具可靠性了。 ——既然从父兄,指父亲的兄弟的儿子,即叔伯的儿子,也就是现在常说的堂兄弟,那作为‘高帝从父兄’的刘贾,就应该比刘邦更年长。 并且刘贾的父亲,应该是太上皇刘煓的兄弟,即彭城刘氏始祖,魏丰公刘仁(一说刘荣)的儿子。 但遗憾的是,根据现世流传的《彭城郡刘氏彭城堂始祖·荣公》的刘氏宗谱记载,只能查到魏丰公刘仁唯一的儿子:太上皇刘煓。 从这一点,我们能得出一个大概率没有错误的结论:太上皇刘煓,是魏丰公刘仁独子。 这样一来,‘刘贾,高祖从父兄’的说法就立刻站不稳脚跟了。 ——从父兄从父兄,你爹好歹得跟我爹是亲兄弟,咱俩有共同一个爷爷吧? 但根据刘氏宗谱追溯,刘贾的父亲显然不大可能是魏丰公之子,所为刘贾的身份,更大概率是与魏丰公一脉更加疏远的远方亲戚。 除了父亲与魏丰公的关系,刘贾的年龄,也很难满足‘高祖从父兄’的说法。 从父兄,也就是堂兄的定义,可以说千百年来都未曾变化——叔伯的儿子,且比自己年长者,为从父兄/堂兄。 也就是说,作为高祖刘邦的从父兄,刘贾的年纪比刘邦大。 这样一来,问题就简单多了。 大家不妨现象这样一个画面:汉高祖五年,即公元前202年,年五十五岁的汉王刘邦刘邦亲自追击项羽至固陵,派比自己还要年长的从父兄刘贾南渡淮河包围寿春······ ——五十五岁的刘邦,能和正值壮年的霸王项羽掰腕子,并最终成功鼎立汉祚的故事,已经足够具有不可取代性了。 在这个前提下,一个年纪超过五十五岁的老宗亲,在人类平均寿命不超过三十岁的两千二百千年,受老天子之令先断项羽粮道,后又渡河作战、迎击当时尚在项羽麾下的英布大军,怎么想都有些不大现实。 结合以上考证内容,佐吏可以大言不惭的得出以下结论:对于荆王刘贾与高祖刘邦的亲缘关系,《史记》中‘是亲戚,但不知道是啥关系的亲戚’的记载,应当是更为准确的;而《汉书》中直接断定‘刘贾,高帝从父兄也’的记载,则显然没有丝毫说服力。 本书中,便沿用了‘是亲戚,但具体亲缘关系不明’为背景,给刘贾安了一个比刘邦、刘贾小一辈的辈分,此举为杜撰,非为史实,也没有史料作证,只是单纯的设定。 除了刘贾,最近几章写到英布反叛的内容,也有些问题需要交代一下。 英布籍贯为九江六邑,最开始也是因籍贯而被项羽封为九江王,之后被刘邦改封为淮南王,实际上并不是移封,而是在原有封土,即九江郡的基础上,增加了衡山郡,合此二郡为淮南国。 而九江、衡山两郡,在春秋之时本为吴国领土,后随着越王勾践灭吴而并入越国;到战国初期,楚怀王灭越,九江、衡山二郡又并入楚国。 具体内容在正文中讲述的较为明确,最终结论也已在正文中得出:在汉初之时,九江、衡山二郡,都可以算作是传统意义上的‘吴地’,准确地说是吴北;九江、衡山出身的百姓,也大多自诩为吴人,而非越人、楚人。 只不过,相较于更认同吴王夫差一脉的长沙国百姓,以及更靠南的南越、闽越、南海、东越等‘百越之民’,九江、衡山二郡的百姓对春秋时期的吴王夫差,并没有那么深刻的认同感,但也多少心怀些许缅怀就是了。 说到这里,不得不提一句文中多次出现,却始终没有找到合适机会细讲的东西。 ——汉初的长沙王吴氏,确确实实是吴王夫差的嫡系后裔。 据清光绪八年(公元1882年)重修的《鸿源吴氏宗谱》,及鄱阳鸡峰的《吴氏宗谱》载:吴芮应是夫差的第十一世孙,吴国始祖泰伯的第三十三世孙; 《上饶地区志》(1997年版)则称为第七世孙——公元前473年越国灭吴国,越王勾践毙夫差,追杀夫差家人;吴国王子王孙四散避难,太子鸿和王子徽及其子女,随吴国南溃兵马,分别从安徽休宁翻过虎头山和婺源鄣公山,隐匿到浮梁的瑶里、九龙、金竹山、蛟潭、福港等偏僻地区生存下来。 公元前248年,吴芮的父亲吴申,被贬到番邑(今鄱阳)定居。 一代长沙王吴芮,本为楚人(楚民),秦一通天下之后,被任命为秦番邑第一任县令,与此同时,吴芮也是第一位起兵响应起义的秦吏,即秦国官员。 在秦亡之后,吴芮也成为了项羽所分封的十八路诸侯之一,获封衡山王,土衡山郡。 之后霸王项羽自刎乌江,项羽所封的十八路诸侯也得以重新洗牌,衡山王吴芮便被移封为了长沙王,其原本国土衡山郡,也被并入了九江王英布的封土,合称:淮南国。 刘邦即皇帝位后的第二年,吴芮便病故,但与绝大多数汉初异姓诸侯······ 准确的说:是与任何一位汉初异姓诸侯所不同的是,在吴芮时候,心心念念铲除异性诸侯势力的汉天子刘邦,却并没有打长沙国的算盘,而是让吴芮的儿子吴臣继承了长沙王的王爵。 甚至在吴臣之后,长沙王一脉还经历了三世王吴回、四世王吴右、五世王吴差,直到五世长沙王吴差绝嗣,长沙国才被汉室收回,并进入了宗亲为王的新时代。 这,也正是佐吏想要告诉大家的东西——在‘异姓诸侯为原罪’的汉初,长沙王吴氏一脉,为何能成为唯一一家不受长安中央忌惮得异姓诸侯? 答案,就在佐吏对长沙王吴氏一脉最开始的那句描述:长沙王吴氏,是吴王夫差的嫡系后裔。 汉室初,华夏文明才刚进入封建大一统时代,长江以南的地区大都还未开发;而没有开发,就意味着明智相对愚昧、社会风气相对更为传统。 而在彼时的五岭南北,即岭北的长沙、衡山等地,以及岭南的百越之地,‘社会风气相对更为传统’,值得便是对先祖的盲目尊崇。 在中原地区已经初步脱离‘血统论’的时间节点,彼时的吴人、越人这两个群体,却依旧还沉寂在对血统论的盲目尊崇; 由秦南海都尉赵佗实际掌控的南越,越人普遍以越王勾践为自己的先祖,并因此而自诩为‘贵胄之后’;而长沙国,以及衡山、九江两郡所组成的淮南国,吴人群体也有样学样,以‘夫差后裔’自居。 这种情况,在地缘更靠南的长沙国最甚,相对靠北的衡山郡则较轻,最靠北的九江最轻,这也与佐吏先前说的‘长江以南还没有开发’的说法一致——过了长江越靠南,开发程度就越地,百姓的思想就越落后,对血统论的尊崇就愈发强烈。 而吴氏一脉成为长沙王,甚至得以顺顺利利传延五世,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 对于自立为南越王的赵佗,以及其所成立的南越割据政权,汉室的态度,其实一直都很纠结。 因为相较于文化、传承、价值完全不同的北蛮匈奴,赵佗掌控下的南越,在春秋之时本就是越国境内,严格意义上来讲,也属于华夏文化圈的一份子,只是相较于中原列国更偏了些。 再加上割据南越之后,赵佗在百越之地通过联姻、教化等方式,使得原本生产力落后,甚至还未从刀耕火种的奴隶主时期完全走出的百越之民,有了很高程度的汉化。 所以,汉室鼎立之初,对于南越,长安中央始终无法界定其究竟是‘外蛮’,还是‘内贼’。 再加上汉室初糟糕的中央财政状况,以及关东异姓诸侯、北方匈奴等因素造成的内外威胁,相对没那么迫切的南越,也就被长安中央暂且搁置。 即便赵佗每逢有事都跳出来悍然称帝,长安也基本都保持了最高程度的克制,更倾向于通过外交手段(主要是陆贾)来劝说赵佗去帝号,接受汉室‘汉南越王’的册封。 而长沙王吴氏一脉,也正是汉室因制衡南越的考虑,才成功得以传延五世。 ——南越王赵佗,终不过是王,汉天子刘邦,那可是天子! 至于你百越之民,人均自诩‘勾践后裔’,但我长沙国的王,那可是世系清晰的吴王夫差嫡系后裔! 这样一来,借着‘帝-王’‘自诩后裔-真的后裔’的对比,长安中央得以在同南越的鄙视链中,获得理论上的大获全胜,使得南越王赵佗穷尽一生,都无法跨越岭南,对中原地区发动攻击。 甚至于长沙国因五世长沙王吴差‘绝嗣’,而从异姓诸侯国成为宗亲诸侯国的时间点,也是十分微妙——刚好是文-景之交,汉室已经逐步脱离建国初期的贫弱,一定程度上具备了对外发动扩张的时间点。 从这个角度上而言,吴氏一脉成功在‘长沙王’的位置上传延了五代,更多还是汉室中央出于政治因素的考虑,需要借吴氏‘夫差之后’的血脉,来精神镇压自诩为勾践后裔的百越之民。 除了镇压,或许也有吸引仇恨,为汉-越提供长沙这么一个战略缓冲带的考虑;但总体而言,吴氏得保长沙国祚传延五世,主要原因应该还是‘夫差后嗣’的身份。 当然,这也与自一世长沙王吴芮时起,历代吴氏长沙王对长安毕恭毕敬的态度、予取予求的姿态有关。 这一点在正文中也提到过:包括吴芮在内的历代长沙王,都无一例外的保持了‘每年上一封奏折,请求朝觐长安’,虽然大都被拒绝,但还是坚持不懈长达五十年。 为了堵住‘长沙王年年请求朝觐’的口子,高后吕雉甚至专门规定:诸侯王三年一朝长安。 但即便如此,之后的历代吴氏长沙王,也还是坚持不懈的每年一请朝长安。 也正是这种无所不用其极的低姿态,让吴氏一脉在那个‘拒绝朝觐等于造反’的时代,得以享国数十年。 ·········· 明天月初,刚好借机去看看腰,休息一天,谢谢大家理解。 祝大家身体健康,生活愉快。 7017k 第0224章 英布这是,认了个祖宗? “继先王夫差之遗志,复吴国之荣光······” “嘿······” “嘿嘿!” 数日后,丰邑行宫。 看着手中的简报,刘盈的眉宇间,只涌上一抹怪异的讥笑。 稍抬起头,再看看早已摊在案几之上的那篇‘檄文’,刘盈面上,笑意只更甚。 ——不出刘盈所料:凭借‘不宣而战’奇袭夺去荆都吴邑后,英布还是补上了造反不可或缺的一道程序:广发檄文于天下。 至于檄文上的内容,也没有多少新鲜话题,左右不过‘天子不仁,夺诸侯土’‘苛待功臣,编排异姓诸侯’之类。 类似的东西,刘盈前世也都有幸目睹过,根本提不起多大的兴趣。 反倒是前几日,英布为了提振叛军士气,在吴邑进行的第二次‘誓师’,让刘盈感到一阵好笑。 听听英布在誓师时说了什么? ——继先王夫差之遗志,复吴国之荣光! ——存在于春秋时期,名垂青史的君主夫差,居然被英布称作‘先王’! 诚然,单追溯如今的淮南国,即九江、衡山两郡的历史渊源,淮南国所在的地理位置,确实勉强可以算作是吴国。 但问题的关键在于:当今天下,可正好有一个如假包换的吴王夫差后裔,在长沙国称孤道寡呢! 就算是要‘继先王之遗志’‘复吴国(吴氏)之荣光’,那也应该是夫差的嫡系后嗣,如今的长沙王吴臣去做,怎么也轮不到英布一个外姓代俎越庖。 ——你一个姓英的,说要为我老吴家重铸荣光? 毫不夸张的说:英布这个举动,几乎和欺师灭祖,改换门庭,认老吴家的先祖夫差为祖宗,没有任何差别! 再有,便是英布这个举动,基本从法理意义上,切断了自己造反成功之后,取当今天子刘邦而代之的可能。 道理再简单不过:如今的英布,举起的是‘光复吴国’的大意旗帜;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英布掌控下的淮南军队,显然也对这个说法十分买账。 但最终,倘若英布真的造反成功,取缔了如今的刘汉政权,那新朝的国号,基本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吴朝! 而问题的关键,也恰在于此。 ——‘吴朝’鼎立,成为‘大吴’天子的,究竟应该是‘光复吴国’的英布,还是夫差的嫡系后代,如今的长沙王吴臣? 这件事,说破天去,英布也圆不回来! 换而言之:现如今,英布用来鼓舞麾下淮南军队士气的大义旗帜,基本也断了英布成功之后的前途。 最让刘盈感到啼笑皆非的是:就凭着这个不伦不类的举动,英布还真让叛军的士气重新高涨了起来······ “嗯······” “待此战罢,便是汉十二年。” “老头子,也没几天好活的啦······” 暗自思虑着,刘盈面上笑意只悄然而逝,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说不清来由的低落。 对于即将到来,或者说已经到来,正在发生的淮南王英布之乱,刘盈实际上并没有多少担心。 盖因为英布起兵,与历史上任何一次成功的造反按理,都找不到一丝一毫的共同点。 ——大义旗帜,英布举起的是绵软无力的‘承志夫差,光复吴国’; ——对于自己造反的举动,英布给出的解释,也还是毫无说服力的‘天子苛待功臣’; 甚至就连军队质量、数量,以及地理优势、战略优势,乃至天时、地利、人和,英布也是一样都不沾边。 真要比较起来,在历史上发生于几十年后的吴楚七国之乱,或许都比英布发动的这场‘闹剧’,要来的更有气势。 不急于眼下之事,刘盈的心思,自然放在了更遥远的未来。 如今,已经是汉十一年七月。 按照前世的记忆,老头子撒手人寰,是在汉十二年四月。 即便这一世,刘盈主动请缨,出征平叛,让天子刘邦侥幸躲过平叛过程中,那支耗费自己最后一丝生命力的流矢,但就刘盈看来,这一点改变,并不能让刘邦所剩无多的寿命延长太久。 不出意外的话,最晚不超过明年季夏,汉室就将迎来第一次政权交接。 而在那一天到来之前,刘盈还需要借着太子的身份,做一些短期内没有效果,但将来必定会开花结果的筹谋布局。 “呼~” “一年······” “不,不到一年。” 鬼使神差的道出一个期限,刘盈的气质中,陡然带上了一股莫名而来的庄严。 而这一声突兀的自语,也引来了一直躬立于刘盈身侧,静候吩咐的吕释之侧目。 “家上意:此平淮南之乱,当耗时一岁?” 轻轻一声询问,终是让刘盈从思虑中回过神,旋即将略带心虚的目光,撒向了吕释之满带惊诧的面庞。 “呃······” “非,非也。” 含糊其辞的嘀咕一阵,刘盈终是略带敷衍的摆了摆手。 “孤意:少府官营粮米一事,还需近岁,方可初显成效。” 略带生硬的将自己不小心脱口道出的话搪塞过去,见吕释之面上仍带有些许孤疑,刘盈只稍一思虑,便顺着话头发出一问。 “近几日,关中可有讯息送至?” 嘴上说着,刘盈也索性从座位上起身,来到殿侧的堪舆前,漫无目的的打量起荆-楚之交的地形地貌。 而听闻刘盈此问,吕释之本略显孤疑的面容之上,只顿时涌上一抹窃喜。 ——此番,临出长安之时,吕释之可谓是费尽心机,想要捞一个将军印,好在刘盈身边捞些武勋。 但让吕释之无奈的是,自己的所有努力,都被妹妹吕雉一句‘此番出征,但太子无恙,兄长便计首功’给堵了回去。 若是往年,即便吕雉态度再强硬,吕释之也必然会再尝试一下,争取独掌一支兵马,哪怕是一部校尉、一队司马也好。 但自刘盈于长陵遇刺,吕释之就明显感觉到:妹妹吕雉的注意力,已经从先前对储位的保护,全然转移到了刘盈本身的安危之上! 要说起现在,未央宫最不能提什么事儿,自是太子遇刺长陵无疑; 而若要说如今,什么事儿是未央宫最忌讳的,无疑便是‘陌生人’。谷偿 ——从开春,刘盈于长陵遇刺,到季夏,刘盈东出长安而往丰沛,短短数个月的时间,未央宫内的宫女、寺人,可是足足换了好几茬! 过去那些在未央宫臣服数年,甚至直接就在吕雉身边伺候的宫女、宦官,全被御史大夫属衙查了个底儿掉! 但凡祖上五代之内,有善用兵刃者,都无一例外的被赶出了未央宫。 幸运一些的,被派去了长乐宫;倒霉一点的,更是直接被送到了长陵,提前开始为日后给刘邦守灵做起了准备。 皇后妹妹护子心切,吕释之即便再有不甘,也只好无奈放弃争取掌兵的可能,接受了这项名为‘护刘盈周全’的任务。 在最初,吕释之也着实郁闷过一段时间。 ——此番平叛,刘盈手上光是战员,就有足足三十万人之众! 更别提刘盈身边的亲军统领,正式当今天下第一剑客:曲成侯虫达本尊了。 有数十万大军围护,身旁又是一位剑道宗师级人物贴身保护,‘护太子周全’的事,咋都轮不到吕释之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外戚。 但很快,吕释之便惊喜的发现发现:自己此番出行,除了名义上的‘保护刘盈’外,还有另外的收获。 ——凡是来往书信的收、发,无论是军事奏报,还是长安朝堂发来的政务,乃至于皇后吕雉发来的家书,刘盈都无一例外的交到了吕释之手中! 光是这一份信任,就足以让吕释之将先前,因未能掌兵而生出的不忿尽数抛在脑海,认认真真做起了刘盈的尚书郎。 甚至在此刻,当刘盈无比自然的问出这句‘关中有什么消息’的时候,吕释之心中,那早已熄灭的熊熊烈火,也悄然燃起了一点火光。 “得家上如此心中,待归长安,吾或能谋得九卿之其一······” “嗯······” “尚书令······” 在心中稍憧憬一番未来的坦途,吕释之便温笑着来到刘盈身边,将脑海中的讯息尽数摆在了刘盈面前。 “昨日,相府来书:今岁关中,当大丰在即!” “据萧相言,今岁渭北,粟苗皆高而壮,其果皆饱而实,甚郑国渠沿岸数十里,更屡有粟苗不堪其果之重,而苗秆深弯、折之事。” “依相府农籍官之测,今岁关中,渭南当仍稍有不丰,亩产二石余;然渭北,至不济,亦当得四石半之亩产!” 语调激动的说着,吕释之的面容之上,也不由涌上一抹幸福的笑容。 “少府亦言:若今岁,渭北可得亩四石半之粮产,明岁,关中粮价便可缓跌至千钱每石。” “故少府欲请奏家上:秋收之后,少府购民米粮,当以何价为准?” 听吕释之以莫名激动地语调,描绘出这个令人心旷神怡的画面,刘盈只长松了口气,面上也难得带上了些许轻松。 粮食保护价政策、粮食官营政策双管齐下,几乎在任何一个时代,都能解决大部分底层民众的基本生存需求。 在后世,粮价保护、粮食官营,加上其他大宗物品的国营、官营,也曾有过另外一个响亮的名字。 ——计划经济。 而如今的汉室,与后世那段计划经济为主导的贫困时期,实在是有太多的相同之处······ “渭北亩产四石半不止,石千钱,便仍贵了些。” “谓少府:秋收,少府购百姓米粮,当以石······” “嗯,石八百钱之价购之!” 不带丝毫迟疑的划出‘每石八百钱’的收购价,刘盈不忘继续补充道:“购价,便作石八百钱;货价,则石九百钱。” “另转托相府:少府购粮于民之时,当布公文于关中各县、乡露布之上,言明少府购粮于民、货粮与民之价。” “待岁首冬十,务当使关中百姓尽知:少府于秋后,以石八百钱之价购粮于民;自今岁秋收起,至明岁秋收止,少府亦皆以石九百钱之价,货粮于关中各县、乡之粮市。” “关中民秋收得粮,可与少府代为存储,以待日后取用;少府代民存粮,取十一之费。” “若粮存少府而有余,亦可货与少府;若有粮不足食者,亦可购少府粮而食之。” 以一股莫名严肃的语调,将这些关于粮食官营政策的内容着重强调一番,待吕释之飞速记录下来,刘盈面上,便悄然涌上一抹迟疑。 但几乎只是在瞬间,刘盈目光中的迟疑,便被一抹狡黠所取代。 “舅父当谨记:此事,暂不可为楚王、齐王等宗亲知之。” “尤少府购、货米粮之价,岁末之前,绝不可为关东诸侯知晓······” 听闻刘盈此言,吕释之正飞速挥舞着的笔杆应声一止! 面带痴楞的抬起头,待看清刘盈目光中的深意,吕释之终还是默默低下头去。 “嘿,吾就说······” “家上得主关中米粮事,可是险些丧命于长陵!” “齐王、楚王得家上拨关中米,又怎可不‘稍’出钱赀······” 吕释之腹诽的功夫,刘盈的目光,也终是从面前的堪舆中移开。 待刘盈回过身,重新望向吕释之时,刘盈的神情中,便顿时带上了些许为难。 对于刘盈的异样,吕释之只当是‘那件事’,已经传入了刘盈耳中。 面带纠结的思虑片刻,吕释之终还是一咬牙,对刘盈拱手一拜。 “还有一事,当禀知家上。” “——往旬月,关中似有风闻,乃言······” “乃,乃言不可言、不当言之事······” “嗯?” 听闻吕释之此言,刘盈只嗡时一愣,赶忙将心中的盘算丢到一旁,向吕释之投去一个疑惑地目光。 见刘盈这般反应,吕释之只恨不能扇烂自己的嘴! ——刘盈这反应,分明就是不知道此事! 但话已出口,吕释之无论如何,都只能硬着头皮,将那个令人脊背发凉的‘风闻’,摆在刘盈的面前。 “此,此事,乃臣家中奴仆,于昨日亲告与臣知。” “其具况如何,臣不详知,只似言:自家上东出长安始,关中,便屡有‘祥瑞’。” “先有渭北奏报朝堂:郑国渠上,似有蛟龙现于云端;” “后又新丰令亲奏:栎阳宫后殿地出甘泉,顷刻便为一池;” “更有甚者,渭北张家寨三老亲奏陛前:今岁张家寨之粟,生双穗者足有上百······” 7017k 第0225章 太子在外,母命有所不受! 待吕释之满带着仓皇,将这些每一件单拎出来,都足以引来禁中武士的‘风闻’道出,刘盈的眉宇之间,只悄然涌上了些许复杂的神情。 “祥瑞······” 轻微一声呢喃,刘盈的心绪,便飞到了几千里外的三千里秦中。 那片沃土,那片饱经战火摧残,却始终未曾毁灭的沃土,在当今天子刘邦的努力下,得以在十年前重得安宁; 到了今年,天子刘邦一道口谕,太子刘盈顷力而为,使得自秦二世时起便失修残破的郑国渠,重新恢复了‘灌渭北田亩数十万顷’的能力。 而现在,一年的辛勤劳作,即将让关中,尤其是渭北的数十万户百姓,收获喜人的成果。 但自十年前的汉王刘邦还定三秦,到今年太子刘盈整修郑国渠,整个关中的安宁祥和,都从未曾受到过‘神明’的干扰。 ——刘邦还定三秦,靠的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刘邦得立汉祚,靠的是垓下一战,霸王自刎; 即便是刘盈整修郑国渠,靠的也是长安朝堂众志成城,关中百姓倾力襄助,才得以成行。 而现在,在刘盈英军在外,代父平叛之际,‘祥瑞’这个陌生的名词,再次出现在了辽阔的关中大地之上。 作为一个职业履历中,明确写有‘汉天子’经历的穿越者,刘盈实在是太明白吕释之口中的‘祥瑞’,指的是什么了。 蛟龙现世、地出甘泉、禾生双穗······ 当这些极具迷信、神话色彩的事物,以‘流言’的方式在百姓当中传播,那能与之匹敌的,恐怕也只有上古时期,‘天神嘉赏圣王’的河图、洛书了······ “关中流言蜚语,父皇又暂歇于甘泉,酂侯闻知此事,竟无举措?!” 眨眼的功夫,刘盈的目光中,便隐隐带上了些许警惕,以及不知由来的慎重。 甚至在不知不觉间,刘盈对丞相萧何的称呼,都曾过去满带尊敬的‘萧相’,变成了隐隐带有些许不满的‘酂侯’。 也正是这细微的变化,将刘盈此刻的情绪,毫不遮掩的摆在了吕释之的面前! 作为一个无神论者,刘盈心里非常清晰地明白:早自‘祥瑞’这个词,第一次出现在华夏文化圈的那一天起,任何形式的祥瑞,就只背负着一个使命。 ——愚民! 统治者为了维护自己的统治,会制造出各种令人不明觉厉的祥瑞,让百姓生不出反抗统治的勇气; 反抗者为了推翻统治者,也会创造出各类似有其事的神话故事,迫使愚昧的群众相信:自己,才是真正‘受命于天’,被天神派来,统治天下万民的主宰。 类似的例子,在历史上更是数不胜数,不胜枚举。 发生在东汉末年的黄巾之乱,所留下的那句后世人耳熟能详的‘苍天已死,黄天当立’,自是不必赘述。 就说距离如今这个时间点较近的十几年前,也曾有过两例青史留名的‘祥瑞’出现。 ——秦二世元年七月,受秦廷征召,而前往渔阳戍守的民兵屯长陈胜,在河鱼腹中得一丹书,上言:大楚兴,陈胜王; 而这次祥瑞,便直接促成了青史有名的‘陈胜吴广起义大泽乡,天下群体而反秦暴政’。 虽然最终,成功点燃天下反秦之火的义军统领陈胜,在起兵后短短半年便功败垂成,但光凭着那封只有短短六个字的鱼腹丹书,陈胜也得以在汉室成立之后,得到汉天子刘邦‘楚隐王’的追谥。 如果说这一例,距离如今的汉室依旧有些遥远,且算不上‘妇孺皆知’的话,那另外一件与刘汉社稷息息相关的神话,则必然称得上‘天下共知’。 ——始皇帝晚年,受秦廷征召,率领乡中青勇劳壮,前往骊山修造秦始皇陵的泗水亭长刘邦,由于队伍中有人逃走,只能无奈的在砀山将队伍原地解散。 也正是在当晚,因为对未来的人生感到绝望,而喝了个烂醉的泗水亭长刘邦,在砀山上斩杀了一条拦路的白蛇。 而现如今,刘邦曾在砀山用来斩白蛇,如今却早已镶上了金石珠玉的那柄赤霄天子剑,正系在刘盈腰间,以作为‘太子得天子认可’的明证。 光是这两个鲜活的例子,就足以将‘祥瑞’这两个字的真谛,摆在每一个头脑正常的人面前。 ——祥瑞,几乎是造反不可或缺的必备品! 在某种程度上,对于一个造反的个人或群体而言,‘祥瑞’的必要性,甚至远超实际意义上的兵马、粮草、势力范围! 诚然,除了造反者用来鼓动愚昧的百姓追随自己,某些帝王、君主,也会通过类似的举动,来稳固自己的统治。 但在刘盈看来,当下出现在关中的种种‘祥瑞’,都不大可能是后者。 原因很简单。 作为开国之君,尤其还是‘先天下反秦,得天下而安苍生黎庶’的帝王,当今天子刘邦,完全没有丝毫制造祥瑞,来稳固自身统治地位的必要! 作为华夏历史上,得国之正仅次于朱明的王朝,刘汉政权,也不需要凭借装神弄鬼的把戏,来愚弄本就处于愚昧时期的天下人! 这样一来,‘关中多生祥瑞’的原因,在刘盈看来就很明确了。 ——起兵反汉的淮南王英布,在为自己网罗神话光环!!! 而对于此次平叛的第一负责人,又身太子储君之贵的刘盈而言,这样的事,是绝不能接受的。 感受到刘盈极力按捺,却依旧令人胆颤的盛怒,吕释之的面容之上,只偶然涌上一丝惶恐。 “禀、禀家上!” “此事,萧相确无举措!” “便是朝中公卿所递之奏疏,亦似为陛下留中······” 听到吕释之的这个回答,刘盈心中的怒火,便立时为一股困惑所取代。 “酂侯知,父皇亦知······” “即是知晓······” 目光涣散的自语着,刘盈不由稍皱起眉,重新坐回了案前的筵席之上。 刘盈很确定:从这些关于‘祥瑞’的风言重,天子刘邦和丞相萧何,都必然能看出刘盈所看到的威胁。 尤其是作为‘内行人士’的天子刘邦,必然会对类似的事件,抱以十二万分的警惕! 但如今的现实却是:对于盛行于关中的流言蜚语,天子刘邦,却似乎没有任何反应! ——非但没有反应,甚至连朝臣送去汇报此事的奏折,都被刘邦‘留中’。 有了前世那几年傀儡皇帝的经历,刘盈对于‘留中’这两个词暗含的潜台词,实在是太清楚不过了。 在汉室朝堂,‘留中’二字,后面往往还会跟上‘不发’二字。 而朝臣递上的奏疏,被天子留中不发,几乎只意味着两种可能。 第一种,是这份奏折中所提之事,是天子不愿意看到、听到,甚至不愿意知道的; 在这种情况下,出于‘眼不见为净’的考虑,以及告诫臣子‘这事儿不要再提’的意图,天子才会对这份奏折,给出‘留中不发’的处置方案。 但很显然,刘邦无视关中到处流传的关于‘祥瑞’的流言蜚语,不大可能是这第一种情况。 至于第二种······谷隵 “嗯?” “应该······” “不会吧?” 想到第二种可能性,刘盈只稍睁大双眼,才刚侧过身,就见吕释之讳莫如深的低下了头。 见吕释之这般反应,刘盈才终于反应来过,发生在关中的那些祥瑞,究竟‘意欲何为’······ ——天子对一封奏折给出‘留中不发’的处置结果,除了提醒臣子‘这事儿我不想听,大家也不许再提’之外,仅剩的一种可能,便是此事,恰恰出自天子之手! 也只有在这种情况下,不方便直接喊出‘堂下何人,为何状告本官’的天子,才会通过奏折留中不发的方式,隐晦提醒递上奏折的臣子,以及观望的朝臣:别叽叽歪歪了,这事儿,就是朕做的! 而无论天子是出于什么原因,才对一封奏折做出‘留中不发’的处置,朝臣百官都会立刻心领神会,明智的当这封存折从未曾存在过。 但根据刘盈对朝中百官,尤其是丞相萧何的了解,如果这件事,天子刘邦真的是出于‘少来烦朕’才视若无睹,那萧何即便是拼着一把老骨头,也必然会从长安撒丫跑到甘泉宫,劝谏刘邦重视此事。 再结合萧何同样对此事视若无睹,事实的真相,已经再明确不过了······ “父皇······?” 面色怪异的发出一声低询,刘盈似还是不确定的再次望向吕释之,略带试探道:“莫非,此事乃母后······” “父皇碍于母后之面,方未做处置?” 见刘盈面上神情,不像是带有怒意的样子,吕释之赶忙在心中长松一口气,待听到刘盈这一问,吕释之望向刘盈的目光,也不由带上了些许调侃。 “当今天下,若论于皇后之脾性最为熟知,恐无人出家上之右······” 意味深长的道出一语,吕释之不忘笑着望向刘盈腰间,那柄极具神话色彩的赤霄天子剑。 “又前时,陛下已令赵王就国,更以赤霄剑与家上;今,家上亦亲率大军,代陛下平淮南之乱在即。” “故臣以为,家上储位即已无虞,依皇后之脾性,当或循一静不如一动,静则安、动则乱之理······” 又是一声极其隐晦的提醒,吕释之又稍直起身,望向刘盈的目光中,更陡然戴上了一抹从未曾有过的敬畏。 “且纵郑国渠之蛟龙、栎阳宫之甘泉,皆略存疑,然渭北禾之双穗,当确凿无疑之事。” “此,或真乃天神嘉家上修渠、爱民之功,方有之事······” 听着吕释之低沉平缓的语气,刘盈却满是感怀的仰起头,望向殿顶的陈梁,悠然长叹一口气。 “父皇······” “唉······” 舅甥二人的谈话到这里,事实的真相,已经是再清楚不过。 ——过往旬月之间,发生在关中的一系列‘神秘’事件,基本都出自天子刘邦之手! 最起码,也是大半出自刘邦授意,小部分得到刘邦默认,甚至刻意引导舆论,才在关中广为流传。 而在这个结论出现在脑海中的一刹那,刘盈的第一反应,却是一阵挥之不去的落寞,以及无奈。 ——老爷子,应该是预感到了什么······ 但对此,刘盈却没有任何办法。 刘盈无法阻止一个渐渐老去的生命,走向那注定的结局; 无法走到老爹面前,好不虚伪的提醒一句:父皇还能活一年; 刘盈更无法为羽翼未丰、极其稚嫩的自己,争取哪怕多两、三年的时间。 ——两、三年的继续身居太子宫,背靠天子老爹,循序渐进,培养自身势力的时间······ “呼~” 从思绪中强自回过身,刘盈的气质中,便陡然带上了一股郑重,以及一丝若有似无的急迫。 “——偏将军全旭何在?!” “——裨将军吕台、吕产、吕禄何在?!” 接连两声嘹亮的呼号,顿时惹得吕释之神情一肃,只眉宇间,隐隐带上了些许孤疑。 刘盈却是对此视若无睹,只挺直脊背,看着四道洋溢着青春、散发着阳刚之气的身影走入殿中,齐齐一拱手。 “末将等,恭闻殿下军令!” 就见刘盈神情满是坚毅的一点头,旋即将双手背负于身后,将头颅高高昂起。 “传令!” “中军大帐东移,至楚-荆之交北五十里!” “竖南军应龙纛、右相国、靳车骑及孤私纛;中军顷发!” “——后日辰时之前,中军务当尽抵蕲县驻防!” 太子一声令下,几位青壮年将领自是赶忙拱手领命,旋即面带激动地退出行宫,分散驰往行宫外各个军营的方向。 而在刘盈身侧,反应了好一会儿,吕释之才从呆愣中回过身,旋即满是慌乱的跪倒在刘盈身侧。 “家上!” “家上~~” “临出征之时,皇后有言:家上之帐,绝不可近战所百里!” “家上莫不欲悖皇后之托付,而使宗庙、社稷,立处震荡颠覆之虞?!!!!!” 听着吕释之满是惊骇的语调,刘盈的面容之上,却只泛起一抹淡定的笑容。 “舅父此言,莫不过苛了些······” “须知纵将在外,亦偶得君命有所不受之时。” “今淮南贼北上攻楚在即,又孤身储君之贵,而得父皇以平贼之责相托。” “如此之时,孤怎可远战地数以百里,默视诸将士厮杀于阵前?” 轻描淡写的将吕释之‘远离战争’的提醒化解,刘盈的目光中,只悄然泛起些许精光。 ——作为穿越者,刘盈在一场冷兵器时代的战争中,所能做到的并不多。 但幸运的是,前世的经历,能清楚的让刘盈预知到:在这场战争中,刘盈可以在什么时间、什么地方,通过什么方式,得到能让自己满意的结果······ 7017k 第0226章 “殿!” “殿下移帐蕲县?!” 楚都彭城,楚王宫。 听到信使传来的消息,楚王刘交只满带着骇然,从王榻上腾地弹起! “不可!” “万万不可!!!” 几乎不做任何思考的丢下这句‘万万不可’,刘交便皱眉走下长阶,来到了殿侧的堪舆前,面色焦急地比划起来。 见刘交如此反应,早就屹立于殿内的几名楚将,也只好各自退回位置,将赶到嘴边的话咽回肚中。 “蕲县,北距楚-淮南之交不过二百里,纵距寿春,亦不过三百里!” “殿下移帐蕲县,万一贼破楚南而奔蕲县······” 说着,刘交面上惶恐之色,顷刻间便达到极致。 但更令刘交心惊胆战的,是接下来,从那信使口中道出的话······ “移帐蕲县,乃太子军令,且右相国、车骑将军皆已从令。” “殿下所部中军,亦已尽数自丰邑开拔南下,不日便至。” “殿下遣下官此来,一者,乃以此事告与楚王知。” “二者,乃殿下欲问楚王:大敌当前,淮南贼北上攻楚在即,楚王可有退敌之详案?” 听闻信使先前那句‘右相国、车骑将军皆已从令’,刘交心中还带着些许坚持。 但在听到后面那句‘中军已经开拔,不日便至蕲县’的时候,刘交的心,却是彻底跌入谷底。 “唉!” “家上,怎就不知己躬之重?!” “岂不闻: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 满是不忿的一跺脚,又在心中腹诽好一阵,最终,刘交还是只能无奈的摇了摇头,旋即发出一声长长的哀叹。 对于刘盈将自己的中军大帐,从距离楚-淮边境五百余里的丰邑,移至距离边境不足二百里的蕲县,刘交的看法,单从先前那句‘万万不可’的惊呼,就足以看出。 二百里,乍一听上去,似乎并不算很近。 但对于军队,尤其是急于攻略的叛军而言,这点距离,绝对算不上‘安全’! 道理很简单:蕲县虽然距离楚-淮南交接的边境近二百里,但这绝不意味着蕲县,距离战场、敌军兵锋也同样是近二百里的距离。 ——楚国与淮南国、荆国的边境线,都是淮水! 而在如今,英布大军聚于荆地,蠢蠢欲北上攻楚的情况下,楚国针对性的防守,绝不可能是沿着楚国与淮南、荆国的边境线,即淮水一字铺开。 最合理的做法,是在楚国南边境、距离淮水较近的几座重镇,布下三到五路兵马,以应对随时可能渡淮水而攻楚的淮南叛军。 如此一来,楚卒与淮南叛卒交锋的战场,就必然会在淮水以北。 如果楚国军队反应够快,或许会在淮水以北五十里以内的区域;可一旦发生‘淮南军队渡过淮水,而楚国军队一昼一夜之内没做出反应’的状况,战火,就必然会蔓延到淮水以北一百里、二百里,乃至三百里的区域! 而作为一个南北窄、东西长的诸侯国,楚国与地处楚国以南的淮南国、荆国的国境线,西起阳泉,东至东海,足足有七百多里长······ 单凭此时,聚集在楚国南部的几万齐、楚将士,想守住这条长达七百余里的国境线,本就已是巨大的难题。 就更别提‘几万人守七百里边境线,并确保敌人通过边境线的十二时辰之内做出反应’了。 所以,对于刘盈跑去蕲县的举动,刘交可谓是十万个不愿意。 ——万一英布好巧不巧的度过淮水,楚国军队又没有及时做出反应,那叛军,就很有可能会出现在蕲县之外! 而到了那时,得知太子刘盈正身处蕲县的英布,会做出怎样的决定? 这个问题的答案,几乎是毫无疑问。 ——打! ——砸锅卖铁,破釜沉舟,拼着败光所有兵马,也一定要把蕲县打下来! 作为一个本就不算太过坚固的城池,就凭刘盈所部不过上万甲士,蕲县,根本就守不了多久! 而一旦蕲县失守,无论身为太子的刘盈,是在战争中伸生出差错,亦或是被起兵造反的英布生擒,都会使得原本占据大义的长安朝堂,受到极为严重,且绝对不能接受的沉痛打击······ “殿······” 想到这里,刘交不由带着最后一丝侥幸,抬头脱口挤出一字。 但在看到信使如石头般冰冷的目光后,刘交终还是只能叹息着低下头,强迫自己接受了这个既定事实。 ——太子侄子,怕是打定了主意,要待在蕲县了。 而作为叔叔,刘交非但无法阻止刘盈的危险举动,甚至还要对信使带来的另一个问题,给出能让刘盈满意的答复。 “唉······” “应敌之策,本已有之。” 在心中又发出一声哀叹,旋即神情严肃的道出一语,刘交便将仍带有些许忧虑的目光,撒向殿内那几位楚将。 “然今日,诸将入宫而各进言于寡人,似前时之应敌之策,诸将皆各以为善、否。” “有言‘此策甚佳,定可退敌’者;” “亦得‘此乱策,必使楚地破败’之言。” 心绪重重的道出此语,刘交终是面色阴晴不定的走上长阶,重新在王榻之上端坐下来。 “使者即来,不妨且随寡人,再闻楚诸将之论。” 一声低沉的吩咐,顿时惹得殿内的几位楚国将领如打了鸡血般,争先恐后的来到殿中央。 见此,那使者也只好侧过身,稍后退两步,将殿中央的位置让了出来,侧耳聆听起那几位楚国将领的发言。 “大王!” “此,乃为今最佳、独甲之计!” 就见一名身形低矮粗壮,满脸髯须的将领走出身,对刘交稍一拱手,旋即满是不忿的望向身后的几位同僚。 “英布反不过半月,荆地已尽失;纵荆王,亦为贼弑于富陵!” “值此贼军士气高涨、楚地人心惶惶之时,吾楚国之将士,绝不可分兵过多!” “故臣意:大军兵分三路;齐卒一路、楚卒二路,分驻于荆-楚之交,以南戒贼强渡淮水!” “但贼渡水,则必遇此三路兵马之其一;彼时,余二者倾力驰援,必可使贼无功而返。” “又今秋收未至,英布贼军号数十万兵马,其粮草,必得后继无力之虞。” “故如此布军于荆-楚,必可使英布再返荆地,得秋收之粮而重整军心。” “然彼时,太子亦可调大军驰援楚地,以解今楚之困局;一俟援军抵至楚地,英布之败亡,便指日可待!!!” 神情满是坚定的道出此语,就见那楚将又侧过头,毫不掩饰恨意的对其余几人冷哼一声,才在刘交的目光警告下退回了原位。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其余几位楚国将领也齐声上前,对刘交一拱手,旋即便是一位发虚斑白的老将侧过头,怒视着将手指指向先前说话得那楚将。 “大王!” “此人,当乃英布之间也!” “苍髯老贼,休得血口喷人!!!” 满是苍老,又极尽愤怒的一声厉喝,顿时惹得先前那楚将激动起来,作势要站起身,似是恨不能将老将生吞活剥。 而那老将却是毫不畏惧的又瞪了一眼,才正过身,对刘交郑重一拱手。 “大王!” “今,英布贼军已自吴邑发,北上而渡淮水,当不过此二三日之事!” “又大王不知贼从何来,似确当分兵三路,以各备敌;待一军为贼所击,则余二军倾力驰援,三军合而攻贼,确可谓妙策。” “然有一事,大王或有所不知!” 说着,就见老将又侧过头,朝先前的楚将啐了口唾沫,才神情严峻的再度望向刘交。 “大王知:吾楚国之卒,皆乃楚人!” “然大王不知:吾楚国之民,皆视其家,更甚于国!!!” 满是笃定的道出一语,老将便面色沉重的上前一步,眉宇间,也隐隐带上了些许急迫。 “分兵三路之策,闻似可行;然大王或不知:若分兵三路,其中一军为贼所击,余二军之卒,恐皆当惧自家为贼所破,而溃散归家!” “如此,大王分出兵为三路,一路为贼所击,无援必败;余二路皆仓皇溃散,三路大军,顷刻便化为乌有。” “如此之计,安能言其曰:上佳?” 声嘶力竭的发出一问,就见老将直勾勾看着刘交,手却指向斜前方的楚将。 “献如此之计者,又如何不能言之曰:淮南贼子之间?!!” 听到老将又说自己是英布派来的间谍,先前那楚将立时又是一阵怒火中烧。 但最终,在刘交阴冷的目光注视下,那楚将终还是按捺住了冲动,勉强将身体摁在了座位之上。 而在上首的位置,用眼神阻止先前那楚将‘手刃老贼’的冲动之后,刘交面上神情,只顿时有些纠结了起来。 在刘氏宗亲中,刘交虽然更多以‘文化人’的身份而为人所知,但作为汉室第二位宗亲诸侯、当今天子刘邦的亲弟弟,最基本的军事认知,刘交也还是有的。 刘交心里清楚的明白:理论上,将齐、楚军队分成三路,沿着荆-楚之交布守,确实是当下最好的办法,且没有之一。 但刘交也同样清楚:方才那老将说的,也确实是事实。 当今天下,绝大多数军队的底层士卒,都是由自耕农,也就是所谓的‘良家子’组成。 而对于这些农民子弟而言,‘有国才有家’的认知,几乎得不到哪怕一丝一毫的认同。 对于绝大多数百姓、底层士卒而言,‘先家后国’,几乎是和‘饿了吃饭,困了睡觉’一样的真理。 其中,又尤其以楚人,最重视个人、家庭,又最轻视集体,乃至国家。 简单来说就是:刘交很确定,如果自己真的下令‘齐楚军队兵分三路,在淮水以北分别驻守’,那方才那老将描绘的场景,就必然会发生! 听到友军被淮南贼军攻打,其余两路兵马的底层士卒,第一反应绝对不会是‘赶紧去支援’,而是:贼军打来了,俺得赶紧回家······ “唉······” “贼众我寡,又得皇兄、太子之令,除兵分三路,寡人,又奈若何?” 神情满是落寞的摇了摇头,刘交终又从王榻上起身,似有深意的看了看殿侧,那位刘盈派来的信使。 见信使依旧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刘交也只好正过身,旋即深吸一口气。 “此事,无须再议,寡人心意已决!” 语调极尽强势的道出一语,又略带安抚之意的对老将微微一点头,刘交的目光,最终还是停留在了最开始,那位主张‘应该兵分三路’的楚将身上。 “传寡人军令!” “吾楚军兵分二部,各卒二万,分由张故、李意掌之!” 刘交一声令下,楚将张故只面带激动地站起身,朝刘交拱手领命,还不忘得意地朝老将李意一昂首。 而与小人得志的张故不同,老将李意虽然得到了刘交‘掌楚国半数兵马’的信任,但眉宇间,却看不出丝毫感激。 李意的反应,似乎也没有出乎刘交的预料,见李意神情忧虑的低下头,刘交也并未流露出不喜,继续道:“张故所部,驻于凌县;李意所部,则驻徐县。” “另,遣人往告平阳侯:齐之卒,至虹县驻守,万不可使太子驻蕲县一事,为淮南贼所知!” 对分成三路的齐、楚兵马做下安排,刘交的眉宇间,才终于涌上些许安心。 凌县,位于荆-楚东边境线;徐县,则位于边境线中部。 而刘交让平阳侯曹参驻守的虹县,则位于荆-楚西边境线,且距离刘盈中军所在的蕲县,只有不到五十里的距离。 有了曹参大军,刘盈在蕲县,也多少算是多了份保障。 7017k 第0227章 务必让英布知道,孤在蕲县! “唉~” “果然······” “重来一世,楚王叔,还是选择了最不是办法的办法······” 蕲县以西,平叛大军中军大帐之内。 得知刘交对楚军的防守布置,刘盈不由悠然长叹一口气,旋即满是感叹的摇了摇头。 虽然在前世的这个时间点,刘盈才刚从长达一年的‘闭门思过’中解禁,但对于淮南王英布的此次叛乱,刘盈也还是有些知解。 ——几乎和这一世如出一辙,于汉十一年七月起兵后,英布迅速拿下了荆地,并转头北上,向荆地以北的楚国发起攻击。 彼时,朝堂才刚受到英布起兵的消息,平叛大军才刚在长安完成集结,甚至于朝堂,都还在就‘刘邦那副身子骨,到底能不能出征’的问题推诿扯皮。 而在这段朝堂收到消息-阻止军队-确定刘邦出征-大军抵达楚地的时间里,阻挡英布叛军脚步的任务,便全然压在了楚王刘交的肩上。 大敌当前,短时间内又没有资源,偏偏英布掌控下的淮南国、荆国,恰恰就是楚国整个八九百里长的南边境线。 为了阻止英布的脚步,也为了保卫自己的封土、保卫自己的国民,楚王刘交最终,便只能将本就不过数万人的楚国军队分成了三部分,以东西二百里的距离,均匀布置在了淮水以西。 在前世,刘盈登基为傀儡,在宫中闲来无事之时,也曾召见过几位将领,讨论刘交此举究竟恰当与否。 但无论被问到这个问题的,是元勋功侯,还是朝臣、外戚,但凡是具备军方背景,对军阵之事有所知解的人,所给出的答案都如出一辙。 ——兵分三路,理论上可行,但结合楚人过于重视个人、家庭,过于轻视集体的实际情况,本就处于兵力劣势的楚军兵分三路,基本不亚于自寻死路。 道理很简单:和此刻的状况一样,彼时的楚国军队,同样是不过三、四万人马! 就算刘交拼了老命,强制征发民壮充军,顶天了去,也就是在此基础上,再多上几万乌合之众。 但彼时的英布,却是手握淮南叛军足足十万人,又裹挟了荆王刘贾的军队以及荆国百姓,实际战斗编制达到了十五万人,对外号称三十万人! 如此悬殊的人数差距,就算是正面对抗,楚国军队,都必然会处于极大的劣势,就更枉论兵分三路,将本就不多的力量,布置的更加分散了。 只不过,刘盈也还记得:虽然对刘交‘兵分三路’的决策表示遗憾,但每一个被问到这个问题的人,都曾补上这么一句话。 ——楚王兵分三路是否合理,确实有待商榷;但除此之外,基本没有别的选择,摆在彼时的刘交面前······ 原因也很简单:刘交肩上的担子,实在是太重了些······ 一者,叛军人多势众,而楚军兵少将寡,双方兵力严重不对等; 二者,叛军刚获得一场灭国大胜,士气正盛,而此消彼长之下,楚国军队人心惶惶,军心不稳; 三者,则是刘交除了要在南方边境线布防,在楚国内陆的一些战略重地,也同样需要布下重兵。 ——要知道刘汉社稷的龙兴之地,可就在楚国境内! 就算不为了皇帝哥哥的面子、刘汉社稷的颜面,光是看在自己头上顶着‘刘’姓的份儿上,刘交也绝对不能让丰沛龙兴之所,有哪怕一丝一毫的危险。 除了丰沛,刘交所在的楚都彭城,自然也要留下部分力量,以防万一。 留下这么一支人马,万一南方防线失守,刘交仗着彭城的高墙坚城,也有机会能等到刘邦大军的到来。 至不济,也总不至于沦落到荆王刘贾那般悲惨的下场。 再有,便是刘交除了要尽量保证‘楚地不被英布掌控’之外,还有一个看上去十分不合理,实际上却极为关键的战略任务。 ——作为短期内唯一一支有能力阻挡叛军脚步的力量,刘交非但不能让楚国被英布掌控,与此同时,刘交还不能让英布放弃攻打楚国,转头西进,直接对淮阳、梁国,乃至于梁国以西的荥阳、洛阳造成威胁! 盖因为英布北上,还只是‘齐楚告警’;但若是西进,那片刻就是函谷告警,关中大震! 所以,刘交万般无奈之下,只能分兵。 兵分三路,戒备英布攻楚之余,还要保证这三支兵马中位置最靠西的那一支,时刻提防英布率领大军绕过楚国,直接西进! 而在如此繁重的战略压力之下,最终的结果,自也是不言而喻。 最终,英布佯装绕道西进,将刘交派去虹县驻防的那支兵马骗出了城,旋即包围全歼! 得知三路楚军中的一军,在战争才刚打响的同时被全歼,其余两路兵马立时做鸟兽散,楚国门户大开,危在旦夕。 好在最终,刘邦大军及时赶到,将打算转头西进的英布叛军,堵在了楚国境内。 而前世,刘邦主力与英布叛军遭遇的地点,正是刘盈此刻所在的蕲县西郊······ “呼~” “前世,老爹躺在马车上,才带着不过十万关中兵马,就把英布击溃。” “这一世,同样的地点,孤手握近二十万大军,总没有输的道理······” “吧?” 面色淡然的心语着,刘盈终是缓缓直起身,将深邃的目光,移向了身旁的舅父吕释之身上。 “各路兵马、将帅,今各于何处?” 见刘盈神情满是淡然,就好似什么都未曾发生过般发出一问,吕释之只面色一僵。 低头稍别扭了片刻,最终,吕释之还是绝对就坡下驴,权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不管怎么样,刘盈的中军大帐,都已经被移到了蕲县! 米已成炊,木已成舟,吕释之一个负责粮草辎重的‘中军监军’,还能怎么办? 就算为了以后,能和这个固执的外甥维持较好的关系,好让这位在登基之后多照顾着点自己,吕释之也只能装傻。 顶天了去,也就是在身边盯紧些,别让这位再出去瞎走动,一俟战事有变,就赶紧带上刘盈溜了就是······ “禀家上。” “楚国兵奉楚王之令,兵分二路,各二万卒,今已分抵凌县、徐县。” “凌县之兵,由楚中尉张故所掌;徐县,则由楚宿将李意驻守。” “另上将军棘蒲侯,亦已至凌县,以为楚军之帅。” “及平阳侯所率之齐卒,则皆已至虹县,距蕲县不过百里。” “若贼攻虹县,家上所率之军,亦可昼夜而往援······” 意味深长的道出一语,吕释之便稍一止话头,不忘打量一番刘盈的面容。 ——吕释之真正想说的,其实是‘如果殿下有什么差错,平阳侯所部驰援殿下,也需要至少一天一夜’······ 见刘盈面上神情毫无变化,仍是那副淡然中隐隐带有些许严肃的模样,吕释之只能无奈的发出一声轻叹,继续道:“奉右相国军令,淮阳之关中主力,亦分做三部。” “其中一部,由右将军博阳侯陈濞亲统,卒五万,驻守淮阳;” “又一部,则为颍阴侯灌婴所节制,驻于淮水以西,淮阳-淮南之交,佯欲攻夺寿春,亦五万。” “余五万,则为安国侯所掌,奉家上军令,于四日前自淮阳启程,最迟明日午时,当可抵蕲县,以护家上左右······” 将当下,齐、楚兵马,以及自邯郸南下的关中兵马之动向尽数道出,吕释之不忘最后补充一句:“另宣平侯所率之关中青壮近十万,亦当已近函谷,再二旬,当可抵至······” 随着吕释之低沉平缓的音调,一支支少则一两万,多则五万乃至十万的兵马,在刘盈的脑海中变成了一个个小人,而后在一副巨大的堪舆中移动着。 而最终,除去那些已经抵达防守位置的兵马,刘盈的脑海中,还剩下三个仍在缓慢移动,且终点均指向此刻刘盈所在——蕲县的小人。 这三个小人,一个是王陵麾下的五万淮阳兵马,于明日午时抵达; 一个是刘盈的姐夫,曾经的二世赵王,当朝驸马都尉,如今的宣平侯张敖所率领的关中补充力量,近十万人,二十天内可以抵达。 而与前面两个小人,乃至于其余那些已经落位的小人不同——这第三个小人,并不是象征着汉军的红色······ “英布所部,可有动向?” 将注意力从脑海中,那个飞速北上的黑人小人身上收回,刘盈突然又发出一问。 却见吕释之神情严峻的摇了摇头。 “未曾。” “自荆王死富陵,楚王所布之眼线、耳目,便皆已尽出荆地。” “今叛军是何动向、何时渡淮水,又自何处渡水、自何处发难,皆无从得知。” 听闻吕释之的答复,刘盈依旧是一副不喜不悲的神情,漠然点了点头。 但在心中,对于英布大军的动向,刘盈却是一清二楚······ “平阳侯,今于何处?” “虹县。” 得到肯定的答复,刘盈只悄然从座位上起身,略带严肃的望向身旁的吕释之。 “还劳舅父动身,亲往虹县一遭,以孤之令,转呈于平阳侯当面。” 闻刘盈此言,吕释之纵是心有疑虑,也只得躬身一拜。 待直起身,吕释之才略带试探的望向刘盈,目光中,也隐隐带上了些许请示之意。 “家上,可要修书一封?” “亦或言与臣,待臣转述平阳侯当面?” 就见刘盈略带随性的稍一摆手:“不必修书。” “虹县距此地百里,舅父快马加鞭,当可半日而至。” “明日辰时,舅父便当动身,于午时前后抵至,往告平阳侯:孤所布于英布身侧之耳目,日前已传回暗报。” “——淮南贼,必自虹县而攻楚!然贼来之时,尚无定论。” “望平阳侯自明日起,坚壁清野,日夜严戒,万不可使虹县有失!” 说到这里,刘盈面颊只稍一紧,不由自主的上前两部,望向吕释之的目光中,也隐隐带上了些许强势。 “另:若贼来而不攻虹县,转而绕道,虹县之城门,亦绝不可开;虹县之齐卒,万不可有一人出城应战!” 看着刘盈望向自己的深邃目光,吕释之只下意识一点头。 但片刻之后,就见吕释之又是一副惊慌失措的神情,作势就要跪倒在地。 “殿下不可!” “殿下,万万不可啊!!!” 满是凄厉的一声哀嚎,吕释之便顺着自己被刘盈强扶起的胳膊,反把刘盈的手臂紧紧攥住,面上神情,只顷刻间便写满了苦涩。 “殿下!” “蕲县此地,距虹县不过百里啊!!!” “若贼来而不攻虹县,转而绕道,至多两日,便可抵家上中军之所在!!!” “彼时,得家上‘不可出城’之令,平阳侯纵有心驰援,亦当不敢于家上之军令有违啊~~~~~~” 极尽惊慌的道出此语,吕释之不忘挤出两滴眼泪,便又要跪下身去。 “臣!” “万请家上,收回成命!!!!!!” 见吕释之又要跪下身,刘盈废了好大的力气,才算是让吕释之的膝盖,堪堪停留在了距离地板近一尺的位置。 又僵持了好一会儿,终于打消了吕释之下跪的念头,待吕释之直起身,刘盈才似是投降般,面带苦笑的叹出口气。 “舅父拳拳相护之心,甥纵圣命在身,亦不敢漠视······” 苦笑着道出一语,就见刘盈缓缓坐回座位,抬起头,似是退让般补充道:“既如此,舅父便再言平阳侯:贼若来而不攻,暂不可出城;待贼绕走后三日,即发斥候探之。” “若蕲县有虞,务当即发虹县军而星夜驰援!” 神情满带着无奈,将这个早就决定下来的命令道出,刘盈不忘对吕释之又是一笑。 “如此,可否?” 见刘盈这次没有再坚持,吕释之终是松了一口气。 待听到这句‘三日后可以出城,蕲县有问题要全力驰援’,吕释之才稍安下心来,对刘盈拱手一拜。 但吕释之不知道的是:几乎是在自己踏出军帐的同一刹那,一道身着绛色常服的身影,悄然出现在了刘盈身侧。 若是吕释之听到刘盈接下来的话语,那无论如何,吕释之都不可能将刘盈的意思,告知驻扎于虹县的平阳侯曹参······ “放出风去。” “务当使黥贼速知:孤之大纛,正立于蕲西!!!” 7017k 第0228章 朕!赦尔死罪!!! “呼~” “入秋了啊······” 汉十一年秋八月,淮水南岸。 看着麾下的淮南将士来到河岸,在并不算太过湍急的河道上铺设着浮桥,英布只稍紧了紧衣襟,旋即面带孤疑的侧过身去。 “虹县,至今未有异动?” 听闻此问,英布身旁的亲卫只赶忙上前两步,面带笑意的稍一拱手。 “禀王上:未曾。” “王上大军抵达淮水已二日,然探子回报:齐相平阳侯曹参,携齐卒数万驻守虹县,更严令虹县手足,万不可出城应敌。” “往近旬,曹参所部亦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于虹县周遭三十里坚壁清野,似欲死守······” 说到最后,亲卫面上已尽是一片激动之色。 “大王!” “即曹参无意应战,待渡淮水,大王何不绕道而行,以入楚地?” “末将可是听闻:汉王家那位,如今可就在蕲西······” “当真?!!” 亲卫话音未落,就见英布猛地侧过身,带着极尽惊诧的目光,望向身旁的远方族兄。 “太子中军,果真于蕲西?!!!!!” 待亲卫满是喜悦的重重一点头,英布低头沉思片刻,终轻蔑一笑,走上前,踩到了一块凸起的土丘之上。 “嘿······” “嘿嘿!!” “汉家无人······” “汉家无人呐!!!” 随着逐渐激愤起来的语调,英布的面容之上,也不由挂上了一抹由衷的喜悦。 “仲兄可还记得:寡人于六安起事之时,所言者何?” 听到英布以一种莫名自信的语调,问出这么一问,亲卫只轻笑着走上前,对英布稍一弓腰。 “大王言:汉之将,可敌大王者,唯韩信、彭越,及汉王三人!” “又韩信、彭越皆死,汉王更老朽,必不能亲来;故此战,大王必胜!” 听着族兄满是敬佩的将这句自己曾说过的话原封不动得复述而出,英布的面容之上,已尽是一抹好似已然得胜的喜悦。 六月末,英布在王都六安下定决心,决定起兵自图之时,为了激励麾下将士,确实曾说过这句话。 在心中,英布也确实认为:过往数十年,仅有的几个能和自己‘平分秋色’的,只有淮阴侯韩信、梁王彭越,以及当今刘邦三人而已。 只不过,在第一次说出那句‘韩王老朽,必不能亲来’时,英布的心理,其实是不太有底的。 ——天子老朽,又不是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早在十年前,天下还被项羽所封的十八路诸侯所瓜分,又分为‘楚-汉’两方阵营之时,类似的话题,早就出现在英布耳边了。 什么‘汉王老朽,无以成大事’;什么‘汉王老朽,不日便薨故’之类的话,英布早就听过不下一百遍。 结果呢? ——一句‘汉王老朽,不日便薨’,从十几年前的楚汉争霸时期,一直喊到了如今! 到了今年,已是汉十一年,刘邦继皇帝位的第七个年头,始终被人评价为‘老朽’的刘邦,却依旧全须全尾的坐在天子之位上。 非但如此,过往近十年,刘邦更是拖着年过半百的年纪,保持着‘平均每一年,必灭一家异姓诸侯’的高强度征讨! 反观曾经,那些自诩为‘壮年俊杰’,认为自己‘远非汉王老朽所能媲美’的枭雄,却基本是老的老,死的死。 从霸王项羽,到楚王韩信;从燕王臧荼,到梁王彭越······ 到今天,楚汉时期的‘壮年俊杰’,几乎皆已化作冢中枯骨。 而曾被这些人暗地里认为‘肯定活不久’的‘老朽’,天子刘邦,却至今都还存活于人世。 所以,在一个多月前,当英布在淮南将士面前,喊出那句‘刘邦已经老了,肯定没法率军打仗’的时候,英布自己的心底,却仍旧在犯嘀咕。 ——话,已经喊出去了。 淮南将士对自家大王,也已经有了‘只怕韩信、彭越、刘邦三人’的固有印象。 万一最后,刘邦真的来了,寡人该怎么办? 这个问题,曾不止一次的出现在英布脑海当中。 还在最终,刘邦没来。 非但没来,甚至好似给自己送礼包般,派来了当朝太子。 ——一个年不过十五,少不更事,都还未加冠成人的小娃娃! 现在,那小娃甚至还将自己的中军大帐,驻扎在了楚-荆交接不过二百里,距离虹县不过百里的蕲县! 而且还不是城内,而是蕲县西郊! 想到这里,英布的眉宇间,已是悄然泛起了些许憧憬之色。 那一方和氏璧纂刻而成的传国玉玺,似乎已经出现在了英布的视野之中,只要一伸手,就能落入英布手中; 老天子刘邦那年迈的身躯,也似是已经跪在了英布面前,面带凄苦的跪地叩首,祈求英布‘存亡续断’,在刘氏宗亲中留下一支庶脉,好传延老刘家的香火; 甚至!就连距离此处二百里外的太子刘盈!都已经出现在了英布面前! “淮南王英明神武,当立社稷而王天下;小子不过一匹夫,不敢劳淮南王······” 丢下这么一句话,一个神情模糊的年少身影,便在英布的面前拔出了剑,轻轻搭在了脖颈处······ “呵呵······” “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 “朕!赦尔死罪!!!” 毫无征兆的一声高呵声,惹得河岸忙于搭建浮桥的淮南将士,都纷纷止住了手中的动作,旋即将茫然的目光,撒向身后不远处的土丘。 也正是在那刹那间,英布身旁的亲卫极为迅速的做出反应,来到英布面前跪倒在地,扯开嗓子,喊出了一句让众人瞠目结舌的话。 “臣!” “谢陛下!!!” 亲卫熟悉的音调传入耳中,总算是让英布从遐想中敛回心神。 看着跪倒在面前的族兄,以及土丘下呆立在原地,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淮南将士,英布沉吟片刻,终还是将脊背一停。 “传朕诏谕!” “今日暮时,大军渡淮水!明日午时,务当抵虹县!!!” 到这时,众淮南将士面上茫然,终是缓缓化作一抹惊恐、片点忐忑。 而最终,这各种令人心生不安的情绪,都化作一声震天的齐吼。 “谨遵陛下诏谕!!!!!!” 听到这声令人震耳欲聋,又彷如浑身浸泡在温劝般舒适的齐吼,英布贪婪的享受片刻,才笑着回过身。 对一旁得族兄意味深长的笑着一点头,英布便迈开脚步,朝着远处的军帐走去。 “传书六安:强征民粮,速输大军为用!” 极为坚定的一声命令,惹得一旁的亲卫面色稍一紧,旋即面带迟疑的走上前。 “王上。” “六安,乃王上之王都;若于六安强征民粮,待日后······” “恐于大王之名不利?” 却见英布闻言,只面带笑意的回过身,满是轻松地拍了拍亲卫的肩头。 “非常时,行非常事!” “待渡淮水,寡人欲于虹县留一支老弱,作势佯攻;寡人则亲率精悍之卒,直趋蕲西!” 说到这里,英布的目光中,已是泛起了一抹异样的精光。 “此战,乃寡人灭汉之决战!” “但此战胜,便再无人,可阻寡人灭汉而代之!” “如此之大战在即,若粮草不足用,寡人何言犒军?谈何西破函谷?” 听闻英布此言,纵是心中还满带着疑虑,亲卫也只能无奈的点下头。 “既如此,末将另遣人归,寻些牛、羊肉食,以供王上犒军。” 见族兄这般反应,英布才满意一笑,又在亲卫肩头拍了拍。 在转过身,背对族兄的那一刹那,一句让英布自己都有些吃惊的话,竟鬼使神差从英布嘴中跳出。 “嗯······” “往后,莫再以‘王上’相称。” 丢下这么一句话,英布便带着怪异的笑容,朝着远处的军帐走去。 而在英布身后,看着英布扬长而去的背影,亲卫只悄然皱起眉,又回头看了看河岸,正热火朝天搭着浮桥的淮南将士。 最终,亲卫紧紧皱起的眉头,悄然带上了一抹深深的忧虑。 “楚地尚不曾得,便已明言称帝······” “唉~” “但愿此事,莫为大王招来灾祸吧······” 7017k 第0229章 一言为定! 关东以大河为界,北方战事未息,南方战事一触即发。 而在关中,却是一副热火朝天,一派祥和的安乐景象。 虽然由于战事,太子刘盈本人已是身在关东,但刘盈在关中大地留下来的影响,却并没有因为刘盈的离开,而减弱哪怕分毫。 过去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关中各地层出不穷,且目标直指刘盈‘可王天下’的祥瑞,自是不用多说; 真正让刘盈贤名远播,为乡野妇孺尽知的,还是渭北即将迎来的大丰收,以及有条不紊在关中铺开的粮食官营政策。 非要说关中,有什么地方能多少体会到‘战争’的气息,那无疑,便是一支由十数万关中青壮、乡勇,乃至于匪盗、游侠所组成,由驸马都尉宣平侯张敖率领,刚抵达函谷关内的数十里长队······ · “四郎~” 跟随队伍走在通往函谷关的山道之上,一声夹杂在马蹄声中的高呼,惹得少年猛地回过头。 待看清来人,是乡中最出色的军官,自己的顶头上司张多黍时,别部司马张多黍,已是从胯下老马的背上跳了下来,牵着缰绳,来到了少年身旁。 “嘿!” “这老骥,端的是徒废干草!” “吃下去好几斤,才跑这么两步,竟冒起了虚汗?” 听着张多黍满是抱怨的发着牢骚,少年却只客套的挤出一丝僵笑,却并没有开口,也没有停下脚步。 见少年这幅生人勿进的架势,张多黍面色只稍一僵,片刻之后,又苦笑着稍摇了摇头。 不待张多黍再次抬起头,饶是被少年用手紧紧按住,少年的肚子,也发出了一阵不合时宜的轰鸣。 “咕噜咕噜······” 感受到腹脏发出这声奇响无比的轰鸣,少年的面色顿时有些尴尬了起来,只下意识低下头。 片刻之后,就见少年抬起那张写着坚毅、刚强,又隐隐带有些许羞涩的复杂面孔,似是解释般低声嘀咕了一句:“朝食,多用了些蔬酱······” 见少年仍不愿对自己敞开心扉,张多黍只面带感怀的长叹一口气,终是下定决心,将手中缰绳交到了身旁的亲卫手中,旋即一把抓过少年的手臂,将少年拉到了路边。 但张多黍没有注意到的是:在手臂被抓紧的那一瞬间,少年面上,明显闪过一丝摄人心魄的冷意! 很快,少年目光中那一抹冰凉和戒备,却也随着张多黍温暖的话语,而悄然消散在了山谷之中。 “听乡党们说,近几日发下的军粮,四郎都似是藏了起来?” 看出少年不愿成为队伍的焦点,张多黍也非常善解人意的将手搭上了少年的肩头,好似交谈般,沿着道边缓缓向前走去。 而听闻自己乡中最出色的一名军官、宗族中最出色的同辈,也是此行,肩负着‘看顾张家寨子弟’之使命的张多黍,少年的眉宇间,终是涌上些许自责。 ——虽然汉室的军法中,没有关于‘军粮必须吃完’的规定,且大多数战卒,也都会将口粮省下来一部分,或备不时之需、或留着带回家中,但基本不会有人像少年这样,将口粮留下八九成。 道理再简单不过:肚子都没吃饱,刀剑都拿不稳、弓弩都拉不开,根本不可能从战场上活着走下来! 而在少年看来,张多黍找上自己,就是担心自己节省口粮的举动,会影响麾下这支别部司马的战斗力。 想到这里,少年不忘在心底暗骂几声告密的相当,才面带忐忑的抬起头。 “弟家中之境况,族兄不是不知。” “当年白登,大人冻失手、足之趾,伯兄、仲兄亦如是。” “自那时,弟家中生计,便皆指望母亲大人,偏偏去岁,母亲又病重亡故······” 回忆着自己家中的悲惨境遇,少年也逐渐镇定了下来,似乎有了些莫名的底气。 “为筹措母亲丧葬之事,弟家中百亩田,为大人分足足七十亩,卖于族兄之祖;” “今弟家中,大人合各位兄长,只得以残缺之身,耕薄田区区三十亩;偏偏弟之下,还有妹、季三口······” 说到这里,少年只面带哀痛的低下头,音量也缓缓低到了微不可闻的程度。 看着少年再度底下的头,以及落在少年宽大军袍上的泪珠,张多黍也不由长发出一声哀叹,再次拍了拍少年的将头。 说来,张多黍身旁的这个少年,算是张家寨最悲惨的一家子了。 汉元年,当今还定三秦,便开始在关中着手授田;张家寨与长安隔渭水相望,不过百里的距离,自是早早得到了属于自家的一百亩田地。 家中有了田,关中也安定了下来,没了饥寒之忧,自然而然的,就有了少年口中的三个弟弟妹妹。 本就有三子,又因为口粮富裕而再添一儿二女,少年的父亲自是对当今满怀感激。 到了四年前,韩王信于马邑献降匈奴,当今雷霆震怒,在关中集结大军,势要和匈奴单于决战! 听闻天子征兵,少年的父亲便背上了弓,拿起了剑,甚至带上了年不过十五六的两个大儿子,踏上了那条名为‘报恩’的征途。 而少年家中的悲剧,也正是自那时开始。 在战时,一个年过三十,魁梧有力,带着两个儿子的武卒,绝对算得上是军中的骨干! 但当这样一个由父亲、长子、次子所组成的三人战斗小组,在一场战争中尽皆失去战斗力,甚至失去基本的生存能力时,对于这三人所在的家庭而言,这,就是一场令人绝望的,毋庸置疑的灾难······ 失去仅有的劳动力,甚至背负上了三名伤残的生计,少年原本幸福美满的家庭,压力陡然增重! 而少年,也早在应该淘气打闹的年纪,就开始帮着母亲,背起这个不幸家庭的重担。 再到去年,少年的母亲终于被生活压垮,这个临将破碎的家庭,便全然压在了少年的肩上。 ——抬起头,是或卧榻不起、或行走不便的父亲,以及两位兄长; 低下头,是三个嗷嗷待哺,又无法帮助自己的年幼弟、妹; 侧过身,原本属于家中的一百亩田地,已经有三分之二不复存在; 闭上眼,则是母亲临终时的嘱托:照顾好弟弟妹妹,照顾好父亲和兄长,快快长大,成为顶天立地的丈夫······ “唉~” “也是一户苦命人呐······” 回想起少年过往几年的遭遇,饶是不曾体会过类似的感觉,张多黍也是不由红了眼眶。 作为张家寨三老张病己的长孙,张多黍虽然算不上什么‘某二代’,但也算得上是从小衣食无忧。 尤其是自当今鼎立汉室,手民田爵,祖父张病己又从军中退下来,受赐鸠杖,成为张家寨,甚至方圆上百里唯一一位三老之后,张多黍家中,就基本没有再因为生存发过愁。 原因也很简单:当今授田的时候,张多黍的父亲,已经和祖父分家。 非但是张多黍的父亲,就连其他几个叔伯们,也早早分门别户。 所以张多黍家中,虽然等着吃饭的嘴多了些,又足足二十几口,但当今赐下的田,也足有六百亩之多。 ——祖父张病已一百亩,父亲张彭祖一百亩,其余四位叔伯,也是各一百亩。 寻常百姓一家五、六口,百亩田就能吃饱肚子,更何况张多黍一家才二十多口,就有足足六百亩田? 按张病己经常挂在嘴边的话说,那就是:生! 可劲儿生! 给老夫再生二三十个孙子、重孙,老夫也养得起! 但很显然,与‘财大气粗’的张多黍家不同,少年家中的情况,则是糟糕到了极点。 其实,按理来说,即便父亲和两位兄长因为那场大战,而落下了不同程度的伤残,但也终归还能动弹。 再加上少年带着弟弟妹妹打打下手,一百亩田,也还是能勉强养活这一家七口的。 但正所谓: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总寻苦命人。 家中唯一的成年女性离世,使得少年家中仅存的生存希望——那一百亩田,也仅剩下区区三十亩。 偏偏在去年,买下少年家中土地,好让少年家中能凑够钱,将丧事顺利半碗的,恰恰就是张多黍的父亲······ 想到这里,张多黍的面容之上,只悄然涌上一抹僵硬,以及亏欠之色。 但很快,那抹亏欠便转瞬即逝。 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莫名而来的温和,以及一股谁都说不清来由的责任感。 “四郎省下口粮,是想带回家中?” 听闻张多黍发出这么一问,少年只面色怪异的侧过头。 望向张多黍的那对双眸,似是活灵活现的说着:不然呢? “呃······” 略有些尴尬的低吟一声,又僵笑两声,张多黍终是再次止住脚步,望向少年的目光中,陡然带上了一抹严肃。 “那四郎可曾想过:若是将口粮都留下,粒米不吃,等到了楚地,大敌当前,该如何是好?” “若四郎不幸战殁,四郎家中老夫、兄长,又妹、季足六人,日后又当何以为生?” 说着,张多黍的目光陡然带上一丝狠厉,一把抓过少年肩侧的军袍,将那满带悲愤的语调强自压低。 “四郎可知开春之时,张伯父曾言俺族:四郎家中仲兄,险些悬梁?!” “四郎又可知:去岁秋后,张伯父为归前时所借之米粮,险卖幼女与一奸商?!!” 满是愤恨的低叱,惹得少年只下意识低下头,紧紧攥住藏在怀中的那般带粟米,将原本无力的拳头攥的青筋暴起。 这些事,少年都知道······ 甚至就连父亲‘卖女换粮’的念头,都是少年拼死劝下来的! 但现在,当张多黍这么一个不算外人,又绝对算不上至亲的远方族亲,将这些事明晃晃摆在自己面前之时,少年的目光中,只悄然涌上了一抹深深地绝望······ “嘶······” “嘶嘶······” “唔···” “莫泣!!!” 不等少年的更咽声钻出喉咙,张多黍便赶忙上前,重新用左手搂过少年的肩膀,右手则紧紧盖在了少年的口鼻之间。 如此走出去好一段,感觉到少年稍冷静了下来,张多黍才松开右手,面似云淡风轻的劝解起来。 “四郎初从行伍,于军中之事一无所知。” 说着,张多黍不忘装回一副闲谈的神情,又不着痕迹的在身侧路过的甲卒身上扫了一圈。 “四郎当知:行伍之卒,虽不忌私藏口粮,然至战时,若腹空无力,那便是藏下再多口粮,也绝送不回家中!” “更或一俟战败,四郎私藏之口粮,竟为贼得而食,凡饱食力足,再杀军中同袍二三人,亦未可知。” 听闻张多黍此言,少年只身形一滞,似是抓住救命稻草般猛地抬起头。 却见张多黍不等少年开口,便满是戏谑的一笑。 “莫寄望于俺。” “若四郎战殁沙场,俺绝不替四郎送粮归家。” 见张多黍不等自己开口,就直接拒绝了自己的请求,少年只面带哀怨的再次低下头去。 但少年不知道的是:作为这支‘别部司马’的掌控者,作为这数百张家寨子弟的指挥官,张多黍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让任何一个乡党,死在自己前面。 少年更不知道的是:早在出征之时,张多黍的几个弟弟就已经跑去了少年家中,帮少年家中那三十亩田,操劳起了秋收之事······ “莫如这样。” “俺二人定个赌约,如何?” 张多黍突兀的提议,自是惹得少年下意识抬起头,待回过味来,又兴致缺缺的低下头去。 “弟无钱······” 低声嘟囔着,少年不忘将抱住胸口的手更紧了紧,似乎是在警告张多黍:别打我口粮的注意。 却见张多黍不管不顾的摆了摆手,将头稍低下去,神神秘秘道:“若此战,四郎可斩首一级,又全身而归,俺归家便求大人,将四郎家中那七十亩还与四郎。” “且分文不取!” “分文不取?!!!” 少年极尽惊诧的一声惊呼,惹得一旁缓行于道间的兵卒们一阵侧目。 张多黍却是轻笑着沉沉一点头,旋即伸出右拳,似是在等待少年与自己达成赌约。 “一言为定!” 不片刻之后,少年那瘦小干枯的小拳头,便砸在了张多黍沙包大的拳头之上。 到了这时,张多黍的面容之上,才终于缓缓涌上最初的那抹善笑。 “一言为定!!!” 7017k 第0230章 战起!!! 在张敖所带领的十数万青壮队伍中,类似的情形,也同样出现在了不同的地方。 队伍中的军官们,或是如张多黍这般,同某位不愿意吃下口粮、家境拮据的属下定下赌约:斩首一级,便以某某物为酬; 或是想起临出门之时,家中父祖的尊尊教诲,遂放出悬赏:凡杀贼一人,除陛下、朝堂之赏赐,俺某某人另有赠赏! 许下的诺言五花八门,许诺的方式也是大相径庭,但究其核心,不外乎一句话。 ——尽量多杀几个淮南贼,并活着回来! 对于这样的状况,张敖自是乐见其成,甚至也同手下的几位高级将官,定下了类似‘达成某某目标,回去送你们某某物件’的赌约。 而对于这一切,身处蕲县西郊的刘盈,却是一无所知······ · “殿下。” 一声低沉的拜谒,惹得刘盈将目光从面前的案几上抬起,待看清来人面目,便也从座位上起身。 “右相国。” 面带笑意的对郦商稍一拱手,刘盈不忘稍侧过身,对郦商身旁的靳歙也微微一拜。 “靳车骑。” 同两位柱国大将打过招呼,又在军帐中分而落座,刘盈也不多绕弯子,径直进入正题。 “虹县驻军,战备之事如何?” “又淮南贼军,可有何异举?” 见刘盈毫无迟疑的问起正事,郦商、靳歙二人也是不敢怠慢,面色齐齐一正。 而后,便是靳歙在郦商的眼神示意下先对刘盈一拱手,才将自己了解到的状况尽数道出。 “禀殿下。” “今虹县,得平阳侯亲率齐卒四万余驻守,又粮草、军械皆足。” “前日,臣亦奉殿下军令,往视虹县驻防事。” “依臣之见:若贼欲取虹县,纵平阳侯孤立无援,亦当可阻敌二十日。” 言罢,靳歙稍一沉吟,不忘略带深意的补充道:“若战起之时,殿下遣军往援,另合上将军棘蒲侯所领之储君四万,岁首冬十之前,虹县,便当无有城破之虞······” 听闻靳歙几乎不加以掩饰的提醒,刘盈却是自然地点了点头,旋即将目光移向了面前的郦商。 “禀殿下。” 就见郦商也是对刘盈稍一拱手,又下意识撇了靳歙一眼,才略带郑重道:“殿下。” “自淮阳关中卒五万抵至,臣便广布斥候往探;今淮南贼之动向,已大体为臣所知。” “——三日前,贼首英布亲率大军渡淮水,于次日抵虹县南五十里而扎营;然至今,仍未闻虹县为敌所攻。” “又昨日晚间,贼营突加火灶,似新得兵卒五万而合······” 说着,郦商的面色也渐渐沉了下去,眉宇阴沉的思虑片刻,才终是沉沉一拱手。 “殿下。” “臣以为,淮南贼之军营,于昨日突加兵卒五万之火灶,虽似大军集结,强取虹县在即;然依英布此贼往昔,用兵遣将之路数,此等异变,贼意恐恰得其反!” 听闻郦商此言,不待刘盈做出反应,郦商身旁的靳歙面上,便悄然流露出一抹若有所思的神情。 “嗯······” “曲周侯所言,确直击要害。” 见靳歙在片刻之间,就表露出一副‘我明白了’的神情,刘盈自也没再端着,而是对靳歙友好一笑,示意靳歙继续说下去。 看出刘盈的意思,就见靳歙略带迟疑的看了看身旁的郦商,待郦商也带着微笑看向自己,靳歙才腼腆一笑,对刘盈、郦商二人分别一拱手。 “英布此贼,向来喜兵行险着,又行诡诈者多、用阳谋者寡。” “今贼军已至虹县,但虹县破,贼北可直入楚国腹地,或玷污丰沛龙兴之所,或兵指楚都彭城,而危楚王;” “更或贼破虹县而西进,便可自东而入淮阳腹地,阻之甚艰;但贼自淮阳而过,兵锋所指,必当为梁国。” “又今梁国,一无诸侯坐镇,二无宿将掌军,更梁国本有之卒,亦已移驻南阳、南郡。” “故贼抵梁,当可不战而抵荥阳,乃至洛阳!” “一俟洛阳有虞,恐关中,便当人心大振,陛下亲立之刘汉社稷,亦当有不稳之疑······” 语调低沉的说着,靳歙的面容之上,也已是尽带上了郑重。 而从靳歙简短的推演中,刘盈也很轻松的明白过来:如果英布真的选择靳歙所说的进攻路线,那这场祸乱,还真的不太好收拾。 举个很简单的例子。 在乱起之前,英布困局淮南,四面皆有不通;如果刨去南越、闽越、长沙等风险,困局淮南的英布,像极了被如来佛压在钵下的弼马翁。 但在英布占据荆地之后,压着英布的大钵,就算是碎了一面。 而如今,英布已经从这块破碎处钻出了大钵,又沿着倒扣的钵往上爬,即将爬到钵的底座。 若是按照靳歙方才的推演,那么接下来,英布这个弼马翁,就能很轻易的沿着钵外,爬到钵的另一端。 而在那一端,又一个能让英布彻底转变局势的地方。 ——如来佛按着钵的手掌心! 或者说,是刘汉政权绝对不能失去,甚至绝对不能允许‘有敌人出现在附近’的战略要点:函谷关外! 但对于这个可能性,无论是刘盈还是郦商,亦或是提出这个可能性的靳歙本人,其实都并不是很担心。 至于原因······ “然自殿下拟‘以身诱贼’之策,英布便再无强取虹县,而后西进之理。” 轻飘飘一句话,靳歙就将英布不可能选择西进的原因一语道破。 ——函谷关,还只是关中门户,能对关中造成威胁的战略要点,距离英布如今所在的位置,也有足足近二千里! 如此距离,对于后世人而言,自是算不上有多远,左右不过两个小时的飞机,或是三、四个小时的动车。 甚至对于如今的寻常百姓,亦或是商队而言,两千里的距离,虽然算不上近,但稍微走快些,也就是十来天的功夫。 若是封建时代最著名的信息传递方式——八百里加急,那就更不用说了,两千里的距离,最多不超过五天,就能送到! 但问题的关键就在于:在封建时代,让冷兵器时代的步兵,进行这种上千公里的机动,是绝对无法保证速度的······ 这也很好理解。 ——作为贼军,总不能大摇大摆走正道吧? 就算真的人多势众,也多少得悠着点,昼伏夜出什么的才是正常。 ——作为贼军,总不能只顾着赶路,不注意周边状况吧? 但凡是个当过兵的,哪怕只是个马夫、伙夫,都必然知道什么叫‘埋伏’。 光是这两点,就足以使得一支十万人级别的军队,不得不将新军速度压低到每日七十里,乃至六十里! 再算上十几万人一起活动,保持队形、保持前后距离,以前后照应等等,英布要想带着麾下的十几万贼军,从虹县出发,赶到荥阳、洛阳乃至函谷关外,没个二、三十天的功夫,根本想都别想! 而与这个‘昼伏夜出、一路提心吊胆走个把月,才能抵达能对关中造成威胁的门户之外’的选项相比,英布眼前,显然有一个更好的选项······ “殿下欲以身诱敌,广布传闻于淮水南、北,今贼当已知,殿下正于蕲西。” 轻声一语,将刘盈的思绪拉回眼前,就见靳歙又一次看向郦商,才语调低沉道:“又昨日,贼营异增火灶。” “依臣之见:此,或确如右相国所言,乃贼欲以此惑平阳侯,作势强攻虹县。” “实则,恐贼已减兵增灶,精锐早已趁夜而绕虹县,以趋殿下中军所在!” 听靳歙终于将自己的猜测道出口,郦商也不由面色阴沉的捋了捋胡须,神情满是郑重的缓缓点了点头。 而在郦商身侧,靳歙终于是再也按捺不住冲动,对刘盈突然一拱手。 “殿下!” 突然提高音量的一声拜喏,惹得刘盈赶忙见背挺直了些,旋即将善意的目光,撒向靳歙那隐隐带有些许忧虑的面庞。 就见靳歙暗自纠结片刻,终还是皱眉抬起头。 “殿下以身诱敌至此,虽可使贼无顾西进,而久滞楚地,然殿下之安危,恐当危在旦夕啊!” 语调略带急迫的说着,靳歙不忘再一次看向郦商,似是怂恿般补充道:“前时,家上知言以身诱敌,以免战事延绵过广;然于敌受诱而来之后,家上却未曾明言。” “今贼抵至当不过数日之功,万请家上示下:待贼来,臣等,该如何对之?” “战之?走之?” “亦或固守一地,以待外援?” 听闻靳歙发出此问,郦商也是缓缓抬起头,将同样困惑的目光,望向刘盈那张略有些尴尬的面庞。 “靳车骑所言,确有理。” “若家上不道明对策,待敌临前,臣等,恐当有失策之嫌······” 说着,郦商悄然将话头一滞,旋即意味深长的笑着摇了摇头。 “还有一事,臣本不当问。” “然若殿下愿言与臣,臣,亦愿竖耳恭闻······” 听闻郦商此言,刘盈本就有些尴尬的面容之上,只顿时又挂上了一抹僵笑。 侧过头,见靳歙也是一副‘殿下不说也行,想说我也愿意听听’的模样,刘盈只摇头一笑,缓缓从座位上起身,负手仰头,悠然长叹一口气。 “唉······” “右相国、靳车骑,此有所不知者甚多啊······” 满是感怀的发出一声感叹,就见刘盈的面容之上,顿时带上了一抹亲近之意。 只不过这么亲近,并不是表露善意,亦或是想要增进感情,而是一股纯粹的信任,以及毫不迟疑、毫不避讳。 “今天下,虽大体尚安,然实则,可谓暗流涌动。” “关东,北有陈豨之乱未平,又燕王,或有养寇自重,乃至判汉投敌之虞。” “值此危难至极,舞阳侯身左相国之贵,而顾陈豨、燕王不暇,又长安朝堂突生妖言,曰:舞阳侯欲伙同陈豨、燕王反······” 将这个令郦商、靳歙二人同时瞠目结舌的消息道出口,却见刘盈只苦笑着又一摇头。 “据孤所得之信函,此事,恐无得善终。” “——父皇已起换帅之念,欲遣太尉绛侯,往替左相国舞阳侯,又令曲逆侯随同,以羁押舞阳侯归京。” “如此,关东之北、朝堂,便当或多有变数;陈豨之反未平、燕王之反或起,舞阳侯为奸妄污言以为叛逆,又北有匈奴虎视眈眈······” “更者,父皇圣躬抱恙,久不能视朝中事······” 又意味深长的补上一句‘父皇病了很久了’,刘盈面上,才终于缓缓涌上一抹严峻。 “关中人心虽安,然朝堂暗流涌动,加之父皇抱恙,关中,便绝不可言‘安稳’;” “关东之北,更错综复杂、牵连甚广,稍有不慎,便或使社稷、宗庙有颠覆之虞!” “又今,英布起淮南而乱荆、楚······” 说到这里,刘盈望向郦商和靳歙二人的目光中,终是带上了一抹心力憔悴。 “如此微妙之际,曲周侯、信武侯以为,孤当如何是好?” 只此一问,顿时惹得二人愣在原地,一时间竟不知该不该开口! 却见刘盈自顾自又苦笑一声,满是诚挚的走上前,在二人的肩上轻轻一拍,目光中,更是带上了无尽的苦涩。 “为今之计,孤唯有速平战事,而后星夜奔驰长安,以镇朝堂!” “如此,舞阳侯之事,或尚有转圜之余地;燕王之将反,亦或有挽回之机。” “纵事有不测······” “得孤亲在,亦当可使社稷,无生大患······” 听着刘盈这一番极尽严峻,又满带着诚挚、坦然的道白,郦商、靳歙二人面容之上,只不约而同的涌上了一抹沉凝。 ——二人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印象中,应该集中注意力应对战事的刘盈,实际上却将视角放在了一个很高的角度。 而那样的高度,郦商、靳歙二人非但想不到,也绝不敢想······ “既如此······” 面色阴晴不定的彼此稍一对视,就待郦商正要开口,却见帐外,传来一阵承蒙的马蹄声。 不片刻,便是一名衣衫褴褛,面上泥尘遍布,肩侧甚至被布条包扎起来,却仍隐隐泛出血迹的身影,连滚带爬的摔进了军帐。 “将,将军!” “淮,淮南贼!!!” “呼哧···呼哧······” “昨夜,淮南贼留老弱于营中,余部精锐尽数出营,绕道虹县,直趋此地!!!!!!” 7017k 第0231章 唯一一个击败过项羽的人 短短半日之后,原本还算安宁祥和的蕲县,便立时被一股战阵之气所笼罩! 原本畅通无阻的城门,已是不分昼夜紧闭;蕲县本就不多的几百名县卒、乡勇,也都带着各自的兵器,爬到了蕲县城墙之上,无不胆战心惊的探索着城外的消息。 而在半日之前,还驻有刘盈中军大帐的蕲县西郊,更可谓是一片狼藉。 但幸运的是:随着刘盈中军大帐的离开,飞驰而来的淮南贼军,也并没有在蕲县周围多做停留,而是沿着刘盈中军‘遁走’的方向,朝着蕲县以西的会甀离去。 见贼军来而复走,蕲县数万百姓,可谓是暗地里稍松了口气。 但对于着急忙慌‘逃走’的刘盈中军而言,真正的危险,却才刚刚开始······ · 汉十一年秋八月,丁丑(十四),会甀以北,庸城。 看着缓缓关闭的城门,以及在城头上竖起的一个个大纛、旗帜,刘盈的面容之上,却丝毫不见慌乱之色。 “呼~” “终于来啦······” 神情舒畅的发出一声感叹,刘盈便将调侃的目光,移向身旁的舅父吕释之。 而此刻,吕释之面容之上,却已是不见丝毫贵族所该有的稳重。 “呵······” 低头一笑,刘盈便侧过身,似是关怀,又似是调侃的用手肘碰了碰吕释之。 “怎么?” “大军已移入庸城,舅父,怎还惊魂未定?” 听闻刘盈此问,吕释之面色只陡然一紧,赶忙抬起头,刚想要辩解两句。 待看见刘盈身侧,郦商、靳歙二人,都带着一股莫名怪异的眼神看向自己,吕释之不由又是话头一滞。 哼哼唧唧半天,赶到嘴边的话,终还是被吕释之强行咽回了肚中。 “殿下说笑,说笑······” 看着吕释之仍不忘擦擦额角的冷汗,刘盈倒也没再多调侃,而是将面容一肃,正身望向身侧的郦商。 “如何?” “依曲周侯之见,淮南贼,可尽皆至此?” 见刘盈刚经历一场紧急大逃亡,面上却丝毫看不出‘心有余悸’的神色,郦商只暗自点了点头。 “单是这份定力,便已有陛下七、八分之姿······” 在心中对刘盈做出‘还算可靠’的评价,郦商便回过身,将右手大拇指举起,闭上左眼,对城外一阵比划。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才见郦商神情严峻的放下手,将手掌重重在墙垛上一拍,同时发出一声低沉的长叹。 “精锐啊~” “俱乃骁勇善战之精锐!” 满是笃定的道出一语,又见郦商苦笑着侧过身,对刘盈稍一点头。 “贼自蕲县西奔而追至此,反不辞劳苦,绕道至庸城以南扎营,好近淮水之余,更可留有后路——一俟有事,贼便可渡淮水而南下,再入荆、淮南。” “更者,日东升西落,贼则扎营于庸城南,便可不论辰、昏而攻庸城,而不必顾虑日光刺目。” 说着,郦商又缓缓正过头,朝城外那乌压压一片的军营一虚指。 “又贼扎营于庸城南二十里至三十里,又东西阔十五里。” “如此,便乃一宽十里、长十五里之大营。” “依老臣之见,如此之大营,可容战卒,当不下十万!” 言罢,郦商终是敛回面上苦笑,满是感怀的又发出一声长叹。 “唉~” “只可惜,如此强悍之军,不得为吾汉家用于重夺河南、征讨匈奴所用,反为黥贼英布,用之以谋反事······” “呜呼哀哉~” “呜呼哀哉啊~~~” 听闻郦商这一声发自肺腑的悲叹,刘盈也是不由微微点了点头。 作为战场菜鸟,尤其是自后世穿越而来的菜鸟,刘盈对于冷兵器时代的战争,几乎算得上的一无所知。 但前世那段傀儡皇帝的经历,也使得刘盈对一些最基本的理论知识,有了一定的了解。 就刘盈此刻所知:在这个时代,一支武装力量的战斗力,几乎是完全可以和新军速度,画指数比例的正相关关系的! 通俗来说就是:同样一段距离,同样的外部因素,同样的人数,那支军队能更快抵达终点,就基本可以表明,那支军队的战斗力更高、军事素养更为深厚。 而今天,英布亲自率领的淮南叛军,便当着‘逃亡’途中的刘盈,展示了一番教科书级的关于‘怎样追上一支想跑的敌军’的示范! ——要知道刘盈掌控的中军,总共才不过六万人而已! 而且为了今天这场‘逃亡’,刘盈可谓是早早做下了准备。 换而言之:今日这场急行军,是刘盈早有准备、麾下将士早有准备的! 反观英布率领的叛军,单凭一个‘太子在蕲县西郊’的消息,就在今日凌晨偷偷绕过了曹参所在的虹县,至午时前后,便已经出现在了蕲县附近! 到这时,刘盈所在的中军,其实是以逸待劳,如一个短跑运动员般站在起跑线上,就等那一声信号枪响起。 反观信号枪,即英布所率领的叛军,自凌晨潜伏绕过虹县,急行军一整夜抵达蕲县,本该是精疲力竭,饥困交加才是。 但在过去这半天,从蕲县西郊到刘盈此刻所在的庸城,又是大几十里的距离,英布麾下的‘疲军’,几乎是赶着刘盈麾下的中军跑! ——甚至差一点点,就被英布留下队伍末尾的一支校尉部! 而根据郦商的推断,这样一支急行军超过十个小时,又追着刘盈六万大军跑的淮南叛卒,起码有十万人之多······ 一方是疲惫状态下的十万叛军,一边是吃饱喝足,就等英布出现的刘盈六万中军。 单从这个简单地对比来看,敌我双方的战斗力,可谓是一目了然。 当然,这也并不意味着刘盈掌控下的中军,真就比不上英布的淮南叛军,这其中,还有很多复杂的因素。 ——在过去这半天的追赶中,刘盈麾下的中军,是逃跑那一方;而英布麾下的叛军,是追赶的那一方。 想想就知道:在一场追逐战中,作为被追赶的那一方,需要考虑的因素有很多。 单就一个‘保持队形和前后间距’,里面的弯弯绕,就足够刘盈研究好几年! 反观英布麾下的叛军,作为主动追赶的一方,所需要考虑的问题,其实就只有一个。 ——盯紧视野内的敌人,然后不管不顾的追上去! 再加上一个‘追上就能生擒太子’的胡萝卜挂在眼前,也就难怪叛军爆发出非人的潜能,能一直紧随刘盈麾下的中军身后。 不过即便如此,过往这半天发生的敌我双方追逐,也足以从侧面印证郦商方才的评价。 ——英布麾下的淮南叛军,绝对算得上精锐! “嗯······” “也正常。” “要是连这点底气都没有,他英布,也不会有起兵造反的胆子······” 语调平稳的发出一声轻喃,刘盈的目光,便不由自主的汇集在了郦商身侧,正神情严峻的望向城外的靳歙身上。 顺着靳歙的视野望向城外,待看清那支缓缓靠近靳歙的叛军,刘盈却依旧是一副不慌不忙的神情,踱步上前。 “信武侯,可是见叛军之势,稍甚吾军?” 听闻刘盈这一问,靳歙却并没有马上回过头,而是维持着那副沉重的神情,盯着城外看了好一会儿。 待那支万人左右的叛军来到城外三里左右的位置,扬起的漫天沙尘也渐渐散去,才见靳歙目光深邃的握起拳,在城垛上轻轻一砸。 “单观此遣兵、布阵之法······” 话说一半,靳歙便缓缓侧过头,就见郦商也是缓缓叹出一口气,旋即闭上眼,对靳歙连连点头不止。 确定自己的看法得到了郦商的认可,靳歙这才回过身,神情满是郑重的对刘盈一拱手。 “殿下当有所知:夕鲁公尚在,又天下诸侯群起,而共与鲁公为敌之时,臣,便屡曾正面鲁公之军。” 轻声道出一语,又见靳歙稍挤出一丝笑容,似是不好意思的摸了摸后脑。 “嗨~” “臣不敢自倨。” “托陛下洪福,往昔,凡吾汉之将,曾与鲁公战而胜之者,除昔之淮阴侯,便独臣一人······” 听闻靳歙以一种‘我真不想提这事儿’的别扭神情,道出这句满满都是凡尔赛气息的话,刘盈暗绝好笑之余,也是不由沉沉一点头。 靳歙这句话,或许带着那么些显摆的意思。 但作为重生者,刘盈非常清楚:靳歙这句话,可以说是半个假字儿也没有! ——楚汉争霸,或者说‘刘项之争’,虽然最终,是以霸王项羽乌江自刎,汉王刘邦鼎立汉祚为结局,但其实,在整个楚汉争霸的过程中,汉军阵营面对霸王项羽,几乎可以说是‘未尝胜绩’。 鸿门宴、彭城大败等往事,自是不必赘述。 满打满算,自汉元年起,到汉五年,项羽乌江自刎,长达五年的楚汉争霸时期,刘邦麾下的汉军真正意义上获胜的次数,总共也就两次半! 也可以这么说:整个楚汉争霸时器,能在霸王项羽面前获胜的人,拢共就只有两个半。 其中第一位,自是不言而喻——正是在垓下布下十面埋伏,将霸王彻底引向灭亡之路的淮阴侯韩信! 剩下那‘半位’,或者说那‘半次胜利’,准确的说,是一场平局。 是汉军经历彭城大败,溃逃至荥阳之后,彼时的梁相彭越,用前所未有的游击战术,将霸王项羽西进的脚步拦在了关外。 也正是彭越的存在,让当时还没从彭城大败缓过气的当今刘邦,重新走回了雄霸天下的正道之上。 从这个角度上而言,能将霸王项羽拦在关外、拦在荥阳以东的彭越,确实可以算是和项羽打成了平手。 再加上这一场平局,对整个楚汉争霸的结局所造成的影响,以及霸王项羽响亮的名号,说彭越曾胜过项羽‘半次’,也并不算胡说八道。 ——‘和项羽打成平手’的经历,放在任何人身上,都已经可以算作是一场胜利、成为夸耀自己武勋的徽章了! 而除去韩信,以及‘半个胜利者’彭越,剩下的那一位‘完整的胜利者’,便是此刻,正站在刘盈面前的汉车骑将军,一时信武侯:靳歙! 或者可以这么说:自彭城战败,到垓下底定乾坤,汉王刘邦的这段逆袭之路,便是由彭越、靳歙、韩信三个人交替完成。 ——最开始,是刘邦撤到荥阳,背靠函谷关,差一点就要功亏一篑之时,彭越凭着史无前例的游击战,让刚逢大败的刘邦稳住了阵脚; 待项羽在荥阳城下久滞无功,大本营楚地又传来‘韩信奇袭’的消息之后,将韩信挡在楚地之外,无法径直回到楚地,转而只能绕道垓下的,正是靳歙。 正是靳歙所率领的汉军偏军,将急着返回楚地的项羽拦在了路上,并正面战胜项羽,才为后来,汉军大获全胜,项羽自刎乌江的楚汉垓下一战,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甚至若是提起彭越的游击战、韩信十面埋伏的‘围三缺一’,真要说起来,当今天下,曾经和项羽面对面硬刚,且最终大获全胜的,还就只有靳歙一人! 也正是凭借如此独一无二的骄人武勋,靳歙才从最开始的中涓侍从,成为了如今汉室,地位仅次于太尉周勃的二号人物——车骑将军! 而当这么一个人,在自己面前说‘不是我想提,但我确实硬刚过项羽,还打赢了’的时候,即便这个场面有多么违和,刘盈都不觉得哪里不对。 但很显然,靳歙突然提起这件往事,绝不单纯是想要显摆一下······ “当年,垓下一战前夕,臣曾率军同鲁公战之。” 就见靳歙又轻声道出一语,旋即面色沉凝的回过头,再次望向了城外。 确定自己没有看错之后,靳歙才回过身,面带迟疑的对刘盈一拱手。 “依臣观之:此刻,城外淮南贼军之姿······” “或,或‘略’似昔,鲁公所用之兵、阵之法······” 7017k 第0232章 黥贼,不过东施效颦之匪类 听到靳歙以一股莫名怪异的语调,说出这句‘英布的军队,看着很有项羽大军的气势’,刘盈也是不由摇头一笑。 ——英布,可是第二从项羽帐下走出,投身汉营的楚将! 甚至比起‘前辈’韩信,英布在项羽麾下,无论是待的时间,还是获得的地位,都远非以‘裨将’身份投身汉营的韩信所能比。 论投靠项羽的时间,淮阴侯韩信与英布而人,几乎是相差无多,都是在始皇驾崩之后,陈胜吴广起义大泽之时,投靠项羽、项梁阵营。 但不同的是:彼时的韩信,是‘身衣甲、腰系剑,独往而会’。 简单来说,便是韩信投靠项羽、项梁,基本和青壮乡勇投身,自请为卒,没有任何区别。 反观英布,早在投身项梁、项羽阵营之前,就已是名声大噪。 ——始皇尚在之时,韩信还在泗水郡淮阴县,经历着那段包含‘胯下之辱’‘一饭之恩’的落魄经历; 反观彼时的英布,则已经从骊山秦始皇陵建筑工地逃走,落草为寇,已然跻身‘绿林好汉’的行列。 到后来始皇驾崩,二世继立,陈胜吴广在大泽乡起义之时,英布早已跑到了长江以南的番县,并找到番县令吴芮,提议起兵响应陈胜、吴广。 与吴芮达成同盟,又娶了吴芮的女儿,并合力拉出一支数千人的队伍之后,英布便率军北上,最终,带着人马归入项梁账下。 单从这一点就不难判断出:在投身项梁、项羽麾下最初,英布和韩信二人的地位、待遇,根本就是天差地别——韩信,就是个卒子;而英布,则是带军队加入的合伙人。 后来,韩信也并没有在项营滞留太久,鸿门宴之后,便独自跑到了汉中,成为了刘邦的掌中宝。 而英布,则几乎是从天下群起而反秦时起,就一直作为项羽帐下大将;即便是同刘邦、章邯等人一同被项羽封为诸侯,也并没有生出过‘和项羽平起平坐’的心思。 直到楚汉彭城一战过后,英布几乎是被刘邦逼着,从项羽麾下脱离而出,从先前霸王项羽所封的‘九江王’,成为了当今刘邦所封的‘汉淮南王’。 结合这段往事,就不难理解英布掌军,为什么会有浓厚的‘霸王’遗风了。 ——一起共事那么多年,就算不主动学,项羽行军布阵的习惯,也必然会被英布下意识学去不少。 刘盈至今都还清楚的记得,在前世,老爹刘邦平定英布叛乱的过程中,就曾因为这件事,发了不小的脾气。 甚至在英布兵败逃走,被长沙王太子吴回诱骗至南越,最终身死番阳之时,刘邦还曾起过折腾英布尸首的心思! 最终,还是丞相萧何苦口婆心的劝了好长一段时间,才让刘邦接受了‘折辱英布尸首,可能使长沙不稳’的事实;英布的尸首,也幸运的躲过了来自刘汉天子的报复。 而前世,曾惹得天子刘邦雷霆震怒,甚至不惜想要报复英布尸首的景象,此刻,也同样出现在了刘盈的面前。 但与脾气暴躁的老爹刘邦所不同:对于眼前这一幕,刘盈并没有那么强烈的情绪波动。 究其原因······ “嘿!” “嘿嘿······” “霸王之姿啊~” 似是嘲讽,又似是感怀的发出一声短叹,便见刘盈淡笑着侧过头,将隐隐带有调侃的目光,望向了靳歙那满带着‘悔不当言’的面庞。 “见这般场景,靳车骑,可是追忆起陈年往事了?” 淡然一声发问,顿时惹得城墙之上的众人齐齐面色一紧,旋即将孤疑的目光,纷纷撒向刘盈那满带着笑意的面容。 便是靳歙,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问惹得神情一滞,顿时愣在原地,一时间,竟没明白过来刘盈话中的深意。 见城墙之上的氛围,因自己一句话就彻底归于沉寂,刘盈只摇头一笑,满是随意的走上前,对靳歙笑着一点头。 “汉四年,靳车骑亲率吾汉锐士,正面战鲁公之楚军而胜之!” “每念此事,孤无不言左右曰:得车骑将军信武侯靳歙,吾汉家,便绝无败于兵阵之虞!” 毫不吝啬的发出一声称赞,就见刘盈面上笑意丝毫不敛,望向靳歙的目光中,更是带上了满满的信任。 “往昔,靳车骑正面鲁公,亦可大胜,终使鲁公穷途末路,而不得不往垓下,同昔之淮阴侯决战。” 说着,刘盈又是一声讥笑,神情满是嘲讽的朝城外的淮南叛军一努嘴。 “今日,英布一黥贼匪类,率淮南乌合之众十万余,仿效昔鲁公布兵之法,兵临庸城之下。” “于此等拾人牙慧、东施效颦之匪类,靳车骑······” 听闻刘盈这一声满含深意的暗示,城墙之上,只悄然响起一阵善意的轻笑声。 便是靳歙本人,面上严峻之色也悄然散去,转而带上了一抹若隐若现的倨傲,和鄙夷。 “如此说来,英布此举,确似殿下所言······” 正当众人暗自憋笑之际,郦商一句‘善意’的补充,终是让众人再也忍不住笑意,嘿嘿哈哈的放生大笑起来。 ——东施效颦的典故,虽然当当下还并没有出名到‘人尽皆知’的程度,但对于这个出自《庄子》的典故,汉初的官员、将领,基本都有着一定的了解。 而在当下的舆论环境中,‘东施效颦’所代表的深意,并不像后世那般严肃,而是更像一个笑话。 像一个原本渺小的人,试图通过模仿伟大的人,从而得到他人尊重的笑话。 尤其这样一个笑话的主人公,还是个女人······ 一阵畅笑过后,城墙上的氛围,也渐渐趋于轻松。 而感受到这一切之后,刘盈心中,却是暗自长松了口气······ ——霸王项羽,几乎算是过往百年以来,华夏大地最具神话色彩的人物了! 即便是如今,在项羽身死后又过了足足六年的今天,为项羽塑像、立传,甚至不时祭祀的人,都还不知凡几! 而这样一个被天下人默认为‘生为人杰,死为鬼雄’的俊杰,但凡是能沾上一点边的事或物,都必然会让此事尚还愚昧的天下人心中,生出一股不明觉厉的敬畏。 甚至就连军卒,也不例外! 这,也是刘盈为什么要通过一个‘东施效颦’的笑话,来将城外那酷似项羽风范的叛军兵阵,贬为‘妇人之举’的原因。 ——就刘盈亲眼所见:片刻之前,当听到靳歙说出那句‘城外的军队,列阵方式很像是项羽在指挥’之后,就连刘盈身侧的吕释之,都流露出了一抹瞠目结舌的神情! 至于位居于刘盈身旁的中级将官,乃至于南军禁卒,更是无不流露出骇然之色! 最淡定的靳歙、郦商二人,虽然并没有太过明显的神情变化,却也隐隐挂上了一副忧心忡忡的神情。 而这样的微妙变化,自是让刘盈提起了十二万分的警惕。 ——夫战,攻心为上! 尤其是在这样一场短时间内双方兵力悬殊,且由兵力弱势一方固守一地的攻防战当中,一旦刘盈麾下的中军出现‘心理问题’,那就必然会对战争的走向,产生不可磨灭的影响! 或许主观上,将士们并不会对‘英布尽得项羽真传’的结论,产生太大的心理反应。 但当战事进入焦灼阶段,尤其是当战事朝着不利于刘盈、不利于庸城守军的发展时,将士们的潜意识当中,必然会生出这样一个念头。 ——我们打不赢,不会就是因为英布的叛军,都和过去,项羽麾下的楚军一样精锐、悍勇吧? 若非如此,我们为什么打不赢呢? 而一旦这样的猜测,出现在守军一半,甚至是三成以上的人心中,那这场战争的结果,就很可能会走向刘盈绝对无法接受的方向! 所以,为了振奋军心,也为了展现出自己‘我一点都不担心’的态度,方才的刘盈,才演了这么一场戏。 没办法:在这个世代,别说战场了,就连朝堂,都还带着极为浓厚的迷信色彩······ “呼~” “总算是没出岔子······” 刘盈低头疏气的功夫,靳歙面上,已是带上了一抹遮掩不下的高傲。 就好像有了刘盈那一句肯定之后,靳歙已经不认为:这天底下,还有什么人能打败自己了。 看到靳歙面上的神情变化,刘盈面上,也是缓缓泛起一抹由衷的笑意。 也正是在这一刹那,刘盈的身侧,传来一声稍有些不合时宜的低询。 “殿下。” 一声轻语,吕释之便顿时将众人的目光,汇集在了自己和刘盈二人身上。 就见吕释之神情尴尬的僵笑一声,对刘盈稍一拱手。 “前时,殿下言:引贼皆来,而中军入庸城,以使贼勿乱他地。” “今,贼已至庸城之下。” “不知之后之事,臣等,当作何章程?” 听闻吕释之此问,刘盈只淡然一笑,旋即将满是轻松写意的目光,撒向了郦商那胜券在握的面庞之上。 而吕释之所提出的问题,最终也正是由郦商,给出了准确的答案。 “等!” 7017k 第0233章 要么应有尽有,要么满盘皆输 同一时间,庸城以南五里,淮南叛军阵列。 从战车上的座位直起身,踩着战车与马之间的隔栏,望着近在咫尺,却又城门紧闭的庸城,英布的面容之上,只尽带着一抹胜券在握的自信。 “嘿!” “可惜,大军连夜奔袭,诸将士身心俱疲。” “若不然······” 英布一声略带遗憾的唏嘘,顿时惹得一旁的淮南将官们咬紧牙槽,旋即纷纷将恼怒的目光,撒向不远处的庸城。 ——就差一点! 就差那么不到一里的距离,淮南国兵,就能缠住‘仓皇逃窜’的刘盈大军!!! 而现在,看着到嘴的鸭子,已是逃入坚固的庸城壁垒,淮南国将士心中,只尽带着恼怒,和愤恨。 但与这些咬牙切齿,仍纠结着‘咋就没追上呢?’的淮南将官所不同,英布身旁的亲兵,已是隐隐带上了一抹忧虑的神情。 “大王。” 一声轻唤,惹得英布眉头微不可见的一皱,却也并没有回过头,而是将头稍侧过去些许,不冷不淡的‘嗯?’了一声。 就见那亲兵忧心忡忡的走上前,对英布稍一拱手,便直起身,阴沉着脸,望向五里外,已是城门紧闭、守备严整的庸城。 “大王亲率大军,逐汉王太子,值此军心正盛之际,臣本不该妄言。” “然······” 为自己‘泼冷水’的举动稍辩解一番,亲兵便回头望向英布,手指却是朝着庸城周围虚指一圈。 “大王且看。” “嗯?” 听闻亲兵此言,纵是对这位族兄不合时宜的‘进言’感到不喜,英布也还是不由自主的侧过身,将疑惑地目光,撒向了庸城周围。 “嘶······” “怪事······” 只稍环顾一圈,英布面上,便也带上了同亲兵如出一辙的怪异神情。 “庸城,地处荆、楚之交,甚近淮水,怎庸城周遭十数里,竟不怎见绿植?” 见英布片刻之内,便猜透了自己想要表达的意思,亲兵面上忧虑稍褪去些许,但语调中,却仍尽是沉重。 “大王所言甚是。” “——楚地,自古便多河、渠,又雨甚裕,从不曾闻楚地有缺水之地、逢旱之岁。” “汉王之祖居丰邑、沛邑,更取自‘水丰而沛’之意,寓此地之水,从不曾有所缺。” “丰、沛位楚西,尚且如此,又何论庸城近淮水,而周遭不见老木、树植?” 听闻亲兵这短短数语,英布的面容之上,便缓缓涌上了一抹了然。 “兄长之意······” 意味深长的一声轻询,终惹得亲兵沉沉一点头,也使得英布面上轻松之色一敛,旋即被一抹阴沉之色所取代。 “坚壁清野······” “哼哼!” “倒也无愧为汉王子。” 见英布明白过来,亲兵神情中的担忧又退去些许,但口中的话,却还并没有结束。 “大王试想。” “——昨日夜幕时分,大王亲率麾下精锐,自虹县外暗匐而走,星夜疾驰,而突现于蕲西。” “汉王太子所部,亦见大王之纛而惧怖,不半刻便为溃军,自蕲西仓皇而走,以至庸城。” “如此急迫之行,又后有追兵,汉王太子又何来时机,于庸城之外坚壁清野?” 听闻亲兵又道出一语,英布的面上,已尽是一片郑重之色。 “庸城······” “乃那孺子,早已备下之藏身地!” 语调隐带许恼怒的一声低号,英布巨大的右拳,也应声砸在了战车的木栏之上! 但即便如此,那亲兵却依旧没有明智的止住话头,而是将自己心中的猜测尽数道出。 “此,确乃其一:庸城之外,当乃汉王太子早有准备,方有今‘坚壁清野’之相。” “然臣之所忧,尚不止于此。” 神情满是严峻的道出此语,亲兵便低下去头,稍侧过身,示意英布‘借一步说话’。 见此状况,英布思虑再三,终还是面色阴沉的一点头,纵身自战车之上越下,拉着那位担任自己亲兵的族兄,来到了一块稍空旷一些的区域。 “兄之忧虑,尽言与寡人便是。” 得了英布的允许,亲兵终是放下了所有的顾虑,将自己所有的疑虑,尽数摆在了英布的面前。 “一者:汉王太子现身蕲西,本就有违常理。” “——正所谓: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又所谓:战阵之前,刀戟无眼。” “汉王太子,身社稷、宗庙之后,得汉王以‘平叛’之责相托,为何不远此地,而于丰、沛,乃至淮阳、梁地驻营,反以身犯险,携卒不过五万,现身于蕲西?” 说着,亲兵不忘语带急迫的补充道:“大王当知:蕲西,北距淮水不过二百里,远虹县更不足百里!” “如此险地,汉王太子,缘何而来?” “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大王不妨思之:若大王为汉王太子,当以身犯险,现身蕲西否?” 听闻此问,英布只下意识微微摇了摇头。 但片刻之后,英布又从思绪中回过神,面带孤疑的说道:“许是汉王年老,而太子过幼未冠,故太子欲以‘勇武’之面示人,方有此举?” 语调略有些没底气的提出这个可能性,英布不由又是眉头一皱。 “若果真如此,太子蓄意散出自身所在,引寡人自来,亦当乃此故?” 听闻英布此言,那亲兵只面带愁苦的缓缓一点头,但目光中,却更带上了一抹担忧。 “大王所言,确非无理。” “然臣愚以为:单只太子欲以勇武之面示人,尚不可言解大王今之所见······” 意味深长的道出一语,亲兵便稍回过身,看了看不远处面带疑惑的淮南将士,旋即拉着英布的胳膊,又朝远处走出去几步。 “大王。” “若汉王太子,单因恐汉王老迈,故忧日后主少国疑,方有‘示人以勇武’之念,其驻军蕲西,尚可言之曰:合情合理。” “便是太子刻意散露自身之所在,因大王自来而战,亦合此理。” “——然若如此,今日,大王率军亲来,抵至蕲西之时,汉王太子又缘何不战而逃?” “如此,太子前时之筹谋,岂不尽付诸东流?” “知太子见大王而惊走,自困庸城而不出,凡汉之将帅、朝臣,又安能以为太子勇武,可承汉王之宗庙、社稷?” 听到亲兵这接连数问,英布的面上,只稍涌上一抹孤疑。 按理来说,作为太子的刘盈,出于‘表现一下自己是多么勇武’的考虑,以身犯险出现在荆、楚之交,甚至放出风声暴露自己的位置,确实是一种极为合理的可能性,或者说动机。 而在英布率军突袭,如同从天而降般出现在蕲县西郊之时,刘盈选择‘不战而逃’,也确实会让‘为了表现自己而扎营蕲西’的初心,再也得不到想要的效果。 但问题的关键在于:刘盈为什么出现在蕲西,今天又为什么不战而逃······ “于寡人何干?!” 暗啐一口,英布面上,便隐隐涌上一抹耐心濒临耗尽的急躁。 “许是那孺子急功近利,肆意妄为,方驻军蕲西;待寡人率军亲至,又吓的那孺子仓皇逃窜?” 满是敷衍的一声答复,却惹得亲卫再次皱起眉,望向英布的目光中,终于带上了毫不遮掩的愁苦。 “大王~” “若果真如此,汉王太子,又何必于早先,便于庸城之外坚壁清野?” “若非早有‘与大王战于庸城’之意,今日之汉军,又缘何只见慌乱,而不见溃散,只顷刻之间,便整军列队,疾往庸城?” “——须知纵鼠遇犬,亦当慌乱片刻,方可生逃亡之念;若是群鼠,更当慌不择路,溃逃四方!” “若非早有准备,今日汉军,又如何自蕲西顷刻而动,半日便抵庸城,又未为大王所追及?” 满是愁苦的道出这番话语,见英布面上,再次涌上忧虑之色,亲兵才稍走上前,对英布沉沉一拱手。 “大王。” “臣愚见:自汉王太子驻军蕲西始,至大王得闻太子所在,又自虹县暗动精锐,又今,大军兵临庸城之下······” “——此般种种,恐惧乃太子之所谋!” 语调满是笃定的给出结论,亲兵不往严谨的补充了一句:“纵非太子,亦当乃绛侯、舞阳侯等名将之策!” “大王当知:太子年幼,又未曾掌兵;此事,臣知之,大王知之,天下皆知之,汉王、长安朝堂,亦绝无不知之理。” “天下皆知太子年弱而不知兵,然汉王终,仍以太子为平叛之帅。” “大王以为:汉王安能不尽遣汉之名帅、宿将,以随太子左右?” “便念日后,汉王薨而太子继位之时,太子可同军中将帅、勋戚交好,汉王亦必尽出可用之将、帅!” 听到这里,英布的神情,终于再次恢复到了先前,那副满是郑重的模样。 对于族兄方才说的那句‘这都是太子的阴谋’,英布并不怎么相信,也不太愿意相信。 ——一个十几岁的毛头小子,还是娇生惯养、从未上过战场的皇子,要是能有这般谋略,那起码五十年内,任谁也不可能取代刘汉! 倒是后面那句‘名将献策’,在英布看来,可能性稍微高了那么点。 虽然心中,还是有些不明白究竟是谁,有胆子想出‘以太子为诱饵’的策谋,但英布也顾不上想太多了。 “还请族兄详言。” 见英布的语调中,重新带上了那一抹若有似无的恭敬,那亲兵只暗地里长发出一声,便将自己的猜测尽数道出。 “臣以为,太子驻军蕲西,恐乃诱大王至此,而不能西进!” “若臣所料无错,自今日起,太子麾下之军,恐皆当紧闭庸城门,昼夜轮值而戒严,死守不出,以待外援。” “如此旬月,长安便可于关中再征大军,又关东各诸侯争相出郡国兵,驰援庸城而邀宠于太子······” 说着,亲兵只沉沉一摇头,满是郑重的望向英布。 “若待彼时,大王纵手握十数万大军,又雄踞淮南、荆二国,恐亦当功败垂成,万事,休矣······” 听闻族兄这一言,英布的面色,已是彻底阴沉的险些能滴下来水。 早先,英布的注意力,几乎全被‘生擒太子,以逼迫长安就范’的美好未来所吸引,自蕲西一路追至庸城,英布都丝毫不觉得疲惫! 但现在,当自己的族兄满带着忧虑,提出这个‘我们可能中了圈套’的可能性时,英布被狂热占据的心,才终于重新冷静了下来。 准确的说,英布现在的处境,也并非是绝对以上的‘圈套之内’。 ——如果能甘心舍下‘太子刘盈’这块肥肉,以及‘生擒太子’的天赐良机,英布随时可以率军南下,重新回到荆地,亦或是大本营淮南国。 但与刘盈今日不战而逃,必然会让麾下将士军心低迷一样,英布若是自庸城撤军,也必然会军心涣散。 更要命的是:刘盈麾下军心涣散,也终究不过是‘军心低迷’;虽然兵卒们士气低迷,但单出于一个‘誓死保护储君太子’的责任,也都还能拿得起剑、挽的开弓。 但英布所率领的大军,若是出现‘军心涣散’的状况,那下一步,恐怕就是‘大军溃散’了······ 原因很简单:英布麾下的,全是叛军! 对于叛军而言,除了胜利之外,绝对没有第二个选择! 唯有胜利推翻刘汉政权,叛军将士才能避免被秋后算账,并借着‘从龙之功’一飞冲天。 所以,当下的状况就是:理论上,没有任何人,能阻止英布率军从庸城撤离;但实际上,英布根本不能从庸城撤离! 因为‘眼睁睁看着太子躲进庸城,却不试图攻打庸城’,必然会让英布麾下好不容易凝聚在一起的军心,顷刻之间土崩瓦解······ 想到这里,英布便不由自主的回过头,望向庸城城墙的目光中,已尽是带上了决绝,和熊熊战意。 “十日!” “十日之内,务当大破庸城,而生擒太子!!!” 第0234章 朝政的真谛 对于英布‘十日攻下庸城’的决心,刘盈自是一无所知。 但光是从叛军第一日攻城,就对庸城守军造成的巨大压力来看,刘盈也不难猜测到:对于自身的处境,英布,只怕是已有了极为清晰的认知。 ——若是不能在短时间内攻下庸城,生擒,乃至斩杀刘盈,英布所率领的大军,就必然会深陷楚地! 但对于英布是否能在短时间内攻破庸城,刘盈心中,却并没有多少担忧。 很显然,这份与年纪、经历严重不符的淡然,也引起了吕释之的强烈好奇心。 “殿下。” 站在庸城内城墙的角楼之上,看着刘盈将目光撒向远方,才刚退去的淮南叛军方向,吕释之面容之上,只稍涌上一抹焦虑。 “今日,贼自申时攻城,至酉时三刻退却;不过短短两个时辰,城内守军,伤亡便已近千。” “更者,早先输入庸城备用之弓羽、箭矢,亦已耗去近十万。” “若日后之战事,皆照此般,臣恐不待平阳侯、宣平侯大军援抵,庸城······” 适时止住话头,吕释之便叹息着摇了摇头,旋即向刘盈递去一个忧心忡忡的眼神。 而听闻吕释之此言,刘盈面上轻松之色也稍一敛,却并没有如吕释之预料般,带上些许焦虑,和担忧。 “唉~” “此,皆战阵所不能免之事······” “凡两军交战,无论胜败,必皆有死伤,只别于敌我伤、亡之多寡。” “纵昔,淮阴侯布十面埋伏,困鲁公项羽于垓下之时,吾汉家之将士,亦伤亡甚巨。” “——单乌江畔,鲁公独身一人,更曾阵斩吾汉家精锐足三十七人,重力有不遂,方拔剑自刎······” 语调略带沉重的说着,刘盈不由昂起头,对城外悠然发出一声长叹。 慈不掌兵、义不掌财、情不立事、善不为官的道理,刘盈早在前世,就已经看了个透彻。 虽然在内心深处,刘盈对那些‘死王事’的英烈,仍下意识带着缅怀,但作为太子,此刻的刘盈,却只能摆出一副铁石心肠。 原因无他:战事,才刚开始。 若刘盈年纪稍大些,亦或是有些许武功傍身,那大敌当前,刘盈自是可以摆出一副‘将士阵亡,孤心如刀绞’的姿态,来邀买人心。 但在此刻,军中都仍旧偶有‘太子年幼,不知兵事’的流言,军中将士心中还对自己的掌兵能力有顾虑的当下,刘盈必须无时不刻展露出一个成熟武人,所应该展露出来的风姿。 至于抚恤、补偿的阵亡将士,重新披上‘仁厚太子’的人设,那也是战后该做的事,而不是现在。 见刘盈这般反应,吕释之神情怪异的沉吟许久,终还是未再开口。 倒是刘盈身后,适时传来一声不着痕迹的恭维声,将刘盈、吕释之舅甥二人的目光从城外拉回。 “殿下所言甚是。” “凡两军对阵而交战,但非敌十倍于我,又或我十倍于敌,便绝无一方伤亡惨重,而一方将卒无损之理。” 听闻郦商此言,刘盈只轻笑着回过身,对郦商含笑一点头,却并未开口。 见刘盈这般沉稳,郦商心中也是暗自稍一点头,旋即面色稍一正,对刘盈拱手一拜。 “今日战事之细况,臣已大致知之。” “——今日一战,驻守南墙之卒二万,殁三百五十四,伤六百余;其中,又七十四人伤重不治。” “余轻伤者四百余,大都为箭羽射中臂、足,虽未伤及要害,然皆已不可登墙而戍。” “另百余,其伤或重、或中,纵其伤可愈,日后,恐亦当身有残缺······” 听闻郦商报出这一串精确到个位数的伤亡数字,刘盈的面容之上,只下意识涌现出些许沉重。 “伤亡近千······” 沉着脸,从嘴中挤出这几个字,刘盈的目光中,也隐隐涌上些许恼怒。 郦商的话,刘盈自是听得明白。 今日午时前,大军才刚从蕲县西郊出发,到下午才抵达庸城。 而从大军抵达庸城的下午,到片刻之前的黄昏时分,短短两个时辰,刘盈麾下的关中将士,便已有足足四百多人阵亡! 除了四百多长眠于此的阵亡英烈,还有四百多人受轻伤,彻底失去了战斗力,提前告别了这场庸城保卫战。 更让刘盈感到心绪沉重,甚至隐隐有些窝火的,是其余那百余名身受重伤,生死未卜的重伤员。 虽然郦商的话没有说的太明白,但刘盈也很轻松的就猜到:等待那百余名重伤员的,究竟是怎样悲惨的命运。 运气差点的,就会和那七十多名活着被抬下城墙,最终死在城内的重伤员一样,痛苦的死去。 而在这个‘巫医不分家’,军中更没有‘军医’一说的时代,重伤员伤重不治的可能性,实在是高的有些离谱。 ——能被判断为‘重伤’,并被同袍抬下城墙的,十个人里能有三个活下来,都已经算得上是奇迹! 而即便是那几个活下来的幸运儿,也会如郦商所说的一样,留下不同程度的伤残,基本失去劳动能力,彻底成为家庭的累赘······ “呼~” 定了定神,又面色郁结的吐出一口浊气,刘盈便稍停止了身,神情严肃的望向郦商。 “还请右相国传孤之意,以使全军将士知晓。” “——凡汉家之将士,不分将官、兵丁,不分战卒、民勇,凡死王事者,其家中亲长、妻儿,孤皆亲养之!” “若幸伤而未死,身留伤残者,孤亦皆出内库钱、粮,不时抚恤,以供养其家!” “另无论战死、伤残者,其长子皆从良家子而入宫,操以为太子亲卫!!!” 神情严肃的道出此语,刘盈不忘沉声补充道:“除此,朝堂于阵亡、伤残将士之抚恤,父皇于有功将士之封、赏,于死王事之将士之恩赐,皆如故。” 听闻刘盈这一番话语,郦商的面容之上,自顿时涌上一抹由衷的笑意。 作为汉室数一数二的顶尖将领,郦商实在是太清楚刘盈的承诺,会带来怎样的改变了。 在如今汉室,百姓家中子侄参军入伍,是为了什么? 答案是上可建功立业,报效君恩;下可以武勋换取赏赐,供养家中妻儿、老幼。 那么,青年男子参军,有何后顾之忧? 这个问题的答案,对于郦商这么一个久经沙场战阵的老将而言,实在是再浅显不过。 ——阵亡、伤残之后,会使家中失去一个壮劳力! 而刘盈这短短几句关于阵亡、伤残将士的承诺,便已经足以让任何一个汉军将士,将所有的后顾之忧甩在脑后! ——先是一句‘凡死王事者,其家中亲长、妻儿孤亲养之’,算是保障了战士阵亡后,家庭的生计; 毕竟再如何,也不可能有人怀疑太子的承诺会不会掺假,作为太子的刘盈,也绝不可能在这种事情上出尔反尔。 之后,又是‘伤、残而未亡,亦出内库钱供养’,算是补上了一个小漏洞:不管是阵亡还是伤残,从今往后,都不用再愁于生计。 要说最关键的,无疑便是最后一条:阵亡、伤残者之长子,操以为太子亲卫! 操,顾名思义,便是操练、培养;操以为太子亲卫,自然就是按照太子亲卫的标准着重培养。 这样培养出来的人,就算最终没能成为光荣的太子亲卫,也绝对能凭借过人的见识以及军事素养,在军中闯荡出一片自己的天地。 单就这一点,恐怕就足以让每一个屯长以下的汉军将士抛开一切,将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在如何杀敌、如何杀更多敌人之上了。 反正最终的结果,都不算太差。 ——杀敌,有武勋、有赏赐;战死、伤残,有朝堂的抚恤,和太子亲口承诺的‘照拂’。 且相较于解决当下的抚恤、照拂,能为子孙后代谋求未来的‘操以为太子亲卫’,无疑更令人行动。 但很快,郦商面上的喜悦之色,便被一抹略有些忌惮的神情所取代。 见此,刘盈自也是猜出了郦商心中的顾虑——左右不过是刘盈此举,多少有些逾矩之类。 毕竟再怎么说,这是‘唯天子可作威作福,臣无有作威作福’的时代。 而刘盈作为太子,在朝臣、百官面前,虽然算是‘君’,但在刘邦面前,刘盈仍然是‘臣’。 但对此,刘盈心中,却并没有多少担忧。 刘盈也相信:自己做出‘厚抚阵亡、伤残将士’的许诺,老爹非但不会心生芥蒂,反而会为此感到欣慰。 想到这里,刘盈便轻笑着对郦商一点头。 “右相国无须顾虑。” “早自出征之时,孤便曾以此事请奏于父皇;父皇虽未明言肯允,亦不曾驳之。” “且孤东出长安之时,父皇曾亲书天子诏,言此番平叛,许孤便宜行事。” “右相国大可以孤之言,广传与军中将士知,而勿有后虑。” 闻刘盈此言,郦商面上迟疑之色才悄然退去,面带钦佩的对刘盈一拱手。 “臣,谨遵殿下军令!” 行过礼,直起身,见刘盈再次回过身去,将目光撒向城外,那片仍能看见些许血污的‘战场’,郦商心中,也不由思虑起来。 郦商当然知道:对于刘盈做下的这些承诺,天子刘邦必然会无条件支持! 退一万步说,就算刘盈此举,让天子刘邦生出了些许‘被抢班夺权’的感觉,但刘邦也顶多是私底下骂刘盈两句。 明面儿上,也必然是一副‘我儿做得好,非常好!’的态度。 但即便如此,郦商也必须在刘盈面前,或直白或隐晦的问这么一嘴:殿下这么做,真的没关系吗? 看上去,郦商此举,或许显得有些多余。 但实际上,如果没有这么一道程序,那郦商无论如何,都不敢按照刘盈的命令,将这些话传到将士们耳中。 原因很简单:这件事虽然是‘一整件事’,但天子刘邦,却并不会将其当做整体来看待。 刘盈许下承诺,天子刘邦考虑的,必然是刘盈这个举动妥不妥当,以及会不会破坏一些约定俗成的规则、秩序。 而对于郦商,天子刘邦则会从另外一个角度观察。 ——太子许诺抚恤将士的时候,郦商是什么反应? ——难道就没提醒一下太子,这么做,多少有点逾矩? 这样一来,问题,就没有那么简单了。 刘盈‘不小心’逾矩,还能理解为年纪小、不懂事,就算顶天了去,有太子身份、皇后老娘做后盾,也顶多是吃顿挂落。 但郦商若是‘明知太子逾矩而不阻止’,那就不是吃顿挂落的事儿了。 ——坐视太子犯错而不规劝,你郦商意欲何为? ——难道是想眼睁睁看着太子跌落储位,从而达成一些不为人知的目的? ——又或者,是你郦商甚至都不认为:刘盈此举,是不恰当的、是逾矩的? 一旦类似的念头出现在当今刘邦脑海中,那郦商就算能侥幸保住小命,也起码要掉一层皮。 而现在,有了刘盈这么一句‘没关系’的回答,郦商就不需要再顾虑了。 ——陛下,俺劝了,俺真劝了! ——但殿下非说没关系,俺一个做臣子的,也实在劝不动太子殿下啊~ 而这,便是政治。 同样一件事,能不能做,有时候并不取决于对错,而取决于做这个事的人,究竟是何身份;在这件事当中,又扮演怎样一个角色。 有些事,地位高的人不能做,但地位低的人可以; 而有些事,只有地位高的人才能做,地位低的人,根本扛不起。 有件事,他能做,他也想做,但只要你在,你就得劝阻; 又或是某件事,他不能做,他也不愿意做,但只要你在,你就得劝他做。 这无关乎虚伪或真挚、阴暗或坦荡,而是取决于在这样一场舞台剧中,每个人的身份、角色不同,需要承担的使命、任务也必然会不同。 后世为人口口相传的‘红脸白脸’,也正是此理······ 7017k 小歇一天 出了趟门,刚回家,来不及更了,歇一天,明天补上。 《大汉第一太子》小歇一天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0235章 也只好如此了··· 对于关中百姓而言,秋收前的几天,基本都是在期待、憧憬,以及一丝对未来美好的向往中渡过。 但对于驻守庸城的关中军卒而言,这几天,却过的无比漫长······ “殿下!” 庸城保卫战爆发第三日午时,端坐庸城内城墙角楼之上,刘盈正眼睁睁看着如潮水般退去的淮南叛军,身后却再次迎来了曲周侯郦商的到来。 “殿下。” “瞭远台报:平阳侯所率虹县齐卒四万余,已于三刻前,抵至叛军大营以东三十里!” 听闻郦商此言,刘盈却是头都不回,将深邃的目光紧紧锁定在庸城外的叛军阵列之上,皱眉稍发出一声短叹。 虽然对庸城即将面临的局面有所预料,但英布麾下叛军对庸城发动的攻势之强,也还是多少有些出乎刘盈的预料。 战斗爆发至今,才过了短短三日,若是按第一天只从午后打到了黄昏、今日又才到午时,满打满算,战斗爆发才不过两天而已。 在后世,尤其是现代化战争当中,两天时间,或许足以发生许多变数。 但在当下这个时代,尤其还是骑兵都没在中原华夏绽放光芒,战争仍旧以战车为主、步兵为辅的古华夏冷兵器时代早期,一场敌我双方人数总和接近二十万人的中型战役,两天,基本无异于后世人常挂在嘴边的‘两分钟,就两分钟。’ 举几个非常简单的例子,就足以证明这个结论。 ——青史留名的著名战役:秦赵长平一战,从秦出兵韩国上党郡,迫使韩国割让上党给赵国,导致秦赵对峙,到秦战胜赵国,前后足足花了三年之久! 即便是单论长平一场战役,从正式爆发,到赵国用赵括将廉颇换下,再到赵国彻底战败,也花了足足五个月。 甚至是在马服君身陷亲军重围之后,彻底失去粮道和后勤补给的赵国大军,也撑了足足四十六天。 至于秦灭六国所花费的时间,虽然在大多数人影响力,都基本是砍瓜切菜、一路平推,但实际上,从嬴政加冠亲政,整合秦国内部,到秦扫灭六国,一统天下,也花费了足足十七年之久。 从这一个个数据,以及当今天下‘凡卒过万,日行不过八十里’的行军速度来看,两天对于一场中规模战役而言,根本就算不上什么。 但让刘盈感到心绪沉重的是:就是在这‘什么都算不上’的两天之内,驻守庸城的汉军将士,已经遭受了超过三千人的伤亡! 城内的弓羽箭矢、巨石滚木等守城器械,也是在这短短两天之内,消耗了近两成! 而这样的伤亡代价,以及守城器械的损耗速度,无疑是刘盈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的。 刘盈脑海中,至今都还记得一句话。 ——在冷兵器时代,一支武装力量伤亡超过一成,就会军心动摇,超过两成,就会军心涣散,超过三成,就会基本濒临溃散。 而现在,短短两天时间,刘盈麾下的六万于关中卒,就已经伤亡半成! 除此之外,守城器械的消耗速度,也大大出乎刘盈的预料。 如果未来几天,庸城内的守城器械依旧按照这个速度损耗下去,那理论上,再过八天,庸城就将失去一半以上的防守能力! 没有了弓羽箭矢、巨石滚木,守城的将士们除了用金汤、粪水之类的污秽之物聊做补充之外,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叛军,从二十里外的叛军大营走来,将一个个长梯搭上城墙。 之后,则必将是不可避免肉搏战,白刃战······ “八天······” “嗯·········” 沉着脸发出一声轻喃,刘盈便略有些烦躁的松了松衣襟,侧身望向郦商那遍布血丝的双眸。 郦商话里的意思,刘盈自是明白。 ——按照先前的约定,在收到‘刘盈中军遭遇叛军突袭’的消息之后,平阳侯曹参所率领的虹县齐卒,按时抵达了战场。 而现在,抵达战场边沿的曹参大军,却面临着一个十分尴尬的问题。 ——扎营! 道理再简单不过:曹参大军到来的消息,刘盈都已经通过‘瞭远台’得知,那身处场外的英布叛军,肯定也已是有所知晓。 甚至很有可能是早刘盈一步知晓! 再怎么说,英布也好歹是‘名将’,对于曹参大军的来意,自是了然于胸。 所以在发现曹参大军抵达之后,英布的注意力,就很有可能集中在身处庸城之外,且没有任何掩体、庇护之所的曹参大军之上! 当然,出于对庸城汉军的忌惮,英布大概率不会直接去攻打立足未稳的曹参大军。 但派出小股人马侵扰、恐吓,吓得曹参不敢下令扎营,只能命令大军时刻戒严,英布还是能做到的。 这样一来,事情就非常尴尬了。 ——为了保护刘盈、保住庸城,将英布叛军留在庸城之外,庸城城门,绝对不可以打开! 但为了让曹参腾出手,花半天到一天的时间,扎下一座能勉强容下麾下军卒的军营,庸城内的刘盈大军,就必须做出反应,以吸引英布的注意力! 最起码,也要让英布在半天到一天的时间里,采取‘静观其变’的策略,才能为曹参大军扎下营盘、立足脚跟争取到时间。 可是这样一来······ “前日,右相国所遣之斥候精骑,可有来信?” 刘盈突然一声发问,顿时惹得郦商面色更沉了一分。 “禀殿下。” “臣所遣之斥候,大都未能突出贼之重围,于当日暮时便无功而返。” “更有十数人至今未归,生死未卜······” 听闻郦商此言,纵是心中早有预料,刘盈也是不由再发出一声长叹。 现当下,庸城守军所面临的最大难题,其实并不是伤亡,亦或是武器军械、后勤辎重的短缺。 ——作为当今天下最为优秀的兵源地,关中出身的庸城守军,对伤亡的承受能力,本就非寻常军队可比。 再加上刘盈的存在,一起刘盈前日许下的重磅抚恤制度,也能让将士们心中,多出一个‘誓死保护太子殿下’的念头。 至于武器军械,虽然消耗的有些快,但也还能撑个十来天。 军粮就更别提了,如今庸城内的存粮,足够城内守军用至少两个月! 真正让刘盈感到忧心忡忡,甚至离奇生出些许烦躁情绪的,是情报。 ——当下的庸城,已经彻底失去了与外界联络的手段! 英布麾下的斥候部队,已经将庸城周围方圆三十里的区域封锁! 若是有大股兵马,这些斥候自是无能为力;但若只是十几人乃至数十人的斥候游骑,那还是不在话下的。 偏偏这个时代,军队彼此之间的联络手段,还就只有斥候游骑穿插传递这一种方式······ 这就使得身陷庸城,陷入英布叛军包围的刘盈,根本无法和城外取得任何联系。 ——就连曹参率军抵达的消息,都是庸城城墙角的瞭望台肉眼看见,上报郦商,再由郦商禀告刘盈的······ “呼~” “姐夫啊姐夫······” “来的路上,可千万别出什么岔子啊······” 遥望向西方,张敖大军正在前来的方向,刘盈不由悠然发出一声长叹。 而后,刘盈的目光,便撒向了城南方向的叛军大营。 准确的说,是比叛军大营更靠南的淮水,以及淮水以南。 “颍阴侯······” 又是一声莫名其妙的轻喃,刘盈涣散的双眸终是重新聚焦,回身望向郦商的目光中,也再度带上了一抹稍显刻意的沉稳。 “虽今庸城为贼所围,书信里外不通,然庸城之境况,尚不至危难之地。” “——战事未启之时,楚王便曾以楚卒各二万,分驻于凌县、徐县,另由平阳侯亲率齐卒十万,驻守虹县。” “今平阳侯已至,凌县、徐县之楚卒,亦当不日便至。” 语调颇有些淡定的道出此语,刘盈又挤出一丝轻松地笑容,遥指向西方。 “另孤姊夫,驸马都尉宣平侯张敖,正率十数万关中援军,于驰援庸城之徒。” “至多十数日,宣平侯大军,亦当援抵。” 言罢,刘盈面色不由更淡定了一分,似乎说出这两句话,真的让刘盈安心了一些。 而后,刘盈又深深凝望向郦商,朝叛军大营的方向一昂首,却并未开口。 见刘盈这般举动,郦商稍一思虑,便也明白了刘盈的深意,面容之上,也稍涌现出些许笑意。 但片刻之后,郦商望向刘盈的目光中,便再度带上了一抹迟疑。 “殿下。” “各路援军皆抵庸城在即,庸城,又得臣同车骑将军信武侯合力驻守,半月之内,自当无忧。” “然平阳侯率军抵至,孤悬在外,又卒不过四万;若殿下不出手相助,平阳侯麾下齐卒,恐难于城外扎营啊······” 话题被郦商再次拉回曹参麾下的齐军,刘盈也是不由稍敛面上笑意,沉吟思虑片刻,终还是沉着脸回过身。 “右相国以为,孤当如何相助,方可使平阳侯之困境稍缓,得驻盘扎营之机,以为吾庸城将士之外援?” 语调平缓的发出此问,刘英便将满带着严峻的目光,撒向郦商那极尽迟疑的面庞之上。 好歹前世,刘盈也曾做过近十年的‘汉天子’,在大的战略方向之上,刘盈或许多少,也总能有‘过人之处’。 但在这种详细的策略、计谋之上,刘盈却并没有多少天赋。 单就眼下的情况来说,刘盈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大开庸城城门,摆出一副出城应战的架势! 只有这样,才能让英布暂时将曹参大军抛在脑后,满怀激动地率军前来,与刘盈麾下大军决战! 顶天了去,也就是留下小半兵马,在战场侧翼‘掠阵’之余,戒备曹参大军。 可这样一来,刘盈所率领的关中兵马,就将完全失去庸城的庇护,野外的正面对战,也会将双方的兵力差距无限拉大! 稍有不慎,便会是一场歼灭级别的惨败,等着如今端立城头之上的刘盈。 ——如果刘盈,还能保住小命的话······ 所以在刘盈看来,除非到了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出城应战’这个选项,都绝对不能采取。 除此之外,要说还有什么办法,能让城外的叛军,将注意力从刚刚抵达,正进退两难的曹参援军身上移回庸城,那就不在刘盈的能力范围内了。 听闻刘盈此问,郦商面上也明显涌现出一抹纠结之色。 “稍开城门······” 似是试探性道出一语,都不等刘盈皱起眉,就见郦商自顾自摇了摇头,自己将这个念头率先否定。 “今敌众我寡,又殿下身于此;依凭庸城壁垒,大军尚可与贼转圜,若城门大开,大军尽出而与贼战于旷野······” 话说一半,郦商便又摇了摇头,再度将头低了下去。 如此过了许久,见郦商依旧是一副眉头紧锁,低头沉思的架势,刘盈也是不由再叹一口气,旋即稍走上前。 “唉······” “也怪不得右相国。” “实在是平阳侯大军抵至过于突兀,又庸城陷贼重围,未能事先有所准备······” 似是安慰般说着,刘盈不忘昂起头,在郦商那比自己头还高一点的扩肩上拍了拍,才又回过身,面带思虑的望向城外。 “嗯·······” “若别无他法,孤,到有一策。” 略有些没有底气道出此语,刘盈便稍昂起头,看了看高悬于空中的烈日。 “此刻,午时已过;至日昏,当不过三、四时辰。” “若可拖延至日昏,待夜幕,平阳侯所部,便当可连夜扎营?” 听闻刘盈此言,郦商只眼睛微微一亮,望向刘盈的目光中,却悄然带上了些许困惑。 “确如殿下所言。” “然若城门不开、大军不出,又当如何拖延淮南贼至日昏?” 闻郦商此问,刘盈只神情复杂的沉吟良久,终暗自点了点头。 “也只好如此了······” 自语一声,刘盈便再度抬起头,望向郦商的目光中,已是隐隐带上了些许狡黠。 “孤有书函一封,欲与黥贼。” “不知右相国麾下,可有胆魄过人之勇士,可携此书,往送黥贼之手?” 第0236章 英布居然不上当? “汉王太子,果真是这般说的?” 半个时辰后,庸城以南二十里,淮南叛军大营。 大致扫了扫手中的捐书,英布不用面带孤疑的抬起头,将深邃的目光,投向了面前的青年身上。 却见青年听闻此言,面上只嗡而涌上一抹恼怒之色! 毫不畏惧的瞪大双眼,盯着英布看了好一会儿,青年才不轻不重的冷哼一声,高傲的将头别了过去。 “淮南王慎言!” “自鲁公身死乌江,天下便早已归一,当今圣上已承皇帝位而立汉社稷,以为天下王!” “陛下已为天子,殿下,便当为储君,乃社稷、宗庙之后!” 语调极其严肃的道出此数语,青年便悄然将眼角眯起,望向英布的目光中,更是隐隐带上了些许威胁。 “论制,太子位比诸侯;且此,亦因太子年弱,而诸侯多为宗亲长者,太子多幼于宗亲诸侯方有之制。” “淮南王非宗亲,尊位本就于太子之下,更今之太子,已得陛下以监国之责相托,得陛下假天子节,许‘便宜行事’之权。” “于假节之监国太子,淮南王,还是恭敬些为好······” “混账东西!!!” 青年话音刚落,都不等英布开口,硕大的军帐之内,便响起一阵此起彼伏的咆哮! 待英布面带怪笑的侧过头,就见帐内的淮南将帅无不横眉怒目,目眦欲裂的看向那青年,恨不能当场将青年撕碎! 只片刻过后,就见英布轻笑着将手轻轻一抬,帐内一触即发的火爆氛围,便在转瞬间悄然退散。 待帐内将帅各自咬紧牙槽,面带不忿的退回两侧,英布便怪笑着将上半身一前倾,手肘撑在大腿之上,朝帐内面无惧色的青年轻轻一指。 “汝,何人?” 听闻英布此言,那青年却仍是一副脊背直挺,目不斜视的高傲模样,用眼见稍撇了眼帐内的淮南将帅,旋即又是一声冷哼。 “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某,乃南军甲部校尉,兼今太子亲卫监军,楚人全旭是也!” 一听青年自报家门,帐内才刚安静下来的淮南将帅,顿时又有些骚动了起来。 只不过,比起刚才那不约而同的怒目而视,此刻的帐内众人,却是面色各异。 “南军?!” “太子此来,竟!” “竟有南军随从左右?!!” 如是想着,就见几位稍年老的淮南国将帅微微皱起眉,神情凝重的彼此稍一对视,旋即将目光,撒向正孑然而立于帐内正中央的全旭。 “此子自诩楚人,又身南军一部之校尉,更似年不过二十余······” “嗯!” “当乃故时,阵亡垓下之南军精锐武卒之后!” 与这几位年老者的谨慎所不同,听到全旭的来路,其余几位壮年,甚至年不满三十的青年将领面上,却不约而同的涌上一抹激动之色。 “大王!” 就见一名中年将领满是激动地站出身,才刚对英布拱手俯身,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便被英布轻轻抬起的手堵了回去。 就在那中年将领面色郁结的低下头,考虑要不要继续说下去的时候,英布阴冷的语调,便再次在帐内响起。 “南军校尉,丰沛元勋之后······” “呵·······” 阴恻恻一笑,就见英布嘿笑着直起身,右手食指下意识贴在下唇不住摩擦着,望向全旭的目光中,却尽是一片玩味。 “汝,就不怕朕······” “就不怕寡人杀你?” 却见全旭闻言,面上坚定之色丝毫不减,倒是本就昂起的头,应声又昂的高了一些。 “某身元勋之后、社稷之栋梁,得当今陛下赞赏、吾全氏列祖英魂所庇佑,何惧之有?” “虽两军交战,早有不斩来使之说,然某来时便已知:手刃来使,以解私愤之事,确乃淮南王所或为之事!” 神情满是鄙夷的说着,全旭不忘伸出手指,毫不忌讳礼数的朝英布手中的捐书一指。 “某此来,乃奉当今储君太子之令,以此信交于淮南王之手!” “今某使命已必,若欲杀,淮南王不必多言,但可立五鼎而烹某!” 言罢,全旭又满是决绝的别过头去,满是愤恨的补上一句:“大丈夫生不能五鼎食,亦当五鼎烹!!!” “为淮南王所烹,虽或使某蒙羞,而不能面先祖列宗当面,然得五鼎而烹,某,亦死而无憾矣!!!!!!” 听着全旭这满是慷慨激昂的壮语,又看了看全旭那丝毫不见恐惧之色的坚定面庞,殿内众人的面上,终是缓缓涌上一阵怪异之色。 而在英布身侧,那已经正式摆脱‘亲兵’身份,做一身文士打扮的谋士,却是一脸焦急之色。 “大王!” “此子,分明是在······” 谋士的话刚说一半,就见英布轻轻一拍大腿,顺势从座位上站起,面带笑意的望向全旭,还不忘扬了扬手中绢布。 “汉王太子,言欲同寡人,于庸城外一会。” 轻声道出一语,英布便笑着侧过头,在帐内众人身上扫视一圈,才语带玩意道:“然寡人实无闲暇,于一茹毛小子闲谈······” “黥布!!!” 英布话音未落,就见全旭嗡然瞪大双眼,正要上前,却被身侧的几名淮南将帅拦住,手臂被别在身后,上半身被摁着,向英布的方向低了下来。 却见英布又是轻蔑一笑,将手中捐书随手丢到地上,缓缓走上前,在咬牙切齿的全旭脸上轻轻拍了拍。 “寡人,暂不杀汝。” “汝且自归庸城,往告那小儿:今日,寡人便与那小儿一日安宁。” “待明日辰时,寡人必身甲胄而亲往庸城,以曹参老贼之头颅,为诸侯与献储君太子之礼······” 意味深长的丢下这句话,英布便侧过身去,面色陡然一肃,丝毫不忌讳全旭的存在,对帐内众人下达起了命令。 “号令左、右、前、中四军,即发营东五十里,击曹参所部齐卒!” “后军留守大营,荆卒别部三万人,出营而至庸城外五里,不攻而待!!!” “喏!!!!!!” · 不过片刻之后,硕大的淮南大营,便卷起一阵漫天土尘。 见此变故,庸城守军只是赶忙戒严。 而在内城墙角楼之上,远远看着几队人马从叛军大营走出,刘盈的面容之上,也悄然涌现出些许遗憾之色。 “唉~” “果然······” 就刘盈此刻所见:叛军大营内的淮南兵马,几乎是倾巢而出! 但让刘盈感到无奈的是,自营中倾巢而出的叛军兵马,起码有四分之三以上,都是目标朝东。 剩下的仅仅四分之一,即最多不过两三万人,则是从叛军大营北出,朝庸城的方向驶来。 单从这个状况,刘盈就不难猜出:自己的计划,并没有取得成功。 英布并没有上刘盈的当,也没有浪费多少时间,便将注意力,放在了战场东侧的曹参大军身上。 而那支正朝着庸城驶来的叛军部分,也大概率不会攻打庸城,只会在城外不远处列阵而待,以免城中的守军出城,驰援曹参大军。 这样一来,留给刘盈的选择,似乎就剩下‘在庸城眼睁睁看着曹参大军被英布主力攻击,却不能提供丝毫帮助’这一种选项。 但很显然,对于这个选项,刘盈非常不满意,且万分不愿意选择。 “平阳侯军中,多为齐国卒。” “又早自战国之时,齐国之卒,便多以甲胄、刀刃精良,反战力不高而闻于天下。” “更平阳侯所部,至多不过四万人马;反观黥贼麾下叛军,则足十万余!!!” 语调满是烦躁的道出此语,刘盈便嗡尔回过身,与身后不远处的郦商稍一对视。 “孤以为,庸城之门,恐已至非开不可之地!” 听闻刘盈此言,郦商面上只应声涌上一抹焦急。 但片刻之后,随着刘盈又道出短短数语,郦商面上焦急之色,便缓缓化作一抹迟疑。 “然虽城门可开,城中守军,绝不可尽出!” “孤意:大开城门,以一部校尉缓缓出城,佯作出城应战之姿。” “得知此,黥贼必调主力折返,自东而来;彼时,再令此部绕城而走,自西城门速入庸城。” “如此不数次,便当日昏;平阳侯之困,便当得解!” 听着刘盈道出这一番看似可行的方案,郦商的面容之上,只迟疑之色更甚。 刘盈话中的意思,郦商自然听得明白。 ——你英布,不是把主力都派去攻打曹参了吗? ——那我就开城门,假装要出城,攻击你留下的小支部队! 发现这个状况,英布主力必然会放弃曹参,转而调头,保护留守部队和大营的同时,试图与庸城汉军交战。 到那时,出城的那支部队再退回城里,一切恢复到最开始的模样。 而此刻的曹参大军,东距叛军大营足有三十里! 等叛军主力走出去二十里,庸城这边城门一开,叛军主力再调头回来,这就又是二十里。 往返四十里的路途走下来,就算太阳没下山,也会距离黄昏不远。 到了那时,看着即将下山的秋阳,英布就算还想攻击曹参所部,也只能暂且作罢。 等明天天亮,英布主力再次从营中走出之时,便会惊奇的发现:一晚上的功夫,曹参所部齐卒,就已经在叛军大营东三十里的位置,立起了一座军营。 到了那时,东有站稳脚跟的曹参大军,北有依凭庸城固守的刘盈所部,英布无论想向哪个方向攻击,都得小心戒备自己柔软的侧肋。 换而言之:等曹参所部在战场边沿扎下根,英布此刻所占据的战略优势,就会顷刻间化为乌有! 但这也意味着英布必然会拼着无所不用其极,也要阻止曹参所部立下军营······ “佯装出城······” 面带迟疑的发出一声轻喃,郦商便眼带担忧的看了看刘盈。 从刘盈毅然决然的目光,以及沉沉点下的头,郦商也不难看出:对于‘佯装出城’可能导致的风险,刘盈心中,恐怕也是一清二楚。 ——拍一支部队假装出城,做出攻击叛军大营的架势,对郦商而言自非难事! 且这个举动,也必然会使得叛军主力调头,暂时放弃攻打曹参所部。 可问题的关键在于:把部队放出城容易,但要想让这支部队全须全尾回到城内,恐怕就没那么简单了。 乐观点说,为了让这支假装出击的校尉部回到城内,最起码也要有一支精锐部队‘断后’。 而在这样一场城池保卫战中,一支精锐为回城主力‘断后’,基本可以直接理解为送死。 甚至就连这‘扔一块儿肉’,都还是乐观的结果! 最悲观的结果,无异于出城的整个校尉部,都被折返的叛军主力咬住,在身后紧追不舍。 真要是那样,那摆在刘盈面前的选择,就会只剩下两个。 其一:紧闭城门,完全放弃那支被放出城的校尉部,使其自生自灭! 但这样做,无论是对庸城守军的士气,还是对刘盈本人的威望而言,都会造成巨大的打击。 ——殿下今天能眼睛都不眨,就把一整个校尉部放在城外自生自灭,那日后,会不会也放弃我们,让我们自生自灭? 只要这样的念头出现在庸城守军将士脑海中,那庸城守军的军心,就会顷刻间崩塌。 再加上如今驻守庸城的兵马,基本全是出身关中的良家子,就使得刘盈此举,必然会尽失关中人生。 而除此之外,仅剩的最后一个选项,就是开着城门,冒着被叛军攻入城门的风险,接应这支校尉部回城······ “殿下······” “右相国不必再劝!” “孤意已决!” “若贼来而阻,孤纵亲出城外,亦绝不使吾汉家锐士,有一人妄死于孤之无能!!!” 见刘盈如此坚决,郦商思虑再三,终还是缓缓点了点头。 严格来说,刘盈的这个方案,的确算不上有多好。 但除此之外,郦商也想不出第二个办法,能比刘盈的方案更保险······ “唉······” “也只好如此了。” “择一部精悍校尉,由车骑将军亲领出城;待敌现身,便即刻回城······” “嗯······” “当是可行。” 半夜更 写了一大半,电脑重启了······ 正在重写,2点左右发 《大汉第一太子》半夜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0237章 全军出击! “庸城!” “城门大开?!!” 约莫一个时辰后,叛军大营以东。 听闻斥候上气不接下气的禀告,屹立在战车上的英布面上,只陡然涌上一抹狠厉。 “哼!” “雕虫小技!!!” 满是愤恨的一声低吼,英布便烦躁的直起身,瞪眼望向身后,依稀可见轮廓的庸城壁垒。 虽说此番,刘盈率军躲进庸城,使得英布得以屏蔽战场,使刘盈根本无法与外界取得联络,但如此近的距离,双方对彼此的动向和意图,也基本是一目了然的。 就好比一个时辰前,英布率军出营,刘盈必然能猜到英布的目标,是刚抵达战场的曹参大军一样,‘庸城城门大开’,也能让英布很轻松的看透刘盈的意图。 ——围魏救赵! 但很显然:此时的状况,根本没有到英布必须率军折返的地步。 “庸城守卒,出城者几何?” “兵锋所指,又乃何处?” 听闻英布此问,那斥候只赶忙又一拱手。 “禀大王!” “庸城守军,正自南城门徐徐出城,已出城者,当有五千余!” “且出城之汉军,似······” 话说一半,斥候话头悄然一止,神情纠结了好半会儿,才在英布阴狠的目光注视下再一低头。 “——出城守军所立之纛,似乃南军赤龙大纛!” “且除赤龙纛,另有右相国郦商、车骑将军靳歙二人之私纛!” 闻斥候此言,英布本就不甚明朗的面庞,只更加阴沉了些。 郦商,靳歙,几乎可以算是如今汉室除周勃、樊哙二人之外,最能拿得出手的两位帅才! 此二人在汉室军方的地位,甚至远高于王陵、夏侯婴等丰沛元勋,以及周灶、灌婴等后起之秀! 这样两个重磅级人物,出现在此次战争中,本应该是主帅的身份。 即便是有太子刘盈的存在,这二人,也应该是替刘盈掌军,为汉军制定战略部署的副帅。 而现在,两个单拎出来,都足以成为一场中大规模战役主帅的高级将领、元勋功侯,却出现在了正涌出庸城的汉军当中,成为了将! “唉!” “可恨!” “可恨!!!!!!” 思虑着,英布不由又发出两声怒不可遏的咆哮,牙槽也被咬的吱吱作响。 ——英布非常确定:无论自己是率军折返,还是不管不顾的继续向曹参大军方向行军,庸城内涌出的汉军,都大概率不会攻击守备力量空虚的淮南大营。 但问题的关键就在于:英布有这个自信,并不代表英布麾下的将士,都有这样的自信。 当‘郦商、靳歙二人亲自率军出城,朝淮南大营方向进发’的消息扩散开,无论是留守大营的守军,还是此刻跟在英布身后的主力,都必然会心生疑虑。 ——郦商、靳歙二人亲自率军,万一大营失守怎么办? ——若是大营失守,大家伙岂不是要在野外打地铺? 再有,便是英布此来,备用于未来近十日的粮草、辎重,也基本都堆积在大营之内! 而当英布麾下的主力部队,心怀着‘大营没了怎么办’‘粮草没了怎么办’‘被前后夹击怎么办’等诸如此般的顾虑时,即便大军成功于曹参大军交上手,将士们的战斗意志,也必定会大打折扣。 如此说来,摆在英布面前的,似乎只剩下一个选择:即刻调头,回到大营与庸城之间,保护大营,以及营内的粮草辎重。 只有这样,才能保证大营不失。 但这样一来,才刚抵达战场的曹参大军,就会得到站稳脚跟的时间,与庸城内的汉军自北、东两个方向互成犄角。 这对于之后的战事,对于英布之后的决策而言,是绝对不可接受的。 ——前面一座坚城,侧面一座军营,怎么办? 打还是不打? 作为叛军,面对刘盈亲身所在的庸城,英布只能打,也必须打。 但若是北攻庸城,战场侧面的曹参所部,又会时刻对攻城部队造成威胁。 反过来,也是一样:若是先攻曹参所部,城内的刘盈大军对于英布而言,也同样是侧肋的威胁。 就好比今天,英布大军才刚从营内开拔,还没走出去十里地,庸城内的汉军,就摆出了一副‘你回不回来?不回来,我把你老窝掏了!’的架势。 从这就不难推断出:若是让曹参大军扎下脚跟,那从明天开始,每当英布想要攻打庸城之时,类似的情况,也会反复不断的发生。 ——英布大军这边刚出大营,还没到庸城脚下,战场侧方的曹参大军,也会和今天的刘盈所部一样,摆出一副‘你回不回来?不回来,我把你老窝掏了’的架势。 如此一来,英布就会陷入北攻庸城,会被曹参所部威胁侧肋、东攻曹参,会被刘盈所部威胁侧肋的尴尬境地,左右为难。 若单是‘不能乱出手’,那倒还不算太糟糕。 但别忘了。 ——英布此刻的战略目标,是以最快速度攻下庸城,对汉室造成军事、政治双重重大打击! 若是庸城短时间内无法攻破,敌我双方的胜算,就会朝着截然不同的方向发展。 ——在庸城脚下拖得越久,英布麾下淮南将士的军心,就会一点点归于淡漠,甚至低沉;数十万大军的粮草辎重,也会让英布愈发吃力。 反观汉军,随着时间的推移,必然会有一支又一支援军,呼号着类似‘誓死保卫汉太子’的口号,出现在英布大军的四面八方。 而相较于偏居一隅,家底稀薄的淮南叛军,长安朝堂承担起数十万大军的后勤,虽然算不上不费吹灰之力,但也基本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顶天了去,就是稍微有点吃力、略有一点点费劲而已。 想到这里,英布的面容之上,已经是一片沉凝。 ——现在,如果坚持打曹参,可能会由于军心的问题而失败,且大营可能会受到威胁; 如果就此折返,那也只是在解决眼前问题的同时,为日后埋下一个重大隐患。 二者的区别,似乎只在于:选择前者,有一定概率会失败,且有一定的风险;选择后者,虽然没有任何风险,但会陷入慢性死亡。 而当这样的选项,摆在一个正在造反途中的叛军首脑面前时,答案,几乎不言而喻······ “传令!” “大军即刻······” 就见英布神情满是严峻的昂起头,话才刚说一半,便又似是想起什么般,嗡时愣在了原地。 在这一瞬间,英布的脑海中,出现了一个非常不妙的可能性。 ——如果自己不回去,万一! ——万一刘盈,藏在出城的汉军中,跑了呢?!!!!! 真要那样,那英布维持军心,鼓舞淮南将士唯一的精神力量······ “呼~” “好毒啊······” 到此刻,英布才终于对这个看上去幼稚无比的‘围魏救赵’之策,提起的十万分的重视。 如果只是‘围魏救赵’,那英布虽然会很难抉择,但也还算是有选择的余地。 ——大不了学曾经的霸王项羽、淮阴侯韩信,来一出破釜沉舟也好,背水一战也罢,先拼劲所有的力气,将曹参大军赶出战场就是。 等曹参所部溃散而逃,英布就能再回过头,不费吹灰之力的将涌出庸城的汉军重新赶回去,甚至咬下一块肉! 至于军营,没了可以再建;粮草,没了也可以再调! 只要战斗胜利,军心士气短期内处于高昂状态,那这些问题,便基本都无关紧要。 可若是在‘围魏救赵’的同时,多出一个‘刘盈可能自庸城逃离’的可能性,那英布,就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了。 ——就算不为了大营,以及营内的后勤物资,单为了不让刘盈逃走,英布都必须即刻调头! 而这,也正是‘围魏救赵’这等阳谋的厉害之处。 计谋的内容、敌方的用途,都没有丝毫偷偷摸摸的痕迹,而是光明正大的扑面而来。 而被设计的人,明知对方地用意、目的,却也只能乖乖钻进陷阱里······ “呼~” “不简单呐······” 神情满是严峻的发出一声低叹,英布的面容之上,悄然涌上了一抹疯狂之色。 ——作为叛贼,英布麾下的淮南将士,包括英布本人,都没有丝毫‘退路’可言! 在这个前提下,当‘九死一生’的困局,摆在这样一个没有退路的人面前时,事情,就很容易朝着另外一个极端方向发展······ “成败,便在此一举!!!” 神情坚定的低下头,英布最后看了眼身后的庸城方向,眉宇间,也逐渐涌上一抹癫狂。 “众将士听令!” “大军即刻回首,前军为后军、后军为前军,全速向庸城进发!!!” “凡淮南将士,无论弓、弩、戟、盾之战卒,亦或伙夫、民夫,文武官佐、老弱伤残,甚寡人身躬,皆倾巢而出!!!!!!” 神情满是疯狂的发出这声咆哮,英布便嘿笑着策马回过身,抽出腰间长剑,朝庸城的方向一指。 “今日,全军倾力攻城,势破庸城壁垒,生擒汉王太子!!!” “若日昏而不能胜,亦挑灯夜战,直至城破!!!!!!” 第0238章 孤,要亲振汉军之威! “呼~” “可真是······” 黄昏时分,庸城内城墙城楼之上。 看着城外近五里处,已蜂拥而至的淮南叛军,刘盈只面色郁结的微微摇了摇头。 “右相国、车骑将军所部,可已撤回城内?” 语调低沉的一问,顿时惹得一旁的吕释之一拱手。 “禀殿下。” “贼军主力折返之时,右相国便已率所部,自西门撤回城内。” “片刻之后,便当抵殿下当面······” 听闻此言,刘盈只微微一点头,旋即面带严峻的抬起头,将深邃的目光,集中在了城外的叛军阵营之上。 不得不说,英布的反应,确实大大出乎了刘盈的意料。 按照刘盈原本的预测,在得知庸城城门大开,城内汉军有出城的动向后,英布可能采取的措施,也就是平平无常的那两种。 ——要么不管不顾,继续进军,全力攻打曹参所部,争取重创曹参麾下的齐军! 最起码,也要将曹参所部驱逐出战场附近,好在未来几日腾出手来,专心攻打庸城。 再或者,便是乖乖走进圈套,率军折返,放曹参一马。 但让刘盈,包括郦商、靳歙等元勋恭候都没有预料到的是:英布,居然下了如此大的决心! 要知道先前,即便是刘盈以身为饵,躲进庸城固守待援,英布也没有展露出丝毫‘必夺庸城’的决心,而是将大营扎在了庸城以南,背靠淮水的方向! 单从这一个举动,彼时的刘盈便断定:英布,只怕早在决定大营驻扎地点时,就已经做好了‘一俟有变,立刻渡淮水推入荆地/淮南’的准备。 但当此刻,英布麾下十数万叛军尽出,甚至派出几千个挥舞着木棍、石块的民夫,朝城下涌来时,刘盈才终于想起来:自己,究竟遗忘了什么。 ——英布,是叛贼! ——其麾下大军十数万人,无一例外,全是叛军! 只要这场叛乱,不是以刘汉灭亡为结局,那自英布以下,整个淮南叛军十数万人,都必然会面临灭顶之灾! 这个灭顶之灾,可能是抄家灭祖,可能是流边卫戍,也可能是和曾经的英布一样,黥字于面,成为囚徒。 而在明知失败的代价会如此严重的前提下,英布,依旧反了。 非但是英布反了,英布麾下叛军有一个算一个,都反了。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此刻,自英布以下的整个淮南叛军,都完全可以视作是疯子! 连‘举兵造反’都敢做的十几万疯子,还能有什么事不敢做? 单一句‘反正咋都是死,还不如拼一把’,就足以使得无数个看上去不合理,甚至成功可能性微乎其微的疯狂方案,出现在英布,以及整个淮南叛军脑海当中! 就如此刻,黄昏时分,夜幕将至,整个淮南叛军却没有哪怕一个人留在营内,而是全都出现在了庸城以南,摆出了一副不死不休的架势······ “殿下。” 正思虑间,身后传来一声略有些浮动的拜谒,惹得刘盈稍侧过身。 待看见郦商、靳歙二人风尘仆仆的身影,刘盈只微微一笑,旋即侧过身,对城外稍一昂首。 “贼子此来,气势汹汹啊······” “更此刻,夜幕将至;黥贼,恐欲挑灯夜战!” 语气满是笃定的道出此语,刘盈终是回过身,面带郑重的望向郦商、靳歙二人。 “依曲周侯、信武侯之见,今日一战,当如何应之?” 听闻刘盈此问,郦商、靳歙二人稍一对视,便由郦商稍上前一步,对刘盈拱手一拜。 “禀殿下。” “今日,平阳侯所部齐卒抵至,若使其得以扎营,自明日起,便可同庸城互为犄角,使黥贼进退两难。” “亦正因此,黥贼方生先击平阳侯之念;又殿下大开庸城城门,迫敌折返,暂罢攻平阳侯所部之念。” 说着,郦商的面容也逐渐阴沉了下来,望向城外的目光中,更是隐隐带上了一抹阴郁。 “此刻,黥贼已折返而归,再言攻平阳侯所部,已是无稽之谈。” “只待明日天明,平阳侯麾下齐卒扎下营盘,黥贼,便断无生离楚地,再返淮南之理!” “然臣之忧,亦正于此······” 神情严峻的止住话头,郦商便若有所思的低下头去,又后退两步。 就见靳歙顺势接过话头,上前对刘盈一拱手。 “今战事之状况,黥贼必了然于胸,亦必不坐以待毙。” “故黥贼之念,恐乃于明日天明之前,大破庸城,以破庸城-平阳侯所部之掎角。” “唯如此,方可释此刻,贼因何倾巢而出,以至庸城之外······” 言罢,靳歙也学着郦商方才的模样,思虑重重的低下头,退回到了郦商身侧,摆出一副穷思竭虑的架势。 而在二人面前不远处,听闻二人对战况的解读,刘盈本就阴沉的面容,不由得更沉了一分。 情况,以及很清晰了。 只要明天天亮之时,曹参所部扎下营盘,庸城又没有被攻破,那英布,便会再也没有成功的可能。 但反过来,这也意味着明天天亮之前,驻守庸城的近六万守军,会受到英布麾下十数万叛军的全力攻击! “如此说来······” 语调低沉的发出一声轻喃,刘盈便抬头望向郦商、靳歙二人。 “待明日天明,此战之成败,便将见分晓?” 听闻此言,郦商、靳歙二人只神情阴郁的缓缓一点头,面上神情,却丝毫不见‘大战临将结束’的喜悦。 见此,刘盈也只好强挤出一丝笑意,回过身,对城外的叛军方向再发出一声长叹。 “呼~~~” “不曾想,决战,竟来的如此之快······” 此刻,自战争正式爆发以来,这短短一个多月内发生的一切,都如一张张幻灯片一般,出现在了刘盈的脑海当中。 从刘盈自长安出发,到刘贾身死荆地; 从刘盈于丰沛誓师,到各路兵马各自到位; 从英布率军渡河,到刘盈按原定计划自蕲西出发,率军躲入早早备好的藏身地——庸城。 再到今天,曹参大军赶到战场之后,短短半日之内,战事就从先前,相对还算平稳的氛围,突然发展到决战在即、胜败即分······ “果然。” “战争,并非是提前做好准备,就能胜券在握的······” 如是想着,刘盈望向城外的目光,便愈发坚定了起来。 “传令!” “——城内守军,凡战卒者,自此刻起,尽皆备战!” “东、西墙守备之卒倍之,南墙三!” “凡墙上守军,皆当奋勇杀敌;余之备卒尽集于南墙之下,养精蓄锐,和衣而眠,枕戈以待!!!” “凡城内所备之弓羽、箭矢,及石、木等守城器械,尽出库而运抵城墙之上,不必稍省!!!!!!” 神情满带肃杀的下达这一连串军令,刘盈又缓缓拔出腰间的赤霄剑,朝庸城南城门侧约百步的城楼之上一指。 “传令曲成侯,亲于南墙角楼之上,备巨盾阵!” “孤,要亲临南墙,亲擂战鼓!!!” “孤,当亲于墙上督战,壮我军威!!!!!!” · 半个时辰后,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 无论是城外五里处的叛军阵列,还是庸城城墙之上,都已被一点点炬火所点亮。 刘盈的身影,也在神情凝重的郦商、靳歙二人,面无表情的老剑客虫达,以及满是惊慌错乱的吕释之四人陪同下,出现在了外城墙的角楼之上。 看着城墙外侧,被二十余名南军武卒连在一句的丈长巨盾,又瞧了瞧左右身着中甲,时刻挡在自己与城外方向的禁军武卒,再伸出左手,摸了摸被藏在外衣下的软甲,刘盈的面上,只悄然涌上一抹苦笑。 ——守城一方的最高将领,在关键时刻登上墙头,其实算是冷兵器时代的城池攻防战当中,非常常见的情况。 在敌众我寡、敌强我弱、敌攻我守的城池守卫战当中,防守一方的主帅亲自登上城墙,做出一副‘我与将士们一起奋战’的姿态,也算是振奋军心的方式之一。 但很显然,当这个振奋守城将士人心的‘最高将领’身上,多出皇子、皇嫡长子,乃至监国太子等诸多身份的时候,这个举动,就会带来一些微妙的变化。 积极的方面,自是刘盈此刻肉眼所见:在片刻之前,神情还满是忐忑的守城将士,此刻已尽是一片振奋! 刘盈甚至亲眼看见角楼不远处的一名士卒,激动之下将一个原本需要足张的强弩,硬生生有手臂和腰腹的力量张开来,旋即面带振奋的蹲在墙垛前,摆出了一副在后世只存在于狙击手题材电影的瞄准姿势! 刘盈身侧,就连依旧对刘盈的安危心怀担忧的郦商、靳歙二人,眉宇间也隐隐涌上了些许激动,以及敬意。 单是这种近乎一百八十度的情绪变化,就已经让刘盈感到心满意足,心中再也没了‘这样做到底值不值’的思考。 但凡事,都有两面性。 刘盈亲自出现在城墙之上,自然是让守城的汉军将士军心大振。 但相对应的,当城外的淮南叛军,发现城墙上的角楼,已经被一面由巨盾所组成的墙包裹的水泄不通时,同样的精神增益,也会让城外的叛军更加奋勇! 与这个弊端相比,刘盈自身安危可能面临的风险,以及吕释之无关大局的喋喋不休,也就没那么重要了。 “殿下。” 一声沉稳的轻唤,惹得刘盈侧过身,就见郦商微微一点头。 见此,刘盈也是不由长出一口气,旋即回过身,来到角楼靠城墙内侧的方向。 接下来,自是一身戎装的监国太子,为这一触即发的决战,进行最后的战斗动员······ 第0239章 贼之首级,不过十万余! “将士们!” “儿郎们!” “吾大汉之忠臣义士,父皇视以为肱骨、孤挂怀于心之父老乡亲们!!!” 站在角楼之上,背对着城外的叛军方向,看着城墙下,正昂首注视着自己的数万守军,刘盈的面容上,尽是一片熊熊战意。 “自孤皇父顺天应命,兴义军而伐暴秦,尔来足十数载!” “父皇灭暴虐之嬴秦,已足十一载;除项楚而立汉祚,亦已足有六岁之久!” 抑扬顿挫的高号出这两句话,刘盈便稍皱起眉,眉宇间,隐隐带上了些许沉痛。 “孤皇父心心念念者,不外乎天下安和,生民安居乐业,粮足食而不饥、衣裹体而不寒,兵戈止而天下安。” “纵于孤,父皇亦每有教诲言:为君者,当以天下万民之生计为首要,不可骄奢淫靡、横征暴敛,而当轻徭薄税,遍止天下兵戈,以与民修养生息。” “父皇言:自周末天下大乱,天下万民,苦刀戈久矣,苦战祸,久矣······” “天降于吾汉祚之责,便乃止天下之乱,而与天下安泰······” 语调满是沉痛的说着,刘盈的眼眶中,只悄然涌现出一层湿润。 “诸君请教于孤:孤皇父,此念有谬邪?!” “父皇以‘爱民’‘养民’教说于孤,莫不合帝王之威仪、当教于储君太子之能邪?!!” 见刘盈片刻的功夫,便隐隐有了一副啜泣流泪的架势,城墙下的汉军将士当中,立时便有小半人焦急起来。 但最终,城墙下的数万汉军将士,都只将复杂的目光,投向了屹立角楼之上的刘盈。 却见刘盈毫不尴尬的吸了吸鼻涕,神情仍是一片凝重。 “父皇欲灭暴秦,先为秦将章邯、司马欣之辈所阻;待父皇先入咸阳,而与关中民约法三章,更为彼时之‘霸王’项羽所记恨,竟于鸿门设宴,欲置孤皇父于死地······” “幸父皇得天子佑,全身而自鸿门退却,又为项羽封至汉地,以远三秦。” “待父皇出陈仓而还定三秦,章邯、司马欣等秦贼,竟已为项羽王三秦之地;父皇大兴征讨,方使关中得安,再不为战祸所席卷······” 听着刘盈以一种莫名哀沉的语调,将这段陈年往事道出,城墙下的汉军将士,无一不是面带附和的缓缓点了点头。 ——当今刘邦还定三秦,说近不近,说远不远,刚好就是汉元年五月的事。 现如今,是汉十一年秋八月,距离当今还定三秦,刚好过去了十年的时间。 而此刻,正在城墙下昂首望向刘盈的汉军将士,基本不是二十出头的新兵,就是三十上下的老兵。 且无论是新兵老兵,这数万汉军将士,又无一不是关中自耕农阶级,即‘良家子’出身。 将士们的年龄在二十至三十之间,就意味着十年前,当今刘邦还定三秦的时候,这批人刚好就在十岁至二十岁的年纪。 ——开始承担起家中的劳动责任,成为合格的劳动力,又暂时不用承担兵役的青年时期。 对于当时的状况,说这数万名将士是亲眼目睹、亲身经历,也丝毫不为过。 按照这些关中‘良家子’的记忆,也确实如刘盈所言:当今刘邦还定三秦,确实是让自秦二世登基时起,便陷入长期动荡的关中大地彻底安定了下来,至今,都未再被战火所波及。 顶天了去,也就是山林间的匪盗流寇,或者说‘故三秦余孽’,让关中的野外不再安全了而已。 至于刘盈口中的‘当今刘邦先入关中,秋毫不犯而先约法三章’‘霸王项羽设鸿门宴,意图杀害当今’‘当今被封为汉王,三秦被章邯、司马欣等人瓜分’等等诸般往事,众人更是记忆尤深。 ——在汉室鼎立之后,这些话题在关中,早已成为了妇孺皆知的话谈! 而当今刘邦对百姓的好,尤其是对关中百姓的好,作为各自家中壮劳力,甚至是顶梁柱的关中‘良家子’们,自然是最有体会的群体了。 待将士们面容之上,不约而同的流露出些许感激,以及对美好生活的期待,刘盈也终是再次捡起话头。 “父皇先定关中,又后东出函谷,欲与天下安和。” “怎奈秦亡之时,天下为项羽一分为十八;纵朕皇父一举而灭秦中三万,函谷以东,亦仍得各路诸侯,足有十四······” 语调低沉的将话题再次扯回,刘盈的面容,也不由更沉了一分。 “为平关东,孤皇父纵逢彭城大败,亦不敢自轻,反于荥阳重整旗鼓,得三千里秦中之襄助!” “终,父皇得天下之共望,迫使鲁公项羽自刎乌江,天下传檄而定,汉祚得立。” “孤尚还记得,彼时,孤曾相问于父皇:项羽已死,天下,当可得百年安泰否?” 将话头悄然一转,刘盈稍一扫视一圈,旋即便是摇头发出一声惨笑。 “怎料孤皇父笑而答曰:痴儿······” “今项羽亡,明,亦当得共尉、臧荼、韩王信等诸王反;” “一王平而又一王反,如此反复不绝,天下安泰,便言之,尚早矣······” 看着再度止住话头,只低头唏嘘感叹的刘盈,城下的汉军将士面上,顿时流露出一股‘原来如此’的神情。 “陛下,真可谓慧眼如炬,明见万里啊?” “是极是极!” “诸王未反之时,陛下竟已然得知:异姓诸侯,必先后反关东!” “哼!通通都是乱臣贼子!” “得陛下如此恩惠,更不惜裂土以王,此般贼僚但不知怀恩,竟反兴兵而乱关东!” “话虽如此,殿下彼时不过总角之年,便已知天下安泰之贵,确可谓年少老成。” “得储君太子如此,待日后,纵陛下有何不测,吾等黔首,也当可得刘汉之庇拂······” 听着城下零星传来的谈论声,刘盈的心中,只稍涌上一抹安心。 ——对于这种‘孤小的时候,陛下曾说···’的秘幸,寻常百姓本就会有无限好奇。 再加上当今天下,还是‘君权神授’的概念刚刚兴起的汉初,百姓对于类似‘天子果然得天命’‘太子果然是社稷最佳继承人’的迷信话题,也都具有极高的认可。 这就使得方才,刘盈信口胡邹的这段‘往事’,在墙下将士们看来,几乎具有百分百的可信度。 ——在这个百姓即便过得不好,都会下意识认为‘天子肯定不会这么做,必然是贪官污吏欺上瞒下’的时代,百姓认知中的天子,是绝对不会对自己撒谎的! 天子都不会撒谎,那作为储君的刘盈,就更不可能在大战在即的关键时刻,对身边的汉军将士撒谎了。 看着墙下的状况稳步朝着自己希望中的方向前进,刘盈面容之上,悄然涌起一抹微不可见的笑意。 但刘盈的战前动员,显然还没有结束。 “后来之事,无不应证父皇之言,实乃至理之言。” “——关东诸侯,皆多畏威而不怀德、蒙恩而不思报之乱臣贼子!!!” 毫无征兆的一声暴呵,刘盈的面容也是应声一拧! “先有临江王共尉、燕王臧荼,后又韩王信、赵王张敖!” “再至汉七年,楚王信亦反,今岁更行刺于朕,而为母后囚杀于长乐宫!” “另梁王彭越,于梁都睢阳暗蓄甲士,亦欲行刺圣驾,为父皇杀于洛阳!!!” “至今!!!!!!” 满是暴戾的一声怒号,刘盈只嗡然抬起手,自指向城外,正朝城墙缓缓走来的淮南叛军。 “至今,意欲为乱关东之异姓诸侯,独遗黥布一贼耳!!!” 神情尽是愤恨的道出这句话,刘盈狰狞的面容之上,又涌上一抹突兀的怪笑。 “黥布此贼,自以为得淮南千里之土,又自荆裹挟军民数万,便可兵指函谷······” “待孤故布疑阵,亲往蕲邑以督战,黥贼更胆大包天,直趋而来,欲以孤项上之人头,以为叛贼振奋军心之物!” “哼······” “哼哼!!” 面容满是讥讽的冷哼两声,刘盈终是神情振奋的抬起头,将头颅高高昂起。 “将士们!” “孤项上之人头,贼,得力取之能否?!!” “区区一介黥贼,可得一己之力而乱天下,再生斩获之能否!!!” “无!” “无!!!” “无!!!!!!” 刘盈话音刚落,便是一阵直冲云霄的震天齐吼,响彻庸城上空。 刘盈却非但没有被这几声震天高后吓住,面上神情反更振奋了些。 呛!!!~ 伴随着一声悦耳的剑鸣,一柄无时不刻散发出王者之气的长剑,出现在了将士们的视野当中。 而后,便是那只紧紧攥着宝剑的手,将那柄象征着天子权柄的赤霄剑朝城外一指! “今日,平阳侯曹参率齐军十万,已至城外五十里;待明日辰时,便可来援!” “又孤前时,已传令楚王,最晚不过明日午时,上将军棘蒲侯柴武所率楚军十五万,亦当至庸城之外!!” “更孤姊夫,当今驸马都尉平阳侯曹参,正率关中新征之卒驰援庸城,至多三日便至!!!!!!” 神情非但没有异样,反而极尽激愤的吼出这几句话,刘盈望向城下将士的目光中,更是带上了一抹极尽倨傲的笑意。 “儿郎们!” “城外之贼,只得首级不过十万余!!!” “莫非此首级十万余,诸将士还欲与让平阳侯所率之齐卒、上将军麾下之楚卒,乃至自关中远来,未曾亲临战争之新卒之手?!!!!!” 随着刘盈极尽蛊惑气息的话音消散,庸城之内,顿时陷入一段短暂的寂静。 只三息过后,这一阵寂静,便被一阵愈发清晰的粗重鼻息声所取代······ 第0240章 孤!暴力美学的坚定信徒! 与庸城之内,还有闲心做战前动员,甚至在齐、楚、关中三个方向的援军数量、来援时间疯狂掺水的刘盈所不同,此时的英布根本不敢浪费哪怕片刻时间。 带着整个大营来到庸城之外,对麾下将帅简单下达战斗不止,这场决战,便在天黑前的最后片刻,正式打响! “呜哇!!!” “杀~~~~” “啊!!!” ··· 眨眼的功夫,叛军阵营便有足足六个万人方队冲出,朝着庸城南城墙冲杀过去。 见敌来势汹汹,城墙内的汉军守卒也并没有太过慌乱,而是尽数站在了墙垛前,怀揣着对军功、对武勋的渴望,在各自的上官指挥下,组织起了第一轮防守。 “距敌六百步!” 不远处的瞭远台传来一声高亢的咆哮,惹得墙上守卒纷纷咬紧牙槽,紧紧注视向城外正冲杀而来的淮南叛军。 紧张的氛围之下,以至于都没有人注意到:在南城墙每隔百余步的位置,一个个巨大的绞盘被一旁的力士转动着,发出了刺耳的‘吱呲’声······ “距敌五百步!” ··· “距敌四百步!” ··· “距敌三百步!!!” “放!!!!!!” 一声声粗狂的吼叫声,同那一声‘距敌三百步’同时响起,紧随其后的,便是一声声冲天巨响,惹得墙上战士纷纷侧过头去。 邦邦邦!!! 嗖嗖嗖嗖!!!!! 刹那间,长不过数里的庸城那城墙之上,便应声飞起上百支齐腰高、手臂粗的巨矢,以几乎没有任何扬角的姿态,一股脑扎进了奔袭而来的叛军阵列。 超过一里的距离,使得叛军的哀嚎声,根本无法传至城墙上的守军将士耳中。 但光是看着那一个个串起三五名叛卒,却仍余势未消的扎进泥土中的床弩巨矢,墙上的守军将士面上,顿时涌上一抹雀跃。 “彩!!!” “必胜!!!!!!” 此起彼伏的喝彩声才刚想起,瞭远台再度传来一声高呼,惹得众将士赶忙敛回心神。 “距敌二百步!” 刹那间,城墙上的氛围,便被一股令人心悸的肃杀所充斥! 在如今这个时代,三百步,也就是一里,便已经算是城池攻防战的接战距离。 至于原因,自是片刻之前大显身手,眨眼的功夫便让叛军付出近千人伤亡代价的床弩。 ——如今汉室所配备的床子弩,基本都是将几张弓安装在床架上,再通过绞盘张弓搭弦,并平射出去。 虽说这种结构和发射方式,使得床子弩天然就和‘精确’二字搭不上关系,但在某些特定情况下,也依旧能发挥出决定性的作用。 比如说,将床弩如后世炮兵基地般,密集布置在一片紧凑的区域,并进行齐射,就算射出的箭矢没有太高精准度,也能通过超远的射程和足够多的数量,达成对某一片区域的无差别覆盖。 简单而言,便是只要床子弩够多,那朝着一个方向几轮齐射下去,就必然能人为造出一片‘死亡区域’。 而此刻,庸城所面临的状况,便是床子弩可以大显身手的第二种特殊场景。 ——敌人足够多,且以紧凑的队形前呼后拥而来时,就算床子弩精准度约等于无,数量也不算太高,只要朝着敌人的方向射出去,就总能射到人。 至于为什么说‘三百步’是敌我双方在城池攻防战的接触点,或者说是‘交火点’也正是因为这种原始版本的床子弩,其有效杀伤射程,刚好就是三百步。 即:在城池攻防战中,防守一方的正式行动,便是从‘距敌三百步’开始。 而二百步,则又是一个关键点。 ——二百步,总共不过一百二十丈,对于全力冲刺的攻击一方而言,一呼一吸间,便能冲刺过去! 对于防守一方的士卒而言,二百步,也意味着战斗正式进入‘全军出击’的状态。 “距敌百五十步!” “放!!!” 一百五十步,这是十石强弩——大黄弩的有效射程。 “距敌百步!” “放!!!” 百步,便进入了汉军大规模武装的各式弓、弩的有效射程。 而百步之后······ “距敌,五十步!!!” 用尽全身的力气,完成最后一次距离观测并嘶吼而出之后,瞭远台上的瞭卒便各自沿着木梯滑了下来。 而在城墙之上,弓弩方阵也已经完成了三轮齐射,在敌军的长梯出现在视野中的那一刻,便推到了城墙靠内的一侧。 至于弓弩部队留下的防守位置,则是在片刻之间,便被手持剑盾的步卒所填补。 看着将士們按照过往的战斗经验,有条不紊的进行着防守任务,郦商只快步从城墙靠外侧的步卒身后、城墙靠里侧的弓弩部队身前小跑而过。 “弓、弩之卒暂退城下,以步卒替之!” “待退城内,弓、弩交替仰射墙外五十步;但敌未退,每十五息,务当有一轮齐射!!!” “殿下有令:凡弓羽箭矢,皆勿省而尽射!明日辰时之前,城内之矢,勿当用尽!!!” “喏!!!!!!” 将早就已经下达过得军令再强调一遍,待亲眼看见弓弩部队自城墙上退回城内,又立刻组织起抛射,郦商终是暗自点了点头,向着刘盈所在的角楼方向跑去。 但让郦商无论如何都未曾预料到的是:此刻的刘盈,竟没有丝毫被眼前的战阵所吓到······ · “啧啧······” “不愧是床弩!” 在南军禁卒们前呼后拥的包围下,刘盈只昂起头,微眯起眼,望向城外二百余部的位置感叹不已。 也不能怪刘盈没见过世面,实在是这个场景,太容易让人······ 兴奋! 就刘盈此刻所见:城墙外二百余布的位置,有足足上百支床弩巨矢,在几乎同一条直线上左右均匀的扎在了地上! 而巨矢上,那一个个被巨矢串起,硬生生扎在地上的叛军士卒,却是神情惧怖的低下头,双手抱着扎进身体内的巨矢,挣扎着、蠕动着······ “只可惜楚地,床弩只有几百架,能调的又只有这一百多架。” “而且床子弩,威力、射程倒是够了,就是这装填效率、发射频率······” “啧啧······” 回过头,看着那一架架仍未完成第二次装填,又看了看已经搭上城墙的长梯,刘盈只面带遗憾的摇了摇头。 这,就是床子弩除精准度之外,仅有的第二个弊端。 ——若是寻常的弓、弩,但凡是合格的弓弩卒,在一场战斗中,也起码能放出十箭。 如果是在为难至极,不考虑肌肉拉伤、劳损等情况,那放出二十到三十支箭羽,也并不是多夸张的事。 即便是只有强悍之士,如飞将军李广之辈才能用的十石重弩——大黄弩,也尚还能‘临敌三发’; 但在城池守卫战当中,威力、射程,乃至对敌军的震慑能力都无与伦比床子弩,却只能发出一轮齐射! 至于原因,也非常简单。 当今汉室常见的弓,基本是牛筋长弓,使用也大都是以臂张,即擘张为主。 至于弩,若是二至三石的常规弩,也同弓类似。 若是四石以上的强弩,乃至十石的大黄弩,则基本是腰引,亦或是蹶张,即足张。 历史上,飞将军李广之所以能得文帝刘恒的赏识,便是因为李广非但能张得开十石重的大黄弩,而且还是如挽弓一般,硬生生用手臂和腰腹的力量张开。 但与寻常的弓、弩所不同的是:拥有巨大动能、超远射程、超大威力的床子弩,显然不是靠人力能拉开弩弦的。 而床子弩所拥有的超远射程、超大威力的关键,便在于床架下的绞盘之上。 换而言之:相较于一般的擘张、蹶张或腰引的各式弓、弩,床子弩的装填过程,多了一道‘拉动绞盘’的程序。 能为巨矢提供如此大的动能,自然也意味着这样一个绞盘,并非短时间内,乃至一两个人就能拉动归位的。 通常情况下,要想将一个才刚发射过的床子弩归位,恢复到随时能再次发射的状态,就需要三到五名高大魁梧的力士一点点转动绞盘,从而将弩弦再次张开。 而这个过程所需要耗费的时间,显然远大于敌军从三百步开外,冲到城墙脚下的时间。 至于敌人冲至城下后,倒也不是说床子弩,无法再对城外远处的敌方后续部队再次造成杀伤,而是敌军兵临城下,床子弩的装填、瞄准工作,就会不再安全。 “嗯······” “射程,威力都够,精准度,孤也没什么好办法。” “倒是这装填速度,可以做做文章······” “滑轮组······” 看着不远处那架床子弩下的绞盘,刘盈只意味深长的发出一声轻喃。 而在刘盈身后,见刘盈朝床弩的方向一阵窃窃私语,郦商的面容之上,只顿时涌上一抹古怪之色。 “殿下······” “坊间不都言:储君太子仁善宽和?” “更前时,陛下以殿下‘过于仁弱’,而生易储之念?” 如是想着,郦商不由望向城外,那一片由‘人串’所组成的修罗场。 最终,郦商的目光,还是从那壮观的场景,拉回到了刘盈的背影之上。 “这······” “仁弱之储君、未冠之太子,竟······” “喜巨弩之力?” 第0241章 贼无来日,孤又何需‘长久之计\’? 对于郦商心中的腹诽,刘盈自是一无所知。 若是知道了,刘盈也必然会全方位无死角的解释一下:究竟什么是‘一切恐惧来源于火力不足’。 当然,眼下的状况,也使得刘盈只能稍在床弩造成的壮观景象上留恋片刻。 “嗯?” 一旁的吕释之不住使着眼色,终是让刘盈反应过来。 “唔,是曲周侯啊······” 见是郦商前来,刘盈只好略带不舍得的将目光从不远处的床子弩上收回,旋即回过身,面带严肃的对郦商一点头。 “战况如何?” “城中将士,可有士气不振,亦或临敌生惧之兆?” 听闻刘盈问起城内将士的军心士气,郦商面上愁容稍艾,对刘盈微一拱手。 “殿下勿忧。” “今驻守庸城之卒,俱为去岁秋后,丞相亲自关中良家子择选而出,以备陛下平定代赵所用之悍卒。” 语调平稳的道出一语,郦商便侧过身,看向城内正不住挽弓抛射的弓、弩方针。 “此战,一无旷久之虞,二无绝援之险,又得庸城壁垒依凭、殿下躬亲登墙而振军威。” “更者,殿下战前许下重赏、厚赐,又明言阵亡、伤残之将士皆可得重恤。” “若如此,军心仍有不稳,臣同信武侯,便也无颜再为陛下用以为帅······” 听闻郦商这声略带些自傲的话语,刘盈也是心下一安,面带笑意的微一点头。 但很快,刘盈便反应过来:明明是在说一句明显带有凡尔赛气息的话,但郦商无论是语调还是神情,却都隐隐透露出些许担忧。 见郦商这般作态,刘盈稍一思虑,便若有所思的侧过身,对身旁的吕释之稍一点头。 很快,云聚角楼之上,围拢在刘盈四周的南军禁卒,便在吕释之的示意下,稍让出了十步范围的空地。 到这时,刘盈才面色阴沉的走上前,轻轻拉过郦商的手臂,来到了角楼靠城内侧的角落。 “何事?” 见刘盈这么快就反应过来,郦商也顾不上惊叹于刘盈敏锐的嗅觉,稍低下头,便低声道出了自己的忧虑。 “殿下。” “此刻已是亥时(21点~23点),至多不过四个时辰,便当至卯时(5点~7点),天将大亮!” “不过四个时辰,贼纵人多势众,亦至多不过攻城三轮。” “庸城得关中卒数以万,又殿下亲在,再如何,亦无明日辰时不至,而庸城为贼所破之理······” 听闻郦商此言,刘盈只下意识点了点头,心中却疑惑更甚。 四个时辰,八个小时,对于普通人而言,确实是一段不短的时间。 甚至对于后世某些幸运的打工人而言,八个小时,便是一天所有的工作时间。 但对于战争,尤其是冷兵器时代的战争而言,四个时辰,着实算不上多么不容忽视,亦或是多么令人重视的时间间隔。 举个非常简单的例子。 在后世的影视作品当中,经常会有这样一个词,出现在有关战争的情节当中。 ——某某地八百里加急! 但同后世大多数人的刻板印象所不同:冷兵器时代的‘八百里加急’,实际速度却并没有日行八百里。 就说如今汉室,‘八百里加急’这种规格的战报,基本都是出现在边墙受到匈奴人侵扰的时候。 而从汉室北方战线最前端的云中城,到汉室政治中心所在的长安城,是大约二千四百里的距离。 如果按照‘日行八百里’来算,一封从云中发往长安的‘八百里加急’,其实只需要三天。 但实际上,从云中飞马传回的‘八百里加急’战报,却需要七天左右的时间,才能走完这样一段距离,将战报送回长安。 换而言之,在如今汉室,日夜不休、换人换马接力传送的‘八百里加急’,实际速度便是日行四百里左右。 而四个时辰,即便是对这种当今天下最快的信息传送手段而言,也只意味着送出一百多里地而已。 连八百里加急军报,都只能在四个时辰中送出去一百多里地,就更别提在这四个时辰中,一场敌我双方兵力均超过五万的城池攻守战,能发生什么关键进展了。 郦商方才也说了:四个时辰的时间,城外的淮南叛军顶多,也只能发起三轮攻击。 而对于像庸城这样的军事重镇而言,三轮攻击,甚至都还只在‘互相试探’的范畴之内。 这,也正是刘盈愈发困惑的原因。 “既如此,右相国又缘何愁眉不展?” 毫不掩饰想法的发出一问,刘盈只满是迷茫的看向郦商,目光中,更顿时写满了困惑。 ——庸城没有危险,难道不是好事? 却见郦商闻言,面上忧虑之色只更甚。 下意识一张开口,又神神秘秘的回头看了看左右,确定没人能听到自己的话之后,郦商才正过身,将上半身俯的更低了些。 “殿下!” “方才战前,殿下明言城中将士曰:齐、楚援军,明日便可抵援;宣平侯所率之关中大军,更只须三日便可抵至!” 神情满是焦急的道出此语,郦商不忘将音量压得更低,压到纵是身旁附耳聆听的刘盈,都稍有些听不清的程度。 “然今,平阳侯所率之齐军,仍于城外百里,谋扎营之机,待其出营,至少亦需三日!” “上将军所率之楚军,更不知何时可来,然再如何,五日之内,亦必勿能抵援!” “更宣平侯麾下之关中援军!” 情急之下,郦商的音量陡然一拔高,惹得一旁的吕释之冷汗直冒! 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郦商又赶紧将音量放低,继续道:“更宣平侯所部,数日前方出函谷,远楚地近千里,纵十日,恐亦不能来援呐~” 言罢,郦商不忘面带焦虑的咬咬牙,终是将自己心中的担忧,直白的摆在了刘盈的面前。 “陛下可曾念及:若明日午时,齐、楚之援军未至,城中将帅当作何念?” “三日之后,宣平侯所部援军亦不至,城内诸将帅之军心士气,可还能如今日这般?” “若单如此,倒也罢了;若五日之后,殿下所言之各方援军,竟无一兵一卒抵至,庸城反为贼重困,而陷苦战······” 说到这里,郦商终是悄然止住话头,神情满是阴沉的摇了摇头。 “殿下此计,虽可使城中将士军心士气暂得振奋,三两日内军威不丧,然亦绝非长久之计啊······” 看着郦商满是忧虑的一阵摇头叹息,刘盈只微微一愣,也终不由摇头一笑。 “呵······” “长久之计······” 意味深长的挤出这几个字,刘盈便回过头,遥望向城外,仍不休不止的攻向庸城的淮南叛军。 “长久之计,乃备来日之用。” “然贼军,恐无‘来日’可言······” 又是一声轻喃,终惹得郦商面色一滞,旋即将满是惊疑的目光,撒向刘盈那满带着胜券在握面庞。 “殿下之意······?” 却见刘盈满是轻松地笑着一摇头,又伸出手,拍了拍郦商那比自己高出足足半个头的肩膀。 “日后之事,右相国大可不必忧虑。” “只待明日天明,又庸城大门紧闭,城内不见淮南贼众,此战,便再无变数!” 神色满是轻松地丢下这句话,刘盈便笑着回过身,重新回到了先前站着的位置。 但郦商不知道的是:此刻的刘盈虽然看上去是在注视城外,但实际上,刘盈的注意力,早就飞去了数百里外的淮南国都:六邑······ 住了两天院,手机助手也打不开,也没能跟大家说一声。 欠的更新我这几天慢慢补上,今天两更。 第0242章 罢樊哙左相国之职! “庸城?” 关中,长安北百里,甘泉行宫。 听闻夏侯婴的禀告,老天子刘邦只眉角一挑,一旁的内侍禁卒便赶忙来到殿侧,合力抱起一张由木框撑起的巨大堪舆,送到了刘邦的御案前。 “唔······” “淮水北不过百里······” 起身来到堪舆前,在标有‘庸城’的黑点周围圈圈画画片刻,刘邦嘴上不忘继续问道:“各路兵马,今是何动向?” 听闻刘邦再度问起此事,夏侯婴也不敢有丝毫怠慢,赶忙一躬身,将清晨才汇报过一次的各方兵马动向,再次摆在了刘邦面前。 “禀陛下。” “战起之时,平阳侯率齐卒驻于虹邑,今当已援抵庸城;” “棘蒲侯所率之楚卒,当亦已知庸城之境况,不日便当抵援;” “宣平侯所部关中援卒,也当于十日内步入楚地,而后驰援庸城。” “另战前,家上曾行令颍阴侯、博阳侯:淮南所驻关中卒十万,皆徐徐南下,逼临淮水;但英布渡淮水而入楚地,则立分兵五万,以颍阴侯亲率而南渡淮水,以断敌后路。” 听着夏侯婴沉稳有力的汇报声,老天子的手也没有闲着,而是从身旁的禁侍手中,取过一个又一个带有尖钉的红色小棋,旋即扎在了堪舆上的对应位置。 又在庸城周围的方向虚画一圈,老天子皱起的眉头,才终于渐渐舒缓下来。 “太子之欲,当乃以身为饵,诱敌深入,再以各路援军行反围,困贼于庸城之下······” “嗯,当另有‘尽留贼于楚地,以勿使战事延绵过广’之意。” 若有所思的道出一语,刘邦片刻之前还略带阴沉的面庞,顿时便涌上一抹戏谑。 “若此事叫皇后知晓······” “嘿嘿!” “待太子班师回朝,未央宫太子东宫,恐当闭门数月啦······” 听闻老天子毫不掩饰戏谑之意的调侃,殿内躬立着的婢女内侍、禁军武卒面上,都不约而同的涌上一抹温和的笑意。 太子以身为饵,乍一听上去,似乎是凶险万分。 但想想太子手上的五六万关中兵马,各近三、四万人的齐楚郡国兵,还有驻守淮阳的五万关中卒、灌婴带去‘断敌后路’的五万关中卒,乃至宣平侯张敖带去的十几万援军······ 林林总总算下来,此时此刻,单是受刘盈全权指挥的汉室军队,就达到了将近三十五万之多! ——要知道即便是五年前,那场让当今刘邦身陷白登之围的汉匈平城一战,汉室所有的兵马加在一起,也不过才三十二万而已! 刘盈此刻直接掌控的兵马,几乎都可以再和匈奴摆开阵仗,再来一场平城战役后传了! 手握如此庞大的军事力量,问题,就不再是‘身处庸城的刘盈危不危险’了,而是庸城之外的英布,还能全须全尾活几天。 再加上老天子刘邦,都还有闲情逸致调侃起太子‘回来肯定要被皇后关禁闭’,众人高悬着的心,自也悄然放了下来。 ——关禁闭,总得人回来才能关吧? 既然陛下这么笃定太子班师后,会被暴怒的皇后关禁闭,那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也可以理解为:在天子刘邦看来,太子刘盈几乎没有‘回不来’的可能性。 对于此刻的殿内众人而言,这就足够了。 只要太子出不了问题,那即便平叛失败,富拥天下的汉室,也有的是能担此重任的精兵强将。 再不济,老天子歇养了这么些日子,身体也好转了不少,亲自走一趟关东,平定区区一个淮南王黥布,也没什么大问题。 但与殿内这些宫女、宦官,以及暂时没有政治嗅觉可言的‘禁中武卒’所不同的是,当朝太仆夏侯婴,却从中看到了些更深层的东西······ “陛下。” 见刘邦面上尽是一片戏谑,丝毫不见担忧之色,夏侯婴只沉声一轻唤,便稍走上前,附身于刘邦耳边。 “此事,皇后已然知晓······” “嗯?” 音量极低的一声轻语,惹得老天子立时抬起头,略带惊诧的看了看夏侯婴沉凝的面庞。 待回过神来,老天子终是敛去面上戏谑,轻轻一抬手,殿内众人便鱼贯而退。 等殿内,再也不见除了自己和夏侯婴外的第三道人影,刘邦才终是再度皱起眉,目不斜视的盯向夏侯婴略带苦涩的目光。 “可是长安有事?” 见老天子片刻间,就从方才那副村野老夫的模样,再次恢复到同往日一般无二的威严,夏侯婴只深吸一口气,旋即微一拱手。 “萧相国昨日遣人来报:皇后知太子身陷庸城,遂于未央大发雷霆,大肆宣泄。” “据萧相言,纵皇后身侧之婢女,更吕氏外戚子侄,亦似为皇后之怒所波及,轻则吃顿挂落,重······” 适时止住话头,夏侯婴不忘意有所指的看刘邦一般,才终是低下头去。 而从夏侯婴几近明示的话语中,刘邦也不难猜测出:此时的未央宫,究竟是个什么状况。 ——什么‘吕氏子侄吃挂落’‘宫人为皇后之奴所波及’,全都是虚的! 真正让夏侯婴面色沉凝,甚至不敢直言道明的,恐怕是皇后吕雉一怒之下,甚至开始拿人命泄愤······ “喔······” “竟是这般······” 神情复杂的发出一声轻喃,刘邦便也缓缓坐回了御榻之上,侧躺下来,将食指指腹放在嘴唇下,不住的捋起苍髯。 夫妻二人这么多年,从最开始的贫微,一步步到如今,各自成为天下最尊贵的男人和女人,要说刘邦对吕雉还有多少爱意,那确实有些哄骗三岁小孩的嫌疑。 但作为这么多年来,先后经历相濡以沫、相敬如宾、相爱相杀等阶段的老两口,若论起对吕雉的了解,说刘邦是第二,恐怕还没人敢自认第一! 作为天下最了解吕雉、最了解当朝皇后、最了解自己妻子的人,刘邦心里非常明白:吕雉的怒火,从来没有用这种毫无意义的方式宣泄过! ——始皇尚在之时,还只是汜水亭长的刘邦,便曾因私生子刘肥的事,第一次惹恼发妻吕雉。 而当时的吕雉,却几乎没有任何无异议的宣泄,而是直接击中了刘邦的要害:外室所生子,奴生子也,勿得入族谱! 凭借发妻正室的特权,简简单单一句话,就彻底切断了刘邦纳曹氏为妾、认刘肥为庶子,录入宗谱的念头! 如果这件事,还不足以说明吕雉在‘盛怒’状态下诡异的冷静,那另一件事,离现在就近多了。 ——去年秋天,太上皇驾崩,刘邦顺势亮出易储之意,再次惹得吕雉雷霆震怒! 但即便是刘盈储位有虞,自己的皇后之位也危在旦夕,吕雉也依旧没有被任何无意义的事吸引注意力。 派人去商山请来商山四皓、亲自请出留侯张良等,几乎都是当时最为关键,也最有意义的举动! 就更别提当时,吕雉一封书信,便让刘邦原以为‘稳如泰山’的齐国蠢蠢欲动,让关东呈现出一副‘分分钟倒挡回战国时期’的状况了。 对于吕雉的脾性,刘邦的了解,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 ——被人惹恼之后,吕雉的所有注意力,都会放在最能打击对方、报复对方,以及能为自己止损,更甚至是直接扭转颓势,转败为胜的事情之上。 如当年,刘邦想纳妾,想把私生子刘肥接回家,吕雉却并没有把时间浪费在打砸餐具、自怨自艾之上,而是直接做出行动,摆出态度,将问题从根源解决掉了。 又如去年,刘邦意欲易储,吕雉也是第一时间就开始做出反应,几乎是刘邦打个盹的功夫,就逼得刘邦只能打消易储之念。 而现在,一向以‘非人般冷静’著称的皇后吕雉,居然开始在长安杀人泄愤? 这样的变化,对于不明真相的人而言,或许并没有什么大不了。 但对于刘邦而言,吕雉的这个举动,却暗含了太多令刘邦不得不重视的信息。 首先,毋庸置疑的是:此时的吕雉,虽然对刘盈‘自困庸城’的举动恼怒不已,但过往无所不能的开国皇后,已经是没有任何办法改变现状了。 若是以刘邦的了解,吕雉此刻的怒火,甚至很可能已经不再是源于刘盈的危险处境,而更多是因为无法改变现状,从而生出了一抹令人无法接受的无力感。 ——要说惹恼吕雉最容易的方式是什么,那无疑就是做出一件让吕雉不舒服的事,并让吕雉无法改变! 说的更直白一点,就是比起利益受损、情感受到伤害,吕雉更不能接受的,是有事物脱离自己的掌控。 无论多么夸张的事,只要没有脱离吕雉的掌控,那就必然会被吕雉轻松推向有利于自己的方向。 可若是出现一件让吕雉明显不爽,又完全脱离吕雉掌控的事,那,才是这位开国皇后真正‘发怒’的时候。 很显然,刘盈这次‘自困庸城’的举动,就属于脱离吕雉掌控的事。 “唉······” “这么多年过去,皇后之癖性,仍是不曾有丝毫长进······” 满是唏嘘得发出一声感叹,刘邦的面容之上,嗡时便涌上一抹决然之色。 刘邦非常清楚,在这次‘太子自困庸城,皇后雷霆震怒’的事件中,真正让吕雉感受到事情不受自己掌控的,究竟是什么。 ——兵权! ——当今汉室天下,唯一不受吕雉直接掌控的,就是兵权! 而这,也正是刘邦对汉室的未来、对江山社稷的未来,乃至对刘盈的未来仍忧心无比的原因。 甚至于过去,让刘邦心生易储之念的,也基本全是此故。 作为开国皇后、储君生母,吕雉,实在是强势的有点过了头······ 若单是在朝堂强势,对朝臣、宗室强硬,那也就罢了。 只要不插手兵权,刘邦自也乐得年幼的新君,有一个龇牙咧嘴的东宫太子做靠背,好在朝堂站稳脚跟,并逐步掌控朝政。 但问题的关键就在于:刘邦有十万分的笃定,笃定吕雉绝不能允许任何东西,脱离自己的掌控。 其中,就包括最不能令刘邦接受的兵权······ “樊哙之事,可有眉目?!” 冷不丁一声询问,惹得夏侯婴面色陡然一紧,眼球滴溜溜一转,便赶忙低下头。 “禀,禀陛下。” “萧相国同朝中公卿议,拟以‘似图谋不轨’之名,治罪舞阳侯······” “另萧相私请臣转呈陛下:若往缚舞阳侯归京,绛侯、曲逆侯,或为上佳之选······” 神情紧张的将萧何的话尽数道与刘邦知晓,夏侯婴便再度低下头去,根本不敢继续看向刘邦那似要吃人的阴狠目光。 同为出身丰沛、始从刘邦的潜邸心腹,夏侯婴心里很明白:樊哙的罪,根本不是什么‘好像图谋不轨’。 真正让樊哙沦落到如今,这非死不可之地步的,只有三件事。 ——年幼的储君、将崩的天子,以及,氏吕的妻子······ “唉······” “舞阳侯,竟也为陛下视为肉中钉刺······” “可真是······” 思虑良久,夏侯婴纵是在心语,也终是没敢让‘刻薄寡恩’四字出现在脑海当中。 去而导致的,是模棱两可的‘世事无常’四字。 对于夏侯婴的反应,刘邦似是没有注意,也似是视若无睹。 只自顾自低头思虑片刻,就见刘邦面色陡然一拧,从御榻上拂袖而起。 “拟诏!” “左相国舞阳侯樊哙,久战而不能胜贼首陈豨,更使燕国生变,迫燕王卢绾生判汉投胡之意,实罪无可恕!” “令:罢樊哙左相国之职;着:太尉绛侯周勃往替樊哙之位,速平代、赵战事。” “曲逆侯陈平,假天子节,随周勃同往,彻查樊哙往半岁不轨之行!” “但有樊哙谋反之明证······” “许曲逆侯便宜行事!!!” 神情躁怒的甩下这句几乎可以直接理解为‘就地处决’的命令,刘邦便回过身,龙行虎步朝殿后走去。 第0243章 告诉樊哙,只须静候! “樊哙······” 楚地,庸城。 端坐在角楼之上,看着手中那片衣角,刘盈的目光中,也不由涌上一抹晦暗之色。 这片衣角的来由,也没有多么复杂。 ——季夏六月,长安朝堂就‘太子出征平叛’一事达成共识,并正式开启了对淮南王英布叛乱的准备工作。 随着刘盈以‘返乡祭祖’之名离开长安,东出函谷,直奔丰沛,整个天下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随时可能起兵反叛的淮南王英布身上。 但让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的是:在关东北半个版图,原本被天下人定义为‘不日便平’的代县陈豨之乱,却是出现了一个又一个令人难以接受的变数。 开春之时,天子刘邦认定陈豨已经穷途末路,又考虑到自己糟糕的身体状况,便从邯郸先行回转,将代、赵地区,以及讨伐陈豨的收尾工作,交给了心腹大将:舞阳侯樊哙。 刘盈清楚地记得,在刘邦刚回到长安之时,朝堂对于代、赵,是怎样的盲目乐观。 ——彼时的长安朝堂,就差没汉初一句‘得舞阳侯在,平陈豨易如反掌’了! 但时间一点点过去,从春天,到夏天,直到刘盈‘返乡祭祖’、英布举兵造反的夏秋之际,在代、赵一带苟延残喘的陈豨,却依旧没有被樊哙顺利击败。 最让长安朝堂匪夷所思,且无法接受的是:随着战事拖延日久,原本被朝堂认定为‘必不会反’的燕王卢绾,居然也传回了‘似有不轨之念’的消息······ “唉······” “只怕樊哙,也是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神情复杂的发出一声感叹,刘盈不由再发出一声长叹,旋即走到角楼侧面的篝火旁,将手中的衣角轻轻丢了下去。 ——这片布片,正是当朝左相国,食邑五千四百户的顶级功侯舞阳侯樊哙,给刘盈送来的‘求援’书! 布片上的内容,也根本不是什么‘帮帮我’‘救救我’之类的话,而是从当今刘邦的诏书中,原封不动摘抄的一部分。 ——左相国舞阳侯樊哙,久战而不能胜贼首陈豨,更使燕国生变,迫燕王卢绾生判汉投胡之意,实罪无可恕······ 单是这一句原封不动得诏书内容,就足以道明樊哙如今的处境。 虽然乍一看上去,樊哙似乎什么都没说。 但稍一想,刘盈就不难明白过来:老爹治罪的樊哙这几项罪名,究竟有多么不要脸。 久战而不能胜贼首陈豨? 拜托~ 自长安生出‘当今意欲易储’的风闻,樊哙在长安,都已经被雪藏好几年了! 好不容易重掌兵权,要真是让樊哙眨眼之间平灭代、赵,那等樊哙回到长安,会是个什么结果? ——什么功高震主、封无可封,倒还在其次! 最大概率从刘邦口中吐出的话,恐怕是历史上那句景帝刘启的明言:此怏怏者,非少主臣也······ ‘没能尽快平灭陈豨’的罪名,倒还可以说是樊哙自己有顾虑,也确实落了口实。 但后面那个罪名,就是彻彻底底的‘莫须有’了。 ——燕王卢绾,可是当今刘邦从光着屁股的年纪,一起玩儿到大的把兄弟! 这两人,可是同年同月同日生!! 卢绾开国时的爵号,可是长安侯!!! 对于二人之间的深厚情感,就连当今刘邦的亲兄弟刘喜、刘交二人,都不时发出‘血亲不如友亲’的感叹!!!!!! 即便有这么一层关系在,即便自己身天子之贵,刘邦都没能让卢绾做个本本分分的诸侯王,樊哙又何德何能,能‘迫燕王卢绾生判汉投胡之意’? 樊哙忙着平定陈豨,燕王卢绾不好好配合就算了,结果还跑去跟匈奴人眉来眼去,这本来就已经够坑人了。 若非卢绾和刘邦实在是感情好的能穿一条裤子,单是‘卢绾意欲判汉’一点,都足以让樊哙洗清‘没能迅速平灭陈豨’的罪名。 即便如今,樊哙不能拿卢绾当挡箭牌,但卢绾反叛,又关樊哙啥事? 难道是卢绾打陈豨打的不利索,才让卢绾生出判汉之念了? 很显然,樊哙‘镇贼不力’‘逼反卢绾’,乃至‘意图谋反’等等莫须有的罪名,其实都有着更深层次的政治含义。 而对于这件事,即便是游戏重开的刘盈,其实都没有太好的办法。 “唉······” “只怕是母后,又刺激到老头子了吧······” 五味陈杂的砸吧一下嘴,刘盈又稍一思虑,便将吕释之拉到了一旁,轻声交代道:“明日辰时,贼必自庸城无功而返;至晚不过午时前后,贼所布于庸城周遭之斥候轻骑,亦当尽数归营。” “待彼时,舅父亲率精骑百人,自北城门出,暗往邯郸。” “待至邯郸,舅父当直会舞阳侯当面,言谓舞阳侯:一动,不如一静······” 见吕释之闻言,面上仍带有些许迷茫,刘盈只好将声线压得更低了些。 “今父皇忌惮母后之势,欲于诸吕部旧大行制衡,舞阳侯,便乃首当其冲者!” “然纵如此,朝中功侯元勋、百官贵戚,皆畏母后更甚于父皇;纵得二三人为父皇遣往邯郸,亦当念及母后之威,而勿敢于舞阳侯不利。” “舅父此行,只须转孤之告诫于舞阳侯:无论如何,都绝不可言出怨、行不轨、心怨望!” “纵廷尉牢卒当面,天使亲临,刀戟加身,受缚于绳柙,亦绝不可有丝毫不满!” “静候······” “只须静候··········” 听闻刘盈这一番更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吕释之面上,只迷茫之色更甚。 但当吕释之抬起头,却看见刘盈那紧紧盯着自己,满带着意味深长的目光,赶到嘴边的话,又尽数被吕释之咽回了肚子里。 “唔······” 神情木讷的沉吟一声,吕释之终还是面色一定,对刘盈沉沉一拱手。 待吕释之默默退下城楼,刘盈才终是长叹一口气,再度望向身旁,那片已被篝火焚烧殆尽的衣角。 “唉~” “舞阳侯啊~” “舞阳侯······” “要不是实在无能为力,孤······” “还真想帮父皇一把呢···········” 第0244章 只可惜,孤弄不死樊哙啊··· 对于樊哙如今的遭遇,刘盈的立场,其实非常的复杂。 原则上来讲,樊哙如今的政治成分,早已因妻子吕媭的缘故,而从汉开国之初的‘丰沛元从功侯’,逐渐转变为了‘吕氏部旧’。 简单来说:如今的樊哙,与其说是老天子刘邦的人,倒不如说是皇后吕雉的人。 这样一来,作为皇后吕雉的心尖肉,刘盈对于樊哙这样的‘母族势力’,本该撑开翅膀护着、照看着。 但在现如今,天子刘邦命不久矣,刘盈很可能在半年多之后,就要继汉天子位的前提下,吕氏外戚,或者说‘母族势力’,对刘盈而言,早就不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助力了。 ——今年春天以前,天子刘邦,究竟为什么非要废黜易立,想要将年纪更小、势力更为薄弱的赵王刘如意立为太子? 相较于更加年幼,且在朝中毫无根基的刘如意,有母族吕氏外戚为靠背,得朝中百官功侯所共举的刘盈,岂不是更能保证政权的平稳交接? 难道真的只是因为刘盈‘不肖父’‘不类几’,身为开国之君的刘邦,就要在太子储君这种关乎江山社稷、宗庙传延的事情上乱开国际玩笑? 事情的真相,显然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从积极地方面来看,吕氏外戚的存在,确实能让刘盈手握庞大的政治能量,以保证未来的某一天,天子刘邦宫车晏驾之时,刘盈能平稳接过刘汉王朝的政权。 再加上‘嫡长’的大义名分,以及朝中功侯元勋、百官公卿,如萧何、张良等人的支持,刘盈即便年幼登基,也能尽量使得‘主少国疑’的情况减轻到相对可以接受的程度。 但从消极的方面而言,便是成也吕氏,败也吕氏······ 道理很简单:权力这种东西,就好比借出去的钱。 往外借的时候,自然是好说好商量,甚至可能换来三叩九拜,痛哭流涕的感谢。 但到了要往回拿的时候,就远没有借出去时那么简单了。 举个很简单的例子。 ——按照历史的进程,天子刘邦的寿命,会在明年,也就是汉十二年夏四月,于长安长乐宫画上句号。 彼时,刘盈也必然会在朝臣百官的簇拥下,前往长安城内的太庙祭祖,从而名正言顺的坐上天子之位。 在这个过程中,为了保证万无一失,刘盈自然还要派母族外戚,如舅父吕释之,表兄吕禄、吕产、吕台等人戒严长安。 等政权交接完成,天子刘邦入土为安,紧随其后的,自然就是新君遍封潜邸元从。 那么,对于如今的刘盈而言,谁才配得上一个‘潜邸元从’的名号? 或者说,在刘盈交接政权的过程中,谁,或者说哪一方势力,能为刘盈提供最大的帮助,又不需要刘盈有丝毫担心? 答案,显然就是由吕氏子侄,以及已故周吕令武侯吕泽之部旧等人,所共同组成的‘诸吕’阵营无疑。 在过去,刘盈储位生疑之时,帮刘盈稳住太子之位的,是母族外戚; 政权交接之时,刘盈也需要诸吕保证自己的安全,以及皇权交接的安稳进行; 等坐上那至尊之位,刘盈依旧需要母族外戚步入朝堂,成为自己掌控政权的羽翼; 就算撇开这些已经让刘盈得利,或即将让刘盈得利的利益交换不谈,单是皇后吕雉的存在,以及这个时代‘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普世价值,刘盈都必须在登基之后,重用自己的母族外戚,以及部旧势力。 这即是对诸吕外戚、部旧过往帮助刘盈的答谢、对未来必要时帮助刘盈的提前酬谢,也同样是为了使刘盈更快掌控朝堂。 换而言之,待老爹入土为安、自己位登九五之后,刘盈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整个诸吕外戚,都使劲儿往朝堂塞。 吕氏子侄,如吕释之、吕台、吕禄、吕产等人,起码要有一个两千石以上的朝臣,余者,也起码要安排在长乐、未央两宫的宫门处,担任比二千石的宫门尉; 周吕旧部,那就更不用说了。 阳陵侯傅宽,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代相; 信武侯靳歙,现在就已经是车骑将军,汉室军方的第三号人物! 等战后稍行封赏,再等刘盈登基时恩封时,不拿出个大将军的位置,刘盈根本不可能支使得动靳歙! 至于曲周侯郦商,倒还好些,如今已是右相国之职,又一把年纪摆在那里,也没几年活头了; 等此战过后,就算刘盈不插手,老天子也肯定会寻个由头,让郦商回家颐养天年。 但郦商是好解决,郦商的儿子郦寄,就又是个大难题了。 ——与寻常的功侯二代,乃至整个华夏历史上九成九以上的二代不同,曲周侯世子郦寄,是有‘开国元勋’的成份的! 要不是因为老爹叫郦商,如今的郦寄,就很可能不是曲周侯世子,而是直接成为曲周侯本侯! 郦寄自己本就是开国元勋,武勋又不比老爹差多少,恩封郦寄的规格,本来就不能太局气。 再加上老爹是郦商,还是从右相国的位置上被哄下来的老功侯,再怎么说,也得给郦寄稍加补偿才是。 这样一来,郦寄就又是预定了一个九卿,起码是准九卿的位置,如中尉、中郎将之类。 除此之外,还有参加此次平叛的博阳侯陈濞、颍阴侯灌婴,也都是周吕部旧+开国元勋的双料身份。 对这两个人,刘盈也得慎重考虑恩封规格,但最起码的底线,也是朝中二千石、外放上将军1起步。 母族外戚要恩封,周吕部旧要升官,其余的朝臣功侯,自然也不能落下。 这样说来,林林总总加在一起,等刘盈登基之后,朝中起码要有五个以上的九卿,十个左右的准九卿,需要发生人事调动。 等到最后,再回头,去看原本默默无闻的诸吕阵营,就不难发现:眨眼之间,原本被老天子刘邦压制的吕氏外戚,眨眼间便占据了朝中一半以上的要害职务! 这还不算皇后吕雉必然不会让外人插手的长乐、未央两宫宫门尉,以及郎中令、卫尉等职务! 这样一个势力,究竟有多么可怕? ——可怕到了即便是现在的刘邦,都在使尽浑身解数拼命压制,不惜将整个吕氏外戚阵营排挤出朝堂,甚至打算临死前,拉老伙计樊哙一起上路的地步! 若是这样一个阵营,这样一个身为开国之君的刘邦,都忌惮无比的政治势力,需要年幼登基,尚未加冠亲政的刘盈面对呢? 都不用说别的,单是一个少年天子刘盈对太后吕雉的‘言听计从’buff,就足以使得刘盈永无出头之日! 这,是刘盈用整个上一生,所证明过的必然结局······ 这样说来,刘盈对樊哙的处境毫不动容,甚至隐隐有些‘搭把手,帮老爹除掉樊哙’的念头,也就不足为怪了。 ——在过去,刘邦易储最大的根源,就是吕氏外戚所展露出的未来,让老天子放不下心! 而对于刘盈而言,在过去,母族外戚是自己保住储位,顺利等到老爹驾崩那一天的巨大助力; 但以后,待刘盈取代了如今的刘邦,成为汉室天下的话事人时,这个助力就会摇身一变,成为少年天子君临天下的巨大障碍。 这也是刘盈这一世刚重生,就对母亲吕氏包含敌意的原因。 而即便是现在,刘盈已经同吕雉‘母子情深’,但这也丝毫不影响刘盈对如今,尚还维持着‘太子肱骨’之角色的吕氏外戚,抱有十万分的警惕。 简单而言,其实就是一句话。 ——作为母亲,吕雉绝不可能害刘盈; 但作为舅父、表兄弟,吕氏外戚,只不过是在自身利益不受损的前提下,‘大概率’不会害刘盈。 到了那些非亲非故的周吕部旧,如灌婴之流,那就什么都不好说了······ “樊哙······” “嗯······” “按照前世的轨迹,老爹派去捉拿樊哙的,应该是周勃和陈平。” “如果真是这两个人,那樊哙,应该还是死不掉······” 神情漠然的思虑着,刘盈的脑海中,也不由浮现出前世那段令人啼笑皆非的记忆。 ——和这一世一样,上一世的樊哙,也同样是因为‘讨贼不力’‘逼反燕王’两个罪名,而被天子刘邦叛下死刑。 但当陈平、周勃二人带着天子刘邦‘杀无赦’的命令,从长安出发前往邯郸之时,二人却都有些犯怵了。 ——这樊哙,可是皇后的妹夫! ——要真杀了,等回头妹子一哭,皇后还不得拿我俩出气? ——再说了,陛下眼看着就要入土,等新君继立,主少国疑的,这汉室朝堂,可是太后说了算啊······· 就这么简单交流一番,陈平、周勃二人便迅速达成一致:去邯郸,抓樊哙,但不能杀! 按理来说,要是放到别的时候,二人如此证据确凿的抗旨不遵,必然是九个脑袋都不够砍得。 但偏偏老天子刘邦,被‘燕王卢绾叛汉降胡’的消息气的一下没缓过气,就直接驾崩了! 老天子一驾崩,局势顿时风起云涌,新君继立、主少国疑,紧随其后的,自然是太后涉政。 到这时,陈平、周勃二人才绑着樊哙,屁颠颠跑回了长安,面不改色的跟吕雉说:作为臣子,我们本不该违背先皇诏谕,但我们更不敢杀了太后的妹夫; 现在,樊哙已经被我们带来了,怎么处置,还是由太后拿主意吧。 就这样,原本必死无疑的舞阳侯樊哙,便在陈平、周勃二人的‘计谋’下,侥幸活了下来。 陈平、周勃二人也借此,搭上了太后吕雉的线,开始了长达十五年的‘卧底’生涯。 而对于现在的刘盈而言,樊哙被杀所能带来的利益,要远大于樊哙再次‘侥幸不死’。 还是那句话:新君登基,是要恩封朝臣的~ 陈濞、灌婴之流,刘盈都得‘朝中二千石、外放上将军’、一个二代功侯郦寄,刘盈就得预备一个准九卿的位置,那作为开国元勋中的佼佼者,青史留名的汉开国元勋,樊哙,又应该得到怎样的封赏? ——别忘了,两天前的樊哙,可还是左相国! 再往上封,那可就是丞相了! 让樊哙一介武夫,去做萧何的继任者? 刘盈自诩不是一个多么有天赋的掌权者,但再如何,也还没到这般愚蠢的地步。 且先不提樊哙做丞相,曹参、王陵、张苍答不答应,光是刘盈,就第一个不答应! ——哥们儿再发育两年,可就要提兵北上,马踏草原,执匈奴之君长问罪于太庙、高庙了! 什么樊哙不樊哙的,我管你去死! 再有,便是樊哙如果不死,就必然会给未来的刘盈,带来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这个逻辑也很好理解:刘邦要樊哙死,结果樊哙没死,刘邦又驾崩了;那新君刘盈,究竟要不要杀樊哙? 不杀,就是违背先皇遗诏! 但若是要杀,就又回到了问题的起点。 樊哙,是当朝皇后、未来的太后吕雉的亲妹夫,是刘盈的小姨父······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樊哙最好的结局,就是被老天子刘邦一起带走,好在黄泉路上搭个伴。 但让刘盈感到无奈的是:樊哙死不死,根本不是自己,甚至根本不是天子刘邦说了算的······ “呼~” “这样也好。” “老头子明诏赐死,陈平、周勃抗旨不遵坐实,樊哙就算侥幸活下来,也得低调几年,免得被百官一人一口唾沫淹死。” “老娘那手腕,也不太可能强塞樊哙入朝堂。” “这样一来,等再过几年······” “呵···········” “樊哙,还剩多少个‘几年’呢······” 意味深长的一笑,刘盈掰弄着的手指,最终在‘六’的手势上停了下来。 将樊哙的事暂时赶出脑海当中,又略有些烦闷的呼出一口浊气,刘盈的注意力,也终于再次回到了城外的叛军身上。 此刻,已是夜半子时。 不出意外的话,叛军的总攻,要开始了······ 前面好像有读者问到这个了,就集中讲一下。 汉军制,太尉最尊,位三公,秩万石,金印紫绶,全掌天下兵马,位同诸侯。 大将军次之,假(天子)节,授(兵)符,中二千石,金印紫绶,奉诏掌一方兵马;不常设,多由外戚出任,位比诸侯。 三曰:车骑将军,金印紫绶,中二千石,不常设,多掌战车而用之于平叛,战起而拜任,战平而罢,位比三公。 四曰:上将军,银印青绶,真二千石,多为征讨之帅;不常设,位同九卿。 五曰:前、后、左、右将军,银印青绶,二千石,征讨时各领一部,位比九卿。 简单来说就是,太尉最大,大将军第二,车骑将军第三,上将军第四,前后左右将军并列第五。 须得一提的是,历史上文帝新置‘卫将军’一职,实则是因为文帝不愿意因卫尉一职而与陈平、周勃发生冲突,所以卫将军可以理解为卫尉的替代品。 到后来,卫将军一职在汉室常设,位同九卿,与上将军同一品秩,并列第四,在太尉、大将军、车骑将军之下。 第0245章 安国侯所言,甚合孤意! ——是日夜,楚地皆月满,庸城周遭五十里宛如明昼。 数十年后,太史公司马迁在自己的史学著作:《史记·高祖本纪》中这样写道。 但和太史公道听途说+脑补歪歪出来的画面稍有些不同,此时的庸城,并不是被月光所点亮······ “呼······” 站在角楼之上,看着如潮水般次第退去的叛军兵卒,刘盈纵是早有心理准备,也是面带茫然的长呼出一口浊气。 庸城南城墙之上,早已是被一个个火把,以及一堆堆左右不过十几步的篝火点亮; 便是遣外,数百步的位置,也被城内守军射出的火箭,以及叛军立起的篝火堆,照的灯火通明。 这也使得刘盈即便是站在比城墙还高出一截的角楼之上,在这夜半子时,都还能看清城外状况的原因。 ——一个个身受重伤的叛军士卒,仍哀嚎着、挣扎着,被退去的同袍抬走; 但等待他们的,并不是及时的治疗,而是在一个空旷无比的空地上,静静地等候死亡。 幸存的叛军将士,之所以要将这些轻重伤员,乃至于阵亡的战友遗骸抬走,也并不是为了诊治伤员、埋葬阵亡者,而是为了叛军后续攻城,清出一片通畅的旷野。 此刻的庸城南郊,已然可以被称作修罗场······ 神情呆然的对城外长呼一口气,刘盈便侧过身,望向城墙之上,以及城内的状况。 出乎刘盈预料的是:城墙之上的刀盾卒明明身处于最前线,但受到的伤亡却并不很明显,大都是被流矢射中躯体,而后被抬下城墙意治。 顶天了去,也就是一些倒霉蛋,被射中眼睛、脖颈等要害部位,一命呜呼。 相较于伤亡并不大的城墙之上,反倒是身处城墙之内,昂首朝城墙外抛射的弓、弩方针,似乎是遭受了不小的伤亡。 就刘盈所见:城墙内百余步,那片摆放着阵亡将士遗骸的区域,几乎有七成以上,都是穿着弓、弩兵卒所特有的服饰。 ——独绑在右手小臂上的皮制单护臂,以及空空如也,丝毫看不出护甲存在的单薄赤军袍。 “小小一个淮南王英布叛乱、区区一个庸城攻防战,双方的伤亡,就是以万为单位······” “如果是汉匈决战······” “呼~” 神情满是沉重的再呼出一口气,刘盈的目光中,也不由得带上了些许狠厉。 ——无论长安朝堂再怎么掩饰,无论天下人再怎么曲解,不容辩驳的事实都是:此战,是一场内战! 是汉室内部自相讨伐的内战! 在这场内战中,死去的每一个人,都是汉人!!! 而在刘盈的期翼中,每一个具有军事素养的汉人,都本该踏上长城以北的草原,踏上与匈奴游骑征战的战场······ “哼!” “果真如父皇所言!” “——关东一日不平,王师便一日不得北上!” 语调满是躁怒的发出一声低吼,刘盈只头都不回的一抬手。 “——待此战必,孤班师复命之时,舅父务当言醒于孤,使孤得以‘推恩’之策,进言父皇当面!” “另左官律、附益法、阿党法等,皆记下,待日后言醒于孤!!!” 将脑海中所能想到的关于抑制诸侯割据势力的法律条令一股脑道出,刘盈似还是不过瘾,刚要开口补充,却听闻身后,听来一声极其刻意的轻咳。 “嗯?” 回过身,待看清身后的人,并非是预想中的舅父吕释之后,刘盈的面容之上,只顿时涌上些许尴尬之色。 “唔······” 一声尴尬的低吟,终是惹得前来的王陵、张苍二人赶忙一躬身,对刘盈稍一拱手。 “臣等,见过殿下······” 见二人如此适时递上台阶,刘盈也没有多含糊,只将面色陡然一变,面带郑重的上前两步。 “可是曲周侯有言,托安国侯、北平侯转呈于孤?” 面不改色的发出一问,刘盈稍悬起的心,不由得放下去些许。 此刻,刘盈依旧是在庸城南城门侧的角楼,名为‘亲临战争,以振军威’,实际上,也就是在一个视野开阔的位置观战的性质。 但与只需要露个脸、竖起太子纛,告诉守军将士‘孤同你们并肩作战’的刘盈不同,郦商作为大军实际意义上的统帅,在兵临城下,甚至是决战在即的当下,自然是有很多事情要忙的。 偶尔抽个时间,到角楼上看一眼刘盈,确定刘盈安全之余,同刘盈稍做汇报,倒还好说。 但若是让郦商一步不离,时刻跟在刘盈身后,那显然是有些不合常理的。 而这,也正是刘盈稍放下心中担忧的原因。 ——大战在即,郦商无论如何,都是要在一线督战的!谷粅 但即便如此,郦商‘不亲自来,而是托人转告’的举动,也明显透露出‘没什么要紧事’的含义。 果不其然,被郦商派来的王陵、张苍二人,带来了与刘盈猜想中近乎一致的消息。 “殿下慧眼如炬。” 就见王陵闻言,神情古怪的同身旁的张苍稍一对视,便站出身,对刘盈稍一拱手。 “曲周侯言:子时已过,又敌再自城墙下无功而返,若敌再来,便当是今日日暮之后,第三番来攻。” 说着,王陵苍老的面庞之上,也不由得涌上一抹严峻之色。 “殿下。” “曲周侯意,此战之果,或当决于三、二时辰之内!” 见王陵片刻之间,便带上了一抹严峻至极的神情,刘盈也不由稍直起身,对王陵、张苍二人缓缓一点头。 “曲周侯,可是有何应敌良策,欲请孤允之?” 听闻刘盈毫不拐弯抹角的发出此问,王陵也只面色沉凝的为微一点头。 “曲周侯以为,即决战当前,便不当再有所保留。” “凡城内之兵丁守卒、青壮劳夫,皆当登墙以应敌;纵负轻创,而走动无碍者,亦当于城内挽弓抛射,以尽一己之力!” “另······” 话说一半,王陵便面色迟疑的稍一止话头,自顾自纠结片刻,又打量刘盈一番,才迟疑不决的继续道:“另······” “另曲周侯意,殿下或当······” “呃······” “或当,当巡视城墙之上,以慰守城将士之心······” 极尽没有底气的道出这番华,王陵又似是担心刘盈不答应般,赶忙补充道:“纵墙上有危,殿下亦或可至城内,于负伤之卒稍行勉励······” 看着王陵目光中满带着迟疑,又隐隐带有些许期待的道出这番话,刘盈只面色微微一愣。 巡视城墙,慰问将士? 对于寻常的将帅,乃至于本次平叛的主帅郦商而言,类似的事,都可谓稀松平常。 ——此刻,郦商、靳歙二人之所以不在刘盈身侧,就是为了巡视城墙,亲临战场一线,好给守城将士‘壮胆’之余,更能直观的观察到防线的情况,从而做出针对性的布置。 片刻之后即将爆发的决战当中,甚至不排除这二人,也会亲自披挂上阵,论起刀剑在墙头砍杀! 至于此刻,正站在刘盈面前的张苍、王陵二人,虽然身上还看不出多少战斗痕迹,但也是一身戎装。 若非此战是守城战,守军将士对城外叛军的打击方式,基本都是以远程弓弩射击为主,二人身上的甲胄、衣袍,恐怕也无法如此洁净。 至于刘盈,为什么不早如王陵所言那般,在城墙上转一转,让守军将士看到自己,亦或是到城内的伤兵营,去探望一下伤员······ “舅父不让,郦商不让,靳歙也不让······” “除了谁都不让孤乱走,孤······” “应该是有些怕······” 暗自思虑间,刘盈终于对自己承认了‘自己害怕了’的现实。 但与刘盈预想中所不同的是,在承认之后,刘盈并没有因此而更加害怕,也没有觉得自己的怯懦可以自此心安理得。 反倒是一阵释然,伴随着一股愈发浓烈的羞愧,涌上刘盈的心头。 “代父出征平叛,本就是为了竖起勇武的人设。” “如果到决战,孤还躲在这小小的角楼上······” 如是想着,刘盈望向王陵的目光,便逐渐坚决了起来。 而刘盈接下里的一番话,更是深深纂刻在了王陵的脑海中,终其一生,都从未曾忘却。 “嘿!” “安国侯此言,甚合孤意!!!” 神情满是亢奋的道出一语,刘盈不忘猛地一拍大腿,旋即丝毫不顾仪态的上前,将手搭上了王陵那已有些佝偻的脊背。 “安国侯有所不知~” “孤临出征之时,母后三令五申,不许孤身临险境。” “然孤身平叛之帅,以监国太子之身出征,代父平定异姓诸侯之乱,又何来远避战争,坐观将帅用命之理?” “怎奈前时,建成侯一步不离孤侧,纵孤移帐蕲县,建成侯亦颇有微词;待孤自陷庸城,建成侯更几欲冒死谏阻······” 一边说着,刘盈也没停下脚步,就这样勾搭着王陵的肩膀,朝着角楼外的城墙走去。 而在角楼之外、城墙之上,等待着刘盈的,是一个个因匪夷所思而瞪大的双眼,以及一个个如冥火般亮起的炙热目光······ 7017k 第0246章 孤!于儿郎们共战!!! 片刻之后,刘盈尚还稚嫩、瘦弱,却又不是散发出威严的身姿,便出现在了城墙内数十步,弓弩方阵抛射的阵地之上。 四周点起的篝火、火把,将陷于夜幕之内的庸城,照的格外明亮。 纵是刘盈,也是在那黄灿灿的亮光照射下,莫名多了一分慷慨激昂。 在刘盈面前,一个个关中武卒盘腿而坐,或借着火光擦拭着心爱的长弓、硬弩,或龇牙咧嘴的包扎着身上的伤口。 刘盈身后的城墙之上,守军将士也都倚着手中的刀盾戈矛,云聚于城墙内侧,将目光撒向刘盈那道令人莫名振奋的背影之上。 至于郦商、靳歙,乃至于王陵、张苍等将帅,此刻也已是来到刘盈身侧,神情或激动、或忐忑,或欣赏、或忧虑的等待着刘盈的发言。 很快,刘盈那往日里温和无比,此刻又丝毫不乏杀伐之气的嗓音,在庸城南城墙之内响起。 “将士们!!!” “儿郎们!!!” “吾大汉之锐士武卒、刘汉社稷之忠臣义士们!!!” “孤之手足同袍们!!!!!!” 一阵满是振奋的呼号,刘盈那刚晒黑些许的面容,也不由有些涨红起来。 就见刘盈满是霸气的一把抽出腰间的赤霄剑,以剑尖抵地,双手扶按在剑柄之上,将脊背挺得格外笔直。 “自周王东迁,周天子威仪不再,天下诸侯各相纷争不休,至今凡数百载!” “先有春秋,诸侯争霸于关东;后又战国,列国相争于天下,各足二百余岁!” “纵至秦王政横扫六国,一统寰宇,天下民亦无片刻安宁,而立为秦修筑长城、阿房,乃至骊山秦王陵之囚徒、力役!” “待王政薨而二世立,天下更群起而反暴秦,然虽秦得灭,天下,亦为项籍、章邯、司马欣之辈瓜食,一分而再为十八······” 语调满是厚重的道出这番话,刘盈的面容,只不由得更严肃了一分。 “幸吾等诸夏之民,未为天神太一所弃,降孤皇父而伐暴秦,而后又起汉中,先得三秦,而再使天下归一!” “然纵天下一合而汉立,天下之民,仍苦盼安泰而不可得······” “——汉立之初,或有戾王臧荼、共尉之流,起乱兵而乱天下,而徒疲天下民!” “后更韩王信贼念滔天,更不惜自坠声名,于北蛮匈奴姌和,先致汉匈平城一战,父皇亲陷白登之围;后又游连北墙之外,以为胡夷之走狗!” “更有楚王韩信、代相陈豨、梁王彭越等诸般贼子,皆不过因一己之私,而坏天下民之安宁!!!” 说着说着,刘盈的语调也不由高亢起来,面上更是隐隐带上了一抹愤恨之色! 将双眼瞪大,在周围的汉军将士身上次序扫过,刘盈深吸一口气,旋即毫无征兆的发出一声讥笑。 “然!” 又一声高亢的呼号,就见刘盈冷笑着抬起右手,将食指竖起。 “然今日,孤,满怀雀跃!” “孤,恨不能仰天长笑!!!” “孤,恨不能锣鼓共响,以普天同庆!!!!!!” 神情满是亢奋的发出这声呼号,刘盈只自顾自按捺了好一会儿,才让紊乱的鼻息稍归于平静。 而后,便见刘盈一边做着深呼吸,一边满面笑意的侧过身,在郦商、靳歙,以及王陵、张苍的诸位将帅身上扫视一周。 待刘盈再次正过身,面向身前的汉军将士时,刘盈的面容之上,已尽是一片春风拂面。 “儿郎们可知,孤之喜,从何而来?!” 听闻刘盈此言,一旁的郦商、王陵等将帅,面上顿时流露出一抹动容。 “太子······” “天纵之资啊~” 看着刘盈那不带丝毫慌乱,甚至隐隐带有些许亢奋的面容,王陵心语一声,便满是安心的低下了头。 ——这样的太子究竟合不合格,王陵说不准。 毕竟‘皇太子’这种生物上一次出现在华夏,还是数百年前的事;至于‘合格的皇太子’,那就更长远了。 但王陵从现在的刘盈身上,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安心。 单只这一份安心,就已经足以让王陵在心中,对刘盈贴上‘靠谱’得标签。 而此时的王陵尚未参透的是:‘靠谱’这个标签,是每一位合格的帝王,都必须具备的素养。 与郦商、王陵等人面露了然所不同,城墙下的将士们听闻刘盈这一问,只面带茫然地看了看左右,最终不约而同的对刘盈摇了摇头。 被这一道道茫然的目光注视着,刘盈也并没有多卖关子,只对面前的弓弩方阵嘿然一笑。 “孤之所喜者,乃延绵天下数百载之战祸,或将于今日,便可得终!!!” 轰!!!!!! 只此简简单单一句话,却宛如投进湖水中的巨石般,一时激起千层浪。 刘盈话里的意思,在场众人自然是听得明白。 ——从今天开始,天下,或许就可以重归于久违的和平了! 但众人疑惑地点,也恰恰在于此。 和平? 如果这句话出现在十年后,在场众人一定会点点头,对刘盈的话抱以全然的信任。 若是出现在几百年前,周王朝尚处于鼎盛时期的时候,众人也必然会沉沉点头,表示自己能接受这个结论。 但对于现在,云聚于庸城之内的汉军将士而言,‘和平’二字,是那么的陌生,又那么的让人无所适从······ ‘和平’二字上一次出现在神州中原,是什么时候? 众人不知道,也不清楚。 但众人知道的是:打自众人自己,乃至于父辈、祖父时起,这天下,就早就没有‘和平’二字可言了。 此时在场的众人,几乎都是年龄在二十至三十岁之间,出身关中自耕农阶级的良家子弟。 这一代人的记忆,基本都是从秦统一天下时的高光时刻开始,并以始皇帝时期,压在整个天下所有百姓肩上的繁杂劳役,以及二世、楚汉时期的兵荒马乱作为内容所组成; 至于众人的父辈,则基本都是秦灭六国,一统寰宇的中坚力量; 再往上,到这一代人的祖父辈,则或是心心念念‘斩首升爵’的秦卒,或是目睹过蕲年宫之变1的关中民户; 更早一代,便基本都是参与过秦赵长平一战,最终又随着大军败退回函谷以西的老秦卒。 从自己开始往上数四代,代代都是主业务农+副业打仗,这也使得在场的关中青年们,根本不明白何谓‘和平’。 但很快,众人心中对‘和平’的迷惘,便在刘盈平缓,而又极具蛊惑力的语调下,在众人面前缓缓展开······ “自汉室立,孤皇父便屡言教于孤,曰:吾汉得立,今只遗内忧、外患各一!” “何也?” “——外患曰:北蛮匈奴!” “——内忧曰:关东诸侯!!!” 借着氛围,不着痕迹的将‘异姓’二字忽略,刘盈的面容之上,只更带上了一抹激昂。 “匈奴者,皆率兽食人之蛮夷,善骑而游掠于北墙,以苦北地之民!” “诸侯者,则多于社稷有功而得裂土为王,又不足于己身之贵,而兴不义之师,以乱天下者!!!” “于匈奴残虐北地之民,孤皇父可谓盛怒于心,为使北地之民勿为北蛮所欺,自汉立至今,吾汉家置于北墙之战卒,可谓连年高涨!” “至今,独燕、代二国,北地、陇右二郡,吾汉家之戍卒,便已不下三十万之巨!!!” “孤皇父更屡屡出言,阻少府‘筑建长安’之谏,以省得钱粮,使北墙足用······” 听刘盈说起汉室在北方长城一带的部署,在场众人只不由自主的缓缓点了点头。 ——早自汉室尚未鼎立,汉卒都还没踏出函谷关、踏上关东大地之时,当今刘邦就曾道下金口玉言:士不教,不得征! 简单来说,就是没有经受过军事训练队士兵,绝对不可以上战场! 也正是从那时起,关中的青少年,便都无一例外得到了长安朝堂的‘照顾’。 ——凡是关中户口的男子,从十四岁那年冬天起,就要参加每年一次、为期一个半到两个月的军事训练! 到十七岁时,完成三次以上‘冬训’的关中青年们,就会被录入汉室军队的预备役。 在十七岁到二十岁之间,这些经受过初步军事训练的关中青年,就将迎来自己为期一年的民兵役期,在地方郡县充当武卒。 过了二十岁之后,还有为期两年的义务兵役期,在等待这些关中青年。 其中一年,是于北墙戍边,另一年,则是在长安周围拱卫皇都。 经过这一套‘冬训’‘民兵’‘义务兵’的流程,一个出生于关中自耕农阶级的‘良家子’,才算是满足了‘先教而后征’的要求,具备了随时成为汉室常备军队一员,以及随时应召加入平叛、征讨大军的能力和资格。 这就使得如今汉室的青年,起码出身于关中、年龄在二十岁以上,又有资格应召入伍的青年兵卒,都对汉室北墙的情况有一定程度的了解。 ——汉室在长城一带,真的布下了几十万大军的守备力量? 这个问题的答案,众人并不很能确定。 但众人知道的是:自打自己记事起,身旁的同龄人,以及稍长几岁的兄长、叔伯们,几乎都曾无一例外的在长城的某块区域,履行了为期一年的卫戍义务。 从这个角度上来看,汉室部署在长城一线的守备力量,就算没有刘盈口中‘三十万之巨’那么夸张,也基本相差无多。 至于刘盈口中,‘当今天子为了不让北方的边防战士饿肚子,至今都拦着少府不让建长安城’的事,众人更可谓是‘知之甚详’。 ——长安城久不起建的原因,在关中早就说开了花! 而在那数十上百种‘传说’里,最让在场众人信服的,无疑就是刘盈口中的说法。 但很显然,刘盈的重点,并不在吹嘘自己的老爹为了戒备匈奴人,做了多么稍待百姓的事之上。 “及关东诸侯······” “呵······” 适时的将话头再次捡起,就见刘盈又讥笑着一摇头。 “自汉得立至今,异姓诸侯之乱,可谓是层出不绝于关中。” “共尉、臧荼;韩王信、楚王信;梁王彭越······” “至去岁,更有贼子陈豨,以代相之身而自立为代王,为乱代、赵······” 说着,刘盈不由苦笑着又一摇头。 但很快,刘盈便重新‘振作’了起来,望向众人的目光中,也再度带上了先前那一抹亢奋。 “孤知!” “今守卫庸城之关中儿郎,皆乃去岁秋后,父皇自关中起征,往讨陈豨之锐士!” “孤知!!” “今同孤共备庸城,以抵淮南贼子之关中儿郎,皆已一岁余未曾归家!” “孤更知!!!” “去岁!孤皇父自关中起征之儿郎,已得成千上万者马革裹尸,无以再面父母亲长!!!” 语调满是讥讽,神情却极尽沉痛的道出这番话,刘盈的面庞,终于再次带上了那抹令人折服的威严。 “然孤!亦知!!!” “淮南王英布!乃关东独遗之异姓诸侯!!!” “乃吾汉祚!仅存之贼子!!!” “只消英布授首!关东!便再无起兵祸乱天下之诸侯!!!!!!” 神情极尽庄严的将这番振奋人心的话呼号而出,刘盈终是将面前,被自己插入土里的赤霄天子剑拔起,轻笑着指向了城外。 “英布贼子,此刻,正于庸城之外!” “只待明日天明,淮南贼,便再无生路可言!” 说着,刘盈又笑着将剑收回鞘中,用手遥一虚指向关中。 “关中今岁,乃大丰!渭北亩产四石余!” “待此战毕,诸儿郎得以归家,便再无饥寒之苦!” 言罢,刘盈终是将手收回,深吸一口气。 “儿郎们!” “只待天明,汉祚便必再无战祸荼毒苍生!” “只待天明,关中便必五谷丰登,生民安泰!!!” “只待天明,诸位将帅,便当以‘止天下兵祸之乱’为名,名列史册!!!!!!” 慷慨激昂的将这番话咆哮而出,刘盈又是深吸一口气,将双手缓缓平举而起。 而在刘盈身侧,几个早就有所准备的南军禁卒,则是在郦商、王陵等人骇然欲绝的目光下,将一件质地精良的皮夹,绑在了刘盈的身上。 “殿!” 不待郦商开口,就见刘盈猛地回过身,目光凶狠的对郦商一瞪! 而后,便是甲胄齐备、一身戎装的太子侧过身,从身旁的禁卒手中,接过了一柄已装填好的弩机,旋即高举过头顶······ “今日!” “孤!!!” “于儿郎们共战!!!!!!” 第0247章 战! “快,支起来!” “不够!木板不够!” “将城里所有的门板取来!!!” 约摸半刻之后,城墙内百步以内的范围,就被一阵嘈杂的嚎叫声所占据。 随着刘盈一声令下,整个庸城之内的所有建筑,都在顷刻间‘门庭洞开’。 一个个或大或小,厚度却都足以保证弓羽箭矢无法穿透的厚木板,被次序送到了南城墙内,随后由军士们前呼后拥着用两根木棒撑起一边。 若非是头脑清醒,刘盈免不得要认为面前的景象,是后世大西北常见的太阳能发电基地了。 等城内所有的木板都被取来,又全都被斜撑而起,刘盈才终于长舒了口气,侧过身,对不远处手持巨盾的南军禁卒一点头。 见刘盈终于不再执拗,城墙之上,郦商也总算是将高悬着的心稍放了下来。 “殿下,可真是······” 刚一开口,感受到身旁的王陵隐隐带有提醒的目光,郦商尚未道出口的‘倔强’二字,终是被悄然咽回了肚中。 “唔,可真是奇思妙计!” 生硬的将话题移开,郦商便缓缓回过身,眉头微微一皱。 城墙之外,重新组织起阵列的淮南叛军,也已是来到了距离城墙三百步的位置。 “距敌三百步!!!” “放!!!!!!” 伴随着床弩发出的一阵轰鸣,最后的决战,开始了······ · “放!” 嗖!嗖!嗖!!! 中层将官一声声嘶吼,城墙内立时便是成千上万支箭羽应声飞起。 但在飞过不远处的城墙之后,原本处于上升姿态的弓羽箭矢便如同有人远程操控般,稍平飞一段以调整姿态,旋即便一股脑向下扎去! 与前几日作战时所不同的,是在发出这一轮,以及之后的每一轮弓弩齐射之后,城墙内的弓弩方阵士卒,都无一例外的第一时间侧过身,躲在了那一张张斜撑起的木板之下。 而在这硕大的一片‘木板林’当中,一处被丈二巨盾全方位围住的厚板,无疑显得非常扎眼······ “呼哧~呼哧······” 大声喘几口粗气,刘盈便面带烦躁的侧过头,看向将自己围得严严实实的南军禁卒。 但对于这些将自己围了一圈又一圈,甚至将木板下围的连一丝亮光都射不进来的南军巨盾卒,刘盈纵是有心驱离,也是没有太好的办法。 原因很简单:理论上,此刻的刘盈,是庸城守军弩兵丁部校尉的一名弩卒! 而这个弩兵校尉部,便是庸城守军在过去几日的战斗中,伤亡最大的一支。 ——从大军被英布‘赶入’庸城,到曹参率军抵达战场,至今不过三天而已! 也就是说今天,是这一场庸城守卫战的第三天深夜! 而在过去这短短三日当中,明明不用登上城墙、直面淮南叛军兵峰的弩兵校尉部,其伤亡就达到了四成以上! 原本五队司马,共计超过两千人的编制,也在这短短三天之内,变成了现在的三队司马,不足一千二百人。 刘盈至今,都还记得那句至理名言:在冷兵器时代,军队伤亡超过一成,就会军心动摇;超过两成,就会伤筋动骨;超过三成,就会濒临溃散边沿。 而在过去短短三日之间,庸城守军弩兵丁部校尉,却遭受了四成以上的伤亡······ 这样的伤亡比例,无论是对弩兵丁部校尉的弩卒们,还是对庸城内的其他汉军将士们,都无疑是巨大的心理打击。 而在这场决战中,刘盈唯一能做的,也就是在这些可能影响士气、动摇军心的方面,发挥出自己的作用。 所以,刘盈一不做二不休,先去了伤兵营,将还能走动、还能挽弓的轻伤员们带了出来,而后,便加入了弩兵丁部校尉,成为了一名弩卒。 原因也很简单:能让士卒相信自己的唯一方式,就是带着士卒一起冲锋! 但幸运的是,比起那些即便受伤,也依旧需要自己动手挽弓搭箭、装填弩矢的寻常士卒,刘盈这个由一整个巨盾屯负责包围安全的‘弩兵’,享受到了寻常士卒难以想象的‘特权’。 摸黑向左探出手,一个装满盐水的皮囊便被塞入手中,让刘盈酣畅淋漓的喝了个痛快。 毫不顾及形象的用衣袖随手一抹嘴,手刚撑在身侧想要站起,近十柄被装填好的四石弩便被放到了木板之外,等候刘盈随时取用。 又过了好一会儿,待城墙之上传来一声高亢的‘备!’时,刘盈才得以从木板下钻出身。 顺手抓起一柄弩机,学着身旁弩兵的模样将弩机稍昂起,随着又一声‘射!’的呼号,刘盈终是在足足六面巨盾的掩护下,透过巨盾之间唯一一处乒乓球大小的缺口中,得以将弩矢抛射而出。 扣动扳机之后,刘盈一刻都不敢耽搁,赶忙将手中的弩机随手扔到一旁,又抓起一柄装调好的弩机,等候起了齐射的指令。 如此反复五六次之后,城墙之上又传来一声‘避!’,还没来得及将手中弩机扣动的刘盈,便被身旁的禁卒不管不顾的推入了木板之下。 等刘盈缓过神来,由木板斜撑起的‘空间’之内,便再次陷入一片黑暗······ “呼哧~呼哧~” 粗重的喘息声,偶尔响起的吞咽声,便组成了刘盈第一次战斗经历的大半记忆。 但让刘盈自己都有些意外的是:就是这种极具讽刺意味,满带着‘形象工程’气息的‘作战’,却使得城内的弓弩方阵,燃起了一股莫名而来的高盛斗志······ · “唔······” “好!” “得弓弩之力,城外叛军,竟一时不得整列而至城墙之下!” “甚好!” 神情略带振奋的发出一声赞叹,郦商便不由自主的再度回过身,望向那面足有半尺厚、一丈宽、近二丈长的巨大木板。 由于角度的问题,郦商根本看不到刘盈的身影,只能看到六面绛色巨盾紧贴着木板,形成了第二面‘木板’; 木板中刻意留出的小洞中不时有弩矢射出,随弓弩方阵的齐射一起越过城墙,而后朝着城外飞奔而来的叛军迎面飞去。 对于刘盈心中‘这算什么战斗’的牢骚,郦商自是一无所知。 若是知道了,郦商必然会告诉刘盈:殿下,是臣见过的第一个敢进弓弩方阵的贵族! 作为一个必将名垂青史的开国元勋、当世名将,郦商心中十分清楚:只要是战争,那无论是在平原进行的野战、在丘陵与平原交界处进行的高地攻夺战,亦或是如今,庸城正面临的城池防守战,乃至于步兵部队与骑兵部队之间的追逐战,弓弩部队,都永远会面临最大的伤亡! 至于原因,也非常简单:在过去,在当下,乃至于在可见的未来,弓弩兵始终是步兵中,最具杀伤力的兵种。 就好比后世的战争中,轻机枪必然会吸引敌方狙击手、重机枪绝对会成为炮火打击目标,冷兵器时代,也是同样的道理。 两军对垒,先打哪里? ——谁打我最痛,我就先打哪里! 具体到城池攻守战中,也是一样的道理。 防守一方的弓弩部队,基本都会安排在城墙内,通过抛射对城外造成杀伤; 进攻一方也会将所有的远程打击力量,均匀布置在城墙外50-80步的距离,对城墙上,以及城墙内的守军造成打击。。 至于进攻方的弓弩部队,为什么会对城内的守军弓弩部队造成巨大杀伤,倒也不能算是刻意为之。 ——对于攻城一方而言,重要性排在第一位的,都永远是登上城墙,而后夺取城墙! 所以,为了能给前方的刀盾攻城兵减轻压力,创造登墙的良机,城外攻城一方的弓弩部队,都会持续对城墙上的守军进行高频率射击。 至于城内,守城一方的弓弩部队,也会为了让敌人不那么容易贴近城墙,而通过一轮又一轮齐射,来对敌人造成杀伤。 在后世,这种举动便被称为火力压制。 而进攻一方的弓弩部队,之所以会对城墙内的守军弓弩部队造成更大杀伤,而非对城墙上的守军,其实,是个很简单的角度问题。 ——作为守城一方,城内守军的弓弩部队,有两种不同的射击角度。 要么站在城墙上,朝城外平射,要么站在城墙内,朝城外抛射; 但对于城外的攻城一方而言,弓弩部队的射击角度,则只有抛射一种。 这很好理解:城墙高,而城外矮。 这样一来,令人啼笑皆非的一幕就出现了。 ——城内的守军弓弩抛射,射中的是城外正在冲锋的先锋;即便是在城墙上平射,射中的也都是冲锋的士卒。 但城外的攻城一方抛射出的箭矢,只要不是因为力道不够,射在了城墙之外,就必然能对守军造成杀伤。 ——要么射中城墙上的守军刀盾卒,要么射中城墙另一侧的守军弓弩卒! 换而言之:作为进攻一方的远程打击力量,城外的叛军弓弩卒都不需要太精确的瞄准,只需要尽可能的将弓弦拉满,保证箭矢别被城墙当下,就大概率可以造成杀伤。 而在这种‘大力出奇迹’的射击理念下,遭受更大打击的,往往就是甲胄单薄甚至完全没有,且暴露在城墙内毫无掩体的守军弓弩方阵。 弓弩部队超高死伤率,也使得大多数有志一展宏图的勋臣之后,往往会选择从看上去更危险,实则相对更为安全,也更容易斩获首级、获得武勋的刀盾部队开始起步。 至于看上去安全无比,实则又危险,又很难捞到武勋的弓弩部队,则很少有人愿意去带。 ——斩首斩首,斩下敌人首级,拿到手里,才算是实打实的军功! 至于弓弩,战时那万箭齐发的,谁能说得准拿个箭是自己射出,又有哪个敌人是自己击倒? 但话又说回来,弓弩伤亡率高、武勋获取难度大,却又丝毫不影响战争中,发挥更大作用的,往往就是这群倒霉蛋。 很多战役,看上去都是最后双方对冲,最终由其中一方站到了最后。 但实际情况,却是其中一方被对方弓弩射的伤亡巨大,进退两难,无奈只能孤注一掷;反观敌方则是好整以暇,带着必胜的信心,用一场令人享受的冲锋,来为这场战斗画上句号。 说白了:最后的冲锋、肉搏,不过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真正让骆驼不堪重负的,是先前,那一轮又一轮直扎人心窝子等弓羽箭矢。 而现在,由于刘盈的存在,庸城内的守军弓弩部队,已经在‘火力’上占据了上风。 尤其现在的状况,是城外的叛军需要争分夺秒,争取在天亮前攻下庸城,而城内的守军只需要保证城池不破,就更使得火力上的优势,让城内的守军愈发淡定、让城外的叛军愈发焦躁了起来。 “嗯······” “城内,弓羽箭矢尚余几何?” “自战起,城内已有几轮齐射?” 听闻郦商此问,一旁的王陵只顺势侧过头,就见一旁的张苍毫不迟疑的一拱手。 “禀右相国。” “城内弓羽箭矢,尚余不足二十万,再齐射十数轮,便当用尽!” “及齐射······” “——自殿下亲入丁部校尉,城内,已射出齐射足有十七轮!!!” 随着张苍沉稳有力的禀告,郦商的面庞之上,之缓缓涌上一抹振奋之色。 “好!” “如此之势,贼欲近墙,当仍需个把时辰!” 说着,郦商便面带唏嘘的昂起头,望向头顶那依旧黝黑一片的星空。 “待天大亮······” “嘿嘿······” “以英布之首级为献,老夫,也当可急流勇退,而仍为天下所敬······” 如是想着,郦商便在面前的墙垛上狠狠一拍,面带振奋的道下自己最后的命令。 “取戟来!” 如雷鸣般的一声咆哮,郦商不忘回过身,对那块极其眨眼的盾墙微微一笑。 “殿下年不及冠,便得执弩而射之胆略!” “某纵老朽,也总还不至胆略不及殿下之地······” 7017k 第0248章 禀殿下!援军已至! 太子刘盈‘披挂上阵’,也刺激的王陵、张苍,乃至于郦商、靳歙等高级将帅技痒难耐,或挽弓而射、或持戟而刺,尽数投入到了战斗当中。 反过来,高级将帅,包括太子本人都投入战斗,也使得庸城守军将士愈发斗志昂扬起来,占据至少一倍兵力优势的淮南叛军,竟一时没能靠近城墙半步! 对于这样的状况,英布,显然是始料未及。 但现在,英布却也没有想太多。 ——不是不想,是不敢想、不能想······ “擂鼓!” “取寡人长戈来!!!” 满带着斗志的一声呼号,顿时惹得一旁的淮南将领纷纷上前,作势要劝英布‘不要冲动’。 但只片刻之后,众人想要劝阻英布的念头,便随着英布轻飘飘一句话,而尽数化作一往无前的决绝。 “诸位!” 就见英布自战车上回过身,背对数里外的庸城南墙,正对着随行的淮南将帅,稍昂起头,朝南向的叛军大营,以及更远处的淮水遥一虚指。 “纵寡人不言,诸将亦当有所知。” “——待明日辰时,若庸城仍不能下,大军,便只得南下而渡淮水,再入荆地。” “寡人,也再无率军重返大营,于庸城之下拖延时日之理······” 语调满是凄然的道出一语,英布不由苦笑着摇了摇头。 片刻之后,英布便怪笑着侧过身,朝身后的庸城一指;本就不大的眼睛,更是被眯起一道危险的细缝。 “庸城······” “——若庸城破,则汉必乱,寡人进可叩关函谷,退可天下两分,于汉王划江而治!” “然若庸城不能破,又有各路外援抵至······” 随着英布意味深长的止住话头,众淮南将帅的面容之上,只不约而同的涌上一抹决绝。 何谓背水一战? ——淮南叛军此时的状况,就是‘背水一战’最真实的写照! 倒也不是说此刻,向北攻打庸城南城墙的淮南叛军背靠淮水,所以才‘背水一战’,而是如今的局势。 在抵达蕲县西郊,遭遇刘盈所部关中大军之前,淮南叛军,或者说英布的战略意图,尚还只是‘攻略楚地’,以及通过掌控楚地得到更多兵卒,并对齐地造成威胁。 如果一切顺利,英布原本的规划,本是‘先打下楚地而得出兵,再打下齐地得齐兵’。 等凑够三十万左右的兵马,再提兵西进,朝函谷关进发。 但在率军自虹邑逃离,突袭蕲县西郊的刘盈所部,并将刘盈所部关中大军赶入庸城之后,战事,就已经朝着英布无法掌控的方向发展了。 ——太子在庸城! 只此一点,就足以使得包括英布本人在内的每一位淮南叛军将士,将所有的理智抛在脑后,纵是倾其所有,也要把握住这个生擒,乃至阵斩汉太子的良机! 盖因为对太子刘盈的打击,对汉室而言是巨大的政治打击,对淮南将士而言,又是无可比拟的强心剂。 ——太子都抓/杀了,天子,那还远吗? 这,才是英布麾下的整个淮南叛军,陷入如今这般‘背水一战’之境地的原因。 ——既然来了庸城,那要想走,就必须带着刘盈一起走! 无论是活口也好,尸体也罢,便是首级,亦可! 这其中,没有任何的战略、战术问题,只是一个心理问题,一个淮南大军将心士气的问题。 在先前,天子刘邦远在长安,太子刘盈又不知去向,叛军打一打楚地也就罢了,还能解释为‘先小后大’‘循序渐进’。 但既然是举兵造反,那与天子刘邦一决高下,就是必然会发生的事,只不过是时间早晚问题。 在这个前提下,如果大军攻庸城而不能下,欲擒/杀刘盈而不可得,无奈遁走庸城之下,那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淮南大军每一个将士的心中,都会出现这样的疑惑。 ——庸城都拿不下来,那梁都睢阳、东都洛阳,乃至于雄关函谷、汉都长安,我们又怎么可能拿得下来? ——太子都抓不住/杀不掉,那又怎么可能赢得了天子? ——太子手握几万兵马,庸城就牢不可破了,那天子坐拥天下,抬抬手就是几十上百万兵马,长安,又怎么可能被攻破呢······ 只要这样的念头出现,那现在还众志成城,看上去斗志昂扬的淮南叛军,就会在顷刻间土崩瓦解! 原因很简单:支撑着叛军的军心士气的,只有‘奋勇杀敌争天下,人人都做开国侯’这一点。 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信仰,能支撑起这样一支武装力量的信念。 而当这唯一的信念,也被‘我们打不过天子’‘我们攻不下长安’的结论击破之后,接踵而来的,就必然是集体崩溃。 这,也正是青史之上,正义之师为何总能屡战屡败、屡败屡战,而叛军往往胜则如风而聚、败则如鸟兽散的主要原因。 ——在失败面前,唯一能让人能提起再战之勇气的,只有信念! 而正义之事、王者之师,无一不是有着诸如保家卫国、报销社稷、光宗耀祖等坚定信念的群体。 反观叛军贼盗,则如同一根细弱、绷紧的棉线,看上去锋利无比,实则一碰就断。 而这,便是此时的淮南叛军‘背水一战’之境遇的原因。 ——为了证明有机会击败天子刘邦、攻下睢阳、荥阳、洛阳,乃至函谷关、长安城等一个又一个战略重镇,英布必须率军击败刘盈,攻下庸城! 若是不能,那别说麾下将士了,就连英布自己,恐怕都会生出‘再也没有赢得希望了’的念头······ 片刻之后,低头沉思的淮南将帅纷纷从思绪中回过身,旋即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仰头望向英布。 而此刻,英布也已是再度回过身,站在战车之上,手握马缰,一副蓄势待发的架势。 “大王且慢!” 一声突兀的呼号声响起,惹得众人嗡然转过头。 还没来得及对出身那人怒目而视,就见那人面带狠厉的一拍大腿,旋即侧过身,一把接过亲卫手中的马缰,旋即翻身跨上马! “末将等,愿随大王奋勇杀敌,万死不辞!!!” 听闻此言,总是屹立在战车之上的英布,都是不由得一脸。 而后,便是一道又一道腰挂金、银印章的身影翻身上马,目光满是坚定的望向英布。 这一刻,让英布由衷的感觉到被追随、被坚定追随的感觉。 但英布不知道的是:这一刹那,也正是他离‘天子’之位最近的一刹那。 ——起码这一瞬间,英布有了那么一丝丝与天子刘邦‘感同身受’的感觉。 谷眩 可惜,英布并不知道这一点······ · “杀!!!” “啊~” “快!抬下去!” 敌我双方都孤注一掷,将所有的底牌码上了台面,自是使得战况在片刻间,就彻底进入了白热化阶段。 寅时已至,距离天明,至多只剩下两个时辰。 而到了这一步,无论是城外还是城内,都已是见不到哪怕一个将帅、士卒挽弓而射。 ——城内的弓羽箭矢,已经消耗殆尽······ 至于城外,虽然遍地都能捡到弓羽箭矢,但所有叛军将士的注意力,都只集中在了那段数里长的城墙之上。 没有远程打击,也没有阵列、战术。 战斗,已经进入了最后的阶段。 ——白刃战······ · 城墙之上战况愈发惨烈,刘盈却是已经离开了城墙内的弓弩方阵,带着满身的汗臭,来到了城内的一处军营休息。 至于原因,倒也不是刘盈累的无法‘继续战斗’,亦或是不敢继续‘战斗’。 一来,是刘盈豪横的喊出一句‘不用省,全用掉’,城内的弓羽箭矢,便在几十轮齐射后尽数消耗; 原本应该挽弓抛射的弓弩方阵,此刻也已是来到了城墙内,做好了随时登上城墙,与登墙敌军白刃肉搏的准备。 而先前,弓弩方阵躲在城墙后挽弓抛射,刘盈加入其中,倒还勉强能应付得了。 但到了现在,刘盈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登墙与敌军肉搏的了。 ——都不说城墙上有多么危险,南军禁卒能不能保护刘盈的安全,单是刘盈那超高规格的护卫等级,就必然会直白无比的告诉城外的叛军:这里,有个大人物! 事已至此,刘盈也就没再坚持,虚心接受了郦商‘攻心为上’的建议。 这‘攻心为上’,也就是刘盈此刻退回城内,佯装淡定的修息的原因。 ——殿下在,将士们可生同仇敌忾之决心;然今战事过半,殿下安心撤回城内,反倒可使将士们安心。 回想起郦商给出的解释,刘盈也是不由得稍叹了口气,侧过身,将身上的皮夹从腋下的位置稍解开了些。 郦商的意思,其实也并不算复杂。 说到底,就是刘盈摆出一个‘我去睡觉了,剩下的就交给你们了’的姿态,让战士们生出‘殿下都不担心,那应该是必胜无疑’的想法,好安心作战。 再有,便是白刃肉搏战,不同于远距离弓弩齐射。 弓弩齐射,说是团队作战,实则也只是将士们在上官的命令下,将手中的弓弩箭矢一起射出;除了‘同时射击’这一点之外,几乎再无配合可言。 但登墙接敌、白刃肉搏,可就没那么简单了。 以什、伍为单位的战斗小组,以及以‘队’为单位的城墙段协防,都是需要长年累月的经验积累,才能玩儿的转的! 为了能让‘什’‘伍’这样的基本战斗单位保持默契,且对彼此完全信任,汉室的基本军事单位编制,甚至是以‘亲人’‘乡党’为基础的! ——一伍五人,必然是出身同一里的邻居,伍长必定是其余四人光着屁股玩儿到大的老大哥! ——一什十人,必然是出自同村的乡党,什长必然是连两个伍长都佩服不已、言听计从的当代‘豪杰’! 在这样的军事编制体系下,刘盈一个外人,而且还是一个贵不可言、绝不能出差错的外人横插一脚,必然会破坏这些基础作战单位原本趋于成熟的配合默契。 甚至很可能发生类似‘刘盈周围出现一个敌人,周围百十来号汉军将士心下一急,立刻放弃防守位置前来护驾’的操蛋事发生。 而在城池包围战当中,一个防守位置失守,就大概率会让‘失守’如病毒一样,飞快的传播到整个城墙之上。 所以,哪怕不处于‘假装自己很有信心’的考虑,光是为了让将士们甩开膀子,不必顾虑自己的安危,刘盈也只能退回城内。 但人是退回来了,刘盈这心,却是丝毫放心不下来。 “什么时辰了?” 一声烦躁的低吼,顿时惹得一旁的吕释之上前,低眉顺眼的对刘盈一拱手。 “殿下,寅时三刻了······” 却见刘盈闻言,只焦虑的从硬榻上站起身,又来回踱步片刻。 “不行!” “孤实在放心不下!!!” 说着,刘盈便作势要掀开军帐的帐帘,却发现右腿被一股莫名的力量禁锢在了原地,怎么都迈不出去。 满是疑惑地回过头,待看见舅父吕释之已是欲哭无泪的跪倒在地,紧紧抱着自己的大腿不放,刘盈纵是心中烦闷,也是不由稍叹出一口气。 “舅父这······” “殿下!!!” “殿下啊~~~~~~~” 不等刘盈开口,就见吕释之毫无预兆的一声呼号,顺势便‘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殿下~~~” “殿下,可万莫再为难老臣呐~~~~~~~” “若殿下再一意孤行,待老臣再归长安,恐只得奉项上人头,于皇后当面呐~~~~~~” “殿下~~~~~” “······” 看着吕释之就如一个总角孩童般,抱着自己的后大腿嚎哭不止,刘盈一时间也有些手足无措了起来,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就在刘盈无奈的决定放弃‘去城墙上看看’的念头,伸手要将吕释之扶起之时,却见一骑自城墙的方向飞驰而来,直到了军帐外十几步的位置,才跳下马跑入军帐中。 突如其来的变故,惹得军帐周围的南军禁卒顿时一惊,如临大敌般摆出防卫姿态! “来者何人?!!” 一声惊怒交加的厉吼,却并没有引来那兵卒的注意,只高高抬起头,隔着将军帐围做一圈的南军禁卒,声嘶力竭的发出一声高吼。 “殿下~~~” “禀殿下!!” “右相国言:援军已至城外!!!” 7017k 第0249章 嗨~直说不就得了? “援从何来?!” 在吕释之的陪同下快步跑上城墙,刘盈只稍踮起脚对城外扫视一圈,还没来到郦商身旁,便忍不住喊出了这么一问。 ——不能怪刘盈不够淡定,实在是‘援军抵达’这个消息,实在是太让人惊喜了! 在先前,刘盈在鼓舞守军将士时,虽然口称‘援军不日便至’,但实际上,即便庸城此刻已经是‘聋子’‘瞎子’,各路援军抵达的时间,刘盈也都了然于胸。 ——除了已经抵达战场,且还没能扎稳脚跟的曹参所部齐军之外,其余各路援军,都需要少则三二日、长则十几天! 尤其是宣平侯张敖所部关中援军,更是需要至少十天,才有可能抵达庸城。 在这种情况下,天都还没亮,城外就传来‘援军抵达’的消息? 这一刻,刘盈只下意识觉得:系统老爷爷的穿越礼包,总算是送到了······ “殿下。” 但很快,郦商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便将刘盈的猜测再次推翻。 “殿下且看。” 见郦商朝城外稍一昂首,刘盈便循着郦商的目光转过身。 只刹那间,刘盈便匪夷所思的瞪大了双眼! “叛军!!!” 下意识一声高呼出口,刘盈便赶忙压低声线,语调满是不确定得问道:“退······退了?” 毫无底气的发出这么一问,不等郦商回答,刘盈便赶忙再次望向城外。 “莫非,贼欲稍行整顿,而后再战?” 见刘盈这番模样,郦商却是微微一笑,将上半身稍稍俯下,朝城外遥一虚指。 “殿下再看看。” 听闻郦商又是一句‘好好看看’,刘盈只下意识回过头。 为了不遗漏什么关键,刘盈甚至将头稍向侧面一低,好能顺着郦商手指的方向,看到些什么。 待看清城墙以南数十里外的天空,隐隐被一阵深黄色所点亮,刘盈才面带迟疑的将脊背挺直了些,似乎是想要看的更清楚一点。 “这······” “不过寅时三刻······” “距辰时尚远,天边怎会有光······” “再者,纵是天明,日也当东升西落才是······” 语调缓慢的发出几声呢喃,刘盈的手,也是不由自主的扶上了墙垛。 “光······” “莫非是火光?!” 突然想到这种可能性,再结合先前‘援军已至’的消息,刘盈只猛地瞪大双眼! ——什么天边,什么阳光! 远处那漫天黄光,分明就是城南二十里处的叛军大营,燃烧所散发出的火光!!! 在先前,刘盈想不通是哪路援军抵达、又是如何被庸城得知,倒还可以理解。 但到了这一步,若刘盈还是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那就多少有点说不过去了。 ——这支援军在抵达战场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叛军大营付之一炬! 大营被熊熊烈火所包裹,挑灯夜战的叛军自然是军心大震,再也顾不上继续攻城,只能赶忙回身,回大营救火去了。 而城内的守军,自也能从叛军的怪异举动,以及远方那若隐若现的火光,得出‘援军抵达战场’的消息。 只不过,即便对援军的到来感到欣喜,但刘盈心中的疑惑,却依旧没有的答案。 “唔······” 站在城墙边沿,手扶着墙垛,注视着叛军离去的背影沉吟许久,刘盈才终是稍侧过头。 “援军即已抵至,庸城之险,便当已得解。” “只尚有一事,孤仍百思不得其解······” 听闻刘盈此言,郦商也终是不再拐弯抹角,只咧嘴一笑,便上前走到刘盈身侧。 “殿下心中之所虑,臣当稍知一二。” “可是殿下喜援军之来,然不知来者何人,又从何而来?” 待刘盈面带疑虑的稍一点头,便见郦商又是微微一笑,旋即直起身,将双手背负于身后,朝城外的方向长叹一口气。 “殿下可曾听闻一言,乃说天下各地人、氏之脾性?” 闻言,刘盈自是摇了摇头,就见郦商慢条斯理的捋了捋颌下杂乱的髯须,语调悠然道:“正所谓~” “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又赵多出歌、舞之姬,故燕赵之男多豪杰,然燕赵之女多娼妓;” “荆、楚则民风剽悍,又勋贵欺压黔首者甚,故楚多有刺客、任侠之流,或为豪强、勋贵走狗而欺压黔首,或行侠仗义而为民除害;” “吴越民风稍平而和,然其男多大行不顾细谨;吴越之女多温婉持家,实乃婚娶之良配。” “又言齐、鲁,多行侠仗义之人,然鲁人之吝甚极,一毛不拔;齐人则好利,又不苟于言利,多怯于群斗,而勇于执刺······” 自顾自打出对大半关东诸侯国的‘地图炮’,待发现刘盈面上神情愈发迷茫,郦商不由尴尬一笑,又将话头扯了回来。 “不瞒殿下。” “正所谓一亩黍饱百类人,天下各地之民,其性、俗皆各异。” “纵贫民黔首,其脾性、民宿亦有异,及善战之将,其战敌布阵之法,亦有所不同。” 说着,郦商面上,也不由带上了一抹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 “燕赵之民,多慷慨而豪壮,故燕、赵之将,领兵多喜大开大合,正面迎敌,而不喜设计筹谋;” “吴越民风面似平和,又暗藏机锋,故吴、越之将,多面善而敦厚、又于绝地多险谋之人;” “荆、楚民风剽悍,其将,自多倨傲好斗之猛将;” “及齐、鲁······” 说到这里,郦商不忘稍一打量刘盈的神情,又若有所思的对城外一笑,才继续道:“及齐、鲁,由以齐人之好执刺、恶群斗为天下所熟知。” “故齐之将,多喜行阴谋诡计,而不愿与敌死战。” “青史之上,诸般阴谋阳谋、层出之诡计,如围魏救赵、火牛破燕等,皆出自齐将之手。” 言罢,郦商终是笑着抬起头,朝城外数十里处,那仍燃着熊熊烈火的敌营一指。 “故臣寓见:此路援军虽来路不明,然其背袭敌后而焚营,颇有夕齐将孙膑围魏救赵之韵。”谷巵 “又今汉室天下,得如此齐将诡谋之能者······” 说着,郦商便故作深沉的将话音一拖,终还是在刘盈催促的目光下,笃定的道出了自己的猜测。 “臣以为,恐独齐相平阳侯:曹参曹公而已······” 听闻郦商此言,刘盈终是一扫面上迷惘,若有所思的点下了头。 先前,听郦商谈论起天下各地的民风,刘盈还颇有些摸不着头脑。 待听到那句‘吴、越之女多温婉持家,实乃婚娶之良配’时,刘盈甚至误以为:郦商这是不顾大敌当前,想给自己塞个妹子······ 直到最后,听到郦商通过前面的铺垫,得出‘将领的性格也和籍贯有关’的结论,并猜测城外的援军将领是齐相曹参之时,刘盈才总算是弄明白了郦商的意图。 ——不就是想说城外的援军,是曹参带来的齐国部队嘛~ 扯什么‘齐人怯于群斗、勇于执刺’,直说不就是了? 再者说了:曹参是齐相没错,其麾下将帅也都是齐人不假;但这曹参自己,那可是如假包换的楚人! 和曹参、周勃、樊哙、夏侯婴等人一样,曹参也同样是出身丰沛的当今元从! 人家明明是楚人,不过是放了把火烧了敌人的大营,就拐弯抹角的把人家归为‘齐将’,这也太牵强了些······ 不过话说回来,说曹参是楚人也好、齐将也罢,不管怎么说,这路援军的底细,总算是明确了。 ——只有曹参,也只可能是曹参! 至于原因,也是显而易见:放眼庸城方圆数百里,能在这个时间刚好出现在敌人身后,在敌军大营放上一把大火的,也只可能是已经抵达战场的曹参所部。 只不过这样一来······ “曲周侯之意,平阳侯得今夜扎营之良机,然其但不扎营,反率军绕道敌后,袭敌大营而焚之?” 见刘盈的眉角在片刻间皱起,郦商也是不由得稍叹一口气,旋即面带感怀的一点头。 “除平阳侯,恐无人可于此刻驰援抵至,直扑敌营而大火焚之啊······” 听闻郦商此言,刘盈的眉头终是紧紧锁在了一起,片刻之前才因‘援军到来’而涌现出的些许愉悦,也在此刻消失的无影无踪。 ——曹参,算哪门子的援军?! 是,曹参确实是率领麾下齐卒,在午时前后抵达了战场周围没错。 但庸城此刻所面临的状况,也完全是拜曹参所赐! ——要不是为了给曹参争取扎营的时间,刘盈先前根本没必要派人出城,阻挠英布去攻打立足未稳的曹参! 若不是曹参的出现,英布也不会狗急跳墙,在抵达庸城的第三天夜里,就倾其所有的挑灯夜战,提前吹响决战的冲锋号! 刘盈率军固守庸城,甚至不惜亲自上阵,为的是什么? 在振奋城中将士时,刘盈又为什么会说‘只要守到天亮,就大功告成’? ——还不是因为刘盈的预案中,曹参在明天天亮之后,就必然能在战场侧面扎下脚跟,与庸城两面夹击英布大军,使其进退两难? 这下可好:刘盈带着庸城几万将士拼死血战,就为了给曹参争取一晚上时间安营扎寨; 结果曹参可倒好,脑袋一拍屁股一抬,不扎营了! 虽然曹参奇袭敌后,焚营而走的举动,解决了庸城今晚的困局,但对于正常战役的走向,却着实算不上什么好事。 ——庸城今晚是没问题了,那天亮之后呢? 原本有曹参在侧虎视眈眈、刘盈在庸城严阵以待,英布还会顾虑顾此失彼,不敢轻易出动全部兵力; 现在呢? 昨天,曹参立足未稳,差点就被英布追着砍;等天亮之后,还是没能扎下营盘的曹参所部,还是会被英布追着砍! 到了那时,刘盈该怎么办? 再派一波人出城,去分担曹参的压力,将英布的注意力吸引回庸城? ——英布又不是傻子! 同一个坑,英布再蠢也不可能摔进去两次! 所以到了明天,英布必然会再次出动主力,试图将曹参驱逐出战场周围。 彼时,若是刘盈再派人阻拦,那只可能有两种情况。 ——要么,是被一队战斗力很低,人数却庞大到根本啃不动的老弱病残拦住,只能目送曹参麾下的几万人,被英布十几万人追着砍! 再或者······ “佯攻曹参,主力设伏于庸城之外;一俟城门大开,便夺门而破庸城······” 神情阴郁的发出一声轻喃,刘盈的面色,只顿时沉了下来。 站在刘盈身旁不过两步的位置,郦商自也听到了刘盈的这声‘自语’,稍一思虑,便也面色严峻的点了点头。 皱眉沉思许久,刘盈终还是侧过身,将试探的目光撒向郦商。 ——怎么办? 虽然没有开口,但刘盈那隐含焦急地目光中,分明带上了这明晃晃的三个字。 理解到刘盈目光中的暗示,郦商也是不由一阵长吁短叹,终还是五味陈杂的抬起头。 “殿下。” “事已至此,为今之计,恐只有令平阳侯所部入庸城,两军合守,以待日后······” 言罢,郦商不忘自信的补充一句:“平阳侯深讳战阵之道,更因武勋而得陛下封以食邑万户,即平阳侯决议袭敌而焚营,当亦已念及此。” “若臣所料不错,平阳侯所部,当片刻而至庸城,自东、西二门之一入城。” 听闻郦商此言,绕是心里满是烦闷,刘盈也只能是无奈的摇了摇头。 曹参自作主张,袭敌烧营而解庸城之困,无疑是将刘盈‘互为犄角,掣肘英布’的预案全部打乱。 为了不被英布风筝到城外,为今之计,也只有让曹参带着麾下人马入城,一起在庸城死守待援。 按理来说,这样的变化,本会让刘盈大受打击。 但很快,刘盈便似是想起什么般,从短暂的低落中缓过神来。 “也只好如此啦~” 神情满是唏嘘得发出一声感叹,刘盈便侧过身,对不远处的王陵、张苍二人道:“夕日,安国侯、北平侯同平阳侯多有往来;便劳二位分往东、西二门,以接应平阳侯所部入城。” 言罢,刘盈又满是轻松地望向郦商,面庞之上,只悄然涌上一抹令人遐想连篇的怪笑。 “还劳曲周侯告城内将士,便言:贼已尽退!” “此战,吾军胜矣!!!!!!” 面不改色的丢下这句‘告诉将士们,我们已经胜利了’,刘盈便不顾身后那一道道惊疑不定的目光,朝着城墙下走去······ 7017k 第0250章 准丞相:曹参 ‘贼已尽退’的消息传出,整个庸城,顿时被一阵欢呼雀跃所充斥。 但在庸城以南数十里处,看着眼前已被军卒熄灭,却也早已被焚烧殆尽的营盘,英布的面容之上,只尽显一片沉凝之色。 “曹参······” “寡人,势与尔不共戴天!!!!!!” 将牙槽咬的吱吱作响,咬牙切齿的发出这声低吼,英布空无一物的双手手掌,也已是因攥紧的拳头,而被指甲撕开了几道划痕。 但对于手掌处传来的刺痛,英布却似是毫无知觉,只面色阴沉的盯着营盘‘遗址’看了还一会儿。 片刻之后,便是一声毫无征兆的厉喝,响彻空旷的原野。 “后将军何在?!” 只一声厉喝,一旁的将官阵列赶忙跑出一道略显老迈的身影,瑟瑟发抖的跪行到英布面前,欲哭无泪的对英布连连叩首不止。 “大,大王······” “不!” “陛下!” “陛下饶命啊!” “陛下~~~” 看着自己安排的留营守将,此刻却如一个孩童般,声泪俱下的跪倒在自己面前,英布本就咬紧的牙槽,更是响起一沉令人心如猫挠的咯吱声。 “押下去······” “明!正!典!刑!!!” 一字一顿的将这四字从紧紧咬起的牙缝间挤出,英布便阴恻恻盯着那老将,被一旁的监军刀卒拖下去。 “陛下!!” “陛下饶命啊!!!” “陛下~~~” “末将忠心耿耿,肝脑涂地啊陛下!!!!!!” 随着老将被拉的越来越远,这阵哭嚎、哀求的呼号声,也是渐渐低了下去。 又片刻之后,一刻血淋淋的人头,被监军刀卒送到了英布面前。 “大王。” 看着眼前的人头,英布有那么瞬间,回想起曾经,这位老将在自己身旁出谋划策,在淮南操演兵卒的往事。 但还没等记忆的画卷在脑海中完全铺开,英布心中那转瞬即逝的怜悯,便随着英布黑下去的面庞,而悄然化作于无······ “悬此僚首级于辕门,示众三日!!!” 又丢下一声满带恼怒的低吼,英布便背负双手,大踏步朝着不远处的一片树林走去。 ——大营,已经被曹参烧了个一干二净! 即便身‘淮南王’之贵,更已隐隐以‘吴天子’之举,此刻的英布,也只能前往树林中那处临时支起的军帐,好好考虑一下之后该怎么办。 当然,最重要的是:从昨日清晨到现在,英布,已是有一天一夜没合眼······ 就算错乱的心绪,让英布生不起丝毫睡意,但胀痛的脑袋,也使得英布迫切需要休息。 哪怕是假寐半个时辰,也好······ · 几乎是同一时间,庸城之内。 在城外的英布满带戾气,昏昏沉沉回到树林中的临时军帐之时,庸城,却并没有因为英布的败退而有丝毫松懈。 虽然昨夜参战的士卒,都被轮换下去休息,但城墙上的守备,也没有哪怕丝毫的松懈。 对于‘淮南贼败退’‘胜利在望’的消息,守卫庸城的汉军将士心中,自然是长舒了一口气。 但曾经所经历的军事训练,却依旧让这些默认‘战争已经临将结束’的关中儿郎,保持住了最基本的警惕性,以及责任感。 而在庸城之内,同样忙碌一天一夜,甚至还亲自上战场射了几十支弩矢的太子刘盈,却并没有选择休息。 因为对于现在的刘盈而言,庸城保卫战,正处于最为关键的时间节点······ · “齐相平阳侯曹参,参见太子殿下!” 谷嶖 正当刘盈强自撑起发沉的上眼皮,与郦商、王陵等将帅围聚在一张堪舆前时,已将麾下将士暗自妥当的曹参,也适时的出现在了军帐之外。 耳边传来曹参这一声即陌生,又莫名有些熟悉的声线,刘盈只稍一愣,便面带微笑的回过身,朝帐门处的禁卒一招手。 待曹参那张同刘盈、英布,以及每一位汉军将帅一样遍布血丝的面庞,出现在这处军帐之内时,刘盈目光中的笑意,更是在瞬间直达眼底。 “臣······” “平阳侯快快请起!” 见曹参才刚走入军帐,就作势要行跪拜之礼,刘盈只赶忙上前两步,赶在曹参弯下腰之前伸出手,亲切的将曹参自手臂扶起。 神情满是感怀的与曹参稍一对视,刘盈终不忘悠然一声长叹,又轻轻拍了拍曹参那被自己紧紧握住的手。 “平阳侯此来······” “孤实可谓久旱逢甘霖!” 面带感激,语带郑重的道出此语,刘盈握住曹参的手,不由得攥的更紧了些。 “若非平阳侯及时来源,此刻之庸城,只恐已尽为贼纛所据······” 听闻刘盈这一番好似情真意切,甚至不时透露出浓浓感激之意的话语,军帐之内的氛围,顿时就有些怪异了起来。 若说侍立于军帐周围的南军武卒,不知道刘盈对‘曹参夜袭叛军大营’一事的态度,那倒也罢了。 但作为庸城汉军的高级将帅,郦商、王陵等人,对此可是心知肚明! ——昨日,当闻知城外的援军,是放弃扎营,选择趁夜偷袭敌营的曹参所部时,刘盈那张脸,差点就和城墙外散落一地的金汤一样臭了! 对于刘盈的不愉,郦商昨夜也是浅尝遏止的劝了一句,王陵更是好几个时辰没睡,就盘算着刘盈若是怪罪起曹参,自己该如何为曹参求情。 而现在,当刘盈一改昨夜的案恼,表示对曹参的举动感到‘万般欣喜’‘心怀感激’之时,帐内众人望向刘盈那道背影的目光,均是不约而同的古怪了起来。 “殿下这是······” “忌惮平阳侯之圣眷,故不敢怪罪?” 带着这样的猜测,郦商、靳歙、王陵等几人便又悄然低下头去,摆出了一副‘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看不到’的架势。 倒是站在三人身后一步位置的张苍,若有所思的盯着刘盈的背影,不自在想些什么。 对于众人心中的思绪,刘盈纵是不知,也都大致有所预料。 但刘盈不会告诉这些人的是:自己之所以对曹参‘前倨后恭’,绝不是因为‘不敢’。 这一来,不管刘盈是怪罪还是嘉赏,‘曹参放弃扎营,趁夜袭击敌营以解庸城之困’,都已经是既定事实。 此刻,曹参已在刘盈身侧,曹参麾下的齐国部队,也已尽数涌入庸城。 在这种‘生米煮成熟饭’,既定事实已然不可逆转的情况下,刘盈与其去怪罪曹参,倒不如大大方方的说一声谢谢。 毕竟再怎么说,曹参做出这样的选择,也不能算不识大局。 ——与庸城无法取得联络、战前没有得到详细的指示、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等等因素,再加上刘盈所在的庸城被围攻,就足以使得曹参撇开一切,第一时间驰援庸城! 毕竟再怎么说,英布区区一介叛乱诸侯,还远比不上‘太子储君之安危’来的重要。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曹参并不能算格局不够大,反倒是格局过于大了些。 其二,则是曹参再怎么说,也算是‘丰沛元从’+‘周吕部旧’双料身份的开国元勋,且又是汉室仅有的三位开国万户侯之一。 出于对老爹的尊重,刘盈不能太苛待‘丰沛元从’;出于对已故的舅父吕泽,或者说对老娘吕雉的尊重,以及自己的利益,刘盈也不能对‘周吕部旧’太过严厉。 再有,便是出于对屁股底下的太子之位、将来会落在自己头上的天子之位,以及刘汉社稷的尊严考虑,刘盈再如何,也不可能对一个开国万户侯言辞怪罪。 最后,则是刘盈对于准丞相的一些优待,以及‘未雨绸缪’了。 ——按照历史的轨迹,当朝丞相酂侯萧何,已经来到了人生的最后阶段。 不出意外的话,此战过后,曹参就将按照前世的历史轨迹,卸任齐相一职,入朝担任被称为‘亚相’的御史大夫,开始为正式接手丞相一职做准备了。 而曹参自萧何手中接任丞相一职的时间,同刘盈自老爹刘邦手中接过天子之位,刚好就是前后脚。 说来刘盈和曹参,也算是老熟人啦~ 前世,虽然君臣二人的合作算不上太愉快,但曹参那句‘垂拱而治圣天子’,也还是给刘盈留下了刻骨铭心的深刻印象。 为了日后,能稍挨曹参两顿喷,刘盈也该对这位准丞相、食邑一万零六百三十户的汉平阳侯,保持最基本的尊重。 倒是曹参,似是对刘盈的态度并不诧异,只受宠若惊的同刘盈客套了一番,又和帐内众人稍打了一圈招呼,便自然地走到了靳歙身后,加入到了这场军议当中。 见曹参‘进入状态’如此迅速,刘盈也没有再多绕弯子,只笑着回过身,在堪舆上的‘庸城’重重一点。 而后,随着刘盈几句简短的话语,帐内众人原本各异的面容,都不约而同的被一抹骇然,以及些许惊喜所占据······ 7017k 第0251章 老啦~都老啦······ 庸城之战暂歇,双方各自敛回兵力,当日明昼,竟无战事发生。 淮南叛军那边,英布一觉睡到了黄昏前后,待淮南将帅都有些心生不安之时,才终于下达了‘中帐议事’的军令; 庸城这边,郦商、王陵,乃至平阳侯曹参在内的汉军将帅,则是在刘盈的带头下,于上午进行了一个简短的会议,便也各自散去休息了。 但与气氛凝重,甚至隐隐有些趋于绝望的淮南‘大营’所不同的是:庸城内的这场军议,却在一片喜悦中宣告结束。 至于原因······ · 汉十一年秋八月辛卯(二十八),淮水彼岸。 随着太阳缓缓自西方落下,夜幕,也悄然撒在了淮南的大地之上。 结束秋收、在田间收集杂草秸秆的老幼妇孺,也都早早回到了家中,舒坦的喝下了半碗粟米粥,旋即在家人的陪伴中沉沉睡下。 淮南王英布举国而出,自也使得淮南国内的守备力量,处于非常薄弱的状态。 原本还能有千八百人驻守的县丞,此刻已尽是只得老弱之卒百十人;本还能凑出几百青壮的乡村寨里,更是基本看不见几道年轻的面庞。 最要命的是:就连各地的地方官员,都在英布起兵之后‘鸡犬升天’,以县令升校尉、郡守升都尉的规格连升数级,成为了英布麾下的‘大将’。 在靠近淮南国都六邑的区域,甚至出现了‘原本只是个百石佐吏,却一朝得以腰系将印’的神话事件! 国内守备力量薄弱,又没有足够的官吏主事,自然是让淮南各地,尤其是淮南北方边界,与淮阳郡,以及楚国接壤的淮南北国界周围,不敢有片刻放松警惕。 ——淮南国都六安,自英布大军开拔之日起,便日日宵禁至今! 六安周遭百里区域,更是云集了淮南国最后的一点家底——数万或因年老、或因病残而退伍归乡的‘老壮’,以及数千年不足十五的少年郎。 如此令人‘瞠目惊舌’的守备力量,淮南国本土纵是没有能力出征,自保也当是不在话下。 但让所有淮南国留守官员、将领,乃至于英布本人,都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就在此刻,就在天黑前的这一瞬间,淮水南岸不过五里、于庸城直线距离不超过二百里的地方,却悄然出现了一道身着汉军军袍,发束老秦簪的武卒! 就见武卒悄悄从先前藏身的山窝中走出,鬼鬼祟祟转了好大一圈,才回过身,对身后的山坳打了个嘹亮的口哨。 而后,便是一道又一道同样打扮的身影、一队又一队装备精良的关中武卒,从山坳中涌出,沿着淮水,继续向东走去。 若是英布本人在此,就会发现:在这支队伍稍靠后的位置,一张熟悉无比的面庞,正小声同一旁的人说着些什么。 且无论是正在说话得那人,还是皱眉聆听着的那人,英布都认识······ · “颍阴侯。” 拍了拍身上的泥尘,又皱眉咬下一口僵硬的‘米饼’,陈濞便略带抱怨道:“大军昼伏夜出,奔袭已有数日。” “更今日夜班,便当有大战。” “颍阴侯合不下令,使儿郎们稍得安歇,养精蓄锐,也好攻敌而己勿有所伤?” 听闻陈濞此言,灌婴只嘿然一笑,刚要开口,就听一声轻微的‘咔嚓’声传入耳中。 略带疑惑的侧过身,待见陈濞面带恼怒的将口中的吃食吐出,旋即用手指探向槽牙的位置,灌婴尴尬之余,也不由摇头一笑。 “近几日,辛劳博阳侯啊······” 语调笑意的安危陈濞一声,灌婴自然地抬起头,将陈濞自肩膀稍揽向自己的方向,稍压低音量道:“然此,亦乃无奈之事。” “博阳侯从军多年,更以武勋得侯,当于此间之理有所知晓才是······” 听闻灌婴这声温和的劝解声,陈濞只下意识将面容一拧! 带回味过来,终也还是闷哼一口气,赌气似的将手从嘴里拿了出来,又毫不顾忌形象的啐了口唾沫。 “某自是知晓!” “——若援军不至,太子危在旦夕,陛下必不会轻饶吾等!” 气冲冲道出这句话,陈濞便有些按捺不住火气的伸出手,脚下步子不停,伸出的手却是将灌婴稍拦了拦。 “可太子此番,乃是自陷庸城啊!” “纵太子高瞻远瞩,也总不至行如此险着,以至吾等疲于奔袭,竟不得用食之闲?” 说着,陈濞不忘面带恼意的扬了扬手中,那块还刻有一道牙印的‘米饼’,旋即余怒未消的将米饼一把丢了出去。 在先前,纵是陈濞面带恼意的发着牢骚,灌婴也还算是笑面以迎。 但在看到陈濞丢米饼的举动之后,灌婴的面色却是陡然一沉,脚步也嗡时停了下来。 对于灌婴停下脚步,陈濞还没第一时间发觉,又自顾自走出去两步。 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之后,陈濞才面带疑惑的转过身。 待看清灌婴阴沉着的面庞,以及望向自己的清冷目光后,陈濞也是不由面容一僵,一时不知该如何化解这尴尬。 “唔······呃······” 被灌婴盯着哼哼唧唧好一会儿,终还是见灌婴意味深长的看了陈濞一眼,旋即清冷的笑着侧过身,来到林间小道旁,将陈濞甩出的那张米饼捡起。 又似是发现什么宝贝般,目光深邃的在米饼上打量了好一会儿,灌婴才重新回过身,轻笑着来到陈濞面前。 “博阳侯方才之举······” “呵······” “确实。” “今殿下不过太子之身,博阳侯此举,便也还谈不上怨望。” 神情怪异的‘自语’一声,灌婴便笑着将手中的米饼朝陈濞一递。 “博阳侯勿忧。” “此事,某绝不言与外人知。” “只望博阳侯,稍念太后······” “哦不,不不不。” “某口误,口误······” “还望博阳侯,稍念皇后爱子之心切,于太子之事稍行力为。” “如此,待回转长安之时,某也好于皇后当面,为博阳侯近些许美言?” 道出这段意味深长,乍一听又有些莫名其面的话,灌婴便将上半身稍往前一顷,深深凝望向陈濞的目光深处。 而在灌婴面前只半步的位置,看着灌婴望向自己的那道目光,陈濞心惊之余,也是不由短暂的愣了一会儿。 “太子······陛下······怨望······” “皇后······太后······口误······” “为吾美言······” “博阳侯。” “博阳侯?” 正神游思虑之际,灌婴几声轻唤传入耳中,惹得陈濞不由稍一惊。 就见灌婴又换上了先前那副笑意盈盈、人畜无害的面容,将手中的米饼又往外伸了伸,甚至碰到了陈濞胸前。 “当今,天下百分待兴,国、民皆贫。” “此等米饼,乃天下民劳作一岁而得粟,以农税之名入国库,再由少府蒸、晒反复,终为陛下拨用之军粮。” “民劳所得,便是民膏;国库所出,便是公物;少府所作、陛下所拨,此,更乃君恩呐······” “嗯?” 丢下这么一句话,待陈濞神情呆滞的接过米饼,灌婴便又是笑着一颔首,旋即向大军前进的方向走去。 片刻之后,陈濞便听远处,传来灌婴一声低沉,又极具穿透力的沉呵。 “传令!” “——大军全速奔袭,子时之前,务必进抵庸城叛军大营正南之淮水南岸!” “待进抵河岸,若无贼备,则立刻安营扎寨,天明之时,全军务当入营安歇!” “若有贼备于河岸······” “——一刻之内,尽数拿下!!!” “喏!!!!!!” · 关中,长安以北,甘泉宫。 经过几个月的调养,天子刘邦本近油尽灯枯的身体,总算是稍缓过了一口气。 虽然在心中,还是明白自己已寿数无多,但这几个月的歇养,也起码是让刘邦稍好受了些。 ——就算不能活更久,也能少遭罪不是? 但正所谓在其位,谋其政。 即便是为了安心歇养、为了远离朝堂纷杂而趁着‘避暑’的名义多来着甘泉宫,但刘邦该操的心,却也并没有少操多少。 真要说起来,甘泉宫比起长乐宫唯一的优势,可能就是能少看吕雉几眼,能少发几次脾气······ 而现在,自认为‘已经不能调养的更好了’的老天子刘邦,也终是面带红润的坐在了甘泉宫侧殿,笑意盈盈的看着宫女、宦官在殿内来来往往的整理行装,遍布枯纹的手,也是一下下拍打在膝上,尽显一片惬意。 “嗨呀······” “朕这一生啊······” “难得。” “难得啊~” “难得有这么舒坦的日子,能让朕享享清福~” 神情满是享受的发出几声感叹,刘邦便轻轻一拍大腿,顺势从御榻上起身。 “嘿!呦~” “不服老不行啦······” 不等刘邦话音落下,方才感到殿门处的人影,也已是脱下布履、解下佩剑,极其缓慢的走到殿中央,朝刘邦缓缓跪了下来。 “老~~老~臣······” “咳咳咳······” 看着老伙计这幅话都说不利索,甚至眼睛都睁的十分吃力的模样,刘邦心下不由稍一揪。 “嗯!” 一声略带恼意的低哼,都不用刘邦使眼色,一旁的宦官便赶忙走下御阶,将跪倒在地上的萧何轻轻扶了起来。 “丞相请起······” 听闻宦官这声轻语,萧何只漫长的一呆愣,旋即又缓慢的侧过头,撇了宦官一眼。 见萧何这般模样,刘邦纵是有心维持仪态,也是不由昂起头,佯装感叹着,顺手将眼角的泪水拭去。 “唉······” “才不过几月未见,嗯?” “你萧何!” “嘿!” “嘿嘿······” “老啦~” “都老啦······” 似是言笑,又似是释然般笑着摇了摇头,刘邦也没再拿捏天子的架子,大踏步从御阶上走下,便在萧何面前大咧咧盘腿坐了下来。 “来,坐,坐下说。” 忍着鼻尖的酸苦招了招手,将萧何轻手拉到面前坐下来,看着萧何颤巍巍的模样,刘邦赶到嘴边的话,一时却是怎么都说不出来。 一人面露红光,却也尽显老态,一人更是一副随时可能背过气去的模样,疲惫的将眼皮撑起。 君臣二人就这么对视着,默默无言。 不知过了多久,萧何才废力的眨巴了几下眼睛,又缓缓咧起嘴角。 “陛~下~之~意~···老臣~~已知~之······” “陛~下~但~去~~~” “朝~·····朝~中~···尚~得~臣~在······” 看着萧何似是用尽浑身的力气,才将这句简短无比的话道出口,刘邦才刚憋回去的泪水,只如涌泉般自泪腺流出。 但不知为何,眼眶中正不断流出的泪水,却并没妨碍刘邦挤出一抹僵硬无比,不时还掺杂着哭意的笑容······ “嘿······” “嘿嘿!” “好啊~” “有你酂侯在,朕出门在外,有什么不放心的?” “嗯?” 最后道出这一语,刘邦便再也按捺不住心中哀苦,一把撑起地板,再次从地上站了起来。 先前打算问的问题、准备交代的话语,此刻,也被刘邦尽数抛在了脑后。 在此刻,老天子心中,再也没有了往日那异于常人的沉着,以及天子特有的雍容。 此刻的刘邦,更像是一个垂垂老矣,且即将目睹老友先自己而去的寻常老头。 最让刘邦感到心如刀绞的是:即便是到了这一步,自己,也还是不能完全抛下‘天子’的身份,‘认认真真’伤心一会儿、哀伤片刻。 “此出函谷,待再返长安······” “唉······” “带曹参回京,又叫何人做齐相啊······” 满是苦涩的思虑着,刘邦终不忘再侧过头,满是哀痛的看了看还没能从地上直起身的萧何。 最终,老天子下意识赶到嘴边的那句‘萧何,你觉得派谁去?’,却变成了一句平淡,又亲密无比的交代。 “即是来了,便也不急回。” “待朕自甘泉启程,顺路往长安,巡视朝堂有司一番。” “自甘泉至长安,这一路,便同朕同辇而行吧······” 听闻刘邦此言,萧何又是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 下意识摆出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正要摆手拒绝,待看清刘邦那满含热泪的双眸,萧何几经思虑,终还是缓缓闭上了双眼,朝刘邦跪地一叩首。 “老臣······” “谢···” “谢~陛~下······” 第0252章 你们打着,孤先睡一觉 甘泉宫远长安不过百里地,待整点好行装,又扶着老伙计上了御辇,不过一昼夜的功夫,圣驾便已回到了长安。 一路上,刘邦同萧何,也是多年不逢一遭的‘同处一天,却没提及任何朝堂之事’。 待回到长安,召集朝中公卿百官简单交代一番,刘邦便又马不停蹄的带上了自己的天子卤薄,踏上了东出函谷的远途。 对于老爹刘邦再出甘泉,欲东出函谷而重归丰沛,庸城内的刘盈,自是对此一无所知。 此刻,刘盈的注意力,几乎全都被城外的淮南叛军,以及一个本该传来,却迟迟没能传来的消息所吸引。 “这灌婴······” “在磨叽什么?” 站在角楼之上,看着远方那处被重新支起的营盘,刘盈面上,不由的涌上了一抹焦急之色。 见刘盈这幅模样,一旁的郦商、王陵,以及曹参等将帅,也是不由流露出了些许复杂的神情。 率军进入庸城也已经两天了,曹参就算再蠢,也早已经明白过来:自己率军入城的举动,对战况的发展造成了怎样的影响。 ——最开始,淮南大军兵卒十数万,却在城外盘算攻城;刘盈所率领的关中大军虽然只有六万余人,却得以依凭庸城壁垒。 兵力敌众我寡、地势敌劣我优,算下来,彼时的双方可谓是势均力敌。 而当曹参所部数万齐卒出现在战场周围时,胜利的天平,则已经向着有利于长安中央的一方缓缓倾斜。 ——论兵力,英布麾下十几万,刘盈所部庸城守军加上曹参率领的齐卒,也有将近十万,双方几乎持平! 论地势,叛军大营位于庸城以南二十里,背靠淮水,南、北不通; 反观汉室一方,刘盈所部固守庸城而不出,曹参则于战场周围伺机而动,双方互成犄角。 换而言之:曹参所部齐军出现在战场,本来已经让英布麾下的淮南叛军,在丧失了兵力优势的同时,因地势问题,而处在了战略劣势当中。 可现在呢? 曹参率军入城,庸城守军的人数是暴涨到了近十万,但原本让英布左右为难的‘互为犄角’之地势,则已经彻底失去。 和最开始,英布率军在外攻城、刘盈所部固守庸城时相比,曹参抵达战场带来的唯一变化,也只剩下庸城守军从六万人,增加到了九万余将近十万人。 这样一来,原本趋于明朗的战局走势,就再次回到了先前的胶着状态。 如果前天夜里,曹参没有选择方其扎营,偷袭叛军大营,而后率部涌入庸城,那现在,英布必然会举步维艰。 ——进攻庸城,会被战场一侧的曹参偷袭;进攻曹参,则会被庸城内的守军背刺。 就算是要跑,城外的曹参所部也能第一时间追击,与此同时,庸城又可以继续紧闭城门,以免事态有变。 而现在,英布却再也没有了这诸般鼓励。 想攻城了,英布就可以派军攻城,根本不需要担心侧肋和背后有敌人; 想跑,也可以随时向南撤退,使得庸城内的刘盈顾虑之间,不敢轻易开城出击。 如果有时间,英布甚至可以佯装撤军,骗庸城内的守军大举出城,而后再于平原对阵,乃至设伏! 不管怎么说,比起‘曹参所部流离于战场周围’,现在的英布,无疑是有了更多的选择。 而对于这样令人心生憋闷的变化,刘盈纵是有心腹诽曹参两句,也是根本无从下口。 盖因为曹参率军入城的理由,坚实到刘盈根本无法开口。 ——奉皇后之命驰援庸城,以护储君之所在! 这样一来,别说是在老娘吕雉面前了,就算这事儿说到老爹刘邦,乃至于长安朝堂,更或天下人面前,刘盈也挑不出不是。 总不能说曹参保护储君太子,还保护错了? “嘿!” “经此一事,平阳侯之望,恐当直逼酂侯啊······” “嗯,待此战后,平阳侯,也当再归长安中枢。” “只不知,当任何职······” 在心中稍嘀咕两声,郦商便意味深长的对曹参笑着一点头,才稍走上前,来到了刘盈身侧。 “殿下亦不必焦急过甚。” “颍阴侯、博阳侯二人,虽勋、爵不比舞阳侯、信武侯等民间,然亦乃久经战阵,熟稔战事之宿将。” “——由颍阴侯,虽功勋不显,然其率军御卒之能,可谓丝毫不下于舞阳侯!” 语调满是笃定的道出一语,郦商不忘再轻松一笑。 “即殿下早先有令,又沿途无有阻碍,颍阴侯、博阳侯所部,便当无有耽延过久之虞。” “更或此刻,颍阴侯、博阳侯已抵淮水以南,隔水而望叛军大营,亦未可知?” 听闻郦商这一番温言劝解,刘盈纵是眉头仍旧紧锁,却也是面带认可的点了点头。 灌婴、陈濞二人带领驻守淮阳的关中兵马,先南下渡淮水、再东进至英布叛军大营正南方向的淮水南岸,算是刘盈很早之前就做好的安排。 在战前,刘盈虽然下令各路兵马分开,将淮南国围了个水泄不通,但前世的记忆也使得刘盈老早就知道:英布会从哪个方向踏出淮南国,又会朝着哪个方向进攻。 只不过,刘盈实在无法解释自己一个‘不知兵事’的少年太子,为什么能百分百猜准英布的动向,所以只能做出那些看上去很合理,实则却没什么用的安排。 但在英布掌控荆地,北上谋楚之时,刘盈就算依旧无法解释何谓‘生而知之’,却也是管不了那么多了。 所以,早在决定将帅帐从丰沛移至蕲西,好使英布前来,再引至庸城对峙之时,刘盈便已经下令灌婴、陈濞二人,率所部关中卒南下渡淮水,而后东进至庸城正南方向,于淮水南岸扎营,退敌后路! 早先,战况不够明朗,刘盈也就没有多提此事。 而前日,曹参夜袭叛军大营,又率军入驻庸城,战局再生变化,刘盈也没再瞒着,将此事尽数说了出来。 不能怪刘盈口风不紧,实在是曹参‘率军入城’的举动,开了一个很不好的头······ 别说刘盈了,但凡是个对战争有了解的人都应该知道:只要不是敌我兵力差距太大,那援军抵达战场之后,不到万不得已,都不该和待援部队汇合! 最理想的方案,是多路援军和待援部队一起,对敌人实施反包围; 再差一点,就是一到两路援军,与待援部队呈掎角之势或三角之势,以遏制敌人的战略选择空间。 对于待援部队,也就是此刻的庸城守军而言,援军抵达的作用,也绝不是‘再来几万人一起守城’,而是从城外某个方向突然出现,给城外的叛军来一下狠的,好缓解庸城的压力! 而现在,曹参麾下的齐军入城,与原本驻守庸城的关中兵马合力守城,无疑是让城内守军对‘援军’的期待,掺杂进了些许杂质。 ——如果后来的援军,也都和曹参一样,那怎么办? 一支援军前来,惹得叛军前去驱离,庸城则开城威胁叛军,让叛军调头回来,然后再对庸城猛攻一夜; 这边城墙上战况愈演愈烈,那边援军不想着扎营,再把叛军大营一烧,等叛军回身救营,又率部钻入庸城······ 如此反复几次,庸城守军再多个几万乃至十几万人,自然是愈发固若金汤。 但问题的关键在于:刘盈此来,是来平叛的,不是来守城的! 光靠守城,是绝对无法歼灭叛贼,结束叛乱的! 刘盈自陷庸城,也不是为了证明自己‘能守住一座城池’,而是用自己做诱饵,让英布无法从庸城脱身,好让各路援军从外围困住英布,从而在楚地结束这场叛乱的! 如果前来的每一支援军,都和曹参一样拒绝在城外扎营,而是率部涌入城内,那还怎么击败英布? 就算最终,英布麾下叛军久攻庸城而不下,士气涣散而使刘盈平叛成功,那也绝非刘盈所能接受。 ——正所谓大炮一响,黄金万两! 无论是当下,刘盈平定淮南王英布叛乱,还是后世的现代化战争,只要战争还在继续,那每一天,都是天大的支出和损失! 旁的不说:此刻,刘盈麾下关中卒,加上灌婴、陈濞二人所带领的关中部队,人数就超过了十万人! 光是这十万人,每天就要吃掉上万石军粮,用掉几百匹醋布! 按照关中此刻的粮价,上万石粮食,可就是两千多万钱! 若是再加上随张敖赶来的十余万关中大军、曹参所部齐军、柴武所部储君,以及曲周侯世子郦寄麾下的梁国兵马,林林总总几十万人。 再算上除口粮之外的武器装备损耗、战区战后重建,以及阵亡将士的抚恤、有功将士的赏赐等等,算下来,这样一场‘内战’,一天就能花掉上万万钱! 每天上万万钱,什么概念? ——汉室去年一整年的口赋收入,也才不过二十万万! 换而言之,少府一整年的收入,只够支撑这场平叛之战中,长安大军二十天所需的粮草······ 所以,哪怕是只为了省点钱,为了将来成为皇帝之后,手里能多攥着点本钱,好重建这百废待兴的天下,刘盈都得尽可能的缩短战争的时间。 因为这样一场‘每日花费上万万钱’的战争,哪怕是少打一天乃至半天,对于未来的汉室而言,都是那么的弥足珍贵。 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为了让庸城守军不要为‘援军都来一起守城’而感到沮丧、误以为战争结束遥遥无期,刘盈才将灌婴所部的动向透露了出来,好安大军军心。 倒也不出刘盈所料:得知叛军背后,有一支汉军正偷摸断后路之后,庸城守军将士们的面貌,明显发生了一些积极地变化。 刘盈甚至听说,军中已经有了谈论,说入冬之前,战事就能结束,将士们就能回到家中。 对于这样的变化,刘盈自是满怀欣慰。 只不过这样一来,对于灌婴所部的‘发难’,刘盈也就愈发期待、愈发焦急了起来。 “唉~” “早知道这么慢,还不如直接让灌婴去打六邑。” 啧嘛着嘴腹诽一番,刘盈望向城外的目光,也隐隐有些抱怨起来。 让灌婴绕到淮水以南,断敌后路,其最大的战略意义,其实就是扰乱叛军军心。 ——本就因‘造反’而犯嘀咕的叛军士卒,在得知后路被切断之后,必然会军心大乱。 而派一支偏军去攻打淮南国都六邑‘偷家’,显然也能取得相似的效果。 但事已至此,刘盈也只能是强自按捺住悸动的心,紧紧等候灌婴所部的消息传来······ “殿下!” 正当刘盈略有些气馁的摇了摇头,回身要走下城墙之时,郦商突然一声惊呼,惹得刘盈赶忙止住脚步。 回过身,看着连续两日不曾出现的淮南叛军,几乎是从大营倾巢而出,朝着城墙方向缓缓走来,刘盈的面上,终于涌现出了一抹由衷的笑容。 “贼即来······” “必是颍阴侯已至淮水以南,贼知退路已绝,故孤注一掷,欲背水一战!” 不等刘盈话说完,就听郦商满是激动地将拳头往墙头上一砸,神情中,更是顿时带上了满满的振奋! 而和郦商的激动难耐相比,终于等来消息的刘盈,此刻却是缓缓淡定了下来。 “右相国所言甚是。” 轻描淡写的对郦商笑着一点头,又回过身,深深凝望城外的叛军一眼,刘盈便彻底背过身,朝城墙下走去。 “正所谓归师勿掩,穷寇勿追。” “今贼退路已绝,必当竭力庸城,欲逃出生天。” “守城之事,便俱由右相国主之,诸将帅当倾力协作,拒敌于城外······” 一边沿着阶梯走下城墙,刘盈不忘以一种平淡的语调,将自己最后的命令下达至众将帅耳中。 ——最后的决战,即将打响。 但刘盈的任务,已经圆满完成。 剩下的事,就需要交给专业的人,以专业的手段,得出一个专业的结果了······ 7017k 第0253章 京观! “唉~” “一将功成,万骨枯啊······” 站在庸城南城墙的角楼之上,看着已经安静下来的城外,刘盈不由得发出这样一声感叹。 前有庸城非拿下不可,后有灌婴隔着淮水断后路,四面八方都是次序赶来的汉家援军,终使得个把月前还声势浩大,号称三十余万众的淮南王英布叛军,最后却只挣扎了两天,便尽数溃散。 庸城的城墙之上、墙外的旷野之上,此刻都横七竖八的堆满了尸体。 虽然这些尸体的衣服都早已被血污、泥尘染得看不出颜色,但这些个尸体的身份,也依旧是一目了然。 ——脑袋还在脖子上连着身体,被汉军将士小心翼翼抬走的,自是汉军将士的尸骨。 而那些双肩之上不见脑袋,或是即将失去脑袋、正在失去脑袋的尸首,则是淮南叛军的尸体。 对于阵亡叛军尸体的处理,刘盈也没有再下什么多余的命令,只任由郦商按照惯例,驱使将士们割取首级,然后堆在一起烧了完事儿。 但对于英勇战死的汉家亡魂,却是不能这么不敬了。 “殿下。” 思虑间,郦商便出现在了角楼之上,对刘盈一拱手。 “我军伤亡、斩首之数,皆已查明。” “此战,庸城所部关中军,战殁者七千九百六十四人,重伤致残者逾万,伤而不能再征之卒,亦足五千余······” 语调沉重的说着,郦商不忘稍抬起头,打量一下刘盈的面容。 确定刘盈没有‘怀古伤今’一番的打算之后,郦商才继续道:“伤而不能再征,或重伤致残者,共一万六千一百四十二,已皆拟录名册,待回转长安,由陛下钦定抚恤之案。” “战殁者七千九百六十四,亦皆已备好灵柩,只待家上一声令下,臣便率部开拔······” 听闻郦商此言,刘盈终于是缓缓叹口气,神情满是沉重的摇了摇头。 “两万余······” “英布区区一介诸侯,其反,便使吾汉家痛失肱骨之士两万余······” 神情落寞的发出这声感叹,刘盈便回过身,对郦商稍一昂头。 “还请右相国往告平阳侯:平阳侯麾下齐卒伤、亡将士之抚恤,暂由齐王主之;待诸事毕,再由父皇拨少府钱补之。” “以此言为平阳侯知之,右相国便可启程,折返长安······” 语调低沉的做下交代,刘盈便再次回过头,对城外的修罗场唉声抬气起来。 其实,严格意义上来讲,这场叛乱,还并没有结束。 原因很简单:这场叛乱的罪魁祸首,淮南王英布本人,跑了。 按照汉室朝堂平定叛乱的程序,一场叛乱被平定的标志,是叛乱发起者授首或被捉拿。 但即便是这样,刘盈也只能允许郦商‘即刻启程回长安’的请求。 因为在汉室,尤其是在开国皇帝刘邦尚在的当下,长安中央对阵亡将士的处理方案,是非常复杂、严谨的。 首先,汉室处理阵亡烈士与后世相比,有一个极为显著的不同。 ——在后世大多数朝代(封建时代),士卒战死沙场,大都被称为‘阵亡’‘战殁’; 顶天了去,也就是一声‘为国捐躯’。 而在汉室,将士战死沙场,则被称为:死王事。 ——死于王的差遣。 这里的‘王’,指的显然不是英布那样的异姓诸侯,或是刘交、刘肥那样的宗亲诸侯,而是‘王天下者’,即天子。 所以‘死王事’,也可以理解为:为天子的事业献出了生命。 这种规格,已然是无限接近后世的烈士了。 当然,汉家的‘死王事者’与后世的‘烈士’无限接近,自也不只是因为一个‘死王事’的描述。 在后世,若有子弟兵战死沙场,成为烈士,那这名烈士生前的部队,都会用旗帜包裹着灵柩,将英烈亡魂送回家乡。 而在汉室,也有与之极为相似的阵亡将士处置规定。 ——汉二年夏四月,当今刘邦明诏天下:军士不幸死者,吏为衣食棺敛,转送其家,祀以少牢,长吏视葬! 就是说,当有将士不幸战死沙场时,需要由这位英烈的上级长官准备丧服、棺椁,收敛这名英烈的尸体,亲自送回家乡,奉上少牢规格的祭品(猪、羊各一头),并需要由直系上司中的正职军官亲自参加丧葬之事,确定丧事顺利。 举个简单地例子。 汉室的军队编制,施行的是自战国时期传延至今的‘什伍’之制。 即五人为一伍,主官为伍长,也称伍佰; 两伍,即十人为一什,主官为什长; 五什,即五十人为屯,主官为屯长; 两屯,即百人为一曲,主官为曲长,也被称为曲侯、百长; 五曲,即五百人为一队,主官队率,也被称为司马。 两队,即千人为一校,主官校尉; 五校,即五千人一部,也会被私下称为一军,主官都尉。 至于后世影视作品当中,某位军官被人尊称为‘将军’的情况,在汉室的这套军队编制中,起码要到校尉一级,才能勉强当得起;到了都尉一级,才能坦然受之。 即便校尉勉强当得起一声‘将军’的称呼,那也是要连说‘客套’、口称‘抬举’,战战兢兢的应下来。 若是校尉以下的军官,如队率司马或曲侯被人称呼了一声‘将军’,那即便别人不笑话,这个被称呼‘将军’的军官,也会羞愧的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这种‘二乘五乘二乘五’的编制,也使得什伍之制,被后世研究者称为‘二五之制’。 而在这样的编制方式当中,能被称为‘吏’的最低等级军官,是掌管百人的曲侯。 至于能被称为‘长吏’,即正职的军官,最低,也是掌管五百人的队率司马。 这样一来,按照当今刘邦所定下的‘关于阵亡将士丧葬之事的处理办法’之规定,就算阵亡的是一个最低等级的士卒,也需要由这名士卒的直属曲侯,即百长准备准备丧服、棺椁,收敛这名士卒的尸体并送回家中。 而后,还需要这位士卒的顶头队率司马自掏腰包,用自己的钱准备祭祀所需的猪、羊各一头,并亲自前去参加丧事,确保丧事的顺利。 一个士卒大头兵阵亡,都需要百长敛尸、队率司马视葬,那百长、队率级别的军官阵亡,就更不要说了。 尤其此战,在庸城阵亡的,几乎全都是出身关中的良家子弟,人数更是达到了七千人以上! 这就使得作为大军实际主帅的郦商,必须带着那绵延数里的送葬队,赶在英烈尸首腐烂之前送回家中,而后入土为安。 该吊唁吊唁、该哭丧哭丧,该祭祀祭祀,等丧葬之事结束了,阵亡英烈入土为安了,然后,才是朝堂下场,到该抚恤抚恤,该慰问慰问的时候。 按照过去,刘邦在处置类似事务的惯例,底层士卒阵亡,大概率能得到几万钱的抚恤金,以及全家五年不用参加劳役的特许,即免除劳役。 伍长、什长、屯长这样的底层军官阵亡,抚恤规格也不会差太多,大致就是抚恤金高一些、免劳年限长一些。 但到了曲侯这一级,抚恤规格,就会发生质的提升。 ——曲侯,在汉室军队中,也会被麾下士卒尊称为‘军侯’! 单这一个‘军侯’的称呼,其含金量,就远胜后世三国时期,被随手封下的各路裨将,亦或是零陵上将军之流! 到了掌卒五百人的队率司马一级,那更是了不得。 ——如今汉室,彻侯、关内侯家中子侄参军入伍时,其起点,就基本是队率司马! 所以‘队率’这一级,也被民间称为‘兵’和‘将’的分水岭。 能达到‘队率’一级,就意味着此人已经脱离了‘听令办事’的底层军官行列,初步具备了战时的自主指挥权! 所以,若是民间百姓谁家出了个‘队率司马’一级的军官,那必然是和后世宋明时期的状元及第般,引来邻里街坊的‘登门拜访’。 至于原因,倒也不是为了投献避税之类,而是为了将家中子侄塞去,做这位司马队率的‘亲兵’。 活着的曲侯、队率都是如此待遇,那这种级别的军官阵亡,其抚恤规格,自是不必赘述。 ——过往十几年,光是被当今刘邦一句‘父死王事,当荫子为郎’,而得以入宫成为郎官的烈士子嗣,就已有不下千人之多! 这其中,甚至有几个父亲战死、儿子继承父亲的武勋而得封高爵的例子! 这样算下来,汉室对阵亡将士的抚恤规格,虽然还是比不上后世新时代的‘烈士’,但相较于绝大多数封建王朝,都完全可以算得上‘尚武’了。 皇帝老爹这么优待军人,那作为儿子,尤其是作为有志振兴汉室、马踏草原的太子,刘盈自然也是要有样学样。 但无论是朝堂后续的抚恤,还是刘盈在战前许诺的额外赏、恤,都得等到此次叛乱万全结束之后,以朝堂为主次序推动。 现当下,最重要的还是将阵亡将士的遗体送回家中,好入土为安、魂归故里。 想到这里,刘盈也不由满是遗憾的摇头一叹息。 “只可惜,荆王的尸首,还是没能找到······” 似是自语般发出一声呢喃,刘盈便似是想起什么般,眼睛陡然一亮! 回过身,快步走到城墙内沿,看到郦商并没有走远,刘盈赶紧扯开嗓子,将郦商叫了回来。 待郦商听到刘盈的呼号,小跑到城墙之上,却见刘盈的目光中,竟陡然带上了一抹少见的庄严! “右相国!” “还有一事,孤,欲使右相国一闻!” “若不妥,右相国自可直言不讳;若可行······” · 一个时辰之后,庸城以南二十里,叛军二号大营遗址。 在数万汉军将士怪异的目光注视下,一个个早先被割取,并以石灰封好的叛军首级被次序搬来,整齐码放在了一处高地之上。 “京······” “京观!” 意识到眼前的事物究竟是什么之后,在场将士的面上,只顿时涌上一抹古怪的神情。 要说这个时代的战争,有什么事可以被称作‘不犯法但有病’,那无疑就是在战后,将割取的敌军首级堆在一起,铸成京观! 盖因为当下,还只是汉立之初,秦亡不过十数年,战国也才过去几十年。 虽然‘君子不重伤,不擒二毛’的战争默契,早就被一个不讲武德的孙姓兵家大家所打破,但历史的惯性,依旧发挥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简单来说就是现当下,如果再有人说什么‘君子不重伤,不擒二毛’,那自然是没人会开口附和,便是认可; 但若是有人提议战后侮辱敌人的尸体,或者把割取的首级当球踢,那也还是会引起人们的强烈不适。 而铸造京观,就是介乎于‘尊重敌人的尸体’和‘把敌军首级当球踢’之间,虽然没有很过分,但也完全和道德不沾边的举动。 便是在将士们怀着这般复杂的心绪,所齐齐投出的目光注视下,刘盈的身影,出现在了那尚未封土的京观前。 与刘盈一起出现的,还有一件看上去并不破,却因岁月而稍有些褪色的衣衫。 “今岁,孤王叔荆王贾,为贼英布所杀!!!” 一声嘹亮的呼号声响起,在场将士不由纷纷侧目,脸上那些许因看到京观而生出的不适,也被刘盈这洪亮的嗓音所驱散。 就见刘盈缓缓上前两步,侧过身,接过那件老旧,又明显不是寻常之物的衣衫,恭敬的将其放在了面前的土坑里。 而后,刘盈便再次直起身,望向在场将士的目光中,只一抹与目光严重不符的煞气! “英布杀孤王叔,孤,便以淮南贼军之首级二万为祀!” “更英布贼子野心,于庸城杀我汉家之忠良数以千!” “孤,誓以英布之首级,以祀吾汉家英烈之亡魂!!!” 神情极尽庄严,语调却几乎嘶鸣般吼出这番话,刘盈的将脊背直直挺起,朝一旁一招手。 “立碑!” 刘盈话音刚落,一旁的京观前,便缓缓立起一块齐人高的石碑。 不等众将士上前查看,一旁的祭礼官,就用一口悠扬的雅语腔,将石碑背后的勒字吟诵了出来。 “汉十一年秋,淮南贼杀荆王、关中忠良七千九百六十四,太子盈怒而集贼首级二万七千六百一十五级,以铸京观~” “乃曰:汉之忠良,伤者必死,杀更魂不入冥府,为京观戮为饥魅;轮回百世,不复为人······” 第0254章 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对后续的收尾之事大致做下安排,又以监国太子的特权,将‘通缉贼首英布’的公文发布至长沙、东海、闽越、南越以及淮南等地,刘盈便没再庸城多做停留,径直踏上了前往楚都彭城的路。 原因也很简单:函谷关方向传来消息,天子刘邦的圣驾,已经驶出了函谷,正朝丰沛龙兴之所而来。 天子圣驾即临,刘盈自然是要亲自迎接,但除了刘盈,齐王刘肥、楚王刘交两位宗亲诸侯,自也要随刘盈前往丰邑。 此去彭城,刘盈也不单是为了带上刘交、刘肥两位长辈,关于迎接天子的具体事宜,刘盈也需要同这两位宗室长辈,尤其是向刘交好好请教一番。 当然,除了这些,刘盈还有一件不那么好说出口的事,要告知刘交、刘肥二人。 “沿途戒严不必过甚,加紧赶路。” 稍掀开车帘,做下‘尽快赶路’的吩咐,刘盈便将头缩回车内,暗自思虑起了未来的事。 此刻,已近汉十一年九月,再过一个月,就是汉十二年冬十月了。 按照前世的轨迹,天子刘邦的寿命,最多也只剩下半年。 而在这半年的时间里,刘盈需要加紧完成的事,却是非常的多。 先是关东,北方的陈豨之乱,从去年的秋天延绵至今,虽然已经大体平息,但陈豨本人,却依旧没有落网! 不出意外的话,陈豨被斩杀的消息,得等到冬十二月前后,才能自代、赵传回。 而后,就该是卢绾被周勃所败,逃亡匈奴。 代、赵、燕一平,紧随其后的就必然是代王刘恒就国、代相傅宽就任,被陈豨、卢绾二人搅的混乱不堪的代、赵北方防线,也需要重新布置。 可以说,从冬十二月陈豨授首,到明年夏天刘邦驾崩,这长达数个月的时间里,汉室军方大半的注意力,都要放在燕、代、赵这三个北方战略重地的防线重建工作之上。 除此之外,刘恒受封代王一事已经确定,因卢绾叛逃匈奴而留下的燕国,也完全可以封一个年幼的皇子,再以‘王年幼,暂不就国’的名义,让长安朝堂直接管理燕国几年时间。 但早年受封赵王的刘如意,则又是让刘盈犯了难。 对于赵国特殊的战略位置,后世人或许了解的并不多;就连前世的刘盈,也并没有将赵国看的多重要。 在前世,刘如意、刘友、刘恢三个弟弟接连死在赵王任上,刘盈还似是雾里看花,根本摸不着头脑。 但在这一世,得到老爹刘邦‘太子监国’的授权,从而接触到朝堂更多核心的机密之后,刘盈终于明白过来:在前世,刘如意、刘友、刘恢这三个弟弟,究竟为什么会接连死在赵王任上。 ——汉九年,即公元前198年,赵王张敖因贯高谋逆一事被夺去王爵,代王刘如意移封为赵王! 而在当年,将宝贝儿子刘如意从代国移封到赵国之时,当今刘邦曾亲口下来:赵王者,统掌北墙防务,遇胡南下时,可先调燕、代、赵三国兵应对,而后奏报长安! 换而言之,当遇到匈奴人南下入侵的时候,赵王本人天然具有先下令调兵布防,然后再将此事报备长安朝堂的特权! 而这样的特权,无疑是一把悬在每一任赵王头顶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匈奴入侵时,赵王可以全权调动燕、代、赵三国的精锐边防部队,那匈奴人没入侵时呢? 如果生出了些不该有的心思,赵王是不是可以谎称匈奴入侵,甚至谎称‘匈奴先锋已经打进关中’,而后率领燕、代、赵三国的兵马,正大光明的步入关中? 就算退一万步说,‘谎称匈奴人入侵’的可能被长安朝堂制定的预防措施所组织,那是不是也可以和匈奴人进行一些见不得光的交易,让匈奴人佯攻边境,自己则带兵南下,威胁关中? 这样一来,刘盈前世发生的‘赵隐王刘如意被吕后毒杀’‘赵幽王刘友绝食而死’‘赵恭王刘恢为爱殉情’,乃至于后来,代王刘恒死都不敢接受吕后‘移封为赵王’的命令,就完全说得通了。 ——刘如意之死,或许还能勉强解释为‘吕太后恨屋及乌,恨透了戚夫人、刘如意母子’。 但后来的刘友、刘恢二人,就完全说不过去了。 再加上前世,在接连害死刘如意、刘友、刘恢这接连三位赵王之后,吕后直接将侄子吕禄封为赵王,就更能说明‘赵王易死’,根本就不是后世人常说的风水问题了。 ——赵国的权柄,或者说对长安朝堂、刘汉政权的威胁,实在是大到让吕后连庶子都信不过,只有派自己的亲侄子、一个没有继承皇位资格的外戚去做赵王,才能稍稍安心的地步! 而赵国的问题,前世如此,这一世,也同样如此。 由于汉室刚立不久,天下百废待兴,长安朝堂对天下各地的掌控都十分薄弱,所以一个‘突发战争时可以迅速做出反应’的赵王,是非有不可的。 ——这样的权柄,如果不给宗亲诸侯,就只能给外姓! 很显然,宗亲赵王再危险,也不会比一个手握北墙大半兵马,且大概率在汉室军方‘德高望重’的外臣更危险。 但若是刘盈不趁着老爹还在的这半年时间做点什么,那等半年之后,老爹刘邦驾崩,母亲吕雉以太后之身临朝称制之时,刘盈还是无法阻止前世曾发生过的一切。 所以,为了保下弟弟刘如意的性命,以免沾染上‘不顾兄弟手足’的污名,从而无法顺利摄政,刘盈必须要在这半年时间里,促成弟弟刘如意的移封! 而刘盈看中的,就是因为英布叛乱,而空出来的淮南国。 作为刘邦庶长子的刘肥,已经得万齐地七十三城,那作为庶次子的刘如意,封地就不能太小、太差。 最起码,不能比弟弟刘恒、刘友、刘恢、刘长等人小。 而当今天下,齐、楚两个大国已经被刘肥、刘交二人所占,无论如何,刘盈都不可能打自己的叔叔和唯一一位兄长的主意。 除去齐、楚两国,其余各国中,长沙国仍为‘夫差之后’吴氏所有,起码刘盈在位的几十年,都不会发生太大的变化; 代国虽然封土够大,却又是天下仅有的几个连秸秆、干草税,都允许少缴纳三分之一苦寒之地。 在早先,刘如意虽然也曾是代王,却是因为彼时,关东根本就没有其他可以封给刘如意的封土,才只能把韩王信叛逃匈奴之后的代国,暂时封给刘如意而已。 而现如今,燕王卢绾也叛逃匈奴、淮南王英布造反失败、荆王刘贾战死沙场,再加上梁王彭越‘谋反被诛’,使关东空出梁、燕、荆、淮南这四个诸侯国的前提下,若是还让刘如意去做代王,即便天子刘邦舍得,刘盈也担不起这个‘苛待手足兄弟’的骂名。 所以,如果想让刘如意从赵国移封别处,那可供刘盈挑选的,也就是梁、燕、荆、淮南这四国。 而这四个选项中,梁国为处函谷关外,是关中东门户的重要战略重心。 就算心中笃定‘刘如意造反’的可能性无限接近于零,刘盈也不可能让一个曾经威胁过自己储位的弟弟,去承担‘把手关中门户’的职责。 至于荆王刘贾死后留下的荆国,大是够大,但太过偏僻,且开发程度不高,境内遍布沼泽、湿地不说,人口还少的可怜。 剩下的燕、淮南梁国之间,比起地处汉匈北边境,常年可以名正言顺的掌控庞大武装力量的燕国,显然是淮南国更合适一些。 谷阐 正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将刘如意封去淮南,再借由‘英布造反’一事名正言顺的剥离淮南国的武装力量,显然是个可行性非常高的方案。 手上没有兵权,刘如意看似是失去了自保的能力,但实际上,却也同时失去了被猜忌、忌惮的能力。 刘如意在淮南捏泥巴,手无片甲兵权,刘盈也能安心些,就算将来,老娘想要动刘如意母子,刘盈也好开口劝,不至于像前世那样,明明想救,却被老娘一句‘除祸要除根’怼的根本没法开口。 再不济,就把周昌也打包过去,以‘淮南国相’的身份保护刘如意,也就差不多了。 退一万步说,就算移封淮南之后,刘如意还是没能躲过吕雉的魔爪,也总不至于让刘盈的其他弟弟们吓的不敢做赵王。 这样一来,刘盈接下来的首要任务,就非常明显了。 ——尽快促成赵王刘如意移封淮南! 为了办成这件事,刘盈免不得要跟老爹刘邦促膝长谈,据理力争,废好一番口舌。 但随着这个问题的结局,又一个新的问题,出现在了刘盈的面前。 “唉~” “这赵王,又该让谁去呢······” 满是疲惫的发出一声感叹,刘盈不由唉声叹气的揉起了眼角。 还是那句话:赵王,是汉室应对匈奴人南下侵略的锐气,却也同样是可能威胁长安朝堂、刘汉社稷的双刃剑! 为了最大程度规避风险,这个位置,只能给刘氏宗亲。 尤其是在几个月之后,天子刘邦白马誓盟,定下‘非刘氏不得王’的刘汉祖训之后,汉室的赵王,就再也不能由非刘姓占据。 但从另外一个角度上来说,刘氏宗亲做赵王,却又有一个极为明显的弊端。 ——理论上,每一个刘氏宗亲,都是有继承皇位、宗庙社稷的资格的! 让一个有资格坐上皇位的人,掌握能对皇位产生威胁的庞大权力,怎么看,都不像是聪明人能做出来的事。 除了赵国这个烫手山芋,其余几个诸侯国,也同样需要刘盈好好斟酌。 ——燕王卢绾叛逃匈奴在即,地处北方防线第一线的燕国,就需要尽量派一个年纪更大的皇子去做诸侯王,好巩固北墙防线。 但当今刘邦八子,除去已经成为齐王的长子刘肥、次子刘盈,其他的六人,愣是没有一个满十岁的! ——就连即将被刘盈从赵国移封到淮南国的皇三子刘如意,也还有好几个月才年满十岁! 皇四子刘恒,更是只有七岁;刘友、刘恢、刘长、刘建,那更是大的三五岁、小的还在吃奶······ “唉······” “真是头疼······” “赵国、燕国,还有刘贾留下的荆国、给关中看大门的梁国······” “难呐~” 身心俱疲的揉搓着额角,刘盈的脸上,不由得涌上一抹苦笑。 “老爹啊老爹~” “咋就不早点成家,早点生几个儿子呢······” 似是抱怨般说着,刘盈只又苦笑着摇了摇头。 事到如今,刘盈也只能用最不是办法的办法了。 “把那几个小崽崽封过去,然后以‘年幼不能就国’的名义,让长安直辖几年吧······” “等这几个弟弟长大些,孤,也该行冠礼了······” “嗯······” “老五恢,能殉情自杀的人,封梁王给关中看门,应该是最为稳妥······” “老六友,绝食而死的愣头青,不能再封去北方了······” “淮阳······嗯······可以在淮阳,帮孤看着点如意,顺便让兄长、楚王叔看顾着些······” “老七长,胸大无脑的肌肉男······” “就去燕地,在冰天雪地里跟匈奴人打去吧······” “老八建,还不到一岁,先封赵王,赵国就能被长安直辖五六年······” “嗯······” “也只好如此了~” 如呓语般,将关东各国的归属定下,刘盈便叹息着掀起车帘,望向荆地的方向。 “这吴王,还真就只能让刘濞去了······” “嘿嘿······” “但愿将来,孤的太子别抡起棋盘,把你儿子砸死才好······” “嗯······砸死好像也没什么······” “毕竟是旁支,遍地铜矿的吴国,还是自家人做王才安心些······” 漫无目的的呢喃着,以至于刘盈都没有发现:自己现在的样子,竟和老爹刘邦思考问题时如出一辙,宛如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7017k 第0255章 尊微之礼,君臣之别 “王叔,王兄!” 沿途没多做停留,只花费三两日,刘盈便感到了彭城,出现在了楚王刘交的王宫之内。 跨过王宫正殿的高槛,不等刘肥、刘交二人躬身行礼,刘盈便爽朗一笑,径直走入殿内。 “臣等······” “王叔万莫如此。” 待刘盈笑意盈盈的走上前,见刘交仍旧摆出一副要行礼的架势,刘盈只温笑着将刘交扶起。 故作神秘的朝四周打量一番,刘盈便笑着上前一步,轻轻拍了拍刘交的手背,望向刘交、刘肥二人的目光中,顿时带上了满满的亲近之意。 “往日,侄同王叔面会多有外人随行左右,侄虽不敢受王叔礼,亦不敢于外人当面失于礼数。” “然此处无旁人,王叔,便莫再顾虑这些俗礼了······” 说着,刘盈还不忘侧过头,如‘自己’小时那般,对刘肥稍挤了挤眼。 见刘盈这般架势,刘肥自是瞬间放松了下来,手挠着后脑勺,嘿嘿傻笑不止。 但刘交毕竟是长辈,年纪也大些,并没有敢太放松,只笑着微一躬身,就将刘盈引到了西席首位,而后在刘盈身侧陪坐下来。 至于‘谁该坐上位’的问题,则被刘交、刘盈二人默契的忽略掉了。 ——早先在长安,刘盈监国太子之身,若是出门去了什么地方,但凡是母亲吕雉、老爹刘邦都不在场的情况,刘盈那都是径直坐上上首。 倒也不是说刘盈在意这些东西,而是因为刘盈即便自己没有端架子的意思,也得替老爹、替这刘汉社稷端着点。 至于与会的旁人,也是同样的道理:就算不给刘盈这个监国太子面子,也得顾着点天子刘邦的面儿。 但现在的情况,却又有不同了。 论地点,这里不再是长安,而是楚都彭城。 论人物,刘交是主,而刘盈是客。 在楚国的王都、楚王的王宫里,当着自己的亲叔叔、楚王刘交的面,坐上那方本属于楚王的王榻,对于身为侄子的刘盈而言,显然有些不大合适。 再把话说回来,刘盈不能坐上首,那刘交,就更不可能坐上去了。 ——现在的刘盈,可仍旧还是假(天子)节、受(天子)诏、授(兵)符的监国太子、平叛主帅! 要让这般身份的刘盈坐在客席,自己却大咧咧坐在上首,摆起宗亲长辈、叔叔的谱儿,那别说天子刘邦了,单是天下人一人一口唾沫,都能见刘交活活淹死! 刘盈碍于长幼、主客而不能坐上首,刘交碍于君臣尊卑不敢坐上首,这个问题,自然也就被叔侄二人同时忽略。 至于一旁的刘肥,倒是没有太注意这些‘粗枝末节’。 嘿笑着等刘盈与刘交落座,刘肥便笑着走上前,毫不顾忌的一屁股坐在了刘盈身旁。 “殿下此行,诸事可还顺利?” “——前时,闻殿下亲往楚南,更陷围庸城,寡人可谓心惊欲绝,寝食难安呐?” 心有余悸的道出这番华,刘肥便丝毫不带作伪的长松一口气,紧紧握住刘盈的手,不住的轻抚着。 “闻贼军溃散、黥布败走,又殿下临彭城在即,寡人仍不能心安。” “今日,得亲见殿下当面,寡人,这才安下心来······” 听着兄长刘肥满是真情实意的说着这番话,刘盈只笑着低下头,不忘稍出声符合道:“劳兄长挂念。” “此战,季虽不能言万事皆顺,然终,幸不辱父皇之命······” 见刘盈丝毫不拿‘监国太子’的架子,而是同往常一般无二的以乖弟弟的姿态,道出那句‘劳兄长挂念’,刘肥脸上嘿嘿傻笑着,暗地里却不由盘算了起来。 “如此看来,太子经此一战,并不见持功自傲、自骄之意?” “嗯······” “待日后,还当多往长安朝觐,于太子多多走动。” “皇后那边,寡人也当恭敬些······” 思虑间,刘肥面上傻笑依旧,悄然带上些许疑惑的目光,却是不着痕迹的撇向了刘盈另一侧的刘交。 感受到刘肥望向自己的目光,刘交只若有所思的低下头。 如此过了好一会儿,等刘肥又和刘盈客套两声,刘交才淡笑着侧过头,语调平和的问道:“殿下此来,沿途可有不妥?” 听闻刘交此问,刘盈面上倒是维持住了先前那抹温和,但在暗地里,刘盈却是不由有些尴尬起来。 刘交这话问的,刘盈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沿途有没有不妥”,这沿途是哪儿? ——自位于楚南的庸城,到位于楚国腹地的彭城,这沿途,可不就是楚国境内么! 对于亲叔叔问出的这个‘在我的国土中行走,没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吧?’的问题,作为侄子的刘盈,还能说什么? 就好比后世,某一家主人问客人‘这几天住的还习惯不?’,客人还能说什么? 还不就是‘辛苦您这么辛苦的招待’‘叨扰了’之类,然后听主人说上一句‘招待不周,请多海涵’么? “这刘交······” “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暗自腹诽一声,又认认真真回忆了一番过往几日,自庸城前来彭城途中发生的事,刘盈终是笑着一皱眉。 “王叔此言~” “侄儿,怎不甚解其意?” 轻声道出疑惑,刘盈不由又笑着低下头,嘴上似是随意的说着,目光却悄然锁定在了刘交的面容之上。 “自汉七年,韩信王楚地而涉谋反,为父皇夺去王爵以贬淮阴侯,若言关东,可有不使长安朝堂忧苦者,便非齐、楚二国莫属。” 温声道出此语,刘盈不忘稍撇刘肥一眼,便再度回过头。 “自王楚地,王叔之贤名,便广为天下人知。” “往数岁,关东每有异姓诸侯为害一方,父皇恼怒之余,皆每言齐、楚之定,于江山社稷皆有大功!” “父皇亦曾亲言于侄:皇长子肥王齐而安一方,多赖楚王以宗伯之身,言传身教于齐王身侧,以为标榜之故。” 毫不吝啬的赞美一番,刘盈面上笑意之中,便再度带上了些许疑惑。 “得天下所敬、朝堂所重,更父皇曾亲言百官:关中诸王,最贤者,莫过帝季楚王交。” “如此,王叔又何出此问?” 听闻刘盈这一番看似尽是阿谀奉承,实则却滴水不漏的官话、套话,刘交讪笑之余,暗地里却是一阵连连点头不止。 “不过数月未曾谋面,太子,便又得如此长进······” “待日后,寡人恐当慎以待之······” 刘盈这番回答,听上去全是在夸刘交如何如何贤明,怎么怎么受天下、受朝堂敬重,但实际上,却有个十分关键的点。 ——对于刘交的提问,刘盈压根就没有给出直接回答! 刘交此问,看上去似是客套,本意也只是随口一说,好开启话题,但即便是客套话,那也是有深意的。 现如今,天子刘邦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指不定什么时候,长乐宫响起九声丧钟,这汉室天下,就要换了主。 而刘盈却是在十几岁的年纪,毫不顾忌的嚎出一嗓子‘我爹老了,咋还能麻烦他老人家’,就出关来平叛来了! 最关键的是:刘盈非但来了,也确实打了,而且还打赢了! 在这样微妙的时间点,刘交一句看似随意的‘沿途可有不妥’,实际上,却是带有些许试探的意思。 ——刘交真正想问的,其实是‘对我楚国,殿下可有什么意见或建议?’ 再说直白点,就是刘交此问,是在试探刘盈对楚国、对自己这个王叔宗伯的态度! 而在天子刘邦尚在,刘盈仍为太子,尤其还是刚平定一场诸侯王叛乱的监国太子,刘交这样的试探,其实是有些犯忌讳的。 这,也正是刘盈的回答,之所以会让刘交眼前一亮的缘故。 刘交明里一句‘沿途可都顺利?’,暗地里却是试探刘盈的态度;而刘盈面上扯东扯西,又是贤王、又是帝季的对刘交一阵捧,就是不直接回答刘交的问题。 ——非但不回答,刘盈奉承之语说一大堆,最后又把问题扔回给了刘交:王叔为什么这么问? 而刘盈这个回答所暗含的深意,身为当今刘邦亲弟、荀子徒孙,浮丘伯嫡传弟子的刘交,自也是看的一目了然。 ——王叔啊~ ——这在过去,天下人可都说王叔的好,父皇也都夸‘刘交是最好的诸侯王’,侄儿我对此,也是深信不疑的~ ——但父皇还在,王叔就这么探侄儿的口风,这恐怕有些不太妥当吧~ ——这要是传出去,侄儿染上骂名事小,王叔的贤名要是败了,那可就不太好了啊~ 轻而易举的看透刘盈这一层并未言明的用意,刘交接下来的举动,也就是水到渠成了。 “臣······” “臣老朽,昏聩而失言······” “还请殿下赐罪······” 看着刘交珍而重之的站起身,面带苦涩的对刘盈深深一拱手,一旁的齐王刘肥,顿时就吓得从刘盈身旁弹地而起! 目光惊骇的稍侧过头,见刘盈并没有如往常般,做出起身搀扶的架势,刘肥只赶忙走到刘交身后,学着刘交的样子弓腰俯首,暗地里却是一阵抓耳挠腮起来。 ——这,什么情况?! 聊天聊得好好的,也没说到什么不该说的话啊? 这楚王叔,怎么就‘昏聩而失言’了? 这太子也是,王叔大几十岁的年纪,都低三下四的行礼告罪了,也不知道来扶一下······ 对于刘肥心中的活动,刘盈自是一无所知。 就算是知道了,刘盈也不会好心告诉刘肥:刚才,自己和刘交叔侄二人,究竟打了一个什么样的哑谜。 在刘交凄苦的目光注视下,刘盈硬忍着起身搀扶的冲动,面无悲喜的端坐了足足三吸,才从座位上站起身。 起身之后,刘盈也并没有如往常般,恭顺的上前将刘交扶起,而是来到刘交身前两部的位置,极为严肃的整理了一番衣冠,旋即对刘交深深一拜。 “妄言叔之罪,侄,罪不当恕。” “然侄君命在身,身宗庙社稷之重,实不当言,又不得不言。” “侄谬举,万望王叔莫怪······” 语调极为严肃的道出这番话,刘盈便深深弯下腰,久久不愿起身。 而在叔侄二人身侧,在看到刘盈躬身行礼时跳开避礼的刘肥,却有了一个令他心神俱惊的发现。 ——弟弟刘盈,史无前例的在王叔刘交面前,与刘交行对拜礼时,行了‘尊礼’! 尊礼,顾名思义,就是对拜双方中地位更为显赫的一方所行的礼。 与之对应的,则是‘微礼’。 在周时,尊礼、微礼的区分,可谓是细致到了极端。 皇帝和臣子之间的尊微礼、大臣和官吏之间、军官和士卒之间,以及使徒之间、长辈与晚辈之间,乃至于夫妻之间、父子之间,都有非常严格却明确的规定。 但周亡已久,战国都结束了几十年,汉室鼎立于嬴秦废墟之上,百废待兴,礼乐崩坏,周时,乃至春秋、战国时盛行的各种礼法,也早都大半消散。 而在现如今的汉室,尊礼和微礼唯一的区分方式,就是直截了当的看双方弯身的幅度! 如有一方弯腰弯的脑袋都快碰上膝盖,另一方却是只微微以弯身,甚至直接不弯腰而只点一下头,这,就是令人一目了然的尊、微之礼。 而此刻,刘肥眼前的叔侄二人虽然看上去行的是‘平礼’,但刘肥清楚地看见弟弟刘盈躬身前,特地观察了一下刘交的躬身幅度,然后刻意将躬身幅度保持在了比刘交稍小的程度······ “太子······” 直到这一刻,刘肥才终于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虽然刘盈,还是那个对自己恭敬的弟弟,但距离刘盈‘不再单纯是弟弟’的那一天,已经不远了······ “孤此来,一者,乃欲同楚王叔、齐王兄同赴丰邑,以迎父皇圣驾。” “二者,乃前时,少府拨粮以解齐、楚粮荒一事,似尚有些许事宜,未与王叔、王兄言明?” 第0256章 大小流氓,一脉相承 “转售?” “太子同齐王、楚王,果真是这般言说?” 梁都睢阳,梁王宫。 听闻这则自彭城传回的消息,刘邦面色只嗡时一滞,道出口的话,分明都带上了些不敢置信的语调。 “嘿······” “怪事······” “不过平灭一叛乱诸侯,太子之脾性······” “竟得如此大变?” 满带着怀疑的说着,刘邦不忘嗤笑着望向身侧,待一旁的夏侯婴同样满脸呆愣的摇了摇头,刘邦这才嘿嘿一笑,低下头,细细查看起手中的简书来。 不能怪刘邦大惊小怪,也怪不得夏侯婴‘君前失仪’,实在是对任何一个对刘盈的性格稍有了解的人而言,这则消息,也确实是太过劲爆了些。 ——根据彭城传回的消息:结束庸城一战之后,刘盈将此次平叛的主帅郦商派回了关中,以完成阵亡将士灵柩的护送、安置工作,又将追击、抓捕溃散叛军,缉拿英布等战事收尾工作随手扔给了副帅靳歙。 而刘盈本人,却是在得知刘邦圣驾东出函谷的第一时间,就从庸城动身。 但令人感到奇怪的是:得知皇帝老子出了函谷关,正朝楚地赶来的刘盈,却并没有赶往丰邑准备迎接工作,而是去了楚都彭城! 在昨日,收到‘太子往彭城,于齐王、楚王相会’的消息时,刘邦还发了两句‘一点都不懂事’之类的牢骚; 夏侯婴也在一旁说了些诸如‘太子应该是想带楚王一起,好确保迎接礼仪不出岔子’之类的话,替刘盈找补了几句。 而现在,当又一则消息自彭城传来之时,刘邦、夏侯婴二人才终于明白过来:刘盈为什么要这么着急去彭城了······ “嘿!” “嘿嘿······” “虽不甚得朕雄武之姿,倒也还算得上老练······” 听闻刘邦这一声好似没有丝毫作为的自夸,夏侯婴眼角只猛然一抽,旋即赶忙低下头去。 ——看看刘邦手中的简书中,都说了些什么? ——太子谓楚王、齐王曰:前时,少府拨粮以解齐、楚之粮荒,然少府之粮,皆于春、夏之时,取自关中粮商米贾,且货款未清;今战事近毕,齐、楚亦得少府之粮而得解粮荒,然少府拨粮于齐、楚而勿得钱,又秋收已过,货款交付之时已至,更府、库空虚,无钱以付少府所欠购粮之款······ 乍一眼扫上去,刘邦手上的这封简书,几乎是把刘盈在彭城楚王宫,与刘交、刘肥二人的对话一字不差的记了上去。 但若是将这封简书总结成一句话,那就是刘盈朝刘肥、刘交二人两手一摊:给钱!!! 而这,也是夏侯婴先前为什么会同刘邦一般,做出一副瞠目结舌之状的原因。 ——在过去,太子刘盈,可一直都是以脾性仁厚、待人温和闻于天下! 别说是对兄长、叔叔这等长辈了,就连对弟弟们,乃至刘如意这样的‘竞争对手’,刘盈都一向是温和以待。 三弟刘如意喜剑术,刘盈就费劲心思,替刘如意寻了一把宝剑! 四弟刘恒喜欢读书,刘盈更是调动大量的人力去找、又拿出相当不菲的财物,甚至赔上自己的脸,去求来了一整套古籍,然后送给了刘恒! ——可千万别觉得一套古籍,就让身为太子的刘盈都亲自出马,甚至还花巨款去买,是件很夸张的事! 自始皇帝尽焚天下之书,并由秦相李斯推动颁布《挟书令》,即挟书律之后,这神州大地的书籍,早就遗失了九成九! 再加上后来的战火,以及项羽火烧咸阳宫等事件,春秋、战国时期,乃至更早时期留下来的经书典故,也基本都流失大半。 当今天下,书籍的稀少程度,到了怎样的地步? 都不用说别的,就说一点,就足以证明。 ——当今天下,包括天子刘邦在内,都找不到哪怕一本完整、成套的先贤经典! 儒、墨、法等诸学都且不说,就连如今汉室的执政学派:黄老学说,都不敢说手里哪一本经典是完整的、没有遗失的! 执政学派都如此,其余各家学派,那就更不用说了。 法家典故,现如今还能找到的,也就是几篇取自咸阳宫遗址的《商君书》《韩非子》,而且还都是残篇; 儒家经典,那就更不用提了。 ——儒家六经1:诗、书、礼、易、乐、春秋,有三部部分失传,有两部完全失传! 部分失传的《诗经》《周易》《仪礼》,也基本都是‘书虽然没了,但人还在’,借着几位躲进深山,幸运躲过战火的学术巨擘,才得以部分保存了下来。(浮丘伯-《诗经》,陆贾-《仪礼》,二人均为荀子门徒;田何-《周易》,自成一派而独脉单传,至田何为第七代) 《乐经》《尚书》,更是完完全全失传,即没了书,也没了人!(《乐经》传人公孙尼子,于秦末失去下落,《乐》失传至今;《尚书》传人韩非、李斯,皆死于秦亡前,此三人亦为荀子门徒) 唯一一部得以完整保留下来的《春秋》,更是凭着当朝计相、北平侯张苍凭借非人的记忆力,将《春秋》一字不落的记在了脑海中的缘故······(张苍同样是荀子门徒) 从这就不难看出,‘一套完整的书’,在这个是多么宝贵、多么难得,多么可遇而不可求的礼物。 也就难怪当年,刘盈身太子之贵,都要亲自上门去求、花重金去买,最后买到手,还要连番感谢人家‘忍痛割爱’。 ——在眼前这世道,一本书,那就是一把门阀世家的奠基石! 从这就不难看出:刘盈因为弟弟喜欢看书,就找来了一整套古籍,是多么难能可贵的事。 至于其他几个弟弟,虽然因为年纪太小,还没有展露出什么特别的兴趣爱好,但刘盈对其余几个弟弟的爱护,那也是整个长安士、农、工、商各阶级有目共睹的。 对弟弟都如此,那对兄长、叔叔这样的长辈,那自更是不必赘述。 ——在以往,刘盈见到来长安朝觐的刘交,那也是再三而败,才战战兢兢将半边屁股坐下来,听刘交给自己讲解《诗经》。 这也导致在过去,每当提起太子刘盈,大部分人的第一反应都是:啊,太子盈啊,是个憨厚的人,对父母孝敬,对长辈恭顺,对晚辈仁爱······ 而当夏侯婴也带着这样的刻板印象,去看待刘盈伸手跟刘交、刘肥要钱这件事时,画面,就顿时违和了起来······ 毫不夸张的说:刘盈朝刘交、刘肥要钱,而且是这么正大光明、直截了当的伸手要钱,几乎等同于曹阿瞒低头认错、柳下惠piao-chang被抓! 尤其是天子刘邦,在得知刘盈这近乎无赖般的行径后,居然还有脸说‘虽然不像我’······ “若如此,陛下亦再言‘太子不类父’······” 满怀恶意的腹诽着,夏侯婴终是低下头去,将目光锁定在了自己的脚尖。 ——‘我不混蛋’这种事儿从刘邦嘴里说出来,听听也就算了。 真要开口,好心提醒刘邦‘你对自己的认知有问题’,那才是脑子有问题。 不片刻的功夫,刘邦也算是看完了手中的简书,不自觉的嘿嘿嗤笑起来。 “诶,夏侯啊。” “太子所言,亦非无理嘛?” “啊?” “少府所拨之粮,本就取自关中粮商,且少府无钱与付买金,就待卖米而得钱,再行与付。” “若楚王、齐王得粮而勿出钱,少府如何是好?” “——朕六十花甲之年,总不能失信于天下,令少府拒付此款???” 看着刘邦以一种莫名得意的语调,道出这句为刘盈的所作所为背书的话,夏侯婴面上笑着一点头,暗地里却又是腹诽起来。 ——眼前这位,还真干得出‘不给钱白嫖’这种事儿! 非但这位干得出来,就连此刻,正从彭城赶往丰邑的那位小的,也同样做得出! ——去年冬天,那位征发关中劳壮、百官公卿家奴免费修渠的事儿且先不提,起码还给老百姓发了点粮食。 但今年春天,从粮商手里买粮仓的时候,少府给的‘购仓款’,可有一半都是三铢荚钱! 粮仓这样的固定资产,那位都能‘打骨折’,‘货款押后支付’,那就更不用说了,能给一半钱,就已经算得上是那位开恩。 按夏侯婴的预测,这件事的结果,大概率会是收钱的时候,刘盈口口声声‘还有货款没付’,等付钱的时候,就把这事儿忘得一干二净! 而从去年,‘白嫖劳动力,但也发点粮食’,以及今年‘占商人便宜,但也只占一半’这两件来看,那位小的比起眼前这位老的,多少还是讲点原则、讲点底线的。 见自己的说法得到夏侯婴‘高度认同’,刘邦目光中那抹心虚,也是顷刻间烟消云散。 “宣平侯所部,可还于城外?” 莫名其妙的发出一问,待夏侯婴面带疑惑的稍一点头,就见刘邦将手往大腿上一拍! “善!” “传朕口谕:宣平侯所部将卒十万,分由御史大夫赵尧、郎中令武虎各领半数,分往临淄、彭城,以运齐、楚够粮之钱至长安,与付少府!” 神情满是愉悦的下达‘派大军去齐、楚两国国都运钱’的命令后,刘邦又稍纠结片刻,便对夏侯婴稍一招手。 待夏侯婴面色怪异的上前,刘邦便伸出手,大咧咧的将上半身贴在了夏侯婴身前,附耳低语道:“汝亲去,诫告赵尧、武虎:绝不可收三铢钱!” “——若二人此去,敢携一枚三铢钱回转长安,朕,决不轻饶!!!” 又神神秘秘的做下补充,刘邦这才嘿笑着坐回了软榻之上,面上已尽是溢于言表的喜悦。 ——要不是刘盈主动要钱,刘邦都差点没想起来这茬! 如果不是刘盈做出示范,刘邦也大概率会看在刘交、刘肥两人是自己的晚辈,又在去年平定陈豨、今年平定英布时都出了力气的份儿上,将这件事刻意淡忘。 但在刘盈伸手要钱,并且刘肥、刘交都同意给钱之后,刘邦掐指这么一算,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特奈奈的,差点损失好大一笔钱! ——夏-秋之际,少府给齐、楚、荆三国,可是拨了将近五百万石的粮食! 后来战事爆发,荆王刘贾落地成盒,荆国脱离掌控,这五百万粮食,也早就被刘肥、刘交二人分别派人取回国内了! 而这五百万石粮食,值多少钱? ——要不是做皇帝之后没花钱买过粮食,刘邦差点没反应过来:现在这世道,可不是前秦! 当今天下,米价数千钱一石! 就连被刘盈刻意压下,且得到百姓交口称赞‘太子仁义’的关中,那也是足足两千钱每石! 本就足以自给自足,甚至有力往关东输送粮食的关中,又经太子刘盈亲自下场打压过,粮价尚且每石二千钱,那关东的粮价,该高到什么地步? 甚至都不用说别的,就按每石二千钱来算,少府拨去齐、楚的五百万石粮食,那也是······ “万万,十万万,百万万······” “一百万万钱!!!” 自顾自掰弄着手指,刘邦只下意识一声惊呼,旋即目瞪口呆的愣在了原地。 “得此钱百万万,府、库当可顷刻充盈,往后,朝堂当再无钱粮之缺!” “嗯······” “——此钱,绝不可与奸商恶贾!!!” 眨眼的功夫,刘邦便彻底忘记了先前那句‘这小流氓不像我’,彻底下定了做一回饕餮的决心! 而当刘邦满怀喜悦的抬起头,想要看看身旁有没有什么人可以显摆时,却见夏侯婴满带着纠结,依旧站在一旁,似是先开口,又不知如何开口。 先是兄弟多年,后又是君臣多载,一见夏侯婴这架势,刘邦便明白过来:这厮,怕是想说些不合时宜的话。 不过,夏侯婴也还算幸运——赖儿子刘盈的福,刘邦现在的心情,不是一般的好。 “又欲言何不当之辞,以损朕之寿数啊?” 听闻刘邦这一声半带玩笑,半带严肃的戏语,夏侯婴先是下意识一笑。 待想起来自己要说的话,夏侯婴又皱起了没,纠结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上前。 “陛下······” “宣平侯,还在殿外跪侯······” 可能有读者会有点奇怪:怎么是六经? 不是四书五经吗? 实际上,儒家六经之所以会变成五经的原因,我在正文里的标注中已经写到了——《乐经》传人公孙尼子在秦末战火中失去踪迹,《乐经》失传,且至今(2022年4月12日)下落不明。 至于《尚书》,虽然因为韩非、李斯二人不得善终而暂时失传,但在历史上的文帝年间,济南伏生(也作伏胜)从家中的墙壁里挖出了早先藏好的《尚书》,使《尚书》得以保留并传延至今。 而文帝派去向伏生学《尚书》的官员,就是后来的太子詹事(也称太子家令)、景帝太傅晁错。 顺带提一嘴:伏生从自家墙里挖出来的《尚书》,便是我们常说的《今文尚书》,大家应该也听说过《古文尚书》。 那《古文尚书》,是怎么一回事呢? ——按照当代接受度最高的说法,是孔子的后代孔安国,因为伏生的《今文尚书》而心生邪念,自编自导自演了一出‘我家墙里也挖出《尚书》了’的戏码。 然后,孔安国就指着这本假《尚书》,即古文尚书说:这些字都是古字,天下除了我没人能看懂······ 就这样,儒家终于得以重夺对《尚书》的解释权和标注权,而《今文尚书》的骗局,也是自西汉延绵两千多年,到近代,才在出土文物的佐证下被证伪。 第0257章 臣,斗胆!!! “不见!” 几乎是在听到‘宣平侯’这几字的同时,刘邦便猛地一拍面前的案几,顺势站起身,满是愤怒的咬紧牙槽。 “那混账,怎还有脸见朕?!” “去!” “告诉那厮,从哪来,就滚回哪去!!!” 怒不可遏的嘶吼着,刘邦的胸膛也剧烈起伏起来,面容上,只尽是一片滔滔怒火。 后世人常说:丈母娘看女婿,那是越看越对眼。 但这句话放到刘邦、张敖这丈婿二人身上,却是彻底颠倒了过来。 每次看到张敖······ 不! 甚至都不用亲眼看到,单只是张敖那张脸,每出现在刘邦脑海当中时,刘邦心中,就会不由自主的涌上一股冲动。 ——破口大骂,甚至对张敖拳打脚踢的冲动! 而在刘邦身侧,看到刘邦不出意外的再次做出这幅架势,夏侯婴语结之余,暗地里也是止不住的一阵苦叹。 作为臣子,夏侯婴自然不好去说刘邦对某人的态度。 但作为多年来朝夕相处的‘把兄弟’,以及天子刘邦雷打不动的御用马车夫,刘邦对张敖这股莫名而来的怒火,夏侯婴,实在是太清楚其由来了。 说起这件事,就又要说道五年前,那场发生在平城的汉匈大战。 最开始,是韩王信以‘王都距边关太远,不便作战’为由,请求天子刘邦迁都马邑,并得到了长安朝堂的许可。 而后,便是韩王信在自己的王都,也是汉匈第一线:马邑被围,苦等援军而未果,最终无奈开城献降。 在投降时,韩王信究竟有没有哪怕一丝羞愧,世人不从得知。 但天下人看在眼里的,是韩王信献降之后,将‘二鬼子比鬼子更可恨’这句话完完全全的诠释了出来。 韩王信于马邑献降,代地自是门洞大开,偏偏毗邻代地的燕、赵两国,也处在一个十分微妙的时间节点。 ——在韩王信于马邑献降的前一年,燕王臧荼谋反被诛,长安侯卢绾得以受封燕王; 而在韩王信献降之时,卢绾成为燕王还不到一年,燕国内部都还没整理清楚,对背靠匈奴主力大军,龇牙咧嘴冲向汉室府邸的韩王信,彼时的燕王卢绾根本提供不了什么帮助。 至于赵国,情况也是非常相似。 ——几乎是在臧荼谋反被诛的同时,初代赵王张耳病逝,王太子张敖继位,是为二世赵王。 按理来说,虽然赵国没有像燕国那般发生叛乱,但诸侯罔替,也总是要花一些时间才能厘清头绪。 简单来说,就是权力的交接哪怕再平稳,也总归需要时间。 而这,也就成为了刘邦反感张敖的第一个心刺:在平城战役中,张敖所掌控的赵国,几乎没有对刘邦给出丝毫帮助。 燕、赵没有助力,代地又因为韩王信的缘故尽数失控,这也使得刘邦在经历平城一战,尤其是那场为期七天七夜的‘白登之围’后,心中堆积的无尽恼怒。 夏侯婴至今还记得,那一年,自平城回转长安之后,刘邦说了什么话。 ——卢绾刚获封,又毗邻边墙,无力调拨燕军便也罢了;他张敖承袭乃父之位,且远边墙数百里,又为何不调兵助朕?! 喊出这句抱怨之语后,刘邦便似是为了泻怒般,马不停蹄去了趟楚国。 然后,就是楚王韩信被贬为淮阴侯的消息传回长安。 等刘邦将弟弟刘交封为楚王,又带着已经被贬为淮阴侯的韩信回到长安时,让刘邦讨厌张敖的第二件事发生了。 在平城战役之后,包括刘邦在内的整个长安朝堂,都已经决定与匈奴暂且签订和平条约,以专心平定内部。 而签订条约,自然需要一些辅助手段,比如和亲。 在当时,刘邦所选定的和亲人选,便是自己的长公主,如今的鲁元主:刘乐。 但不出所有人意料,对于刘邦要将自己的宝贝女儿嫁去匈奴的计划,皇后吕雉,表达出了非常强烈的愤怒! 也不出意外的,吕雉这边一怒,刘邦就偃旗息鼓,选了个宫女假扮宫女,就给匈奴人送去了。 至于刘乐,则是被吕后极具效率的嫁给了彼时的赵王张敖,以绝刘邦‘嫁女匈奴’的祸心······ 或许听上去,或许有些令人匪夷所思。 ——刘邦堂堂天子之贵,能在‘和亲’这种涉及国家大事的外交事件中,这么轻易的被吕后吓住? 原本被刘邦用作和亲所用的鲁元主刘乐,能因为吕雉一怒,就嫁给了赵王张敖,成为了王后? 实际上,在这整个事件中,有一个人,被当时的朝堂、世人,乃至于史学家所‘忽略’了。 韩王信于马邑献降,又在之后跟随匈奴人一起跑去了草原,那韩王信留下的代地,是由什么人接替防守位置的? 从后世太史公所写下的那句‘战殁代地,死王事’就不难发现:在汉匈平城战役后,接替因韩王信叛逃而出现空缺的代地防线的,正是那个为史学家极力忌讳的汉开国元勋:周吕令武侯,吕泽。 这么说来,这看似不合常理的一切,就都合理了起来。 ——侄女儿要被嫁去匈奴,就算皇后吕雉答应,手握兵权、驻守边墙,又于开国元勋中威望甚高的吕泽,能答应?! 别忘了,就连刘邦易储的念头,那也是在吕泽战死之后,才逐渐出现在长安的! 吕泽死前,就算刘邦也已将‘我讨厌刘盈’这几个字写在了脸上,也从来没敢提‘易储’这二字! 和亲一事暂且作罢,但刘邦对张敖的恶意,却才刚刚开始。 ——代、燕、赵三国,作为汉室北方最主要的防线,呈倒‘品’字形分布,代在左上,燕在右上,赵在下。 而吕雉伙同吕泽,将女儿刘乐嫁给张敖这件事,无疑是精准命中了刘邦的g点。 燕王卢绾虽然是与刘邦从小玩儿到大的把兄弟,但位于汉室版图东北角,距离关中太远。 而距关中稍近一些的代、赵,却因为‘吕泽驻守代地’‘刘乐嫁给张敖’这两件事,让刘邦闻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 ——你吕泽掌控代地,赵王张敖又成了你侄女婿,燕王卢绾又在大东北? 怎么? 你吕家,这是想划江而治,让朕做秦王,自己做关东王? 就这样,在侄女刘乐嫁去邯郸,甚至都还没到邯郸的汉七年,周吕侯吕泽于代地‘战死’; 次年开春,赵后刘乐才刚怀上自己与张敖的长子,张敖就因‘贯高谋反’一案被夺去王爵,被封为宣平侯······ 而在外人看来,‘吕泽战死’和‘张敖被贬为后’这两件事唯一的联系,也仅仅只是驻守代地的吕泽一死,皇三子刘如意就成了代王;等张敖被贬为宣平侯,刘如意又成了赵王。 明白过来这些陈年往事之后,再看‘刘邦为何讨厌张敖’这件事,那就是一目了然了。 最开始,是在平城一战中,赵王张敖‘借口’刚继位不久、没有厘清国内,并没有对刘邦大军提供帮助; 谷迍 之后,于平城‘战败’(没能完胜)的刘邦决定和亲,结果和亲一事都八字还没一撇,刘乐就被嫁给了张敖! 最后,则是刘邦带着前两件事的怒火,去邯郸看完女儿和女婿,顺便对这个傻女婿斥责谩骂,好一泻心中之愤时,这傻女婿的门客中,出了一个叫‘贯高’的二愣子······ 即便刘邦从未这样说过,但夏侯婴心里也明白:张敖能全须全尾活到今天,完全就是老天子念在女儿的面子上,不想让女儿守活寡! 若不然,别说平城战役拒拨兵马,与吕雉、吕泽‘合谋’迎娶刘乐这两件事了,单就是贯高意图行刺刘邦圣驾一件事,张氏一门就得死个五服! 但话又说回来:归根结底,刘邦对张敖这股莫名其妙的厌恶,实际上,更多的还是因皇后吕雉,以及已故周吕侯吕泽······ 道理很简单。 平城一战没能出兵,顶多只能算一个导火索,而之后迎娶鲁元主刘乐,这也完全不是张敖所能决定,所能拒绝的事。 ——将刘乐嫁给张敖一事,就连天子刘邦都没敢阻止,满朝公卿屁都没干放一个,难道还能指望张敖一个二世异姓诸侯,在吕泽、吕雉兄妹二人的善意前,不识抬举的拒绝成为驸马爷? 但凡是个脑子正常的人,都不可能拒绝这样的好事! 至于贯高一事,那就更简单了。 ——在当年,廷尉捕获贯高后的审讯环节中,贯高说的已经很清楚了:就是因为刘乐嫁给张敖之后,刘邦到邯郸去看女儿时,对张敖一直骂骂咧咧,才让贯高生出了‘主辱臣死’的念头,对刘邦起了杀心!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撇开‘行刺天子’这件事不说,这贯高,还得算是个忠义之人! 结合这此间种种,刘邦对张敖的厌恶,其来由也就很明显了。 ——天子刘邦,并不是真的有多讨厌张敖,而是讨厌一个虽然什么都没干,却一直在坏自己事儿的人。 说的更直白些,便是刘邦讨厌的,其实是吕泽、吕雉兄妹二人。 只不过这事,刘邦根本没法明说,也不便太过明显的表现出来,这才让张敖被殃及池鱼,成了炮灰······ 但是,也正是因为对这些事看的透彻,今天的夏侯婴,才更要劝刘邦,才更要替张敖求情。 因为今时,早已不同于往日······ “陛下······” “陛下?” 试探着发出两声轻唤,待刘邦那仍不住起伏的背影传来一声冷哼后,夏侯婴才沉吟着稍一措辞,面上旋即换上了一抹极为郑重的神情。 “食君之禄,臣今日,本不该言至此。” “然若论情谊,弟,今日又不得不以此言劝于兄长······” 一个‘弟’的自称,一个‘兄长’的他称,总算是让刘邦将怒火稍丢在一旁,只孤疑的回过身,目光满是清冷的看向夏侯婴。 但到了这一步,夏侯婴,显然也已是下定了决心。 “兄长。” “自得娶鲁元主为妻,宣平侯,便已然为皇后马首是瞻;又往日,兄长多有易储废后之念,故兄长恶宣平侯,倒也无妨。” “然今,兄长易储废后之念已消,太子亦已壮至可率军亲征,以讨不臣诸侯之地。” “故弟以为,兄长,当多为日后之事筹谋······” 神情严峻的说出这句颇有些犯忌讳的话,夏侯婴不等刘邦消化完自己话语中的内容,便赶忙继续道:“往日,兄长每有言:欲废太子者,乃吕氏之势过大,若太子立,恐有社稷颠覆、宗庙易主之虞。” “今,太子虽稍得兄长之姿二、三,然吕氏之忧,恐仍未绝。” “及宣平侯敖,虽因鲁元主而亲皇后,然兄长当知:鲁元主,乃刘氏······” “纵嫁与宣平侯为妻,鲁元主,终乃陛下亲女、乃太子长姊······” “得鲁元主在,宣平侯,便绝不当为太子之敌!” “又皇后爱女心切,于鲁元主、宣平侯必无戒备;” “故日后,若事有不测,鲁元主、宣平侯,当可为太子画外之助力······” 神情极为严峻的道出这番话,夏侯婴没敢看刘邦哪怕一下,只顺势跪下身,将额头缓缓叩在了地上。 而在夏侯婴身前,回味着夏侯婴方才的话语,老天子的面上,却尽是五味陈杂······ “阿乐······” “张敖······” “太子······” “皇后······” “吕氏······” “宗庙······” “社稷·········” 眯着眼,语调清冷的发出几声呢喃,刘邦的面容之上,终还是涌上一抹复杂,又隐隐带有些苦涩的笑意。 “如此说来,朕,当待宣平侯稍善些······” “是也不是?” 闻刘邦此言,夏侯婴却是动都不敢动,只维持着跪地叩首的姿势,语颤着答复道:“伏唯陛下作威作福!” “臣,只顿首顿首,昧死百拜而已······” 却见刘邦又是苦笑着摇了摇头,望向夏侯婴的目光,更是隐隐带上了一抹讥讽。 “夏侯······” “呵······” “连朕亲任之太仆~都以为朕命不久矣,当为‘日后’筹谋啊~” “呵。” “呵呵······” 说着,刘邦便缓缓低下头,看着脚底下那颗颤抖不止的头颅,眼眶只嗡尔一红。 “莫非朕,果真有将崩之相?” “莫非太仆,果真欲求朕早一日崩!而不得?!!” 耳边传来老天子带着哭腔的咆哮,夏侯婴却也只得更咽着将额头稍抬起半寸,旋即在一下又一下的‘哐哐’砸在地板上。 不片刻的功夫,那块地板便被夏侯婴沾湿。 沾湿地板的,有血、有汗,最多的,却是泪······ 7017k 第0258章 做皇帝,真的很累~ “各方传来的简报,都送来了?” 数日之后,丰邑行宫。 端坐在侧殿上首的木案前,看着眼前堆得足有半人高的竹简,刘盈一边翻看着,一边不忘开口问道。 只是话问出去好一会儿,都没等来答复,惹得刘盈皱眉抬起头。 待看清空无一人的大殿,以及殿外来来往往的兵卒、禁卫,刘盈这才稍叹一口气,又将头低了下去,继续看起简书来。 淮南王英布的叛乱,随着一封自长沙国传来的密报,已然算是画上了句号。 等天子刘邦自睢阳感到丰邑,英布的人头,应该也就会送来。 至于淮南叛军,也早已在庸城一战后溃散,死的死、逃的逃,没逃掉的,也都已被靳歙率军收拢,旋即派人押往长安。 ——过去几年,少府是穷了点,除了铸三铢钱,可以说是什么事都没干。 但先如今,少府手握整个关中的独家粮食贸易权,再加上关中今年的大丰收,少府再如何,也没有继续穷下去的道理了。 少府有了钱,那各种大型工程,自然就要顺理成章的动工。 如当今刘邦驾崩后的长眠之所长陵、至今尚未动工起建的汉都长安,以及长安除未央、长乐两宫之外的居民区,乃至各种配套设施,都已然被长安朝堂提上了日程。 而这些工程,每一桩每一件,都需要极为庞大的劳动力。 将投降被俘的淮南叛军送去关中,为汉室的建设贡献一份力量,也算是废物利用,以及自我救赎。 ——再不济,这些个叛军降卒,也起码能用来铸钱不是? 现如今,三铢钱已近乎在关中绝迹,而刘盈所推出的替代品:五铢钱,却还远远不足以满足市场需求。 有了这些未来必然会被天子刘邦贬为官奴的叛卒,少府铸造五铢钱的事,也能省下不少力气。 毕竟再怎么说,让这些‘叛贼’去发光发热,总好过从关中征召劳壮,平白增添关中百姓的负担。 叛乱已被平定,作为监国太子的刘盈,也本该早日启程,回转长安。 但天子刘邦即将幸临丰邑的消息,却也使得刘盈只能暂时留在丰邑,等老爹赶来,请示一下之后的事。 所以最近这段时间,大半个丰邑的经历,都放在了迎接天子刘邦法驾的准备工作之上。 刘盈却是稍偷了点懒,将迎接刘邦的事全都扔给了叔叔刘交,并让哥哥刘肥在旁辅佐,刘盈自己,则是忙起了其他的事。 “呼~” “都说做皇帝好,富拥天下,应有尽有······” “这其中的艰辛,又有谁能体会到呢······” 神情满是疲惫的发出一声感叹,刘盈又抬起头,龇牙咧嘴的活动一下脖颈。 ——现如今,刘盈还只是个‘监国太子’,也不过是借着老爹好没到等功夫,翻了翻最近这段时间需要处理的事,就已经感觉到‘为天下王’的难处了! 刘盈很难想象未来的一天,当整个天下的重担,都压到自己还稍显稚嫩的肩膀上时,自己,又该面临怎样的精神压力。 就说眼前,撇开一些鸡毛蒜皮,不着急处理的事,以及可以假手于人,让下面的人发挥主观能动性的事,单是刘盈这个监国太子必须过问,且必须尽快给出处理方案的大事,就不下五指之数! ——时近九月,在关中,秋收已经临近尾声,各地的粮产汇总情况,也已经送到了刘盈面前。 既然秋收结束,那接踵而来的,就是一个完全无法逃避的问题:少府‘代民储粮’之政,以及粮米官营一事。 根据少府卿阳城延传回的消息,对于少府‘代民储粮’,关中百姓还是相当一部分,持有观望态度。 换而言之,为了打消百姓心中的顾虑,以及对少府‘代民储粮’之政的不信任,起码今年,少府要拿出真金白银,买下关中起码三分之一以上的粮食!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百姓相信:少府并非是想不花钱就拿走我们的粮食,而是替我们存起来;等日后需要之时,我们也确实能取出先前存的粮食。 但这样一来,新的问题就出现了。 ——既然能把手里的粮食卖出去,换回看得见、摸得着的铜钱,谁有愿意拿家里一整年的收获,去换少府发的‘存折’? 只怕是‘粮食可以存少府,也能卖给少府’的消息一传出,关中大半百姓,乃至那些原本原因尝试‘存粮’的百姓,都会选择把粮食卖给少府。 而这样一来,少府‘官营粮米’之政,就会有大概率胎死腹中,连带着汉室才刚建立起来那么一点点的政府公信力,也会顷刻间付诸东流。 ——官营粮米之政,最核心的内容是什么? 代民储粮! 因为代民储粮,可以确保少府在不花费成本买入粮食的前提下,完美取代过去的‘粮商’群体,在关中粮食市场所起到的作用和角色! 那如果‘代民储粮’一事胎死腹中,少府的‘粮米官营’之政,又会受到什么影响呢? 很简单。 ——既然没人往少府存,那少府为了垄断市场,就只能买! 而关中民近百万户,每户每年数百石的粮食产量,换而言之,关中每年的粮食产量,也是起码数万万石! 再算上每石上千钱的粮价,少府要想全靠‘花钱买入’来垄断关中市场,那所需的启动资金,将会庞大到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程度。 就算对当今天下的铜储粮没有了解,刘盈也能断定:就算把当今天下所有的铜钱找来,都绝对无法以每石一千钱以上的价格,将关中一年的粮产全部买下! 所以,为了解决市场上‘货币不足’的问题,刘盈只能用‘代民储粮’的办法,让少府尽量轻松地将关中的粮食吃下。 “嗯······” “今年,关中平均亩产三石余,总量产,应该就是三万万石左右······” “按照往常的惯例,秋收之后,每户百姓都会留下五十石左右的粮食过冬······” “每户五十石,百万户,就是五千万石······” “农税十五取一,就又去掉二千万石······” “嘶······” “二万万三千万石呐······” 神情郁结的自语着,刘盈终是迟疑的抬起手,在一张空白的竹简上,写下了‘五百’二字。 过往数年,关中的粮价起伏很高,基本是在一千五百钱到三千钱上下浮动。 而今年春天,刘盈为了稳住关中的粮价,强行制定了‘每石二千钱’的粮价,以确保粮价稳定。 再加上今年,关中丰收,粮食产出较去年有大幅度增长,再加上‘粮商’群体被刘盈取缔,也使得关中粮食出口关东的难度陡增。 如此说来,按照刘盈原本的计划,明年关中的粮价,本该压到八百-一千钱每石左右,才更符合市场规律。 但现在,为了解决少府收购关中粮食的资金短缺问题,刘盈纵是有所顾虑,也只能强行将粮食的收购价,压低到五百钱每石了。 谷畘 ——再贵,少府就买不起了! 买不起,就必然会导致少府吃不下整个关中的粮食,‘少府垄断关中粮食市场’的目标,也会无法完成。 而这样一来,收购价被定到五百钱每石,那出售价,就不能定的太高了。 “五百钱买入,六百钱卖出·······” “嗯······” “诶,对了!” “买入价和出售价相差大一些,百姓为了少吃亏,会不会就更愿意选择存粮,而不是买粮呢······” 想到这里,刘盈终是神情轻松地缓缓一点头。 “嗯!” “肯定会!” “少府五百钱买入,一千钱卖出,一倍的差价,必然会让关中百姓望而却步!” “和这‘出手亏一半’的方案相比,只亏一成仓储费的‘存粮’,显然会更划算一些······” “再者,关中民九十余万户,五百余万口,每人每年二十四石粮食,就起码需要一万万三千万石粮食!” “再加上卖粮亏得多,存粮亏得少,应该能有将近一万万五千万石粮食被百姓存入少府,再慢慢取出来吃······” 掰开之手稍一算,刘盈面上严峻之色才缓缓褪去了些,暗自点了点头,便提笔开始奋笔疾书。 ——明告百姓:自即日起,卖粮与少府,石作价五百钱;自汉十二年冬十月初一日始,自少府买粮,石作价千钱! ——代民储粮之仓储费,亦当由相府广布公文:十取其一;其半入国库以充军费,另半入少府,以为长安筑建之资! ——另:户商籍者,无事生产,以蝇营狗苟而掠食民财,故户商籍者购少府粮,石二千钱! 洋洋洒洒写下这一行‘批示’,并将这卷竹简合上,刘盈心中,才总算是长出了一口气。 关中百姓每年要吃掉一万万三千万石以上粮食,而存这些粮食到少府,又需要缴纳一千三百万石以上的‘仓储费’。 这样一来,这一万万五千万石,少府就算是凭‘代民储粮’吃下了。 至于剩下的八千万石,虽然少府也没全花钱吃下的能力,但这也难不住刘盈。 ——关中百姓粮食够吃了,那就说明这八千万石粮食,根本不需要存在于关中,完全可以卖到关东去! 所以这八千万石粮食,刘盈完全可以按照上一次,先拿粮商手里的粮,等卖出去再给钱的办法。 又或者······ “先让齐、楚诸王预订明年从关中买入的粮食,并且先给钱!” “有了这笔钱,就可以买关中百姓的粮食,再把买下来的粮食送去关东······” 想到这里,刘盈面容之上,总算是涌上一抹由衷的笑容。 “嘿嘿!” “五百钱每石买入,又大老远运去关东······” “卖一千五百钱每石,不过分吧?” “嗯······” “不过分。” “一点儿都不过分!” “才一倍多的利润,比起过去那些动辄七、八倍利的粮商,简直就是良心价!” “再说了,关东那么大的地方,整天就指着关中的粮食吃饭,也太过分了些······” “等关中人口多了,粮食不够吃了,怎么办?” “把关中出口的粮食卖贵一点,也好倒逼关东各国自己种点粮食······” 下定了主意,刘盈便笑着站起身,舒坦的伸了个懒腰,将酸胀的腰背活动了一番。 正当刘盈将书简收拾好,打算去拜访一下叔叔刘交、兄长刘肥,谈论一下‘订购关中粮食’的方案时,却见殿门处,终于出现了一个兵卒。 只不过,这个兵卒却并没有走入殿内,亦或是背对着殿门站哨,而是站在门槛外,一副鬼鬼祟祟的模样。 见此状况,刘盈只稍低头一思虑,又在那兵卒身上细打量一番,确定这个人没问题,才终是轻咳两声。 待那兵卒循声抬起头,刘盈又轻轻一招手,才算是把那兵卒招入了殿内。 兵卒应声走入殿内,刘盈也就看清了兵卒的面容,只下意识上前两步,才低声问道:“可是舅父那边,有消息传回?” 就见那兵卒闻言,目光中明显闪过一丝‘殿下居然认得我’的兴奋! 等兵卒将心中的喜悦按捺下去,终还是刘盈又上前些,将兵卒从怀中取出的竹简接过。 摊开竹简,将上面的内容稍扫一眼,刘盈才刚带上些许轻松之色面庞,便再度带上了深深的忧虑。 “唉······” “樊哙啊樊哙······” “怎就不听劝呢······” 语调哀沉的发出两声呢喃,刘盈便缓缓闭上眼,对兵卒挥手示意退下,便负手背过身,一阵扬天长叹不止。 至于刘盈手中那卷竹简上写着的,便是又一个需要刘盈亲自关心,并时刻关注的大事。 ——舞阳侯樊哙,已经被绛侯周勃、曲逆侯陈平二人捉拿······ 这样一来,代、赵战事,恐怕就要再拖延一段时间;已经生出不轨之心的燕王卢绾,也将获得一段足以使其野心膨胀的时间······ “呼~” “难呐······” “真难。” “我也真是。” “做什么不好,非要做太子?” “等以后接了老爷子的班,还不知道要累成什么样呢······” 7017k 第0259章 治大国,如烹小鲜 “哦?” “安国侯同北平侯联袂而来······” “可是有何要事,欲于孤相商?” 好不容易将手中的事大致处理完,都没来得及抽空出去走走,刘盈便又迎来了王陵、张苍二人的前来。 僵笑着同二人见过礼,刘盈却也没了拐弯抹角的耐心,只径直切入正题。 ——说吧,啥事儿? 感觉到刘盈语调中,那一抹若有似无的疲惫,王陵也不好多客套,只同张苍稍一对视,便呵笑着坐下身来。 “殿下忙于政务,臣等,本不当叨扰。” “然前日,殿下似偶言日后,于关东诸侯所当行之政······” 说着,王陵便意味深长的看了看刘盈,又侧身对张苍一笑,旋即对刘盈一拱手。 “臣同北平侯此来,乃欲以前日,家上所言之推恩令、左官令、附益法、阿党法等诸法,以求殿下赐教······” 面带试探的道出这番话,王陵才再次同张苍眼神交流一番,又嘿笑着对刘盈一拱手。 而在王陵、张苍二人身前,听闻张苍道明来意的刘盈,面上却顿时带上了些许尴尬之色。 ——推恩令、左官令、附益法、阿党法等针对诸侯割据势力的限制方案,刘盈本来没打算这么早拿出来! 说来这件事,也怪刘盈自己,怪不得旁人。 十几日前,在庸城与英布麾下叛军对峙之时,看着城内的关中将士,以及城外的淮南叛军愈发巨大的伤亡,刘盈不由起了些‘打来打去,死的都是汉人’的感叹。 就这么一感性,刘盈便不由将这一系列法律条令脱口道出,想让吕释之帮自己记下,等战后,考察考察可行性。 但好巧不巧,当刘盈满怀心痛的道出这一连串名垂青史的法律条令之时,一直跟在刘盈屁股后头,生怕刘盈出什么意外的吕释之,却并没有在刘盈身后。 更巧合的是,刘盈那一凡半带气恼,半带试探的话语,竟全让前来汇报战况的王陵、张苍二人听了去······ 这下好了,战事结束,人家找上门来,想让刘盈解释一下这些都是什么东西。 “唉······” “病从口入,祸从口出啊······” “以后,得多注意些了······” 暗自下定‘以后一定管住嘴巴’的决心,刘盈便稍调整一番坐姿,旋即沉吟措辞起来。 ——刘盈将这些法律条令说给吕释之听,本来就带有些许‘试探朝臣、贵戚反应’的意思。 虽然事与愿违,这事儿并没有让舅舅吕释之听到,反而让王陵、张苍两个元勋听了去,但从结果上来看,也不能说刘盈的目的没有达到。 借着解释这些法律条令的机会,看看王陵、张苍二人的反应,倒也还能勉强接受。 如是想着,刘盈便淡笑着抬起头,将自己记忆中的只言片语重新组织一番,旋即尽数道与王陵、张苍二人。 “推恩令,乃孤闲暇之时所偶思得,欲以此所解者,乃诸侯势大,而于社稷不益一事。” “——自有汉至今,天下便多为战祸所累,自父皇鼎立汉祚,更岁岁出关平叛,不得半岁安歇。” “孤以为,究诸侯叛乱之因,不过诸侯土广而兵盛,得祸乱之能,便自生祸乱之念!” “然若诸侯土皆愈小、兵皆欲少,失祸乱之能,其祸乱之念,便当自消?” “然若使诸侯之土愈小、其兵甲欲寡,亦绝非易事。” “往数岁,长安朝堂于关东诸侯放之任之,更几未闻知诸侯之事,然诸侯之乱仍屡生而不绝;” “若以律令而夺诸侯之封土、兵甲,恐纵本无意作乱者,亦当心生怨而事不轨。” “及《推恩令》,便乃孤所思得之‘温良’之方。” 说到这里,刘盈腼腆一笑,望向王陵、张苍二人的目光中,也不由带上了些许自信。 “——推恩者,谓之曰:凡诸侯之子,则皆为诸侯!” “乃曰:诸侯薨而多子,则裂其国以遍封其子,各为诸侯也。” “如此,诸侯之土纵一分为三四,亦皆与诸侯之子,朝堂可不费吹灰之力而绝诸侯势大之忧,而无‘夺诸侯土’之嫌。” “纵诸侯于此令有不愿,亦得诸侯之诸子、嫔姬相争,故朝堂不必忧于此令不通,只须以政令传于各诸侯,即可······” 面色淡然的将《推恩令》的主要内容道出,刘盈不忘笑着补充道:“此策,乃孤见诸皇子皆为王,方生之念。” “——天子之子,当各裂土而为诸侯,诸侯之子,又为何不可?” “纵不可裂诸侯土而王诸子,亦可裂一县而侯其子,以分其势而弱诸侯?” “且皇子皆当裂土为王,乃父皇之恩,诸侯之子各位王、侯,亦乃天子之恩泽。” “又依此策,诸侯之土代代而裂为王、侯土,以推天子之恩于诸侯后嗣,故孤名之曰:《推恩令》······” 随着刘盈最后这一句话道出口,侧殿内,便陷入了一阵漫长的寂静。 便是王陵、张苍两位年过花甲的老元勋,都难得一见的愣在了原地,快速吸收着刘盈这番话中所透露出的信息! ——在诸侯王死后,把诸侯国的封土分成数份,让诸侯王的儿子们都做诸侯王? 不得不说,这个前所未有的方案,颇有些出乎王陵、张苍二人的预料。 诸侯王势大,或者说尾大不掉、威胁中央的问题,根本就不是一个新出现的问题。 早自周王朝末年,天下诸侯不再恭敬周天子,而于各自的封地内称孤道寡,又为了扩张领土而互相征讨,从最开始的数百家诸侯,发展到战国末期的七雄之时,这个问题,就已经出现在了华夏大地之上。 曾支撑起周王朝长达数百年的对外扩张,甚至几度将姬周从倒塌的边沿拉回来的分封制度,也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重大考验。 分封制,到底好不好? 于天下人而言,这个答案的问题,可以说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但若是单从‘发展’这一千古不变的角度来看,分封制,确实是农业社会所能采取的政策中,最具发展效率的方式。 这个道理也非常简单:只有自己的事,才能让人类尽最大的努力。谷鳖 举个很简单的例子。 有一天,周天子找来了一个臣子,任命他为一地首官,让他去负责该地区的发展,并予以报酬,也就是俸禄。 但对于这个臣子而言,自己所掌管的这个地区,根本不是自己的。 治理的好与不好,俸禄都是照常发放,很难对这个臣子造成直接的利益获取或损失。 顶天了去,就是治理的好了有点奖励,治理的不好挨批评。 所以,这个臣子只需要保证这块地区的治理,别烂到人神共愤、会导致自己失去官职的程度,就完全可以当一天和尚敲一天钟,躺着吃朝廷的俸禄到老死的那天。 这,就是当人类只具有某个物品的使用权,而非拥有权时,所普遍会抱有的心态:不爱惜、不关心,不害怕失去、也不渴望得到更多。 ——在后世,房东永远比租客更爱惜房子,就是这个道理:是自己的,才知道爱护、才知道心疼。 但如果周天子赐予的,并不是这个地区的治理权,而是拥有权呢? 若这块地区,是周天子亲自分封,能遗传子孙后代的封土,那情况,就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为了将封地建设的更好,这个受封土地的人,必然会发挥出自己所有的主观能动性,以求在最短的时间内,将自己的封地建设到最好! 为了能长久具有这块土地的拥有权,这个领主甚至能接受‘非但不用朝堂给自己发俸禄,自己还要给朝堂上贡’的规定! 拿着俸禄的臣子,因为不具有土地拥有权,所以会当一天和尚敲一天钟,宁愿什么都不做,也不愿犯错; 而得到土地拥有权的领主,明明没有俸禄,甚至还要给朝堂上贡,却能发挥自己所有的力量,只求自己的封土发展的更快、更好。 这样的反差,乍一眼看上去,或许会有些奇怪。 但实际上,这却是人性最为浅显,也最让人容易理解的一点:自己的东西,才值得投入百分百的精力;但别人的东西,只需要三成甚至两成,别弄的场面上太难看就可以。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一个新兴政权想要对辽阔的领土实施有效之理,或是想让扩张所得的土地快速发展起来,分封制,无疑是最好的选项。 但分封制,却也是悬在每一个封建王朝头顶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稍有不慎,这个发展利器,就会亲自敲响王朝的丧钟。 所以,对于分封制的讨论,自春秋初期出现至今,就从未曾停止。 ——如果分封制好,那周王朝的覆灭怎么解释? 长达数百年的春秋战国,以及周天子所经受的屈辱,又该作何解释? 可如果不好,那周王朝从最开始那巴掌大的地方,到后来富拥神州万里,又如何解释? 对于这个问题,始皇嬴政的答案,显然是‘吾不用也!’ 但秦二世而亡的前车之鉴也证明:就算分封制应该废除,但短时间内,也还不是废除分封制的好时机。 所以在鼎立汉室之后,汉天子刘邦毫不意外的甩开膀子,将历史的车轮往后推回去了半步,以分封制和郡县制并行于天子。 而这样一来,曾使得姬周灭亡的那个问题,就又摆在了刘汉王朝面前。 ——中央不够强大,郡县制就无法有效治理地方;但分封制又会对中央造成威胁······ 怎么办? 在过去近十年的时间里,为了摸索出一条切实可行的道路,汉室拿足足七个异姓诸侯的头颅,以及数十万汉家将士的性命,终于得出了一个准确的结论。 ——分封制就算能用,也不能用来封异姓诸侯! 王陵、张苍二人心里也明白:在异姓诸侯临将绝迹、汉室除长沙王一脉以外的异姓诸侯都已濒临‘灭绝’的如今,刘盈的《推恩令》,显然不是给异姓诸侯准备的。 而这,也正是二人前来,想要仔细了解这些闻所未闻的法律条令的原因。 “诸侯之子,皆为王、侯······” “嗯······” 沉吟着侧过头,待看见张苍脸上,也带着和自己一样的孤疑时,王陵的面容之上,才终于涌上一抹忧虑。 但王陵却也没急于打断刘盈,而是朝刘盈微微一点头,示意刘盈继续说下去。 ——王陵有种预感。 比起看上去无懈可击,实际上却颇有些危险的《推恩令》,刘盈所提出的其他几条法令,恐怕会更加危险······ 见王陵面色沉凝的示意自己继续,刘盈面上轻松之色,也悄然被一抹迟疑所取代。 但刘盈也没有太过纠结,只稍一沉吟,便将其余几条法令的核心内容简述而出。 “《左官律》,乃因吾汉祚以右为尊,故曰:凡朝堂所遣之诸侯臣,皆为右官,诸侯自任之臣,则为左官。” “左官与右官同秩,则以右官为尊,且左官不得入朝为臣、不得久居关中、不得升迁;若诸侯有罪,其国内左官皆连坐······” “《附益法》,乃诸侯行贿朝臣,或朝臣勾连诸侯,以惠诸侯者,皆曰:附益,令禁之;若有诸侯同朝臣勾连、朝臣附益诸侯之事,则皆罪之······” “《阿党法》,乃曰:诸侯之太傅、国相、内史等二千石,皆当有朝堂委任,诸侯不得自聘;若诸侯有罪,而二千石不能举者,皆同罪······” 随着刘盈次序道出这些法律条令的内容,王陵、张苍二人的眉头不约而同的一点点皱起。 待听到最后这句‘诸侯二千石由朝堂指派,诸侯王不能私自任免’时,王陵的眉头,终于是紧紧皱在了一起。 见二人似商量好一般,同时带上了痛苦面具,刘盈的话头也不由一滞,望向二人的目光中,更是再也不见丝毫自信。 “安国侯以为······” “可有何不妥?” 语带孤疑的发出一问,终是惹得王陵从沉思中回过神,神情怪异的盯着刘盈看了好一会儿,才自顾自摇了摇头。 “殿下所言之诸策,若皆可行,自当于朝堂大有裨益。” “然······” 不出所料的道出一个‘但是’,张苍望向刘盈的目光,便愈发慎重了起来。 “家上可曾听闻:治大国,如烹小鲜?” 7017k 第0260章 唉~年轻了啊······ 听闻王陵这一声满含深意的提醒,刘盈的目光中,顿时涌上了一抹复杂。 治大国若烹小鲜,出自老子的《道德经》第六十章,算是老子,乃至整个黄老学说思想中,极具代表性的价值体现。 至于这句话所暗含的政治智慧,其实也并不算多深讳难懂。 ——治理大的国家,就好比烹饪美味的小菜一样,看上去每一个步骤都平平无奇,并没有需要特别注意的点,但实际上,就是这每一个看似平平无奇的步骤,才最终汇聚成了美味的菜肴。 说的再简单些,就是‘朝堂之上无小事’,但凡是国事,就应该不分大小的谨慎对待。 而在现如今,以黄老学为执政学派的汉室,一句‘治大国若烹小鲜’,更是有了深层次,且更具哲学性的解读。 而这个新解读的核心,就是循序渐进,把控好菜肴的‘火候’。 ——始皇嬴政废分封,究竟是是非问题,还是‘火候’问题? 在后世,这个问题的答案或许并不绝对,但在如今的汉室,却是众口一词。 在如今汉室这些居庙堂之高的元勋朝臣看来,始皇废分封,就是极为典型的‘想做好菜,却因为没把控好火候,导致整个厨房都被焚毁’的按理。 如此说来,王陵对刘盈这一系列法律条令,给出一个‘治大国若烹小鲜’的建议,其用意,自也就不言而喻······· “呼~” 想明白这一点,刘盈只稍呼出一口浊气,便满带着诚挚,对王陵郑重一拜。 “望安国侯不吝赐教!” ——早在前日,将推恩令、附益法等发令道出口时,刘盈就已经有了‘试探朝堂反应’的打算,并做好了一切心理准备。 而现在,王陵愿意指出这些被历史所证明过的法律条令,用在如今汉室所可能引发的‘火候’问题,刘盈自也是喜闻乐见。 毕竟再怎么说,被一个开国元勋教育一番,总好过将来盲目的退出法令,导致政权震荡······· “臣,斗胆·······” 见刘盈面上神情并没有流露出不愉,王陵暗自松了口气之余,对刘盈的评价也不由上了一层台阶。 ——不管脾性、能力如何,能听得进劝谏,尤其是指出自身不足的谏言,单这一点,就足以成为一个合格的政权继承人! 心中有了这层评价,王陵也就不再有所保留,将自己的看法尽数摆在了刘盈面前。 “前时,殿下偶指诸侯作乱,以致汉祚自耗之弊,又言推恩、附议等诸法,臣同北平侯,便已猜得殿下之意一二。” 说着,王陵不忘笑着同张苍一对视,才将面容稍一肃。 “殿下所拟之《推恩令》,状似可使朝堂不费吹灰之力,而除关东诸侯尾大不掉之虞。” “然实则,一不能速见成效,二不得天下之心,三,更于天下,尤于北墙防务不利!” 语调满是郑重的道出此语,王陵的面容之上,已不见丝毫轻松之色。 “汉立而得王之异姓者八,然今英布作乱而败亡,日后,汉家于关东,当只遗长沙王吴氏此一门异姓诸侯。” “故殿下之《推恩令》,必当主行于宗亲诸侯。” “此,亦臣言‘不能速见成效’之故·······” “——今于关东为宗亲诸侯者,得楚王、齐王、赵王三人,又皇四子恒获封代王在即。” “除此四者,梁王彭越已授首、荆王刘贾战殁,淮南王英布败走,燕王卢绾亦已有反状,除其王爵,更不过旬月之事。” “待陛下抵丰沛而祭祖,又同殿下共回长安,朝堂所首当议者,便乃以陛下诸子,以王梁、燕、荆,及淮南等地一事。” 神情严肃的道出这番话,王陵望向刘盈的目光中,便愈发带上了些许告诫。 “殿下试想。” “楚王交,乃陛下异母弟,又年过花甲,以《推恩令》行于楚王诸子,尚可分楚国为诸侯者数。” “然除楚王,凡关东宗亲诸侯,又几人加冠成人、几人年壮而得子?” 说到这里,王陵不由面色沉凝的摇了摇头。 “陛下诸子,以齐王为长,然齐王亦年不过二十余,齐王诸子皆或总角之年、或于襁褓之中。” “若欲推恩齐王诸子而分齐国,至寡,亦当待复三十载,方可成行。” “齐王身陛下长子,亦不过加冠之龄,赵王、代王,更或尚未获封之诸皇子,更多年齿未足。” “若欲待其年老而薨,再行推恩以裂诸侯土,恐非三五十载不能成行。” “然诸侯势大之弊,又自何处而得三五十载,以为转圜之机?” 说到这里,王陵将话头突兀的一滞,低下头,让刘盈好好消化一下这些内容。 ——还有最后一句话,王陵没敢说。 当今刘邦年过花甲,身体每况愈下,但刘氏宗亲当中,却仍有不少出身旁支庶脉的成年皇族······· 就算撇开刘邦的二兄,曾因‘临战脱逃’而失去代王之位的刘喜不说,刘氏二代旁支中的刘濞、刘信二人,也绝对不是好相与的! 是。 现在刘邦尚健在,刘濞、刘信这两个侄子,还根本翻不起什么浪。 但别忘了:英布此次叛乱,汉室可还折进去了一个荆王刘贾! 荆地本就被当今刘邦封给了刘贾这个旁支宗亲,现在刘贾没了,荆地,也大概率还是会被封给旁支宗亲。 至于封给谁,那就看‘羹颉侯’和‘刘喜的儿子’,谁能更不被当今刘邦讨厌了。 从‘羹颉侯’的往事,以及刘濞参与此次平叛的表现来看,日后得王荆地的,大概率就是刘喜的儿子刘濞。 那刘濞,是个什么样的人? ——历史上,发生于景帝初年的吴楚七国之乱,便几乎是刘濞一手掀起! 这样的人,能接受刘盈一个不过十四五岁的屁娃娃,推出来的什么狗屁‘推恩令’? 拒不奉诏,那都是轻的! 就怕到时候,这个新鲜出炉的荆王牙槽一咬心一横,再举兵作乱,这事,恐怕就没那么好收拾了······· ——宗亲诸侯起兵谋反的锅,绝对不是刚登基不久,尚未掌控朝堂,且还没有行冠礼的少年天子刘盈所能轻易背动的! 谷蘌 道理很简单。 刘邦在,宗亲都不反,咋你刘盈一上位,就有自家亲戚造反啦? 哦~ 原来是《推恩令》啊~ 那《推恩令》,是谁实施的? 所以,王陵真正想说的,其实并不是‘宗亲诸侯都还太小,《推恩令》短时间起不到效果’的问题,而是这个明显暗含祸心的律令,可能会引发一些宗亲诸侯,尤其是那几个出身旁支,又年轻力壮的宗亲诸侯的剧烈反应。 对于这一点,刘盈理解起来,显然并没有花费太大的功夫,只低头思虑片刻,便苦笑着点了点头。 见刘盈愿意接受自己的看法,王陵便继续道:“其二:乃使天下不满,以为吾汉家寡恩!” “殿下当知,分封之制,乃自商周之时便有,又由来已久。” “然纵观过往千百年,从不曾有‘分封宗亲为王,又以此王诸子裂其土’之事。” “《推恩令》,虽只裂诸侯之土而王其诸子,朝堂不夺诸侯之土半寸,然于天下人所见,此事,岂不等同于一农亡,而诸子分门别户?” “民农分门别户,尚以长子尽得乃父之田,余子只得钱、粮稍许,别户以自力更生。” “民如此,诸侯身负王爵,更乃宗亲皇族,又怎可均分其产于诸子?” “故臣言《推恩令》或使天下不满,乃此举,或当使天下民分门别户之时,诸子得乃父之祡不均而生争端,乱嫡庶、主旁之别。” “若如此,吾汉家强干弱末、广迁天下豪强于关中之国策,便当有所震摇·······” 听到这里,纵是不愿意承认,刘盈也只能是无奈的笑着一点头。 王陵口中的强干弱末、广迁天下豪强于关中,似乎和《推恩令》八竿子都打不着关系。 但刘盈心里却非常清楚:王陵的这番话,准确民众的《推恩令》唯一的要害。 ——均分家产的遗传模式,对小农经济社会的打击! 强干弱末,顾名思义,就是强大干枝,弱化末节。 说的再清楚点,就是如今汉室所奉行的扶持、保护小地主自耕农阶级,以巩固、强壮‘农本’,打压大地主豪强阶级,以弱化、镇压‘商末’。 而在汉室扶持小地主自耕农阶级、打压大地主豪强阶级中极为关键的一个政策,就是强制性分门别户。 简单来说,就是通过法律条令,强自要求民间男子成年后自立门户,以此来避免大宗族,乃至门阀、世家的出现。 对于这个政策,‘政治成分低劣’的地主豪强阶级自然是无法反抗,只能是把家产分给儿子们,然后各自分门别户。 但为了确保政策的有效性,寻常的小地主自耕农,也同样被汉室划入了强制分门别户的范围内。 这样一来,无论地主豪强还是自耕农,为了确保家族的传延,以及家族财富最大程度的保留,就只能采取‘嫡长子继承绝大部分生产工具,余者则分些启动资金’的方式。 如地主豪强,必然会将所有的宅子、店铺,乃至田亩打包佃户,一同传给长子,以尽量确保‘嫡脉’的长盛不衰。 自耕农也差不多,将田亩全部留给长子,再给其他儿子分几石粮食、几千钱,就让他们出去自己打拼。 乍一眼看上去,比起‘嫡长子通吃,余者被扫地出门’的遗产分配方案,显然是平均分配,更能起到削弱地主豪强的目的。 但如果真的这样做,地主豪强是被削弱了,但原本还能面前存活的自耕农阶级,却会在短短一代人的时间里,彻底失去‘自力更生’的能力。 这也不难理解。 ——豪强地主家大业大,就算多生了几个儿子,也有的是遗产给儿子们分,顶多就是一个大富户分成了几个小富户。 但自耕农阶级,尤其是当今汉室的自耕农阶级,几乎是一成不变的‘每户一百亩田’! 这种情况下,如果不通过‘嫡庶之别’来确保家族传延,那就很可能发生‘一个自耕农被分成了几个佃农’,乃至几个佃奴的惨案! 与后世绝大多数时代一样:作为兵役、劳役、税赋的主要贡献力量,以及刘汉社稷最坚实的拥护者,自耕农阶级,占据如今汉室人口的九成九,乃至更多。 至于豪强富户大地主,也和后市大多数时代一样,只占很小很小的比例。 为了削弱全天下加在一起也不过几千家的豪强,就拉着数百万户自耕农一起走向毁灭,这显然不是一个合格的政权所能做出来的事。 所以,为了不伤害到脆弱的自耕农阶级,也为了确保‘嫡庶有别’‘嫡长子继承’等牵连甚广,甚至牵扯到皇位传承规则的礼法秩序,‘遗产均分’的方案,绝对不能以任何形式出现在汉室。 最起码几十年内,不能以‘诸侯王’这种身份显赫的群体、《推恩令》这种国家法律的形式出现。 这也很好理解。 ——均分遗产? ——那你皇家均分一个我看看! ——一个天子位,我看你能几个人坐上去! “唉·······” “还是年轻了啊······” “就算为了保护嫡长子继承制,推恩令,也不能这么早出现·······” 思虑间,就见王陵又要看口,却被刘盈苦笑着一抬手给拦了下来。 “安国侯不必再言。” “孤知之矣。” “——其三,今朝堂势小而府库空虚,北墙纵自保亦尚有不足,若推恩以弱燕、代、赵等诸侯,北墙之于匈奴,便当形同虚设·······” 见刘盈主动说出自己对《推恩令》的第三点顾虑,王陵只欣慰一笑,旋即对刘盈稍一拱手。 “殿下天资聪慧,假以时日,必当为又一明君雄主······” 听闻王陵这句恭维之语,刘盈却满是落寞的苦笑着摇了摇头。 “连《推恩令》的弊端、对当今汉室可能带来的负面影响都没预料到·······” “孤,真的能成为明君吗·······” 神情苦涩的又一摇头,刘盈终是恍惚的站起身,对王陵、张苍二人一拜。 ——今日一会,刘盈受益良多。 至于左官令、附益法、阿党法等诸多限制诸侯割据势力的法律条令,在最温和的《推恩令》都被指出‘不适用于如今的汉室’的前提下,也已经没有了继续讨论下去的意义······· 7017k 第0261章 将兵攻燕,戴罪立功 将王陵、张苍二人送走,独自留在丰邑行宫的刘盈,不由得陷入一阵漫长的沉思之中。 在先前,看到一场诸侯王叛乱,就导致关中良家子弟组成的中央军队,与关东地方青壮乡勇组成的叛军自相残杀,刘盈只想当然的以为:诸侯割据势力的抑制问题,绝对是宜早不宜迟! 尤其是当今刘邦‘开国之君’的身份,以及所剩无多的寿命余额,让刘盈莫名生出了些‘抓紧时间,用老爷子的地位多做点事’的急躁。 但在经过王陵这一番深处浅出,甚至恨不能掰开揉碎后直接塞进刘盈脑子里的细致讲解,刘盈才终于反应过来:曾出现在历史上的汉室,并取得显著效果的《推恩令》《附益法》《阿党法》等诸多法律条令,为什么不适用于如今的汉室。 若是细说,这里面涉及到的东西很多,但要是挑其中的重点,其实也就是一句‘时代背景不同’。 ——在历史上的汉室,这一系列法律条令,尤其是《推恩令》,是在怎么样的背景下出现的? 这个问题的答案,对于《推恩令》的可行性,具有极为重要的意义。 盖因为《推恩令》所奉行的‘诸侯薨,裂诸侯土而王诸子’,正是毫无疑问的‘遗产均分’模式。 而当今汉室,上到天子之位的传承、储君太子的册立,下到寻常农户分门别户,乃至‘奴隶的后代还要不要做奴隶’等问题,所奉行的都是‘嫡长子继承’制度。 用后世的话来说,就是立嫡立长。 在这种情况下,《推恩令》被身为统治阶层的天子、中央朝堂推出,并用在同样身处金字塔尖的宗亲诸侯王群体,显然会造成一个非常恶劣的影响。 正所谓:上有所好,下有所效。 当金字塔顶尖的群体开始玩儿起‘遗产均分’,那长此以往,处于金字塔底部的平民百姓,也都会或主动或被动的加入进去。 而当‘遗产均分’的模式,在平民-诸侯王这个几乎包揽整个天下的阶级区间内成为普世价值,那就必然会对金字塔最顶部造成冲击。 简单来说,就是全天下都在‘遗产均分’,最终必然会导致天子也被这个问题波及。 但显而易见的是,皇位、皇权,是不可能有‘遗产均分’这一说的。 那么历史上的《推恩令》,又为什么能在取得成效的同时,没有引发这个问题呢? 答案是:历史上的《推恩令》出现在汉室时,嫡长子继承为主的皇位传承规则,早就被天子主动破坏了······ ——先是开国皇帝刘邦的第四个儿子刘恒,接过了侄子,也就是历史上的汉后少帝刘弘屁股下的天子位,以‘侄死叔继’的举动,第一次破坏了‘嫡长子继承制’的传承规则。 不过刘恒这一次,倒还能勉强理解为‘宗亲实在没人了,为了确保宗庙传延,只能自己递补上去’。 但在刘恒之后短短第二代,汉武帝刘彻以‘景帝刘启第十个儿子’加‘庶出’的身份得以成功继承皇位之后,‘嫡长子继承制’的最后一块遮羞布,也自此被扯下。 道理很简单:你爷爷刘恒虽然是庶出,但他继承皇位,还能说是兄弟们都死完了,为了家族的传延,只能‘旁支入继为嫡’; 可你刘彻,凭什么? 就算去掉被废太子位的大哥,你上面也还有足足八个哥哥,甚至有两个嫡出,你一个庶子,而且还是‘庶七子’,这皇位凭什么就让你坐上去了? 对于这个问题,汉武帝刘彻自然不可能给出答案,也不会有人真的去问。 但不问,却并不代表武帝刘彻的登位,就不会动摇百姓心目中神圣不可动摇的‘嫡长子继承制’。 这样一来,《推恩令》这个提倡‘遗产均分’的法律条令出现,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了。 ——因为在施行《推恩令》之前,武帝刘彻用自己的亲身经历,亲手击溃了摇摇欲坠的‘嫡长子继承制’。 既然天家、皇家都不讲究嫡长子继承制了,那推出一条法令,去破坏诸侯王所奉行的‘嫡长子继承王位’的规则,也就没有问题了。 至于天家、宗室都开始玩儿‘嫡长子不再通吃,庶子、幼子也能喝汤’的遗产分配模式后,底层平民百姓跟不跟进,也就是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了。 如果说《推恩令》在武帝朝的出现以及取得的效果,是因为嫡长子继承制被刘恒-刘启-刘彻这一脉破坏的话,那其余如《附益法》《阿党法》等‘附加条令’的出现,那就完全是诸侯王群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了。 ——在《左官令》《附益法》《阿党法》等诸多限制诸侯王势力的法律条令出现之前,汉室经历了什么? 答案是至少前后三次,且每一次都对汉室造成重大打击的宗亲诸侯王叛乱! 第一次,是吕后驾崩,丞相陈平、太尉周勃勾连齐王刘襄(刘肥子),针对吕氏外戚发动的武装政变! 这一次政变,直接导致了惠帝一脉绝嗣,刘汉皇位由历史上的高祖嫡长子刘盈一脉,转由四子刘恒一脉继承。 第二次,是历史上的汉文帝刘恒纠集大军,正要和匈奴决战时,济北王刘兴居(刘肥子)发动的叛乱。 这一次叛乱,使彼时的汉室遭受了巨大了损失,多年积累所得的战略资源、对匈奴的战略优势付诸东流,汉室‘一战而绝匈奴之患’的战略目标,更是从文帝刘恒,硬生生拖到了几十年后,才被刘恒的孙子刘彻所达成。 第三次,那就更是让后世人闻名遐迩了。 ——发生于景帝初年,由吴王刘濞发起、楚王刘戊主要配合,齐地诸王共同参与的吴楚七国之乱! 在这一次叛乱中,刘汉政权更是几经考验,才最终艰难获得胜利,得保汉祚。 有了这前后足足三次影响巨大、牵连极广,且对刘汉政权造成严重威胁的宗亲诸侯叛乱后,《左官令》《附益法》《阿党法》等限制诸侯王权力、限制诸侯割据势力的法律条令,才算有了顺利推行的基础。 至于现在? 在开国皇帝刘邦还健在,宗亲诸侯才刚以‘可靠’‘可以信任’的政治标签逐步取代曾经的异姓诸侯,且没有透露出丝毫威胁的当下,但凡刘盈敢提一句‘限制宗亲诸侯’,就必然会被整个天下口诛笔伐! ——家庭和睦说不说了? ——兄友弟恭要不要了? ——人伦孝悌还尊不遵守、提不提倡了? 最关键的是:宗亲诸侯压根就没犯错,你一个做弟弟/侄子的就忙着整天防备兄长/叔叔,就这点肚量,你也配做太子? 也配继承宗庙社稷? 更夸张一点,甚至不排除有人会拿‘英勇作战,为国捐躯’的荆王刘贾,来做‘宗亲诸侯根本就是天子臂膀’的直接证据。 结合这此间种种,刘盈纵是不愿意承认,也只能默然低下头。 ——要想维护让自己成为太子的嫡长子继承制,《推恩令》,就绝不能出现! 起码暂时不能出现。 再有,便是在宗亲诸侯主动显露出对政权的威胁、主动做出对天下不利的举动之前,任何有关限制诸侯王势力的法律条令,也都不能出现在汉室。 谷翪 原因无他:名不正,则言不顺。 如是而已······ “唉~” “怪不得······” “怪不得武帝那一家子,又是削藩,又是推恩,又是《左官令》《附益法》的,玩儿的那么痛快······” “合着是自己主动把脸撇开不要在先,抓住宗亲诸侯的把柄在后······” 面带自嘲的笑着一摇头,刘盈终是挺起上半身,悠然长叹一口气。 对于自己的‘天才想法’被王陵全盘否定,要说刘盈心里没有丝毫落寞,那显然是自欺欺人。 但在经过刚才这一番反思之后,比起落寞,刘盈还是更觉得自己‘受益匪浅’。 如果说在这之前,‘政策的好坏不单要看政策本身,还要看时代背景’这句话,对刘盈而言就是一个教条、一句理论,那从现在开始,刘盈才算是切身体会到了这句话所暗含的真谛。 有了这样一个没有引起丝毫不良反应,且没有让任何人遭受任何损失的‘失败经历’后,等将来再遇到类似的事,刘盈也能更加沉着的应对,并很全面的看待问题。 从体而言,这种‘虽然知道自己错了,但并没有什么负面情绪’的感觉,以及失败之后引发的思考,还是让刘盈感觉到了些不一样的东西。 但刘盈不知道的是:曾几何时,足有四十九岁高龄的汉王刘邦,也曾向现在的刘盈一样,体会到了这种‘并不因失败而落寞’的怪异感受。 而这种感受,被丞相萧何形容为‘长进’,被汉家元勋评价为‘天资卓越’; 在后世,则被公认为:成长。 · 在刘邦的车驾离丰邑越来越近,丰沛地区的氛围愈发区域喜庆之时,数千里外的赵都邯郸,则是一片诡异的沉寂。 赵王宫外不远处的一座大宅之内,三位样貌各异,衣着却同样华贵的男子相视而坐,却都不发一言。 看着樊哙逐渐攥紧的拳头,以及那早已被咬紧,还不时发出响声的牙槽,陈平同周勃对视一番,终还是只能苦笑着起身。 “左相国······” “滚!!!” 才刚一开口,就听一声雷鸣般的呼号声响彻大堂,惹得陈平赶忙将上半身向后一仰! 待回过身,陈平只下意识侧过身,就见周勃更是微微眯起眼,虽还跪坐于筵席之上,但那张布满青筋的手,却已是悄然扶上了剑柄······ 轻咳两声,将周勃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又对周勃微微一摇头。 待周勃面带疑虑的将手从剑柄上收回,陈平才又深吸一口气,再上前两步,对樊哙拱手一拜。 “左相国迁怒吾二人,实乃不智之举······” “不智?!” “哼!!!” 再次将陈平未尽之语打断,就见樊哙冷哼一声,顺势拍案而起! “若非朝中百官不敢忠言直谏,陛下安能听信小人谗言,以‘谋反’之名加罪于谋?!” “又安能遣汝二人,先以绳柙缚于某,后又莫名释之?!!!” “好叫曲逆侯知晓!!!” “若某不智,恐当日,便当取汝二人项上人头,以献于陛下当面!!!!!!” 满是愤恨的将心中的怒火宣泄而出,樊哙索性也不再坐,只大咧咧往面前的案几上一踩。 见樊哙这般架势,陈平也终是不再犹豫,稍低头一沉吟,便直入正题。 “自陛下起丰沛而反暴秦,舞阳侯便久随陛下左右,于陛下之脾性,舞阳侯当知之甚详。” “陛下,可乃受人谗言,便加罪于肱骨之昏君邪?” 说着,陈平不忘侧过头,朝周勃稍一努嘴。 “鄙人非陛下元从,舞阳侯信不过鄙人,尚情有可原。” “怎舞阳侯,竟连绛侯,都不复信之?” 听闻陈平此言,樊哙不知是不是发泄过怒火的缘故,面上神情果然稍缓和了些。 但嘴上,樊哙却依然没有丝毫退却的意思。 “自丰沛同起而事陛下左右,某于绛侯,本信任有加。” “若非如此,当日,某也不至为汝二人设计缚拿。” 听出樊哙话里仍带着些许不满,陈平只稍叹一口气,旋即侧过身,朝周勃微微一摆头。 看到陈平的示意,周勃也终是从座位上站起身,走上前,来到了樊哙身侧只半步的位置。 “舞阳侯于陛下之忠心,纵旁人不知,朝中公卿如酂侯、留侯等,皆尚知晓。” “然舞阳侯所不知者,乃陛下年事已高,又多有抱恙,更太子年幼······” 因为深长的为刘邦猜忌樊哙一事辩解一番,周勃便从怀中取出一张简书,递到了樊哙面前。 “舞阳侯且一观。” “某同曲逆侯稍进劝言,陛下便遣使行书,令舞阳侯将兵攻燕,以戴罪立功。” 说着,周勃不忘再看陈平一样,才继续对樊哙道:“陛下特令舞阳侯攻燕,舞阳侯纵于吾二人心怀恼怒,也当于陛下,稍有怀恩之心才是······” 7017k 第0262章 摆驾沛邑! “邯郸那边,可有来报?” 坐在辇车之内,看着车外那一幅幅既陌生,又莫名熟悉的田野风光,刘邦面带微笑着朝直道两侧跪地恭候的丰沛百姓点头示意,嘴上也没忘记正事。 听闻身后的车厢传来刘邦的询问声,夏侯婴也稍侧过身,顺势将车速降下了些。 “曲逆侯回禀:舞阳侯闻陛下许其戴罪立功,并未作何不妥之姿。” “只绛侯言,若以今邯郸所聚之兵先讨陈豨又后攻燕,恐或稍有不足。” “绛侯意:暂以邯郸之兵蚕食陈豨所部;待淮南战平,太子先前所调之兵北上汇合,再行谋燕。” “另长安来报:于舞阳侯先受缚而后释一事,未央宫未生风闻······” “呵!” “未生风闻······” “好一个未生风闻!” 听着夏侯婴语调平缓的汇报声,刘邦的面色却是悄然拧在了一起,最后索性一把放下车帘。 “皇后,分明是有恃无恐,根本不忧心于樊哙之安危!” 又是一声沉呵,刘邦便将身子往前挪了挪,掀起了车厢于御车架之间,那口二尺见方的车窗布帘。 “诶,夏侯。” “你说这樊哙,啊?危在旦夕;可皇后,怎么就丝毫不慌乱呢?” “嗯?” “朕可是明颁诏谕,许陈平、周勃二人便宜行事,乃至先斩后奏啊?” 听闻刘邦这声似是满带疑惑的询问,夏侯婴只下意识回过头。 待看清刘邦那张从车窗内探出的面庞上,竟挂着一抹意味深长的讥笑之后,夏侯婴赶到嘴边的话嗡时一停,又被夏侯婴硬生生咽回了肚中。 “许,许是皇后亦知,舞阳侯罪无可恕······” “嘿!” “罪无可恕······” “嘿嘿!” 又是几声怪笑,刘邦终是再度放下车帘,重新钻入了那架用黄缯做车盖、用犛牛尾装饰车衡左侧的天子御辇之内。 而在车厢前的御马台,夏侯婴才刚暗自松口气,车厢内再度传来刘邦一声似有深意的自语声,将夏侯婴的心再次高高悬起。 “得皇后之庇护,这普天之下,凡汉之民,竟还有人堪言‘罪无可恕’?” “嘿······” “嘿嘿··········” “今时之皇后,尚只不过皇后而已······” “待日后···············” · “儿臣!恭迎父皇!” “臣等,恭迎陛下~” “民等,谨拜陛下,恭迎陛下幸临~~~” 没有过于盛大的典礼,也没有太过繁杂的礼数。 当刘邦的御辇出现在丰邑外五里的位置时,映入刘邦眼帘的,只一片放眼望去看不见尽头的脑袋。 ——跪地恭迎自己的人,小心翼翼抬起的脑袋。 “太子、将帅功侯、丰邑民······” “免礼免礼~” 不等唱礼官按照流程,将‘某某某叩拜陛下,恭问陛下安’的拜礼唱喏而出,就听一声高亢的‘免礼’声自御辇内传出。 而后,便是刘邦那发虚斑白的面庞、略显消瘦的身影,伴随着自己发出的爽朗笑声,出现在了辇车之外。 “免礼免礼,啊,平身,平身~” “哎呀~都快些起身吧~” “啊?” 语调极尽随和的招呼着,刘邦脚下也没闲着,在辇车外左走两步右走三步,将辇车周围但凡发须沾点白色的老者尽数扶起了身。 等这些年过半百的丰沛老汉憨笑着挺直了身,又见刘邦丝毫不顾天子仪态的将腰稍躬起了些,对这些老者连连拱手不止。 “朕这,不过是年老思乡,趁着一把骨头还走得动,回乡里看看,没成想,竟然惊绕了几位老者······” “陛下可万莫如此,小老儿等不过黔首农户,幸蒙陛下恩泽······” 带领着王陵、张苍等将帅,以及刘交、刘肥等宗亲诸侯,以及楚地大小官员跪在地上,却见老爹直接将自己无视,反倒是和老同乡们客套起来,刘盈面上也不由涌上些许僵硬之色。 好在没过多久,背对众人的刘邦借着挠屁股的功夫,朝身后的刘盈等人轻轻一招手,刘盈这才如蒙大赦的站起身,又换上一副乖巧地笑容走上前。 来到老爹身后,听着老爹和这几位老农聊着‘庄稼收成好不好’‘身子骨硬不硬朗’‘蹴鞠还踢不踢的动了’等亲民话题,刘盈却是根本不敢插嘴,只陪着笑躬立于刘邦侧后方一步的位置。 刘盈不敢端架子,那几个老农却也是不客气,聊到兴起之时,竟好似同老友闲谈般,挽过刘邦的手臂,小声对一旁的刘盈指指点点起来。 许是回到了朝思暮想的家乡,刘邦倒也没觉得哪里不对,甚至一把揽过一位老者的肩膀,一起对刘盈平头论足起来。 被这么一群小老头直勾勾盯着,又不时上下打量着指指点点,纵是刘盈自诩‘见过大场面’,也是一时间有些慌了神。 好在最终,老爹瞥向自己的那抹略带嫌弃的目光,还是在身旁的‘友人’劝说下,渐渐变成了一抹好似十分勉强的‘认可’。 偏偏这抹‘认可’,在刘盈看来,竟都还带有些许‘凑合’的意味······ “嗯······” “也还算······不错?” “毕竟能让老头子觉得‘凑合’的人,当今天下好像也没几个······” 如是想着,刘盈忐忑的心绪也是稍安定了下来,正要抬起头,却见方才还在身前的老爹,此刻已是和那几位老者勾肩搭背着,走到了御辇旁。 不等刘盈开口问,就见刘邦似是想起什么般,身形一滞,又猛地回过头。 “唔,险些忘记了。” “摆驾沛邑!” 大咧咧丢下一句‘摆驾沛县’的吩咐,刘邦便又回过身,搂着一个老者就上了御辇。 在老爹的畅笑声中,刘盈分明听见夹杂着的几声如‘喝个痛快’‘一醉方休’‘不醉不归’之类的欢声笑语。 到这一刻,就算刘盈是‘后世来客’,也已经预料到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了。 流水宴······ 延绵十五日不断,大肆喝酒吃肉,酒足饭饱就睡、醒了继续喝酒吃肉的流水宴······ “嗨~” “做皇帝做了这么多年,还是这个性子······” 苦笑着腹诽一番,刘盈终也只能僵笑着回过身,同迎接队伍交流一番,便快步来到了自己的太子辇车旁。 ——刘盈现在所在的位置,是丰邑以西五里。 而刘邦打算摆下流水宴的沛县,距离此处却有足足五十余里······ 作为儿子,刘盈必须早老爹一步到达沛县,甚至要争取在老爹溜达过去之前,把筵席摆上台面。 只可笑刘盈身后的宗亲诸侯、将帅官兵、楚地官员百余人,本是来迎接刘邦,此刻,却又不得不向着数十里外的沛县‘急行军’······ · 数个时辰之后,夕阳西下,日暮黄昏时分,沛县的大小干道之上,却已是被火光照耀的宛如明昼。 一方方高几在街道上被摆成一长排,一坛坛美酒从库房内搬出,却并没有放在高几之上,而是摆在了高几之下。 ——几千坛酒,若是都放上高几,根本就摆不下······ 酒上齐,人到齐,各式菜肴也被庖丁端出,将那延绵数里的‘木桌轨道’摆了个满。 顿时间,整个沛县的上空,便被一阵阵欢声笑语所占据。 作为这场流水席的‘承办方’,刘盈自是忙的脚不沾地,虽然不需要亲手做什么,却也是手忙脚乱的忙活着流水宴的‘后勤补充’。 至于‘主办方’刘邦,则是在一众迷弟的簇拥下,在‘木桌轨道’的头侧坐了下来,两碗浊酒下肚,也已是忘了自己是谁。 刘盈甚至亲眼看见皇帝老爹,和一个端菜的庖丁划了两拳! 而在刘邦、刘盈都没有注意到的一个角落,先前那几位老者却是不约而同的聚在了一起,方才还泛红的面颊之上,此刻却看不出丝毫‘酒气’。 “陛下此番返乡,可是数年来头一遭!” “是极是极!上一回,还当是汉七年,项籍自刎乌江之时!” 三两句话的功夫,众人便极为迅速地达成一致,最终,还是由一位面相和善无比的老者一抬手,众人的谈论才平息了下去。 “陛下年事已高,依老朽之见,只怕是······” 意味深长的道出一语,就见老者又神神秘秘侧过身,朝远处指挥者庖丁们的刘盈遥一虚指。 “太子虽生于丰沛,却不似陛下这般念乡情,待陛下百年,恐吾沛邑,便百年难再迎圣驾······” 说着,老者又抬起头,望向正前方不远处,正陪着刘邦推杯换盏的几位元勋功侯。 “偏偏舞阳侯、绛侯皆不在,吾沛邑元从,今竟只得安国侯随侍陛下身侧。” “诸位当知:安国侯王陵,可是出身丰邑······” “想当年,陛下本只以沛邑为龙兴之所,反于丰邑视若无睹;彼时,恰乃王陵出面相劝,这才有‘丰沛龙兴之所’一说······” 随着老者的话语声,围聚一圈的众老者面上,也不由涌上一抹焦急之色。 “是啊······” “陛下年老,太子又不类陛下,日后,恐果真当百年难迎天子幸临······” 面色复杂的交谈着,众人的目光交错着,最终还是悄悄汇聚在了先前那老者身上。 看出众人神情中暗含的意思,老者也并不推脱,只稍一沉思,就朝众人一招手,示意众人附耳过来。 待十几个小老头站起身,撅着屁股将耳朵凑到木桌对面,老者才压低声线,满是得意的道出了自己的计划。 “今之太子,虽乃陛下嫡长子,却非长子,乃是次子。” “其虽生于丰沛,然年不过二、三,便随陛下入关为汉王太子,于吾沛邑,自是毫无情谊可言。” 老者一语,顿时惹得众老头连连点头表示认可。 就见那老者继续道:“太子虽生于此而长于关中,然陛下之长子,却曾长于沛邑至足有七岁!” “至皇长子年七岁,二世立而天下乱,皇长子生母为乱兵所戮,陛下方纳皇长子入族谱,养于今之皇后膝下······” 说着,老者的音量是越来越低,面上神情却是越来越眉飞色舞了起来。 “依俺之见,太子于吾沛邑,实无情谊可言!” “前些年,关中亦多有风闻,言陛下不喜太子,意欲易储!” “既如此,吾等何不借醉酒之时,言劝陛下废太子而立长子?” 一听老人提起‘劝陛下易储’,众老头的面上,皆只涌上一抹茫然之色。 太子对沛县有没有感情,众人虽然不是很清楚,但太子的年纪,却是整个天下都无人无知的事。 只掰着指头一算,众人就不难发现:刘邦起兵反秦之时,太子刘盈还不到一岁;等刘邦做了汉中王、刘盈做了汉王太子的时候,刘盈也才不过三、四岁而已。 至于‘皇长子曾经在沛县生活到了七岁’的事,众人虽然并不是很确定,但‘当今刘邦意欲易储’的消息,却是实打实的由来已久! 这样说起来,借着酒兴提一个刘邦本来就想做的事,确实算是不错的办法。 最起码不会出问题,就算拍到了刘邦的马腿,也完全可以假装自己喝多了,一句‘酒后失言’了事。 顶天了去,也就是‘自罚三杯,下不为例’······ “陛下意欲易储一事,俺也有所耳闻。” “只不知,陛下欲立者乃皇长子,亦或他者?” 听闻此言,先前那老者却只烦躁的一摆手。 “且不论欲立者何,单陛下有意易储,便足矣!” “及立何人,若陛下仍迟疑不定,俺们恰好进言相权。” “若陛下心有所属,俺们也好打探些消息,日后到了长安,也好同那位走动走动?” 听到这里,众老头的面容之上,已经再也没了丝毫迟疑。 ——没有风险的机遇,简直就是五本买卖,不做白不做! 反正到头来,一个‘山东父老’的名头,也足以保住项上人头。 成功的利益巨大,失败的代价微乎其微,这个算盘,这些老人精,显然能敲的很清楚······ 7017k 第0263章 朕的儿子,都太小了··· “殿下,陛下有召。” 正当刘盈忙的脚不沾地,为后半夜的酒水发愁的时候,一道熟悉的人影出现在身侧,终是让刘盈得暇抬起头。 看清来人面目,刘盈只苦涩一笑,招呼着吕禄、吕台几位堂亲借过自己手中的事,才走上前,亲切的拉过来人的手臂。 “太仆莫怪。” “实在是这沛邑,人丁颇有些繁盛,父皇又欲大摆酒宴,孤又未曾知稔设宴之事,一时间,竟无暇他顾······” 见刘盈还有心思跟自己客套,夏侯婴只眉头稍一皱,不着痕迹的看了看左右,才将刘盈稍拉向一旁。 “殿下。” “此刻,正有三、二沛邑贼老,于陛下耳侧谗言相权,妄言神圣之事!” “若殿下不速往之,臣恐······” 意味深长的将话头一断,见刘盈面上终是稍涌上一抹严肃,夏侯婴这才退后两步,看似随意,实则面带深意的对刘盈深深一拱手。 “殿下可自往而面陛下。” “臣还当往寻齐王,以共至陛下当面。” 言罢,夏侯婴又深深看了刘盈一样,才略有刻意的放缓脚步,向着筵席的中端走去。 而在夏侯婴身后,体味着夏侯婴刚才那番话语中暗含的深意,刘盈的面容之上,只更涌上一抹苦笑连连。 “合着这天下,不单是老爹一个人,觉得孤不适合做太子······” “嘿!” “若是如意那小东西,倒也就罢了,毕竟‘类父’这种东西,谁也没办法。” “可齐王兄,怎么也掺进这件事儿里了?” 看着夏侯婴极其缓慢的向刘肥的方向走去,甚至不忘一步三回头,隐晦的催促刘盈赶紧过去,刘盈只无奈的笑着摇了摇头。 “要是让母后知道这件事······” “不。” “夏侯婴都知道了,那母后,就一定会知道!” “唉~” “齐王兄,怕是要吃点苦头咯~~~” 想到这里,刘盈的脑海中,突然涌现出了一个非常有趣的猜测。 “前世,母后赐给齐王兄的那几杯毒酒······” “嗯······” “原来如此吗······” · “父皇。” 将杂乱的衣冠整理一番,又换上一副恭敬无比的微笑,刘盈便在周围几十位小老头的目光注视下,来到了老爹刘邦身侧。 没有过于繁杂的礼数,更没有‘儿臣刘盈参拜父皇’这样过分严肃的唱喏,只一声规规矩矩的‘父皇’,便惹得刘邦回过身。 “哦,太子来了啊~” “来,坐。” 将头稍往后一扭,又大咧咧对刘盈一招呼,刘邦便不顾众人惊疑的目光,将刘盈就着胳膊拉坐在了身侧。 不片刻的功夫,齐王刘肥的身影也出现在一旁,刘邦却只是随意一招手,让刘肥挨着刘盈的另一侧落座。 而刘邦的刘盈、刘肥兄弟二人的态度,自也是被桌上的一众小老头看在眼里。 “诶?” “齐王,分明是皇长子,太子不过次子。” “陛下已然有些微醺,怎还近太子而远齐王?” 看着老天子明显已经泛起红的脸颊,再看看坐于刘邦身侧,甚至被刘邦看似随意揽住肩头的刘盈,众老头心中,顿时涌现出些许困惑。 虽然在如今的汉室,‘出身丰沛’可谓是整个天下最具含金量的身份标签,但在十几年前的秦时,或是更早的战国之时,这丰、沛两县也和天下其余千百个县一样,都只是寻常无比的县城。 在场众人又都是年过半百,乃至年过花甲的老者,虽然做了十几年的‘特权阶级’,但对于‘嫡-长’这种源远流长的普世价值,自也是有着无比明确的认知。 虽然在民间,‘嫡-庶’‘长-幼’之别没有高门乃至帝王之家那么严谨,但一些最基本的东西,也还是通的。 就好比刘肥、刘盈兄弟二人的状况,一个是庶出的长子,一个是嫡出的次子,在民间,尤其是最近几十年,可谓是极为常见的状况。 倒也不是说当今天下,有很多人都和刘邦一样,能完成‘娶妻生出嫡子之前,先和外室生出庶长子’,而是近几十年的战火,导致民间的婚丧嫁娶,都节省了很多繁杂的步骤。 好比周天子尚还威严俱在之时,寻常百姓婚娶,那即便没有三媒六聘,也得把各种程序走完。 如提亲啊~商量啊~择日啊~邀亲唤友之类。 但自几十年前,尤其是自嬴政一通天下之后时起,民间婚娶的程序,就变得无比简单了。 ——就好比某个父亲,觉得儿子差不多到了婚娶的年纪,又觉得老伙计一家人不错,就上门跟老兄弟开口一提,两个老头将事儿定下,不几天的功夫,两家的小辈就能喝顿喜酒,然后送入洞房了。 至于这种情况产生的原因,也并不很难理解:动荡的时局、动不动就能抽干一地大半青壮的繁杂劳役,使得百姓根本没有时间去走曾经的那套婚娶程序。 趁着劳役还没抽到自己,赶紧娶门亲生个孩子,给家族留下血脉,才是头等要紧的事。 而‘庶长子’和‘嫡次子’这种情况,也正是在这种背景下出现。 如一家农户,老大娶妻生子,又被抽调劳役,或跑去关中修骊山始皇帝陵、或跑去北方修万里长城,又偏偏不幸死在了这些地方。 这种时候,对于兄长死后留下的遗孤、遗孀,就只能是做弟弟的站出来,承担起照顾的任务。 怎么照顾呢? ——供养嫂嫂的生活起居,直到嫂嫂再嫁; 至于孩子,则出于‘延续家族血脉’,顺带些许‘方便嫂子再嫁’的意图,将这个侄子过继到自己名下,当自己的孩子来养。 而这个孩子,要说和‘新爹’没血缘关系,其实也有;可要说多亲密,又毕竟不是亲生。 再加上兄长的孩子,普遍会比自己的孩子年长,自然而然,这个过继过来的侄子,往往就会被安上个‘庶长子’的名头,至于亲生的,则为‘嫡长子’,或次子。 这样一来,兄长留下的孩子占个‘长子’,自己的孩子占个‘嫡子’,谁也不会受委屈。 在日常的生活中,出于对死去兄长/伯父的尊敬和缅怀,无论是这个‘新爹’还是嫡子,也都会对这个庶长子善待有加。 尤其是这个嫡出的弟弟,更是会将这个庶兄当做同母胞兄来看待。 而刘肥、刘盈兄弟二人的情况,虽然和民间常见的状况不太一样,但按照这一众小老头的看法,‘嫡庶’和‘长幼’之间,显然还是长幼更重要一些。 只不过这一次,刘邦却并没在再给一众小老头开口的机会,只嘿笑着拍了拍刘盈的肩头,就开启了自己看似随口一说的宣示。 “喏,瞧瞧。” “此便朕诸子之中最长者:齐王肥,太子盈。” 满是自豪地介绍一番刘肥、刘盈二人,刘邦又猛灌一碗酒,才用左手撑着脑袋,将脸侧向右边的刘肥、刘盈兄弟二人。 片刻之后,刘邦缓缓伸出的食指,却是率先虚指向了稍远一些的刘肥。 “幸蒙先祖庇护,朕活一生而得生八子,八子之中,便首数长子肥,性最温。” 谷混 “早些年,朕尚潜邸之时,此子于其母同住。” “后二世立,乃母曹氏亡于乱兵刀下,此子流亡而至丰邑,方为皇后所收容······” 听着刘邦说起刘肥稍有些悲惨的身世,众老头不约而同的将复杂的目光,撒向刘肥那憨笑不止的肥脸。 被这么多道目光齐齐注视,刘肥也有些无法安坐,几尽思想斗争之后,才终于在刘盈的目光鼓励下站起身,笑着对众人稍一拱手。 “小子,见过诸位老者······” 神色各异的对刘肥拱手回礼,众老头的心绪,却是悄然飞到了十万八千里开外。 “生母曹氏······” 这一瞬间,一个曾流传于丰沛的遥远传说,再次涌现在了众老头脑海之中。 ——楚幽王之时,沛邑得一寡居妇人,以肆酒为生,氏曹;坊间传闻,泗水亭长刘季于曹氏寡妇私定终身,诞下一子······ “哦······” “外室所生之子啊······” 意识到刘肥的出身,众老者终是面带思绪的暗自摇了摇头。 嫡庶-长幼之间的优先级,或许还有可探讨的空间;庶长子和嫡次子之间的地位高低,也勉强可以算相差无多。 但‘庶子’,那也的是正儿八经抬进门,伺候在正室主母身边的妾室所生,才有资格被称为‘庶子’。 至于外室所出,那就基本和家里的婢女、滕妾所生一样——外人照顾主家的颜面,还能抬举一声‘庶出子’,但实际上······ 根本就是奴生子! 而奴生子的嫡子之间的地位尊卑,就算是‘奴生长子’和‘嫡出最幼子’,那也是没有丝毫可比********生子,那就是奴隶生了个小奴隶出来! 能不能冠父姓,都得看主母点不点头、主人愿不愿意! 大多数情况下,奴生子都只能同历史上的长平烈侯,大司马大将军卫青一样,只能冠母姓。 ‘冠父姓’的权利都没有,那就更别说争家产,乃至于争皇位了······ 众老头各怀思绪,刘邦的介绍却并没有就此结束。 就见刘邦面带敷衍的目视刘肥坐回原位,才将目光收回,满带自豪的拍了拍刘盈的肩膀。 “此,乃次子盈,为今之太子!” “朕诸子中,便尤盈最慧,于手足亲长最仁、最善!” 以一种明显有异于介绍刘肥时的语调,道出这句‘我儿子里刘盈最聪明,对亲戚最友善’,刘邦的面容之上,更是不由涌现出一抹自豪! “自皇后生此子,朕之事,便几无困顿!” “此子生不数日,秦王政薨;二世立而天下大乱!” “待朕兴义兵而伐暴秦,此子皆养于朕左右,为大贤教以经书典故、由元勋功侯指点战阵之法!” “更今夏,淮南王英布密谋叛逆,朕又偶感风寒,不能亲征以平之时,便此子,于长信殿面告公卿言:父抱病而社稷有难,为子者,安得苟且之理?” 面不改色的讲出这段根本没法生过的‘往事’,刘邦又在刘盈肩上重重一拍,目光却是撒向遥远的南方,更是伸出手遥一虚指。 “英布起兵不过半旬,荆王刘贾便战死沙场,荆地尽失!” “然今,英布反不过二月余,如何?” “如何?!” 嘴上说着,刘邦只毫无征兆的振奋起来,从长凳上站起身,端起酒碗猛灌一通,而后就是往地上一砸! “英布反不过二月余!” “朕!便可在此饮酒食肉!” “静待此贼项上人头,为三二乡勇亲送至此!!!” 满是豪气的接连几声呼号,顿时惹得周遭喝的七扭八歪的沛县民众一阵交好。 而刘邦却好似意犹未尽的一把抓起酒坛,又是一通猛灌,才摇摇晃晃的坐回了长凳之上,拍了拍刘盈的前胸。 “此,便乃太子之能······” “此,便朕嫡子、皇后亲生独子之能~” “嘿嘿嘿嘿~” “嘿,嘿嘿······” 说着、笑着,刘邦终是‘不胜酒力’,一头向面前的高几上栽去。 好在一旁得刘盈眼疾手快,赶忙伸出手臂,才让老爹那遍布沟壑的脑门,没有和木桌来一次亲密接触。 对于额头处传来的柔软,刘邦却好似并未察觉,只夹杂着几声酒嗝,含糊其辞的又说这些什么。 “唔······” “朕,朕八子······” “肥···肥温···肥最温······” “盈最···最慧···最仁······” “如意···如意······” “嘿···嘿嘿···嘿嘿嘿嘿嘿·······” “如意类我~” 说到此处,就见刘邦缓缓抬起头,痴笑着看向眼前摆放着的菜肴。 “嗯~恒···最···最善!” “恢···最信!” “友、长、建······” “嗝~” “太幼······” “太幼···········” “都太幼··················” 又是几声不明所以的自语,再打几个酒嗝,刘邦终还是无法支撑起上身,轻飘飘倒在了刘盈怀里。 在刘盈忙着向诸位老者告罪,并招呼武卒抱刘邦去歇息之时,刘邦嘴中的呓语,却仍不见丝毫停歇的征兆。 “类我······” “类我无用········” “太幼·······” “都···太幼··········” “嗝~~~~~~~” “太幼······” “太幼···········” 7017k 第0264章 再不说,就没机会说了··· 由禁军武卒配合着,将烂醉如泥的老爹搬回寝殿,刘盈又回到酒宴之上,替老爹赔了一圈酒。 待酒精上涌,神经被麻痹的感觉涌现,刘盈这才告罪离席,回到了寝殿之内。 见老爹还是和自己离开时一样,歪七扭八的躺在榻上,刘盈也是不由忍俊不禁的一笑,才替老爹收拾起来。 费力的将老爹的腿搬上榻,将那双质地厚实的皮靴脱下,又替老爹盖上一层薄被,刘盈才安下心来。 感受着口鼻间传来的酒精味,再看看老爹沾满泥尘的裤腿,刘盈稍一盘算,终还是苦笑着来到殿门处。 对不远处的禁卒一招手,不等刘盈开口要热水,却不料身后的御榻之上,勐然响起一声悠长的低吼。 “都退下~” 被这突如其来的低吼吓得回过身,就见方才还迷迷煳煳躺在御榻上的刘邦,此刻却是大刀阔斧的坐在了榻沿。 饶是殿内昏暗的灯光将老天子的身躯大半笼罩,刘盈也能隐约看见老天子隆起的额头之上,几道宛如纂刻的深壑; 略显杂乱的髯须挂在颌下,被一只同样干枯的手轻轻一缕,便大致恢复到了平日里的模样。 髯须之间,薄唇大罪微微抿起; 略有些平塌的鼻梁斜上方,是悬在两片厚厚的眼袋之上,时刻散发出精光的双眸。 倘若遮住那对眼眸,老天子耸拉的眼皮,分明将双眼遮住了一小半! 但即便如此,那双深邃的眼眸时刻散发出的精光,却让人丝毫看不出,这是一双醉酒后的双眼······ ——不怒自威! 当这样一副面庞,出现在一个大刀阔斧坐在御塌边沿,正直勾勾看向自己时,刘盈的脑海中,只不由自主的涌上这么一个形容词。 除了那句‘都退下’,老天子分明什么都没说;除了坐在榻沿看着刘盈,老天子分明什么都没做。 但在那锐利目光的注视下,刘盈依旧感觉到自己的正上方,悄然出现了一座小山! 随着老天子的目光愈发锐利,那座小山只缓缓压了下来,让刘盈的额角露出点点虚汗,让刘盈的嵴梁微微发弯······ 咚! 一声低沉的闷响,宣示着刘盈再也无法抵抗那座小山的威压,低着头,弯着腰,屈下膝,在殿门靠里些许的位置跪了下来。 当刘盈反应过来自己的举动,还没来得及去丝毫自己为什么会跪下,又是一句彻底绕过刘盈大脑的话,从嘴中脱口而出。 “儿臣,参见父皇!” 随着这句话不经刘盈许可,便自作主张的脱口而出,那座悬在刘盈脖颈之上的小山,才似是重新上升,并渐渐消失不见。 可即便如此,刘盈也被一股不知来由的神秘力量定在原地,根本不敢直起身,也不该抬起头,甚至都不敢伸出衣袖,擦擦额角的汗滴······ “上前些。” “呼~” 待上首传来老天子又一声轻语,刘盈终是不由自主的暗松一口气,如释重负般的将上半身稍直起些,却依旧没敢起身,只跪行着上前,来到了刘邦面前约五步的位置。 直到这一刻,刘盈才终于从老天子的目光中,看到了一丝能让自己心安的情绪。 ——怜惜。 以及一丝明显压抑着这股怜惜,想要取而代之的严厉。 “父皇······” “可好些了?” 没由来的一声关切之语,却似乎并没有吸引到老天子的注意力。 将皱眉稍一皱,不等老天子的右手抬起,不知何时出现在御榻一侧的老宦官,便赶忙端上一个托盘。 端起托盘上的水碗,稍抿一口,又毫不顾及形象的漱了漱口,再将污水吐到托盘上的铜钵,老天子这才一边用衣袖擦着嘴角,一边朝刘盈轻轻一昂首。 “起来说话。” 老爹下了令,刘盈自是不敢怠慢,赶忙从地上起身,趁着老天子活动脖颈的功夫稍擦擦额角的汗,便来到老天子身侧。 就见老天子满是疲惫的将脖颈左右转了转,才似是随意的朝方才,刘盈跪下去的殿门方向一虚指。 “为何跪地?” 听闻这一声毫无征兆的询问,刘盈才刚擦净的额角,片刻间便被又一片汗珠所占据。 强自定了定神,又细心地措辞一番,刘盈才微微一躬身。 “回父皇问。” “儿臣闻:男儿膝下有黄金,不可轻曲;纵屈膝跪地,亦只跪天、地、君、亲、师。” “父皇开汉国祚,为天下王,即为儿之君;又父皇以己的血脉,而得生儿为后世,父皇便为儿子亲;更父皇往昔之尊尊教诲,便亦为师。” “得见君、亲、师当面,故儿臣,不得不跪······” 听闻刘盈这一番答复,老天子只若有所思的侧过头,似是新奇的‘哦?’了一声,便似笑非笑的将身子侧过来了些。 “储君太子,亦当跪天、地、君、亲、师五者?” “嗯~” “既如此,朕身天子之贵,又当跪何人?” 见老天子对‘该对什么人下跪’这个话题展露出兴趣,刘盈面上拘谨之色稍散去些许,措辞却是愈发严谨了起来。 “父皇即问,儿臣,便斗胆试言?” 似是试探的发出一问,待老天子随意的一点头,又躺靠在御榻侧的木制护栏之上,刘盈才温和一笑,将自己的看法娓娓道来。 “儿愚以为:天、地、君、亲、师五者,乃普天之命最亲、最近者。” “天、地,谓之曰:鬼神;跪拜鬼神,乃生民之恭;” “君者,天下万民之王也,乃受命于天,代天以牧天下万万民;故跪君,当乃生民之忠;” “亲者,血脉手足、宗亲长者也;故跪亲,当为孝;” “师者,传道、受业、解惑,更以己之所学相授,以与立身之本者也;故跪师,当为礼。” 嘴上说着,刘盈的目光却是一刻都不敢从刘邦身上移开,每说出一个字,都不忘细细观察老天子的神情变化。 见老天子并没有流露出不愉,刘盈便稍清了清嗓,言辞间,只更加小心翼翼起来。 “及父皇,受天之命以为天下王,得天禄而得牧天下民,于父皇而言,天地鬼神、君三者,皆独不过天。” “故于天、地、君三者,父皇只须跪以告天,便可······” 几乎是一字一顿的将这句话到出口,确定老爹面上没有流露出丝毫不高兴的预兆,刘盈这才暗松了口气。 后面几句话,刘盈说着,也就愈发轻松了起来。 “及亲者,吾汉家以孝治天下,先太上皇尚在之时,父皇更五日一朝太上皇,以全孝道。” “故儿以为,于亲,父皇亦只须跪父母双亲,以彰孝道。” “又师者,虽亦乃当敬者,然父皇即为君,纵得身怀奇才之大贤,亦不过父皇之臣。” “故于师,父皇不必跪,亦不可跪;只须敬之、重之,便可全此礼······” 言罢,刘盈不忘浅笑着将头再低下些许,补充上一句:“此,皆儿愚见,父皇只当儿酒后失言······” 却见刘邦闻言,面上即没有流露出认可之色,也不见丝毫不愉,便是先前那抹似是闲聊的随意,都悄然消失在了刘邦的面庞之上。 “哦·······” “民跪天、地、君、亲、师。” “朕,则一跪天,二拜父母双亲,于师长,则敬重之······” “嗯?” 似是强调般‘嗯?’了一声,待刘盈略有些茫然的一点头,就见老天子的目光中,陡然涌上了一抹极为罕见的严肃。 “太子呢?” “太子,社稷之储、宗庙之后,于天下乃为君,于父母双亲,则即为臣,亦为子。” “既如此,天、地、君、亲、师五者,太子当跪者何?又不当跪者何?” 听闻此问,刘盈才刚放下的心,便再次悬起了些。 话题进行到这里,就算刘盈再迟钝,也已是明白老爹的意思了。 ——此番,英布起兵于淮南,乱军之际遍布荆、楚,偏偏刘盈前脚刚平定叛乱,刘邦后脚就拖着老迈的身躯,从长安来到了丰沛故居。 虽然对外,刘邦放出的消息是‘返乡祭祖’,但刘盈先前一直认为:这个说法的可信度,几乎和刘盈出征之时,放出的‘我这是返乡祭祖,绝对没有对谁出兵的意思’如出一辙。 在刘盈看来,老天子选择在这个时间点来到丰沛,或者说‘回到’丰沛,分明是不放心平叛事宜之类。 《镇妖博物馆》 但此刻,当一个‘为什么下跪’的话题,最终衍生出‘天子应该跪谁’‘太子应该跪谁’的问题时,刘盈才终于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老爹此至丰沛,恐怕真的只是‘返乡祭祖’······ “儿臣······” 怀着复杂的情绪,试探着一开口,刘盈却发现,方才还能侃侃而谈的自己,此刻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 “说说吧~” 刘盈语结的功夫,就见老天子摇头一笑,似是说笑般朝刘盈一挑眉。 “若再不多说些······” “嘿······” “日后之事,谁又说得准呢······” 听着老爹以一种洒然无比的语调,道出这句隐晦表示自己‘命不久矣’的话,刘盈的眼眶只嗡尔一红。 勉强将哽咽的语调稳住,刘盈终是低下头,给出了自己的答桉。 “太子者,储君也,乃国朝之后······” “于天、地,太子为臣,便当跪······” “于君,太子亦为臣,更当跪······” “于父母双亲,太子为子,当跪······” “于,于师······” “于师·········” 短短数语道出口,刘盈便再也压制不住颤乱的语调,哽咽着低下头,轻声啜泣起来。 而在刘盈身前,老天子终是翻过身,彻底平躺在了榻上,面上却仍是挂着一抹澹澹的笑容。 “于师如何~” “于师······” “于师·········” 又被老爹轻轻一声催促,刘盈终是吸熘着鼻涕,哽咽着摇了摇头。 “太子为天子臣,然,然亦为天下之君······” “除天地鬼神、父母双亲、列宗先祖,太子······” “太子不跪旁者······” 听着刘盈三字一语塞,五字一抽涕的道出这番话,刘邦的面容之上,终是涌上了一抹安心的笑容。 “不错······” “不错·········” “皇后,教的不错······” “太子,也学得不错······” 似是感怀,又似是调侃般道出这几句话,平躺在榻上的刘邦,终是缓缓闭上了双眼。 “朕临行之时,长乐宫太医令言:朕之寿数,至多不过半岁而已······” “复半岁,太子便当承宗庙、社稷之重,继朕之志,以牧此天下万万民······” “到那时,太子,便也不可跪鬼神······” 听到这里,刘盈早已是泣不成声,满怀哀痛的跪倒在榻沿,不时摇摇头,似是想说些什么,喉咙却发不出任何声响。 而在御榻之上,老天子闭目平躺着,继续说着这些年想对刘盈说,却没来得及对刘盈说的话。 “无论天子,亦或太子,皆当跪父母双亲;然除此二者,亦或祖辈亲长,余者,皆不可跪······” “尤母族舅亲,或父族宗伯、叔长,亦绝不可跪······” “待朕百年,尔可跪母、可跪朕之庙、先太上皇之太庙,及社稷宗庙······” “凡天地之间,但可立于地,而鼻有息者,尔可跪者,独皇后一人······” 说着,刘邦便缓缓睁开双眼,却并没有起身,只见头侧向刘盈的方向。 看着刘盈跪在面前泣不成声的模样,刘邦到嘴边的一句‘记住了?’,却是怎么都没能问出口。 满是唏嘘得盯着刘盈的哭容看了好一会儿,刘邦才再次正过头,平躺在榻上,含笑闭上了双眼。 “今日之事,看出来多少?” “英布、卢绾之事,又有何心得?” “樊哙,也当是已送来书报,以图生路了吧?” “说说······” “都说说······” “朕,都想听听·········” 第0265章 厚葬英布?凭什么! 这一夜,父子二人前所未有的彻夜长谈。 老天子一会儿笑,一会儿怒;刘盈一会儿笑,一会儿哭。 谁也不知道这一夜,汉室最尊贵的两位男性,究竟在沛邑行宫寝殿聊了些什么。 外人只知道:自这一夜之后,太子刘盈的身影,便再也没有出现在沛县的流水宴上;而老天子刘邦的身影,则几乎没有从这场流水宴上消失。 前后足足十五天的流水宴,天子刘邦只闷头饮酒吃肉,同沛县的子弟,以及几位老者吹牛打屁,无论是南方的淮南王英布之乱,亦或是北方尚未结束的代相陈豨之乱、燕王卢绾之反,老天子都没有过问哪怕一个字。 到刘邦抵达沛县的第十七日,也就是沛县流水宴结束两日之后,刘盈久违的身影,才终于同老天子刘邦一起,出现在了县城外十余里出的太上皇庙。 直到这一刻,假意返乡祭祖,实则出征平叛的太子刘盈,和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回来返乡祭祖的天子刘邦,才终于出现在了‘应该’出现的地方······ · 在禁军武卒的护送下走入太庙,又按照礼法完成一应祭礼,老天子年迈的身躯,便缓缓跪倒在地。 也正是在刘邦的膝盖碰到蒲团的那一刹那,庙内的禁军武卒、祭礼官等人,都次序退去。 硕大的太庙正堂,便只剩下了天子刘邦、太子刘盈这父子二人。 老爹跪地,作为儿子的刘盈自也没有继续站着的道理,只稍思虑一番,确定此举不会带来什么礼法问题后,刘盈便轻步走上前,在刘邦斜后方一步的位置跪了下来。 经过漫长的等待,却始终没有等来老爹的嗓音响起,刘盈也不由略带疑惑的侧抬起头。 就见老天子安然跪在蒲团之上,涣散的目光直直撒向前方,那由木架撑起,正随着秋风微微飘荡的衣冠。 ——当今天子刘邦亲父,大行太上皇刘煓的衣冠。 与后世那些动辄以金丝、绸缎编制而成的衣冠不同,那件正随风飘扬的太上皇衣冠,却无时不刻散发出朴实无华的淳厚气息。 上身的粗麻短打,只比寻常农夫的衣着稍精细一些;下身的单裤,裤脚甚至还能看出明显的磨损; 衣领上方,只一根细长的木板被细绳悬起,使得常人很难看出:这根细木板,便是如今汉室最具皇室色彩的头饰:刘氏冠。 裤脚之下,则是一双整洁如新,实则却已濒临散开的草鞋,鞋边甚至还有两只宽大,且隐隐有些发黄的布袜······ 看着这一身朴实无华,甚至完全可能出现在乡间田野的服饰,此刻却高高悬挂在太庙正堂,刘盈只下意识低下了头。 待看见衣领处,那一个个由匠人精心缝制的花纹、腰间那条以蜀锦为料的绶带,以及挂在腰间的玉佩,乃至赤霄剑剑柄、剑鞘上点缀着的金石珠玉,刘盈的脸颊,只没由来的涌上一阵热意。 ——曾几何时,生活在后世新时代的刘盈,也曾是一个勤俭质朴,以俭约为自我标榜的农家子弟。 即便凭借自己的不屑努力,成功达到了月薪足足四千多元的程度,曾经的刘盈也经常和泡面,乃至清水挂面为伍。 而现在,短短不过十年的时间,曾经的农家子弟,就已变成一个睡不了硬榻、穿不了粗衣,吃不下五谷、扛不起出头的二代······ “做了皇帝的亲爹,刘煓生前,也从不曾想过奢靡······” “就连做了皇帝的老爹,好像也并没有太在意这些身外之物······” 看着身旁,纵是入太庙祭祖,身上都还穿着那件七年前,登基时缝制成的那件冠玄的老爹,刘盈面上的热意,终是缓缓化作一阵羞愧。 “我,只不过是皇帝的儿子······” “就算将来做了皇帝,论文治武功,也都不可能比得上老爹······” “嗯······” “往后,得多注意些了······” “就算将来,做个什么都不会、什么都没做到的中庸之君,也好歹节省些日常用度,免得平白增添百姓的负担······” 思虑间,老天子也终是从漫长的回忆中回过神,用手撑着地,试着从地上站起。 见此,刘盈只赶忙起身上前,刚伸出手,却见老爹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将身形一扭,而后正对着刘盈,一屁股坐在了蒲团之上。 见老爹从背对自己跪地,到撑着地试图站起,再到莫名其妙的转身,一屁股坐在蒲团之上,刘盈心中,只悄然绷起一根弦。 “老爹的身子······” “都到跪地跪久了,就无法自己站起来的地步吗······” 对于刘盈心中的思绪,刘邦却是丝毫不在意,背对着老爹刘煓的衣冠坐上蒲团,又略有些疲惫的调整一番呼吸,便见刘邦随意的朝刘盈一招手,示意刘盈上前。 待刘盈神情复杂的走上前,先规规矩矩对身后的太上皇衣冠深深一拜,才在自己面前跪坐下来,刘邦才轻笑着抬起头望向刘盈。 “往十五日,朕可谓一事不问,只于沛地饮酒作乐。” “到今日,也该当以前时交付之事,以测吾儿之能了······” 听闻刘邦此问,刘盈面色只不由稍一愣,片刻之后,才深吸一口气,对老爹一拱手。 ——对于老爹‘考察工作’,刘盈自是早有心理准备。 但让刘盈没想到的是:老爹考察工作的地点,居然会是在太庙······ 佯装沉吟措辞的功夫,刘盈几经思虑,也是没能想明白老爹此举是否暗含深意、暗含什么深意,便也索性不再想。 将早就打好的腹稿在脑海中重新过了一遍,刘盈才再度抬起头,望向老爹的目光中,也不由带上了些许严肃。 “回禀父皇。” “——十三日前,曲逆侯陈平、绛侯周勃、舞阳侯樊哙三人联名回奏:陈豨所部,已逐步困于灵丘,败亡在即。” “只待其部尽困灵丘,便可一战而平灭之;至多不过冬十二月,陈豨之首级,便可送往长安,以供父皇亲览。” “及燕王卢绾,父皇先前所遣之使已查明:卢绾虽尚未有不轨之举,然其同匈奴右贤王、故燕王臧荼之子臧衍,乃至陈豨书信不断,所谋甚大。” “故儿以为:燕王卢绾,反形已具!” “此事,儿臣亦已传书邯郸,以告曲逆、绛侯:速平陈豨,早戒燕地,以免卢绾生变······” 说到这里,纵是‘工作汇报’尚未结束,刘盈也明智的止住了话头。 ——因为在提到‘反形已具’这几字时,刘盈明显注意到:老爹那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面容,透露出了一股明显的揪心······ “唉······” 在刘盈停止汇报之后又过了好一会儿,刘邦才从思绪中缓过神来,神情满是沧桑的哀叹一气。 “卢绾······” “朕异父异母、非亲非故之手足啊······” “怎曾想······” 满是哀怨的说着,老天子苦笑之余,更是连连摇头不止。 如此又过了好一会儿,老天子才面露惨然的一抬手,示意刘盈继续。 就见刘盈面带思绪的一点头,继续道:“庸城一战,英布所部溃散,叛军溃卒,亦已为信武侯靳歙收拢,押解关中以付少府,充以为官奴。” “即英布,则于庸城一战后,率残卒百余遁入淮南。” “前日,长沙王来报:英布逃亡至淮南-长沙边境,为长沙王太子知之;而后,长沙王太子以‘共赴南越’诱英布入长沙。” “秋九月中旬,英布为长沙王太子置于番阳兹乡一民户之宅,终为番阳民杀之。” “儿臣已传令长沙王:传英布首级至丰沛,由父皇亲验正身。” 听到这里,刘邦明前还没从‘卢绾反叛’的打击中缓过神,却也是极为敏锐的一抬手,示意刘盈先停下。 “英布之首级······” “嗯,不必送来了。” “令长沙王传至六邑,再遣一功侯往葬即可。” 却见刘盈闻言,面上只顿时涌上一抹困惑之色。 ——正所谓放虎归山,遗祸无穷! 在平定叛乱之后,将发动叛乱的罪魁祸首之首级取来查验,本就是题中应有之理! 若不如此,万一叛乱者并没有死,死的只是一个替身,该怎么办? 再有,便是即便撇开‘查验首级’这一点不说,将叛贼的首级送回家乡1,还要派功侯去亲自下葬? 这规格,怎么都不像是‘叛贼’该有的待遇。 许是看出了刘盈的疑惑,刘邦只看着刘盈皮笑肉不笑的一摇头。 “英布虽起兵反叛,然往昔,终归于吾汉祚有功。” “早先,英布身项羽帐下而投汉,而后楚汉垓下一战,英布亦曾亲率九江之军,往击项羽。” “功归功、过归过。” “兵败授首,便足抵英布之过,纵念其往日之功,亦当全其身后之事······” 听闻刘邦此言,刘盈却并没有展露出‘明白了’‘受教了’的神情。 非但如此,刘盈的面色,反倒愈发古怪了起来。 功过互不相干,这话是没错。 但这么一句话,从老天子刘邦嘴里说出来······ “前世,英布死后,老爹好像也没这么‘怀柔’吧?” “怎么这一世······” 见刘盈面上认识困惑不已,就见刘邦无奈的摇了摇头,对刘盈苦涩一笑。 “吾汉家,尚得异姓诸侯者一,于岭北南戒赵佗······” 只此一语,便惹得刘盈赶忙一敛面上疑惑,神情满是坚定地一点头。 ——在英布起兵叛乱之时,汉室对内的说法,都是‘灭了英布,就再也没有异姓诸侯作乱了’。 但实际情况,却正如刘邦所说:在汉室版图的极南,依旧还有一个异姓诸侯国,以‘夫差之后’的血脉光环,承担着戒备岭南、戒备南越赵佗的战略使命。 ——长沙国! 现在的长沙王,是已故长沙文王吴芮的儿子吴臣,等再过几年,接替吴臣成为三世长沙王的,就会是十几日前,设计诱杀英布的王太子吴回。 而在‘长沙王太子吴回诱杀英布’这件事当中,却有一个很容易让人忽略的点。 ——英布为什么会相信长沙王太子‘我们一起逃亡南越吧’的提议,从而前往番阳,最终身首异处呢? 难道英布不知道长沙王一脉,是汉室最放心的一家诸侯王,且长沙王存在的意义,完全就是戒备南方的赵佗吗? 作为名垂青史的名将,英布自然不可能不知道如此浅显的道理。 可即便如此,英布却还是相信了仅仅只是长沙王太子的吴回,并搭上了性命。 为什么? 盖因为已经故去的长沙文王吴芮,正是淮南王英布的丈人泰山! 英布的妻子,也就是过去的淮南王后,正是长沙文王吴芮的亲女儿、如今的长沙王吴臣的亲姐姐! 有了这一层关系,英布才笃定:自己叛乱,必然会祸及妻子的娘家,也就是长沙王一脉,自然也就相信了吴回‘我们一起逃亡吧’的提议。 只不过,英布无论如何都没想到的是:为了避免被英布叛乱一事波及,老吴家最终的方案,正是拿英布的人头做投名状,以洗清‘叛贼同党’的嫌疑······ 这样一来,让长沙王把英布的人头送到英布的家乡六邑,并派个重量级的功侯去处理后事,也就是题中应有之理了。 说白了,此举,单纯就是做给长沙王老吴家看的······ 当然,即便如此,此事,也还有一个明显的漏洞。 ——前世,刘邦明明没有这么做! 既然这么做是应该的,那为什么前世没这么做? 为什么到了这一世,刘邦就想起来要用‘善待英布遗体’来怀柔、来安抚老吴家呢? 想到这里,刘盈便略带孤疑的抬起头,却刚好看见老天子闷咳之际,一块明显点有‘花朵’的手帕,被老天子偷摸藏回了怀中······ 这一刻,一切在刘盈看来,都变得那么的清晰,又是那么的令人心碎······ ------题外话------ 1.英布,九江郡六邑人,其早先获封九江王、而后获封淮南王(九江、衡山、庐江、豫章四郡),皆因此故。 7017k 第0266章 老天子最后的顾虑 对于刘盈目光中的那抹哀痛,刘邦却似视若无睹般,将那块沾上血污的帕子藏回怀中,便示意刘盈继续。 见此,纵是刘盈情绪有了些起伏,也终是只能将心绪暂时放在一旁。 北方的陈豨、卢绾,南方的英布都汇报完毕,刘盈的汇报工作,自然就到了汉室的基本盘:关中。 这也是过去这一年多的时间,刘盈最为关注的部分。 “去岁末,儿臣奉父皇之令,于今岁初整修郑国渠;今关中秋收已毕,修渠一事已初见成效。” “据酂侯所言,去岁,关中均亩产不过二石半,渭北多近三石、渭南二石余;然今岁,得郑国渠整修之利,渭北亩产皆逾四石!” “纵渭南仍亩产不过二石余,然今岁关中,均亩产已近三石半。” “又关中民九十余万户,户多拥田百亩;故今岁秋收,关中得粮,近三万万四千万石。” “依父皇所制‘十五税一’之税率,今岁,相府国库当入农税二千万石余;” “依‘丁百二十钱’之口赋,少府内帑今岁于关中,当入口算近四万万钱。” 将今年,汉室府、库的财政收入汇报完,刘盈的面容之上,也是不由自主的涌上了一抹欢欣。 “除府、库所入之税赋,少府粮米专营一事,亦已布局关中。” “依少府之拟测:今岁,关中民储粮于少府者当近二万万石;依少府代民储粮,取‘十一’之仓储资费,代民储粮一项,少府亦可得利二千万石,于国库所入农税持平!” “除‘代民储粮’一项,少府亦可转卖关中粮近万万石于关东,得利亦甚巨······” 听闻刘盈说起少府‘官营粮米’一事的利润预测,刘邦纵是没到喜笑颜开的程度,望向刘盈的目光中,也是带上了一抹由衷的喜悦。 在一年,甚至只是半年前,对于‘少府官营粮米能大赚特赚’的说法,刘邦都还持有一定的观望态度。 但在今年,见识过刘盈推动官营粮米一事的手腕,以及关中各地粮仓的‘获取’、粮食的买入、卖出等事宜之后,刘邦对于此事的看法,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去年年末,代县陈豨自立为王,为乱代、赵;彼时的刘邦不过是想出征平叛,就将丞相萧何抠抠搜搜积攒下来的那点家底搬了个空! 非但如此,整个关中,上至丞相萧何本人、下至无秩(年俸禄不足百石)小吏,都经历了近半年‘俸禄减半’的日子。 结果到了今年,朝堂非但结清了年初‘欠’给整个关中官僚阶级的俸禄,甚至就连刘盈此次出征平叛,都几乎没有动国库哪怕一粒米! 可千万别觉得‘出征平叛却不动国库’,是什么不足挂齿的小事! 自有汉以来,‘但凡诸侯叛乱,府库就必定会搬空’情况,早就成为了长安中央的常态。 至于像去年那样,搬空整个府、库都还不够,还要暂时挪用官僚的俸禄,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最关键的是:去年陈豨叛乱,刘邦只不过征发了十几万大军,就已然让长安中央捉襟见肘; 而今年,刘盈出征平定英布叛乱,几乎是将如今汉室能征调的兵马全部搬来了不说,甚至还能抽出粮食,解决齐、楚两国的粮食短缺! 就算撇开‘少府能从官营粮米一事上得多少粮食、多少钱’不说,单是这样的变化,对刘邦而言就足够喜人了。 ——自受封汉王至今,足足十二年的时间,刘邦何曾打过这么富裕的仗? 不过是几年前,为了能凑够出征平定诸侯王叛乱的军费,刘邦甚至曾下令少府,发行‘汉半两’这样的伪劣币种! 而如今,‘少府官营粮米’之政才推行不到半年的时间,汉室就从过去‘府库穷的跑耗子’‘平叛还得挪用官员俸禄’,甚至要靠印钞,尤其是印‘假钞’才能维序的地步,发展到了如今,‘几十万大军出征,花几个月平叛,却不需要国库出丝毫力气’的程度。 最让刘邦感到欣喜、感到安心的是:少府官营粮米,并不是一锤子买卖,而是和税、赋一样细水长流,能持续为府库带来收入的‘致富之道’。 所以,即便刘邦至今,心底里都还有些‘刘盈不是完美的储君人选’的腹诽,但单就少府官营粮米一事,刘邦对刘盈,可以说是一万个满意。 ——也就是刘盈已经是太子,又是自己的儿子,刘邦赏无可赏、封无可封。 如果提出‘官营粮米’,并推动此事的是外臣,那刘邦就算舍不得一个‘异姓诸侯’,也起码会封一个五千户的彻侯出去! 对‘官营粮米’一事满怀认可,刘邦自也就不多插嘴,只带着一抹欣慰的笑容,看着刘盈英姿勃发的描绘自己亲手为汉室绘制的蓝图。 “儿臣以为,少府官营粮米之政,已足使府、库之虚稍得缓;但关中不逢旱涝之灾,日后,便当再无‘粮价鼎沸’之事生于三秦。” 谦虚中略带自豪的道出这句‘关中粮价,自此稳如老狗’的豪言,刘盈也并没有太沉迷于已经取得的成绩,而是将目光自然地移向了未来。 “只今,关中只渭北得粮产大丰,渭南得粮之寡,仍不足秦时之七成。” “故儿以为,即渭北已得郑国渠整修之利,则渭南之水利整修、疏通事,亦当提上章程。” “至不济,亦当于今、明二岁冬,整修渭南已有之水利;待复数岁,府、库充盈之时,再议于渭南新开水利之事。” “另当下,关东之土多贫而粮产不足,关东于关中粮依赖者过甚;若单以关中粮供养天下,纵今之关中尚得余力输养,然待日后,终将不堪重负。” “又儿闻巴、蜀之地虽多善,亦土甚肥而农产颇丰,只因道阻不通,而无以输粮于关中、关东。” “故除渭南水利之整修、疏通,及新渠凿筑,关中-巴蜀之陆路、水路,亦当为朝堂始议、拟策,以输巴、蜀之粮于关中、关东。” 将心中的腹稿娓娓道出,又低头回忆一番,确定没有遗漏,刘盈才对刘邦再一拱手,示意自己汇报完毕。 而在刘盈身前,看着刘盈说到‘渭北虽然因为有了郑国渠,粮产有了不错的提升,但渭南还是粮产不丰’,以及‘为了减轻关中供养天下的压力,应该想办法让巴、蜀的粮食送出来’时,刘盈目光中闪耀着的那抹慎重,老天子的面容之上,终是缓缓涌上一抹感怀之色。 “唉·······” “不类我···不类我······” “然又何妨?” “秦亡而汉兴,税赋、徭役皆已轻,战火纷争已尽消,民得安居而乐业,苍生黎庶各得其所······” “日后之天下,当无需又一沛公·········” 暗自感叹着,刘邦不忘深深注视着刘盈那张明明不像自己,此刻却又莫名散发出英起的面庞,老天子不由摇头一嗤笑。 “嘿·······” “少年慕艾的年齿,竟做这老儿态·······” “也好啊~” “虽主少国疑,然又少年老成······” “当是社稷之幸啊·······” 如是想着,老天子终是浅笑着将腿收回,盘腿坐在了蒲团之上。 但片刻之后,老天子面上的笑意,便被一抹若有似无的忧虑所取代。 因为除了关东的陈豨、卢绾,乃至已经败亡的英布,以及关中的基础建设,还有一件事,让老天子始终放不下心。 偏偏这件事,还不好太过直接的开口问······· 背对着亡父的衣冠,正对着刘盈盘腿思虑许久,老天子终是面色淡然的抬起头。 “英布授首、陈豨败亡在即,卢绾·······” “纵其悬崖勒马,亦当无再王燕蓟之理。” 神情满是复杂的道出这句‘就是卢绾怂了,也绝对不能继续当燕王’,刘邦望向刘盈的目光中,便悄然带上了一抹审视。 “又彭越谋逆受诛、荆王为黥贼所戮,今之关东,燕、梁、荆、淮南四国,便已无主。” “更燕、代、赵三国,乃吾汉室北墙之首重,今却得恒以孩提之年王代、如意以总角之年王赵。” “若燕再以未壮者王,北墙,便或有北蛮肆虐、胡骑不绝之虞·······” 说着,刘邦望向刘盈的目光,也是愈发锐利了起来,似乎恨不得将刘盈里外都看穿。 “依太子之见,燕王之选,当为何人?” “又荆、梁,淮南,当以何人王而治之?” 听闻老爹问起自己对关东诸侯国分封事宜的看法,刘盈纵是早有腹稿,此刻也是心下一紧! 盖因为诸侯王的敕封,虽然理论上来讲,是朝堂‘民煮共议’,天下‘众望所归’,甚至需要太后(如果有)‘亲颁敕封懿旨’的大事,但实际上,却是完全由天子决定的。 对于封谁去哪里做诸侯王,别说是凡夫俗子、朝臣百官、元勋功侯,乃至于储君太子了,绝大多数情况下,就连敕封诏谕的颁布者——太后本人,都只有建议权,而没有决定权! 在这种情况下,明显命不久矣的老天子,就诸侯王敕封问题,向已经监国的储君太子发问,其用意,显然不可能是‘我想听听你的意见’这么简单。 尤其是如今汉室,可以被封为宗亲诸侯王的刘氏宗亲,几乎全都是当今刘邦的儿子们的前提下,这个问题,就更加复杂了起来。 ——天子给除太子以外的儿子们封王,在某种意义上,和寻常百姓分家产是一个性质! 而在这个问题上,已经默认‘吃大头’的太子对其他弟弟们应该分多少家产、分哪一部分发表看法,就很容易牵扯到一些诸如家庭、长幼之类的人伦问题。 想到这里,刘盈也终于明白过来:今天的‘策问’,老爹为什么会选在这里,选在已故太上皇刘煓的太庙中。 ——因为这里,是全天下最不可能‘隔墙有耳’的地方······· “老头子,是想单纯问我那些弟弟们该封去哪里······” “还是以此试探我对刘如意的看法·······” 暗自思虑着,刘盈也终是试探着开口,隐晦的给出了自己的意见。 “分封宗亲以为诸侯,乃父皇当钦定之事,儿臣本不当妄言。” “然父皇偶有问及,儿臣,便斗胆试言·······” 先表明自己‘随便说说’的态度,待老头子面色如故的点了点头,刘盈才稍清了清嗓。 “诚如父皇所言,燕、代、赵,乃吾汉家北墙之首重;若三王皆未壮,乃至未冠,恐当于吾汉家不利。” “又今,代、赵已得如意、恒王之,燕王之选,父皇便当三思。” “纵燕蓟,亦以未壮之宗亲王之,亦当慎拟王相之选,以稍补王之年幼。” 隐晦的指出‘燕地需要年纪大一点的诸侯,起码需要一个靠谱的王相’,刘盈便明智的将话头从燕地移开。 但紧随其后的梁地,却又是一个让刘盈不敢太‘畅所欲言’的敏感地带······· “及梁·······” “嗯·······” 佯装苦思,实则纠结的沉吟许久,刘盈终还是咬咬牙,以自己能采取的最直接的说法,给出了自己的意见。 “梁国,地处洛阳之东、函谷之外,乃关中之门户、社稷之肱骨。” “故儿以为,非父皇之手足至亲,又脾性温良恭善者,所不能治也······” 却见刘邦闻言,本还算淡然的面容之上,顿时涌上了一抹意味深长。 作为一个几乎从零开始,一步步打下这汉室天下的开国皇帝,梁国的重要性,刘邦不可能不知道。 但刘盈对梁国给出的建议,却是让刘邦感到非常有趣。 手足至亲,不用说,指的自然就是兄弟; 至于‘脾性温良’‘恭善’,其实就是弟弟——听话。 但有趣的是:当今刘邦唯一的弟弟刘交,已经是雷打不动的楚王。 作为开国之君,刘邦也根本不需要为了保证关中的安稳,将一个听话的弟弟送去梁国做王。 在过去,甚至就连异姓诸侯彭越,刘邦都敢派去做梁王,给关中看大门! 这样说来,刘盈这句话所暗含的深意,就非常的耐人寻味了。 ——梁国很重要,应该派天子的手足至亲,最好是一个听话的弟弟做王。 偏偏如今的天子刘邦,又完全不需要这么做。 如此一来,需要借着‘听话的弟弟’把守关中门户的天子,就不是现在的天子,而是······· “嘿·······” “肥、恒、如意皆已获封,余四者皆年幼,只恢稍长而信。” “如此说来·······” “太子,是想以恢王梁啊·······” 7017k 第0267章 淮南王的最佳人选:刘如意 对于刘盈隐晦表示‘让老五刘恢做梁王,可能会更好一些’的提议,刘邦心中,自也是稍点了点头。 刘邦先前的想法,和刘盈基本如出一辙。 ——燕、梁、荆、淮南四国无主,乍一眼看上去,有十好几个子侄、族亲可以选择,但实际上,可供刘邦选择的人选就那么几个。 就说刘邦这一代,老刘家算上刘邦本人,兄弟四人; 长兄刘伯,早在刘邦得立为汉王之前,甚至是始皇驾崩之前就离世,只留下了那个对着刘邦、樊哙、周勃、夏侯婴等‘闲人懒汉’刮锅底的发妻,以及被刘邦封为‘羹颉侯’的儿子刘信; 不出意外的话,起码在刘邦的坟头草长到齐腰那么高之前,这一家子除了一个‘羹颉侯’的侮辱性侯爵,就不可能再得到任何敕封。 这样一来,刘邦大哥一脉,便是一个人选都没有。 至于二哥刘喜,那就更别提了。 ——刘邦对大哥一家的厌恶,起码还只是因为大嫂当着自己的‘客人’刮锅底,让自己折了面子;对于大哥刘伯,刘邦完全没有丝毫意见。 在垓下之战之后不久,得以继天子位的刘邦,也是第一时间追封亡兄为‘武哀侯’。 但比起‘受主母连累’的老大一家,这老二刘喜,却是直接让刘邦破口大骂,甚至几度在私下对旁人说:我都没脸说这是我哥哥······ 不用说旁的,单就是六年前,韩王信倒戈匈奴,从而引发汉匈平城之战时,身为代王的刘喜‘弃国脱逃’的举动,就已然是登上了汉室诸侯册封候选的永久黑名单。 ——身为驻守边疆的宗亲诸侯,敌人的影子都没见到,就把整个国家丢下一个人跑路,刘喜能保住脑袋,都还得庆幸自己姓刘! 倒是刘喜的两个儿子,颇有些‘不类父’; 无论是长子刘濞,还是次子刘广,都还算得上是有出息,坊间风评虽然没什么夸赞,但也还算得上本分。 就算指望不上老爹,这兄弟二人也靠着自己,在刚结束的淮南王英布之乱的平定过程中,攒下了不少功勋。 如此说来,老二刘喜一脉,算是有了刘濞、刘广两个人选; 若是再算上‘一脉不便有两位诸侯’的顾虑,这两人当中,也只能有一人被刘邦选为关东某个诸侯国的新主人。 至于老三,自然是刘邦自己; 老四刘交,也已经获封为楚王,坐拥全天下仅次于齐国的第二大诸侯国。 这样一来,即便刘交有足足七个儿子,却也没有在刘交已经获封的情况下,再给刘交的儿子们封王的道理。 还是那句话:一脉只能有一王,除非老爹叫刘邦。 如此算下来,整个刘汉宗亲,能供刘邦选择的,也就是二哥刘喜的两个儿子之一,以及旁系远亲刘泽,再加上刘邦的八个儿子中,除去太子刘盈,以及已经获封为王的老大刘肥、老三刘如意、老四刘恒之外的四个小儿子。 ——满打满算,四个诸侯国的空缺,可供刘邦选择的人选,就仅仅只有这六人! 六个人分四个诸侯国,看上去并不难,但实际上,这里面还有许多需要注意的关键因素。 首先,曾经的荆王刘贾身为旁支宗亲,与起兵叛乱的英布交战而捐躯; 所以,无论是出于家庭和睦,还是刘氏宗亲嫡-庶各脉之间的团结,刘贾留下的荆国,刘邦都不能封给自己的儿子。 若不然,万一哪个犄角嘎达冒出流言蜚语,说刘贾战死,是刘邦为了抢回荆国而设的局,汉室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公信力,便会在顷刻间荡然无存。 ——皇帝老儿这浓眉大眼的,对亲戚都下得去手,能对俺们百姓好到哪儿去? 为了不让这样的想法出现在任何一个汉人脑海中,荆王的人选,刘邦必须先排除掉自己的儿子们。 如此一来,荆国的归属,就会在‘刘喜的两个儿子之一’,以及‘刘邦远方表亲刘泽’之间产生。 再考虑到远近亲疏,比起自己和刘泽,实在是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刘邦纵是对二哥刘喜颇有微词,显然也会更愿意把这个封王的机会,交到二哥刘喜的儿子手中。 ——作为皇帝的哥哥,刘喜却顶着彻侯之爵到处晃悠,这要是传开,刘邦面子上也挂不住,也多少影响汉家皇室的形象。 但刘喜曾经的‘表现’,又实在是让刘邦放不下心。 可若是封刘喜的儿子,此事就算得到完美解决了。 刘喜是自己哥哥,刘邦就不得不封,但又不敢封刘喜本人,索性就把荆国封给刘喜的儿子,也当是对二哥一脉的补偿,两全其美。 如此说来,在‘刘喜的两个儿子其中一个’预定荆王王位的情况下,情况就从‘六个候选人竞争四个诸侯国’,变成了‘五个人,竞争三个诸侯国’。 可若是这样,刘邦就又要头大了。 ——作为天子,尤其是开国皇帝,刘邦连刘喜那个不中用的哥哥都封了,还能不封自己的儿子? 即便只是出于‘把儿子们都封王,日后好帮着太子哥哥治理天下、为天子手足羽翼’的考虑,刘邦就必须保证:在自己合眼的那一天,自己的八个儿子,都必须有着落! 所以,在荆地有了安排之后,真实地情况并非是‘五个人争三个诸侯国’,而是除了梁、燕、淮南这三个诸侯国之外,刘邦还要再去找块地方,凑够四个诸侯国,把剩下四个小儿子都封出去! 既然剩下三个诸侯国,连刘邦封自己的儿子都不够,那远方表亲刘泽,自然就只能往后稍稍了。 对于‘从哪再找块地方做诸侯国’,以及派那个儿子去做这个‘新诸侯国’的王,刘邦还没来得及考虑。 但很明显:在梁、燕、淮南这三国当中,前二者的重要性,使得刘邦必须选出最合适的人选! 尤其是地处关中门户的梁国,对于肉眼可见的未来,即将发生政权交接的汉室而言,更是重中之重。 但在燕、梁两国的人选需要慎重的同时,可供刘邦选择的人选,‘质量’却实在是令人难以启齿。 ——就说剩下四个还没封王的儿子中,年纪最大的老五刘恢,今年也才不过五岁······ 没办法。 谁让刘邦自己个儿不上心,不早点娶媳妇儿生娃,传延血脉呢? 到了这时候,发现自己六十好几的年纪,能指望的儿子却才五岁出头,刘邦心中,也不由生出了些许‘儿到用时方恨少’的感叹。 所以,以老五刘恢为梁王,给太子哥哥看守关中门户,以保证未来几年必将发生的政权更迭,也就是题中应有之理了。 矮子里面拔将军嘛! 就算刘恢年纪再小,也好过那几个年纪更小,甚至还没来得及断奶的弟弟······ 实在不行,就只能按刘盈刚才的法子,给五岁的梁王刘恢派去一个靠谱的王相,顺便兼个王太傅,一边帮刘恢打理封国,一边教育刘恢就是了。 “嗯······” 沉吟着缓缓一点头,刘邦便算是认可了刘盈对梁王的人选推荐。 至于燕国,刘盈虽然极为谨慎的没有直接推荐人选,但也基本是把该说的都说了。 ——弟弟们实在太小了~ ——老爹与其想着两岁和三岁的年纪,到底哪个才更适合做燕王,倒不如好好考虑考虑,给弟弟们找个靠谱点的王相,先代练几年······ 想到这里,刘邦总是心中憋闷无比,也终是只能面色阴沉的缓缓一点头。 还是那句话:老天子刘邦,娶亲太晚、生子太晚,皇子们,年纪都太小了······ 老大刘肥,算是如今仅有的一个‘加冠成人’的皇子,但也早就被刘邦封去了齐地; 老二刘盈,即便是身为储君太子,但刘盈这十四、五的年纪,也曾一度让刘邦放心不下,甚至生出了易储之心! 要不是老三刘如意年纪小的更过分,刘邦也不至于那么轻易,就放弃‘易储另立’的打算······ 老三刘如意、老四刘恒,一个刚十岁,一个即将八岁,却已经被刘邦派去做了代、赵的王,在寻常百姓子弟追逐打闹的年纪,就承担起了为汉室卫戍边墙的重任。 哥哥们都才十岁、八岁,更小的老五刘恢、老六刘友、老七刘长、老八刘建,那就更别提了。 ——就说襁褓中的老八刘建,到刘邦此番离开长安的时候,都还没学会叫一声‘爹’! 所以,即便心中万般不愿承认,刘邦也只能默认刘盈的建议,确实是最不是办法的办法。 “唉······” “诸侯王相······” “还当可堪‘王太傅’之重任·········” 满是疲惫的摇头苦叹着,刘邦终是抬起手,不住揉搓起眼角。 “淮南如何?” “友王之?长王之?亦或建······” 语调满带苦恼的道出此问,都没等自己的话说完,刘邦便想起了小儿子刘建那吃奶还费劲的模样,不由得又是一阵长吁短叹起来。 而在刘邦面前,听闻老爹问起淮南国的归属,刘盈的面容却是顿时一变。 满怀疑虑的纠结许久,刘盈终还是缓缓低下头,对老爹稍一拱手。 “燕、淮南二国,以燕更重,而淮南稍轻。” “然友、长、建皆年幼,父皇慧眼如炬,自可以心仪之选王燕。” “又淮南······” 说着,刘盈话头又是继位突兀的一滞,听了好一会儿,才语调低沉的继续道:“又淮南之土甚阔,父皇或可······” “呃,或可分淮南为二,以王余二者······” 听闻刘盈此言,刘邦却略带烦躁的摆了摆手。 “不必。” “淮南土虽不狭,然略有瘠;若再分而王二子,恐当为天下人以为:朕吝至纵亲子,亦不舍裂土以王之地。” “嗯······” “淮阳。” “淮阳地处赵之南、梁之东、淮南以北,齐、楚以西。” “四面为五国所环,纵为郡县,亦于诸侯土无甚异。” 自顾自道出这番话,刘邦便面色阴沉的轻轻一拍大腿。 “嗯。” “友年幼,又信孤僻,不喜与人言,便往王淮阳,为宗亲兄伯环围,当可稍知宗庙之亲······” 言罢,刘邦又稍一思虑,便似是没听到刘盈先前那句话般,继续问道:“淮南如何?” “长王之?建王之?” 见老爹这般反应,刘盈只顿时一慌,略带忐忑的抬起头。 ——不是说好的闲聊吗! 这弄的,跟刘盈拍板分封方案一样······ 只不过这一次,刘邦却并没有让刘盈思考太久,便再次将那锐利到能将人看穿的目光,撒在了刘盈的面庞之上。 偏偏刘邦如此,刘盈绝愈发拿不清:老爹这是想考验自己,还是真的想听取意见? 亦或者······ “直言便是。” “即得监国之责,首当戒者,便乃寡断之性、妇人之仁!” “逢事雷厉而决,遇敌不乱阵脚,宽以待民、严戒豪强,于外蛮当面寸步不让,于国朝之事三思而行,霸、王之道杂治天下,方合明君、贤主之道!” 见老爹史无前例的跟自己说起‘做一个合格皇帝’的标准,刘盈只下意识一挺直身躯。 待看清老爹目光中的催促,刘盈却又再次犹豫了起来。 就在刘邦的目光愈发清冷,也愈发没有耐心,甚至开始生出些许恼怒之时,刘盈终是如同即将赴死的勇士般,将双手往身前猛地一拍! “回,回禀父皇······” “儿以为······” “儿以为!诸皇子可王淮南者,独如意一人!!!” “儿臣!恳请父皇答允,移赵王如意以王淮南,以安宗庙、社稷!!!!!!” 用尽自己所有的力气,下定自己能下的一切决心,将这句极有可能引来腥风血雨的‘建议’道出,刘盈便顺势一低头,将额头重重砸在了扶地的双手之间。 刘盈不知道的是:在身前只半步的位置,看着刘盈叩首不起的身影,刘邦风云变幻的面容之上······ 竟闪过一丝欣喜! 虽然只有那么一瞬间,但刘盈,乃至刘邦自己都不知道的是:这,是自己这一生当中,第二次因为关于刘盈的事,而露出这样一抹纯粹的欣喜。 至于第一次,是十四年前的秦始皇帝三十七年,祖龙嬴政的御辇抵近沙丘,行将就木之时,尚在砀山做山贼,以躲避秦廷缉捕的刘邦,得到了自家中传来的消息。 ——生了。 ——是个儿子。 ——按你之前的意思,唤作盈······ ——保盈持泰、持盈守成的盈········· 7017k 第0268章 重归长安 在太庙正堂跪了许久,刘盈都没能等来老爹刘邦一句答复,甚至哪怕是一声冷哼。 待刘盈满怀忐忑的抬起头,老爹的身影,却早已不知去了何处。 对于太庙中发生的这场父子交谈,或者说‘奏对’,除刘邦、刘盈两位当事人之外,自也是没有第三个人知晓。 因天子刘邦驾临,而云集于沛县的刘交、刘肥等宗亲诸侯,以及王陵、张苍的元勋功侯,也只是在刘邦祭过太庙之后,收到了一个‘起驾回京’的命令。 没有人知道这一天,太庙里发生了什么、天子刘邦对太子刘盈说了什么。 刘盈也不知道,对于自己‘移封弟弟刘如意为淮南王’的提议,老爹刘邦,究竟是个什么态度······ · 时光荏苒,汉十二年的气息,也随着一场漫天飞雪,悄然降临在了关中大地。 在返回长安的途中,身体状况才刚好转些许的刘邦,便不知为何再次病倒; 回到长安的第一时间,刘邦年迈虚弱的躯体,便再次躺回到了长乐宫长信殿,那张令刘邦感到厌恶,又感到无比熟悉的病榻之上。 天子都于归途病倒,那即便太子刘盈是‘携胜归来’,也自是没有了盛礼迎接的道理。 陪着老爹回到长乐宫,把太医熬好的药给老爹灌下,再将担忧天子的朝臣百官安抚一番,刘盈便拖着疲惫的身躯,来到了未央宫。 正所谓:儿行千里,母担忧。 久别归来,终于可以和母亲再次见到面,刘盈本该感到高兴才是。 但即便是撇开‘老爹生着病,不方便流露出喜悦’这一忌讳不说,站在未央宫司马门外,正驻足不前的刘盈,心中也提不起丝毫开心。 倒也不是说,刘盈不愿意见到母亲吕雉。 而是······ “殿下。” 一道身影自司马门内走出,终是让刘盈愁云惨淡的面庞之上,涌上那么些许生气。 “舅父!” 激动难耐的一声轻呼,刘盈不忘快步走上前,面带忐忑的抓住舅父吕释之的手臂。 “舅父。” “母后······” “可还含怒?” 听闻刘盈这一声满带心虚的询问,吕释之的面容之上,也顿时出现了一抹苦笑。 稍回忆一番自己出宫之前,妹妹吕雉的语态、神情,再看看刘盈望向自己的那双眼眸,吕释之终又是苦笑着一摇头。 “殿下久别重归,皇后自是翘首以盼,欣喜于心。” “然适才,臣临出宫之时,皇后,又似略带些恼意······” 听出吕释之语气中的无奈,刘盈纵是对此早有预料,面色也是不由更紧了些。 ——临出征之时,为了取得母亲吕雉‘可以率军出征平叛’的允许,刘盈是拿‘绝对保证自身安全’为筹码的······ 什么‘情况不对立刻就跑’啦~ ‘绝不靠近前线二百里以内的范围’啦~ ‘绝不暴露在地方战略视野当中’啦~ 以及‘绝不让自己陷入险境’之类的许诺,刘盈临走前,那是不要钱似的往老娘面前撒。 但实际上,早在许下那些诺言的时候,刘盈心里就知道:真要在保证‘出征平叛’的同时,去履行那些几乎不可能完成的承诺,那刘盈还不如乖乖窝在长安,让老爹拖着病躯去平叛! 至于原因,也很好理解。 ——此番‘代父出征’,刘盈是去捞武功,竖立‘勇武’的人设,从而填补自己‘过于仁弱’的人设短板的! 既然是立人设,尤其是‘勇武’的人设,那刘盈就不可能真的和自己先前,向母亲吕雉许诺的那样,一看到敌人就不顾一切跑,乃至于不靠近战场半步。 至于‘绝不让自己身处险境’,那就更不可能了。 这天地之间,哪有绝对没有风险的事? ——就连做饭时切菜,都有可能割到手指头! 让一个参与战争,尤其是以‘主帅’的身份,带着‘立威’‘立武’的追求参与战争的人,保证自己在整场战争中‘不身处险境’? 别说是刘盈这个带有强烈目的性的指挥官了,恐怕就连军中的庖丁、运粮的民夫,都不敢做这样的保证。 所以在刘盈看来,自己都许下这么不靠谱的诺言了,老娘却依旧相信,那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这也算是刘盈、吕雉母子二人之间,达成了某种默契。 但话又说回来:达成默契归达成默契,但刘盈在此番出征途中的所作所为,也确实和自己许下的诺言,差得太~~~~~~多了些。 甚至可以说,刘盈的所作所为,几乎就是那些诺言的反面极端! ——说好‘情况不对就跑’,结果非但不跑,还特意放出消息,让英布找到了自己的行踪; ——说‘不靠近前线二百里范围内’,结果整场战役的主战场,都被刘盈直接放在了自己所在的庸城; 尤其是‘不身处险境’一项,刘盈违背的最为彻底。 ——若是将此次平叛中,刘盈所采取的主要战略战术总结成一句话,那直接就是‘以自己做诱饵,把英布困在庸城之下,以尽快促成决战’! 如此激进,甚至可以说是如此冒险的战略部署,别说是身为储君太子的刘盈了,恐怕当今汉室百十来位元勋功侯,都没几个人有胆子玩儿! 想到这里,刘盈对母亲吕雉的恐惧,也是愈发强烈了起来。 因为刘盈才想起来:在前世,老爹刘邦御驾亲征,去平定英布之乱,又在楚地与英布主力遭遇时,就连老爹刘邦,都是第一时间选择避战,以求‘挫敌锋芒’······ “唉~” “一顿臭骂,估计是怎么都免不了了。” “如果不说两句好听的,说不定还要关禁闭······” 正当刘盈预测着自己可能遭受到的‘惩罚’时,一旁的吕释之思虑再三,也终是苦笑着上前,低声劝道:“殿下。” “于殿下此番平叛之所行,皇后纵是心坏恼怒,也当不抵思子之心切。” “便是于殿下稍有责备、喝骂,亦不过出于挂念、担忧······” “况殿下身皇后独子,纵此时不见皇后,也断无一世不见皇后之理?” 听闻吕释之此言,刘盈即便心中仍有迟疑,也是不由的苦叹着点了点头。 “是啊······” “反正躲不过······” 如是想着,刘盈便带着类似‘早死早超生’的想法,缓缓向着司马门走去。 但刘盈不知道的是:此刻,在刘盈想象中凶神恶煞,随时可能变身成暴龙的母亲吕雉,正擒泪站在宣室殿外的瞭远台,满怀思念的紧盯着司马门。 此时的吕雉,在等一个人。 在等一个头顶远游冠、腰系赤霄剑,身着太子冠冕的瘦弱身影,从司马门走入未央宫······ · 与此同时,长乐宫,长信殿后殿。 闭目躺在病榻之上,仍因嘴中那股药味皱眉不已的刘邦,也终于等来了自己的‘客人’。 “陛下···可好些了?” 一声苍老而又熟悉,语调却极为缓慢的轻唤传入耳中,惹得刘邦赶忙撑起身。 待看清萧何那老态龙钟的身影,以及那张遍布沧桑的面庞,老天子也终是被身旁的内侍扶坐而起。 “萧何啊······” “咳咳······” “不过几月不见······”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又······又老了些啊······” 听到刘邦这一声不是夹杂的咳声的低语,萧何足足反应了三息,才呵笑着抬起头,又费力的将耸拉着的眼皮抬起了些。 “陛下说的是······” “臣······老的快了些······” “唔······” “快了些······” 看着萧何那佝偻的身影,以及那张即便老的眼睛都睁不太开,都还让人觉得和蔼无比的面庞,老天子也是不由红了眼眶。 笑着眨几下眼,将眼眶边的泪水憋回去,刘邦才伸出手,在两位寺人的搀扶下起身,缓缓来到了萧何身前。 “萧何啊······” “萧何······” “朕之师······” “朕之兄·········” 几声低沉的感叹道出口,一旁的寺人也已取来蒲团,待刘邦盘腿坐下,又将一张厚厚的锦被披上刘邦肩上。 就见刘邦缓缓伸出手,拉过萧何那不比自己光滑到哪里去的老手,轻轻包在了自己的双手之间。 “太子······” “咳咳咳······” “太子此番平叛,朕,亲自去看了······” “将士斗志高昂,万众一心······” “太子勇武、聪惠,于战争之事,也终归是有所知稔······” “唉······” 说几句的话功夫,刘邦便感觉有些气息不足,止住话头,自顾自调整了好一会儿,才继续道:“于农桑之事,太子也算是有所心得······” “嘿······” “太子之前还说,郑国渠,已是修了······” “往后,就该修修渭南的水利······” “五年之内,还要打通巴、蜀的水路,运巴、蜀之粮,供给关东······” 刘邦慢条斯理的说着,萧何则任由双手被刘邦捧在手心,低眉侧耳,仔细听着。 等刘邦说完,萧何又是反应了好一会儿的功夫,才好似网络卡顿下的游戏人物般,呵笑着缓缓一点头。 “是······” “太子······不堕陛下威名······” “此宗庙之幸······” “社稷之幸·········” 费力的道出这番话,就见萧何似是死机般,呆愣好一会儿,才又‘重新登陆’般点点头,继续道:“赵王······” “呃······” “赵王比之太子······不足者甚······” “逊之者甚······” 看着老兄弟、老伙计,此刻却如同一个雕塑般,几句话出口,就有滞愣在面前,刘邦纵是嘴角仍噙着笑,泪水却也抑制不住的从眼眶滑落。 满怀唏嘘的发出几声长叹,又擒泪笑着拍了拍萧何的手,刘邦终还是缓缓点了点头,顺便抿抿嘴,将泪水咽下去些。 “此去丰沛,朕,把曹参带回来啦······” “过几日,朕便打算让曹参做御史大夫,也好为日后做准备······” “等曹参稍熟悉下相府,咱老哥俩,也总算是能闲下来,到处去看看······转转······” 听闻此言,萧何却并未再开口,只缓缓抬起头,轻笑着、微微点着头,对刘邦轻轻眨了几下眼睛。 就见刘邦稍抬起手,不着痕迹的抹把脸,便笑着低下头,似是闲谈般道:“过往这一年,关东,去了很多异姓诸侯······” “就连卢绾······” “唉······” “太子的意思,是让恢去做梁王,让长去做燕王,再派老成稳重的相国,兼任王太傅······” “朕,都决定答允了······” “只是这淮南,朕······ “咳咳······” “实在不······” “吭哧吭哧吭哧!!!” 一句话没说完,刘邦便再次剧烈咳嗽起来,惹得一旁的宫女寺人一阵手忙脚乱,却也不敢将刘邦扶回榻上。 最终,还是一个老太监上前,咬牙替刘邦抚了抚胸前,又不住轻轻拍着后背,才终是让刘邦的咳声稍减缓了下来。 就见刘邦狼狈的抬起头,让身旁的寺人替自己擦去嘴角的口水,再伸出手,示意寺人扶自己起来。 趁着被扶起的功夫,刘邦嘴上不忘继续说着:“淮南······朕······” “咳咳······” “太子说,应该让如意·······” “让如意去做···呃,做淮南王······” “朕,不知道该怎么办······” 说话的功夫,刘邦也终是被扶回了榻上,却并没有立刻躺下去,而是坐在榻沿,费力的眯起眼,将头稍往前探出些。 “朕,该如何是好?” “朕,该不该答允太子,让如意,去淮南做王?” 7017k 第0269章 如意类父?刘长表示不服! 未央宫,椒房殿。 被母亲吕雉紧握着手臂坐了下来,看着老娘那被泪水沾满的面庞,刘盈一时间,竟有些手足无措了起来。 ——按照刘盈的预想,在见到自己后,老娘绝对会对自己破口大骂,然后开始考虑关禁闭的问题! 为此,刘盈方才还和吕释之盘算着,要演一出苦肉计来着。 但眼前的状况,却颇有些出乎刘盈的预料。 “母后~” “孩儿知错了·······” 被老娘那延绵不绝的泪水吓得魂不守舍,刘盈最终还是绝对:先认错! 毕竟再大的错,先认错,总归是不会出错的。 不料听闻刘盈此言,吕雉却只哭笑不得的摇了摇头,将刘盈的手臂攥的更紧了些,似是生怕刘盈跑掉似的。 “无妨~” “无妨·······” “回来就好·······” “回来就·······” 说话的功夫,吕雉才刚平复下些许的情绪,便再次激动了起来,语调更咽着,竟连一句话都没法说全。 见此状况,吕释之也终是放下心来,轻手轻脚退出了椒房殿,将这难得的温馨时刻,全然留给了久别重逢的母子二人。 随着殿内的宫女、宦官,都被吕释之招呼着退出殿内,吕雉只更加‘肆无忌惮’起来,哭到伤心处,更是一把拉过刘盈的头,旋即将刘盈紧紧保住。 “吾儿~” “吾儿·······” “可担心死母亲了·········” 看着老娘这幅模样,刘盈感动之余,心中的愧疚之情,也是愈发强烈了起来。 曾几何时,刘盈还曾天真的认为:老娘吕雉,那就是个雷打不动的女战神! 就连身为开国皇帝的老爹刘邦,都不能让这个坚强的女人动摇哪怕分毫! 但此刻,看着老娘如同每一个寻常的母亲般,因为自己平安归来,而抱着自己痛哭不已,刘盈的心,只被一抹淡淡的苦味所充斥······ “母后,孩儿·······” 话刚说出口,刘盈便惊奇的发现:就连自己的语调,都被老娘那抽泣、更咽所传染。 调息着抚平声线,刘盈终还是满带愧疚的抬起头,朝老娘露出了一个僵硬的笑容。 “往后,孩儿哪都不去了。” “母后在哪里,孩儿就在哪里;母后在长安,孩儿就一步不离长安!” “英布之后,吾汉家于关东,也再无忧心之所,孩儿,也断不会再率军出征·······” 说着,刘盈的头却是越来越低,到最后,就连声线都微弱的让整个殿内落针可闻的程度。 ——身为让母亲伤心的‘罪魁祸首’,刘盈说起这些安抚的话,总觉得自己是那么的没有底气······ 但出乎刘盈意料的是,对于自己又一次许下‘不胡闹了’的诺言,老娘却依旧是满怀欣慰的笑着一点头,就好似从来没有怀疑过刘盈,真的有可能对自己说谎。 “回来就好·······” “回来就好·········” 又垂泪笑着连说几声‘回来就好’,吕雉的情绪,才总算是堪堪稳定了下来。 再被刘盈温言安抚一番,那似决堤般涌出眼眶的泪水,也终于是有了些许断流的趋势。 见母亲丝毫没有怪罪自己的意思,刘盈思虑片刻,终还是决定将话题赶紧移开。 ——毕竟再怎么说,对于‘自陷庸城’这件事,要说刘盈在谁面前会承认‘自己错了’,那便是母亲吕雉无疑······· “孩二不在这段时日,母亲可还安好?” 僵笑着发出一问,刘盈不忘装摸做样的看看左右,才继续问道:“平日,母亲可是最喜恢、长。” “怎今日椒房,不闻长喧闹之声?” 见刘盈面色僵硬的岔开话题,吕雉的面容之上,本稍涌上了些许哀怨。 但在听到刘盈问起庶子刘长之时,吕雉只‘噗嗤’一笑,顿时苦笑起来。 “唉~” “长啊·······” “说起这长,母亲就头疼。” 嘴上虽是这般说着,但吕雉的面容之上,却是应声涌上一抹温和的笑意。 “若说今之皇子八人,肥、恒、恢三者,虽脾性各有所异,然皆还算恭顺、温良。” “肥温、恒善、恢信,皆为朝堂论以为良善。” “便是赵王,亦尚知以礼待人、恭敬师长。” “独长此子·······” “唉·······” 说到这里,吕雉只苦笑着朝殿外一昂头。 “前日,叔孙太傅请来几位大贤,于宫中教诸皇子习读经书。” “然辰时,长晚到三刻;暮时,又早退半晌·······” “昨日习读,长更大闹石渠阁,竟又气走了好几位老儒·······” “宫里都说,那几位老儒出宫之时,便是颌下苍髯,都已不遗几绺·······” 听老娘说起七弟刘长在最近这段时间的‘表现’,刘盈也是不由苦笑起来。 要说当今刘邦,八个儿子里有那个最‘不类父’,那或许还有商榷的空间。 ——畏首畏尾的长皇子刘肥、从来不知‘流氓’为何物的老好人刘恢、毫无存在感的老六刘友,甚至包括刘盈本人,都可以竞争一下这个荣誉头衔。 但要说谁最像刘邦,首当其冲者,便是皇七子刘长无疑! 在先前,刘长年纪还小,没显现出性格,这才让天子刘邦生出‘如意类我’的念头。 但此刻,在刘长刚刚年满三岁的眼下,这位七皇子所展露出的‘天赋’,就已经惊艳了整个长安。 虽然离开长安有一段时间,但无论是走之前还是走之后,七皇子刘长的‘光荣事迹’,也从不曾消失于刘盈耳旁。 就说方才,吕雉提起年仅三岁的刘长大闹石渠阁,气走教书的老儒不说,还把老家伙们的胡子都拔掉了不少。 授业之师,被学生把胡子拔了个底儿掉,这够过分了吧? 还没有! 对于这位七皇子殿下而言,这,顶多不过是开胃菜! 就刘盈目前所知:在自己离开长安的这几个月时间里,刘长光是因为‘不敬学师’而被吕雉关禁闭的次数,就不下三十次之多! 什么迟到早退、拔老师胡子,都还算轻的! 刘盈甚至听说这个弟弟,还动不动往老师脸上吐口水、往老师的鞋里放异虫,乃至于一言不合,就给七老八十年纪的老儒一个大逼都!!! 这样一个顽劣不堪的皇子,换了任何一个‘正常’的时代,都肯定躲不过皇帝老爹一阵板子。 但偏偏眼下,是汉室! 坐在皇位上的,又偏偏是刘邦! 在从丰沛回转长安的途中,刘盈亲眼看到老爹在收到关中传来的‘趣闻’后,在御辇内笑的前仰后合。 至于原因,对刘盈而言,也着实不算难猜。 ——现在的刘长,实在是太像刘邦了······· 刘盈甚至可以肯定地说:如果老爹小时候,先太上皇也曾给老爹找过老师,那老爹对付老师的办法,也必然和如今的刘长如出一辙。 毕竟有些东西,并不是单靠学,就能学会的······· 起码对于刚三岁的刘长而言,耍流氓这种天赋······· 绝对属于血脉传承! 想到这里,刘盈也是苦笑着摇了摇头,眉宇间,却也不见丝毫不愉。 对于弟弟‘爱胡闹’这一点,刘盈看的还是比较开。 毕竟再怎么说,一个爱胡闹的弟弟,总好过一个温文尔雅、风评上佳,还有个姓戚的母亲整天哭啼啼的弟弟。 “如此说来,长,可是又为母亲禁足宫中,面壁思过?” 却见吕雉闻言,只笑着摇了摇头,旋即稍叹一口气。 “长自幼丧母,尤其母困顿之时,母亲,本可稍行救助·······” “唉~” “于长,母亲心中有愧·······” 说着,吕雉便面带苦涩的稍低下头去。 “及禁足,母亲倒是想。” “只今日辰时,长、恢便自侧殿遁走,不知又去了何处。” “宫中风闻,长似不忍母亲劳苦,欲制一织机?” “又恢素来憨厚,当是为长又诱拐去了何处·······” 看着母亲说话的同时,面上却始终带着一抹挥之不去的哀愁,刘盈也是不由低下头去。 要说刘盈这几个兄弟,谁身死最凄惨,那恐怕就当属老七刘长无疑。 盖因为刘长的生母,是如今的宣平侯张敖尚为赵王之时,委身于赵王宫内的后嫔,氏赵。 对于彼时的张敖而言,长安朝堂对异姓诸侯愈发虎视眈眈,自己又刚娶了长公主鲁元为妻,对于泰山刘邦,张敖自然是绞尽脑汁的想要讨好。 巧合的是,在张敖同鲁元公主刘乐成婚之后不久,刘邦便刚好去了一趟邯郸。 刘长的生母赵姬,也正是在那时,被张敖献给了丈人刘邦。 更巧合的是,就那么一下下,赵姬便有了刘长。 但等张敖发现自己的后妃,居然怀上了刘邦的龙种之时,刘邦却早已吃干抹净,顺便对张敖喝骂了一番,便大摇大摆的回了长安。 既然怀了龙种,那张敖自然不敢将刘长的生母赵姬继续养在王宫中,碍于吕后‘名声在外’,又实在不敢把赵姬送去长安。 无奈之下,张敖只能将彼时,已经身怀刘长的赵姬送出宫,单独找了个院子养了起来,全当是给老丈人刘邦养了一门外室。 结果短短几个月之后,张敖的门客贯高便因为‘意图行刺天子圣驾’而被告发,张敖也受到牵连,被押往长安审讯。 身为赵王的张敖都被抓走,那赵王宫内的宫女、后妃,自也是难逃厄运。 自然,刘长的生母赵姬,也同样不例外。 被贯高一案牵连而锒铛入狱之后,赵姬也没坐以待毙,寻了些关系,便找来了吕雉最亲信的外臣:审食其。 但当审食其带着托付,将‘赵地有个女子,怀有陛下的子嗣’这个消息带给吕雉之时,却被彼时的吕雉暗中压了下来。 就这样,赵姬便在牢中,生下了苦命的七皇子刘长,并于之后不久自尽。 等这件事被天子刘邦知晓之时,赵姬早已惨死牢狱之中;尚还在襁褓之中的刘长,也就此被养在了皇后吕雉膝下······· “唉~” “我那哥哥虽然也命苦,倒也好歹跟母亲生活过几年,还记得母亲长什么样、是个什么样的人·······” “但老七,却几乎是打睁开眼,就没了娘啊·······” 满是唏嘘得发出一声感叹,刘盈的目光便不由撒向殿外,漫无目的的发起了呆。 虽然刘盈前后三世,都不算‘没娘的孩子’,但对于这种感觉,刘盈却莫名其妙的能有些感同身受。 只不过,刘盈没有发现的是,趁着自己发呆的功夫,老娘母亲却是朝殿侧一招手,叫来了一名宫女。 “去,将驹儿唤来。” 饶是吕雉尽量将声线压到了最低,但那因哭泣而略有些沙哑的嗓音,也还是让刘盈将心绪收回眼前。 “母亲?” 略带询问道一声轻唤,却只见吕雉笑着微微一摇头。 “且不急。” “且不急·······” 听闻老娘此言,刘盈的心中,只顿时涌上些许不祥的预感。 “老娘·······” “不会又要往我被窝里·······?” 看着母亲望向自己时,脸上那抹微笑越来越像后世常见的‘姨母笑’,刘盈只顿觉脊背一阵发凉,后腰一阵发酸! 纠结片刻,刘盈也终还是放弃挣扎,如同屈服于命运般,缓缓低下了头。 “罢了罢了·······” “这种事,尤其还是老娘强塞过来的·······” “不要又能怎么办呢?” 刘盈给自己做心里建设的功夫,那女子也已是出现在了吕雉身侧。 朝吕雉盈盈一福身,那女子便侧过头,娇羞的撇了刘盈一样,便臊红着脸,将头低了下去。 “嗯·······” “眉眼倒是清秀,也和气。” “就是身材·······” “嗯·········” “嗯?” 不等刘盈发现异样,便见吕雉满是欣慰的笑着起身,轻轻将女子的手从腹前拉开。 待女子那高高隆起的腹部映入眼帘,刘盈只瞠目结舌的站起身,而后直愣在了原地。 “怎么?” “不过数月,盈儿便认不出驹儿了?” 却见吕雉戏谑的发出一问,又满是好笑的替那名‘驹儿’的女子将头发挽上耳间,嘴上仍不忘继续调侃着:“吾儿,可真不愧是陛下子呢!” “幸了姬、有了后,到头了,却连妾都认不出了?” 7017k 第0270章 中尉、卫尉,太子都不见! “怎么就······” “就,就那么一下就······” “有了???” 浑浑噩噩的走出椒房殿,双目无神的走下长街,刘盈依旧还是没能从方才那股震惊的情绪中缓过神来。 ——这一世,从刘盈于太上皇葬礼上‘重生’至今,足足过去了一年多的时间,满打满算,刘盈就只有那一晚,在母亲吕雉的‘威胁’下睡了个荤的! 但让刘盈无论如何都不敢置信的是:就那一晚的‘萍水相逢’,那名被吕雉唤作驹儿的宫女,居然就怀上了!!! 尤其是在那次之后不久,刘盈便去了关东,以平定淮南王英布之乱。 结果今天才回到长安,都还没来得及回自己的太子宫喘口气,刘盈便在母亲吕雉身旁,看到那名驹儿的宫女挺着个大肚子,满脸娇羞的看着自己······ 在前世,刘盈好歹也是做过几年的皇帝,虽然是个傀儡皇帝橡皮擦,但对于这种事,刘盈却也算不上新手。 ——一个还没涉政,手中没有丝毫权利,甚至都不能过问国朝大政的傀儡皇帝,在西元前被‘囚禁’于皇宫之内,除了男女之事、酒色之欢,还能有什么乐子可言? 就连儿女,刘盈前世也有过十来个! 至于老娘吕雉塞来的、朝臣百官送来的,乃至于刘盈自己茶前饭后推的妹子,也早已数不清有多少。 可即便如此,刘盈还是觉得‘睡一觉就出远门,回来便看见个大肚子’这种事、这种感觉,着实有些······ “怎么就······” “就!就一下就······” 呆愣的走在前往太子宫凤凰殿的石道之上,又跟自己较了好一会儿的真,刘盈才终于勉强说服自己,接受了‘有了儿女’这一现实。 从牛角尖钻出来之后,刘盈的面容之上,也不由带上了一抹浅浅笑意。 ——对于如今的刘盈······ 不。 对于封建时代任意时期的每一位‘君主’而言,无论是天子还是太子,只要有了后,那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好事! 这其中,固然有天下人,尤其是朝臣百官‘国朝有后’‘社稷有后’的期盼,以及对皇室人丁兴旺的心安。 但最重要的,还是这个消息,将明确直白的告诉天下人:天子/太子,能生! 只要天子/太子证明自己‘能生’,那其他的问题,也就不是什么大问题了。 尤其是对于太子而言,证明自己‘能生’,甚至可以说是巩固储位最好的方式,且没有之一! 想想原本的历史上,武帝刘彻年近三十,登基十几年都始终没有生出一个子女时,汉室政坛是怎样的动荡? ——都不用说彼时的三公九卿、朝臣百官了。 就连刘彻的亲舅舅,身丞相之尊的武安侯田蚡,都跑去刘长的儿子,二世淮南王刘安那里,说起‘一俟宫车晏驾,当立者非大王而何’了!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刘彻在那之前惶惶不可终日,竟都没心思巡幸天下; 但等皇长子刘据出生,武帝刘彻却是恨不能普天同庆,几乎是在刘据被稳婆切断脐带之前,就光速颁下了早就草拟好的立储诏书,向天下宣示‘社稷有后’! 从这件事就不难看出:对于封建政权的君主而言,无论是天子还是太子,能证明自己‘能生’,尤其是能生儿子,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 而现在,刘盈有了自己的子嗣,便是拼上了自己太子生涯的最后一块拼图:生育能力。 虽然那宫女生出的也未必就是儿子,甚至即便是儿子,也只是刘盈的‘庶长子’,和如今的齐王刘肥一样,几乎完全没有皇位继承权,但对于如今的刘盈而言,也是完全足够了。 ——要知道就连刘盈自己,也才刚十五岁而已! 能有个庶子/庶女,证明自己有正常的生育能力,对于身为太子的刘盈而言,就已经足够了。 至于早点生下嫡长子、早点着手培养接班人之类的事,对于如今的刘盈而言,还是言之尚早了些。 “嗯······” “也好。” “有了孙辈,老娘那边,应该也能消停一段时间······” 方才,吕雉便当着刘盈的面,将整个未央宫内秩六百石以上的寺人、女官召集了起来,下达了对宫女驹儿的‘保护令’。 什么膳食、起居,亦或是在宫中散步活动,乃至于如厕,都被吕雉做下了极为精细的安排。 最终,吕雉更是不忘展露自己的本色,以一句‘皇孙有恙,未央宫除吕、刘二姓,绝无生者’的霸气宣示,结束了自己的吩咐。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未来的半年时间,那母子二人,便将体会到什么叫‘高后吕雉的保护能力’。 等小生命降生之后,吕雉也大概率会出于对长孙的喜爱,将那母子留在身旁,好享受一番天伦之乐。 这对于如今,隐隐有些暗流涌动的汉室朝堂而言,绝对算得上一个好事。 ——只要老娘能稳坐未央宫,那刘盈就敢打包票:就算整个长安都乱,这汉室天下,也绝对乱不起来! 这不单单是刘盈一厢情愿的信任,而是青史给出的结论······ 想明白这件事,刘盈的步伐,便愈发轻盈了起来。 但慢慢的,刘盈便又放缓了脚步,面色也略带上了些许古怪。 “这宫中,还能有人敢跟踪孤?” 略有些疑惑地回过身,果不其然,就见小太监春陀如一个掉油瓶般,不远不近的跟在了刘盈身后。 见此,刘盈面上疑惑顿消,只微微一笑,便回过身,一边继续走着,嘴上一边不忘问道:“何时跟上来的?” “也不唤一声。” “孤都险些以为宫中入了刺客,欲于孤不利呢······” 一听刘盈此言,太监春坨之面色只陡然一紧! 孤疑着朝刘盈的背影打量了好一会儿,春陀才暗自松了口气,再次将心放回了肚子里。 ——主、仆二人虽然‘相识不久’,但这一年多时间相处下来,也算是对彼此有了些了解。 尤其春陀,更是从宫中成千上万的寺人中‘脱颖而出’,得到刘盈的信任,得以全掌太子宫大小事务的佼佼者,‘察言观色’的技能点,自然也是早就点满了的。 听出刘盈这句话是一句调侃,没有丝毫映射自己‘像刺客’的意思,春陀才稍低下头,对刘盈的背影稍一躬身。 “回殿下的话······” “早先,奴闻殿下归来,又去了椒房,便于椒房外恭候。” “然自椒房出,殿下是心有所思,奴叩拜请安,殿下亦置若罔闻。” “老奴也不敢惊扰殿下,便自殿下出椒房,恭随殿下身后······” 再次听到春陀那久违的尖锐嗓音,刘盈面上,却是不由涌上一抹尴尬之色。 ——合着这小太监,从椒房殿便一路跟着自己了······ 回过头,看着已被甩在身后数百步外的椒房殿,又想起春陀那句‘奴叩拜,殿下没看见,奴请安,殿下也没停招’,刘盈的面色,也稍有些僵硬起来。 但很快,刘盈便调整好了面容,装作没事儿人一样回过身,继续朝着自己的太子宫走去。 ——就算再亲近,春陀,也只不过是个太监而已。 尤其是当今天子刘邦,那是出了名的厌恶太监群体,就更使得刘盈,愈发注意起了自己对这群可怜人的态度。 不然怎么着? 总不能刘盈堂堂太子储君,因为无视了春陀,就跟这个小太监低头认错吧? 一笑而过,甚至全当没听见这句话、全当这事儿没发生,才是最正确的做法。 但走出去不远,刘盈的脚步,便又减缓了下来。 “嘶······” “不对啊?” 面带孤疑的回过身,将春陀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刘盈的眉头,便不由再次皱起些许。 先前,刘盈还没想起来:自己的太子宫凤凰殿,可是在未央宫之内! 而未央宫,虽然名义上是皇后吕雉一人的宫殿群,但除了吕雉,也还是有一些后嫔、姬妾,居住在一些小的宫殿。 如此一来,身为太子宫太监头子的春陀,就断然没有随意出凤凰殿,在这未央宫内到处走动的道理。 至于原因,也很简单:不方便。 刘盈十分确定:春陀绝对能看透这其中,所暗含的一些不可明言的忌讳。 可即便如此,春陀却还是没有选择在凤凰殿乖乖等着,而是在听到刘盈去了椒房殿之后,莫名其妙的跟去了椒房殿······ 想到这里,刘盈望向春陀的目光中,便陡然带上了一抹这种。 “可是有何要事?!” · 片刻之后,司马门外。 看到春陀的身影自司马门走出,本三三两两散落在宫门附近的数十道身影,便不约而同的朝宫门方向聚集了过来。 待众人将期待的目光,撒向宫门外驻足而立的春陀,春陀才稍按捺住紧张的情绪,又微微清了清嗓。 “啊嗯!” 不等春陀开口,却见一位中年贵族快步上前,甚至毫不忌讳的递出去一块金饼,嘴上不忘问道:“可是殿下召吾等入宫?” 在看到金饼的那一刹那,春陀的目光中,陡然涌现出一抹肉眼可见的觊觎! 但眨眼的功夫,春陀便强自收起了心中的贪婪,浅笑着伸出手,对那手持金饼的贵族遥一虚推。 “公美意,奴受宠若惊。” “只殿下于宫中有制:凡凤凰殿之内寺,胆敢受金者,皆削一指,而后逐出宫······” 轻声说着,春陀不忘用右手摸了摸左手小指,旋即苦笑着对那贵族稍一拱手。 “如此美意,奴,实不敢笑纳,还请公收回······” 满是卑微的表示自己‘不敢受贿’,春陀便没再注意那贵族,而是正过身,对云集殿门外的众人一拜。 “诸公之意,殿下皆已知之。” 语调平和的道出一语,又见春陀稍昂起头,似是在找什么人般,嘴上不忘轻声呼唤道:“敢请问诸公:卫尉、中尉、郎中令、中郎将四公,可于此处?” 话音刚落,便见人群内应声走出一道高达威武的身影,虽是朝春陀拱手行了礼,却也没忘将腰挺得笔直,望向春陀的目光中,更是带着一抹毫不掩饰的鄙夷。 “鄙人中郎将季布,欲请见太子殿下。” 却见春陀闻言,丝毫不在意季布面上,那一抹明显只针对太监群体的鄙夷,仍是笑意盈盈的拱手一回礼。 “见过中郎将······” 朝季布稍拱手一拜,就见春陀再次直起身,不等其余几人出现,便笑着望向围观众人。 “太子言:但陛下之疾未愈,卫尉、中尉、郎中令、中郎将,及手握兵权之元勋功侯、军中将官,殿下,一概不见······” “若以上人等有事,可往相府、酂侯府面会萧相国,亦或往平阳侯府,请见平阳侯。” 言罢,春陀便再次浅笑着对季布一拱手:“季中郎,请回吧······” 轻声道出此语,不等季布反应过来,就见春陀飞快的白了季布一样,才再度正过身望向众人。 “除以上人等,余者有事,但私事,殿下已不见;” “若为公务,亦可往请萧相国、平阳侯;事急甚,则可往长乐,请见陛下。” “若执意欲见太子,亦当为萧相国、平阳侯所不能决,又陛下肯允殿下以决之事,方可再请见。” 将刘盈的交代尽数道与众人,春陀便再次笑着朝众人一拱手。 “此,皆殿下之意,奴不过代为传承,不敢漏、误一字。” “还请诸公莫怪······” 听到春陀最后补上一句‘这全是刘盈的意思’,本还打算再争取一下的众人,终还是摇头叹气着放弃了挣扎。 “唉······” “也不知何时,方可得见殿下······” ——太子这意思,分明就是在避嫌! 反正大家伙找太子,也确实没什么要紧事,左右不过聊聊天,培养培养感情之类。 但太子都这么说了,又是天子刘邦抱病卧榻的微妙关头,与其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倒不如顺着点太子······ 就在众人纷纷回过身,打算朝自己的马车走去时,春陀那尖锐的嗓音,却再次响彻司马门上空。 “敢请问哪位,乃少府阳公?” 7017k 第0271章 种瓜得瓜 “少府臣城延,谨拜家上。” 在春陀的带领下走入凤凰殿,阳城延便将心中的疑虑暂且收回,对刘盈躬身一行礼。 却见刘盈只温笑着起身,对阳城延拱手一回礼,又招呼阳城延坐下身,才开始了今日的主题。 “孤一别长安数旬,少府所主之诸般事务,虽皆有书信禀明,然孤,仍欲亲面阳公,以问详由。” 轻声道出一语,刘盈便浅笑着低下头,铺好一卷空白的竹简,再拿起笔,才抬起头看向阳城延。 见刘盈这般架势,阳城延也是不由自主的将身子坐直了些,就连先前,‘恭喜刘盈打了胜仗’的打算,都被阳城延暂且放在了一旁。 “家上即问,臣,知无不言······” 面带严肃的再对刘盈一拱手,又稍沉吟措辞一番,阳城延便将过去这段时间,少府所负责的工作,向刘盈娓娓道来。 “去岁开春之时,少府奉家上之令,于夕关中粮商米贾之手购得粮仓,及粮米上万万石;” “至去岁秋收毕,少府自粮商米贾所得之粮,皆分售于关中各郡、县民食;” “另奉家上令,与齐、楚数百万石;又家上因军出征平叛,凡大军之粮米用度,亦皆出少府。” “至英布乱平,少府去岁凡‘粮米官营’一事,便尽告毕;粮米皆售、用而尽,粮商之姿亦已结清,少府内帑前有之钱三铢,亦尽数付与粮商米贾之手。” “依秋收之时为准,少府内帑,便再无三铢钱,亦无米粮。” “及少府奉家上之令,于往近半岁所铸之钱五铢,亦皆用于秋收之后,购民之米粮以入内帑······” 随着阳城延平缓的语调传入耳中,刘盈也将阳城延的汇报大体记录了下来,旋即抬起头,对阳城延微微一笑。 阳城延话里的意思,总结起来也非常好理解。 ——自‘官营粮米’推行以来的半年,阳城延掌控下的少府,几乎一毛钱都没赚着! 但即便如此,却也丝毫不影响刘盈带着由衷的喜悦,对阳城延缓缓一点头,表示自己认可了阳城延过往一年的工作。 这或许有些奇怪。 少府官营粮米足足半年,结果一毛钱都没赚到,这有什么好高兴的? 就算不因此怪罪阳城延,刘盈似乎也应该稍微甩甩脸子,以提醒阳城延工作没做到位才对? 但实际上,少府官营粮米的账,根本就不是这么算的······ 单从账面上来看,少府如今的财政状况,与粮米官营政策推行之前几乎一样,甚至更差了一些。 ——之前的少府再怎么说,也起码还有十几万万枚三铢钱呢! 虽然在刘盈开始为统一币制布局之后,三铢钱已然没有了任何价值,但也总好过如今,内帑连三铢钱都没有一枚! 至于粮食,也和之前差不多。 在先前,少府内帑完全没有粮食储存;而现在,少府也只是用手里原有的铜,铸出了一批刘盈新推出的五铢钱,再用这笔钱买回了一点粮食。 所以,在粮食方面,少府的情况看上去,也并没有什么改善。 既然钱、粮储量都和以前一样‘约等于零’,那刘盈为何还要为此感到高兴,甚至对阳城延表示认可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或许会让很多人无法理解。 ——早在推出粮食官营政策,决意以少府取缔关中粮商群体,已达成‘官方垄断关中粮食市场’之时,刘盈就没指望头一年能赚钱! 按照彼时的刘盈最悲观的估计,甚至别说头一年了,少府官营粮米之后头三到五年的时间里,什么赚钱、储粮都先放在一边,单就是稳住脚跟,让政策稳步推进下去,别让这个政策破产,就已经非常让人满意了! 为什么? 因为刘盈推出粮米官营政策,初衷本来就不是为了赚钱! 回想一下半年前,也就是汉十一年开春之时,关中的粮食市场是一种怎样的景象? ——米石逾三千钱,并以每月五百钱每石的价格稳步提升! 凡是关中百姓,十家有九家都买不起米、吃不起饭,情况已然严峻到了朝堂再不出手,百姓就要撕树吃皮、挖墙吃土,乃至于易子相食的地步! 再看看现在? 关中的粮价,从少府官营粮米政策推出时,雷打不动的每石二千钱,到秋收之后,就已经下降到了‘卖给少府五百钱每石、从少府买一千钱每石’,下降了足足一半多! 原本站在毁灭边沿的自耕农、半自耕农半佃农阶级,被官营粮米政策一把拉了回来! 在官营粮米政策的支撑下,从去年开春到秋收,刘盈虽然不敢说关中家家户户都能吃饱肚子,但也敢打包票:起码九成以上的关中百姓,在这半年内吃了个七成饱! 或许听起来,‘九成人吃了七成饱’并不算什么值得显摆的事,但实际上,这个指标,已经无限接近了封建时代中的‘治世’,即‘太平年间’的标准! 虽然还没有完全达到治世,离传说中的‘盛世’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但即便如此,也已经足够让刘盈感到喜悦了。 盖因为短短一年前,汉室的民生状况,还堪堪处于‘再退一步就要掉入乱世’的指标线; 半年前,关中粮价鼎沸之时,汉室,也已然站在了名为‘乱世’的悬崖边沿; 而当一个‘官营粮米’政策,在短短半年的时间内,就将汉室从‘乱世’的边沿拉回,甚至超额完成任务,使汉室,起码让关中无限接近‘治世’的程度,又叫刘盈如何不喜? 对于完美完成‘稳定关中粮价’的主题任务,同时又让官营粮米政策站稳脚跟,并做好了政策继续稳步推进的少府阳城延,刘盈又怎能不认可? 在这两个‘历史使命’面前,少府过往半年的其余收获,也可谓是不胜枚举。 ——去年,也就是汉十一年,是自当今刘邦鼎立汉室以来,汉室第一次在发生异姓诸侯王叛乱的同时,并没有大面积增发三铢钱,造成继续大幅通货膨胀的一年; ——同样是去年,是自三世子婴被斩于咸阳至今,中央政府第一次展露出‘统一币制’之决心的一年; ——依旧是去年,是自秦始皇驾崩沙丘时至今,三秦大地第一次迎来‘粮价不涨反降’的一年! 在这么多里程碑时刻面前,少府借着买粮、买粮仓的机会,将手中的劣质三铢钱甩给商人,以及汉室中央‘打了一仗,却并没有因此饿瘦一半’等收获,也就不足为道了。 当然,最让刘盈感到安心的是:借着这短短半年,少府官营粮米政策,已经形成了足够的政策惯性,以支撑这个政策在肉眼可见的未来继续推进下去。 如过往半年,少府虽然貌似‘一分钱都没赚到’,但反过来说,少府一分钱没出,就得到了足够吃下整个关中粮食市场的粮仓; 又好比今年,在有了‘少府代民储粮’一事之后,关中百姓几乎再也没有了因粮价起伏,而影响到基本生活保障的可能; 甚至就连一年前,都还穷的能饿死耗子,打个仗都要克扣官员俸禄的相府国库、少府内帑,财政状况也借着‘代民储粮,收取仓储费’一项而改善不少,并且在肉眼可见的未来,会越来越好。 百姓的日子越来越好、中央的财政状况越来越好,再加上今年,汉室解决了最后一个内部割据势力——淮南王英布······ 或许可以说:刘盈高兴地,是汉室这架破马车,在自己的亲手改良下,已然焕然一新! 虽然表面上看上去,这辆车还没开始动,还是停在之前,那车厢还破破烂烂时的位置; 但刘盈很确定:当这辆崭新的车驶动时,汉室朝着‘盛世’前进的速度,就将会达到一个令整个天下,都瞠目结舌的程度! 在更‘巧合’的是:这辆马车开始行驶的那一刻,坐在车辕上驾马的,必然是大权在握的刘盈······ “唉~” “可算是没白忙活······” “有了这个大势,就足够了。” “起了势,往后的事,就只会越来越好······” 如是想着,刘盈只微微一笑,在心中恬不知耻的赞扬了自己一番,却也没忘记手中的正事。 “代民储粮一事,如何?” “去岁秋收之后,关中得粮几许?又为少府代储者几何?” 语调轻松地又发出数问,刘盈便浅笑着低下头,再次摆出了奋笔疾书的架势。 见刘盈的神情愈发轻松起来,阳城延也是不免受到了感染,虽语调仍旧严肃,但面容之上,却也多了一分轻松写意。 “依相府所粗拟,去岁秋收,关中得粮米,或近三万万三千万石余;” “其中,相府国库入农税,共计二千二百万石。” “余三万万石余,为民代储少府者,得近二万万石······” 在听到‘关中三亿多石粮食,有两亿多石都被百姓存在了少府’,刘盈只如释重负的长舒了口气。 却见阳城延腼腆一笑,便满是真诚的对刘盈一拱手。 “此,还当乃家上之功。” “自得家上之令,臣便恳请相府广布公文,以谓关中民:秋收所得之粮,若存少府,取十一之仓储费;若售,则石五百钱。” “待知少府售粮之价,乃作石一千钱,关中民无不变色而走,除自留过冬之口粮,余者,几尽储入关中各地之少府粮仓,多不再言卖米事······” 听到阳城延这一番不像恭维的恭维,刘盈手下的笔也是一听,旋即一阵失笑。 要说少府官营粮米,又哪一项是最让刘盈看重,同时也是最为担心的,那无疑就是代民储粮一项。 刘盈自是深知:代民储粮,只是一个‘特殊时期的特殊政策’,或者说权宜之计; 与官营粮米的主体部分,即‘官方垄断粮食市场’所不同,代民储粮之政,并不会持续太长时间。 但就是这个并不会存在很久,且早晚都必然会被废除的暂时性政策,却让刘盈多了无数个无眠的夜晚。 原因很简单:垄断粮食市场,需要钱;而如今的汉室中央,可以说是什么都有,就是没有钱! 在这个前提下,借‘代民储粮’的思路,来尽量避免官营粮米政策因‘资金短缺’而破产,就成了刘盈唯一的选择。 也正是因此,刘盈对此始终放心不下。 ——垄断市场,又不能强买强卖! ——代民储粮,又不能强制百姓! 如果百姓死活不愿意存,而是非要把粮食卖掉,那该如何是好? 如果这样的人足够多,少府买不起这些人手里的粮食,逼得百姓只能把粮食卖给别人,甚至于卖去关东,那粮米官营政策,岂不就与夭折无疑? 而现在,当听到‘百姓不想亏一半,所以几乎全都选择了亏一成’之后,刘盈对代民储粮一事的担忧,才终于尽数消散。 三万万石粮食,有两万万石都被‘存’在了少府,那就说明今年,少府基本不需要花钱买粮食。 ——关中民九十余万户,五百余万口,每个月的粮食消耗量,那就是上千万石! 而百姓自留的过冬口粮,是要从秋收时的八月中旬,吃到来年开春的二月、三月的。 这半年多的时间里,那近万万石没被存入少府的粮食,基本都会被百姓吃到自己肚子里。 至于后半年,百姓存在少府的二万万余石粮食,也只需要其中一半,就足够吃饱肚子。 剩下的一万万石,就算百姓最终决定卖出,那也是来年春、夏的事了。 “嗯······” “齐、楚、荆、燕、代、赵、梁、淮南、长沙······” “没记错的话,关东的人口数,应该比关中还要多不少。” “一万万石粮食,送去关东,肯定都能卖出去。” “实在不行,大不了就少赚点,便宜点卖,还能顺手把关东的粮价压下来一点,让关东的百姓也能好过些······” 7017k 第0272章 窃米者族! 从对未来的美好崇敬中缓过神,刘盈的面容之上,已是不由自主的带上了一抹轻松。 至此,粮米官营政策,已经打下了足够坚实的基础,也形成了足够使政策稳步推行下去的惯性。 换而言之:从今往后,凡是关于粮米官营政策的事,都已经不太需要刘盈去操心了。 每年秋收之后,百姓无论是想把粮食存进少府的粮仓,亦或是直接卖给少府,都只需要少府去忙活。 至于代民储粮的利益,少府更是必然会得到相府的鼎力支持。 ——百姓存粮于少府的‘十分之一’仓储费,可有一半都是相府国库的! 哪怕是为了确保自己那一半不会出问题,如今的丞相萧何,以及基本板上钉钉的下一任丞相曹参,都必然会动用自己所有的力量,来为少府代民储粮一事保驾护航。 而这,也正是当初,刘盈答应将代民储粮的利益让给国库一半,而非让少府通吃的原因。 ——国库的背后,是掌管国库的相府,准确的说,是丞相本人; 而少府代民储粮一事的背后,则是包含代民储粮在内的‘少府官营粮米’政策。 将代民储粮所得的利益让出一半给国库,就意味着往后的每一任汉相,乃至于往后的每一届丞相府班子,都天然成为了少府官营粮米政策的既得利益者。 说白了,刘盈只不过是通过‘代民储粮所得收益,国库、内帑各得一半’的方式,把包含丞相在内的整个丞相府,都无限期绑上了粮食官营政策的战车上而已。 而现如今,有了足够的粮仓、有了足够大的政策惯性和认可度,再加上如今的太子、未来的皇帝刘盈,以及往后每一任丞相以及相府官员做靠背,少府官营粮米政策,便已然稳如泰山! 当然,在肉眼可见的将来,少府‘代民储粮’的收益会越来越低,并最终彻底消失。 这既是历史的惯性,也是历史的必然,同时也是刘盈,乃至整个汉室中央所要达成的目标:让每一个百姓,都具备为自家储存粮食的能力。 但等到了整个关中,乃至整个天下,都没有百姓需要少府‘代民储粮’的那一天,即便失去了丞相以及相府的力挺,少府也足以凭借这几年的发育期,积攒下足以撑起粮米官营政策的实力。 而到了那一天,积攒下无数粮米、钱币,以及各式军械、物资的庞然大物——少府,就将成为刘盈屹立云巅,手握天下大权的坚实基础! “那一天······” “应该不会太远······” 面带崇敬的发出这声轻喃,刘盈的眉宇间,也悄然带上了一抹异样的自信。 却也正是在此时,阳城延语带自责的一语,在刘盈的头上泼下了一盆不大不小的冷水。 “家上。” “还有一事,虽尚不算大,然臣以为,亦当使家上知晓······” 迟疑的道出此语,待刘盈温笑着一点头,就见阳城延又自顾自纠结一番,才面带迟疑的对刘盈一拱手。 “幸蒙陛下眷拂,少府官营粮米、代民储粮等诸事,皆未出大谬。” “然去岁,少府于关中各地所设之粮仓、粮市,皆偶有小患,为臣所知······” 听闻阳城延此言,刘盈面上笑意只一滞,望向阳城延的目光中,也稍带上了些许······ 肃杀之气! “少府之言。” 语调清冷的一语,刘盈便将身子陡然一正,眉头更是立时锁起。 ——对于阳城延口中的‘小患’,经过前世那几年皇帝生涯洗礼的刘盈,实在是太清楚不过了。 “唉······” “怎就······” 见刘盈这般架势,阳城延直在心中一阵叫苦不迭。 但话都说出口,纵是再后悔,阳城延也只好暗自摇了摇头,将那意料之中的‘小患’,摆在了刘盈面前。 “其一者:去岁,少府自关中粮商米贾之手,得储粮之仓无算;然少府官、吏本无多,又大半本有他职,各粮仓之督仓官、吏,实空缺甚大。” “无人可用之下,臣只得以少府本有之百石、二百石,而一人兼掌一县,乃至数县之仓。” “只如此一来,各仓不得督仓之官亲镇,仓中米粮,便多有受窃之虞······” 满是自责的说着,阳城延的眉头也是紧紧皱了起来,眉宇间,更是带上了一抹深深地无奈。 “单去岁春四月至秋收,关中各仓存粮受窃之事,便有不下数百起;” “少府自关中粮商手中所得之米粮上万万石,更有数万石为贼、盗,乃至督仓之吏私取,而至今未能追回······” 听阳城延说到‘好几万石粮食被盗走’时,刘盈紧锁的眉头,终于是稍疏散了些。 ——早在决定推行‘少府官营粮米’政策之时,刘盈对类似事件,就已经有所预料了! 正所谓: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米的地方就有老鼠。 就连后世,都难以完全杜绝国有物资被盗用;连如今的国库、少府,都不时发生‘窃鼠食人’的闹剧,更何况是遍布在关中各地,还没有官员监督的粮仓呢? 在阳城延以‘少府人手不够’作为铺垫时,刘盈心中,更是升起了一股极其不祥的预感。 好在最终,从阳城延嘴中道出的数字不是十几万石、几十万石乃至上百万石。 可即便如此,刘盈面上的恼怒,也是让阳城延一阵胆颤。 ——要知道去年,关中粮食价格的最低点,那也是少府入场之后的二千钱每石! 几万石粮食失窃,单从价值来算,这就是上千万钱的损失! 按照汉室‘家产十万钱以上,便是中产之家’,以及‘中产以上可为官’的潜规则,这批丢失的粮食,足够撑起一百个家庭,从一无所有一跃而为‘中产之家’! 换个角度来说:少府过去半年时间的损失,就等同于一百个可以出官员的中产之家,一下就失去了所有资产······ 想到这里,阳城延便认命般低下头去,满是自咎的等候起了刘盈的数落。 在阳城延看来,如此巨大的损失,已经足以让自己因‘官营粮米’一事获得的政治威望尽数消散,甚至还会召来灾祸。 但稍有些出乎阳城延意料的是,听到自己这番话之后的刘盈,却并没有立刻流露出破口大骂的架势,只阴沉着脸一昂头,示意自己继续。 见此,阳城延也只好重新抬起头,继续道:“除米粮受窃,少府去岁于关中各处所设之粮市,亦偶有差池。” “凡去岁,关中各地粮市市令擅权,私加价而货米与民牟利者,便得十数人。” “更有私降价而货粮与亲、故,乃至私留货粮所得之钱,谎报‘受窃’‘受潮’‘溃烂’,而得私利者。” “近数日,臣更偶有所闻:远长安之地方郡、县,更有平价货粮与商贾,以谋私利之事······” 听到这里,刘盈面上阴沉,只顿时为一阵怪异的笑容所取代。 毋庸置疑:西汉官员在‘以公谋私’上点出的技能点,实在是令刘盈有些大开眼界。 听听阳城延说了什么? 自己加价卖粮、低价卖给亲友,倒也就罢了! 甚至就连上千年以后,才被华夏官僚发明的‘火耗’,都因为刘盈推出粮米官营,而提前出现在了西元前的华夏大地! 至于以正常价格卖粮给商人,从而获取利益,那就更不用提了,就连刘盈,都恨不能为这样的人竖起大拇指,喊上一句‘聪明’! ——早在将自己受刺之事归咎到粮商头上,并以此为粮米官营开路之时,刘盈就已经做出了规定:凡是商人从少府买粮,就必须以两倍的价格购买! 这无关乎个人情感,而是因为仇视、敌视商人,本就是汉室的政治正确。 与此同时,也是刘盈想要将‘我因为粮价的事遇刺’的戏唱的更真一些,顺便敲打敲打商人群体。 在当时,刘盈也曾考虑过:会不会有百姓以正常价格买回粮食,再加价卖给商人牟利。 但最终,刘盈还是没有把这个可能性太放在心上。 至于其原因,也不难理解。 首先,当今天下最仇视商人的群体,就是百姓! 让百姓为了钱,就把平价买来的粮食卖给自己痛恨、天下鄙夷的商人,本就有些不大可能。 再有,便是即便卖了,对刘盈、对汉室而言,也完全可以接受。 盖因为自打当今刘邦‘先入咸阳’那一天起,关中百姓,就是刘汉社稷最坚实的基本盘! 百姓能从商人手里赚钱,那就算朝堂亏一点,也绝对是好事。 ——按照如今汉室对官员的监察力度、能力,就算国家直接给百姓发钱,恐怕都发不到百姓自己手上! 能让百姓多个获利的途径,也不能算是坏事。 但刘盈千算万算,就是没算到这个刻意留的口子,竟然让官僚先学去了。 ——粮价二千钱,商人要花四千钱才能买到,意味着什么? 以为者只要有人能给出三千五百钱,乃至三千八百钱每石的价格,就能让商人抢破头! 而去年的关中,能以二千钱的价格从少府粮市买到粮食的,显然并不只有寻常百姓。 “聪明人呐······” “以高于二千、低于四千的价格,给商人无限量提供粮食,转过头,又只需要上报粮食是‘百姓买走’······” “吾本买卖,一本万利啊······” 阴恻恻的笑着,刘盈终还是苦笑着摇了摇头,又稍叹了口气。 反贪反腐,本就是人类社会的千古难题。 尤其是在通讯落后的汉室,别说杜绝贪腐了,恐怕就连惩治抓到的贪官污吏,都需要花费很多时间。 这件事,刘盈前世就想的很清楚了。 ——尽人事,听天命。 想到这里,刘盈终是敛回面上的讥笑,满是严肃的抬起头。 “后日朝议,孤会奏请父皇:自今岁开春时起,少府于关中各处所设之粮市、粮仓,皆遣御史监之。” “除御史监粮市、粮仓,卿也可于少府卿曹共讨,以寻另法。” 语调沉稳的道出这番话,刘盈稍一沉思,便又问道:“去岁窃米之贼、盗,及擅权之仓吏、市令,今何在?” 就见阳城延只赶忙一拱手:“窃米之贼、盗,多逃之夭夭,官、吏亦有遁逃者;” “因窃米而为地方所捕之贼人十数,皆为地方罪之以‘盗’,当于各地方监押。” “皆官、吏,则多尚于廷尉牢狱,以待审讯。” 听闻此言,刘盈只稍一点头,便从座位上站起身。 “还劳少府亲往相府,请酂侯行文关中各郡县:凡因窃少府粮仓米而受捕者,皆押解至廷尉牢狱。” 面色严肃的做下交代,待阳城延躬身领命,刘盈便将面前的竹简移开,再从一旁取过一卷空白竹简,开始奋笔起书起来。 不片刻的功夫,刘盈便将上半身重新挺直,又对着竹简上未干的字迹吹了几口气,才将竹简推到了阳城延面前。 “此,乃孤所拟之《仓律》。” “少府可先观之,再于少府官、吏共伤,以查漏补缺。” “待此律成,孤便以此律奏请父皇,入以为汉律。” 听闻刘盈此言,阳城延纵是本就坐直了身,也是赶忙将身姿又一挺,眉宇间,也尽带上了郑重之色。 ——刘盈这架势,分明是要著律! 而且是于如今汉律中的《户律》《贼律》《赋律》平齐的一篇完整,且具有特定指向的新律! 如果此事最终得以成行,那按照往常的惯例,单是刘盈刚才道出的‘查漏补缺’四字,就足以让阳城延,在这个新律上得到副署! 副署一个新律,虽比不上如今的丞相萧何独自编撰整个《汉律》的功绩,却也足够让阳城延喜出望外了。 ——别说是如今的汉室了,就是过去数百年、往后数百年,有几个臣子能有萧何的功绩? 更何况阳城延只是个工匠出身,至今都因位列九卿而稍有些不安的‘元勋’而已······ 将激动地情绪稍按捺下去,阳城延便低下头,满带着庄严,查看起了竹简上的‘《仓律》’草案。 而当这份‘草案’的第一条引入眼帘,阳城延面上的庄严之色,便被一抹若有似无的胆战所取代。 “凡内帑、国库,即朝堂有司、地方郡县储粮之仓,又少府代民储粮之仓,皆谓之曰:官仓;” “民窃官仓米者,黥······” “吏窃官仓米者,死······” “官窃官仓米者······” “z······” “族!!!” 7017k 第0273章 使黄河如带,泰山如厉··· 时间一晃,便是汉十二年年初,冬十一月。 在长乐宫长信殿外,一场盛大的仪式,随着天子刘邦的身影出现在高台之上,而正式开始。 时隔近月余,才得以再次见到刘邦还算健康的身姿,云集于祭台下的朝臣百官、功侯贵戚等,自是心下稍一安。 但当天子刘邦苍老的声线,被那一排巨大的铜制‘喇叭’传至耳中时,每一个人,都不由得停止了腰,竖起耳朵,静静聆听起了老天子的诫言。 “自秦王政亡沙丘,赵高、李斯篡王政遗诏,杀秦将蒙恬、公子扶苏,而使二世胡亥得立,尔来,足有十五载······” 语调沉稳的做出开场白,天子刘邦的面容之上,便尽带上了一抹感怀、唏嘘之色。 “王政薨而二世立,秦廷无道,赵高、李斯擅权;又二世暴虐,天下哀鸿遍野,民不聊生······” “至隐王陈涉奋起大泽,天下豪杰骤出于草莽、义军云起于天下,秦失其天禄,而为天下万民所唾。” “幸朕得布衣之身,受天命而兴仁义之师,起丰沛而讨嬴秦暴戾,又得先祖庇护、天神眷拂,终得王汉中,保一方太平······” “后又三秦诸王无道,朕再起汉中而还定三秦,兵出函谷而合诸侯之力,以伐自诩‘霸王’之恶王项籍;苦战六载,大小、胜败之战无算,终得戮项籍于垓下······” 慢条斯理的说到这里,老天子便怪笑着在广场上环视一周,目光中,却是一片摄人心魄的锐利。 “朕曾有诺:阵斩项籍者,赏千金,封侯万户。” “至垓下战罢,郎中杨武、郎中骑杨喜,各得项籍之左、右股,而受封吴房侯、赤泉侯······” “郎中吕胜、骑司马吕马童,各得项籍左、右臂,获封涅阳侯、中水侯······” “郎中骑王翳,得项籍首级,得封杜衍侯······” “五人,皆得赐金二百,又各食邑近二千户,自二百石而直入汉彻侯之列······” 听着刘邦意味深长的话语声,又被刘邦那锐利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所有人,都只面带羞愧的低下了头。 就见刘邦面上微微一笑,语调中却听不出哪怕丝毫笑意。 “彼时,朕本以为,项籍亡乌江,天下便可安!” “怎料项籍亡乌江至今,凡足七载有余;然朕身以为天下王,却不得半刻安宁,昼夜奔走于关东,而平逆贼之乱······” 嘴上说着,刘邦便惨笑着侧过头,望向身旁的平阳侯曹参。 “封赏有功之将士,可是朕之谬?” 言罢,刘邦又转向另一边,看向萧何那低头闭目、双手环腹的身影。 “不吝裂关东土,以王韩信、彭越、英布之辈,朕可有私?” 对于刘邦发出的问题,躬身侍立于刘邦身侧的萧何、曹参二人,却并没有给出答复,而是同时低下头去。 就见刘邦满是苦涩的一摇头,又仰天发出一声长叹。 “自东周之时,分封之制便早已有之。” “——然纵姬周,亦不过遍封宗亲而王各处,从不曾有异姓而王者。” “及异姓而得王一地之诸侯,亦乃代齐之田氏、分晋之魏、韩、赵三氏而已······” 说到这里,刘邦便满是自责的摇了摇头,又满是悔恨的在长阶下的众人身上扫视一周。 “分封之要,早自东周之时,便有定论······” “异姓而王于天下之弊,更早有战国列雄以身为鉴······” “怎奈朕,只知将士有功便当赏,却未早知此举,于天下万民之害······” “此,皆朕之过也······”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无不齐齐跪下身,对祭台上的刘邦连连叩首不止。 “陛下万莫自责,此,皆臣等之过也!” “臣等,本皆乡野之农,幸蒙陛下知遇之恩,方得今日显贵!” “得陛下如此视重,又为天下万民输以农税供养,臣等,本当尽职尽责,助陛下保社稷之安······” 随着十几个千石左右的官员出身,不痛不痒的说出这几声‘这都是我们的错’,这场政治秀,也自此拉开帷幕。 千石级别出过场了,如今朝堂仅有的几位九卿,自也是不甘落寞。 “陛下~” 就见少府阳城延率先出身,跪行着上前两步,便声泪俱下的对刘邦沉沉一叩首。 “陛下······” “臣本秦军匠,秩禄不过二百石,幸得陛下信重,方得今居汉九卿之尊、食中二千石之俸禄······” “得陛下如此心中,臣本当不遗余力,以报陛下恩德之十一!” “然往十数岁,臣可谓一事无成,更屡使陛下蒙羞,更致今府库两虚,帝都长安!至今不得只砖片瓦······” “此,皆臣之罪也······” 见阳城延抢先出身,周遭众人只稍一愣,便又不约而同的低下了头。 只是众人在心中,少府卿阳城延,多了一个‘貌似没那么憨厚老实’的印象。 在阳城延之后,硕大的广场,便陷入了一阵短暂的宁静。 这也怪不得旁人,实在是如今的汉室,九卿级别的职务空缺,实在是太多了些······ 除去已经‘登场表演’过的少府卿阳城延,九卿中其余八个位置,如今只有太仆、郎中令两个位置没有空缺! 首先是宗正,由于宗室人丁凋零,又实在没有合适人选的原因,自有汉以来便闲置至今; 紧随其后的,便是由于曾经‘关东尽为诸侯国’,而长期没有任命的内史; 而后,便是去年太上皇驾崩之后,因得任刘盈的太子太傅,而暂时卸下‘奉常’之重担的老儒叔孙通; 再加上曾经的卫尉郦商,因淮南王英布之乱,而被天子刘邦临时拜为右相国;如今乱平,郦商的‘右相国’职务虽然自动失效,但在天子刘邦开口之前,卫尉一职,还并不能自动落回郦商头上; 郦商尚且如此,在去年的代相陈豨之乱中,因‘暂领荆楚之兵’而卸任廷尉的公上不害,自然也要等天子刘邦开口,才能再次得到廷尉的职务。 至于最后一位的典客,别说任命了,若不是这样一个场合,长安朝堂的很多人都不会注意到:九卿当中,居然还有这个职务? ——没办法,实在是过往这十几年,关东异姓诸侯林立,典客‘内联诸侯,外交藩邦’的职能,实在是没有什么发挥的余地······ 至于担任太仆的夏侯婴,以及当今天子刘邦的贴身保镖头子——郎中令武虎,倒也不是不能开口,而是压根没在场······ 正所谓:国之大事,唯戎与祀! 在这样一场隆重的祭祀典礼中,太仆夏侯婴的职责,就是为天子刘邦驾好御辇! 不严谨的说:对于此刻的夏侯婴而言,就连天子刘邦的安危,理论上都没有那架御辇来得重要! 所以,此刻的夏侯婴,必然会亲自看着官场外的御辇,以保证这场祭礼,不会因为‘马匹受惊’之类的原因发生变数。 至于武虎,那就更好理解了。 ——在主管宫廷禁卫,负责保护皇宫的卫尉闲置的如今,郎中令武虎,必然需要承担起保卫皇宫的责任。 尤其是在此刻,长乐宫内正举行着祭祀典礼的重要时刻,武虎的注意力,必然会全部放在长乐宫的宫墙之上。 九卿中有六个位置没人,有人的三个位置中,又有两位不在场,这也使得正在进行祭礼的长信殿外,陷入了一场漫长的沉寂。 最要命的是:即便是跳过九卿一级,直接进入三公表态缓解,尴尬的状况也依然没有缓解。 ——三公者,丞相、太尉、御史大夫也。 而现如今的汉室,太尉周勃还在邯郸,同‘戴罪立功’的左相国舞阳侯樊哙、曲逆侯陈平一起围攻陈豨,之后还要北上攻燕。 至于御史大夫一职,则是由于曹参返京,为接任丞相一职做准备的缘故,被天子刘邦提前空了出来。 简单来说就是:为了给曹参腾地方,刘邦前不久刚罢免了之前的御史大夫赵尧,偏偏又还没来得及拜曹参为御史大夫······ 至于丞相萧何,更是已重疾缠身,迫使天子刘邦只能将曹参召回长安,开始为接替萧何做起了准备。 今天这场祭礼,萧何能亲自前来,就已然实属不易······ 九卿没人,三公也没人,长信殿上空愈发沉寂,这也使得跪地匍匐于广场中央的阳城延,不由一阵紧张了起来。 ——若不是知道怎么回事,阳城延恐怕都要以为自己的‘认罪’,是被在场的数百人都接受了······ “父皇。” 正当阳城延哭的眼泪都有些不够用,都开始盘算起要不要找个地缝钻进去的时候,一声嘹亮的呼号在祭台上响起。 待阳城延如蒙大赦的抬起头,就见太子刘盈缓缓上前,在刘邦身后两部的位置跪下身来,满是严肃的对刘邦一叩首。 “儿臣以为,此间之事,皆非父皇之罪也。” “盖因儿尝闻:身怀利器,杀心自起。” “父皇裂土以王有功者,本乃君恩浩荡;怎奈韩信、彭越、英布之流得陇望蜀,得父皇恩泽而不思报恩,反暗行叛逆事。” “此,皆不过异姓诸侯不可取、外姓之人不可王之明证!” 满是笃定的道出一语,就见刘盈稍直起身,继续道:“往昔,父皇念此辈之功,而裂土王之,此乃父皇之仁。” “待此辈心生异念,父皇又兴兵伐之,此,则为父皇之威。” “而今,父皇以天下生民之计为己任,独承宗庙社稷之重,此,更乃父皇之信!” “故儿以为,父皇万万不可因此辈之罪而加之己身。” “况此辈之罪,亦有儿监国而不查、为臣而未能为君分忧之责······” “纵父皇欲加罪,亦当加罪于儿臣,而不当罪及己身······” 飞快的运转着大脑,将自己能想到的话一股道堆出来,刘盈便忐忑的抬起头,打量起了老爹喜怒不测的面庞。 ——自先前,于丰沛提及‘迁刘如意封赵王’时起,足近两个月的时间,刘盈都再也没有得到老爹的召见······ 朝中的事,老爹一句‘病了,要歇着’,就全都甩给了下面;偏偏刘盈又不敢动。 再加上朝中要害职务大半空缺,过去这两个月,即将接过丞相之担的平阳侯曹参,无疑是度过了一段无比艰难的‘试用期’。 而今日,刘盈却是再也不能缩着头,和老爹继续将‘我们都是木头人,不许说话不许动’的游戏玩儿下去了。 这不单单是刘盈出于朝堂、出于天下的考虑,也同样是出于对未来的考虑。 ——在老头子最后的这几个月当中,刘盈还有许多事需要老头子点头,甚至需要麻烦老头子亲自动手······ 却见刘邦闻言,只目光深邃的注视了刘盈片刻,便面无悲喜的正过头去。 而后,便是老天子沧桑的嗓音,再次于长信殿外的上空响起。 “斩马!” 一声令下,祭太下的刽子手将手中巨铡猛地活下,那白马的头颅应声落地! 也正是在马头落地的同时,几名侏儒上前按住马的躯体,尽可能的让血液都从马脖处,流进了一方青铜尊内。 如此足足过了数十息,失去头颅的白马都停止了挣扎,那方盛满马血的铜尊,才被祭礼官恭敬的送到了天子刘邦面前。 在刘邦伸出手,用手指轻轻蘸起一些马血,并涂红自己的嘴唇之后,祭台下的百官朝臣也次序上前,学着刘邦的模样,将马血涂在了自己的嘴上。 刘盈不知道的是:今日的场景,在数十年后的史书之上,留下了以下这样一段记载。 ——汉十二年冬十一月,乙巳,皇帝于长乐宫斩白马,于元勋功侯歃血为盟:使黄河如带,泰山如厉,国以永存,爰及苗裔;非刘氏而王者,天下共击之,若无功上所不置而侯者,天下共诛之。 但从老爹的反应中,刘盈清晰地认识到:老爹,还没有原谅自己。 准确的说,是还没有想好该不该原谅,又或者说,是还没想好刘如意,究竟该不该被移封为淮南王······ 7017k 第0274章 曹参?老熟人了~ “御史大夫平阳侯臣参,谨拜家上。” 数日之后,未央宫,凤凰殿。 见曹参孤身一人走入殿中,又对自己规规矩矩一行礼,刘盈花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勉强按捺住了上前搀扶的冲动。 “平阳侯快快请起,快快请起······” 从座位上起身,朝几步外的曹参稍一虚扶,又不卑不亢的对曹参拱手一回礼,刘盈才带着一抹略显僵硬的浅笑,重新坐回了上首的坐位置上。 按理来说,刘盈身为太子,如今更肩负监国之责,即便是曹参这样食邑万户、位列三公的元勋,也完全可以端一端‘君’的架子。 再不济,也就是尊重对方的年纪及崇高的政治地位,以平和的心态对待就是。 可即便对此心中有数,但在看到曹参那张明明没有刻意绷起,却又无时不让人感到压迫的面容时,刘盈,还是忍不住有些胆颤起来······ ——在前世,要说刘盈最害怕谁,那除了老娘吕雉,就首数这位食邑一万零六百三十户,位居汉开国功侯第二位的平阳侯无疑! 除了曹参,别说是自己的太傅叔孙通、汉室第一任汉相酂侯萧何了,就连老爹刘邦,都未曾让刘盈有过这般程度的恐惧! 尤其是在前世,天子刘邦驾崩,刘盈得以继承皇位之后,头顶汉相之职的曹参,更是几次三番教刘盈做人,且丝毫不留情面! 什么指责刘盈不用功读书、整天沉迷酒色享乐,这都还在其次;当着满朝公卿的面,喝骂太傅叔孙通‘不好好教育刘盈,实在是有负君恩’,也根本不值一提。 最让刘盈刻骨铭心,甚至至今都还记忆犹新的,是在前世,发生的那件彻底摧毁刘盈信心的事。 彼时,天子刘邦已经驾崩两年,刘盈也年满十七,虽然还没有到加冠成人的二十岁,却也是已经到了民间男子‘始傅’,即开始承担税赋、徭役的年纪。 年纪越来越大,也越来越靠近加冠成人,母亲吕雉又被皇后张嫣稳住,便使得彼时的刘盈,也渐渐生出了些插手朝政,开始逐步掌控朝权的意图。 恰巧彼时,丞相萧何亡故,按照天子刘邦驾崩前的安排,平阳侯曹参得以继任汉相之职。 于是,刘盈便天真的以为‘时机一到’,就将曹参召入了宫中。 等见到曹参,刘盈便直言不讳的问道:平阳侯成为丞相已经三个多月,但朕听说平阳侯整日都无所事事,甚至还整天喝酒睡大觉? 对于刘盈的提问,彼时的曹参只面色如常的一点头,更是让刘盈喜出望外。 自认为‘抓住了曹参的把柄’之后,刘盈便对曹参隐晦的指责道:平阳侯还是认真一些吧,起码要把本职工作做好;若不然,平阳侯这个汉相,岂不是白吃朝廷万石的俸禄? 在彼时的刘盈看来,曹参一个臣子,还在齐国当了那么多年国相,远离中枢多年,又是刚上任没多久,在朝中更是没什么势力; 被自己这么一威胁,曹参必然会从此对自己马首是瞻,甚至帮助自己掌控朝堂。 但让刘盈万万没想到的是:就是那一刻出现在自己脑海中的天真想法,彻底葬送了自己所有的未来。 ——面对刘盈的问题,曹参并没有给出回答,而是反问了刘盈两个问题。 陛下和太祖高皇帝相比,谁是更优秀的皇帝? 臣和已故的酂文终侯相比,谁是更优秀的丞相? 这两个问题的答案,自是不言而喻。 正所谓:帝之功高,莫过于开国立庙,为一朝之始足; 别说是前世的刘盈了,凡是汉室的天子,包括历史上的汉文、汉武、汉宣在内,都不可能比刘邦更‘优秀’。 或者说,哪怕真的有谁比刘邦更‘优秀’,也绝不可能亲口承认:朕比太祖高皇帝更‘优秀’。 至于萧何,那就更是毋庸置疑的了。 ——在历史上,酂文终侯萧何,是刘汉二百余年,唯一一位收获‘权臣三件套’荣誉的臣子! ——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及殿! 在这样一个青史留名,甚至极有可能是‘青史第一相’的人物面前,没有任何一个人,敢说自己更优秀。 而在刘盈给出‘朕不如高皇帝,卿不如酂文终侯’的答案之后,曹参一语,便彻底击碎了刘盈君临天下的所有希望。 曹参说道:既然陛下不如高皇帝,臣也不如酂文终侯,那为什么要做改变呢? 臣知道自己不如酂文终侯,所以将酂文终侯立下的规章制度全部保留,没有做出丝毫变化;难道陛下就不知道自己不如太祖高皇帝吗? 既然陛下不如太祖高皇帝,那为何还要过问朝政之事呢? 臣做了丞相之后,虽然整日里喝酒、睡觉,但这不过是因为酂文终侯的规章制度太完美,根本不需要臣画蛇添足;陛下为什么要在不明真相的情况下,责备臣没有恪尽职守呢? 就这短短几句话,本还望向收服曹参,甚至于有朝一日君临天下的刘盈,便自此一蹶不振,抑郁而终。 ——因为在此事之后,有两件事,同时为天下人所熟知。 第一件,是曹参因‘萧规曹随’的美誉而名扬天下,被整个天下公认为‘汉室又一位贤相’; 第二件,则是刘盈以‘年齿不满就异想天开,想让刚平定的天下再次混乱’的负面形象,被曹参以一句‘垂拱而治圣天子’给怼了回去······ 在此之后,曹参本就崇高的政治威望,直朝萧何的方向突飞猛进;而刘盈本就几近于无的威严,则自此彻底定在了‘0’点。 最让刘盈感到绝望的是:在此之后,母亲吕雉亲自拉着曹参,到自己面前道歉。 刘盈尚还清楚的记得,在曹参不冷不淡的说了句‘臣说得过分了点’之后,母亲吕雉对自己说:行了,别绷着脸了,都是自己人······ “自己人······” “嘿······” “平阳侯曹参,汉开国功侯第二位,食邑一万零六百三十户,谁成想,竟也是‘周吕旧部’、吕氏爪牙······” 在心中极尽讥讽的腹诽着,刘盈望向曹参的目光,却是愈发柔和,愈发平易近人了起来。 诚然,在刘盈灵魂深处,依旧存在着一撮对曹参的本能恐惧。 但有了前世的‘经验教训’,重头来过的刘盈,没道理在同一个地方摔倒两次······ 想到这里,刘盈便温言悦色的抬起头,望向曹参那张时刻透露出一抹严肃的面庞。 “上旬,朝中功侯、百官至宫外请见,孤曾明告诸公:但父皇未病愈,凡朝臣百官、元勋功侯,孤,皆不独见······” “只不知,平阳侯此来······?” 听出刘盈话中的深意,曹参却是不无不可的一点头,面色如常道:“家上之意,臣知之。” “然臣今日入宫,乃奉陛下之意,以近旬月,朝中急需决断之事,于家上稍行相商。” “且陛下虽仍卧榻,然疾已近愈;只陛下年事已高,又时值凛冬,陛下这才未亲临长信而主朝政事。” “家上大可不必过忧。” 听闻曹参此言,刘盈只似恍然大悟般一昂头,便笑意盈盈的将身子坐直了些,对曹参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 见此,曹参也不再多绕弯子,径直道明了自己的来意。 “其一者:如今朝中,九卿出缺者有六,朝堂有司政务多有冗积,上下有所不通。” “陛下意,由臣、酂侯同家上相商,拟得此六缺之选,再呈由陛下圣裁。” “又前数日,酂侯亦抱病,故此事,恐当由家上同臣相商,以拟初选······” 闻言,饶是对此事早有预料,刘盈也不忘做出一副‘居然会这样’的神情,踌躇许久,才缓缓一点头。 “该当如是。” “该当如是啊······” “如今,尚不过冬十一月,民农多闲于家中,朝政尚不甚急。” “然若再不充补九卿之缺,待开春之时,便恐有朝政冗积,以误春耕之虞······” 慢条斯理的将早就打好的腹稿道出,刘盈便稍敛面上笑意,略有些严肃的望向曹参。 “依平阳侯之见,今九卿出缺之六,可有上佳之选?” 却见曹参闻言,略有些错愕的稍一愣,旋即若有所思的摇了摇头。 “臣久离长安,方回长安不久,虽于元勋功侯略有熟知,然于朝中之事,尚无甚知解。” “此六缺之选,恐还当家上拟决。” 见曹参这般架势,刘盈只暗啐一声‘老狐狸’,面上却做出了一副沉思之状。 对于曹参这个反应,刘盈虽不算‘早有预料’,但也还算能理解。 ——早在前世,刘盈就已经明确认识到:平阳侯曹参,是开国元勋中少有的‘宅男派’。 嗯,宅男派政客,是刘盈为了曹参专门发明的词汇。 至于何谓‘宅男派’政客,也并不难理解。 在刘盈的认知中,‘宅男派’政客的特点,也可谓是极为鲜明。 就好比曹参,无论是担任什么职务,都永远会坚守‘后发制人’的原则。 如某条河,目前情况正常,但有决堤的风险,那么在曹参‘后发制人’的原则中,这个问题,就不是现在的问题,而是未来的问题。 而对于‘未来的问题’,曹参,乃至于每一个黄老学说的坚实拥护者,都必然会给出这样一个答案。 ——未来的问题,就等未来再解决;现在,只解决现在的问题。 所以,让曹参治理这样一条还没出事,但早晚要出事的河流,必然会导致的结果就是:不到决堤那一天,曹参就根本不可能想到还有一种方案,叫‘防患于未然’。 绝提到朝堂之上,以及与朝臣百官之间的政治沟通,也是一样的道理。 ——天子提出问题,我反正不回答;但你的回答如果有问题,那我肯定要指出你回答 说白了,曹参这种人,就是实打实的‘保守派’,或者说‘滞后派’。 在曹参眼里,未来可能出现的问题,永远不需要现在去担心;只要现在不出问题,那即便无聊到喝大酒、睡大觉,那也完全可以算是‘恪尽职守’。中的问题。 这样的行为或者认知,在后世往往被形容为‘懒政’‘怠政’; 可在如今的汉室,这,却被称为‘黄老无为’······ “老狐狸,又想来这一套······” 暗中腹诽着,刘盈终摆出一副‘实在想不到办法’的神情,苦笑着对曹参一摇头。 “平阳侯名扬天下,更乃父皇钦定之丞相继任之选;若平阳侯亦不知何人堪任,孤,自更无良选······” 轻飘飘使出一招太极,将曹参打来的棉花拳原路送回去,见曹参仍是一副皱眉沉思的模样,刘盈便又是一摇头。 “若实无他法,孤以为,亦可暂以往时之人,再复旧职。” “——汲侯公上不害,往时便为廷尉,乃前岁陈豨起乱代、赵,汲侯方因随军出征,而暂罢廷尉之职。” “今关东乱平,汲侯再任廷尉,当无不妥。” 略带试探的道出此语,见曹参并没有流露出那抹熟悉的‘你说的不对’的神情,刘盈才暗松了口气,继续道:“余者,亦同理。” “——曲周侯郦商,往时任卫尉而宿卫宫廷,乃去岁英布乱淮南,曲周侯为父皇拜为右相国,方暂罢卫尉之职。” “今曲周侯劳苦功高,又年事已高,然世子尚年壮,当可继乃父之前职,以为卫尉。” “——太子太傅叔孙通,往时便因拟《汉礼》而为奉常;今虽身太子傅一职,然奉常政务尚轻,以叔孙太傅兼任奉常,当无不可。” “——典客一职,历来便已‘清闲’闻于朝堂,纵无人担之,暂闲置半岁,亦可。” “及宗正,亦同典客······” 将自己的意见尽数道出,刘盈便摆出一副略有些忐忑的面容,语带心虚道:“平阳侯以为,如此,可否?” 7017k 第0275章 前世仇,今世报 看着曹参再度陷入思虑之中,刘盈的嘴角之上,不由扬起一抹细微的笑意。 如果是前世,曹参来这么一出‘你爹让我来跟你商量商量这事’,那刘盈说不定还真会傻乎乎的‘大放厥词’,顺便掉进曹参设的套里。 但经过前世那几年的‘爱恨情仇’,得以重头来过的刘盈,早就不再是那个青涩的小孩子了。 换而言之:今日这场对话的意义,此时的刘盈,实在是太清楚不过了。 表面上看上去,这一切,似乎都显得那么的合理——天子刘邦抱病,丞相萧何老朽,太子刘盈年幼监国,‘准丞相’曹参接班在即。 在这个皇位、相位同时处于交接阶段的时间节点,‘病重卧榻’的天子刘邦和‘年老不能视政’的丞相萧何,将朝中九卿出缺的位置交给刘盈、曹参二人商筹,似乎是题中应有之理。 按照常理来说,九卿大半出缺,似乎也确实需要尽快落实补充,以免朝堂政务受到影响。 但实际上,这件事离藏着的门道,却让刘盈花了整个前世,才达到堪堪能看透一二的地步······ 首先,单从就事论事的角度上而言,这件事的最外层,是刘邦、萧何二人,对刘盈、曹参这两位继任者的考验。 即:准天子和准丞相,究竟有没有足够的能力,在未来稳稳掌控朝局? 这一点非常好判断。 如果自信能在未来掌控朝局,那刘盈、曹参二人,都会选择最稳妥的方式,来处理这次大规模的九卿任命。 这也正是刘盈方才,建议‘以曾经的九卿官复原职’,来答复曹参的原因。 ——曾经担任九卿的人官复原职,无疑最为稳妥,也能最大程度避免‘新官上任’所带来的一些负面影响。 反之,若是没有在未来掌控朝局的自信,那在这次任命中,刘盈、曹参二人就会试着往朝中掺沙子,安插班底,以保证未来能有足够的势力。 好比刘盈,虽然暂时还不敢在卫尉这样的敏感位置动心思,但也很可能会在廷尉这样不算敏感,但也能在朝堂上有一定话语权的位置,安排上自己的肱骨心腹。 反观曹参,作为未来的‘百官之首’,却并不方便在九卿的人选上发表看法。 这也是今日,曹参摆出一副‘我不提人选’的架势的原因。 ——盖因为对于丞相而言,九卿,就是丞相掌控朝局的触手,也正是因此,丞相本人往往就需要在九卿的任命人选上保持沉默,以避‘擅权’之嫌。 所以,如果曹参没有在未来稳稳掌控朝局的信心,那曹参的注意力,就必然会放在自己未来的保留地:相府。 安排自己人担任要害位置,曹参自然是不敢;但将一些明显不会对自己予取予求的‘刺头’挪个位置,对曹参而言,自也是不在话下。 举个很简单的例子。 ——曹参自认为未来,自己无法完全掌控朝局,而自己的相府,又有计相张苍这样的‘刺头’。 这种情况下,曹参就可以来一出反向操作。 比如在此次大规模九卿任命中提一嘴:计相张苍大才,可堪九卿之职。 这样一来,张苍就大概率会被‘升’为典客、奉常这样的清闲九卿,曹参也可以快速整合相府,再将全部注意力放在朝堂之上。 而就目前,刘盈、曹参二人给出的反应来看,很显然:君臣二人对未来掌控朝局,都有十足的信心。 或者说,即便没有这个信心,二人心里也明白:在这场考验中,自己应该给出怎样的表现,才能让天子刘邦、丞相萧何安心。 而‘考验’,还只是这件事最外层的政治含义。 再向里一层,便是试探。 作为天子的刘邦,需要通过这样的试探来确定:在自己驾崩之后,身为继任者的刘盈,究竟是会以‘稳定’作为政权交接的首要任务,还是以‘效率’作为主要原则。 对于刘邦确实有这层用意,刘盈有百分之百的把握。 ——曹参方才已经明确说明:此次大规模的九卿任命,刘盈、曹参二人只是‘商量过后给出人选’,至于最终的结果,还是要天子刘邦亲自拍板。 这,就是政坛极为常见的‘保险锁’:决议权,我给你们‘议’的权力,但‘决’的权力,我还是要放在自己手里。 如果‘议’的结果让我满意,那我就‘从善如流’,大家相安无事;可如果我不满意,那不好意思,我就要独断乾坤了。 刘盈是被老爹试探‘会不会急于求成’,而萧何对曹参的试探,则更复杂一些。 作为现任丞相,萧何需要确定曹参是否堪当大任;但作为一个肉体凡胎的‘人’,萧何,自也难免逃离一些世俗。 毕竟人亡政息的悲剧,是每一个政治人物的噩梦······ 除了最外层的考验,以及稍深一层的试探,此事,还有一层深意。 ——判断。 在这一点上,刘邦、萧何二人的目标一致:判断刘盈、曹参这对‘搭档’,是否有相互配合的默契。 如果有,那曹参、刘盈二人给出的人选,大概率会完全相同,甚至直接是二人联名递上同一份名单; 可若是二人有‘不和’的征兆,那刘邦很可能会受到两份截然不同的名单。 但对于这层考验,刘盈却并不很担忧。 盖因为这个‘判断’的结果,并不会影响到刘盈。 ——如果刘邦、萧何的判断结果是‘刘盈、曹参有默契’,那自是相安无事; 即便判断结果是‘没有默契’,甚至有不和的征召,那也不可能动摇刘盈已经稳如老狗的储位。 所以,在这个层面上,曹参需要给出更完美的答卷,来确保自己不会被临时替换。 结合这此间种种,曹参这才给出了一副‘我不说话,你是太子,你说啥是啥,我就做个传话筒’的架势。 但刘盈也确信:此刻还在自己面前装孙子的曹参,等到了老爹面前,必定会为了彰显自己的‘担当’以及专业能力,而对刘盈的人选进行全方位无死角的分析,并给出自己的意见。 ——毕竟,曹参嘛,典狱长(狱掾)出身,挑别人的毛病,很专业。 曹参一副‘我暂时装孙子’的架势,刘盈一副‘我稳如老狗,丝毫不慌’的姿态,这场对话的核心部分,便算是得出了结果。 按照曹参先前的预想,此次对话到这里,便基本可以画上句号了。 但让曹参隐约感到有些不安的是:刘盈,似乎也给自己下了个不大不小的套······ “呃······” 略有些迟疑的沉吟片刻,又悄悄打量一番刘盈的神情,见刘盈面上,依旧挂着那谦逊、严肃,又无比虚伪的神色,曹参终还是试探着开口道:“呃······家上。” “今朝中九卿,少府、太仆、郎中令皆有任命;” “依家上之意,卫尉、廷尉、奉常三者,当由故任者复任之;” “又典客、宗正,可暂罢设······” 语带孤疑的说着,又盯着刘盈看了好一会儿,终还是没能看到刘盈‘惊醒’,只能是疑惑的对刘盈稍一拱手。 “既如此,治粟内史一职······” “依家上之意,该当如何?” 满是孤疑的发出一问,待曹参抬起头,却发现刘盈的面上,悄然涌上了一抹曹参最不希望看到的得以笑容······ “平阳侯意下如何?” 嘎嘣! 刘盈话音未落,就听一声清脆的磨牙声响起,使硕大的凤凰殿,顿时陷入一阵漫长的诡寂。 看着曹参顷刻间阴沉下去的面容,刘盈嘴角那抹得意的笑容,也是愈发趋于实质······ “自有汉以来,吾家虽名曰‘王天下’,然关东列国,多为异姓诸侯之土;” “故往昔,关中常有戏谈:天下之,关中也;汉相者,内史也。” “亦因此故,自父皇还定三秦之时,便从不曾任‘治粟内史’一职;关中之事,尽由萧相国全掌。” “及今······” 慢条斯理的说着,刘盈望向曹参的目光中,也是愈发带上了审视之色。 “今关东异姓而王者,独遗长沙王吴臣一人;更前时,父皇于功侯贵戚斩白马而歃血誓盟:非刘氏,不得王;不如约,天下共击之。” “如此,待日后,关东列国,便当为宗亲诸侯、郡县并行。” “日后之丞相,亦无独掌关中事,而不顾关东之理······” 说到这里,刘盈便笑着摆了摆手,笑道:“此,亦不过孤之浅见,稍试言与平阳侯,以‘共商’之。” “不知依平阳侯之意,吾汉家之治粟内史,可已至当任之时?” “若当任之,治粟内史,又当任之以何人?” 语调沉稳的发出这最后一问,刘盈便笑着低下头,抓起手边的茶碗,借着抿茶的功夫,在暗地里幸灾乐祸了起来。 ——在前世,刘盈可是被曹参这招‘双面人’,害的一辈子都没抬起头! 刘盈尚还记得,在前世,曹参也大概是这个时间重回长安,担任御史大夫。 在彼时,天子刘邦、丞相萧何或许也曾评估过曹参。 只不过当时,刘盈什么都不懂,只当是老爹在给自己培养班底,对曹参可谓是交根交底,就差没明说自己是穿越者了! 结果曹参可倒好,在刘盈面前是贯彻如意‘啊对对对’‘啊好好好’,回过头,在刘邦面前就是两句‘太子年幼’‘太子纯真’‘暂不可堪大任’······ 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刘盈前世,直到老爹刘邦驾崩,都没能拿到两枚玉制虎符中的其中一枚! ‘太子暂时还是个愣头青,不能掌权’,也自此逐渐成为了整个朝堂的共识。 而这一世,当曹参再次在自己面前‘啊对对对’‘啊好好好’的时候,刘盈的心中,却对曹参涌现出了无限恶意。 ——你不是喜欢做双面人、喜欢‘后发制人’吗? 那我就逼你开口! 老爹、萧何都还在,谁做下一个丞相还两说,我看你还敢不敢做缩头乌龟! 很显然,刘盈的反应,完全出乎了曹参的预料。 准确的说:刘盈这番举动,比曹参预想中最糟糕的结果,都还要糟糕不止一点半点······ 毋庸置疑的是:曹参的盘算,几乎没有一丝一毫逃开刘盈的火眼金睛。 但对于此时的曹参而言,刘盈出乎预料的‘成熟’,倒还尚在其次。 目前最关键的问题在于:作为‘准丞相’,曹参无论如何,都是不能对‘内史是否应该任命’这一话题,发表任何看法的! 首先,作为萧何的继任者,如果曹参表示‘应该任命内史’,那就是承认自己无能。 ——萧何都能自己‘兼任’内史,你曹参怎么就不行? 不管为什么不行,只要不行,那就是你曹参不行! 可若是表示‘不应该任命内史’,那曹参就又会落入另外一个怪圈。 ——萧何不任命内史,那是人家厉害,而且可靠;你曹参都还没做丞相呢,就想把内史扒拉进自己碗里,全掌朝堂的同时,还要把关中攥在手里? 嘿! 这将来,主少国疑的,你一个德高望重的丞相,还威压朝堂、手握整个关中······ 你想干什么? 所以,早在得到刘邦‘商量一下九卿任命’的指令时,曹参就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都绝对不能提内史! 但偏偏刘盈也不提内史,这就让曹参,顿时陷入了非常尴尬的境地。 ——得了天子刘邦‘商量九卿任命’的指令,那曹参,就肯定要把所有位置的商议结果带到刘邦面前。 可刘盈不提内史,或者说不经意间‘漏掉’了内史,就只能由曹参开口‘提醒’。 这下好了。 不提醒可倒好,一提醒,问题又被刘盈像踢蹴鞠一般,原封不动得踢回给了曹参:平阳侯觉得该怎么办? 被刘盈的‘透视挂’冷不丁一偷袭,曹参一时间阵脚大乱,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也正是在曹参踌躇两难之际,刘盈的一番话语,终是为一场跨越前生今世的‘恩怨’,画上了一个完美的句号。 “平阳侯得父皇信重,更萧相国亲言‘可继为汉相’,于朝政之事,总当有些己见?” “若不如此,待来日,平阳侯身汉相之贵,食丞相万石之禄,岂不有负父皇之信重?” 似是毫无恶意的道出此语,就见刘盈浅笑着起身,望向曹参的目光中,却隐约带上了一抹出奇热烈的畅快。 “须知纵父皇,亦不敢听信腐儒‘垂拱而治’之谬言,而宁不为此僚口中之‘圣天子’。” “平阳侯身彻侯之爵,食邑万余户,又起丰沛而从父皇左右,更将任汉相之贵······” “——总不至连‘担当’为何物,亦有所不知之地?” 7017k 第0276章 嘿!这孺子! “哈哈哈······”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长乐宫,长信殿寝殿。 听到自未央宫传来的消息,本躺在病榻之上的老天子,只一阵控制不住的扬天大笑起来。 “那孺子,果真是这般言与平阳侯?”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咳咳咳咳,吭哧吭哧吭哧······” 见刘邦畅笑之余,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一旁的老太医只额头冒出阵阵冷汗,似是想开口说些什么,又不敢开口。 倒是那来人规规矩矩点点头,又对刘邦一拱手。 “唯。” “太子言平阳侯:纵陛下如此文治武功,亦不敢亲信腐儒之流所言之‘垂拱而治圣天子’,又平阳侯将为相在即,便当于朝局有所知解。” “尤内史当不当设一事,太子尤三问于平阳侯,以求其解。” 听闻此言,刘邦咳声不断,面上笑意却是更深了一分。 又自顾自咳了几下,再朝一旁的太医挥挥手,示意自己并无大碍,刘邦便一边擦着嘴角的口水,一边撑起上半身,眉飞色舞的问道:“平阳侯何言以复太子之问?” 刘邦此问一出,那来人的面色便顿时有些古怪起来,强自镇定了好一会儿,太抬头望向御榻上的刘邦。 “平阳侯再三婉辞,然太子不为所动,终,平阳侯只言:内史当设与否,还当由平阳侯亲往朝堂各属而细查之,再于朝中老臣商筹,方可得果。” “及以何人为内史,平阳侯则长拜而言:即为相,不敢举······” “嗯······” 听到这里,刘邦面上戏谑也是稍稍敛去些许,略有些严肃的缓缓一点头。 沉吟思虑片刻,终见刘邦又是嘿然一笑,旋即满是感怀的笑着摇了摇头,便望向了屹立于身旁,还没来得及跟自己‘诉苦’的赵尧。 “赵卿为官不久,又非元从功勋,于丰沛故人,或多有所不知。” “——曹参此人,本乃秦时之沛县狱掾,掌沛县牢狱,可谓沉浮宦海多年,于宦场之事,更多有熟稔。” “后朕起兵伐秦,用曹参以为将;待项籍亡,朕又使曹参为齐相,以佐皇长子治齐。” “自秦二世立而天下乱,往十数载,曹参先征讨四方,后又于齐为相······” “唉~” “一别数载,若非太子今日之举,朕倒险些忘记了······” “嘿!” “曹参呐曹参······” 见刘邦说着说着,面上便再度涌上那抹戏谑,话语更是含糊不清起来,赵尧也是不由有些疑惑起来。 却见刘邦自顾自怪笑片刻,才朝身旁随意一挥手,便使殿内众人尽数退去。 待殿内再无旁人,刘邦才浅笑着侧过头,朝赵尧轻轻一招手:“坐下说。” 老天子一语,赵尧自是恭敬一拜,旋即乖乖坐下身来。 而后,便是刘邦又发出一声长叹,面容之上,也悄然涌起一抹追忆之色。 “唉~” “这曹参呐,早在秦时,便已是为官多年,于宦场之晦暗,实可谓了若指掌。” “又其久为狱掾,掌沛县狱而治狱中之囚、卒,历年日久,便也颇有些无谓生死,更视生死而为常事。” 听到刘邦掀起曹参的老底,赵尧自也是若有所思的缓缓一点头。 虽说一个小小的狱掾,不过二百石的小官,甚至可以说是小吏,与‘看透了生死、看惯了生死’这样的人生哲理,似乎丝毫不沾边,但实际上,刘邦说的却一点都没错。 别忘了:曹参这个狱掾,可不是其他时代的狱掾,而是秦时,尤其是始皇一统天下之后的狱掾! 而在秦相李斯那本严酷的令人咂舌的《秦律》之下,主掌一县牢狱的狱掾,就算和刽子手还有点差距,但几年下来,也绝对能称得上一句‘见惯了如草芥般廉价的人命’! 想到这里,赵尧也是不由想起了一则坊间杂谈。 说是最初,尚为沛县泗水亭长的当今刘邦,其实并不认识所有的丰沛元从,只认识在村口卖肉的屠夫樊哙、专门在丧事上吹箫奏挽歌的周勃,以及自己从小玩儿到大的把兄弟:卢绾。 和在县衙担任主吏掾的萧何,刘邦也只能算是稍有些交情,并不算很熟。 而曹参,便是夹在萧何和刘邦之间的中层官员——即是主吏掾萧何的直系下属,同时也算是泗水亭长刘邦的直系上司。 至于改变萧何、曹参、刘邦三人之间的关系的,便是风闻中,那件使当今刘邦结识的夏侯婴的往事。 ——彼时的夏侯婴,是在沛县县衙的马房里专门负责养马,并未来往官员驾车的马夫、车夫,虽连小吏都算不上,但也算是刘邦的同事。 有一次,夏侯婴到刘邦的外室,即当今齐王刘肥的生母曹氏开的酒肆吃饭,吃完饭才发现没带钱,便表示下次再来结账。 见有人想吃白食,泼辣的曹氏也不含糊,片刻的功夫就到村口把樊哙找了过来,为自己主持公道。 得知老大哥的女人被欺负,樊哙嘴下也不留情,对着夏侯婴就是破口大骂,偏偏夏侯婴吃饭时又喝了些酒; 见樊哙一个屠夫对自己大放厥词,夏侯婴也是在借着酒劲,耍起了‘县衙官员’的威风。 这一下,事情就闹大发了。 樊哙本就是屠夫,腰间一把剁肉刀是从不离身;见夏侯婴一个养马的杂役跟自己抖官威,一言不合拔出腰间的刀,就砍在了夏侯婴的身上。 到刘邦闻知消息感到时,事态,便已经发展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按照秦法,百姓之间严禁私斗,尤其是械斗! 如果刘邦放任不管,那按照秦法的规定,持刀伤人的樊哙最轻也得是个死! 为了保护自己的兄弟樊哙,刘邦便站了出来,自掏腰包找来医生,为夏侯婴包扎了伤口,并同夏侯婴约定:只要这件事不说出去,俺们就是兄弟了。 到这时,夏侯婴的酒劲儿也是过去,稍一回忆,便不由吓出了一身冷汗。 ——秦法中对‘械斗’的定义,并不是双方都持利器,而是只要一方持有,那双方就都会被算作是参与了械斗! 如果这件事爆出去,砍人的樊哙自是落不着好,但被砍的夏侯婴,也同样会因为‘械斗’的罪名受到惩治。 想明白这些问题,夏侯婴也是沉沉一点头,拍了拍刘邦的肩膀说:你这兄弟,俺交下了! 但正所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件事,最终还是被爆到了沛县狱掾:曹参面前。 得知治下有百姓私斗,尤其还是械斗,曹参很快便找来了当事人夏侯婴,指着夏侯婴的伤口问道:你这伤口,是不是和别人械斗留下的? 夏侯婴却是一口咬定:自己腹部那个不到半寸宽,全有近一尺长的伤口,是被县衙马房的马‘踢’伤的······ 见夏侯婴不松口,曹参自是秉承着秦吏的传统,对夏侯婴一阵严刑拷打; 将夏侯婴折磨个半死不活之后,依旧没能得到满意答案的曹参,便将刘邦找了过来。 被砍的夏侯婴都没躲过拷打,那主动站出来扛起此事的刘邦,自也没能躲过一阵鞭子。 最终,还是刘邦的老熟人,曹参的上司萧何站了出来,对曹参说:这个刘邦啊,和我也算是个朋友。 就这样,主动站出来替樊哙抗下此事的刘邦,就借着萧何这层关系得以脱身,并自此与萧何愈发亲密了起来; 至于惹祸的樊哙,也因此事而记下了刘邦的恩情,立誓要做刘邦一辈子的小弟; 曹参自此之后,也开始对上司的熟人刘邦客气了些,虽然碍于自己的身份没太卑微,但也还是开始和身为下属的刘邦平辈论交。 而这次‘械斗’事件中唯一的受害者夏侯婴,却被曹参以‘拒不认罪’的名义,在沛县狱中关了足足一年多,又抽了几百鞭子,才放了出来。 所以,如今的整个朝堂都知道:在丰沛元勋功侯当中,首数夏侯婴和曹参关系最恶劣,最水火不容; 至于天子刘邦对这些丰沛老人的态度,也多少受到了当年那件往事的影响。 ——对于萧何,刘邦即便是在成为汉王,乃至天子之后,都常常以朋友的口吻交谈; 对于樊哙,刘邦过去总是无条件的信任,也正是因此,在樊哙愈发朝着‘吕氏爪牙’的方向倾斜立场之后,刘邦对樊哙便失望透顶; 对于夏侯婴,天子刘邦至今都还心怀愧疚,所以即便夏侯婴在逃亡途中,几次将刘邦丢下车的刘盈、刘乐二人捡回来,刘邦也从不曾挂怀; 唯独曹参。 唯独只有自汉室鼎立,便始终在齐国给刘肥做王相的曹参,让整个长安朝堂都感到无比的陌生,又完全摸不透天子刘邦对曹参的态度。 直到个把月前,天子刘邦亲自将曹参带回了长安,并几不隐晦的表示曹参是萧何的继任者之时,长安朝堂对曹参的疑虑,也是终于到达的顶峰。 但这一切,都和如今的赵尧无关。 ——因为在赵尧看来,正式曹参重返长安,才让赵尧这个不满四十岁的前任御史大夫,失去了名垂青史、列汉三公的机会······ 赵尧今日入宫,其实也是因为突然被罢免而感到迷茫,想要亲自面见刘邦,以求指点迷津。 但没等赵尧开口,未央宫便传来了‘太子质问平阳侯’的消息,将赵尧没道出口的话,又硬塞回了赵尧肚中。 到此刻,听到刘邦毫不隐晦评价曹参‘就是个官场老油条,凡是官场的事,就没有他不知道的’时,赵尧的心中,也终是燃起了一丝希望。 再三思虑过后,赵尧终还是咬牙起身,佯装疑惑地对刘邦一拱手。 “陛下。” “即平阳侯······呃。” “闻陛下之意,似于平阳侯,并无甚喜?” “既如此,陛下又为何召平阳侯回京,委以御史大夫之职,更备为丞相之继任?” 却见刘邦闻言,只略带深意的朝赵尧一笑,旋即便随性的一摆手。 “曹参此人,虽偶有小吏之习,然于家国大义,亦绝无不妥之处。” “更朕开汉国祚,曹参亦以武勋而位元勋之先;功侯贵戚虽偶有不喜曹参者,亦于曹参多有敬重。” “且往昔,曹参亦同萧何履任沛县,以为秦吏;论治民之能,曹参虽不如萧何,却也曾见萧何身体力行,当无不妥。” “孤朕纵观天下,终见萧何之后,可堪汉相之重者,独曹参一人。” “如此而已······” 道出这句似有些随意,却又满是信息量的话,刘邦便笑着摇了摇头。 还有一个关键的问题,刘邦没有告诉赵尧。 ——除了曹参各方面的素质,都是备选者中的最佳选择,刘邦最看重的一点特质,也正是曹参‘偶有不为元勋所喜’。 简单来说,便是有人不喜欢曹参,就因为着短时间内,曹参掌控下的朝堂,就绝不可能是铁板一块。 要想达到过去的萧何那样全掌朝堂,大权在握的高度,曹参,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要想走过这段路,曹参需要很长时间。 而刘邦需要的,或者着未来几年的汉室需要的,也正是这么一段‘朝堂都而不破’‘丞相尊而无威’的时间······ “嗯······” “如此看来,曹参之脾性,那孺子,也算是知其八九。” “若曹参为相,当碍不得那孺子太久······” 想到正事,刘邦的面容也是不由自主的严肃了起来,望向赵尧的目光中,也隐隐带上了些许告诫。 “卿此来之意,朕知之。” “于卿之疑,朕,只以两言相权。” “——一者,自此履职朝堂,厚积薄发,以为新君之臣;” “二者······” 说着,刘邦的面色只微微一愣,似是想起了什么很不愿意想起的事。 最终,刘邦还是缓缓闭上了眼睛,摇头叹息着躺回了御榻。 “二者,即往淮南,而为如意之臣,以忠君之言,日夜规劝于如意之侧······” “此二言,卿可自虑而决。” “若不能决,亦可挂印归乡······” 7017k 第0277章 朕,将大行······ 时间一天天过去,转眼间,便到了汉十二年春三月。 也是在这一个冬天,汉室先前遗留的许多问题,都基本得到了最终结局。 ——汉十二年冬十二月,起兵反叛的代相陈豨,终于在灵丘为樊会、周勃所败,又被郎中公孙耳追击斩杀; 至此,前后延绵足一年有余的代相陈豨之乱,也总算是画上了句号。 代、赵一平定,‘敕封皇四子刘恒为代王’的正式诏书,便从长乐宫发出,遍封诸皇子各位诸侯王的提议,也出现在了长安朝堂之上。 对于这件事,朝臣百官都明智的没有做过多讨论,天子刘邦也没再摆出‘要不再商量商量’的架势。 汉十二年春正月,天子刘邦颁诏:封皇五子刘恢为梁王,皇六子刘友为淮阳王,皇七子刘长为燕王。 至于幼子,即皇八子刘建的封建之时,则被刘邦以‘太过年幼’暂时搁置。 之后不数日,刘邦再次颁下敕封诏书:合阳侯刘喜子刘鼻,恭仁勇武,于国有功,堪为设计栋梁,封以为吴王,统辖故荆国三郡五十三城,都广陵。 至此,天子刘邦对关东异姓诸侯势力的清除,才算是终于得到了令长安朝堂满意的结果。 ——北方的燕、代、赵三国,分别有三位皇子坐镇,尽数化为宗亲诸侯国; 中原的梁、淮阳、齐三国,也同样由三位皇子分别为王,彻底被汉室纳入了实际版图之内; 至于南方的吴(荆)、楚、淮南、长沙等国,虽不全是皇子坐镇,但也有楚王刘交、吴王刘鼻两位壮年宗亲为王,再加上大概率留给皇幼子刘建的淮南国,以及长沙王吴臣······ 至此,汉室对关东地区的掌控,达到了汉室鼎立以来的巅峰! 现在在关东做王的,是天子刘邦的弟弟、侄子、儿子们;等未来,则会变成刘盈的叔叔、堂兄、弟弟们。 困扰汉室近十年之久的‘关东诸侯每年一反’的问题,至此也算是得到了最好的解决。 诸皇子封王之后,便又是一个新的问题,摆在了长安朝堂面前。 ——皇七子刘长被封为燕王,这就意味着曾经的燕王卢绾,以及被天子刘邦‘开除’出了诸侯的行列。 如此一来,长安朝堂的注意力,便在这开春时分,尽数集中在了燕国。 令长安朝堂感到安心的是:不知是不是对刘邦心中有愧,在面对樊会、周勃所率大军之时,已经不被汉室承认的燕王卢绾,并没有做出太剧烈的反抗,而是边打边走,一路朝汉匈交界跑去。 到春二月,从燕都蓟邑逃出,又奔波数月的燕王卢绾,也终于率领残部逃到了长城以北。 但在逃出长城之后,卢绾却并没有继续北逃,而是在长城根下停下了脚步,托人递上了一纸告罪书。 只不过那封告罪书,却并没有递到刘邦的面前。 ——因为自打春正月,用最后的精力,颁下那份封诸皇子为王的诏书之后,天子刘邦,便再也没有了从病榻上起身,处理朝政大事的力气······ · “咳咳咳咳······” “吭哧吭哧吭哧!” “吭哧吭哧吭哧吭哧吭哧吭哧!!!” 老天子一阵剧烈的咳嗽,惹得殿内本就忙乱的宫人更加慌乱了起来。 但慌乱归慌乱,也终归没人搞闹出声响,只能轻手轻脚的在殿中走动着,不时将忐忑的目光,撒向刘邦那道起伏不止的背影。 病榻边沿,皇后吕雉、太子刘盈自是早早赶到,丞相萧何、御史大夫曹参默然归于一旁,朝中的功侯贵戚、朝臣百官,也已尽数跪在了长信殿外。 待刘邦的咳嗽声稍平缓了些,躬立于榻前的老太医几乎是立刻跳上前,紧握住这难得的机会,为刘邦号起了脉。 只不片刻之后,老天子便再次将上身撑起,对着榻边的水盆就又是一阵剧咳······ “唉······” “陛下英明神武,去岁尚还得巡游丰沛之力,怎不过岁余,竟!” “唉,命数······” “都是命数啊·······” 暗自思虑着,萧何便缓缓低下头去,手却是在衣袖处握的更紧了些。 ——作为丞相,即便老到连字都有些看不清的地步,萧何也必须保证:当有意外发生的时候,务必要将刘邦的遗诏,通过文字的方式记录下来。 丞相萧何尚且如此,跪于殿内的曹参、王陵等人,以及跪在殿外的百官、功侯,更是满怀着悲观。 ——在殿外稍跪片刻之后,殿外的朝臣百官,就已经在奉常叔孙通的带领下,开始为刘邦祈福! 只不过这种祈福,并非是后世人印象中的‘祈祷某人平安’,而是诚恳的祈祷各路天神:能不能将刘邦的病痛转到自己身上······ 刘邦一咳嗽,太医便只得收回手,任由刘邦对着水盆一阵剧咳;等刘邦停止咳嗽,老太医又赶紧上前,抓紧时机号脉。 如此反复数次,刘邦终于在榻上连续躺了足有半刻,老太医也终于结束了这场断断续续的‘诊断’,面色沉凝的从榻沿起身。 就在老太医盘算着,该将诊断结果告诉谁的时候,却见刘邦缓缓抬起手,将老太医的衣角紧紧攥在了手里。 “如······” “如何······” “朕······还得······” “咳咳······” “还得寿······寿数几何······” 此言一出,殿内众人无不惊慌失措的低下头,暗下又不约而同的竖起耳朵,静静等候起了老太医的答复。 却见老太医听闻此言,面色明显一僵,又暗自踌躇片刻,终还是上前,对病榻上的刘邦缓缓一拱手。 “陛下。” “陛下之疾,乃往年多有操劳,又征发四方,更多有暗创、引疾,故积劳成疾所致。” “此疾虽不易治,却也非不能治。” “只肖陛下远酒、色,食寡澹,再辅以药石、灸艾调养,当可······” “不······” “咳!咳咳······” “朕······没问这个······” 不等太医的话说完,就见刘邦再次抬起手,强自将喉咙处的痛痒按捺下去,才缓缓侧过头,双目无神的望向老太医。 “朕问的,是寿数······” “朕这身子,朕自己知道······” “朕······咳咳······” 说话的功夫,刘邦便再次轻咳起来,更是隐隐有些再次剧咳不止的架势。 见此,一旁的吕雉也终是从地上起身,神情复杂的在榻沿坐了下来,迟疑片刻,便伸手在刘邦的胸前轻轻安抚起来。 至于刘盈,此刻却早已是叩首在地,泣不成声,额头紧贴在木板之上,根本不敢抬起。 被吕雉轻轻抱入怀中,刘邦却也顾不上与吕雉眼神交流,只无力的伸出两个手指。 “二······” “咳咳咳······” “二月······” 说着,刘邦又似是担心太医为哪般,再收回一个手指。 “一月亦可······” 看着曾经叱吒风云,在秦末乱世中名震天下的老天子,此刻却连伸出一个手指,都需要妻子在一旁撑着手腕,殿内的萧何、曹参等功侯,脸上无不挂上了两行哀伤的泪痕。 也正是趁着众人低头拭泪的功夫,老太医犹豫再三,终还是朝刘邦微不可闻的一点头。 见此,刘邦也终是安下心来,伸出的手指软软的跌落下去,气息也总算是平缓了些。 “朕······” “咳咳······” “朕得天之命,以布衣之身而起草莽,持三尺之剑而伐暴秦······” “此,皆天命也······” 虚弱的道出此语,刘邦的语调也终是平缓了下来,吕雉也面色复杂的将身子稍坐直起,好让刘邦那颗靠着在自己胸前的头,能正对向殿内众人。 就见老天子费力的睁开眼皮,缓缓在殿内众人身上扫视一周,最终,目光还是留在了面前,神情满是恐惧的老太医身上。 “呵······” “朕起草莽、伐暴秦、灭项籍、得天下,此,皆天命······” “朕之寿数,亦当为天命,纵扁鹊再世,亦勿能逆天而行······” 说着,刘邦不忘挤出一抹虚弱至极的笑容,有气无力的朝眼前的老太医一摆手。 “朕天命将至,怪不得太医令······” “赐五十金,告老还乡吧······” “纵朕崩于此疾,亦不可罪及医者······” 听闻刘邦此言,刘盈只哭的更难过了些,就连殿内众人,也是不由小声抽泣起来。 纵是将刘邦抱着扶起的吕雉,此刻也已是红了眼眶,目光满是复杂的撇了老太医一样,便将下巴抵在刘邦的头顶,垂泪一点头。 “妾,谨遵陛下之意······” 这一瞬间,刘邦、吕雉这对老夫妻之间的恩怨情仇,似乎都已在生老病死前消散,留下的,只有妇人对丈夫的怜爱,和丈夫即将离世的哀痛。 待老太医感恩戴德的对自己三叩九拜,又当着刘邦的面解下腰间的官印、接过宫中侍郎递上的一盘金饼,刘邦才又朝老太医笑着一点头。 “去吧······” “去吧·········” “告老返乡,享儿孙绕膝之乐,莫复入长安···········” 言罢,刘邦便缓缓闭上眼,享受起了这难得的温存。 ——刘邦清楚地记得:妻子吕雉上一次把自己的脑袋抱在怀里,还是在足足十六年前,吕雉怀上刘盈的时候······ 一慌十数年过去,刘邦本以为物是人非,但到了此刻,一切,却似乎又再次回到了最开始的模样。 即便已经贵为天子,刘邦却还是像个孩子一样,被已然母仪天下的吕雉抱在怀中,就好似十六年前,那对在沛邑过着小日子的新婚夫妇。 有那么一瞬间,刘邦很想直起身,反将吕雉抱入怀中,在妻子耳边轻轻地的说一句:朕,于皇后有愧。 但不知是因为没有力气,还是太过迷恋这一刻的温存,刘邦,终还是没能从吕雉怀中直起身。 待老太医来泪纵横的走出殿外,殿内众人的哭声也稍平息下去,刘邦便再次睁开眼,望向殿内的众人。 “朕,将大行······” “于宗庙社稷,朕,不敢轻之······” 此言一出,众人才刚平息下去的哭声,顿时便有了些嚎啕大哭的趋势。 就连一旁的萧何,都已是垂泪拿出衣袖中那张羊皮卷,做好了随时拿笔,记录遗诏的准备。 却见刘邦满是疲惫的抬起手,朝萧何,以及萧何身旁的曹参一指。 “酂侯萧何,劳苦功高,左朕定天下,功当为首······” “然萧何辛劳多年,亦年岁已高······” “特许酂侯萧何: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及殿······” “萧何之后,曹参可为汉相,左新君以安天下,执相印以治万民······” 被点到名,萧何、曹参二人自是赶忙起身,来到榻前跪下身来,哽咽着道出谢恩之语。 却见刘邦又将手一转,指向不远处的王陵。 “曹参之后,王陵可为相,傅教新君······” “然······” “咳咳咳······” “然安国侯王陵,长于钢直,又略短于屈伸;若独为相,恐或使朝堂不和······” “曲逆侯陈平,于朝中公卿多有交好,为人宽和;然长于谋,而短于决,不可独掌相府······” “以王陵为相,可由陈平在旁辅左,当可使朝堂安稳,公卿和睦··········” 闻言,王陵也是抹着泪出身,对刘邦再三叩首,以谢君恩。 见刘邦一副交代身后事的架势,吕雉更是早已泪流满面,只不住的点着头,不时喃一声‘妾知道了’。 待刘邦再次闭上眼,吕雉便吸熘着鼻涕,又不敢低头查探刘邦的鼻息,只语颤的试探道:“王陵之后,该以何人为相?” 好在片刻之后,刘邦终还是再次睁开了眼,抬起头,对吕雉惨然一笑。 “王陵之后······” “咳咳······” “王陵之后,吾汉家是何境况,便不是朕同皇后,所能预料到的了······” 虚弱的道出此语,刘邦便再次闭上眼,轻轻靠回吕雉怀中。 “自今日起,朝中诸般事务,皆由皇后决之,萧何、曹参在旁辅左······” “太子,便暂住长信······” “朕,有话要交代太子······” “有很多很多话,还没来得及交代太子····················” 第0278章 盈儿,可能护如意性命? 朝刘邦叩首谢恩,又再三确认没有录遗诏的必要之后,萧何才站起身,带着众人退出殿外。 片刻之后,跪侯于殿外的朝臣百官,也跟随萧何、曹参二人,自长乐宫走出。 刘盈本以为,朝臣百官都走了,老爹刘邦,应该会将母亲吕雉也留下来,好留恋一下这难得的团聚时光。 但让刘盈略有些诧异的是:在朝臣百官走后,母亲吕雉面带纠结的踌躇许久,终还是对刘盈缓缓一点头,便也告辞离去。 刘盈清楚地看见,在母亲吕雉离去时,老爹看着母亲离去的背影,目光中明显带上了一抹不舍。 但很快,那抹不舍便被些许释然,以及一抹苦涩所取代······ “太子留下······” “秋葵留下······” “余···咳咳······” “余者,若不惧身死族灭,亦可留下······” 刘邦此言一出,殿内宫人只呆愣片刻,便尽数躬身倒行,退出了长信殿。 趁着众人退去的功夫,那被刘邦换做‘秋葵’的老宦官,也已老泪纵横的端来了一碗参汤,小心翼翼的送到了老天子嘴边。 一口一口将参汤灌下肚,老天子的面色肉眼可见的红润了起来,便是久未停歇的咳声,也似是有了消失不见的态势。 觉得身上稍有了些许气力,老天子便尝试着自己坐起,见刘盈还是跪地叩首,低声啜泣的模样,便也微微一笑。 “这党参,还是太子献给朕的······” “嗯······” “好东西啊······” “就是药性过烈,朕又病入膏肓,不宜多用······” “若是早几年得此物,朕或许,还能多撑一些时日······” 听着老头子的语调愈发有力,刘盈心中暗松了口气,话中却依旧带着哭腔。 “儿···儿臣······” “儿臣,罪当万死······” 一语道出,刘盈的哭声只更剧烈了些,一时间,竟都有些换不上来气。 要说刘盈此刻的泪水有多么真,那无疑是有些吹毛求疵。 毕竟前后两世加在一起,刘盈与老爹单独相处的次数,也不超过十次。 ——前后两世,在太上皇丧礼上各一次; ——前世老爹驾崩时一次; 除了这三次,其余几次,便基本全都在这一世了。 一个才见过不到十面的人,即便血脉相连,要说彼此之间有多么浓厚的情感,也无疑是镜花水月。 但刘盈非常笃定:在刚才,老爹眼看着就要不行了的那一刻,自己,真的慌了! 或许之后跪地匍匐、长哭不起,刘盈多少带点作态,但最开始,刘盈的眼泪却是由衷而下。 ——刘盈,真的吓坏了······ 在先前,刘盈无数次想象过:等老爹驾崩,自己登上皇位时,怎么做才会最好、最完美,对自己有利; 刘盈也盘算过:在老爹行将驾崩之时,自己以什么样的状态面对,才会显得恭孝,又不那么刻意。 但当那一刻真的到来之时,刘盈却发现:先前计划的一切,自己却都顾不上了! 一想到老爹要闭上双眼,再也无法醒来、想到那顶十二硫冠会落在自己头上,刘盈心中,便被一阵如潮水般袭来的恐惧所占据! 在前世,刘盈的登基几乎是母亲吕雉全称代打,就连登基大典,都是在朝臣百官的遥控下完成,刘盈自然没有什么感觉,只一阵春风得意。 但当这一世,亲自扛起‘监国’重担,亲自掌握朝堂大权之后,刘盈却发现自己,好像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淡然。 对于未来,刘盈和前世一样抱有憧憬、期待,也满是干劲; 但和前世所不同的是:这一次,刘盈心中,多出了些许彷徨,忐忑,和恐惧。 直到这一刻,老天子已然从先前那眼看着就要咽气的状态中恢复过来,刘盈心中的那股彷徨和恐惧,却也依旧没有彻底消散。 等刘盈尝试着从地上直起身,将额头从地板上挪开时,刘盈更是发现:不知从何时起,自己的手,竟都没了撑起上身的力气······ “过来些。” “让朕看看。” “让朕好好看看······” 听到老爹已经近乎正常的语调,刘盈终还是咬牙直起身,顾不上擦去脸上的泪水,便跪行上前。 便见老天子温笑着伸出手,将手轻轻扶上刘盈的脸颊之上。 “怎么?” “怕了?” 老天子冷不丁一问,惹得刘盈只下意识心中一紧。 但不知为何,被老天子那双深邃的眼眸注视着,刘盈根本不敢有丝毫的迟疑,立刻打消了撒谎的念头,略有些呆滞的一点头。 见此,老天子面色微微一愣,便微笑着将刘盈脸上的泪痕擦干,笑容中,也不由带上了些许惆怅。 “父皇驾崩之时,朕,也怕。” “怕没了父皇,朕就再也没有了亲人。” “怕没了父皇,就再也没有人敢规劝朕、责骂朕。” “怕没了父皇,朕,便真成了孤家寡人······” “嘿······” 复杂一笑,刘邦便将刘盈虚扶起身,仰头看着眼前,已初显雄姿的长子。 ——刘汉国祚的第一位太子,自己的继承人,刘汉始祖唯一的嫡子! “但很快,朕就不怕了。” “因为朕想到,朕不能怕。” “朕想到天下,还有数以千万计的苍生黎庶,等着朕振作起来。” “在长城以北、五岭以南,乃至于函谷以东,还有数不尽的外蛮、内贼虎视眈眈,就等着朕怕的那一天,好屠戮、抢掠我汉家之民。” “如果朕都怕了,那全天下,就再也没有不怕的人了······” 听着老爹温声细语的音调,刘盈只又蠕蠕一点头,只刚忍回去的泪水立时便再次涌上,挂在眼眶边沿,垂垂欲落。 见此,老天子只洒然一笑,将刘盈拉向自己,又摁在右腿上坐了下来。 这一刻,老天子也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儿子,好像长大了; 变重了,压得自己的大腿有点疼; 变高了,坐在自己腿上,却依旧还是需要自己稍仰起头,才能看见那仍带着些许青涩的面庞。 老天子还想起来:自己已经记不清,上一次将儿子这么抱在腿上坐着,是哪年哪月的事了······ 想到这里,老天子望向刘盈的目光中,不由得带上了一抹愧疚。 连带着语调,也不由自主的愈发柔和了起来。 “盈儿还是太子,朕还在,可以怕。” “但早晚有一天,天下百姓,就会指望着盈儿;墙外的北蛮,就会等着盈儿怕的一天。” “到了那时,盈儿,就不能再怕了······” 不只是难得听到老爹如此温和的语调,刘盈悸动的心,也总算是平定了下来。 听到这句话,刘盈终是沉沉一点头,目光中,也嗡而带上了一抹郑重。 “孩儿知道了。” “孩儿不怕。” 说话的功夫,父子二人之间的称呼,便再次回到了十数年前。 ——这是自楚汉彭城一战以来,刘邦第一次叫刘盈的名字,而非‘太子’; 也是刘盈自那时起,第一次自称‘孩儿’,而非‘儿臣’······ 见刘盈答应下来,刘邦又盯着刘盈的面庞看了一会儿,才安心的点了点头。 也就是在这时,一旁的老太监秋葵,再也没能将哭声咽回肚中,捂嘴小声哭泣起来。 听到哭声,刘邦却是头都不回,笑着将目光从刘盈的面庞上收回,淡笑着正视向殿门的方向。 “往后这旬月,朕,有些话要交代太子。” “这些话,不便为外人所知。” “这段时日,长信殿中的杂务,便有劳秋公······” 听到刘邦这番话,老太监秋葵只哭声更急了些;待听到最后这‘秋公’二字,更是哐当一下跪倒在地,双手却死死按在嘴上,不敢发出丁点声响。 却见刘邦又是一声长叹,便继续道:“待宫车晏驾,便带着三二寺人去长陵,替朕守灵吧。” “得朕之令,太子,不会为难于你······” “暂退下吧。” “待朕召,再入殿应命。” 听闻刘邦此言,老太监终是如蒙大赦般一叩首,双手却依旧将嘴死死按住,咚咚连磕好几个响头。 而后,老太监便感恩戴德的站起身,朝刘邦的背影深深一躬身,倒行着退到了御榻后近五丈处,便似老僧入定般,呆立在了原地。 感受到屁股底下,老爹的大腿逐渐开始左右摇晃起来,刘盈也赶忙站起身,又恭敬的在老爹腿边跪坐下来。 便见刘邦又是笑着轻叹一气,将手轻轻抚上刘盈的后脑勺,语调中,竟也带上了从不曾有过的温和,和坦然。 “赵王之事,朕,思虑再三······” “但朕,仍有一事不明。” “——为何?” “为何偏偏是如意?” “又为何偏偏是迁淮南?” 听出老爹语调中的诚恳,刘盈稍一迟疑,便也放下了心中的顾虑,略有些严肃的抬起头。 “迁王之事,孩儿本不该插手,但若不言,孩儿实如鲠在喉。” “——父皇先前有言:赵王者,统掌燕、代、赵三国兵马,若遇战事可先发兵,而后禀奏长安。” “故赵王者,乃吾家抵御北蛮之柱石······” “亦乃手握凶器,动摇社稷之祸患!” 说着,刘盈的面容,便愈发严肃了起来。 “以宗亲王赵,本可信而用之;然如意曾险染指储位,纵此非如意本意,亦难免不为母后所记恨、忌惮。” “若母后有心于如意不利,本尚还苦于罪名,而无从下手;” “然如意王赵,手握边墙之兵权,虽面似得自保之力,然则,亦或因此使母后杀意愈决!” 说到这里,刘盈便抬起头,见老爹面上并没有不愉,才终是安下心来。 “儿之脾性,父皇知之;于如意,孩儿绝无忌惮、记恨;” “待日后,儿亦必倾力而为,以保如意平安。” “——然父皇亦当知:母后历来于如意、戚夫人恨极,待来日,难免于如意、戚夫人不利。” “若如意迁王淮南,儿尚可于旁转圜、婉劝;至不济,亦可于如意同寝共食,寸步不离。” “知儿心意已决,又无非杀不可之由,母后,也当有所退却······” “然若如意仍王赵,而手握燕、代、赵三国之兵,身祸乱社稷之能,则母后纵不念私怨,亦当视如意为目中之钉、肉中之刺,欲除之而后快。” “纵儿劝于旁,恐母后亦当以宗庙、社稷为由,而固执己见。” “故儿以为,如意王赵,无异于小儿持金于闹市;母后欲杀,只肖以‘怀璧其罪’缚而杀之。” “然迁王淮南,如意便再无不利社稷之能,纵母后有心,亦无可治之罪由······” 将早就打好的腹稿尽数道出,刘盈便满怀坦荡的抬起头,静静等候起了老天子的答复。 而在听到刘盈这一番话后,老天子的面容之上,却只嗡而带上了一抹苦笑。 “朕本还以为,王赵,可使如意得自保之力。” “如此说来,如意王赵,反倒成了夺命之矢、催命之符?” 闻言,刘盈只神情严峻的一点头。 “父皇以兵权傍如意之身,面似予如意自保之力。” “然父皇何不试想:母后身东宫正室,诸皇子之嫡母;待来日,母后召如意朝长安,如意安能不朝?” “若不朝,则如意立为叛逆,母后可名正言顺而兴兵伐之;” “若朝,如意又安能携大军入关,以赴长安?” “如意慕艾之年,又只身独朝长安,母后若于除之,又何顾儿相互于如意之侧?” 听到这里,老天子满是纠结的面容之上,终是缓缓涌上了一抹认同之色。 但很快,老天子便将满带着审视的目光,全然汇集在了刘盈的目光深处。 “淮南方经英布之乱,可谓百废待兴。” “若迁王淮南,如意,便再无丝毫自保之能。” “朕只一问。” “——若迁王淮南,盈儿,可能确保如意之性命?!!” “纵去其王位、高爵······” “便为白身、农户,亦可!” “盈儿可能确保朕十年之内,不会在冥槽地府,得见如意垂泪苦诉?” 7017k 第0279章 坦诚相见 听闻老爹这一问,刘盈纵是有心点头答应,也是不由愣在了原地。 ——朕死后,能否确保刘如意性命无虞? 有了前世的经历,刘盈敢拍着胸脯说:当今天下,没有任何一个人,敢对刘邦做出这样的保证! 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在皇后······ 不! 除了刘邦,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在未来的太后吕雉手中,保下曾意图染指储位的刘如意! ——那可是吕雉! ——高后吕雉!!! ——是仅仅凭借一个皇后的身份,就力保刘盈储位不失的吕雉!!!!!! 吕雉要杀的人,谁能保住? 普天之下,只有刘邦一人,能凭借自己开国皇帝的无上威权,从吕雉嘴中虎口拔牙! 但刘邦之后呢? 等刘邦驾鹤西行,即便身为天子,刘盈,也终不过是吕雉的儿子······ 在摄政太后、亲生生母的滔天杀意前,彼时的刘盈,能做什么? 甚至就连刘盈方才说的‘把刘如意带在身边,寸步不离’,也不过是在刘盈前世得到过验证的‘错误方案’······ “保如意太平······” 再三思虑过后,刘盈终还是打消了撒谎的念头,缓缓低下头。 “儿臣,不敢有此诺······” “若母后执意除如意,儿臣,只敢言尽力而为······” 语调满是沉重的道出这句‘我不敢保证’,刘盈终是如释重负的长舒了口气,便是身上压着的重担,都感觉稍轻了些。 ——作为儿子,即便是成为皇帝之后,刘盈也根本不敢保证:自己能在涉政太后吕雉手中,保下刘如意的性命。 刘盈也非常清楚,对于这一点,老爹心中,也必然有着明确的认知。 既然如此,那刘盈自也没有了打肿脸充胖子,谎称‘我能保证’的必要了。 与其在老爹面前,许下一个自己完不成的诺言,那还不如大大方方的承认,在老爹心中,落一个‘诚实’的印象。 但让刘盈无论如何,都未曾预料到的是:在听到刘盈说出这句‘不敢保证’之后,天子刘邦的面容之上······ 竟流露出了一抹如释重负的神情! 不等刘盈想明白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就见刘邦赶忙将上半身前倾了些,望向刘盈的目光中,更是带上了些许迫切。 “为何?” “如意,乃盈儿血脉手足,更来日,盈儿当继朕之位,列九五之尊。” “如此,盈儿亦不敢言‘确保如意性命’?” 听着老爹一番略带些许职责意味的话,刘盈只下意识挺直了身。 但等刘盈抬起头,看到刘邦望向自己的目光中,那一抹丝毫不加以掩饰的期待,刘盈一时间,也顾不上想太多了。 满带着迟疑看了看老爹,又若有所思的打量一番周围,刘盈的面容之上,终还是涌上一抹决然。 便见刘盈抿紧嘴唇,满是负罪感的对刘邦沉沉一拱手。 “父皇有问,儿,不敢不答。” “然儿若答父皇此问,恐当言及不仁、不孝、不义之言。” “还望父皇,先赦儿‘妄言’之罪!” “若不然,父皇此问,儿,万万不敢答之······” 看着刘盈一副下定决心要说,却又仍碍于什么而不敢说的模样,刘邦的心中,更是史无前例的涌上了一抹对刘盈的赞赏。 “嘿······” “这才对······” “整日以仁义良善之面示人,还怎言是我刘季之子?” 如是想着,刘邦的面容却是稍一沉,略带严肃的对刘盈微微一点头,算是默认了刘盈的请求。 得到许可,刘盈又深吸一口气,暗自镇定了好一会儿,才将自己的答案,一字不落的摆在了老爹面前。 “禀父皇。” “若是旁人,儿必当谨奉父皇之令,纵己身死,亦当保如意周全。” “然若欲除如意者······” 话说一半,刘盈又一止话头,迟疑的看了看老爹,才再次一咬牙。 “然若欲除如意者氏吕,则儿臣,不敢应父皇之托,保如意性命周全······” “尤此人欲除如意,又氏吕而女身,恕儿臣,万不敢应······” 用自己能想到的最委婉的话,将这句极其敏感的话道出,刘盈便哐的一声叩首在地。 “诽议母族外戚,诚非儿臣本意。” “儿,死罪······” 言罢,刘盈便缓缓闭上眼,任由额头贴在冰冷的木板子上,静静等候起了老爹的‘处置’。 刘盈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作为刘汉社稷的开国始祖,刘邦自然不可能听不出来。 ——但凡是姓吕的想刘杀如意,儿子我就不敢保证护得住! ——尤其是在老娘吕雉面前,儿子根本束手无策! 而这样的话一旦传出去,那刘盈别说储君之位了,光是天下人一口一个唾沫,就能把刘盈淹死! ——你一个做儿子的,在老爹快死的时候说‘老娘以后可能欺负我’,这是个什么意思? 难不成,你还想让你爹,把你娘也带到地底下去? 很显然,在这个父母要儿子女,子女都应该第一时间说‘我自己来吧,别累着您二位’的时代,刘盈这样的表态,是绝对不为普世价值所接受的。 尤其是这样骇人听闻的话,出自国朝储君、未来统治天下万民的太子口中,更令人无法接受。 但即便如此,刘盈最终,也还是将自己的真实想法毫无保留的摆在了老爹的面前。 至于原因,刘盈也并不完全清楚。 或许是老爹遣退了所有人,让刘盈有了‘畅所欲言’的底气; 又或许是今天,老爹出奇的温和,让刘盈稍有了些‘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感悟。 最重要的是,通过今日的谈话,刘盈隐隐感觉,自己应该让老爹知道:儿子我对吕氏,并不是完全不担心。 或者说,一股冥冥之中的神秘力量,在这一刻不断地提醒刘盈:应该让刘邦知道,吕氏外戚的隐患,并没有因为和刘盈之间的亲缘关系,而逃过太子的火眼金睛······ 跪地匍匐在刘邦面前,久久没听到老爹的声音,刘盈一时之间,也不由有些心绪慌乱了起来。 而在刘盈身前,端坐于御榻边沿的刘邦,看向刘盈的目光却是愈发复杂了起来。 在听到刘盈这番话的第一时间,刘邦心中,只下意识生出了掌掴刘盈的冲动! 但很快,刘邦又惊奇的反应过来:自己先前期待的,好像就是这个答复,从刘盈口中道出? 意识到这一点,刘邦便又陷入了一阵自我审视当中。 ——儿子展露出不孝顺母亲的架势,朕却因此感到高兴,这,真的对吗? 思虑良久,最终,还是去年年初,刘盈决定推行粮米官营政策时,送去邯郸的那封奏疏中提到的一句话,将刘邦从自我审视中拉了出来。 “一家哭,何如家家哭······” “家家哭,又何如一路哭······” “唉~” “是啊······” “身天子之贵,便当以天下之大义为重。” “及宗族之小义,却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如是想着,刘邦望向刘盈的目光,便再次带上了那抹毫无保留的欣赏,和期待。 也是在这一刻,刘邦才终于明白过来:自己过去总挂在嘴边的那句‘太子不类我’,究竟是多么的可笑。 刘如意和刘盈兄弟二人,究竟谁更像自己,刘邦说不太明白。 但刘邦知道:起码这么一句‘儿子很担心母族外戚’,是绝对不会出现在刘如意口中的。 在过去,刘邦也偏执的以为:恐怕只有刘长那混小子,能说出这样的混蛋话。 可现在,当这样一句混蛋至极的话,从太子刘盈口中道出时,刘邦的心中,却只剩下一阵无尽的安心······ ——能担的起在关中修水渠的重任,却也能舍下身段白嫖劳动力; ——能为了平抑粮价以身犯险,不惜遇刺,临了却也不忘踩实粮商坟头上的土; ——能在社稷有事时站出来,亲自率军征讨叛贼,也丝毫不影响哭着穷,而伸手跟叔叔、哥哥要拨调粮食的钱。 更甚至此刻,明明以‘仁善’‘宽和’之面为天下人所熟知,却也能当着自己的面,撇下亲情,说出一句‘我很担心老娘他们一家子’······ 回想起刘盈的这些‘事迹’,再想想自己干过的事,刘邦心中,终于有了清晰地认知。 “此子,类我······” “朕之八子,独此子类我······” “如意貌类我、长脾性类我;此子······” “尽类我······” 在这一瞬间,刘邦只觉内心深处,一撮尘封已久的心结被解开,一阵心情舒畅。 ——究竟选像我的,还是选善良的,又或是选合适的? 这个问题,可谓是让刘邦的整个晚年,都身处于一股极致的折磨当中。 但这一刻,当刘邦意识到‘像我的’‘善良的’‘合适的’,都是同一个人的时候,那始终压在心中的大石,只如泡沫般飞散。 剩下的,便只有对过去的懊悔,以及对未来的无尽期盼······ “起来说话。” 语调清冷的一声轻唤,终是让汗流浃背的刘盈迟疑着直起身,却见刘邦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般,绷着脸朝刘盈一点头。 “说说吕氏。” “——待朕百年,吕氏于吾家,幸乎?患乎?” “若为幸,幸从何来?” “若为患,又患者何?” 看着老爹铁青的面庞,刘盈只一阵心烦意乱。 但当听到这接连数问,刘盈悸动的心,也终是缓缓平静了下来。 先前,连‘我觉得老娘不靠谱’都说出了口,此刻,刘盈更是全然没了负担,只在老爹面前侃侃而谈。 “待来日,吕氏于吾家,即为幸,亦为患!” 满是笃定的道出一语,刘盈便也索性不再去想其他,只将自己的真实看法尽数道出。 “幸者,乃吕氏视儿为进阶之梯,以求鸡犬升天。” “又儿年幼,恐吾家有主少国疑之嫌。” “故吕氏于吾家之幸,便乃而年幼不能掌政之时,以母族外戚之身,为儿之助力。” “然正所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儿年幼,吕氏自可遍布朝堂,以为儿之羽翼臂膀;” “然待日久,吕氏必当擅权自重,而谋不轨。” “又······” 说到这里,刘盈只嘴角又一抽搐,终还是咬牙继续道:“又吕氏,得东宫太后坐镇,纵待儿年壮而亲政,吕氏于朝堂之上,亦当无往而不利。” “东宫太后,自当无不轨之心,亦当无害儿之念。” “然吕氏于儿,终不过母族外戚,虽可信而用之,却也不至肱骨心腹之地。” “如此,待吕氏心生不轨,而东宫太后有所不查,又儿碍于东宫太后,及‘苛待元从’之污名而不敢相阻,吕氏,便当为吾家之患!” “更有甚者,吕氏于东宫太后耳旁谗言蛊惑,以间天家母子之情,便当使吾家,立临宗庙颠覆、社稷易主之虞······” 将心中的想法尽数道出,不等刘盈抬起头,却闻刘邦下一问便接踵而至。 “既如此,朕当如何?” “待日后,盈儿又当以何应之?” “步步为营,以待将来!” 这个问题的答案,刘盈几乎没有任何犹豫。 “吕氏者,诸吕也;其依仗者,东宫太后也;” “但东宫太后稍有所阻,吕氏,便当有所收敛。” “故儿于吕氏,不可操之过急。” “——当虚与委蛇,以安诸吕;一日三朝,以亲东宫;因势导利,化吕氏为己用;另缓存羽翼,以待将来。” “若事顺,则诸吕得富不得贵,又或各自为政,以为吾家之忠臣;” “若不顺,亦得元勋功侯以为制衡,以待新君年壮······” 言罢,刘盈便满是郑重的一拱手,旋即看向鼻尖的汗珠,彻底化作一樽雕塑。 而在刘盈面前,刘邦却是目光复杂的盯着刘盈看了许久,嘴角上才终于涌现出一抹微不可闻的笑意。 “嗯······” “那再说说。” “——朕,为何要杀樊哙?!” 7017k 第0280章 编钟九响,宫车晏驾 五十五天。 从春二月,刘邦第一次在长信殿病危,这天底下最尊贵的父子二人,便在长信殿独处了整整五十五天。 除了三月中旬,老天子的病情再度加重,引来朝臣百官、功侯贵戚前来以外,这将近两个月的时间里,刘邦身边,都始终是刘盈在招呼。 直到两个月后,时间来到汉十二年夏四月戊子(二十五),几次从鬼门关收回脚的老天子刘邦,终归还是撑不住了······ · 天刚蒙蒙亮,几乎所有在长安称得上号的人物,几乎都聚在了长乐宫内。 只不过,能得以进入长信殿寝殿的,终归还是少数;大多数人,还是和刘邦前两次病危一样,各怀心绪的跪在了殿外的广场之上。 天子临江大行,宫内的太医官们,也基本都被老天子提前遣散,此刻坐在病榻前,为老天子豪迈的,竟也成了当朝计相:北平侯张苍······ “陛下如何?” 几乎是在张苍将手从刘邦腕上收回的同时,早已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刘盈便赶忙上前,满是惊慌的攥住了张苍的胳膊。 听闻声响,满怀焦急等候在殿内的功侯公卿也都齐齐侧目,将试探的目光,撒向张苍那阴沉如水的面庞。 见此状况,张苍便赶忙将赶到嘴边的话稍咽回去些,神情严峻的将刘盈稍拉到一旁。 “敢请问家上:” “——陛下乃自何时昏厥?” 听闻此问,刘盈只吸溜着鼻涕,上气不接下气道:“昨,昨日······” “昨日辰时,父,父皇用了朝食,便睡下了······” 闻刘盈此言,张苍面上不由又是一急。 “昨日朝食,陛下可还吃得下米粥?” 却见刘盈满是哀痛的哭着摇了摇头,望向张苍的目光中,更是尽带上了苦楚之色。 “未曾······” “父皇言腹胀,食不得咽,只稍饮了些参汤······” 听到这里,张苍眉宇间那最后一丝侥幸,也终是化作无尽的哀沉。 “唉······” “只怕过往数月,陛下这身子,俱凭那党参之汤,方得以维继啊······” 见张苍面呈哀愁之色,一旁的萧何、曹参二人稍一对视,便也稍走上前。 但不等二人开口,就见张苍满是无奈的摇了摇头,回过身,对病榻旁的吕雉稍一拱手。 “启禀皇后。” “陛下自昨日辰时昏睡,至此刻,已足一昼、一夜。” “又昏睡之前,陛下方夜寐而转醒,且不曾进食,便又睡去······” 满是愁苦的将话头一止,张苍再三抽搐之下,终还是沉沉一拱手,同时发出一声长叹。 “陛下······” “怕是回天乏术了······” 待张苍话音落下,一旁的曹参也缓缓站出身,对暗自抹着泪的吕雉一拱手。 “北平侯所言甚是。” “——《黄帝内经》曰:咽食不得下,久眠不得醒,皆寿数不久之兆。” “昨日,陛下夜眠而起,不食便又昏睡昼夜至今,此,当合天人五衰之相。” “又民间有医云:天人五衰,纵扁鹊再世,亦束手无策,回天乏术······” 随着曹参此言,殿内众人本还带有些许侥幸的心,也彻底沉了下去。 计相北平侯张苍,虽然在开国元勋当中还排不上号,但要论医术,或者说对于‘延年益寿’这四个字的心得,那当今天下,恐怕没人比得上张苍! 都不用说别的。 ——此刻正躺在病榻之上,即将迎来人生最后时刻的老天子刘邦,和张苍是同一年生人! 而在‘同龄人’刘邦半截脖子入土的当下,张苍的头顶,甚至都还有一半以上的黑丝! 放眼看看,满朝功侯数百人,谁能有张苍这么显年轻? ——要知道就连年纪不到五十的灌婴,都已经是满头华发了! 至于比刘邦、张苍二人稍年长一些的丞相萧何,更是已然一副老迈昏聩的仪态,话都有些听不见、字都有些看不清了! 反观张苍,举止间尽显壮年之态,丝毫看不出那挺直的脊梁、紧实的脸皮,以及那满含力量的四字,居然属于一个年满六十二岁的老者······ 当然,如果单只一个‘养生专家’张苍这么说,那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毕竟在这个时代,就算是再厉害的医者,都不能保证自己绝对不会误诊。 但在曹参站出来,表示‘张苍说的都是真的’之后,这件事,就真的比千足金还要真了。 ——曹参,可是黄老学派出身的巨擘! 方言当今天下,若论对黄老之说的心得,恐怕就连丞相萧何,都不敢说自己在曹参之上! 而在曹参所精熟的黄老学当中,恰恰有一本留名青史的医学经典:黄帝内经······ “党参!” 正当殿内众人都神情复杂的低下头,盘算着应该如何是好的时候,刘盈一声嘶哑的惊呼,顿时将众人的注意力再次吸引。 就见刘盈神情惊慌的走上前,再次紧紧攥住张苍的手。 “孤,孤曾闻民间得一法,乃以党参切片,使老迈之人含于口中,可保性命无虞!” 却见张苍闻言,只满是哀苦的摇头叹息着,轻轻将刘盈的手从胳膊上拉开。 “此法,已为臣用之······” “家上可是忘记了?” “——党参,亦乃臣偶有所得,献于皇后,方为家上转呈于陛下当面······” “家上所言之法,臣虽未曾有耳闻,然自陛下以党参为药时起,臣,便屡试其药性。” “昨日夜班,臣奉命入宫,见陛下脉象虚浮,便已以党参之片含于陛下口中。” “若不然,只恐陛下此刻······” “唉·········” 说着,张苍便无奈的叹息着摇了摇头,对刘盈微一拱手,便退回了曹参身后。 此刻,一直坐在刘邦病榻前默然垂泪的吕雉,也终是从哀伤的情绪中稍调整了过来,缓缓从榻沿起身。 上前两步,将再次跪倒在地的刘盈扶起,又紧紧拉住刘盈的胳膊,吕雉才端起雍容的面庞,极其严肃的望向曹参。 “还请平阳侯直言。” “——此刻,该当如何是好?” 听闻吕雉此言,殿内众人的目光,也不由齐齐聚在了才刚回京不到半年的当朝御史大夫:平阳侯曹参身上。 听闻此问,曹参也没急于开口,而是在吕雉、刘盈,以及病榻上的刘邦身上各看了一眼,又谨慎的梳理好头绪。 待确定自己的措辞没有不当之处,曹参才终是上前一步,对吕雉沉沉一拱手。 “禀皇后。” “此刻,陛下已无力回天,只凭北平侯所献之党参,方得一缕生机。” “然依臣往昔之所闻,党参纵可得保生机一时,亦恐不能长久。” “故臣以为,皇后,或当早做打算,以江山社稷为重······” 闻言,吕雉只神情庄严的一点头,对曹参稍一拱手。 “还请平阳侯直言。” “——行针。” 几乎是在吕雉开口,再次提出‘直言’二字的同时,曹参便毫不迟疑的给出了自己的建议。 “此刻,陛下得一息尚存,若臣施针,当可使陛下转醒片刻;虽于事无补,然陛下亦当可稍以社稷之事示下。” “若不施针唤醒,确或可使陛下延寿半日,然此半日,陛下亦当昏睡不起,以至······” “以至不复转醒······” 言罢,曹参便也学着张苍方才的模样,朝吕雉稍一拱手,旋即默然退回了殿侧。 只是没等曹参在位置站稳,吕雉那夹带着些许沙哑的嗓音,便再次于寝殿内响起。 “既如此,便有劳平阳侯······” · “呃······” 随着几根银针被曹参小心刺入刘邦的头顶,一声低微的呻吟声,便惹得众人不由朝榻前靠去。 就见病榻之上,老天子只稍皱了皱眉,便费力的将眼皮稍睁开了些。 “刘盈······” “刘盈吾儿······” “吾儿······” 接连几声低唤,顿时惹得殿内众人屏息凝神,待听清老天子口中的话,又赶忙将刘盈推到了榻前。 看着眼前,已看不出丝毫生机的老爹,本就啼哭不止的刘盈,只又觉一阵泪意涌上眼眶。 就在刘盈险些要哭嚎出声之时,一双柔软的手按在了刘盈的肩上,将那不合时宜的泪水尽数压回了刘盈的泪腺中。 回过头,见母亲神情满是凝重的对自己一点头,刘盈终还是强自按捺住悲痛,在榻沿蹲了下来,将老爹那如老树般粗糙的手捧起,贴在了自己的脸颊之上。 “父皇······” “儿臣······” “儿臣在······” 许是听到刘盈的声音,让老天子提起了一股心气,又或许是方才的针灸这才起了效果,老天子终是侧过身,由一旁的吕雉搀扶着,在病榻之上坐了起来。 只是在坐直的一瞬间,老天子眉头猛地一拧,便一把将刘邦扒开! “噗!!!” 一口乌黑发臭的血被吐出,连带着那片被张苍塞入嘴中的党参,也被老天子吐在了地板之上。 却见老天子又赶忙抬起手,将还没来得及手忙脚乱的众人阻止。 待刘邦再次抬起头,却是根本顾不上擦去嘴角的污血,只猛地将双手撑在刘盈的双肩之上,压得刘盈猛地一弯腰! 老天子望向刘盈的目光中,那一抹摄人锐意,更是根本不像是一个将亡之人。 “拟诏!” 一声中气十足的低吼,却根本没有让众人转悲为喜,只默然注视着一旁的萧何,将一纸白绢摊开,放到了曹参的面前。 见老爹这般模样,刘盈面容上的惊恐,也终是化作一阵绝望。 ——回光返照······ ——这已经是刘盈第二次在老爹身上,看到这四个字······ “迁!赵王刘如意,为淮南王!” “任!北平侯张苍,为淮南相!” “太子刘盈!继皇帝位!年十七加冠!亲政!” “着,安国侯王陵,任内史!” “令,酂侯萧何、平阳侯曹参、安国侯王陵,各兼皇帝傅。” “着···” “着·········” 短短几句话的功夫,老天子的气息便再次浮动起来,险些从榻沿摔坐在地。 辛亏一旁的吕雉眼疾手快,这才拉着老天子的胳膊,将将在榻沿坐稳。 却见刘邦头都不顾上抬,就好似有什么深仇大恨般瞪大双眼,死死盯着眼前的刘盈。 被那双明明苍老,此刻却有极其有力的大手攥紧肩膀,刘盈却也顾不上吃痛,只垂泪看着老父亲,一阵点头不止。 “记住······” “记住今日,肩上是怎样的沉,怎样的重······” “日后,会比这更沉,更重······” “千万······” “千万别被压垮······” “千万别······” “别······” 语带混沌的道出这句话,刘邦仍是瞪大双眼,却是再也无法支撑着身体,轻飘飘从榻沿滑了下去。 “陛下!” 众人一拥而上,却见老天子顺势滑到了刘盈的怀里,双手无力的悬在刘盈的肩后,那张苍老的面庞,则轻轻靠在了刘盈的额头之上。 父子二人就这样额头对额头,脸对着脸,又都紧闭着双眼。 看到这一幕,殿内众人纷纷停下所有的动作,缓缓站起身。 待萧何老泪纵横的上前,在刘邦身侧跪下身来,整个长信殿寝殿,便再也没有了直立着的身影。 “咚······” “咚·········” “咚············” 短短两年之间,独属于天子的九响丧钟,便再次响彻长安。 低沉哀婉的丧钟,伴随着一阵低吟,又逐渐汇聚成山川的哭泣声,将整个世界以长安为中心,在短短数日之内尽数染白。 也正是这九响丧钟,在历史的书卷上翻开了崭新的一页,将百废待兴的刘汉王朝,拉入了一个新的纪元······ 7017k 第0281章 新君临朝 是日夜半,长信殿后殿。 站在一面比自己高出一大截的铜镜前,看着春陀为自己穿戴上天子冠玄,刘盈只一阵说不清的茫然。 老爹临死前,那死死盯着自己的凶狠眼神,仍似在刘盈的眼前徘徊; 长乐宫宫室响起的那九声丧钟,也都好像还在耳边缭绕; 就连刘盈脸上的泪痕,都似乎并没有干。 但这也丝毫不影响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陛下······” “公卿百官,都已至宫外恭候······” 春陀一声低微的呼唤,终是将刘盈飞散的思绪拉回眼前。 将目光汇聚在面前的铜镜之上,看着镜中那仍旧瘦弱,却已头顶十二硫天子冠的少年,饶是对这一切都还感到接受不能,刘盈也终只得深吸一口气。 “呼~” “绝对不能被压垮!” “要支棱起来······” 暗自给自己打着气,刘盈终是将脊梁挺得笔直,侧过身,满脸郑重的望向身旁的春陀。 “母后,可至宫内?” · 走出后殿,不等刘盈的脚迈下长阶,殿门旁便响起一声高亢的唱喏。 “起~驾~~~” 唱喏声落,刘盈的注意力,便不由自主的集中在了长阶之下。 ——夜半寅时,距离天亮还有一个多时辰,太仆夏侯婴的身影,便同那辆全天下独一无二的黄屋左纛一起,出现在了长信殿外。 走下台阶,略有些哀痛的与夏侯婴稍一对视,君臣二人便默然低下头。 待春陀上前,从御辇上取下一方木阶,使刘盈顺利走入车厢之内,便是一声清脆的响鞭,御辇自后殿,缓缓朝着不过百步开外的正殿。 不片刻的功夫,御辇便在正殿外停了下来,又是不等刘盈下车,站立于车厢侧的谒者便再清了清嗓。 “陛~下~驾~临~~~” “百~官~恭~迎~~~~~~” 悠长的唱喏声后,便是公卿百官低沉的齐声拜喏。 “臣等,恭迎陛下~” 听闻响动,刘盈却并没有如上一世那般,傻乎乎从御辇内探出头。 就见谒者又稍侧过身,明明是在同刘盈汇报,但那高亢嘹亮的嗓音,却好似刘盈是个高度听障人士。 “公卿百官~元勋功侯~皇亲国戚~敬问陛下躬安~~~” 到这时,端坐御辇之内的刘盈才稍一点头,却依旧没有起身。 “朕躬安······” 便如此刘盈一句、百官一句,又让那谒者在中间扮演了几次传话筒,这场繁杂至极的拜礼,才总算是宣告结束。 待殿外众人谢礼起身,刘盈也终是从御辇中走出,却并没有多停留,而是快步来到不远处的凤辇旁。 “儿臣,恭迎母后。” 只轻飘飘一句话,在场众人,包括那扮演了好一会儿传话筒的谒者,都顿时面色怪异了起来。 “陛下此举······” “当是有何深意?” 满是疑惑地与身旁的人眼神交流一番,众人却依旧没能打消心中的疑惑。 ——诚然,天子驾崩、太子继位,确实是汉室头一遭。 但光从方才,那繁杂至极的‘见礼’环节,其实就不难猜出:这套礼仪,是出自太子太傅叔孙通之手。 既然是出自叔孙通之手,那就必然意味着今日的整个过程,都会被叔孙通细致的做出预案。 如御辇从后殿到前殿,应该走多少丈多少尺,乃至多少寸! 如刘盈与群臣对答时,谒者应该维持怎样的语速; 乃至于,刘盈走下御辇之后,要走多少步才能刚好来到长阶前。 而在这样细致到令人抓狂的‘自创礼法’中,必然不会存在的一项,便是刘盈从御辇上走下,而后来到吕雉的凤辇前······ “往数十日,陛下皆于长信殿,同大行皇帝同寝共食。” “莫非,此乃大行皇帝临终所托?” 正当众人各怀心绪之际,因刘盈的举动而愣了片刻的吕雉,也终是从凤辇中走下。 却见吕雉刚要俯身,向已经贵为汉天子的刘盈行礼,刘盈便恭敬的上前,躬身低眉,用双手扶住吕雉的一臂,缓缓朝正殿的方向走去。 见此变故,众人纵是心有疑虑,也终是只能将手环抱于腹前,低头目送刘盈、吕雉母子走上长阶。 待片刻过后,御阶上传来一声轻微的提醒,众人才直起身,严肃的整理了一番衣冠,这才在丞相萧何、御史大夫曹参的引领下,自殿门鱼贯而入。 只方才发生的那一刻,让众人心中都莫名的觉得:今日,只怕并不单单是‘朝拜新君,以正名分’这么简单······ · 待该与会的人一个不落的走入长信殿内,刘盈也终是将母亲吕雉扶上御阶,又轻轻按坐在了御榻之上。 ——按照已失传大半,且只剩模糊不清的片段的《周礼》,新君在没有加冠成人时继位,是不具有摄政能力的。 在这种情况下,究竟由谁暂时‘代替’年幼新君治理国家,便全看先皇的遗诏。 如周时,周公姬旦、召公姬奭,便曾分别辅佐年幼的成王、康王; 又如战国之时,嬴秦四年之内接连失去三代君主,秦王王位经昭襄王、孝文王、庄襄王之手,落在了年仅十二岁的嬴政头上。 在将亡之际,担心嬴政无法掌控秦国的庄襄王嬴异人,便特意留下旨意,令嬴政之母赵后、丞相吕不韦共掌秦国大政,以至嬴政加冠。 而如今的汉室,便迎来了自周以来,第三个‘没成年就继位’的新君。 偏偏大行皇帝刘邦生前,并没有明确指定自己之后,由谁来‘暂掌国事’。 这样一来,按照默认的礼法顺序,以及汉室如今的实际状况,在新君刘盈成年之前,就应该由已经成为,或者说即将成为太后的吕雉,暂时行使天子的权力。 当然,与盛行‘后宫不得干政’之说的后世所不同,在皇帝年幼未壮时由太后摄政,对如今的汉室而言,并不算什么无法理解的事。 反倒是后世之所以会有‘后宫不得干政’,尤其是太后不得干政的说法,恐怕就要归功于历史上的汉高后:吕雉了。 就目前的汉室而言,太后摄政,并不算什么僭越的事,就更别提坐在御榻之上了。 ——在历史上的吕后之前,太后位同天子,口称朕,亡称崩,新君年幼时可临朝称制,都是天下人心中默认的规则! 只不过,即便是在汉室,即便是吕雉,就这么被皇帝儿子扶坐在御榻之上,也还缺了最后一道手续······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便见刘盈回过身,并没有坐在母亲身旁,而是稍侧过身,对朝班左侧的萧何稍一拱手。 “还劳丞相,宣大行皇帝遗诏于百官、公卿当面。” 听闻此言,早就准备好的萧何也是朝刘盈深身一拜,才缓步走上前,又背过身,正对向殿内众人。 待一旁的礼官拖着一方木匣走上前,萧何便取出匣中白绢,神情极尽庄严的将捐书摊开。 “诏曰:朕闻······” “朕得天命而伐暴秦,后又······” “今朕寿数已尽,临将宾天,不敢使社稷无后······” “太子刘盈,允文允武,恭顺良善,得天下之共举、公卿百官之共赞······” 将一纸润色过后的遗诏宣读而出,萧何已是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却也终还是稳住鼻息,将那最为关键的一句,在这大殿之内朗声诵读而出。 “令:太子刘盈继皇帝位,暂不摄政,由皇帝傅萧何、曹参、王陵傅教为政之道;待年十七,行冠礼而成人,大婚,而亲政······” 用最后的力气将最后这一句诵出,萧何顾不上调整呼吸,便赶忙回过身,率先朝御阶上的刘盈跪下身来。 “臣等,谨尊大行皇帝之遗诏~” “丞相酂侯臣何,参见陛下~~~” 萧何率先展出,殿内众人自也是赶忙跟上,一时间,整个长信殿内,便都被一个个官职、爵位、人名所充斥。 如此过了足足好一会儿,殿内的声响渐渐平息下来,刘盈才缓缓一点头,对殿内众人稍拱手一回礼。 至此,正式的君臣见礼环节,才算是走完了程序。 至于告庙环节,在昨日,先皇刘邦驾崩之后的第一时间,就已经在朝臣百官的催促下完成; 告过庙,便算是取得了祖宗的同意;与朝臣见过礼,便算是定下了君臣名分。 再往后,便是下一个年初,刘盈改元之时,要举行的登基典礼了。 理论上,将这三道程序都走完,刘盈才算是正式接过了汉室的政权,而实际上,这三个环节中最为关键的一环,便是刚刚结束的君臣见礼缓解。 ——毕竟‘告庙’环节,祖宗即便是不答应,也根本没法表现出来;半年之后举行的登基典礼,也不过是题中应有之理,不可能出岔子。 可若是君臣见礼环节出了问题,那无论刘氏先祖多么愿意让刘盈继承皇位、半年后的登基大典办的多么隆重,也都没有丝毫意义。 原因很简单:君臣见礼,意味着朝臣百官、元勋老臣对先皇定下的人选,即皇位继承者表示认可! 有了这道程序,那就是君臣有别,如果不认可这个人选,那就要当场提出来。 如果这时没提出来,那便是认可了新君的身份,并明确承诺效忠新君;往后,就要守好臣子的本分,以对待先皇的态度,来对待这位新君了。 所以,萧何刚才宣读的这份遗诏,算是把‘刘盈登基’实际上的最后一道程序走完了。 到这一刻,刘盈的皇帝身份,才有了法理依据。 身份得到‘认可’,刘盈也没敢多耽搁,与众臣见礼过后,便步调稍快的走下御阶,将萧何从地上虚扶而起。 “丞相劳苦······” 语调满是温和的表达慰问,又用指腹将萧何扶到一旁跪坐下来,刘盈才侧过身,对曹参稍一拱手。 “萧相年老,其余诸事,恐还当劳平阳侯······” “喏······” 听到曹参不出意料的答应声后,刘盈便回过身,重新自御阶走到御榻前,又对吕雉深深一拜,才终是在御榻之上安坐下来。 “宣诏。” 又一声宣诏,似是令人有些摸不着头脑,殿内众人却并没有面露疑惑,而是赶忙再次起身,齐齐跪在了殿中央。 “臣等,恭闻陛下诏谕······” 众人行过礼,就见曹参小心的站起身,对刘盈又一拜,才学着萧何方才的模样走上前,接过礼官手中的诏书,又转过身背对刘盈。 “诏曰:先皇驾崩,朕甚哀之,又朕得大行皇帝以社稷重托,实不敢以不孝之面为效天下。” “令:举国丧,凡汉之民,皆戴孝三月。” “召齐王、赵王、代王、楚王、吴王等速朝长安,以赴大行皇帝之丧。” “大行皇帝驾崩,朕得继皇帝位,然正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 “——尊:皇后吕氏为皇太后,居长乐而主朝政~” “易:鲁元公主为鲁元长公主,与赐汤沐之邑~” 听到这些意料之内的内容,殿内众人只神情严肃的直起身,又分别对刘盈、吕雉一叩拜。 “臣等,谨遵陛下诏谕~” “臣等,参见太后~” 到这时,吕雉的身份才真正在法理层面上,从皇后变成了皇太后;其坐在御榻上的‘僭越’之举,也终于补上了最后一道程序。 就见曹参话音刚落,御榻旁便一溜走出十数位宫女,将吕雉请到了御榻侧的屏风后。 片刻之后,吕雉身上的皇后冠、冕,便被换成了太后的直裾袍裙;头顶上的赤云簪,也已被梳成了丧偶老妇特属的盘发。 至此,刘盈从太子到天子、吕雉从皇后到太后的政治程序,才算是全部走完。 但刘盈的下一个举动,却再次出乎了朝臣百官的预料。 “大行皇帝宾天,朕甚哀之。” “朝中有司,皆暂以大行皇帝丧葬之事为先,余皆暂罢。” 就见刘盈语调沉稳的道出一语,又稍一沉吟,便抬头望向萧何身后,隔了好几个人的叔孙通。 “尊大行皇帝遗诏,复太子太傅叔孙通为奉常。” “令奉常有司,全主大行皇帝丧葬事,万不得有误!” “另,大行皇帝文治武功,泽被天下,实旷史罕见。” “着奉常有司为先,于公卿百官共议,制大行皇帝之礼、乐。” 7017k 第0282章 傻哥哥,老叔叔 就这样,刘邦驾崩、刘盈继位后的第一次朝议,便在刘盈一句‘别的事都想放在一边,先操办大行皇帝的丧事’的吩咐后,画上了一个略有些仓促的句号。 而此次朝议的内容,也并没有什么令人出乎意料的部分。 ——新君年幼,由太后暂掌朝政,直至君王成年,本就是自春秋战国以来约定俗成的规矩。 即便今天,刘盈将这个想法透露的太过露骨了些,却也是无伤大雅。 至于刘盈最后让叔孙通官复原职,担任奉常,并制定专属于大行皇帝刘邦的礼、乐,其实也是题中应有之理。 乍一听上去,‘制定专属于某人的礼、乐’,或许会让人有些不明所以。 但实际上,自‘礼’‘乐’二物出现在华夏大地时起,制定礼、乐,都只意味着一件事。 ——立庙! 所以,为先皇刘邦制定专属礼、乐,只是刘盈隐晦的说法; 直白点说,其实就是刘盈对叔孙通下令:你们奉常牵头,朝臣百官商量着,准备给先皇立庙吧。 而为先皇立庙,放在其他时期的皇帝身上,或许多少还有些商量的空间。 但为刘邦立庙,却是根本不需要商量、考虑的。 ——早在登上皇位,向天下宣布‘刘汉社稷已立’的那一天,刘邦便已经凭借开汉国祚的功绩,为死后的自己预定了一座庙! 甚至就连庙号,其实也早已注定,根本没有什么商量的必要。 鼎立社稷,开一朝之国祚,为太祖也。 至于刘盈为什么要在这种必将发生,也必须要做的事情上,还要用那么隐晦的措辞,却也是让朝臣百官因刘盈的‘严谨’,而在心中对刘盈更重视了一分。 首先,为先皇立庙这种事,从孝道的角度来讲,当然是没错——老爹死了,做儿子的给老爹脸上贴点金,谁都挑不出不对。 但从‘民煮’,以及尊重朝堂、尊重朝臣百官的角度上,如果天子直接下令‘我决定给老爹立庙,你们去准备准备吧’,便多少有些违背‘社稷大事,君臣共议而决’而潜规则。 尤其是刘盈尚未加冠便继承皇帝之位,就更要维序这种表面上的‘民煮’,以表现自己对朝堂、对朝臣百官的尊重了。 其次,便是一个青史未有,头一次出现在华夏历史上的尴尬问题,使得刘盈,并不能直接说‘朕要给先皇立庙,你们去准备准备’。 ——作为开国皇帝,刘邦的庙号,几乎是板上钉钉的:太祖! 而太祖庙,自古以来就被天下简称为:太庙。 问题的关键,也正是在此。 ——如今的汉室,已经有一座太庙了······ 两年前的汉十年,太上皇刘煓驾崩,之后天子刘邦便下令:为太上皇刘煓立庙! 而刘煓哪座庙,虽然全称是‘太上皇庙’,但简称,也已经被默认为‘太庙’了。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再给刘邦立个‘太祖庙’,那往后,汉室就会有两个太庙。 很显然,作为刘汉社稷的法理依据和法统来源,开国皇帝刘邦的庙,必须是独一无二的,绝不容混淆。 所以,刘盈才以一句‘制定礼、乐’隐晦的提醒叔孙通,以及朝中的公卿大臣们:大家伙,立庙这个事儿,咱可得好好琢磨琢磨,总不能真给先皇立第二个‘太庙’啊? 很显然,朝中但凡是个叫得上名号的人物,也都听出了刘盈的这一层意图, 在散朝之后,几乎每一个有义务参与此事的朝臣,便都云集在了奉常叔孙通,以及丞相萧何、御史大夫曹参二人身边。 七天之后,刘邦入葬长陵之日,这个问题的解决方案,也终是被丞相萧何摆在了新君刘盈案前。 ——大行皇帝开汉国祚,功当立庙,号曰:太祖。 又纵观古今,功高莫过于太祖皇帝,凡谥法皆不能论;故朝臣百官共议,谥太祖皇帝曰:高。 至此,驾崩的先皇刘邦,便已是被汉室盖棺定论:太祖高皇帝。 至于刘盈为老爹刘邦所立的那座庙,也自此被称之为:高庙······ · 汉十二年夏五月,长安东郊。 天子刘盈的身影,早早便出现在了长乐宫以东二十里处。 就见少年天子身着冠玄,外披麻丧,头顶硫冠,额系孝带,迎风屹立于御辇旁,似是在等候什么人。 在御辇旁,则是已经被任为未央宫宦者令的小太监春陀,以及带领着禁军武卒护卫御辇两侧的郎中令武虎。 没等一会儿,就见两架明明不算陈旧,却又沾满泥尘、灰土,丝毫看不出车主身份的马车出现在天边。 马车上的马夫饶是口干舌燥,满面泥尘,也仍是不住的挥舞着马鞭; 两架马车也并不是一前一后,而似是互无关系般,自顾自飞驰在直道之上。 片刻的功夫,两架马车便已驶近,看清等候于此的御辇,也只稍放慢了些许速度。 待来到距离御辇约五十步的位置,两辆马车便随着几声老马的嘶鸣,而停在了直道之上。 几乎是在马车停稳的同一时间,就见一道略显福态的身影从其中一辆马车内钻出,顾不上整理着装,便朝着刘盈的方向小跑而来。 待看清刘盈身上的麻丧,以及头顶系着的孝带,那人终是止下脚步,神情哀痛的呆愣片刻,便无力的瘫跪在了地上。 “父皇······” “父皇!!” “父皇~~~~~~” 哀婉的哭嚎声响彻云间,惹得刘盈也不由再度红了眼眶。 稍走上前,含泪将那道身影从地上扶起,刘盈的语调中,也已是悄然带上了些许更咽。 “王兄······” “嘶。” “王兄节哀······” 吸溜一口鼻涕,又将满面崩溃的兄长刘肥从地上扶起,刘盈又不忘拍了拍兄长的胖手,以稍作抚慰。 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刘交也已是从另一辆马车内走出,由一名同样身穿丧父的青年扶着走上前,眼含热泪的稍呼出一口浊气。 强自按捺住心中的哀痛,就见刘交满目疮痍的侧过身,将手臂从身旁的青年手中抽回,这才正过身,对刘盈缓缓一拱手。 “楚王臣交,参见陛下······” “楚王太子臣刘辟非,参见陛下······” 听闻刘交父子二人这声拜喏,刘盈也只哀痛的走上前,轻轻伸出手。 “王叔请起······” “太子请起·········” 将刘交从地上扶起,又对一旁得楚王太子刘辟非微微一点头,刘盈便自然地上前扶住刘交的胳膊,语调中,却又立时带上了更咽。 “王叔。” “父,父皇······” 半句话都还没道出口,刘盈便又带上了哭腔,愣是没能将后半句话说完。 却见刘交惨笑着抬起头,在刘盈面庞之上深深注视片刻,才又缓缓低下头。 “陛下节哀······” “皇兄英明神武,引天公嫉羡。” “陛下当承继皇兄之志,以安此万里江山、宗庙社稷······” 听闻刘交此言,刘盈也垂泪一点头,又擦去眼角的泪珠,才扶着刘交转过身。 见身后的兄长刘肥,还似一个孩童般嚎哭抹泪,刘盈便扶着刘交稍走上前。 “三日前,父皇已入葬长陵。” “王兄、王叔,不若便同朕共辇,向入长安暂歇,再往长陵吊唁吧······” 闻刘盈此言,刘肥自是置若罔闻,仍是用手臂不断地擦着泪水,活脱一副小孩被抢走玩具的模样。 倒是被刘盈扶着的刘交闻言一愣,不假思索的将手轻轻一抽。 “陛下美意,臣,受宠若惊······” 就见刘盈赶忙正过身,对刘盈稍一拱手,才面带忐忑道:“然御辇,天子之物也,臣者,社稷之臣也;” “臣子之身,而用天子之物······” “此,恐非人臣之道。” “还望陛下赎罪,许臣自乘车,而随于圣驾之后······” 轻声道出此言,不等刘盈开口,就见刘交已是侧过身,一副这就要回到自己马车上的架势。 见此,刘盈却再次吸了下鼻涕,才上前将刘交稍一拦。 “王叔不必如此拘谨。” 说着,刘盈又侧过身,满目哀沉的看向仍哀苦不止的兄长刘肥。 “父皇驾崩,朕未冠而肩社稷之重,纵心有言,亦欲言于人而不得。” “王兄、王叔远来,何不稍闻朕之心语,也好使朕稍得舒心?” 却见刘交闻言,仍就没有丝毫迟疑,便再次面带愁苦的对刘盈一拱手。 “陛下所言甚是······” “然臣以为,君臣之礼、上下之序,断不可乱之。” “还望陛下恤臣之意,稍行宽恕;待入宫中,臣,必于陛下彻夜长谈,以疏陛下之念······” 言罢,刘交再次朝刘盈深一拜,而后便在王太子刘辟非的搀扶下,朝着不远处,那架根本看不出是‘王驾’的马车走去。 见刘交如此固执,刘盈也只好打消念头,回过身,见刘肥依旧是一副哀嚎不止的模样,面色只稍一僵。 “嗯······” 暗下稍一思虑,刘盈便调整好面容,走上前,扶起刘肥的手。 “王兄节哀······” “待入宫中,弟于王兄,再言此间之事······” 对于刘盈口中道出的话,齐王刘肥却仍似是充耳不闻,只仍啼哭着,任由自己被刘盈扶着,向不远处的御辇走去。 待刘肥被刘盈扶上御辇,又下令回宫,御辇便缓缓朝着长安城的方向驶去。 只不过,没有任何人注意到:在御辇后,那辆坐着刘交、刘辟非父子二人的王驾之上,楚王刘交却是掀起了车帘,神情严峻的注视着不远处的御辇。 “父王。” 一声轻唤,顿时吓得刘交赶忙松开车帘,待看清是儿子刘辟非,这才不由稍松了口气。 见刘交这般模样,王太子刘辟非却是悄然皱起了眉。 “父王。” “齐王今日之作态······” “往日,齐王便曾为皇后养于膝下,与陛下更情同手足。” “齐王今日之举,陛下······” “当是不会怪罪?” “屁话!!!” 却见刘交猛地发出一声低吼,又后怕的掀开车帘,看了看王驾周围。 确定车外没有‘隔车之耳’,刘交又略带警告的看了看御车的马夫,才终是将目光收回,满是严肃的看向眼前的刘辟非。 “陛下向来宽仁,于齐王情同手足,又稍年幼于齐王;齐王稍有僭越,陛下确或视若无睹。” “然今之汉家,可并非只陛下做主!” 神情满带惊恐的道出一语,刘交不忘将上本身再俯下些,音量更是再压低了一分。 “寡人闻,先皇驾崩次日,陛下便于长信殿明言:太后居长乐而掌朝政,直至陛下加冠!” “——须知陛下今,年不过十五而已!” “男年二十加冠,陛下若欲加冠亲政,还当复五载!” “此五载,便皆由太后全掌汉室!” 说到这里,刘交的面容之上,已尽是一抹骇然,以及一抹深深地担忧。 “先皇尚在之时,吕氏,便屡屡有僭越之举。” “更彭城之战,先皇兵败,周吕侯吕泽更威逼先皇,以立陛下为王储!” “后周吕侯战殁代北,吕氏方稍恭谨了些;然前岁,太上皇驾崩,先皇欲易储之时,太后更只皇后之身,便迫先皇全消易储之念!” “先皇尚在之时亦如此,何况今先皇大行,又彼时之皇后,已为今日之太后,更全掌汉祚?” 满是担忧的道出此语,刘交终是再度直起身,将车帘稍掀起一脚,望向前方的御辇的目光中,尽是忧心忡忡。 “先皇大行,皇后又以太后之身临朝。” “齐王今日之举,纵陛下不怪,皇后,亦绝不能容······” “唉~” “皇兄尸骨未寒,便临此变······” “但愿再出长安之时,寡人,仍可于齐王共出函谷,以就封国······” 语带唏嘘的道出此语,刘交却依旧抓着车帘,望向御辇的目光,也不由愈发深邃了起来。 “更况陛下,乃皇兄之子······” “于齐王今日之举,陛下,亦未必无怀恨于心······” “齐王······” “唉·············” 7017k 第0283章 迫不及待的吕氏 “儿臣,参见母后。” 长乐宫,长信殿。 先皇刘邦尸骨未寒,长安城仍是随处可见的白孝,才刚成为太后不久的吕雉,便已住进了本属于汉天子的长乐宫。 只不过,与刘盈前世所稍有不同的是:这一世,是刘盈主动提出,或者说让出了长乐宫。 见刘盈朝自己一板一眼的拜喏,吕雉本就有些迟疑的面容,不由更带上了些许试探。 “齐王、楚王,可都去过长陵了?” 却见刘盈闻言,只浅笑间点着头,自然地走上前,在吕雉身旁坐了下来。 “唯。” “王兄、王叔,皆已往长陵祭奠高皇帝,此刻,当正往长乐而来。” “及赵王、代王、吴王,或仍要数日,方可抵长安。” 听着刘盈语调中,那与往日一般无二的淡然,吕雉也不由浅浅一笑,顺手将刘盈的手拉过。 “如此便好。” “待诸王皆至,皇帝还当设家宴,以稍疏宗亲情谊于诸王。” “另高皇帝驾崩,当与诸王之一应赏赐,皇帝,也当先行筹措······” 闻言,刘盈只挤出一抹僵笑,乖巧一点头,旋即将涣散的目光,撒向了脚边的地板之上。 看着刘盈再次流露出这番神容,吕雉终是将心中的孤疑尽数撇在一旁,轻叹着拉过刘盈的头,按在了自己的脖颈处。 “高皇帝大行,吾儿又年幼······” “往后,便独遗吾母子二人,相依为命,更要看顾宗庙、社稷······” “唉······” “就是苦了吾儿······” 却见刘盈闻言,只神情哀婉的稍抬起头,满是疼惜的看着母亲布满血丝的眼眸。 “孩儿不苦。” “倒是苦了母后,还要替儿分此重担······” 言罢,母子二人便这么互相依偎着,一阵长吁短叹起来。 不一会儿,就听吕雉冷不丁一发问,惹得刘盈也是直起身,略有些严肃的看向吕雉。 “高皇帝大行,吾儿新君即立,当知何谓:一朝天子,一朝臣?” 听闻此问,刘盈的面容稍严肃了些,心中,却是一阵警铃大震! 刘盈闭着眼睛都能猜到,吕雉这一问,究竟是如何出现在现在,这个微妙的时间点的。 ——苦苦‘栽培’刘盈的吕氏外戚,恐怕迫不及待的想要收获些什么了······ 在心中提起十万分的警惕,刘盈的面容之上,却是悄然涌上一抹思虑之色。 “嗯······” “母后之意,孩儿明白。” “孩儿,也确有一事,欲奏请母后。” 说着,刘盈便略带迟疑的抬起头,望向吕雉的目光中,却也隐隐带上了些许试探。 “朝中三公、九卿,多乃高皇帝于岁首复设,除当罢之太尉,余者,多恐别无良选。” “然郎中令一职······” 似有深意的将话头一断,便见刘盈似是有些心虚般深吸一口气。 待吕雉望向刘盈的目光愈发迫切,刘盈才面露忐忑道:“母后亦知:郎中令者,全主宫中禁卫、中郎,又肩护驾之重担。” “今之郎中令武虎,虽亦乃元勋功侯,然往日,于母后、于儿,皆无甚知解······” “故儿意,郎中令一职,恐还当任之以以吾家信重之人,方为稳妥?” 果不其然,刘盈此言一出,吕雉的面容顿时带上了一抹喜悦,只是在嘴上,吕雉却依旧没有犯错。 “此事,倒也不急。” “高皇帝尸骨未寒,朝中人心思定,若于此刻任免九卿,难免使朝局动荡,物议纷起······” 听着老娘这番话,纵是对老娘并没有什么不满,刘盈也是不由在心中发出一声冷笑。 嘿! ——说‘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是你,说‘急不得’的也是你! 好话赖话,全让你吕氏说了! 但抱怨归抱怨,对于老娘的这个举动,刘盈也还是能理解。 毕竟再怎么说,这么多年来,刘盈堪堪欲坠的储位,都是仰赖此刻让刘盈有些不满的‘诸吕’,才得以稳固下来的。 虽然大多数时候,撑着刘盈没从太子之位上跌下来的,都是如今的太后吕雉,但‘诸吕’众人,也是刘盈储位得保不可或缺的因素。 这就好比后世的家族公司。 ——作为准董事长的刘盈,却始终被董事长刘邦嫌弃,碍于ceo吕雉,才迟迟没有更换继承人选。 在这个过程中,迫使董事长刘邦保持原状的,自然是ceo吕雉占大头;但帮着吕雉做具体工作的‘自己人’,显然也都有功劳。 而现在,老董事长退位,新董事长刘盈上任,ceo吕雉,也已经成为了大权在握的代理董事长。 在这个时候,曾经帮助过刘盈的‘自己人’们想要收获胜利果实,出任一些更高等级的职位,也并不算是什么过分的要求。 当然,最主要的是:刘盈这句话,也并不完全是装腔作势。 ——相较于除了名字,再也没有任何可供刘盈权衡的梁邹侯武虎,显然是让母族吕氏出任贴身保镖:郎中令一职,更能让刘盈感到安心些。 再有,便是曾或明或暗许诺吕氏众人‘来日必有厚报’的吕雉,也需要拿出一块骨头,打发一下自己那一家不中用的亲戚。 想到这里,刘盈总算是将心中的恶心按捺了下去,稍一思虑,便朝吕雉咧嘴一笑。 “母后所言甚是。” “高皇帝尸骨未寒,朝中公卿之职纵有不妥,亦不当急于易之。” “然虽不急于任、免,亦或可稍行商议,以定后继之人选?” 见刘盈如此贴心的给自己提上台阶,吕雉自也是颇为满意的顺坡下来。 “倒也是。” “先行定下人选,待日后再任之,亦无不可。” 不着痕迹的‘接受’刘盈的提议,吕雉的面容之上,也终是涌上了一抹由衷的笑意。 “既如此,皇帝以为:何人当可负郎中令之重?” 闻言,刘盈只笑着对吕雉一拱手,面上虽稍带俏皮之色,但语调中,却是一股气质中自带的严肃。 “儿以为,建成侯老成谋国,又于吾家干联颇深,或可信,而用之······” · 从长乐宫走出,坐上御辇,行驶在返回未央宫的街道之上,刘盈的面容,只一股说不清的憋闷。 道理,刘盈都明白。 ——作为刘盈得以继承皇位的‘功臣’,吕氏提出一些诉求,并没有什么部队。 ——作为吕氏的大家长,因‘天子年幼’而得以暂掌朝权的吕雉,也确实应该稍微照顾一下自家亲戚。 但不知是不是错觉:刘盈总觉得,这种万物都不在自己掌控中的感觉,让刘盈莫名的感觉到一股懊恼。 而且这股懊恼,和前世还有所不同! 前世,刘盈懊恼的,是自己堂堂天子之身,却过的不如一只鸟快乐、自由,手中更是毫无权柄可言! 这一世,情况显然比前世好了很多,刘盈虽然还是没能在登基后的第一时间掌政,但也起码保留了在一些事物上,向母亲吕雉提建议的权力。 如长乐宫、未央宫的分配方案,便是在刘盈主动提出‘谁掌权,谁住长乐’的建议后,才在吕雉的允许下,达成了‘太后居长乐,皇帝居未央’的结果。 又如方才,刘盈主动开口提议,才为自己的舅父吕释之,争取了一个板上钉钉的‘准郎中令’的官职。 和前世什么都不能管、什么都不能问的黑暗岁月相比,如今的状况,显然好了不止一点半点。 但即便如此,刘盈却依旧不时感觉到:自己,好像变成了一个掌控欲极强的人! 简单来说,便是刘盈总觉得一股神秘的力量,在迫使自己,变成一个什么都要管,且什么都要掌控的人。 而在这样的前提下,愈发让刘盈感到‘自己无法掌控’的一切,也让刘盈渐渐有些恼怒了起来。 偏偏这一切,又都被刘盈身旁的新任宦者令:小太监春陀看在了眼里······ “陛,陛下······” “嗯?” 小太监一声轻唤,将刘盈的思绪拉回眼前,又下意识一皱眉,下的小太监赶忙一低头。 可话已说出口,天子都因自己的呼唤而看向自己,春陀此刻就算是想打退堂鼓,也是没有了退路。 在心中稍一权衡,春陀终还是一咬牙,小心斟酌着用词,才对刘盈沉沉一拱手。 “禀陛下。” “近些时日,宫中内侍、婢女,于各宫门,似皆颇有微词······” 嘴上说着,春陀不忘抬起上眼皮,目不转睛的打量着刘盈的神情变化。 “说是······” “说是司马门、作室门两门卫尉,近些时日总是有些······” “呃,总是有些,擅离职守?” “宫人出入宫门,似是,都不必再凭宫牌了······” 此言一出,刘盈方才还淡然的面容不由一紧,望向春陀的目光中,更是隐隐带上了些许寒意。 作为一个宦者,尤其是未央宫众宫女宦官的头子:宦者令,春陀的话,并没有说的太明白。 ——司马门、作室门两门,皆是位于未央宫北墙的宫门。 按照春陀的说法,这两道宫门,最近颇有些‘谁都可以自由出入’的意思。 而刘盈却从春陀的这句话中,听出了另外一层隐晦至极的提醒。 “若是朕没记错的话······” “司马门、作室门二门之尉,皆乃吕氏子侄吧?” 若有深意的道出一语,见春陀赶忙将头再低下去些,刘盈的嘴角之上,也不由涌上了一抹满含讥讽的笑意。 “朕还听说,近些时日,凡吕氏子侄、部旧,皆可谓门庭若市,访客往来不绝啊?” “可有此事?” 却见春陀闻言,只赶忙将头稍抬起些,飞快的给出答复,便再次将头低了下去。 “宫外之事,奴不知,亦无从听闻。” “只宫中,似多有物论,乃言诸吕之不当······” 闻言,刘盈只满是意味深长的一笑,便侧过头去,朝车窗外悠然发出一声长叹。 “吕氏······” “嘿······” “果不其然呐······” 在过去的两个月时间,身为太子的刘盈,就一直和已故的先皇刘邦待在长乐宫长信殿。 而在这两个月内,如果有人做了统计的话,那就必然会发现:父子二人谈话间出现频率最高的二字,便是‘吕氏’! 从彼时的皇后吕雉,到吕释之、吕台、吕产、吕禄等吕氏外戚男丁,再到灌婴、傅宽、靳歙等‘周吕部旧’······ 但凡是有关‘吕氏’的谈话,便总能在彼时的老皇帝刘邦口中,得到这样一个结论: ——朕卯时合眼,吕氏辰时必反! 而眼下的实际情况,虽然没有刘邦曾预料的那么夸张,但从‘君臣之道’的角度来讲,却也相差无多了。 看看春陀? 堂堂未央宫宦者令,比二千石的太监头子,都到了只能拐弯抹角,提一嘴‘吕氏偶有几人,稍有些擅离职守’了! 若是换了旁人? 嘿! 常言道:活不得罪官,死不得罪监! 太监这个群体,撇开别的不说,单就‘记仇’和‘坏事’两项的天赋,那绝对是青史罕有的! 得罪了这个群体,还能好端端为官做吏的,不是有滔天背景,就是手握滔天权柄! 而司马门、作室门,区区未央宫两道宫门的门尉,千石级别的官儿,就已经让身为宦者令的春陀,都只能拐弯抹角的上眼药了······ “不急······” “且不急······” 目光阴冷的发出两声呢喃,刘盈只头都不回,朝身侧的春陀一虚指。 “往后,凡朕不在之所,都带着眼、耳,好生查探着。” “于朕独会,再带上嘴······” 如是做下交代,刘盈便将车帘放下,又缓缓闭上了眼睛。 ——如今的吕氏,非但春陀惹不起,就连身为皇帝的刘盈,乃至于曾经的刘邦,都同样惹不起! 而前世的经历告诉刘盈:自己,根本没必要在这件事上多浪费时间。 毕竟有些事,并不是想做,就能做到的。 要想做到这样的事,需要时间,需要积累,同时,也需要一个千载难逢的机遇······ 7017k 第0284章 出人意料的双簧 不几日的功夫,其余几位宗亲诸侯,便也在齐王刘肥、楚王刘交之后,陆陆续续抵达了长安。 代王刘恒、吴王刘濞两个‘老实人’还好,规规矩矩去过长陵,吊唁过先太祖高皇帝,便老老实实把自己锁在尚冠里的府邸之内,静静等候起了天子刘盈,以及太后吕雉的召见。 倒是最后赶到的赵王刘如意,当着整个长安,乃至于整个天下的面,上演了一出‘孝子服丧’的戏码。 ——刚满十岁的皇三子刘如意,在长陵下的高庙,足足跪了三天三夜,愣是没起身!!! 一时间,整个长安议论纷纷,凡是正经人,无不言赵王‘恭孝良善’,不愧为太祖高皇帝之子。 此事之后,长安朝堂只一反常态的陷入沉寂,就好似这件事,从来就没有发生过。 就连一向以‘给天子添堵’为专业技能的汁方侯雍齿,都罕见的选择闭嘴,没有针对这件事发表看法。 长乐宫内,一股莫名而来的怒火,正在太后吕雉居住的长信殿缓缓积攒起来,不知何时,就要将什么人吞将下去。 而在得知此事之后,刘盈只赶忙下令八百里加急传书:召赵相汾阴侯周昌入京! 做下这么一个交代之后,刘盈,便也暂时顾不上这个蠢弟弟的死活了。 因为另外一件事,将整个长安朝堂,包括天子刘盈、太后吕雉的注意力,都尽数吸引了过去······ · 汉十二年夏六月甲子。 长乐宫,长信殿。 自先皇刘邦驾崩以来,长信殿,也终是第一次迎来了太后吕雉、天子刘盈同至,公卿百官齐聚的大型朝会。 ——朔望朝。 朔望朝,顾名思义,便是举行于每月朔日、望日,即初一、十五,供朝臣百官行朔望朝谒之礼的朝仪。 在过去,天子刘邦常年不在长安,朝堂大小事务都为酂侯萧何所掌,供朝臣百官行朔望朝谒之礼的朔望朝,自也就被五日一次的常朝无限期替代。 而刘盈登基之后,朝臣百官虽然理论上具备了‘朔望朝谒,朝拜天子’的必要,但一来先皇刘邦丧事未毕,二来天子刘盈年幼,尚未掌政。 所以过去一个月内的两次,即五月初一、十五的朔望朝,便也延续着先前的情况,继续按常朝进行了。 而今天,太后吕雉、天子刘盈虽然都没有明确下令‘举朔望朝’,但光是从与会人员的阵容就不难看出:今日这场朝议,就算不是朔望朝,也绝不是一场普普通通的常朝! 原因很简单:理论上,每五日一举的常朝,是朝堂纯粹用来议政的政治会议,与会之人,皆为朝臣。 如朝中三公九卿,以及各自部门的有司千石、二千石,才会出现在常朝之上。 而今日,除了这些有职在身的朝臣,其余那些赋闲在家,左享成千上万户食邑,又身无官职的功侯贵戚,却也是尽数到场。 从这就不难看出,今日这场‘举行于朔日的常朝’,究竟有多么与众不同。 毕竟汉室权力金字塔顶尖部分上一次聚这么齐,还是先皇刘邦驾崩之时,朝中元勋功侯、公卿百官共入宫中,拜谒新君刘盈······ “夏五月中旬,太尉、曲逆侯来报:先前败走北上,久滞北墙左右之叛王卢绾,闻先皇驾崩,便已绝忠汉之念,率起部众北入幕南。” “此刻,叛王卢绾,当已至匈奴单于庭,效忠于狄酋冒顿帐下······” 语调清冷至极的坐下开场白,端坐御榻之上的吕雉便在殿内稍缓视一周。 “众卿以为,于叛王卢绾,吾汉家,当以何为对啊?” 吕雉此言一出,一些不明所以的千石官员,只下意识想要出身,却尽数被各自的上官冷眼一瞪,便略有些迷茫的打消了出班奏对的念头。 便是端坐于吕雉身侧,摆出一副泥塑雕像模样的刘盈,也是不由面色沉凝的低下头,似是在考虑什么令人纠结的事。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见殿内竟没有一个人出身答对,吕雉的面容之上,只更多了一分冷意。 “平阳侯。” 清冷的一声轻呼,便将吕雉稍昂起头,望向朝班左侧,紧挨着萧何跪坐于次席的曹参。 “卢绾,乃太祖高皇帝之元从。” “平阳侯,亦自丰沛而起,为太祖高皇帝所用。” “便由平阳侯一言:于叛王卢绾,吾汉家,当如何应之?” 此言一出,殿内众人的目光,便也不由自主的汇集在了曹参身上,只众人的面容之上,悄然多出了一丝顾虑,以及忌惮。 却见曹参闻言,只稍沉吟一措辞,便起身上前,对御阶上的吕雉、刘盈分别拱手一拜。 而后,便是曹参一语,在长信殿掀起了一阵惊涛骇浪······ “禀太后。” “燕王卢绾,早先多蒙太祖高皇帝之恩,先为太祖高皇帝敕封为侯,更以汉都长安为封邑;” “后臧荼兵反而败亡,更使卢绾异姓而得王燕蓟。” “如此隆恩,实可谓吾汉家绝无仅有,太祖高皇帝于卢绾,亦可谓,仁至义尽······” 轻描淡写的道出这句话,曹参便将话头冷不丁一转。 “去岁,陈豨乱代、赵,韩王信奉狄酋冒顿之令率兵南下,以为陈豨外援,终为上将军棘蒲侯,飞狐都尉柴武斩于阵前!” “失汉奸韩信,匈奴于吾汉家,便可谓再无熟知、熟解之人。” “岁首冬腊,臣亦得边墙来报:韩王信为棘蒲侯所斩,狄酋冒顿大怒,已视韩王信所部为无用,逐其部众至幕北荒芜之所。” “故于卢绾,狄酋冒顿,当视重者甚!” 面不改色的道出这句满含信息量的话,便见曹参将上身一挺,旋即郑重一拜。 “叛王卢绾,蒙太祖高皇帝之恩而不知报,异姓得王燕蓟而不思忠,今更即为北蛮走狗,复行韩王信之故事!” “臣以为,当依汉律,罪卢绾以谋逆,夷卢绾全宗,以效天下!” 只此一语,便惹得殿内众人目光惊骇的侧过身,齐齐望向曹参那孑然而立,好似大公无私的身影。 便是吕雉身侧的刘盈,望向曹参的目光中,也不由带上了些许审视,和孤疑······ 卢绾究竟应该如何处置,或者说应该怎么定性,根本就不是问题的关键。 ——早在卢绾下定决心,要跟已经叛乱的陈豨同流合污之时,一个‘叛贼’的帽子,就已经扣死在了卢绾的头顶之上! 真正让殿内众人,乃至于刘盈都感到惊诧的,是曹参那句极不起眼的话。 ——臣得边墙来报! 对于不熟悉汉室政治体系的人而言,曹参身御史大夫之贵,位列三公,又是板上钉钉的‘准丞相’,能得到从边墙传回的军事情报,似乎并没有什么稀奇。 但在了解汉室朝堂的人看来,曹参此言,却足以令人对这位即将结果萧何肩上的重担,成为汉相的元勋,提起十万分的重视! 如今汉室的政治体系,乃起自战国末期,尤其是统一天下之后的秦廷,在后世,普遍被史家称为:三公九卿制。 其中,三公为丞相、太尉、御史大夫; 九卿,则为内史、少府、典客;奉常、廷尉、宗正;以及卫尉、太仆、郎中令。 在后世大多数人看来,三公九卿制,似乎就是以丞相为首,余者各有专责,自上而下的树干型政治体制; 但实际上,凡是对秦汉史有了解的人,就必然会发现:秦汉九卿,完全可以按照职责类型,划分为三个部分。 ——掌内政的内史、少府、典客;掌司法监管的奉常、廷尉、宗正;以及掌兵事的卫尉、太仆、郎中令。 而这三类职责,又与三公的主体职责高度相似:丞相掌内政,太尉掌兵事,御史大夫掌监察。 实际上,这也正是三公九卿制,最不为后世人所熟知的一面。 ——作为内政第一责任人的丞相,虽然被习惯性人作为‘百官之首’,但实际上,丞相理论上的直系下属,只有少府、内史、典客三人! 其中,内史管理关中以及天下农事,典客负责中央与诸侯、藩王之间的沟通,少府则主掌建造、储蓄,以及建筑、水利; 太尉也一样:虽然名义上掌握‘调用天下兵马’的权柄,但理论上的直系下属,也只有卫尉、太仆、郎中令三人。 这三人的职责,自也是不必赘述:卫尉掌宫廷宿卫,太仆掌天下马政,郎中令,则专职保卫天子的安全。 这也正是历史上,‘太尉’一职始终被视作高危职业,且大多数遭受帝王猜忌、不得善终的原因。 而曹参如今的官职,是理论上具有监察天下之职责的御史大夫,理论上的直系下属,为奉常、廷尉、宗正三人。 这三人的职责,自也是一目了然。 奉常,负责从礼法的角度出发,判断某人或某事有没有错; 廷尉则是从律法的角度出发,判断某人或某事合不合法; 宗正,更是肩负监察皇室宗亲,以礼法、律法为参照,以监察、惩治宗亲皇室的重担! 如此说来,三公九卿制的核心内容,就一目了然了。 ——丞相,便是专掌内政的总理,下辖典客、内史、少府这三个各有分工的副手; 太尉,则是掌兵马的总司令,同样有卫尉、太仆、郎中令这三个职责各异的下属; 御史大夫,则类似记检监察部门,也有奉常、廷尉、宗正这三个专职副官。 而如今的汉室,虽然还处于‘百废待兴’的建设期,政治体系也还没有完全建立起框架,但朝堂的日常运作,也基本还是按照这一套体系去运行。 看明白这些,再回过头,就不难看出曹参‘得边墙来报’,究竟是多么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了。 ——负责监察的记委一把手,居然称自己收到了边防军事情报! ——尤其还是早于朝堂,甚至早于天子刘盈、太后吕雉收到的!!! 这样的事,无论发生在任何一个文明、任何一个时代下的任何一个政体,都足够骇人听闻!!!!!! 试想一下,在内政、军事、监察三权分立的三公九卿制度下,监察一把手,居然是第一个收到敌对国内部情报的人!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促成这种情况发生的,只有两种可能性。 第一种,便是身为监察一把手的御史大夫曹参,已经具备了足以和军事一把手,即太尉周勃相提并论的军事权力! 如果是这样,那刘盈,也就不用再考虑什么‘如何收拾不懂事的娘家亲戚’‘怎样打造一个另世界瞩目的汉室’了,只需要穷尽一生,将权柄滔天的‘曹参逆党’铲除,就足以算得上的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了。 但好在前世的经历,让刘盈十分笃定:这种可能性,无限趋近于零,甚至直接就是零。 而第二种可能性,是发生概率最大,也最让刘盈感到心绪沉重的······ “平阳侯所言,亦非无理。” “正所谓国法无情,又更卢绾,不过一判汉之贼?” 众人低头思虑之际,却见御榻之上,吕雉只朝曹参微微一点头,便缓缓从御榻上起身。 之后发生的一幕,更是全然出乎了殿内众人,包括刘盈的预料······ “然往日,北蛮匈奴的韩王信为走狗,于吾汉家之北墙,可谓无所不知。” “今韩王信已亡,若再使燕王卢绾继行韩信之事,于吾汉家,恐百害而无一利。” “更况卢绾,终乃太祖高皇帝之手足至亲,不过误入歧途,方得今日之果······” 语调平淡到好似在闲谈家常般,道出这番与自己的人设严重不符的话,吕雉便又缓缓一点头。 “嗯······” “便如此吧。” “行令少府:于尚冠里长安侯府再行修缮,遣奴仆不时洒扫;一应陈设,皆当如故。” “另着相府国库,岁以万户之食邑,与长安侯食邑租税,岁藏百金于长安侯府。” “待来日,长安侯重归效吾汉家,再于侯府自取之。” 言罢,吕雉便似是说了句稀松平常的话般,极尽淡然的昂起头。 “众卿,可还另有要事?” 7017k 第0285章 樊哙回来了啊··· “公卿百官,都回去了?” 语调清冷的一问,见春陀只赶忙一点头,刘盈便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又微一挥手,示意春陀退下。 待宣室殿内,再次只剩下自己一人,刘盈终是满怀思绪的坐上御榻,更索性躺了个‘大’字出来。 “呼~” “没想到,来的这么快······” 满是疲惫的发数一声长叹,刘盈的面容之上,更是顿时涌上了些许苦涩,与无奈。 今日,发生在长信殿的那一幕,或许朝臣百官还没反应过来。 但作为如今天下,堪称最了解吕雉的人,刘盈,看的实在是再明白不过了。 ——双簧戏! 吕雉亲自搭戏台,并和‘名角儿’曹参一起,唱了一出精彩绝伦的双簧戏! 而这场戏的曲名,便应当是:宣示! 或许在外人看来,今日发生的一切,似乎并没有什么大不了。 ——卢绾叛逃匈奴,曹参建议诛杀留在汉室境内的所有卢氏族人,却被吕雉委婉拒绝。 表面上看,今天的事,就是这么简单。 但透过现象看本质,就不难发现:今日这件事,绝不仅仅只是这么简单。 现在,是什么时候? ——先皇刘邦驾崩,刘盈年幼即立,汉室百废待兴,主少国疑! 在如此微妙的时间点,作为皇权保险锁的太后吕雉,其一举一动,都必然暗含着海量的政治用意。 而曹参今日的表现,便是吕雉的第一层用意······ “得边关之报······” “呵······” “母后这是借曹参的口警告朝臣:只要愿意,便是逃去匈奴的卢绾,也绝逃不脱母后的手掌心······” 又是一声满带萧瑟的哀叹,刘盈只憋闷的翻了个身,朝御榻以里的石壁方向侧躺了下来。 今日这场政治秀,表面上看上去,只是身为朝堂临时掌控者的吕雉,同未来的丞相曹参,就‘卢绾应该怎么处置’这个问题进行了简单的交流。 但其中暗含的第一层用意便是:都看好了,只要哀家愿意,就连逃到匈奴的卢绾,哀家也动得! 至于随后,吕雉隐晦的表达出‘许卢绾戴罪立功’的意图,顺势下令‘长安侯府一切如故,岁给丰邑租税’,则是大棒挥下之后,给公卿百官的甜枣,或者说定心丸。 ——看看,卢绾一个叛贼,哀家说不计较,就能不计较! ——过去那些跟哀家过不去的刺儿头,也不用磨磨唧唧的了,赶紧上来跪地磕头,报效太后吧? 就这么一收、一放,原本被刘盈视作‘登基头五年之首要强敌’的元勋功侯集团,便被太后吕雉易如反掌的拿捏住了。 最关键的是:就连这一收、一放的媒介——赦卢绾谋逆之罪,许其戴罪立功,也是‘卢绾谋逆,叛逃匈奴’一事最完美的解决方案······ “老辣······” “再也没有比这个词,更贴合的形容了······” 在前世,刘盈虽然知道老娘很厉害,厉害到能让老爹都不敢轻举妄动,但具体厉害到什么程度,刘盈却根本说不上来。 而这一世,或者说这一刻,刘盈心中,终于有了明确的认知。 ——如果说已故的太祖皇帝刘邦,是野路子出身,深讳以厚黑为核心的帝王之术,那吕雉,便掌握了教科书级的正宗朝堂权谋之术! 换个说法,便是先皇刘邦,凭的是个人性格本有的厚黑,以及对人心的理解,再加上后天的历练,才成为了一个合格,乃至英明的君王; 而吕雉,却是极具底蕴的权谋之术掌控者! 放在后世的影视界,先皇刘邦,大概会是一个跑龙套出身,最终拿到影帝的励志按理; 而吕雉,则是自小稳居‘优秀’线上,科班出身,基础雄厚的‘专业人士’。 这样一个专业人士,在过去,是太子刘盈的护身符; 在如今,是少年天子,以及脆弱的刘汉社稷的保险锁; 但未来······ “呼~” “但愿未来,母后,还是那个母后吧······” “毕竟百年之后,为母后焚香祭奠的,是朕,与朕的子孙后嗣······” “这古往今来,哪有侄子悼念婶子的道理?” 稍安慰自己一番,刘盈也只好放下心中的顾虑,将注意力转移在了这件事的本质之上。 ——不得不说,吕雉今日对‘卢绾叛逃匈奴’一事的定性,绝对堪称教科书级别! 要说卢绾,一个坐实了‘谋反’之名的异姓诸侯,别说是族诛了,便是朝堂下令‘天下凡卢氏者死’,也绝对算不上太过分。 但从理性的角度来看,杀几十上百,乃至全天下所有姓卢的人,根本无法对已经发生的事,产生任何影响。 卢绾已经跑去草原了,大概率不会回来,也回不来了。 对于自己留在汉室的族人,恐怕在决定逃跑的那一刻,卢绾也早就做好了‘下辈子再见’的心理准备。 在这种情况下,吕雉的决定,便算是一个合格的政治人物,所能作出的最正确的选择了。 ——就事论事,一切决定都以利益为核心! 卢绾北遁匈奴草原,已经是既定事实;再追究卢绾‘判汉匈奴’,也根本无法为汉室带来什么好处了。 既然如此,那倒不如将过去的事翻篇,重新看待‘卢绾’这个人。 说的再具体一些,就是不再将卢绾视作‘判汉降胡’的汉奸; 而是视作一个从天而降在匈奴草原,且大概率会受到匈奴单于庭重视,能轻易或许草原内部讯息、情报的汉人! 这样一来,卢绾的问题,就非常简单了。 邻居家的大块头,有个我家亲戚? ——那还管什么以前关系好不好啊! 倾家荡产、卖血卖肾,都得把这个亲戚哄高兴了,好打听打听隔壁家大块头,最近究竟在干嘛! 今日的吕雉,便是这么做的。 恢复卢绾长安侯的封爵,并给予与一万户食邑相当价值的租税,看上去是稀松平常。 但别忘了。 吕雉交代相府每年拨给空无一人的‘长安侯府’的,可是每年百金! 如果真的是安一万户的食邑,那这一万户的租税,一年也不过是二十万石粟米。 放到市面上,按照今年的粮价,二十万石粮食,便是一万万钱。 听上去,一万万钱,似乎价值远不止‘百金’。 但须得一提的是:百金,指的可是一百斤黄金! 一万万钱堆在一起,或许有一座房子那么大,而一百斤黄金,却大不过一条人腿。 可放眼天下,可有人愿意拿手里的一百斤黄金,去换铜钱一万万? ——别说是汉三铢等假币、劣币,以及旧式战国刀币,乃至于如今的‘汉五铢’了,便是曾经的秦半两,都未必能有那么大的价值!!! 倒也不是说,‘百金’比‘一万万钱’更值钱,而是有些东西,是必须要用黄金才行的! 就好比如今的元勋功侯、关东诸侯,从今年开始,每年要上贡给太庙高庙的酬金,可能用铜钱取代? 还有那些家中藏有先贤典故,却又敝帚自珍的人,可愿意用手中的书籍,换来一座由铜钱堆起的小山? ——别说是元勋、诸侯的酬金,以及书籍的买卖了,就连高门显贵护送贺礼,都是‘可以送金,不能见铜’! 所以,吕雉下令相府调拨给长安侯府的那百金,单从不可取代的货币属性上,价值就远高于一个食邑一万户的封国,所能产出的租税。 尤其吕雉所说的,是每年一百金! 要知道如今的府、库加在一起,都未必能凑出来一千斤黄金! 可等几十年,甚至上百年后,卢绾的子孙后代有幸回到汉室,那长安侯府,就会有成千上万斤黄金‘任君采摘’。 刘盈也很确定,这个极具示好意味的举动,也必然会被传到远在匈奴草原的卢绾耳中。 这,也正是吕雉将此事,大咧咧摆在朝议之上的原因。 ——卢绾,是丰沛元从~ 就算判汉降胡,卢绾和一些胆肥的丰沛籍元勋功侯之间,也必然会维持一定的联络。 尤其是在吕雉明示自己‘无意追究卢绾’的前提下,必然会有更多的丰沛元从,以‘为国打探’做由头,和卢绾往来联络。 如此一来,汉室此番遭受‘燕王卢绾判汉降胡’的打击,就将被太后吕雉巧妙地化为‘燕王卢绾忍辱负重,深入匈奴腹地,为汉室刺探敌情’······ “差点远······” “朕离母后,还差的远呐······” 苦笑着发出一声长叹,刘盈终是从榻上坐起身,眉宇间,却又再次带上了一抹郑重。 如果单只是借卢绾一事‘布威、施恩’,从而快速掌控朝堂,那今日的朝仪,绝不会提前变成百官功侯齐聚会的准朔望朝。 刘盈也不可能前脚下令‘太后居长乐而主朝政’,后脚就因为老娘想掌控朝堂,便再也顾不上其他。 这个问题,早在朝仪开始之前,就已经有预兆了。 ——平平无奇的常朝,太后又没下令举朔望朝,那些个身无官职的功侯贵戚,为什么要自发与会? 尤其是因年幼而尚未摄政,自夏四月,先皇刘邦驾崩以来,便几乎没有再出现在长信殿的少年天子刘盈,又为什么会出现在今日的朝议之上? 这个问题的答案,与刘盈前世的某一段记忆,几乎算得上是完全契合。 ——太后吕雉,收到了一封信。 一封以木渎为质地,长、宽各一尺一寸,从万里之外的幕北草原发来,署名为‘挛鞮冒顿’,指名道姓写给太后吕雉的匈奴国书! 这,才是今日这场平平无奇的常朝,却惹得天子刘盈、赋闲功侯等‘不该出现的人’齐聚于长信殿的原因。 尤其是对游戏重开,几乎完全了解那封国书所写内容的刘盈而言,今日这场常朝,更是非去不可! 但不知是不是刘盈的记忆错乱,又或者是再次重生引发的蝴蝶效应:百官功侯预料中所该发生的,以及在刘盈前世发生过一次的那件事,却并没有发生在今日的朝议之上。 那封本该被吕雉含怒甩出,扔给百官揽阅的匈奴国书,今日也是丝毫不见踪影。 这,也正是刘盈此刻心绪沉重,又疑虑重重的原因。 “到底是什么变故,让母后忍着胸中的滔天怒火,将那封国书暂时压下了呢······” 刘盈很确定,‘吕雉并没有收到匈奴国书’的可能性,几乎无限接近于零。 ——那封匈奴国书,可是今儿一大早,被一名自云中飞驰而来,并不断高呼‘匈奴使者叩关请见’的八百里飞骑带入长安的! 匈奴使者叩关,请求南下以至长安,要说没有带匈奴单于的国书,那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原因很简单:对于落后的匈奴人而言,那封单于的国书,便是使团唯一能证明自己身份的信物。 不先将国书呈上长安,使团根本不可能得到放心许可,也根本无法跨过长城。 可这样一来······ “母后······” “莫非是在等什么?” “嗯······” “咋就想不起来了······” 皱眉沉思许久,刘盈也还是没能想起来:在前世,那封国书送到太后吕雉手中后,长安朝堂,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在短短半刻之后,未央宫宦者令春陀便连呼带喘的跑入宣室殿,只道出一语,便将刘盈漏忘的记忆尽数唤起······ “陛!陛下!!!” “周太尉、曲逆侯,已自燕蓟班师,此刻,已入长乐宫!” 听闻此言,刘盈还不以为意的低下头,看着面前御案上的竹简,语调轻松道:“此事,朕知矣。” “退下吧。” 却见春陀闻言,面上焦急之色只更甚一分。 稍一思虑,春陀终还是暗自一咬牙,史无前例的决定:违背一次刘盈的旨意! “陛下!” “舞阳侯!!!” “舞阳侯亦随周太尉、曲逆侯,共入长乐宫,以朝太后当面!!!!!!” 7017k 第0286章 吕雉的手腕 长乐宫,长信殿。 等周勃、陈平二人,带着‘罪犯’樊哙走入宫中时,御榻上的太后吕雉及同母胞妹吕媭,早已是等候多时。 都不等周勃、陈平二人上前拜礼,几乎是在樊哙踏过长信殿前的高槛时,那条温柔‘束缚’着樊哙的麻绳,便被一旁的禁中武士解开来。 待陈周二人来到殿中央时,樊哙更是早已小跑上前,对吕雉行过拜礼,便拉着妻子吕媭,安坐在了殿旁。 见此状况,饶是对此早有预料,陈周二人也是不由稍一对视,才面带迟疑的对吕雉一拱手。 “太尉绛侯臣勃/曲逆侯臣平,参见太后······” 却见吕雉闻言,只浅笑着一摆手,面容满是亲切的招呼道:“且坐吧。” “又无外人,何必行此般虚礼?” 闻言,陈平、周勃二人面上忐忑稍散些许,只微笑着低下头,各自在樊哙、吕媭夫妻二人对侧的东席跪坐下来。 二人刚在位置上落座,屁股都还没做热,就闻对侧的西席,响起吕媭那极具辨识度的尖锐嗓音。 “绛侯、曲逆侯,可真是胆大包天呐?” “嗯?” “——瞧吾家君侯,为汝二人折辱成了什么样?!!” 冷不丁一沉轻咤,顿时惹得陈平、周勃二人齐齐抬起头,满是疑惑地望向吕媭身侧。 看着樊哙身上整洁的彻侯常袍,以及那都隐隐显出些许富态的脖颈,陈周二人的神情,顿时就有些僵硬了起来。 ——樊哙浑身上下,要非说什么地方不对,那也就是鞋底下沾了泥! 就这,还要被吕媭说成‘折辱’? 好歹是两位名声在外的元勋功侯,被吕媭这么不冷不淡的一咤,陈平、周勃二人脸上,顿时就有些挂不住了。 见此,端坐上首的吕雉,面色也是有些尴尬起来,又不好直接开口阻止,便不着痕迹的望向樊哙,问道:“舞阳侯远来,一路舟车劳顿,不若便先行归府,歇养几日吧。” “待复几日,吾再召舞阳侯入宫,以要事相商。” 太后姨姐发话,樊哙自是赶忙要起身,却又被身旁的妻子吕媭一把给按了回去。 待樊哙面带疑惑的侧过头,却见吕媭隐蔽的白了樊哙一眼,才站起身,神情满是骄横的望向吕雉。 “阿姊。” “这事儿,可不能就这么算了!” 说着,吕媭不忘抬起手,直勾勾朝对侧的陈平、周勃二人一指,语调中,更是带上了慢慢的愤恨。 “此二人,险使吾家君侯亡于非命!” “此仇不报,君侯还如何于朝堂立足?!” “吾吕氏,又如何······” “媭!!!” 吕媭话说一半,就见吕雉面色陡然一沉,阴冷的一声低吼,顿时惹得樊哙也从筵席上弹起身。 “且退下吧。” 见吕雉面上明显带上了一抹不愉,樊哙赶忙上前,正要领命,却再次被身旁的妻子拦了下来。 “退下!!!” 这一回,吕雉没再给妹妹开口的机会,只冷然一声呵斥,便将吕媭没来得及道出口的话,又尽数塞回了吕媭肚中。 看到吕雉明显流露出恼怒之意,吕媭也终是有些心虚起来,终还是在樊哙的不断拉扯下,满含不甘的退出了长信殿。 ——临走时,吕媭还不忘朝周勃、陈平二人瞪了一眼! 见此,周勃只面上一滞,而后便是苦笑着摇了摇头。 倒是周勃身旁的陈平,好似真被吕媭这一眼给吓到般,神情顿时就有些严峻了起来。 将二人的神情变化看在眼里,吕雉的眉宇间,也是不由涌上了一抹尴尬。 “二位见笑······” “家妹自小娇生惯养,素来憨直,又父、兄皆亡故,无人管教······” 看出吕雉的尴尬,陈平、周勃二人也不由齐齐笑着对吕雉一拱手。 “太后言重,言重······” 只周勃这一笑,丝毫看不出担忧,反倒有那么一丝对骄横晚辈的怜爱,和无奈; 而陈平面上的笑意,则明显能看出一丝刻意,以及些许僵硬。 自知理亏,吕雉便也没有在吕媭的话题上停留太久,只僵笑着一沉吟,便自然地将话题移开来。 “此番之事,辛劳绛侯、曲周侯。” “若非二位相助,长乐宫日后,便恐再无得今日之安宁······” 闻言,周勃只下意识侧过头,望向吕媭远去的背影,嘴角之上,也不由再次涌上了一抹笑意。 “太后言重。” “罪舞阳侯,乃太祖高皇帝之诏谕;臣同曲逆侯,自不敢背太祖高皇帝之命。” “然今新君继立,太后临朝掌政,舞阳侯之生、亡,便亦非臣二人所能主。” “此番,吾二人不过天资愚钝,难明太后之意,方羁押舞阳侯入宫,以听凭太后发落。” “如是,而已······” 见周勃这么着急撇清自己‘违抗先皇旨意’的嫌疑,吕雉却也并没有多纠结,只朝陈平、周勃二人笑着一点头。 “绛侯所言,甚合君臣之道,吾敬之······” 轻声道出此语,吕雉便浅笑着低下头,陷入了短暂的思虑之中。 周勃这番话所言表明的意思,吕雉自是看得明白。 ——太后啊,你这妹夫,俺们是给你带回来了。 ——但这违背先皇旨意的锅,俺们俩,可是无论如何都背不起的······ 杀樊哙,是先皇刘邦‘证据确凿’,又明颁诏谕方行之事; 只要樊哙没死,那‘违背先皇旨意’的锅,无论如何都是要有人背的。 既然周勃、陈平二人表示不敢背,那这个锅,就只能让‘幕后主使’——吕雉来背。 按理来说,自己交代下去的事,臣子办完后却表示‘这锅我不背,还是您老亲自背吧’,吕雉本该感到恼怒才是。 但此刻,吕雉对陈平、周勃二人的这番举动,却并没有什么不满;对于二人‘这锅由太后背吧’的提议,吕雉也是不假思索的答应了下来。 究其原因,也不过是性价比的问题。 就好比后世,总有编外人员为上司背锅,看上去,是让上司始终立于不败之地,但实际上,却会极大的破坏内部,以及上下从属之间的和谐。 你做老大的背下这锅,明明只需要罚点钱,甚至可能只需要道个歉,可你非要找个替罪羊,然后拿别人的一辈子替自己平事儿? ——你这样的老大,谁爱跟谁跟,我反正不跟! 放在樊哙这件事情上,也是一样的道理。 作为姨姐,吕雉自然是不允许樊哙就这么死掉。 即便不考虑樊哙对自己的助力和重要性,单就是‘不想听到妹妹整天在耳边号丧’这一点考虑,也使得吕雉必然会救下樊哙。 这样一来,一个‘违背先皇旨意’的锅,就必须要有人出来背了。 而这个锅,如果是吕雉背,那几乎可以说是背了等于没背。 ——我丈夫想杀樊哙,我不想杀,我夫妻二人起了争执,各执一词。 现在,樊哙已经被我救下了,如果有谁叽叽歪歪,那就亲自去跟我死去丈夫说去吧! 可这么一口大锅,要是落在陈平、周勃两人脑袋上,那可就不是掉层皮那么简单的事了。 ——如果真追求起来,陈平、周勃二人此番不杀樊哙,可是实打实的抗旨不遵! ——尤其还是抗旨不遵中最严重的‘抗先皇之旨’! 如果这件事,真的被定性为‘陈平、周勃明抗先皇刘邦旨意’,那光是出于孝道,当今刘盈就第一个该杀陈平、周勃! 就算刘盈那边,能被吕雉暗中压下来,陈平、周勃两个朝臣,也绝对扛不住整个朝堂对自己的‘恶语相向’。 还是那句话:陈、周二人此举,可是抗旨不遵! 稍微那么上纲上线一点,这,可就是比同谋反的罪过! 尤其二人违背的是已故先皇、刘汉开国皇帝刘邦的诏命! 真要把这口锅扣陈平、周勃二人头上,那身死族灭,都还算轻的! 最可怕的,无疑是二人自此‘名垂清水’,成为后世人争相唾骂的叛贼、逆臣。 当然,吕雉自也不是什么活菩萨、圣母之流,不可能只出于‘我背锅没啥损失’,就平白帮陈平、周勃二人背锅。 所以吕雉大大方方的把这个锅自己背下,除了告诉朝臣百官‘看看,俺是个能给你们背锅的老大’之外,自也多少有点‘俺把陈平、周勃当自己人’的意思。 道理再简单不过:你去,不过是身死族灭而已,可要是我去,那可是要擦破皮的! 咱俩非亲非故的,我凭什么要拼着擦破皮的风险,去保你全家不死? 很显然,陈平、周勃二人也听出了吕雉这层意思,并没有多做纠结,便齐齐对吕雉一拱手。 “太后大恩,臣等,万死难报······” 见二人这般作态,得到满意答复的吕雉,也终是笑着点了点头, ——就算‘万死难报’,这‘大恩’,也总还是得报吧? 既然是报恩,那左右不过是当牛做马,为马前卒之类。 而对于如今的吕雉而言,根本不需要陈平、周勃两个元勋功侯,真的给自己当牛做马。 只要二人暗地里承自己一份情,等必要时,站出来叽歪两句‘太后说的对’,就可以了。 至于以后的事,倒也不必急,也急不得。 付出预料中的代价,换来了希望得到的答复,吕雉的面色也不由更带上了一分亲和。 只是心喜之余,吕雉倒也没完了正事。 “前时,舞阳侯触怒太祖高皇帝而获罪,绛侯、曲周侯,方为太祖高皇帝遣往燕地,以平叛王卢绾,及逆贼陈豨。” “今陈豨授首,卢绾北遁走,燕、代、赵皆平;绛侯、曲周侯,亦已班师回朝。” “不知于日后之事,二位,可有何谋算?” 话虽是说给陈平、周勃二人听,但吕雉的目光,却是直勾勾盯着周勃,一刻都没有移开。 见此,周勃也是心领神会,毫不拖泥带水的站起身,对吕雉拱手行礼之间,面上神情也陡然一肃。 “禀太后。” “——凡自有汉,太尉一职,便久不常设;乃有战之时,太祖高皇帝临设以对战事,待战平,便立罢之。” “前岁秋,陈豨乱代、赵,臣方得太祖高皇帝信重,委以太尉之职。” “后又卢绾起乱代、赵,方使臣得太尉之职,而二年未得免······” 语带严肃的道出此语,周勃的面容之上,也尽带上了一片洒脱。 “诚如太后所言:今陈豨授首,代、赵已平;又叛王卢绾遁走墙北,燕蓟无事。” “故臣,亦当循往时之例,卸任太尉之职。” 说到这里,周勃只再一肃身,对吕雉沉沉一拜。 “还请太后,罢臣太尉之职,以安宗庙、社稷!” 满是诚恳的道出此语,又维持着躬身行礼的姿势足足十息,待抬起头,看见吕雉面带笑意的对自己连连点头,周勃这才轻松的笑着直起身。 “及日后······” “嘿,不怕太后耻笑。” “往二岁,臣奔波关东,忙于战事,颇有些疲于国事。” “今即得闲,臣愿太后恩允,许臣歇养些时日······” 听着周勃这一番滴水不漏的表态,吕雉望向周勃的目光,也是愈发带上了赞许之色。 “绛侯公忠体国,深明大义,此,乃社稷之幸!” “即绛侯有意歇养,便且先归家安养些时日。” “——只绛侯歇养归歇养,可万莫丢下安家立命之本才是?” “待来日,若社稷有事,恐还当绛侯为国效命,以征内外之敌?” 闻言,周勃只憨笑着低下头,对吕雉再一拜。 “太后训诫,臣,谨记······” 将周勃的事也解决,吕雉的面容之上,也不由带上了一抹轻松之色。 下意识侧过头,却见陈平面上,竟已带上了一抹惊骇之色······ “曲逆侯于日后之事,可有何筹算?” 却见陈平闻言,竟微吓的打了一个寒颤! 待抬起头时,陈平望向吕雉的目光中,竟带上了一抹挥之不去的惊恐,以及些许不加以丝毫掩饰的哀求······ 7017k 第0287章 母后~帮帮孩儿吧~ “郎中令?” “曲逆侯陈平,欲任郎中令?!” 数日之后,长乐宫长信殿。 神情满是诧异的发出一问,刘盈望向母亲吕雉的目光,也不由愈发困惑了起来。 “母后。” “郎中令一职,母后不已答允建成侯任之?” “怎今······” 听出刘盈话音中的不满,吕雉倒是不急不恼,而是苦笑着一摇头。 “唉······” “吾儿有所不知~” “舞阳侯······” 话说一半,吕雉下意识将话头一滞,又不由自主的看了看左右。 待看清目光所及,俱是深深底下的头颅,吕雉这才反应过来:对于现如今的自己而言,好像没有什么话是在自己说出口之后,能给自己带来麻烦的。 想到这里,吕雉不由又一苦笑,将刘盈朝自己身旁更拉近了些。 “前世,舞阳侯行差就错,又蒙宵小谗言污蔑于太祖高皇帝左右,终为高皇帝罪及。” “幸吾于绛侯、曲逆侯二人,往日也算略有情谊,这才使舞阳侯侥幸未亡······” 说着说着,吕雉的目光中,也悄然带上了一抹无奈。 ——就好似一个清官,被不出息的亲人败坏了名声般的无奈。 “高皇帝降之以雷霆大怒,舞阳侯得保性命、勋爵,已属不易。” “怎料侯夫人,却反以此间之事,而罪及绛侯、曲逆侯······” “唉~” “绛侯,本就乃丰沛元从,更今尚存世之元勋功侯,可用于征伐者,亦以绛侯为先。” “又得吾在旁转圜,于侯夫人之记恨,绛侯,自也无甚所惧。” “然曲逆侯······” 说到这里,吕雉只再次将话头一止,抬头望向刘盈的目光中,也满带上了苦涩。 “盈儿。” “舞阳侯得保性命无疑,母后,便算是欠绛侯、曲逆侯一个人情。” “若曲逆侯因此而为侯夫人所害,母亲往后,恐也再无颜面,以事托请公卿。” “不如,便叫曲逆侯暂任郎中令,于宫中,稍避风头吧······” “便当做是盈儿以此官职相酬,以谢曲逆侯救亲之恩?” 言罢,吕雉便满怀着期盼,眼带苦涩的等候起了刘盈的答复。 而在吕雉身侧,刘盈虽面呈思虑之色,但暗地里,却早已是冷笑连连。 以九卿,尤其是郎中令这种关乎自己身家性命的要职,去谢陈平什么‘救亲之恩’? ——舞阳侯樊哙,又算刘盈哪门子的亲戚?!! 八竿子挥出二百里开外,也就是樊哙的妻子,是刘盈的姨母;礼数上,刘盈要叫樊哙一声姨父。 可关键在于:樊哙这个姨父,是先皇刘邦生前亲令斩杀的罪犯! 如果再抛开些许‘欲加之罪’的因素,那樊哙,就是一个法律意义上的逆贼! 在这个前提下,刘盈能对‘太后老娘救下樊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再让刘盈大张旗鼓的感谢陈平,尤其是以九卿之职,去酬谢陈平救下了樊哙的性命,那刘盈,还有什么脸面端坐在未央宫,还有什么脸面只须‘刘汉天子’? 说白了,这个问题,非常好理解。 ——姨父再亲,也绝亲不过亲爹! 尤其是樊哙这种‘臣下’身份的姨父,在当今天子刘盈面前的分量,绝不可能抵得上先皇刘邦的一根毫毛! 要不是老娘非要救,在樊哙回到长安之后,第一个应该跳出来嚷嚷‘斩樊哙以安天下的’,就该是刘盈! 所以,假装没看见樊哙活着回到长安,甚至直接在心里默认樊哙已经死了,这,就已经是刘盈的底线了。 再为樊哙做任何事,都已然大大超出了刘盈的心理预期。 再有,便是陈平想做郎中令的动机,也让刘盈心里非常别扭。 ——什么叫‘我惹了吕媭,所以我得做郎中令,在陛下身边避避风头’? “合着郎中令堂堂九卿,全掌天子安危,朕却非但指望不上,还得反过来去保护自己的保镖头子?” “嘿······” “你陈平,面子也忒大了些!!!” 如是腹诽着,刘盈的面色,也是在顷刻间阴沉了下去。 对于‘吕媭因樊哙被抓捕一事记恨陈平’,乃至于因为记恨而对陈平不利,刘盈倒是没有丝毫怀疑。 ——吕太公第三女吕媭,活脱就是一个小号的吕雉本雉! 除了本是没有姐姐大,吕媭晓燕跋扈的脾气,甚至比吕雉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样一个脾性暴戾,如今又有太后姐姐撑腰的女人,会因为自己的丈夫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在刘盈看来,根本就不足为奇。 至于吕媭的手段,只需要讲一件事,就足以道明了。 ——在先皇刘邦尚为秦泗水亭长之时,樊哙,是刘邦的小弟; 而且是众小弟中,与刘邦的亲密度仅次于卢绾的‘三当家’! 什么萧何、曹参,什么周勃、夏侯婴,与刘邦之间的感情,都远没有樊哙来的深! 再看看现在? 娶吕媭为妻至今,不过十几年的时间,舞阳侯樊哙,已经是实打实的‘吕党’了! 就连曾经的老大哥,已故大行皇帝刘邦想杀这个背叛自己的小弟,都没能伤到樊哙一根汗毛! 就这超然的身份,恐怕当今天下,就没人敢说樊哙当年‘背刘投吕’,是一个错误的选择! 而促使樊哙抛弃与先皇刘邦多年的感情,转而去为妻子的娘家奔走的关键人物,便是吕雉口中的‘舞阳侯夫人’——吕媭。 被这样一个人莫名其妙的记恨上,身为降将,又没有显赫身份、滔天权势的陈平,确实应该好好盘算一下自己的将来。 但再如何,陈平也不该想出‘郎中令’这么一个在刘盈脸上反复抽耳刮子的方案······ “儿臣以为不妥!” 毫不迟疑的表明自己的立场,刘盈的面容之上,便挂上了一抹毫不加以掩饰的恼意。 “儿尚未加冠,亦未临朝掌政,于九卿之任免,儿本该以母后之名是从。” “然郎中令一职,儿实不敢不珍而重之。” “更何况!” 话说一半,刘盈更是不由一急,望向吕雉的目光中,更是隐隐带上了些许撒娇的意味。 “母后~” “他陈平,也太目中无人了些!” 以埋怨的口吻道出此语,又轻轻晃了晃吕雉的胳膊,刘盈的面容上,更是挂上了一抹往日专属于先皇七子刘长的蛮横。 “——堂堂郎中令,不思忠君报国,反因自身之安危,避祸避至儿旁?” “待来日,若宫中有事,儿岂不非但不能仰赖郎中令,反当亲率禁中武卒,驰援以护郎中令周全?” 说着,刘盈也稍敛回撒娇的语调,面容悄然一肃。 “曲逆侯陈平,本乃鲁公之将,因临阵降汉,方为父皇恩封。” “往日,又可谓无甚功勋,只言于外人曰:出谋,划策。” “——此一不知忠君、二不精武事,三更不曾知稔战阵,只行阴谋诡计,而立足于朝堂之辈,儿,岂能信之?” “禁中宿卫之重任,又岂能付于此等小人之手?!!” 气呼呼的道出这番话,刘盈便满含恼怒的低下头,自顾自生起了闷气。 这番话,虽不能说全都是刘盈的真实想法,但与刘盈的真实想法也基本相差无几。 ——郎中令,那可是皇帝的御用保镖头子! 这样的职位,最适合后世人口中的‘愚忠之人’担任! 而陈平这样的‘聪明人’,尤其还是聪明过头了的聪明人,是绝对不可以担任郎中令这种对‘忠臣度’有极高要求的职位的! 再者说了,陈平一个理论上的‘元勋功侯’,实际上,走的却是个文臣谋士的路子。 即便汉官多文武双全,但一个更偏向‘谋士’风格的臣子去做郎中令,也还是让刘盈感到心里很不痛快。 ——要说即聪明、又能打,都不说全天下,单就长安朝堂百余位元勋功侯,比陈平优秀的人选,就不下起码五指之数! 如果想要一个同时满足聪明、能打这两个要求的郎中令,那刘盈完全可以考虑张苍、虫达这样的大手子。 再不济,也有的是一些声名不显,却能力出众的人选。 如刚上任不久的淮阳守申屠嘉、汉中守田叔之类。 反正无论如何······ “无论如何,都不能是陈平!” 满是烦闷的低吼一声,刘盈更是气得将上半身别向一旁。 “也不怕母后恼怒,今日,儿便任性一回!” “——郎中令,非吕氏不可任之!” “纵非吕氏,亦绝不可使陈平为郎中令!!!” 见刘盈前所未有的耍起了无赖,吕雉出乎意料之余,望向刘盈的目光中,却依旧是慢慢的宠爱。 笑着在刘盈身上盯了好一会儿,吕雉才笑着摇了摇头,将侧背对自己生着闷气的儿子,又轻轻拉到了身旁。 “以陈平为郎中令,盈儿可是觉得,外姓不可信?” 却见刘盈闻言,只下意识一点头,又迟疑的稍一摇头。 “然,亦不尽然。” 决然道出此语,刘盈望向吕雉的目光,也是愈发诚恳了起来。 “母后。” “以舅父为郎中令,其一者,乃酬谢吕氏往昔,于儿、于母后之襄助;” “其二,亦乃儿忧心于未央宫······” 说着,刘盈的语调,便稍稍一沉。 “母后有所不知。” “自太祖高皇帝大行,母后又移居长乐,独留儿于未央宫时起,未央宫司马门、作室门之禁卫,便早已今时不同往日。” “未央宫中更有传闻:凡吕氏为宫门尉,则出入未央宫,便不过黄金二两、美酒二斗之事。” “偏此二门,皆由吕氏子侄为宫门尉,儿欲警醒于彼,又恐寒诸吕之心······” 说到‘伤心处’,刘盈不忘委屈的低下头,语调中,更是带上了慢慢的自责。 “父皇大行,独留儿承此宗庙、社稷之重,幸得母后在,方使儿未自乱阵脚。” “只禁中之宿,终乃事涉社稷安稳之重······” 话说一半,没等刘盈继续说下去,就见吕雉神情陡然一冷。 “来人!” “召司马门尉吕则、作室门尉吕禄入宫!!!” 眨眼的功夫,原本被温暖尽数塞满的长信殿,便在吕雉这一声冷斥声中,温度骤然降到了冰点。 就连刘盈,都被老娘那似死人般冰冷的目光,吓得稍愣了片刻! 等吕雉满怀愠怒的低下头,刘盈却又找准时机,继续向老娘诉起苦来。 “母后息怒······” “往昔,儿储位震荡之时,诸吕子侄,便多为儿奔走。” “今儿得继宗庙社稷,诸吕子侄稍有懈怠,亦不过人之常情······” 语调低沉的道出此语,见吕雉面上神情只更阴冷了一分,刘盈也是暗下稍松了口气。 “呼~” “不出意外的话,今晚开始,总算能睡个踏实觉了······” 如是想着,刘盈嘴上的话,却也不见丝毫停顿的趋势。 “儿欲使舅父为郎中令,便乃念及此······” “儿以为,诸吕子侄纵稍有失职,然舅父终乃诸吕子侄之长;” “得舅父任郎中令,以肃禁中,司马、作室二门,也当可稍阻无干之人出入宫讳······” 听着刘盈语调满是委屈的道出此语,吕雉虽未言语,但胸中波涛汹涌的怒火,却早已从那双近乎零度的冰冷目光中溢出! ——吕雉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认为‘可以信任’,才留在未央宫把守宫门的两个侄子,居然在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内,就将未央宫彻底打造成了自己的后花园! “黄金二两······” “美酒二斗·········” 几乎不带任何感情的咬出这四字,吕雉的面容之上,便再也看不出丝毫属于活人的温度。 “去!” “召曲逆侯平、建成侯释之,即丞相萧何、御史大夫曹参,亦皆入宫!” “另传少府尚书、尚玺,以备拟诏!” 神情阴戾的做下吩咐,吕雉便冷然站起身,不自然的撇了刘盈一眼。 “即无旁事,皇帝便且先行······” 不等‘回宫’二字道出口,吕雉便反应过来:此刻的未央宫,恐怕早就不安全了······ “哼!” 又一声冷哼,吕雉才正过身,遥望向殿外的方向,嘴上不忘继续说道:“且先至后殿,瞧瞧亲生骨血吧。” “吾尚有要事,于诸公相商,随后便来。” 听闻此言,刘盈只下意识拱手一答应。 ——没让刘盈回未央宫,那就必然是这件事,让太后老娘彻底上了心! “嘿······” “吕则、吕禄······” “都是吕释之的儿子啊······” “这下,怕是连我那位倒霉的舅舅,都要吃一顿挂落了······” 如是腹诽着,刘盈便弯下腰,正要躬身行礼,便好似被一到闪电击中般,嗡时愣在了原地! 待回过味来,便见刘盈满是痴楞的抬起头,望向吕雉的目光中,竟还带上了一抹惊骇! ——骨血! “嘶······” “差点忘了······” “——朕还有一位姬嫔,被母后养在长乐宫呢!” 刘盈暗自消化这个爆炸性新闻的功夫,吕雉面上的僵硬笑容,也稍带上了那么些许真情实意。 “自今岁开春,吾儿便为高皇帝留于长乐,久未出宫。” “事关宗庙社稷,又不过一庶子,吾,便也未急于告知。” 稍解释一下自己先前为什么没提起这茬,吕雉的眉宇间,便也涌上了一抹为人祖母的慈爱。 “——春四月,驹儿于未央宫诞一男婴。” “只不知为何,皇长子方诞,其母便血流不止,亡于宫中。” “后不半旬,高皇帝崩长乐宫,国丧骤起。” “吾儿新君得立,又操劳于高皇帝之丧葬事,此事,吾便亦未提及······” 听闻老娘这番似是合理,又隐隐有什么地方不对的解释,刘盈也没顾上想太多。 只咧嘴一笑,便见刘盈再次恢复到往日那人畜无害,温润亲和的神态,对吕雉规规矩矩拱手一行礼。 “儿臣,谨遵母后之命······” “嗯,去吧。” 得了允许,刘盈便浅笑着回过身,在一名寺人的引领下,朝着长信殿后的长乐宫宫殿群走去。 只是一边走着,刘盈的心中,也不由涌现出一抹不知由来的警惕。 “前后两世,两个完全不同,甚至毫无干系的女人,却都在生下皇长子的同时‘死于生育’······” 回想起前世,那个名叫阿花,生下皇长子刘恭,又不久后暴毙宫中的女子,再回忆前段时间,才刚同刘盈见过第二面的宫女驹儿······ “母后······” 不由自主的回过身,看着不远处,那无时不刻透露出厚重气息的长信殿,刘盈面上,也终是带上了一抹复杂。 “陛下······” “陛下?” 寺人小心的呼唤,终是将刘盈的注意力拉回眼前,稍浅笑一声,便继续朝着深宫内走去。 只不过方才,涌现在刘盈脑海中的那个‘巧合’,却好似一根刺猬的刺一般,深深扎入刘盈心中,久久未能拔出······ 7017k 第0288章 臣愿带兵十万,生擒冒顿! 等老娘忙完手里的事,刘盈便给自己的长子留下了一个‘恭’的名字,随后低调的离开了长乐宫。 只不过这一世,当吕雉问起这个名字的寓意时,刘盈多提了一嘴:希望此子长大之后,于母后恭敬如儿臣······ 对于刘盈的这个解答,吕雉自是喜笑颜开,当即就将自己唯一的亲孙儿抱起,幸福的逗弄起了才刚出生不过三个月的皇长子刘恭。 当然,除了见到自己的儿子,并为其起名为‘恭’,刘盈此来长乐,也可谓是收获颇丰。 ——不出刘盈所料:在刘盈‘善意’的提(gao)醒(zhuang)之后,吕氏一族,终还是痛哭流涕的接下了郎中令的职务。 只不过,分别任职于司马门、作室门的两位门尉吕则、吕禄,却是被吕雉好一顿收拾,就差没在长乐宫内打顿板子! 最终,还是吕释之站出来,擦干被妹妹吕雉喷满整张脸的口水,又以‘必定严加管教’为承诺,才将吕则、吕禄兄弟二人勉强捞了出来。 至于陈平此番,也算是被刘盈坑了个泪流满面。 ——被刘盈这么一搅和,陈平非但没能通过郎中令一职,得以藏身于深宫禁中,以躲避舞阳侯夫人吕媭的恶意,反倒还因‘请求成为郎中令’一事,平白和吕氏交了恶! 这小好了,吕氏一族讨厌陈平,甚至是记恨陈平的,从早先的吕媭一人,变成了如今,除太后吕雉以外的所有人! 在刘盈继承汉祚的当下,得罪当朝天子的母族、当朝太后的娘家,陈平在刘盈一朝,算是彻底没有了政治前景可言。 摄政太后金口玉言,丞相萧何、御史大夫曹参二人点头答应,以建成侯吕释之担任郎中令的任命诏书,便当场草拟完成。 等萧何亲自去与现任郎中令武虎沟通一番,以照顾一下这位老元勋的情绪,太后吕雉再适时给武虎甩一个位尊权轻的官职,此事,便可以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 对于亲手搅和了陈平的念头,顺带激起了吕氏一族与陈平的矛盾,刘盈心中,也是不由稍有些得意了起来。 只是刘盈还是没能得意太久,便被数日后的朝仪,临头泼下了一大盆冷水······ · “既诸公无异议,此事,便且如此吧。” “——建成侯吕释之,于皇帝潜邸之时便久随于左右;又去岁淮南王英布之乱,建成侯吕释之,及其子吕禄,侄吕台、吕产等,皆颇有功勋。” “且梁邹侯武虎年事已高,更自请告老······” 汉十二年夏六月癸酉(初十),长乐宫,长信殿。 面色如常的道出一语,吕雉便侧过头,朝应声走出班列的武虎缓缓一点头。 “国朝养士,从不吝于封赏、恩赐。” “更梁邹侯,乃太祖高皇帝亲封之元勋功侯。” “若使梁邹侯白身归乡,恐有损太祖高皇帝遗德,吾甚不取。” 语调沉稳的说着,吕雉终是昂起头,静静等候起了早就安排好的一切。 就见朝班首席,年迈的萧何反应了好一会,才恍然大悟般抬起头,却并没有起身上前,而是朝左侧侧过身,跪坐着对殿内的百官公卿稍一拱手。 “老夫······呃,略有疾······” “便由······由平阳侯······” 一句话都没说完的功夫,便见萧何爽快的放弃了挣扎,自顾自回过身,朝侧后方的曹参一摆手。 而后,便是曹参极为严肃的整理了一番衣冠,又上前,恭敬的接过萧何递上的诏书,才终上前,背对御阶上的吕雉、刘盈母子,正对着殿内百官,将诏书摊开了。 “诏曰:梁邹侯虎,公忠体国,于国有功;” “今侯乞骸骨,欲告老而还乡,朕1纵有不愿,亦不敢使侯操劳过甚。” “迁:郎中令梁邹侯虎任光禄大夫,秩二千石,许侯荣归故里;另择子孙后嗣精干者一,恩荫为朗~” “赐金百金,布十匹,锦、帛各二匹,御剑一柄~~~” 以满是悠长的语调吟诵出诏书的内容,曹参便严肃的用双手托举诏书。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当事人武虎面带谦恭的上前,郑重其事的跪下身来,朝御阶上的吕雉、刘盈母子沉沉一叩首。 “老臣,谢太后、陛下之恩!” “今谨奉诏,待归乡之后,臣必肃整家风、严教子孙后嗣,助社稷安一方之民,以稍报太后、陛下之恩德······” 言罢,老武虎又一叩首,曹参这才走上前,双手将诏书奉上。 武虎也是赶忙伸手接过诏书,以表明自己‘万分荣幸’。 待武虎再千恩万谢一番,又倒行着退回朝班,趁着曹参摊开另外一张诏书的功夫,吕氏也是适时笑道:“梁邹侯万莫如此。” “若非恐后惧怖,吾本有意赐宫灯、玉衣等冥物,以酬侯于社稷之功······” 见武虎闻言,本庄严肃穆的面容上稍涌起些许轻松地笑意,吕雉才又温笑着一点头。 “今齐王尚于长安,梁邹侯虽欲就国,却也不急走。” “于长安再稍待时日,侯便可同齐王共行。” “待归封国,梁邹侯亦当不时劝解于齐王左右,以正齐王之德行。” 听闻吕雉这一番温暖的慰问,殿内众人无不将嫉羡的目光,撒向武虎那明明满是活力,此刻却又刻意显出些许佝偻的背影。 毕竟都是朝臣,汉室权力金字塔最顶尖的群体,对于武虎‘自请告老’一事,众人自是看的明明白白。 ——什么乞骸骨,什么‘年老’,全是场面话! 可话又说回来,武虎被委婉的罢免郎中令一职,虽不是真的因为年老,却也是势在必行的事。 还是那句话:一朝天子一朝臣。 现如今,天子刘盈年少在位,太后吕雉临朝掌政,朝中其他的职务,自然是还没太显出‘新君临朝’的气象。 但郎中令一职,却永远是新君继位之后,第一个就要着手替换的。 至于其原因,也并不算很难理解。 按照后世《汉书·百官公卿表》中的描述,郎中令的职责是:掌宫殿掖门户,大夫、郎、谒者皆为其属;又期门、羽林皆属焉。 看上去短短一句话,却是将郎中令一职的核心职责,和掌控的庞大权力尽数指明! ‘掌宫殿掖门户’六字,除了第一个‘掌’字,其余五字,便指禁中深宫四个不同的职权:宫、殿、掖、门户。 宫,指的是普天之下,每一个属于皇帝的皇宫,包括散落天下各地的天子行宫; 殿,则是任何一个皇帝身处的大殿,从皇帝到来的那一刻开始,其安保工作,也都同时落在郎中令的职权范围; 掖,便是掖门,特指皇宫各处宫门,如未央宫司马门、作室门等宫门旁,另开的边门; 而门户,顾名思义,便是皇宫中每一个殿,包括后宫嫔妃、皇子公主所身处的殿,其殿门把守和防卫; 单此四项,就基本道明了郎中令和卫尉的职责划分。 ——整个皇宫之中,除了出入皇宫的大门归你卫尉把守,其他的所有事儿,都得我来! 如果单是这样,那倒也还不足以重要到‘换天子的同时必须换郎中令’的地步。 所以,郎中令职权的核心部分,还是在那句话的后两部分,即:大夫、郎、谒者皆为其属;又期门、羽林皆属焉。 和‘掌宫殿掖门户’六字一样,依旧是短短数字,便将皇宫中的大半天子近臣囊括其中。 ——大夫,分太中大夫、中大夫等千石级别官员,除了柴武这样的‘荣誉太中大夫’之外,余者皆肩负‘论议’‘奏对’‘备顾问应对’的职责。 简单来说,大夫这个群体在汉室的职责,基本就是秘书团,外加储备培养干部的性质; 历史上的贾谊贾长沙,便是借着‘博士兼太中大夫’的职务,得以在文帝刘恒身侧不时进言。 而‘郎’字,里头的说道就更大了。 笼统的划分,如今汉室的‘郎’有四种,分别是中郎、议郎、侍郎、郎中。 其中的中郎,基本就是储备军官性质,秩六百石,出则充任车骑将官,入则看守宫廷门户; 而中郎们的顶头上司:中郎将,也算是郎中令和中尉、内史之间,仅有的工作沟通渠道。 ——中郎隶属郎中令,中郎将则隶属中尉,而中尉,理论上又属于内史的管辖范围······ 看上去,一个中郎群体,似乎使得郎中令、内史这两个九卿的职务出现了部分重叠,甚至生出了些职权划分不明的嫌疑。 但实际上,这恰恰是针对‘中郎’群体的双重保险。 即:针对‘中郎’这个禁中精锐守卫力量的调动,必须同时获得中郎将(即背后的中尉,乃至更背后的内史)和郎中令二人认可,才可以成功。 这样的双保险,也可以最大程度保证:当发生变故时,内史、中尉、中郎将和郎中令四人中,只要有一个人没有叛变,便不会对天子的安全造成任何隐患。 而这四个人中,对天子而言最值得信任,同时也是最了解的,无疑便是朝夕相处的郎中令。 中郎之后,便是同一级别的议郎。 议郎,顾名思义,便是天子的专属智囊天,与中郎同为六百石,主要工作就是针对天子的苦恼,议论出可行的方案; 如果说中郎是储备军官,那议郎,便是储备文官。 侍郎则稍差些,秩四百石,即不参与禁中值守,也不参与朝堂议政,而是专门负责天子,以及皇子皇孙们在宫中的生活起居。 也正是因此,大多数入宫为郎者,但凡胸有抱负,就都会不大愿意做一个写做‘郎’,读作‘奴’的侍郎。 所以侍郎,基本都被花钱买官性质的‘赀郎’,以及蒙父荫入宫为郎,却又一无是处的二代纨绔们所瓜分; 至于最后的郎中,是为四者中最次,秩三百石,几乎完全由‘赀郎’群体担任,分骑郎、车兵、户郎三种。 其中的骑郎,指的就是天子出行时,或内外藩使觐见时,充当门脸的礼骑兵; 车郎,则是在内外藩使滞留长安期间,随行护卫的门脸战车兵; 户郎,更是只能为这些诸侯、外藩使者,把守所驻驿馆的大门。 这样算下来,单一个‘郎’字,更是让郎中令囊括了禁中,除内寺、女官外的绝大部分要职。 除了大夫和郎,最后一个谒者,也是至关重要的职务,专责宫中一切迎来送往。 而郎中令的庞大职权,却仍不止‘掌宫殿掖门户,大夫、郎、谒者皆为其属’······ ——禁中防务,以及皇帝的衣、食、住、行,郎中令手中,甚至还有兵权! ——而且还是整支禁军!!! 在历史上的武帝一朝,郎中令(武帝改称光禄勋)手中的兵马,是羽林、期门这两支赫赫有名的精锐; 而如今的汉室,被郎中令牢牢把守的禁军,更是先皇刘邦从丰沛带出来,一刀一枪砍下这刘汉社稷的元从班底:南军! 结合这一连串每一项单列出来,都足以让整个朝堂郑重其事的职权,可以毫不夸张的说: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人,是最有可能弑君篡位并成功的,那在如今的汉室,就必然是郎中令! 手握禁军南军、掌禁中大小门户、属官大半都与皇帝本人朝夕相处的郎中令,只要想对天子不利,那几乎是必然能成功的! 而这,也正是刘盈无论如何,都不愿意让陈平做郎中令的原因。 ——刘盈依稀记得:历史上的陈平,貌似真的造过反! 即便撇开这段让刘盈无法确定的‘黑历史’,陈平想做郎中令的动机,也让刘盈无法接受。 好在此事最终,还是得到了一个让刘盈感到满意的结果。 “嗯~” “亲舅舅,怎么都比外人来的更可信一些。” “就算有那么一天,连舅舅都不可信了······” “嘿嘿嘿嘿······” “真希望那一天,能早点到来啊·······” 刘盈遐想连篇之际,那第二篇诏书,也已被曹参吟诵而出。 “梁邹侯告老,郎中令出缺,又天子年幼,郎中令,关乎社稷之重,非亲信之臣所不能任!” “故以此诏,以令建成侯吕释之,任郎中令之职~” 音落,朝班东席,即功侯元勋当中,立时立起吕释之那尽显朴实气息的身影,神情略带忐忑的小跑上前。 “臣!谢太后信重!” “担此重任,臣,必竭力而为,绝不使宗族蒙羞!!!” 至此,以吕释之为郎中令,取代前任郎中令武虎一事,便此宣告完成。 随着吕雉缓缓点下头,又不着痕迹的用眼神告诫吕释之一番,郎中令一职,便算是真正落到了吕释之的头上。 对于吕释之面容上那莫名其妙的忐忑,殿内百官自是不明所以,还当吕释之是故意做戏。 也只有昨日被召入宫的萧何、曹参、陈平,以及刘盈知道:吕释之这忐忑的神情,根本就不是装的······ “也算是个好事吧?” “借此间事,让吕氏稍收敛几年。” “等吕氏再次懈怠,朕,也该行冠礼了······” 不怀好意的腹诽着,刘盈便佯装认真的低下头,将手中的笔放在面前的空白竹简之上,摆出一副细心记录的架势,实则却有些目光涣散起来。 ——今日这场朝议,戏肉就在郎中令一职的任、免。 至于剩下的,基本都不需要刘盈操心,也轮不到刘盈操心。 顶多就是恩封在去年英布之乱中,立下功勋的有功将士之时,刘盈需要找出来露个脸,摆一个‘嗯,你们的爵是朕所赐’的姿态。 想到这里,刘盈的思绪,便悄然飞向了前世,那段早已被尘封的记忆。 “有功将士······” “嗯······” “赵尧这一世,怕是不能得封彻侯了······” “东阳侯张相如······” “慎阳侯乐说······” “开封侯陶舍······” “还有宗亲,营陵后刘泽·········” 按照记忆,自顾自默念出那涵盖数十人的功侯名单,刘盈却发现耳边,似乎并没有再传来母亲吕雉的身影? 略带疑惑的抬起头,却见吕雉尽已是铁青着脸,将一方长、宽各一尺余的木渎,拍在了面前的御案之上······ “那是!” 几乎是在看到那方木渎的同一瞬间,刘盈便一扫先前的淡然,只赶忙挺直了身! 而御阶之下,樊哙那粗狂,又极具表示度的嗓音,也终是响彻整个长信殿。 “启奏太后!” “臣戴罪之身,为太后所恕,诚无颜苟活!!!” “若太后恩允,臣愿亲率大军十万,北踏大幕,生擒狄酋冒顿,以谢太后当面!!!!!!” 言罢,樊哙便气势汹汹的一跪,双眼瞪得浑圆! “恳请太后恩准,许臣戴罪立功!!!!!!” 看着樊哙这莫名而来的激愤,一段尘封的记忆,也终是缓缓涌现在了刘盈脑海中······ “唉~” “果然······” “即便重来一世,也还是躲不过这一遭······” 7017k 第0289章 季中郎高节! 随着樊哙‘咚’的一声砸跪在地,吕雉面前那方木渎上的内容,也逐渐涌现在了刘盈的脑海当中。 如果刘盈没记错的话,这方木渎,是匈奴单于冒顿,写给太后吕雉一人的国书。 如今的已知世界,也只有汉-匈这两个彼此承认对方强大到让自己坐立难安的大块头,才会以这种长、宽各一尺一寸的木渎,作为国书的载体。 而那封国书上的内容,更是让前世的汉家朝臣,陷入了长达数十年的无尽屈辱之中······ “孤偾之君,生于沮泽之中,长于平野牛马之域,数至边境,愿游中国······” “陛下独立,孤偾独居,两主不乐,无以自虞;愿以所有,易其所无············” 在心中默念出这段极具羞辱性的国书内容,刘盈的牙槽,也不由自主的紧紧咬起。 即便是在前世,刘盈与母亲吕雉感情出现裂痕之后,这封国书的内容,也总是能激起刘盈最原始的暴戾! ——试问世间男人,凡是裆下命根尚存,又有谁能经得住一句‘干汝娘亲’?!! 而匈奴单于冒顿,在这份国书中所要表达的内容,便基本和后世那句令世人如雷贯耳的国骂完全一致! 甚至更甚!!! 在后世,一句‘干汝娘亲’,往往便会使得两名年轻力壮的男子打得不可开交,又何况刘盈,是这刘汉社稷的天? 只刹那之间,刘盈便几乎丧失了大半理智,望向殿内众人的目光中,更是带上了一抹罕见的强势! 这绝不仅仅是刘盈认为,自己应该展露出这样的态度,而是一股压制不下的本能! 不知是被刘盈瞪大的虎目吓到,还是不敢道出那句‘太后息怒’,在樊哙请兵出征后,殿内的议论声,只尽皆朝着‘臣等皆附议’的方向发展而去。 “舞阳侯所言甚是!” “北蛮辱我太甚,若不还之以雷霆,坐视太后蒙此奇耻大辱,臣等又何来颜面,以见太祖高皇帝于冥曹九泉?!!” “颍阴侯臣婴,昧死百拜,恳请太后:许舞阳侯之奏,即发兵北上,以血狄酋冒顿书辱之耻!!!” 灌婴出身一带头,殿内上百道身影,便前仆后继的站出身,朝御阶上的吕雉齐齐跪下身来。 “臣等,昧死百拜,恳请太后允舞阳侯之奏,发兵北上,踏平胡蛮!!!” 看着硕大的长信殿,公卿百官众志成城的跪倒在地,尽面带羞愤的恳请开战,纵是刘盈,也不由有些气血上涌起来。 ——敢羞辱我,就必须揍你! 这,就是刘汉的骨血,和刚烈!!! 被殿内的冲天杀气所感染,刘盈也只顷刻间红了眼,正要起身,却被一道不明来由的方外之音,震的直愣在原地。 “主,不可因怒而兴师······” “放下仇怨,静下心来,再好生思量······” “这样,才能对得起为国效死的将士·········” 被这莫名其妙的放外音吓得一愣,刘盈面上讥讽之色,便也僵在了脸上。 刘盈想起来了。 这是在过去几个月当中,每每提及匈奴之时,尚还在世的老爹刘邦,反复在耳边唠叨的话······ “冷静······” “不可因怒而兴师······” 神情呆滞的两声呢喃,终是将刘盈眉宇间的暴戾挥散大半,刘盈的注意力,也终于集中在了大殿之内,明显异于往常的朝臣百官身上。 “都在劝母后答应樊哙······” “——竟没人自荐!!!” 反应过来究竟是哪里不对后,刘盈望向殿内众人的目光,也愈发清澈了起来。 “在往常,别说是匈奴人,便是南越赵佗、朝鲜卫满不轨,这帮人为个先锋的位置,都恨不能打出狗脑子!” “怎么今天······” 想到这里,刘盈终是将审视的目光,从殿内公卿百官,缓缓移回到身旁不远处,阴沉着脸的母亲吕雉身上。 “将官请兵出征,是为了抢夺武勋······” “无人自荐,便是所有人都认为,这一仗,几乎不可能打赢······” “而公卿百官众口一词,除了表明立场和态度,恐怕其中,也有母后的意思······” “母后,想让樊哙率军出征······” 想明白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刘盈再看殿内众人,便再也没有了丝毫疑惑。 就好像拥有火眼金睛般,殿内每个人心中的盘算,此刻都无一例外的出现在了刘盈的脑海当中。 “二千石以下,是不敢得罪樊哙,也不敢展露怯战之意······” “三公九卿,则是出于政治立场,不敢,也不能展露出‘太后受辱没有关系’的意图······” “而母后······” “嗯······” 暗自思虑着,刘盈那闪着精光的双眸,终停留在了大殿之内,叩首匍匐在地的姨父:舞阳侯樊哙身上。 “——母后,是想让樊哙掌兵!” “让樊哙率军出征是假,借机掌兵,以稳固吕氏在朝堂之上的地位,才是母后真正的用意!!!” 意识到这一点,刘盈的神情,只不由再次激动了起来! 只不过,跟方才因羞愤而激动所不同,此刻的刘盈,神情中更带上了些许忌惮! ——樊哙,可是罪臣! 是先皇刘邦明诏诛杀,却又被如今的太后吕雉强行保下的罪臣!!! 这样一个人,带着十数万大军在外,一个‘战况胶着’的借口就能数年不回,还有摄政太后在朝中撑腰? “不行!” “绝对不行!!!” “绝不能让樊哙率军出征!!!!!!” 下定决心,刘盈望向殿内众人的目光,更是愈发急迫了起来。 ——刘盈自己,是绝对不能站出来,展露出丝毫反对樊哙的意图的! 别说是反对樊哙了,在母亲吕雉被匈奴单于冒顿以国书向辱的情况下,刘盈甚至应该第一个站出来,愤慨的表示自己要御驾亲征,为母血耻!!! 但吕氏在樊哙出征一事中暗藏的祸心,又使得刘盈绝对不能坐视樊哙真的引军出征! 而朝中百官功侯,无论是出于身为臣子‘主辱臣死’的本分,还是出于为天子刘盈保全孝道的立场,都必须站出来支持樊哙! 如此一来······ “呼~” “不愧是母后啊······” “够毒!” “难道连朕,也被母后算计在内了吗······” 如是想着,刘盈终是将复杂的目光,再次移回到母亲吕雉身上,只气质中,陡然带上了一抹前所未有的颓废。 ——在前世,这颓废的气质,也曾伴随刘盈大半个皇帝生涯。 而这一世,那熟悉的颓丧,和无力感,在刘盈继承皇位短短一个多月之后,便再次涌上刘盈心头······ 正当刘盈挣扎着,想要从那无尽的颓丧中抽出身时,一声嘹亮的拜喏声响彻长信殿,宛如一点黑暗中的烛光般,将刘盈的心房尽数点亮! “中郎将臣布!昧死百拜!启奏太后!!!” “——臣请斩逆臣樊哙,以安宗庙、社稷,更慰太祖高皇帝在天之灵!!!!!!” 轰!!! 季布一语既出,可谓方寸之石掷入平静的湖中,却立时激起千万层波涛骇浪!!! 用后世说书人们的口头禅,这,便所谓:一语出,而满堂惊! 一时之间,无数道目光齐聚在季布那笔直的脊背之上,只那一道道目光中,无不是极尽的复杂。 有人带着轻蔑,好似将季布当成了傻子、疯子; 有人带着敬佩,似是将季布,当成了只存在于传说中的铮臣、直臣; 但更多的,却是萧何、曹参等元勋老臣,望向季布的目光中,夹杂着的那一抹羞愧,和自叹不如······ “唉······” “可惜季中郎,一介忠直、勇武之臣,今竟将亡于太后之手······” 满是遗憾的最后注视季布一眼,萧何便摇头叹息着收回目光,低头闭目假寐起来。 在萧何看来,只方才那惊人一语,便已足以将正值壮年的中郎将季布,彻底从这天地之间抹除干净······ 果然不出萧何所料,御阶之上,太后吕雉已是面呈若水,凤眼更是眯成了两条直线,让人根本看不出那双明眸,究竟暗含着怎样的滔天盛怒。 “中郎将此言······” “何解?” 极尽清冷的一语,惹得殿内众人只一阵脊背发凉,几个胆小一些的,更是忍不住打起了寒颤! 却见季布仍是那副大义凛然,置己之生死于度外的神容,就连对吕雉拱手回礼,都愣是没将那笔挺的脊背弯下分毫。 “禀太后!” “臣请斩樊哙,其由无他:樊哙今日所言,皆不过妄语尔!” 满是义正言辞的一语,季布便昂起头,微微侧过身,满是轻蔑的望向身旁跪着的樊哙。 “前韩王信反于代,献都马邑与匈奴,太祖高皇帝闻之大怒,遂御驾亲征,将兵足三十二万之巨!” “哙为上将军,坐视匈奴围太祖高皇帝于平城,而不能解高皇帝围;天下歌之曰:平城之下亦诚苦,七日不食,不能彀(gou)弩。” “今歌吟之声未绝,伤痍者甫起,而哙欲摇动天下,妄言以十万众击胡?” “此非妄语邪?” “——非欺君邪?!!” “太祖高皇帝御驾亲征,将兵足有三十二万,亦为胡骑陷于平城之下、白登之内,今樊哙扬言以兵十万击胡,更言可擒狄酋冒顿?!!!!!” 说着,季布望向樊哙的目光,也不由带上了一抹微不可见的狠厉。 “臣本鲁公将,幸蒙太祖高皇帝不弃,用以为汉臣,又委以中郎将之任,食汉禄二千石!” “今哙妖言惑众,谗言蛊惑于太后当面,臣,不敢视若无睹!” “故臣再拜,恳请太后:请斩逆臣樊哙,以安宗庙、社稷!!!!!!” 言罢,季布也终是跪下身,郑重其事的一叩首,纵是殿内众人的私语声响彻耳边,也久久未起身。 但略有些奇怪的是,在季布详细阐述‘哙可斩也’的原因之后,殿内众朝臣功侯面上的严峻之色,竟反而舒缓了一些。 尤其是心惊胆战的曲逆侯陈平,更是肉眼可见的长舒了口气······ “还好,还好······” “未言及高皇帝欲诛樊哙,而太后出手相救之事·········” 一时间,其余众人望向季布的目光,也是愈发带上了一抹欣赏之色。 如果方才,季布但凡敢说‘高皇帝下旨杀樊哙,太后却违背高皇帝的旨意救下樊哙’,那就算天神下凡,也绝对救不了樊哙! 原因很简单:当今天下,太后最大! 而按照汉室自战国之时沿用至今的,约定俗成的传统,太后的实际地位,完全与君主持平! 在理论上,太后的地位甚至比君主还要更尊贵一分! 再按照如今汉室‘天子从来不可能犯错,如果非要说哪里有错,那就是这个世界错了’的政治意识形态,指责太后不该做某事,等同于指责天子不该做某事。 而指责天子不该做某事,在后世或许会被称为劝谏,但在汉室,却会被称为:怨望! 按照如今汉室普行的价值观,即便发现君王有不妥当的举动,臣子也是绝对不能说出口,甚至是不能去想的! 正确的做法,是第一时间给出一个能说服天下,尤其是能说服自己的解读,以证明这不是天子的错! 而后,就应该发挥臣子的主观能动性,将那个‘险些使天子蒙羞’的逆臣处理掉,或者将那件破事儿处理好。 等这一切都被收拾妥当之后,这个‘忠臣’就该痛哭流涕的面见皇帝,表示自己差点让皇帝蒙羞,实在是有负皇帝的信重。 所以在方才,季布跳出来说‘请斩逆臣樊哙’的时候,殿内众人无不认为:季布,恐怕是要挑太后的错,从而犯下原则性的错误了。 而当樊哙完美避开‘太后有错’这个绝不能提的点,又言之有物的指出‘樊哙确实该死’的时候,众人对这个年不过四十余的当朝中郎将,顿时就有些刮目相看了起来。 网罗罪名,对每一个政治人物而言,都并非难事——正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忠言直谏,更算不上什么难度系数很高的事——看到什么说什么,不过胆魄而已; 真正考验政治人物水平的,其实就是季布方才的所作所为。 ——发现一个人有罪,就毫不退缩的站出来,但并不直接提这个可能牵连甚广、甚至动摇政坛的罪名,而是找到另外一个切实存在,且同样足以惩治此人,却又不会动摇政坛的罪名! 单就这一项,季布今日所展现出的政治手腕,无疑是让殿内朝臣百官,乃至于御阶上的刘盈、吕雉母子二人,都有些眼前一亮! 既然季布并没有说‘太后不该救樊哙’,而是说‘樊哙自己该死’,那这件事,就还有继续讨论下去的余地了。 “唔······” “中郎将所言,虽似稍有过激,然亦非无理······” 就见吕雉神情略有些僵硬的道出一语,又皱眉思虑片刻,最终,还是望向了藏身于朝班后端的曲逆侯陈平。 “高皇帝临崩之时,曾有言:萧何之后,曹参可为相;曹参之后,王陵可为相;王陵之后······” “便当以曲逆主相府。” 似有所指的道出一语,吕雉便稍昂起头,望向朝班末端的陈平。 “今萧相国老迈,平阳侯又身御史大夫之责,安国侯更奉太祖高皇帝遗命,任内史而兼皇帝太傅······” “不如,便由曲逆侯试言:吾汉家,当于北蛮战否?” 冷不丁又被卷进来,陈平只面带苦涩的一叹息,便神情复杂的走出朝班。 “禀,禀太后······” “狄酋冒顿书辱太后,此,乃汉家之耻也,此仇不报,恐将动摇国本,以致天下人心涣散,将士受挫;” “待时日久,恐汉家之精兵良将,皆再无抵胡之心,只见胡骑而遁走,使吾汉家之边墙,如若无物。” “然·······” 中规中矩的指出‘不应战会很丢脸’,以表明自己与朝臣百官持有同一立场,陈平便在百般思虑之后,无奈的补上一个转折。 原因无他:吕雉叫陈平出班应答时,提起了先皇刘邦,针对往后几任丞相的指定······ 如果到了这时,陈平还因为不敢得罪什么人,而无法肩负起该有的担当,那丞相之位,便会永远的和陈平说再见。 “唉······” “世人总言:汉家帝后不合······” “又谁人知,此二者御臣之道,竟宛若一人?” 在心中苦涩的发出一声哀叹,陈平终还是深吸一口气,对吕雉再一拜。 “然前时,太祖高皇帝亲将兵马、车骑足三十二万,亦不能胜之;” “今吾汉家,亦恐无力再征精悍之卒三十万余,以北上征胡······” 7017k 第0290章 儿臣!请战!!! 在陈平之后,少府阳城延也终是壮起胆,后知后觉的站出了身。 “自汉元年,太祖高皇帝还定三秦,而后东出函谷,又逢彭城战败,以退守荥阳。” “待汉五年,项籍亡乌江,楚亡于垓下,更有异姓诸侯连年作乱于关东······” “共尉、臧荼,韩王信、楚王信······” “乃至前岁,陈豨反代赵;去岁,彭越逆睢阳、英布乱淮南。” “自有汉至今凡十二年,高皇帝在位,朝堂无不殚精竭虑,以消弭异姓诸侯为乱关东事。” “幸蒙先祖庇佑、天神太一眷拂,陛下时以太子之身因军出征,平灭英布;又今岁,太祖高皇帝斩白马,而于功侯公卿歃血誓盟:非刘氏,不得王······” 将过往十数年,汉室面临的糟糕境遇简单概括一番,阳城延的面容之上,也不由涌上了一抹心力憔悴之色。 “关东连年战祸,每有税、赋缴入府库,便为战事抽之一空;” “更屡有战起而府库无力之时,太祖高皇帝不得已行令萧相国,与关中之吏、宦暂半之禄,以充战事之用······” “今虽关东已平,又太祖高皇帝白马誓盟,根除异姓诸侯于国朝之弊,然府库之虚、关中民之苦、将官士卒之疲,仍未得缓。” “更太祖高皇帝驾崩,陛下循孝道而举国丧,丧葬事耗钱、粮者甚巨;” “若于此时,再起战事于北墙,府库,恐无以为继······” 听到这里,殿内众人面上激愤之情,也终是有了些缓和的趋势,只是在激愤退却之后,取而代之的,却是一股挥之不去的憋闷,和窝火。 对于此刻聚在长信殿内的每一个人而言,阳城延所言,都是挑不出丝毫漏洞的事实。 在大多数明眼人看来,阳城延这番话,甚至说的保守了些! 关东连年战事,府库空虚,关中军民皆疲? 真实的情况,远不止如此!!!!!! 府库的状况究竟有多糟糕,一句话就足以道明: ——从高皇帝刘邦还定三秦的汉元年时算起,到如今的汉十二年,刘汉社稷的帝都长安,都还没有动一砖、一瓦! 足足十二年的时间,一座长安城,愣是没能等来一个‘起建’的命令! 即便是从项羽自刎乌江,刘邦继皇帝位的汉五年算起,刘汉作为一个华夏统一政权,却依旧没能在长达七年的时间里,为自己的国都皇城,立起哪怕一块界碑! 而究其原因,也不过是‘府库空虚’四字而已······ 帝都长安尚且如此,就更别提为了凑够平定异姓诸侯叛乱的军费,先皇刘邦发行的三铢钱,以及丞相萧何屡次三番施行的‘官吏半禄’了。 毫不夸张的说,如果不是刘盈机缘巧合下,将粮食官营政策提前推出,大大提高了府库的财政收入,那先如今,乃至于往后五到十年,汉室都绝对没有‘废黜三铢钱,统一币制’的能力和底气! 甚至很有可能连先皇刘邦的丧葬之事,都得整个朝堂绞尽脑汁的去酬钱,才能勉强达到‘不那么寒酸’得程度······ 至于关中军、民身心俱疲,那更非一句‘连年征战’所能准确形容。 ——前年,也就是汉十年秋,代相陈豨起兵谋反。 为了平定陈豨的叛乱,先皇刘邦从关中,抽调了足足二十多万的兵力,以求战乱速平。 而在汉十年秋天走出关中,跟随先皇刘邦平叛的这二十多万关中青壮,先是在赵国境内战斗至了去年,也就是汉十一年夏天; 之后,便是这二十余万兵马分为两部,一部继续在代、赵一带与陈豨作战,另一部则南下淮阳,以供彼时尚为太子的刘盈,平定淮南王英布叛乱之用。 再后来,到了汉十一年年末,英布败亡,这部分兵马又第一时间原路返回,北上邯郸,跟随樊哙、周勃二人,继续平定陈豨之乱; 等今年,也就是汉十二年年初,陈豨败亡,这几十万关中子弟却依旧没能安歇片刻,便又马不停蹄的北上燕蓟,以平燕王卢绾······ 直到刘邦驾崩之后的上个月,也就是汉十二年五月末,这几十万于汉十年秋出关平叛的关中子弟,才终于得以回到家中。 而这一晃,便是两年······ 两年前的俊小生,都变成了如今的糙大汉;两年前的少年郎,也都已变成了大丈夫。 这,才是阳城延那句‘关中军、民皆疲’,真正想要表达的内容。 ——如果短时间内再起战事,那为了保证军队的战斗力,朝堂抽调的男丁,必然还是前年随刘邦出关的那批人! 而这批人离家两年,苦战两年,即便大多数人都平安回了家,距今也才不过一个多月而已······ 或许是在阳城延的提醒下,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吕雉原本还带有些许强势的面容,顿时就稍有些动摇了起来。 在殿内众人身上扫视一周,又看了看仍跪在地上的樊哙,吕雉最终,还是咬牙抬起头。 “还请少府直言。” “——若许舞阳侯将兵十万,北上至代地,与胡骑战,少府内帑,可支撑多少时日?” 言罢,吕雉又面色沉凝的侧过头,望向不远处的萧何。 “相府国库,又可出粮几多,以供舞阳侯讨胡?” 听闻吕雉此问,阳城延只神情严峻的深吸了一口气,又目光请示了萧何一番。 待萧何慢慢的对自己一点头,阳城延才再一拜。 “禀太后。” “去岁,陛下奉太祖高皇帝之令,而行粮米官营之政于关中,又以代民储粮之事托付于少府,以备今岁,关中无粮商米贾、民粮无处货买之弊。” “为此事,少府尽出内帑所储铜钱,又搜刮各式铜器,以铸汉钱五铢。” “至今岁开春,少府内帑,只得商贾买粮之资,不过数万万;” “又自汉十年秋,关东战乱连绵不休,少府本有之醋布、干粮、酱蔬等,皆多消耗殆尽。” “更弓弩箭矢、戈矛剑戟等兵刃,只得武库封存之箭矢不足百万、兵刃各不过万······” 听闻阳城延此言,纵是对过往数年,长安朝堂在战争中的资源投入有所预期,殿内百官也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望向彼此的目光中,更是尽皆带上了骇然。 ——醋布、干粮、酱、蔬等物全被消耗,倒还在众人预料之中,也算是勉强可接受,且必要时,少府完全有能力在短时间内,针对这些物资进行补充。 但武器军械的消耗量,却大大出乎了整个长安朝堂,乃至刘盈本人的预料! 都不用说别的,单就一个‘弓弩箭矢存量不足百万’,就已经使得如今的汉室,无法在两年之内,支撑起任何规模的战争了! 在后世,诸葛武侯草船借钱,得曹军箭矢十万的传说,自是闻名遐迩; 但如今汉室的状况,却和彼时大有不同。 ——如今汉室,几乎是完全由重步兵阵列、弓弩部队,以及各式战车作为主要作战力量! 且自五年前的白登之围时起,‘战车被骑兵严重克制’,也已经成为了整个汉室军方的共识! 在这个前提下,汉室在面对几乎完全有骑兵组成的匈奴军队时,唯一的作战方式,就是简单粗暴的‘重步兵方阵抗伤害,弓弩在后方射击造成杀伤’。 换而言之:弓弩,是如今的汉室在面对匈奴人时,唯一能采取的攻击手段! 而弓羽箭矢不足,就意味着即便打起来,汉室军队也根本无法攻击,只能让重步兵扛着巨盾,承受匈奴轻骑兵一轮又一轮的游射,以及炮灰部队的野蛮冲撞······ “不足百万······” “十万人的弓弩集群,连人均十支箭矢都分不到······” 不由自主的发出一声呢喃,刘盈的面容,也不由稍有些严肃了起来。 ——这个问题,很严重! 即便这次汉匈大战打不起来,中央弓羽箭矢不足百万支的问题,对汉室而言也依旧严峻! 刘盈清楚地记得:去年,自己出征平定英布叛乱时,单是刘盈自己,就从长安带走了近二百万支弓羽箭矢! 后来,从邯郸南下的关中大军主力,也都各自懈怠了早已下发的单兵储备,总数起码上百万! 再加上战时,齐、楚两国为本国部队装备,以及为刘盈所部拨调的,以及长安陆陆续续送去的弓羽箭矢······ ——单是历时不过数月的淮南王英布之乱,汉室投入进去的弓羽箭矢,就起码不下五百万支! 就这,打的还是同为步兵的淮南国叛兵! 若是对抗匈奴骑兵集群? ——要知道匈奴人的习俗,可是连阵亡者遗体都要带走,连让汉军割取首级的机会都不给! 刘盈非常确定:在这样一群连吃饭,都恨不得连碗一起吃掉的蛮骑前,不到百万支弓羽箭矢,怕是连十天都用不到,就要变成匈奴人的‘军备补充’! 这也意味着,如果此战真的打响,那在战争开始后的十天之内,汉军就见完全失去进攻能力,或者说打击能力······ “弓羽箭矢······” “嗯······” “散朝之后,得去一趟少府了······” 在刘盈阴沉着脸思虑之际,丞相萧何,也终是哼哼唧唧的给出了自己的答复。 ——拜粮食官营政策所赐,大军所需军粮,国库完全能承担! 但在这句话之后,萧何几乎是不假思索的补上了一句:但臣不建议太后许可樊哙的请求。 至于原因,萧何也说的很直白。 真的只给十万人,樊哙是无论如何,都取不得什么战果的;起码要有三十万左右兵马,樊哙才能保证完成‘报复匈奴人’的战略目标。 但如今的汉室,即没有征召三十万人入伍的能力,也没有足够的武器军械武装这三十万人。 ——与季布一样,萧何反对樊哙的提议,依旧没有提起‘樊哙当死’,而是就事论事,将汉室如今的状况,客观真实地摆在了吕雉,一个殿内百官、朝臣的面前。 而在萧何明确表示‘确实不是开战的好时机’后,整个长信殿,便再次陷入了漫长的沉寂。 “既如此······” 不知过了多久,终见吕雉苦笑着低下头,在面前的匈奴国书上轻轻一拍。 “吾,便自降身段,亲书讨饶于单于,以暂息战端吧······” 吕雉一语,顿时惹得殿内众人再次神情激愤起来,但那满腔怒火,却终还是没能在这长信殿内宣泄而出。 ——事实如此,时局如此······ 即便是哀痛、悲愤,这些刘汉社稷的柱石、栋梁,也只能将所有的屈辱和牙齿一起咬碎,而后一并吞入肚中。 正当殿内百官满含热泪,屈辱的低下头时,却见御阶之下,季布那嘹亮的身边,便再次不合时宜的响起。 “臣以为,太后或可不必如此。” “——夷狄璧如禽兽,得其善言不足喜,恶言不足怒也。” “太后大可虚与委蛇于彼,再稍鉴太祖高皇帝之旧政,复行和亲······” “放肆!!!” 几乎是在‘和亲’二字从季布口中道出的刹那间,殿内众人便齐齐将愤恨的目光,撒向了屹立于殿中央的季布! 而自始至终未发一样的天子刘盈,也终是借着这一声嘶吼,愤然从御榻之上起身! “社稷蒙羞,太后蒙耻,朕身为人子,更有失孝道!!!” “此太后蒙耻、社稷蒙羞,朕失孝道之时,尔僚但不思报国,竟还敢言和亲?!!!!!” 极尽愤恨的发出又一声咆哮,刘盈便用尽全身的力气将眼睛瞪大,凶狠的目光在殿内每个人身上悉数扫过! “此仇不报,朕枉为人子!!!” “此仇不报,尔等!尽皆枉为人臣!!!!!!” 言罢,刘盈便沉着脸,冷然一拂袖,朝身旁的吕雉猛然一跪! “狄酋冒顿书辱生母,儿臣,羞怒难忍!” “汉家之威为蛮夷所轻,儿臣,无言以面吾刘氏列祖列宗!” “儿臣!请战!!!” “儿当御驾亲征!” “当马踏幕南!” “当尽屠披发左衽之夷!!!” “儿臣,必血此国仇家恨!!!!!!” 7017k 第0291章 后怕! 被刘盈又跳出来这么一搅和,这场关于‘汉匈究竟是否应该开战’的讨论,终还是画上了一个不那么圆满的句号。 至于最后得出的结论,也和绝大多数与会人员的预料一致。 汉匈,必有一战! 却也绝不是现在。 至于刘盈出身请战,更是加剧了朝议的走向,朝着‘现在还不能打’的方向快速靠拢,并让朝堂最终达成一致。 至于原因,也并不难理解。 ——如果一场针对外族的大规模战争,真的到了非要皇帝本人,尤其是一个未成年的少年皇帝御驾亲征,才能为己方增添些许胜算的地步,那这场战争,自然也就没有开启的必要了。 当然,刘盈此举所展现出的血性,也无疑让本就对刘盈寄予厚望的朝臣百官,对刘盈愈发感到满意了起来。 刘盈也是不负众望,突如其来的暴怒情绪,愣是维持了将近半刻! 甚至到了最后,连太后吕雉都不得已站出身来,才终将‘执拗’的少年天子劝了回来。 这样一来,这场针对汉匈战略局势及双边关系未来发展的朝议,便得出了让大多数人满意的结果。 ——太后吕雉为匈奴单于羞辱,虽怒火中烧,最终却也保持了最大的克制; ——少年天子冲冠怒发,一副‘这账早晚得算’的架势,使得少年天子于社稷之忠、于亲长之孝皆暂得以保全; 最重要的是:吕氏借此机会推出樊哙,从而染指兵权的举动彻底失败,樊哙也因今日之事,彻底断送了自己的政治生涯。 这也很正常:樊哙请战匈奴,季布请战樊哙,而朝议最终的结果,是‘暂不开战’。 这样一来,即便樊哙没有真的因季布的提议而被斩,也丝毫不影响一个‘利令智昏’‘妄言误国’的帽子,死死扣在樊哙的脑袋之上。 经此一事,樊氏一族起码在三十年,或三代以内,恐怕都再难于汉室朝堂有所作为。 而在朝议结束之后,少年天子刘盈的车驾,却是从司马门前疾驰而过,并没有驶入未央宫,而是想长安西郊的少府军工作坊驰去······ · “如何?” “朕此出长安,朝臣公卿,可有何风议?” 御辇行驶在前往少府作坊的直道之上,端坐辇上的刘盈只仍闭着双眼,冷不丁发出一问。 就见刘盈话音刚落,一旁立时弯下一道瘦弱的身影。 “禀陛下。” “陛下出长乐而不停,御辇直趋长安城外,公卿百官,皆多有迷惘。” “待知陛下此行,乃往少府冶军械兵甲之所,又少府阳公为陛下所召,公卿百官这才恍然大悟。” “及风议······” 说到此处,春陀只略有些迟疑的一止话头,稍一纠结,便朝刘盈稍一拱手,便将头从车厢后探出。 片刻之后,得到确切消息的春陀,这才再次将脑袋收回车内,对刘盈再一拜。 “于陛下此举,朝公似多言:陛下年弱气躁,性烈而刚直······” 听闻春陀此言,刘盈只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同时将眼睛睁开来。 “年弱气躁,性烈而刚直······” “这就对了······” 莫名其妙的发出一声呢喃,刘盈便稍一抬手,示意春陀推到车外。 待车厢内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刘盈总算是不用再端着天子的架子,活动一番肩颈,又随手将车帘掀开来,贪婪的呼吸起城外的新鲜空气来。 车窗之外,刘盈目光所及,尽是无边原野。 时值盛夏,田间那青绿一片的粟苗,也是让刘盈的心情稍轻松了些。 也是到这时,刘盈才终于壮起胆,在这空无一人的御辇之上,毫不顾及形象的大口呼吸起来。 “呼~” “母后······” “可真是给朕,准备了好大一个惊喜啊······” 回忆着方才,发生在长信殿内的一切,纵是明知危机解除,刘盈也是不由脊背一凉! 实在是此番,吕雉借由‘冒顿书辱汉太后’一事推出樊哙,意图使吕氏染指兵权的计划,简直完美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 ——太后为外蛮所欺,凡汉家之臣,岂能视若无睹?! ——生母受仇敌之辱,天子刘盈,又怎敢袖手旁观?!!! 朝堂、天子加在一起,都凑不出来一个‘不’字,朝政大权又直接掌控在吕雉自己手中,若非季布那个愣头青站出来,这一战,岂不是说开打就开打了?!!!!! 作为刘汉天子,刘盈对于‘同凶你开战’一事,自是没有什么恐惧和疑虑,顶多就是会考虑一下时机,以及推迟开战时间,对汉室胜算的增加程度。 真正让刘盈感到心惊胆战的,是母亲吕雉通过这件事,所展露出来的政治意图。 ——让吕氏外戚掌兵!!! 如果今日,真的让樊哙成功带着十万,乃至十数万、数十万大军‘出征’,那这,只会是吕氏染指兵权的开始! 在樊哙之后,靳歙、灌婴等明面上的‘吕党’,以及周勃、陈平这些暗面上的,又或是立场倾向于吕氏的元勋功侯,也必然会一个接一个掌兵! 而在这一步步试探过后,吕雉册封某将军的懿旨上,总有一天会出现一个姓吕的名字! 到了那时······ “太后掌朝政,外戚掌兵权,又朕未及弱冠,元勋老弱,外朝青黄不接······” “朝中皆吕党,军中皆外戚,宗亲诸侯皆娶吕氏女、地方郡县皆畏太后诏······” “呼~” 如是想着,刘盈又用力呼出一口浊气,才终是将心有余悸的感觉压下去些许。 ——这一切,都并非刘盈的猜测和推断,而是在刘盈前世,真真实实发生过的事! 一旦吕氏成功得以染指兵权,那这些曾发生于刘盈前世的事,就必然会再次发生在刘盈的这一世! 真到了那一步,就算刘盈的境况不比前世糟糕,也绝对不会好到哪里去。 今天,吕氏染指兵权的意图,被季布那个愣头青出面阻止。 在朝议之上,吕雉虽然并没有因此迁怒,但在朝议结束之后,都不等刘盈从长信殿走到宫门处,太后懿旨便如约而至。 ——中郎将季布公忠体国,可堪重任,迁季布为河东守,以试其能! 按照汉室的政治规则,郡守、郡尉等通俗意义上的‘二千石’级别官员的任命,理论上都需要经过朝议表决。 就算是在先皇刘邦尚在之时,也从未曾打破这个政治规则;就算刘邦真的很属意某人,也必然会将此事摆上朝堂,走个流程。 而今天,吕雉虽然没有当场报复,却也在朝议结束后的第一时间,就将比二千石的中郎将季布,‘晋升’为了二千石级别的河东郡守。 比二千石升二千石,秩比确实是升了一级,但若是考虑到季布,是从中央比二千石,外放为地方二千石,这就基本可以算作是平级调任。 再加上季布这个比二千石,是手握兵权、统掌整个中郎群体的中郎将,典型的‘权高位鄙’,此番调任,也完全可以说是贬官+外放。 说的再简单点,就是季布这种中央武装部长,被吕氏‘升’为了某省高官······ 如此明显的报复,朝中百官公卿,自也是看得明白。 但刘盈的心思,却依旧没有彻底放松下来。 ——无论是前世的记忆,还是这一世对母亲吕雉更深一步的了解,都无不在提醒着刘盈:吕雉要做的事,绝对没有办不成的! 就算第一次失败,朝堂之上的吕雉,也会像一条暗处的毒蛇一样,仔细的调整自己的攻击姿势,然后准确攻击目标的致命要害! 而在‘想让吕氏掌兵’这个目标上,吕雉所能锁定的致命要害,便会在半年之后一览无遗的显露出来。 ——半年之后,刘盈将迎来自己继承皇位之后的第一个年初; 按照礼法,彼时的刘盈要改元元年、大赦天下,并恩封有功将士。 自先皇刘邦驾崩时起堆积、搁置的官员调动、任命,也会在彼时的大朝仪中得到结果。 到了那时······ “迁去了淮南,母后,应该不会再铁心要杀老三母子······” “等老三正式迁王淮南,赵王,就得老八去做······” “嗯······” “赵国相、赵王太傅、赵中尉、赵内史······” 在刘盈冒死推动下,刘如意迁王淮南一事,早已在先皇遗诏颁布时成为事实。 在刘如意迁为淮南王之后,空出来的赵王之位,大概率就要落到还未封王的老八刘建头上。 而老八刘建的年纪,几乎不比刘盈刚出生三个月的的长子刘恭大多少······ 即便被封为赵王,刘建就国,也起码得等个五年,刘建年满六岁,才能成行。 这就意味着未来五年的时间,整个赵国,都要掌控在赵相、赵中尉、赵内史,以及赵王刘建尚未确定的‘王太傅’手中。 与此同时,‘赵王统掌北墙防务,有事可先调兵而后奏’的特权,也并不会因为赵王从老三刘如意变成老八刘建,而发生哪怕一丝一号的变化······ “必须要加快脚步了!” 想到这里,刘盈只面色一沉,藏在衣袖下的手紧紧握成拳,旋即重重锤在了自己的大腿上之! 试图染指兵权,却又被季布阻止后,吕雉必然不会再轻易重提此事。 准确的说,是在没有绝对的把握之前,太后吕雉,不可能再展露出丝毫染指兵权的意图! 而半年后必将摆在朝堂之上,摆在朝臣百官面前的赵相、赵内史、赵中尉、赵太傅四职的任免问题,就将会成为了吕雉顺理成章的使吕氏染指兵权的良机。 ——如果刘盈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的话,这四个职务,起码会有二到三个,直接落到某个姓吕的外戚头上! 再往后,便是‘赵王年幼,不便就国,暂居长安’,赵国政务、军务,皆由这几个吕氏赵相、赵内史、赵中尉掌控。 反观刘盈,明知老娘会这么做,却根本没有丝毫办法去阻止······ “唉~” “老爹啊老爹······” “咋就没再多撑两年呢······” “——早两年生朕也好啊?” 面色低沉的想着,刘盈只略有些焦急地用手指磕了磕车厢,示意速度加快。 对于吕雉,或者说对于整个朝堂,此时的刘盈,都没有丝毫办法。 无他:年未壮尔。 但幸运的是,这一世,刘盈通过自己的努力,总算是在继承皇位之后,保留了对少府的影响力,和部分掌控力。 既然对于眼下的事,刘盈没有能力去阻止,那刘盈也只能将注意力,尽量集中在为未来之事筹谋、布局之上。 而在成为皇帝之后,刘盈在不引起老娘警惕的前提下,唯一能在军方事件影响的方式,便是少府了。 这,也正是刘盈此行的原因:视察少府某些机密项目的进度,并酌情下达加快进度的命令! 至于刘盈散朝后就直奔少府,引来朝臣百官争相议论‘天子年幼,血气方刚,脾性刚直’,倒也正中刘盈下怀。 ——在没有掌握足够的能量、没有达到足够保护自己的高度前,比起‘老谋深算’‘少年老成’,还是‘愣头青’的人设,更适合如今的刘盈一些。 自然,对于自己的举动,被百官理解为‘这愣头青还没死心,想去少府撒撒心中的火’,刘盈也是乐见其成。 除此之外,阳城延在朝议之上提出的‘弓羽箭矢储备严重不足’的问题,也需要刘盈亲自前去弄清楚。 ——作为一个有过军旅生涯的皇帝,刘盈实在是不太敢相信:富拥天下的汉祚,如今居然只剩下不到一百万支弓、弩箭矢! 如果事实不是这样,那刘盈要好好问清楚:方才朝议之上,阳城延为什么要那么说。 如果事实真的是这样······ “呼~”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阳城延到手的彻侯之爵,恐怕就要再次不翼而飞了······” 7017k 第0292章 那个,不好意思哈··· “少府丞城延,顿首顿首,携少府有司官佐,恭迎陛下~” 当御辇行驶到长安西郊,阳城延同一应少府官员,自已是提前感到,静候刘盈的到来。 但略有些出乎阳城延意料的是,在自己带领属下们行礼过后,刘盈却只沉着脸一点头,便风风火火走上前。 “诸冶监各属之令、丞、府、史、监作、录事、典事、掌固等,今何在?!” 少年天子怒气冲冲的一吼,阳城延身后的人群中,顿时站出数十道神色各异的身影,对刘盈再一拱手。 “臣等······” 不等众人唱出拜谒之语,又见刘盈沉着脸上前,擦着阳城延的肩侧,径直朝不远处的官属临时班房走去。 正当众人,包括少府卿阳城延,都被刘盈这番架势吓得摸不着头脑之时,终还是奉诏留在阳城延身旁的春陀上前,小声提醒道:“还请阳公,携陛下方才所点者,同随陛下左右,以备应答······” 听闻此言,从忐忑中回过神的阳城延只稍一愣,又毫无异样的朝春陀拱手一礼,以示感激。 但很快,阳城延面上,便再度挂上了一抹迟疑之色。 “呃······” “春,春公?” 神情略有些怪异的一声招呼,惹得春陀顿时眉开眼笑起来,根本顾不上阳城延怪异的面容,只轻笑着连连推辞道:“不敢,不敢······” “奴不过一刀锯之余,确不敢当阳公以‘公’称之······” 见此,阳城延稍纠结片刻,便又朝春陀稍一拱手。 “敢请问阳公。” “陛下此,何意?” 小心翼翼的问出一语,见春陀面上笑容陡然凝在脸上,阳城延又赶忙侧过身,指了指身后,那些没被点到的少府官员。 “陛下召诸冶监之官佐应答,那余者······” 说着,阳城延不忘稍皱起眉,不着痕迹的从衣袖中掏出一小块金角,极为自然地走上前,僵笑着塞到了春陀的手中。 在看见那缕金光的一刹那,春陀的目光中,立时便闪过一抹贪婪之色! 笑着将金角收回,又在衣袖下掂了掂重量,春陀才面带为难的抬起头,看了看阳城延,又小心翼翼的将上半身稍前倾了些。 “今日朝议,陛下颇有些恼怒······” “奴只一言,以赠阳公。” “——箭矢······” 小声道出自己对阳城延的‘指点’,春陀便笑着直起腰,又极为刻意的将脸一板。 “陛下有召者,随阳公去便是。” “及余者,陛下未有召,又未言走~” “——且在此候着吧?” 阴阳怪气的托一个长音,春陀不忘隐蔽的对阳城延眼神示意一番,这才趾高气昂的迈开脚步,朝刘盈离去的方向走去。 而在春陀身后,听着耳边传来一声又一声‘奸宦’‘无卵贼’之类的谩骂,阳城延的面容之后世行,却不由涌上了一抹如释重负的笑容。 “宦者令胆敢受金,便当无大事······” 如是想着,阳城延便长松了一口气,示意没被点到的人在此稍后,便带着诸冶监一干人等,也跟着春陀向前走去。 只是走着走着,阳城延才刚轻松下来的面容,便再度被一层愁云盖住了大半。 “箭矢······” · 片刻之后,包括阳城延在内的三十几名少府官员,便一股脑聚在了刘盈的面前。 只是即便在见礼过后,刘盈也依旧没有下令赐座,而是猛地侧过头,朝阳城延稍一昂首。 “少府所储军械、兵刃、弓羽箭矢之册籍何在?!” 语调清冷的发出一问,刘盈便似是被什么事惹怒一般,直勾勾盯向了阳城延。 拜几十年前的秦少府,以及几乎完全沿用秦廷政治体系的汉室朝堂所赐,如今汉室的中央部门,绝大多数也都还延续着秦时的结构。 其中,又尤以秦军匠阳城延执掌的少府,以及丞相萧何亲手拟定的《汉律》,为‘抄袭秦制’重灾区。 ——如果始皇嬴政,或是秦相李斯重生,看到如今的汉少府,必然会瞠目结舌的竖起食指,指着阳城延的鼻子厉喝一句:这分明就是秦少府! 而在一切都与秦少府基本无异的汉少府,最让刘盈看重,也最具实用意义的,无疑便是继承自秦少府的军、农用品流水线生产,以及‘物勒工名’制度。 物勒工名,顾名思义,就是在每一个少府生产的兵器、农具上,刻上工匠的名讳。(此处勒取意为:雕刻) 再加上自秦时盛起,并在几乎完全继承秦制的汉室发扬光大的零部件独立生产、可拆卸替换的武器、农具制作方式,就更使得物勒工名制度的优越性,被发挥到了极致。 就拿此番,刘盈前来考察的主要目标,弓、弩箭羽来说,便普遍由箭镞(箭头)、箭杆、箭羽三部分组成。 而组成一支箭的这三部分,便会分别铭刻上工匠的命名。 ——制造箭头的工匠,会把名字刻在箭头与箭杆相连的位置;箭杆的制作者则刻在箭身;为箭身安插箭羽者,则刻在箭羽旁。 除此之外,在这三个零件组装成一个完整的箭矢之后,负责审查箭矢质量的长吏,也同样需要在箭身刻上自己的姓名,以表示自己认可这支箭,是一支质量合格的成品。 箭头、箭杆、箭羽,以及审查质量者,这,便是四个人的名字、官职,刻在一杆箭矢上了。 但事情到这里,也还没有结束。 ——在这支箭正式通过质量测试,正式成为军械储备时,这支箭,甚至能获得自己的产品编号! 举个例子。 如果刘盈有兴趣去找来一支汉室军队装备的箭矢,就必然会在箭杆上,发现以下信息。 ——少府掌冶署铁匠xx铸箭头; 少府木匠xx制箭杆; 少府匠人xx制箭羽; 少府兵冶监令监制; 汉xx年xx月,xxx号弓箭/弩矢。 这样一来,当武器军械出现问题时,就可以直接追责到某个单一零部件的制作者。 如箭头出问题,就直接按照箭身上的署名,找到这个残次箭头的制作者,该问责问责,该罚款罚款。 当然,‘汉承秦制’的基础,是在秦法不近人情的司法精神上,开半步历史倒车。 所以借物勒工名,去问责某个零部件的制作者,只是秦时会发生的事。 在汉室,更多的情况是某个部件出现问题时,便会原路退回到该零部件的制作者手中,修理或重新制作,并记一个小处分,类似口头批评之类。 在一定年限之内,某个匠人制作的零部件从不出问题,这个匠人就可以得到不同程度的奖励,如赐劳、赐金,乃至于升官进职; 反过来,如果某人制作的东西老出问题,那也可能会被严厉批评,乃至于夺劳、罚金,甚至罢官免职。 而在秦‘物勒工名’制度中,最为汉室看重和着重采用的,便是刘盈方才问到的‘武器军械录名册’。 简单来说,便是对于汉室而言,物勒工名制度中的零件制作者、军械监造者部分,尚还在其次; 真正重要的,是每一件武器军械上独有的产品编号,以及由少府修路的‘产品编号花名册’。 按照汉室目前所施行的物勒工名制度,普天之下,凡是官方制作生产的武器军械,其产品编号,都会被记录在册。 大到重型武器床弩、大黄弩,小到一把剑、一杆矛,乃至于一支弓羽箭矢,都会被明确的记录在册,并表明去向。 如:汉xx年xx月xxx号箭矢,于xx年xx月xx日存入某处,又于xx年xx月xx日被某人调用,发配到xx军xx部xx司马,装备到军卒xx手中1;此次调用,由xx官员(千石以上)书面公文为案底,又某某人作担保。 而这样一篇专属于某个武器军械的‘档案’,直到其走到生命的尽头,才会画上句号,并封存至未央宫内的石渠阁。 如:某年某月某日,该箭被装备者xx射出,射中胡骑一人,胡骑遁走,箭矢下落不明; 又或者是:某年某月某日,该箭箭头、箭杆均被少府评定为受损严重,收回少府销毁。销毁命令下达者:少府令阳城延/少府某监某某;销毁过程监督者:官员某某······ 这样一来,凭借一个物勒工名,以及这种为每一个武器都制作独立档案的方式,汉室便可以保证每一个武器军械,都不会通过任何方式,流入到任何不该流入的地方。 这也正是刘盈刚来,屁股都还没做热,就伸手跟阳城延要这份‘武器军械花名册’的原因。 ——有了那份花名册,刘盈就可以直白的看到:那些本该存放在少府的弓羽箭矢,究竟都去了哪里。 很显然,作为少府的掌舵人,刘盈只一语,阳城延便已明白了刘盈的意图。 就见阳城延稍一沉吟,又纠结片刻,才略有些迟疑道:“陛下······” “军械之册籍,皆存于少府作室······” “速遣人去取!” 不料阳城延话音未落,刘盈便毫不迟疑的一拍大腿,彻底摆明了自己的态度。 ——朕必须要弄清楚,少府的箭羽,到底都去了哪儿! 到了这一步,深知再也瞒不下去的阳城延,也只好放下仅有的那一丝侥幸,神情低落的躬下腰来。 “禀陛下······” “去岁英布之乱后,少府本有弓羽箭矢,合近七百四十余万。” “又代、赵、燕,及陛下亲率之平叛大军回转,少府又入旧有箭矢,近五百万余。” “而今······” 说到这里,阳城延的面色只愈发僵硬了起来,望向刘盈的目光中,更是隐隐带上了些许忐忑。 “而今,少府所储之弓羽箭矢一千二百万余,已尽数拆解;箭镞亦已尽数熔炼······” 听闻阳城延此言,刘盈面上愠怒终是稍缓,却仍余怒未消的呼出一口粗气。 ——就是说嘛! ——堂堂少府,掌天下武器军械的军火库,怎么可能只有一百多万支箭?! 而阳城延这么一说,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原来的一千多万支箭,都被拆解成了零部件,箭头都被融了······ “融了?!!” 反应过来阳城延究竟说了什么,刘盈的音量只陡然拔高,望向阳城延的目光中,更是立时涌上了一抹骇然杀意! 却见阳城延被刘盈这一瞪,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陛······陛下·········” 语颤着发出一声满带祈求的低呼,总算是将刘盈仅有的那一丝理智唤醒,只那双瞪大的双眸,仍似看向杀父仇人般,恶狠狠瞪向阳城延。 “为何?!!” “少府莫不欲言:凡少府本有之弓羽箭矢,皆已老旧而不堪用,非尽熔而重铸不可?!!!!!” “哼!!!” 怒而一声冷哼,刘盈又是一拂袖,沉沉砸坐回了位置上。 虽目光已从阳城延身上挪开,但刘盈那细皮嫩肉的左手,却是在眨眼之间,扶在了腰间的赤霄剑剑柄之上。 见刘盈这般架势,阳城延再也顾不得什么保不保密、社不社稷了,只惨兮兮跪行上前,语带隐晦道:“陛下,可,可是忘记了?” “三······” “三棱箭镞······” 只此一语,刘盈面上怒意顿时凝固在了脸上,望向阳城延的目光,也嗡时有些尴尬了起来。 “那事儿······” “成了?” 见刘盈怒意消散,阳城延只拨浪鼓般猛地点点头,愣是没顾上擦去额角的冷汗! 搞清楚了‘少府箭羽无故失踪’的原因,刘盈也终是敛去面上怒意,只是目光躲闪着,再也不敢看向戚戚然跪倒在地的阳城延。 “咳,咳咳······” “那什么。” “既然成了,便带朕去瞧瞧。” 语带僵硬的道出此语,刘盈便站起身,稍上前两步,又神情尴尬的侧过头,看了看班房内的众少府官佐。 “要不······” “都一起去?” 7017k 第0293章 三棱箭! 片刻之后,一处看似平平无奇,实则暗中却有精兵把手的军工作坊,便迎来了天子刘盈、少府卿阳城延,以及少府一干官吏的到来。 而在踏入那处明显严禁出入的库房之后,刘盈的目光,也是第一时间落在了木箱中,那一排排闪耀着寒光的箭镞。 ——三棱箭镞! 过去近一年的时间里,少府军工部门的重点项目,且没有之一! 而现在,经过一年时间的反复研究、改良,刘盈心心念念的三棱箭镞,终于满足了实战要求。 ——如果没有满足要求,阳城延绝不会把少府本有的箭头全部熔炼,为量产三棱箭头做准备! 当刘盈略带欣喜的走上前,小心抓起一枚三棱箭镞之时,阳城延的讲解声,也在刘盈耳边响起。 “陛下且看。” 一声轻唤,惹得刘盈稍侧过头,就见阳城延手中,也拿起了一枚没有箭杆的箭镞。 只是和刘盈手中的三棱箭镞比起来,那枚箭镞并不很立体,更像是一枚铁片,或者铜片之类。 “往时,凡汉家之卒,皆以此等扁平箭镞所制箭矢,为弓、弩之用。” “此等箭镞,亦为少府匠人戏称曰:叶镞;其形似叶,扁平而尖,镞沿稍开刃。” “制此等叶镞,只须以铜、铁之水浇灌模具成型,再稍行锻打、磨练开刃,便可得成品。” 简单讲解一番扁平箭镞的制作过程,阳城延的目光,便落在了刘盈手中的三棱箭镞之上。 “然自臣得陛下之令,使少府之良匠制此等三棱箭镞,浇筑一事,便久不得眉目······” 苦笑着道出此语,阳城延便侧过身,结果身旁官吏递上的两方炫黑色模具。 “陛下且看。” “此,便乃浇筑叶镞之模具······” 闻阳城延此言,刘盈自是略有些疑惑地低下头。 待看见那方模具的刹那,刘盈便立时反应过来:阳城延口中的‘浇筑三棱箭镞,实在是愁死人了’,究竟是什么意思了。 ——就刘盈此刻所见,阳城延手中的模具,长宽各一尺余,厚五寸。 如果不细看,刘盈差点以为眼前的,是后世见过的一些旧字典、词典。 而在这块模具之上,果真如阳城延所说的那样,整齐排列着4x4共十六个叶状凹槽。 甚至在凹槽的胃部,还有于‘叶子’相连的‘枝茎’! 只这么看一眼,刘盈便不难脑补出:这样一方模具,一次性就能浇筑出十六枚扁平箭镞,而且还能将箭镞尾部与箭杆相连的部分,也能以一个整体浇筑出来! 浇筑出的扁平箭镞,再调整一下形状,打磨一下镞刃,整个箭镞的制造工作,就可以宣告完成了。 但三棱箭镞特有的立体结构,却使得这种用模具凹槽浇筑成形的方式,根本无法用在三棱箭镞的制作之上。 这也很好理解。 ——浇筑扁平箭镞,就好像在一块泥的表面,留下自己的手印。 有了这个手印,那就可以通过往手印里浇定型液,反复不断地获取这个手印的倒模。 当然,是单面的,即只有手掌的倒模,没有手背的倒模。 而扁平箭镞,或者说‘叶镞’,本身就是不分正反面的结果,或者说是立体对称结构,就使得这种‘只能得出一面’的浇筑方式,根本不影响箭镞的浇筑定型。 可三棱箭镞的浇筑,却更像是通过倒模,制作整个拳头的模型。 至于原因,也非常简单:和拳头一样,三棱箭镞,即不是扁平状,也不是立体对称结构。 这就使得三棱箭镞的浇筑,根本不能向扁平箭镞那样,用模具表面上的凹槽无限次反复浇筑成型,而是需要专门做一个能将整个箭镞都包裹在模具内部的模具。 这样一来,浇筑三棱箭镞的模具,就会和后世,通过倒模制作‘拳头’的模具一样,变成一次性产品。 因为在浇筑完成后,将三棱箭镞从模具里取出的唯一办法,就是和倒模‘拳头’一样,将包裹着拳头的模具破坏! 这,也正是制造三棱箭镞最难解决的问题。 ——箭镞,作为弓弩箭矢的重要组成部分,就算不会成为消耗品,也必然会成为大规模列装的常备武器! 而大规模列装,就意味着要量产。 很显然,‘每造一枚三棱箭镞,就新作一个模具’的制作方式,根本无法满足量产的要求。 所以此刻,刘盈也有意无意的忘记了刚才‘错怪’阳城延的尴尬,转而将注意力,放在了三棱箭镞的制作方式之上。 ——刘盈真的很好奇,如此困难的问题,少府,究竟是如何解决的! 看出刘盈目光中的期待,阳城延也没有再卖关子,侧过身,将手中模具递出,又将另一块模具接了过来。 待阳城延再次面向自己时,刘盈的全部注意力,也是全然集中在了这个与方才一般无二的‘三棱箭镞熔铸专用模具’之上。 “嗯······” “有点意思······” 在看到这第二方模具时,刘盈只神情一愣。 待看到模具上那些形状颇有些怪异的凹槽时,刘盈的面容之上,终是涌上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见刘盈莫名发笑,围聚一旁的众少府官员,无不小心的踮起脚尖,也打量起了阳城延手中的那方模具。 却也没让众人疑惑太久,阳城延的轻声讲解,便让众人心中的疑惑尽数解开。 “此模具,便乃少府之匠专制,以为浇筑三棱箭镞浇筑所用。” “其上凹槽,皆取三棱箭镞三刃之其一,循浇筑叶镞之法,浇筑成形。” “待得此等镞刃,先行锻打、开刃,再以三刃合于一‘柱’之侧,再以卯榫之法,固刃于柱之上,以成三棱箭镞······” 听闻阳城延这一番解读,在场众人都是恍然大悟般长‘哦~’了一声,旋即浅笑着点了点头。 ——作为少府的官员,哪怕是从未拿过铁匠锤的文官,也对阳城延所提到的专业名词了若指掌。 所以对于三棱箭镞的制作成功,众人并没有流露出什么明显的喜悦,只当是少府在阳城延的带领下,满足了少年天子某个荒唐的要求。 但与众人面上那副‘本该如此’‘没什么大不了’的淡然所不同,此刻的刘盈虽面上还端得住,但在心中,却是恨不能开心的跳起来! ——作为如今天下唯一的‘后世来客’,恐怕再也没有人,比刘盈更明白三棱箭镞,对汉室军事力量所带来的重大影响了! 还是那句话:在和匈奴骑兵集群的战斗中,弓弩射击,几乎是汉室唯一一种打击手段! 而三棱箭头的问世,几乎可以直接宣告汉室的远程打击力量,从黑铁五一跃而上,达到了起码钻石的程度! 在过去,汉军将士射出的箭,都是以扁平‘叶镞’为箭头; 这样的箭,除非是射中五脏六腑、脖颈甚至眼睛这样的要害,就基本无法对匈奴骑兵造成多大杀伤。 ——把箭一拔,包扎止血,再随便嚼点草药消个毒,也就是养伤半个月的事! 甚至就连射中要害,如果箭头插入敌军体内不够深,也很可能不致命! 而在三棱箭镞面前,类似的状况,却几乎不可能发生。 首先,三棱箭镞特有的立体结构,会大幅扩大伤口面积,也会大幅提高箭镞射入敌人体内之后,对躯体造成的破坏! 而后,便是不同于‘叶镞’圆滑的尾部,三棱箭镞的每一片镞刃,尾部都带有近一寸长的尖锐倒刺! 这就使得被三棱箭镞射中的人,要想拔出箭,要么是硬着头皮拔,任由三棱箭镞的倒刺在身上留个大窟窿! 要想不被箭镞上的倒钩二次伤害,却又只能咬紧牙,将箭继续插入体内,好从身体另一侧取出······ 很显然,无论是硬着拔,还是诡异的继续往里插,都使得三棱箭镞在射入敌人体内之后,必然会对敌人造成二次伤害。 再然后,便是三棱箭镞,对敌人造成的第三次伤害了。 ——放血! 形状扁平的‘叶镞’,由于其形状,使得被这种箭射中的敌人,其伤口呈现刀口壮伤口,即一个扁平的‘一’字形伤口。 这样的伤口,显然无法对敌人造成多大的创伤,也根本不能指望敌人会因为失血过多而受到伤害。 在过去,类似‘某个敌人被箭射中,却似没事儿人一样跑远’,甚至只要不拔箭,就几乎不流血的事,也经常发生在汉军将士之间。 而三棱箭镞特有的立体结构,使得三棱箭镞造成的伤口,无一不呈现出一个奔驰车标的形状,或者说是‘y’字形。 也正是这种不紧密,且很难缝合的伤口,使得‘放血槽’这个大杀器,能发挥出最大的作用。 举个很简单的例子。 ——在战斗中,某个匈奴人被装有‘叶镞’的箭羽射中; 由于伤口不深,所以只是觉得有点痛,索性就不管不顾的继续作战; 等战斗结束,这个人想起来自己中箭,就找来战友帮自己看看,却发现伤口连血都没有流多少。 见没有伤到要害,战友们的长松了口气,一个人帮此人拔剑,剩下的人蓄势待发。 在拔出箭的一刹那,剩下的人一拥而上,死死堵住了伤口! 等血不再渗出,战友们便小心放开了伤口,快速涂上点嚼烂的草药,然后用布条将伤口包扎好。 就这样,汉军将士奋力射出的一支箭,成功让匈奴人多出了一个短期内的伤员,于此同时,却也多出了一个‘经受血与火洗礼’的老兵! 同样的状况,还是一个匈奴人,被汉军将士射出的箭射中; 但这枚箭,却是以三棱箭镞为箭头。 再次被汉军的箭射中,这个匈奴人惊讶的发现:这次的疼痛明显剧烈了很多! 但为了自己的荣耀,匈奴人还是决定先专注于战斗,等战后再处理伤口。 很快,匈奴人便发现自己的气力在快速流逝,眼前也有些模糊不清了起来; 低下头,三棱箭镞插出来的‘奔驰形’伤口,正源源不断将体内的血液送出体外,几乎将匈奴人的整个下半身都染成了红色。 知道情况不妙的匈奴人放弃继续战斗,决定立马回去处理伤口。 但上次还利索的帮匈奴人解决伤口的战友,此刻却有些畏首畏尾了起来。 因为这一次,匈奴人早已面无血色,目光涣散,明显只剩下了最后一口气。 可即便如此萎靡,当有人试着拔箭时,匈奴人还是忍不住哀嚎连连,表示自己非常痛苦。 到这一步,战友们也反应过来:箭上或许有什么东西,所以不能往外拔。 但如果将箭继续往里插,显然是更糟糕的决定。 也正是在众人挠头骚受,不知该如何是好之时,匈奴人的生机,在这片刻之间彻底流逝。 等匈奴人死后,战友们取出了那枚令人脊背发凉的三棱箭镞。 自此,匈奴人失去了一个作战经验丰富的老兵,且老兵死去前的痛苦,在其余战士们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 匈奴战士中,也开始流传起一些不该出现的‘神话’:汉人射出的箭,都被汉人的神赐福,只要被射中,就绝对不会幸存! 从此,凡是在面对汉军将士的时候,匈奴人对迎面飞来的弓弩箭羽无不望而生畏,恨不得将自己整个埋进土里! 这样的恐惧情绪,也随着越来越多的匈奴战士被三棱箭镞射中,并在折磨中凄惨失去,而愈发深刻于匈奴战士们的灵魂深处······ 想到这里,刘盈不顾身边还有人,竟流露出了一丝享受的神情! ——在这一刻,刘盈似乎已经预见到:匈奴单于冒顿坦胸露乳、背负荆条,跪在先皇刘邦的高庙之前,自诩为‘北蛮狄酋’的场景······ 如此过了好一会儿,刘盈才终是恋恋不舍的从臆想中回过身,望向阳城延的目光中,却又立时带上了些许戏谑。 “明明有箭,却在朝议上说没有······” “少府阳城延······” “是自己的心思?” “还是受人指使呢······” 7017k 第0294章 贱婢!乃欲倚子邪?!! 这个问题的答案,并没有让刘盈纠结太久。 ——阳城延说没箭,并没有撒谎,是真的没有! 一来,是少府原先储备的扁平叶镞,都已被熔炼;但熔炼所得的铜、铁,还没来得及量产成三棱箭镞。 这怪不得阳城延,要怪,也只能怪三棱箭镞的制造工艺,比扁平叶镞复杂了太多,对制作者的技术要求也高了很多。 二来,便是三棱箭镞重量,使得先前那上千万支扁平箭的箭杆,已不能再用来制作三棱箭了。 按照阳城延的说法,汉室过去列装的扁平叶镞,重量普遍在四两左右(60-65克),一斤的铜、铁,平均能得到四枚叶镞。 而奉刘盈之令新打造的三棱箭镞,重量却达到了足足九两! 是叶镞的两倍还多! 如此大的重量,自然是让装有三棱箭镞的箭羽具备了更大的惯性,即更大的杀伤力; 但与此同时,更重的箭头,也使得少府必须重新制造一批更长,且稍粗一圈的箭杆,才能让整支三棱箭的平衡性达到要求。 如果不这么做,而是将过去那批装有叶镞的箭杆直接拿来用,那射出去的三棱箭,就必然会‘头重脚轻’;射出去没多远,就会一头栽到地上。 除了重量更重、平衡性更好的专用箭杆,箭尾的箭羽,也同样需要进行改良。 这些,就都不是刘盈能提供指导意见的事了。 不过阳城延无意中提到的‘箭羽重量增加,可能会增大兵卒射击难度’,却是让刘盈想到了另外一个大杀器。 将大致想法告诉阳城延,并留下一张略有些抽象的图纸,刘盈便将此事一股脑丢给了阳城延,再次做起了甩手掌柜。 再简单视察一下少府的其他事务,又对少府官佐勉励一番,刘盈便在阳城延的目送下,踏上了回宫的路。 只是在回宫的路上,刘盈的心,却再次飞向了遥远的未来。 “长安城······” “上林苑·········” “嗯·······” · 对于刘盈的动向,长乐宫内的吕雉,此刻却也并没有特别关注。 ——在吕雉看来,今日这件事,与刘盈,几乎可以说是毫无关联。 就算有关联,那也是吕雉想要用自己的方式,为儿子刘盈的皇位,增添一块名为‘兵权’的镇山石。 但很显然,没能达成预定目标的吕雉,此刻的情绪并不算很愉快。 尤其是在妹妹吕媭,在吕雉耳边喋喋不休的现在,吕雉的面色,也是愈发阴沉了些。 “阿姊~” “行了!” 见吕媭还想说点什么,甚至还隐隐有了写垂泪撒泼的征兆,吕雉只略带烦躁的一声轻斥,便让吕媭刚挤出来些的眼泪凝固在了眼眶边沿,愣是没敢滑落! 而在吕雉面前的殿内,吕释之、吕则、吕台、吕产、吕禄等诛吕子侄,以及樊哙、灌婴、靳歙等元勋功侯,此刻却是神色各异。 吕释之和四个吕氏晚辈,此刻还没从‘放任未央宫宫禁糜烂’的恐惧中回过神,吕雉刚流露出些许恼怒的神容,这五人便下意识低下头去,做好了随时请罪的准备。 至于其余几人,倒是各有所思,又各有所想。 在靳歙看来,吕雉此番动作,实在是有些操之过急,但碍于身份,靳歙又不好明说,只能是神情淡然的端坐在一旁,一副‘你问我,我就说,你不问,我就这么坐着’的架势; 灌婴倒是觉得,吕雉此番所为雷厉风行,司机又恰到好处,只是季布这个‘计划外的变数’,将此事给搅乱了而已。 所以在吕雉发出这声轻斥后,灌婴只将身子坐的更直了些,望向吕雉的目光,更是隐隐带上了些许迫切! 就好似此刻,灌婴有说不完的建议、见解要说出来,又害怕吕雉不给自己这个机会。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最先开口的,居然是今日之事的‘主角’:舞阳侯樊哙······ “太后息怒。” “此,皆臣之过也······” 站出身来,神情满是落寞的告罪一声,又稍使了个眼色,示意妻子吕媭不要再多言,樊哙便满是惆怅的抬起头,悠然发出一声哀叹。 但不知为何,看到樊哙这般神情,吕雉心中的恼怒,只没由来的更盛了一分。 碍于殿内有外人,妹妹吕媭又在身边,吕雉却也终还是按捺住了喝骂樊哙的冲动,不动声色的深吸一口气。 待那口气被吕雉缓缓吐出,这位太后的脸上,便已再也看不出丝毫能表明‘情绪’的变化了。 “此间之事,乃吾思虑不周。” “及兵权,却也不必操之过急。” 语调清冷的道出一语,吕雉便侧过身,望向殿侧那张高高悬起的巨大堪舆,又伸手稍一虚指。 “自英布败亡、卢绾北遁,又高皇帝白马誓盟:非刘氏,不得王,吾汉家之关东,便已得三、五岁太平。” “——燕国,以帝季刘长为王;又长年少,国中事务,皆暂以燕王相、尉及内史主之。” “代国,以帝季刘恒为王;虽王已就国,然得阳陵侯傅宽为相,便亦无虞。” “齐、楚,更得帝兄刘肥、宗伯刘交为王,只平阳侯入朝,当再寻一齐相,以佐齐王左右。” “梁、淮阳,则得帝季刘恢、刘友各王,又二王皆幼,诸事皆循燕国之例······” 面无表情的道出此番话,吕雉便又稍出一口气,才将头微微低下去些去。 “及赵、淮南······” “嗯······” 神情复杂的一声呢喃,吕雉便嗡而抬起头,望向殿侧的兄长吕释之。 “赵王今何在?” 只一问,吕释之便赶忙站出身,根本不敢有丝毫迟疑。 “自入长安,又往祭长陵而归,赵王便自闭于王府之中,未曾外出。” “只宫中偶有传闻:赵王每与陛下面会,皆有提及思母之情······” “皇帝,是怎么说的?” 吕释之话音刚落,吕雉便再一问,惹得吕释之赶忙又是一躬身。 “陛下言赵王曰:诸事,皆待国丧事罢,再行言说······” 言罢,吕释之的面容之上,也不由隐隐带上了一抹迟疑。 但最终,吕释之还是没敢将心中的想法道出口。 见吕释之这般深情,吕雉又如何看不出兄长心中所想? 阴恻恻一笑,便见吕雉将上半身一样,望向吕释之的目光,更是愈发阴冷了起来。 “建成侯可是欲言:戚姬,赵王母也;今高皇帝大行,戚姬当为赵太后······” “故吾不当囚戚姬于永巷,髡发囚衣以舂米,而当以礼待之?” 一语道出,殿内众人无不瞠目结舌的看向吕雉,又飞快的低下头去,就好似自己什么都没有听到! ——对于吕雉和戚夫人之间的恩恩怨怨,别说是此刻站在店内的这些‘吕氏核心人员了’,整个长安,就没有谁是不知道这事儿的。 这件事,说简单也不简单,说复杂,也并没有多么复杂。 汉二年,楚汉彭城一战,先皇刘邦被霸王项羽杀得丢盔卸甲,五十六万诸侯联军土崩瓦解,在逃亡的路上,刘邦更是几次三番将当今刘盈、鲁元主刘乐踢下马车! 而吕雉,以及彼时尚在世,却早早被项羽质于丰沛的太上皇刘煓、吕太公吕文,却也自此被项羽囚禁。 捕获了刘邦的父亲、岳父及妻子,项羽自认为胜券在握,便派人告诉刘邦:若汉王不降,吾必烹太公! 受到威胁的刘邦也不含糊,一句‘煮好了分我一碗’,就将项羽的使者给呛了回去。 在后世,‘分我一碗羹’,也成了刘邦不忠不义、不仁不孝的‘明证’。 但翻开史书,我们就不难发现:‘分我一碗羹’,不过是后世不良自媒体营销号收割流量的把戏而已。 实际上,早在秦末之时,身为反秦义军统领的项羽、刘邦二人,早就拜了把子,结为了兄弟。 虽然后来,二人从兄弟变成了死对头,但这层‘结拜兄弟’的关系,却也并没有那么容易就消失。 对于项羽‘不投降就把你爹煮了’的威胁,刘邦确实说出了‘煮好了分我一碗’这样的混账话。 但这,只是刘邦的前半句话。 至于事实的真相,由李太白《登广武古战场怀古》中的那句诗来形容,无疑是最为贴切。 分我一杯羹,太公乃汝翁。 ——我爹也是你爹,如果你真要煮了我们的爹,那记得分我一碗。 被老刘邦项羽这么一呛,自知理亏的项羽立时语结,又碍于贵族的身份,放不下身段,不敢真的对刘邦的家人亲长怎么样,索性也只能将刘煓、吕文,以及吕雉囚禁。 一直到五年后,霸王项羽乌江自刎,楚汉争霸以‘汉王得天下’而画上句号,刘煓、吕雉才得以重获自由; 至于吕太公吕文,则在之后不久病逝。 只是当重获自由的吕雉回到洛阳,满带着与丈夫、儿子团聚的期待走入宫中,出现在吕雉面前的,却是牵着刘如意的戚夫人······ 为了刘邦的大业,吕雉身陷项营五年,临了,却遭受了刘邦的背叛。 也正是从那时开始,戚、吕两姓,成了天下最不可能走进的姓氏······ 至于后来的戚夫人日夜啼哭,请求刘邦易立刘如意,自然是很难传到寻常百姓的耳中。 对于天下百姓而言,吕雉对戚夫人的恨,是鸠占鹊巢、小三破坏家庭的恨。 而对于了解更多的朝中公卿,尤其是此刻站在殿内的吕氏核心人员而言,吕雉无论对戚夫人做出了什么,都绝对算得上正常。 只是众人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吕雉,居然这么直白的承认,自己在丈夫尸骨未寒之际,就见身为妾室的戚夫人,囚禁在了关押犯罪的内寺、婢女的永巷······ 如果吕雉不提,那众人即便是对此有所耳闻,也都还能装糊涂,权当不知道戚夫人是谁。 但吕雉亲口说出来,众人,却不能继续装傻充愣了。 思虑良久,又等了好一会儿,始终没能等到‘出头鸟’的灌婴,最终还是决定站出来,于吕雉稍行劝说。 至于吕雉听不听得进去,灌婴却并不很在意。 ——只要劝了,那就是守住了臣子的本分;至于听不听,那是吕雉的事。 “臣,斗胆一言······” 神情凝重的朝吕雉一拱手,灌婴不忘稍打探一番吕雉的面容,确定吕雉没有‘开口者死’的意思,才稍安下心来。 “往昔,戚姬多有不轨之举,更曾媚惑高皇帝易立储君;于太后,更从无恭敬可言。” “然今,陛下年幼而勿得临朝,朝政、后宫皆为太后所掌,更赵王尚在。” “若于戚姬过苛,臣恐天下物论非议,以损太后之德······” 语调平淡如常的道出这番话,灌婴再一拱手,便悄然退回了自己的坐位置上,丝毫不见‘太后不答应,臣就如何如何’的架势。 与其说灌婴此言,是在为戚夫人求情,倒不如说灌婴是在刷存在感,或者是出于某个立场,不得不说出这一番表明立场的敷衍之词。 但听闻灌婴此言,吕雉却并没有如众人预料那般,流露出不以为意的神情。 低头思虑良久,便见吕雉缓缓一点头,又自顾自一摇头。 “高皇帝临将大行之时,曾有遗诏:迁赵王为淮南王,以北平侯为淮南相。” “今虽值国丧,然此乃先皇遗诏;待国丧罢,此事,终还当布于朝堂,为公卿详议。” “及戚姬······” 话说一半,吕雉的面色便稍闪现出些许动摇,但终还是缓缓一摇头。 “戚姬身后宫姬嫔,往昔多倚先皇之宠,而多有悖逆之举。” “若欲使社稷、宗庙得安,戚姬之性,便当有所纠改。” 说着,吕雉便点着头,从御榻上站起身来。 “且先如此吧~” “待岁首年末,再言迁赵王于淮南,及另任赵、淮南之相、尉、太傅、内史之事。” 丢下这句话,吕雉便侧过身,正要离开,却见殿侧陡然闪出一道身影,连滚带爬到吕雉身前。 “太!太后······” 神情惧怖的一语,就见那人瑟瑟发抖的跪倒在地,双手将一块布片托举在头顶。 就见吕雉低下头,将那片巴掌大的布片拿起,只微微一扫,便立时大怒! “贱婢!!!” “乃欲倚子邪?!!!!!” 一声凄厉而又尖锐的嘶咤,惹得殿内众人赶忙站起身! 却见吕氏回过身,眯起的眼角,此刻却已不见丝毫温度。 “令!戚姬悖逆枉上,缚囚长乐!” “赵王密谋叛逆,暗谋不轨!着南军甲校即入长安,破赵王府!!!” “——那婢生子!朕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7017k 第0295章 儿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子为王,母为虏······” “终日舂薄暮,常与死为伍······” “相离三千里,谁使告女(汝)·········” 片刻之后,未央宫,宣室殿。 看着手中,这片被舅父吕释之送来的布片,刘盈不由悠然发出一声长叹,又面带萧瑟的摇了摇头。 “前后两世,戚夫人这脑子······” “唉~” 自顾自发出一声哀叹,刘盈便从御榻上起身,缓缓走下御阶。 来到吕释之面前,刘盈便满是敬重的对吕释之一拱手。 “今日之事,多谢舅父······” 说着,刘盈便不顾吕释之仓皇阻拦,硬生生弓下腰,对吕释之沉沉一拜。 原因无他:按照吕释之的说法,太后吕雉,下的是捕杀令! ——尤其还是以南军,充当捕杀赵王刘如意的力量!!! 在这种情况下,普天之下,恐怕也只有刚成为郎中令的吕释之,有胆违背吕后的旨意,将此事告与刘盈知晓。 至于刘如意,虽说是危在旦夕,但奉诏捕杀刘如意的吕释之,此刻都已经亲自来到了未央宫,那刘如意一时半会儿,也不大可能会出意外。 只不过,事情发展到这般田地,刘盈,已是到了非插手此事不可的地步了······ “赵王今何在?” “戚妇人又如何?” “长乐宫外,可有元勋功侯、百官公卿请见?!” 接连发出三问,刘盈手上也没忘拉过吕释之的小臂,示意边走边说。 被刘盈拉着出了殿门,又随意的踩上布履,吕释之便赶忙汇报道:“赵王,尚在王府之中;赵相汾阴侯周昌身堵于府门之外。” “及戚姬,已为太后所遣的内寺缚入长乐,囚于何处,臣不得而知!” “长乐宫外······” 说到这里,舅甥二人已是走下宣室殿外的长阶,来到了刘盈的御辇前。 就见吕释之稍止住脚步,神情中,更是隐隐带上了些许忐忑。 “闻知赵王、戚姬之变,公卿百官无不噤若寒蝉,无一人敢至长乐说情。” “只酂侯一人,为平阳侯搀至长乐宫外,跪候太后相召······” 听闻此言,正要登上御辇的刘盈只身形一滞,似是被施了定身术般,嗡时愣在了原地。 一条腿踩上车厢尾部,一只手掀开车帘的动作,竟维持了足有十息。 缓过神来,刘盈终还是无奈的发出一声长叹,掀开车帘,钻入了车厢之内。 “还劳舅父先往赵王府,令南军诸将士稍安勿躁。” “——但长乐宫未再有母后手令,赵王府,便绝不可破!” 在车厢内做下交代,刘盈便乘着御辇,朝司马门的方向驶去。 坐在车厢之内,想起吕释之方才所言,刘盈心绪陈杂之余,不由又是一声哀叹。 “唉······” “也只有萧何,敢在这种时候,冒天下之大不韪,出现在长乐宫外了·······” · 从司马门出未央宫,又朝东驶出片刻,刘盈的御辇,便出现在了长乐宫西宫门外。 确如吕释之所言:空荡荡的宫门外,只萧何、曹参二人一跪,一立两道身影。 走下御辇,刘盈也没再耽搁,只快步上前,神情复杂的将跪在地上的萧何扶起。 而后,便是少年天子刘盈、御史大夫曹参二人,左右搀扶着老迈的丞相萧何,踏入了长乐宫中。 在踏入长乐宫的一刹那,确定没有人敢上前阻拦自己,刘盈心中长舒一口气之余,也不由得生出了些许遗憾。 ——闹到这般田地,不见点血光,此事恐怕是无法糊弄过去了。 只可惜,硕大的长乐宫内,居然没有哪怕一个蠢货敢上前阻拦刘盈,顺便说上一句:太后有令,任何人不得出入长乐······ “呼~” “也罢。” “走一步,看一步吧······” 来到长信殿外,刘盈不由深吸一口气,又将其缓缓吐出。 暗自在心中打打气,刘盈便扶着萧何,一步步走上了殿外的长阶。 等刘盈、萧何、曹参三人分别在殿外脱下脚上的布履,刘盈余光分明扫见,老娘吕雉匆匆赶来,自后殿进入殿中的身影! “戚夫人!” 心下一紧,刘盈面上神情也猛的一沉,就连脱鞋的动作都加快了些! 只是在片刻之后,踏过长信殿那高高的门槛时,刘盈早已将心中的焦急深深藏起,面上再次涌现出那抹标志性的浅笑。 御阶之上,吕后面上怒意仍旧,待刘盈的身影出现在视野当中,才有了一丝下意识收敛的征兆。 但在看到萧何被刘盈、曹参搀扶着,极其费力的一步步走入殿中,吕雉才方有些缓和的神情,不由又猛地一沉。 君臣三人走入殿中,却并没有谒者在殿门外唱喏; 来到殿中央,三人也并没有第一时间躬身拜谒,而是不约而同的抬起头; 见三人这般架势,御阶上的吕雉也不开口,只神情阴冷的在三人身上扫一圈,终还是将目光落到了萧何的身上。 “丞相劳苦功高,又抱病卧榻······” “怎今日,竟有如此雅兴······?” 一句平平无奇的问候,吕雉的语调中,却尽带上了毫不加以掩饰的不满! 若是换了旁人,甚至换了刘盈,听到吕雉阴阳怪气的说上这么一句‘什么风把你吹来了?’,恐怕都要立刻跪在地上,朝吕雉叩首不止。 但听闻吕雉此言,萧何却是不慌不忙的侧过耳朵,好似接受无线电信号般,‘倾听’了好一会儿。 等吕雉音落足有五息,萧何才似是‘信号接收成功’,轻笑着抬起头,极其缓慢的拱起手。 “蒙太后眷拂,臣,幸得一息尚存······” “又闻宫中,有后宫姬嫔失礼,使太后震怒;” “臣左右无事,便托平阳侯搀臣入宫,以劝太后,稍息雷霆之怒······” 听闻萧何这一番拐弯抹角的解释,吕雉只没好气的一皱眉,又看了看萧何身旁的曹参,目光中,更尽是责备。 感受到殿内的诡异氛围,刘盈也不好再充当透明人,便微笑着扶萧何在殿旁落座,又示意曹参自编,旋即自顾自走上御阶,在吕雉身旁坐了下来。 却见吕雉自顾自瞪了曹参好一会儿,旋即突兀的一转头。 “皇帝此来,当时建成侯妄言,平白扰了未央宫清净?” 见盛怒之下的老娘又盯上了自己,刘盈只尴尬一笑,也学着萧何样子,解释起了自己的来由。 “母后此言,却是错怪舅父了······” “儿身以为母后子,闻母后震怒,恐母后肝火上身,这才入宫,以朝母后当面。” “及舅父,亦不过担忧母后,才以此间事相告于儿······” 听着刘盈这一番说服力约等于零的解释,又想起萧何方才,那同样似糊弄三岁小孩般的‘解释’,吕雉面上神情,只猛地一阵躁怒起来。 “即入了宫,有言直进便是!” 看出老娘的烦躁,刘盈也是稍一敛面上笑意,略绷起脸,望向御阶下的萧何、曹参二人。 “萧相、平阳侯之意,母后已知晓。” “即无他事,还劳平阳侯再搀萧相出宫,以归府歇养。” 闻刘盈此言,曹参下意识侧过头,见吕雉还是那副‘有屁快放’的神情,便缓缓低下头。 而在曹参身旁,老萧何却是稍有些急迫了起来,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最终,还是御阶上传来一声清冷的声响,让萧何将赶到嘴边的话咽回了肚中。 “皇帝都言暂退,二位,便也不必多留了。” “吾尚有要事于皇帝相商,且由平阳侯,代吾稍送酂侯。” 从吕雉口中得到确认,曹参自是再无迟疑,起身就要搀起萧何。 听闻吕雉此言,萧何却是五味杂陈的抬起头,在刘盈、吕雉母子二人身上反复打量了还一会儿,才终是被曹参扶起。 默然一拜,萧何便同来时那般,在曹参小心翼翼的搀扶下,缓缓走出了长信殿的大门。 也几乎是在萧何、曹参二人退出殿门的那一瞬间,吕雉再也按捺不住心中恼怒,猛地侧过身,神情满是阴戾的望向刘盈。 “怎么?” “时至今日,皇帝莫不还欲言‘兄友弟恭’之类,以护赵王周全?!” 语调满是清冷的一语,吕雉便稍瞪大眼,目光死死锁定在了刘盈那张仍显青涩的面庞。 ——在吕雉看来,刘盈,就根本不该出现在这里! 得知自己要整治戚姬、刘如意母子,刘盈本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窝在未央宫里一步不出! 等一切尘埃落定,站出来哭两声‘我的好弟弟诶~’,再到长乐宫闹腾两天,这才是一个合格的皇帝该有的模样! 很显然,对于刘盈此番入宫,吕雉,已经生出了非常强烈的不满。 有那么一瞬间,吕雉甚至生出了一个极为古怪的念头! ——本以为儿子出息了,没成想,一个刘如意,又把儿子打回了原型······ 此刻,吕雉迫切的需要知道:刘盈,究竟是怎么想的! 如果刘盈真的敢再提‘刘如意是我弟弟’‘母亲应该仁慈’之类的话,那吕雉的猜测,恐怕就真的应验了······ 对于吕雉心中所想,刘盈自是一无所知。 但经历上一世的失败经验,刘盈此刻,也可谓是成竹在胸。 闻吕雉发问,刘盈不忘稍一沉吟,将早就打好的腹稿再梳理一番,才侧身,望向殿内的宫女寺人。 看出刘盈的意图,吕雉只稍一抬手,片刻之内,宫内便再也不见第三道人影。 到这时,刘盈才重新坐回了吕雉身侧,满是严峻的面容,令人丝毫看不出这,是一张十五岁少年的面庞。 “儿尝闻:知子莫若母,又知母莫如子。” “母后之意,儿自是了然于兄。” “儿亦以为赵王及其母,绝不可同归封国!” 毫不迟疑的摆出‘我也觉得刘如意、戚夫人该死’的态度,又稍止住话头,确定老娘面色回暖,刘盈才继续道:“然儿又以为赵王、戚夫人,绝不可亡于他人之手!” “至不济,亦不可亡于长安、不当母子同亡。” 说着,刘盈又打量一番老娘的面上神情,确定老娘没有恼怒的意思,这才在心中长出了一口气。 ——没怒,就说明还听得进去劝。 只要听劝,那刘盈,就有起码七成的把握,暂时保住刘如意母子的性命。 “其由,亦不难解。” “——一者,高皇帝尸骨未寒,国丧未罢;若此时生‘赵王母子同亡长安’之事,恐关东诸侯皆兔死狐悲,心生惧意。” “如此,则日后之宗亲诸侯,恐又当复为往昔之异姓诸侯;太祖高皇帝穷尽一生,方得关东之安宁,亦或尽付诸东流。” “二者,儿未冠而继位,又母后临朝掌政,凡关东宗亲诸侯,亦或朝中百官公卿,皆心偶有不安。” “值此之际,若母后怒杀赵王、戚夫人,则关东诸侯必于长安离心离德、朝中公卿噤若寒蝉。” “长此以往,关东诸侯人人自危,公卿百官惶惶不可终日,纵无人敢行叛逆事,亦当于国朝不利。” 语气满是自信的道出这两点依据,刘盈望向吕雉的目光,也是愈发坦然了起来。 “今异姓诸侯皆除,天下方兴未艾,人心思定。” “关中之事多有顺遂,府库皆呈充盈之势,更少府行粮米官营之政,而使国本得固。” “又高皇帝在时,亦恐赵王握利器而心生歹意,而留有遗诏:迁赵王王淮南。” “——得此间种种,儿纵不敢于母后稍有悖逆,亦不敢不言:北墙之外,尚得匈奴虎视眈眈; “——燕蓟以东,故燕王臧荼之将卫满,亦已鸠占鹊巢,立国曰:卫满朝鲜。” “五岭以南,更得秦将赵佗狼子野心,割据自立,只待社稷暗弱。” “值此之际,纵赵王、戚姬确有重罪,亦不当杀之。” “前岁治郑国渠,儿偶闻匠人言:凡治水者,堵不如疏。” “儿以为,于赵王、戚姬,当筹谋抑之、镇之,不当怒而杀之。” 将心中的想法一股脑道出,刘盈终是深吸一口气,对吕雉沉沉一拜。 “此,皆儿心中所想,不敢有丝毫隐瞒,尽道于母后知。” “及赵王、戚姬之生死,还望母后稍息雷霆之怒,以江山社稷计,三思而后定。” “若母后仍以为赵王、戚姬皆死,方为社稷之最利,儿臣亦当谨遵母后诏谕,另寻良师,以解母后之深意······” 7017k 第0296章 恶人,就由娘来做吧··· 不卑不亢的丢下这一番建议,刘盈便原路折返,回到了未央宫中。 而在长乐宫长信殿,吕雉却是满目孤疑的坐在御榻之上,深陷于刘盈方才那番话语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见吕雉这般模样,刚被吕雉秘密召来,自北宫门侧门进入长乐宫的陈平,也是不由有些疑惑起来。 对于陈平而言,今日之事,实在是再浅显不过。 ——赵王赶赴国丧,在天子刘盈耳边日夜叫哭着要见母亲,戚夫人则被吕雉暗中囚禁在永巷,日夜舂米。 陈平还知道,在那首‘舂歌’诞生之前,吕雉已经生出了些许‘泄了愤,再警告一番,便放刘如意母子回封国’的打算。 但一首横空出世的舂歌,却见吕雉最后的理智尽数敲碎,同时又敲响了赵王刘如意,以及戚夫人的丧钟······ 再之后的事,陈平也就只知道方才,天子刘盈和丞相萧何、御史大夫曹参曾一同入宫,同吕雉说了些什么。 但具体说了什么,却不是现在的陈平,所能轻易打探到的了······ 想到这里,陈平再一思虑,便有了盘算。 只稍一沉吟,陈平便站出身,朝吕雉微一拱手。 “太后息怒······” “陛下终未及冠,又素来仁厚,纵暂不明此间事,亦乃寻常。” “臣以为,太后当于陛下稍行教诲,傅教以君王之道。” “如此,待来日,陛下方可临庙堂而不乱、奸妄随于左右而不蔽······” 自信满满的道出这番话,陈平便浅笑着直起身,静静等候起了吕雉的牢骚。 ——虽然不知道刘盈、萧何、曹参三人,入宫之后与吕雉说了些什么,但毕竟头上顶着‘谋士’的标签,陈平纵是不明真相,也不难猜测出大概。 现如今,丞相萧何与御史大夫曹参的‘相权交接’工作已经过半,曹参入宫,应该只是看在萧何的面子上,陪同萧何入宫。 至于真的开口,同大权在握的太后吕雉说些什么,却不是曹参的性格了。 既然曹参是陪同萧何入宫,那真正开口说话的人,应该就是萧何了。 这也不难猜测:自有汉以来,丞相萧何,就以‘立场坚定’,以及出色的大局观闻名于天下。 对于这位受了君王猜忌,都能通过自污来保全自身、维持朝堂稳定的第一丞相而言,为曾经动摇社稷的刘如意、戚夫人母子求情,也绝不是萧何能干出来的事。 所以在陈平看来,萧何入宫,应该是想委婉的告诉吕雉:刘如意母子,杀还是要杀的,只是不能这么直白的让禁军围住赵王府,平白掀起动荡。 对于萧何‘换个温柔的方式清理门户’的建议,吕雉纵是心有不忿,也必然能听得进去。 如此一来,方才入宫的君臣三人中,唯一一个可能,甚至是必然惹吕雉生气的,也就剩下历来以仁善闻名于外的天子刘盈了。 如今这个局势下,整个长安朝堂,敢站出来在盛怒的太后吕雉面前,开口要保下刘如意母子的,除了曾受先皇刘邦‘佑子’之托的周昌,恐怕也只有这位啥的有些可爱的少年天子了······ “唉······” “先皇英明神武,锐意进取;新君仁善敦厚,守成足用。” “一屈一伸,张弛有度,循序渐进,此本社稷之幸。” “怎奈新君即立,却又太后代为掌政······” 略有些感慨的摇了摇头,陈平便在心中为刘盈默哀了三秒,旋即摆出了一副‘太后你尽管骂儿子吧,臣绝不往外说’的架势。 对于刘盈的现状,陈平从上帝视角来看,自然是有些唏嘘; 但若是从陈平自己,一个元勋朝臣的视角来看,太后吕雉的大腿,该抱还是得抱的。 尤其是在自请为郎中令,却又被刘盈委婉回绝,导致政治威望受损之后,本就身为降将的陈平,就更需要抱紧吕雉的大腿,以求保全自身了。 只是略有些出乎陈平意料的是,听到自己这近乎明示的暗示后,太后吕雉,却仍不见丝毫恼怒之色。 反倒是陈平一语,惹得吕雉满是孤疑的抬起头,在陈平身上打探了好一会儿! 待陈平都被这道不似友好的目光,盯得有些脖颈发毛,吕雉才若有所思的收回目光,面色清冷的摇了摇头。 “曲逆侯此言,却有些误解皇帝了。” “适才入宫,皇帝······” 话说一半,吕雉只冷不丁将话头一滞,神情也是不由一紧。 ——在听到陈平劝自己息怒后,吕雉只下意识的想说:你误会了,皇帝没你想象的那么傻。 但等话说一半,吕雉才及时的反应过来:跟一个臣子说‘得知我要杀赵王,我的皇帝儿子愣是没给弟弟求情’,貌似更不像话! 这要传出去,刘盈好不容易竖立起来的天子形象,岂不就要被街头巷尾的碎嘴婆子们踩进泥里? 意识到自己险些坑了皇帝儿子,吕雉的面容顿时有些僵硬了起来,话头却是极其自然地一转。 “赵王、皇帝虽非同母,亦乃同父。” “兄弟手足有难,皇帝代幼弟求情,自乃题中应有之理。” “吾纵暴戾,亦不至因此般善言,而责亲子之地?” 一听这话,陈平面上淡然之色顿消,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深深地惊恐! 慌忙抬起头,却见吕雉面上挂着一抹自嘲的浅笑,陈平才终是忍住了住跪地叩首的冲动,心有余悸的发出一声僵笑。 “太后所言甚是······” “此臣小人之心,度太后君子之腹也······” 面带尴尬的将这个话题糊弄过去,陈平的心中,却是立时掀起了一阵惊涛骇浪! “陛下,竟未为赵王求情?!” “莫非······” “莫非春时,陛下久随于高皇帝左右,竟得如此突飞猛进?!!” 飞速运转的大脑,让陈平本还算淡然的面庞,也不由带上了些许惊骇,和匪夷所思。 对于吕雉那句欲盖弥彰的‘皇帝确实求情了,但我觉得这很正常’,陈平是一个字都不信! 笑话! ——当今天下谁人不知,皇帝刘盈,就是吕雉心尖尖上的肉?! 朝堂之上又谁人不晓:曾流传于关中的那句‘太子不类父’,也同样是太后吕雉心中的担忧?!! 对于朝臣百官而言,‘太子不类父’,或许只是先皇刘邦意欲易储时,随手拉起的遮羞布。 但对于彼时,就已经深得先皇刘邦信任的陈平而言,‘太子不类父’,是绝对意义上的客观事实! 对于仁弱的刘盈,非但先皇刘邦不放心,彼时的皇后、如今的太后吕雉不放心,就连萧何、王陵这样的元勋功侯,也同样心有不安! 只不过,比起刘邦大咧咧的‘不放心就换太子’,身为刘盈生母的吕雉,采取的是‘再差也是我儿子,谁动我儿我弄谁’的态度。 至于朝臣百官、元勋功侯,也只有萧何、王陵等撩撩几人,抱有‘差也是嫡长子,只好以后慢慢教’的态度; 除了这几人,元勋公卿中的其他人,对此则是乐见其成。 ——君权暗弱,对社稷、宗庙是坏事,但对臣子而言,根本没什么不好! 这就好比后世,一个敦厚老实好欺负的班主任,即便其业务能力有待商榷,甚至可能影响教学质量,却也必然能得到学子们的交口称赞! 至于原因,也不过是人类深藏于基因中的惰性,使得宽松的管理制度、更有‘人情味’的管理者,普遍都会更受欢迎。 至于这种松散的管理制度、更具‘人情味’的管理者所造成的弊端,则只能从理性的角度发现; 从感性的角度上而言,无论是一个好欺负的班主任,还是一个好说话的少年皇帝,都必然是令人欣喜若狂的选择。 所以陈平万分笃定:如果刘盈真的曾替刘如意说情,那最着急的,必然是望子成龙,又恨其不争的吕雉! ——要知道刘如意,可是曾动摇刘盈储位,差一点就让整个吕氏,都成为自己登基路上的垫脚石! 对这样的竞争对手,哪怕刘盈怀有那么一丝一毫源于本能的仁慈,都必然会让吕雉雷霆震怒!!! 而现在,吕雉非但没有恼怒,反倒是面带自嘲的跟陈平说:就算我是个暴脾气,也不至于因为我儿子为兄弟求情,就因此发火的地步? 如果不是陈平耳朵出了问题,或者是吕雉脑子出了问题的话,那这件事,就只有一种合理的解释。 ——天子刘盈,压根就没为刘如意求情! 可是······ “陛下之脾性,何时得如此大变?” “若未代赵王求情,陛下又以何言,以劝太后暂息杀念?” 一时间,陈平只陷入无边的疑惑之中,甚至都没发现御阶上的吕雉,此刻正带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好整以暇的注视着自己。 “嘿······” “果然······” “臣下越聪明,就越不可尽信······” 如是想着,吕雉只稍抬起头,自殿门的方向,遥望向依稀可见轮廓,正高高耸立于的未央宫中的宣室殿。 “吾儿······” “嗯······” 会心一笑,吕雉便又自顾自笑着一摇头,重新望向陈平时,脸上便再度挂上平日里那抹古井无波,又尽显雍容的和蔼笑意。 “曲逆侯不必多虑~” “召卿入宫,非吾欲策问,乃有要事,欲遣卿亲为。” 轻声一语,自是惹得陈平赶忙一拱手,就见吕雉缓缓站起身,望向陈平的目光中,更是隐隐带上了一抹深意。 “一者,卿出宫之后,当往未央宫,传吾口谕。” “——赵王密谋叛逆,然皇帝目无国法,但枉顾律法,更代赵王求情于吾面。” “故令:依刘氏之宗法,禁皇帝于未央,日夜习读《汉律》足三月;待皇帝知己之过,再除此禁·······” 意味深长的道出此语,吕雉不忘深深注视向陈平目光深处,又怪异一笑。 “此事,关乎皇帝威严,‘万万’不可为外人知。” “吾信曲逆侯,方以此事相托。” “曲逆侯,可万莫‘辜负’吾之信重才是······” 听闻吕雉这番信息量庞大的话语,陈平只惊慌失措的赶忙低下头,表示自己明白。 就见吕雉继续道:“其二。” “赵王密谋叛逆,吾已遣建成侯率南军禁卒,往缚赵王。” “只适才,宫外似有宵小谣传:皇帝枉顾吾之诏谕,亲往而携赵王走,藏身于未央。” “故吾欲使曲逆侯亲往,以探明赵王,此刻可还尚在府中?” 说着,吕雉不忘善意的‘提醒’道:“依吾之意,建成侯公忠体国,若又此变,当会立禀于吾知。” “且皇帝自幼仁孝,当不至枉顾吾之诏谕,携赵王而藏身未央之理······” 闻言,陈平稍一思虑,便又一点头:“臣,谨遵太后诏谕······” “其三。” “待前二事罢,曲逆侯便乔装而出,往请留侯。” 不同于方才,道出前两条时的意味深长,道出这第三条时,吕雉的语调中,已尽是不容置疑的强势。 “务告留侯:乔装暗行,趁夜入宫,万不可使二人知留侯所踪!” 听出吕雉语调中的强势,明白过来吕雉没有在说反话,陈平终是直起身,神情满是严峻的一拱手。 “臣,必不负太后重托!” 言罢,陈平便规规矩矩与吕雉拜别,旋即神情阴郁的退出了长信殿。 看着陈平离去的背影,吕雉却再度循着殿门,望向那依稀可见的未央宫宣室殿,嘴角之上,已尽是欣慰的笑容。 “但吾儿知为母之虑·······” “呵······” “便吾为恶人,又何妨?” 神情满是温和的发出一声呢喃,吕雉终还是缓缓坐回了御榻之上,重新拿起了面前的卷宗。 而今日之事,也在后世太史公的笔下,留下了一段精彩纷呈的记载。 ——汉十二年夏六月,赵王反长安; 高后闻而大怒,遣兵捉拿,然太宗皇帝念手足情谊,暗往而携赵王走,藏未央宫。 知太宗皇帝之意,建成、曲逆皆谎报高后:王于府中。 秋八月,太宗皇帝再入长乐,以手足之情言于高后,高后感太宗之仁,泣曰:皇帝为天下王,不独为我子。 秋九月,太宗皇帝颁太祖遗诏:迁赵王刘如意为淮南王,计相北平侯张苍、赵相汾阴侯周昌各为左右相,另曲逆侯陈平为王太傅。 又赵王先反长安,高后恐其复反,故使郦侯吕台为淮南中尉,尽掌淮南兵。 得北平侯、汾阴侯各为相,又得曲逆傅教左右,更无再反之兵,淮南王日夜笙歌,再无大志; 太宗皇帝十九年,王薨六安,谥曰:厉。——《史记·淮南厉王传》 7017k 第0297章 世~上只~有~妈~妈~好~ “留侯?” “母后召留侯入宫?!” 见刘盈面上陡然带上一抹惊疑,吕释之赶忙看了看左右,又面色僵硬的干咳两声。 待刘盈反应过来,又将殿内侍郎、内寺尽数遣退,吕释之才稍松了口气,旋即面带轻松地对刘盈微微一笑。 “太后召留侯入宫,乃遣曲逆侯暗召,除太后、陛下、曲逆、汾阴及留侯,此事,再无旁人知晓。” “留侯乔装入宫之后,便为太后遣往深宫,汾阴侯随行,以言劝戚姬。” “为留侯、汾阴侯所劝,戚姬终未再言及‘随赵王就国’事。” “得太后之允,戚姬素衣往长信,拜太后曰:愿留太后身侧,习学为人臣、为王母之道,以赎往昔之罪。” “太后亦欣然答曰:待陛下加冠,便召赵王再朝长安,携母同归六安······” 听闻吕释之这一番隐晦的话语,刘盈暗下稍一思虑,便如释重负的长松了一口气。 “呼~” “本以为,还要多费些功夫呢······” “也好。” “也好啊~” 满是唏嘘得发出一声感叹,刘盈只咧嘴一笑,就连坐姿都稍慵懒了些。 ——在前世,刘盈登上皇位之后,太后吕雉对刘盈的不满,便是因戚夫人、刘如意母子而第一次爆发! 刘盈至今都还清晰地记得,在前世,刘盈傻乎乎的表示‘母亲还是放过刘如意吧’的时候,老娘吕雉望向自己的目光中,那挥之不去的失望。 在当时,刘盈只天真的以为:老娘对自己失望,是因为自己不够狠心,没有君王所应该具备的铁石心肠。 但在这一世,深入了解过老娘吕雉的性格,以及行事风格之后,刘盈才终于明白过来:对于老娘吕雉来说,对错,远远没有利益来的重要! 一件明明正确,却会使吕雉、刘盈,亦或是汉室朝堂利益受损的事,必然会被吕雉严词拒绝; 可如果是一件明明错误,但可以带来好处的事,吕雉也必然会冒天下之大不韪,毫不迟疑的作出决策。 在刘如意、戚夫人母子一事上,吕雉对刘盈的失望,也并不是因为刘盈太心软,而是因为彼时的刘盈,没有展露出丝毫‘一切以利益作为主要考量因素’的趋势。 堂堂一国之君,还是少弱之君,都十六七岁了,还不知道‘利益至上’这么浅显的道理,又怎能不让摄政太后失望? 而这一世,当刘盈化身为冰冷的机器,丝毫不提‘刘如意是我弟弟’‘戚夫人是我弟弟的生母’,而是以‘怎么做才能利益最大化’作为视角时,吕雉心中的怒火,嗡时便被刘盈这份接近满分的答卷所击散。 只是即便如此,刘盈也还是没想到:老娘被那首‘舂歌’勾起的盛怒,居然这么容易就烟消云散······ “或许,这就是政治人物所该具备的‘极致冷静的头脑’吧······” 若有所思的再发出一声感叹,刘盈便微微一笑,彻底安下心来。 与往常一样,在刘盈摆出一副‘娘别担心,儿子的心黑着呢’的姿态后,其余的事,都被吕雉独自收拾了个干干净净。 ——这番变动的罪魁祸首戚夫人,在留侯张良、汾阴侯周昌二人的劝说下,终于学会了什么叫‘低头’; 按照吕释之的说法,未来几年,戚夫人就会在太后吕雉身边,证明自己低头的心是多么坚决。 等往年的债还完,刘盈也该加冠摄政、掌控朝政了,就算放戚夫人去和儿子团聚,这母子俩也不可能再掀起什么风浪。 至于差点被老娘坑死的刘如意,则是被刘盈‘亲自’接到了未央宫中,对外则称‘被太后软禁于赵王府’。 等此间事了,刘盈再装模作样去求求情,摆出一个‘兄友弟恭’的姿态,吕雉再顺水推舟,刘如意就可以去刘安,做自己的淮南王了。 当然,既然如今的刘如意,都被吕雉扣了个‘密谋造反’的帽子,那刘如意就国,自然也就会有所不同了。 “太后意,遵太祖高皇帝遗诏,以北平侯为淮南左相,掌淮南国大小事务;另迁汾阴侯为右相,护王周全。” “及淮南太傅,则以曲逆侯任之,另郦侯台为淮南中尉,尽掌淮南兵马······” 听到这里,刘盈只再长叹一口气,对刘如意再也没有了丝毫担忧。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在刘盈登基之后,刘如意真正的原罪,并非是戚夫人那首愚蠢至极的‘舂歌’,而是刘如意‘曾意图染指储位’的前科,以及赵王手中的滔天兵权! 而在吕雉这一番安排之后,日后的刘如意,将再也没有丝毫权力可言。 国中政务由张苍负责,兵权更是直接由吕台掌控,再加上王太傅陈平,以及专门负责‘保护’刘如意的周昌······ 毫不夸张的说:在成为淮南王之后,刘如意必然会永久性面临‘王令不出六安城’的局面! 而失去所有的权柄,也为刘如意、戚夫人母子,从十死无生的死局中,赢得了最后一丝生机。 ——一个连下一顿饭吃什么、在哪吃,甚至用什么餐具吃都无法决定的‘宗亲诸侯’,根本不值得如今的吕雉、未来的刘盈,再耗费哪怕一秒的心思! 想到这里,刘盈只微微一笑,不动声色的在刘如意的脖子上,挂上了一枚御用的保命锁。 “朕意:赵王已壮,当言及婚娶事。” “待出宫之时,还劳舅父再往长乐,禀奏母后:待迁淮南,如意之婚事,便当有所定夺。” “嗯······” 说着,刘盈不忘装模作样的‘纠结’一番,才意味深长的再一笑。 “朕尚记得,侯世子之长女,似亦至婚假之龄?” 刘盈此言一出,吕释之顿时喜笑颜开,连忙笑着抬起头:“陛下意······?” 就见刘盈莞尔一笑,又满是温和的一点头。 “朕意,侯世子嫁女如意,以为淮南王后,当是最为妥当。” “及戚夫人,既已迷途知返,亦当知皇子之婚嫁事,皆当由母后决之?” 见刘盈不似说笑,吕释之只噙着一抹按捺不住的笑意,对刘盈缓缓一拱手。 “陛下之意,臣必一字不变,呈以为太后知······” 行礼过后,吕释之便笑着抬起头,见刘盈面上仍是一抹淡淡笑意,便不由陷入了对未来的无限憧憬当中。 ——刘盈口中的侯世子,自然是吕释之的长子:建成侯世子吕则。 至于那位即将远嫁淮南,成为淮南王后的‘世子女’,自然是吕释之的长孙女。 诚然,如今的刘如意,还只有十岁;那个即将嫁给刘如意的‘世子女’,也才不过七岁。 但这也丝毫不影响七岁的建成侯世子女,嫁给年仅十岁的淮南王刘如意,成为有汉以来,乃至青史以来最年轻的王后。 最让吕释之在意的,是刘盈通过此举,所表现出的对自己、对自己家族的信任。 ——以吕氏女为淮南王后,分明就是补上最后一道‘监视刘如意’的拼图! 可即便如此,吕释之也还是对刘盈的这个提议甘之若饴。 作为吕释之这个彻侯的孙女,小丫头能成为王后,也算嫁的相当不错了。 “吕台为淮南中尉,素儿为淮南王后······” “待复数岁,北平侯重归长安,吾再哀求太后,以吕氏为淮南相······” “嘿嘿嘿嘿······” 越想,吕释之就越觉得兴奋不已,恨不能立刻辞别刘盈,去将此事告诉妹妹吕雉。 ——吕释之很确定,对于刘盈的这个提议,妹妹吕雉必然是举双手双脚赞成! 只不过,刘盈却似乎并没有看出吕释之‘急于离开’的心思。 自顾自沉吟了一番,确定此间之事没有遗漏,刘盈才笑意盈盈的望向吕释之,眉宇间,也稍带上了些许自嘲。 “前日,曲逆侯奉母后诏谕,入未央以告朕:禁足宫中,熟读《汉律》······” “不知母后此何意?” 见刘盈又发问,吕释之只下意识一急; 待反应过来,吕释之才勉强按捺住心中激动,神情也稍严肃了些。 “此事,太后亦有交代。” 说着,吕释之不忘再看了看左右,才再次望向刘盈,满是严肃的一供手。 “一者:赵王此间之事,陛下不便插手,然陛下身赵王兄,又不得不代为求情。” “故太后以‘禁足’为名,以告天下:陛下,确曾为赵王求情。” “又赵王······” 话说一半,吕释之不忘面色僵硬的抬头看了刘盈一眼,才硬着头皮道:“又赵王此番,于王府暗蓄甲士,密谋叛逆。” “若依律治赵王死罪,太后恐陛下为天下所污;然若不罪,又国法不存。” “故太后意,暂‘囚’赵王于府中,以待风论稍消,待秋收之时,再迁赵王王淮南,而后就国。” “及陛下,恐亦当自闭未央不出至秋收,以避风论······” 闻吕释之道出这番话,刘盈只一副早有所料的神情,眉头却还是有些许不甘。 见此,吕释之也不再绕弯,继续道:“其二。” “前时,狄酋冒顿书辱太后,又朝中公卿议而得论:今非决战之时。” “故太后已令酂侯拟书,于狄酋卑躬屈膝,再贿以金石珠玉、粮米布帛,以求北墙数岁安宁······” 说着,吕释之的面容,也不由带上了些许屈辱。 “且除金石珠玉之财,粮米、布帛、盐茶等资,太后亦已传令相府:循太祖高皇帝故事,遣女出关,和亲匈奴······” “太后言,遣女和亲,终于国朝威严大损之事,又乃今汉家不欲为,然不得不为之权宜之计。” “若陛下不自禁未央,太后恐天下皆因此事,而污陛下曰:悖家国大义而和亲匈奴,以损太祖高皇帝遗德······” 说到这里,吕释之的面容,也是不由自主的涨红了起来,眼眶中,更是带上了些屈辱的泪滴。 ——终归还是周吕令武侯胞弟、刘汉社稷开国元勋,对于以和亲祈求和平,吕释之也同样感到无比的屈辱。 片刻之后,吕释之才从悲愤的情绪中稍调整过来,神情郁闷的对刘盈再一拜。 “太后知陛下宏图远志,来日必当血高皇帝白登之仇、狄酋冒顿书辱太后之耻;” “然今战机未至,还望陛下忍辱负重,暂居未央······” 听闻吕释之这一番情真意切的劝解,刘盈纵是还能面前保持淡然,目光也下意识有些锐利了起来! ——白登之围,是国仇,刘盈不急于报; 但冒顿那封字字诛心的国书,是家恨! 早晚有一天,刘盈都要将今日的屈辱,成百倍、千倍的讨回来!!! 而在这样一封令人怒火中烧的匈奴国书面前,老娘吕雉委曲求全,为社稷不惜含恨屈膝的举动,更是让刘盈眼眶一阵发热。 ——为了不让刘盈担上‘和亲匈奴’的污名,吕雉甚至不惜撒出‘我儿子惹我生气,所以我把他关起来了’的消息······ “母后······” 神情复杂的发出一声呢喃,刘盈终还是咬紧牙,勉强将眼眶中的泪水憋了回去。 而后,便见刘盈缓缓站起身,来到吕释之面前,神情庄重的一拜。 “母后拳拳相护之意,朕,了然于胸······” “往后数月,还望建成侯常往长乐,以随母后左右······” “及朕,自谨遵母后之意,自闭未央,博览群书,以习治国之道。” “待天下民丰衣足食、安居乐业,吾家府库充盈、兵精马肥,朕必当亲临龙城,鞭问狄酋!!!” 略有些沙哑的一声低吼,刘盈只紧紧抿起轻颤着的嘴唇,对吕释之沉沉一拱手。 而在刘盈身前,本还打算侧身避礼的吕释之,此刻全满是感怀的点了点头,郑重其事的整理了一番衣冠,旋即对刘盈长身一拜。 “陛下有此大志,太后今朝所受之辱,他日必当复焉······” 7017k 第0298章 老倔牛,这可不是小事儿! 就这样,曾让刘盈畏之如虎,甚至寝食难安的‘刘如意母子’,便在刘盈这只小蝴蝶轻轻扇动翅膀之后,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虽然刘盈因为老娘的‘禁足令’,只能把自己关在未央宫,但对于宫外的消息,刘盈自也有足够的获知渠道。 ——七月,被南军将士‘围’在王府中长达一个月之久的刘如意,终于得到了太后吕雉的召见。 在吕雉温柔的训诫,以及生母戚夫人冷漠的警告之后,刘如意终于等来了自己该有的结局:移王淮南。 移封诏书颁布之后不过数日,新鲜出炉的淮南王刘如意,便在新的臣子班底:淮南左相张苍、右相周昌,王太傅陈平,以及中尉吕台等人的陪同下,低调离开了长安。 恰逢秋收在即,关中百姓无暇他顾,刘如意母子引起的舆论风波,便也自此不了了之。 秋七月中寻,太后吕雉正式发出国书回复匈奴单于冒顿,再次表明了‘汉匈皆为兄弟,互不征讨’的盟约; 再加上几百匹布、几千石粮食、茶、盐等物资作为‘礼品’,以及一个刚被赐刘姓不过半月的‘公主’,仍旧处于政权交接期的汉室,也算是换来了短暂的和平。 ——最起码今年冬天,匈奴人不会再大规模南下,成建制侵扰汉室北方了。 时间一天天过去,很快,便来到了太祖高皇帝十二年秋九月。 年关将至,整个长安朝堂,都为即将到来的大朝仪,以及新君刘盈的登基仪式忙碌了起来。 也正是在这个微妙的时间节点,一则令刘盈再度坐蜡的消息,在长安不胫而走。 ——先皇刘邦驾崩之前留有遗诏,明确下令天子刘盈,应该在年满十七岁是行加冠礼。 更让整个长安,都因为这则不知来由的‘流言’,陷入一阵漫长的轨迹的,是天子刘盈的年龄。 当今刘盈,出生于始皇嬴政驾崩同年(公元前210年)。 到如今的汉太祖高皇帝十二年(公元前195年),刘盈,早已年满十五;年关一过,刘盈,就将年满十六······ · “臣等,恭迎陛下~” 汉十二年秋九月,长安未央宫。 天子刘盈的到来,让宫内忙碌着的朝臣、官佐们不由停下了手中的活,带着喜庆的笑容,稀稀拉拉对刘盈拱手行礼。 至于众人明显带有喜悦的神情,自然是因为愈发浓烈的‘年味儿’。 在百十年后,华夏的新年,是董仲舒提倡‘王正月,大一统’后的春正月初一; 在几千年后的新时代,华夏新年,则是农历正月初一。 而对于现如今,尚还施行颛顼历的汉室而言,新年,是岁首十月初一。 ——正所谓颛顼(zhuānxu)历,法十月为岁首,以十月初一为元朔。 自始皇统一天下,并将颛顼历布行天下的始皇帝二十六年起,十月初一,便一直是华夏人习以为常的‘岁首新年’。 对于寻常百姓而言,十一元朔,意味着一年的农忙终于可以彻底结束,收获的冬粮终于可以放入仓库; 再于家门口外,新挂上印有神荼、郁垒门神兄弟的桃符,顺便在院内烧几根刚砍下来,依旧包含水分的竹节,听几声‘啪啪’的爆竹声,过往这一年的劳苦,便算是过去了。 对于高门显族而言,元朔新年的活动则相对更丰富一些; 条件差一点的,也总得招呼齐家中的子侄晚辈,吃一顿像样的团圆饭;若是条件好一些,甚至还要请来巫医,举行一场小型的驱魔仪式,讨个好彩头。 但当‘元朔’二字摆在统治阶级,尤其是中央朝堂面前时,一切,就都会变得极其复杂起来。 如今年的元朔,便是举行新君刘盈登基后的第一场大朝仪,以及登基仪式; 便是寻常年间,在岁首元朔,朝臣百官、功侯贵戚,也都需要严格按照礼法制度,带着礼法规定的物品,向天子刘盈道贺。 而后,自是岁首大朝仪的保留环节——老臣们谈古伤今,引经据典,指出天下存在的弊端;天子则悲天悯人,羞愧万分的接纳谏言,表示自己‘一定改正’。 再之后,便是腊月冬至日,于宫中举行的大傩驱怪仪式,需要天子本人主持,并要每一个中央官员、功侯贵戚到场参与。 等这一切都忙完,新的一年,也就费去了两个多月,又值腊月凛冬、正月将至,关中每年都要举行的‘青壮年预备役军事冬季操演’,就要开始提上日程······ 简单而言:便是对于长安朝堂而言,根本没有什么‘春耕夏作,秋收冬歇’的假期,也没有后世学子习以为常的寒暑假。 即便是在万里冰封的冬天,长安朝堂,也依旧需要维持运转,并无缝衔接到来年开春,以春耕作为起点,开始又一轮新的轮回。 好在如今,刘盈还只是个‘名誉天子’,虽然身着天子冠选,却根本没有加冠亲政; 所以岁首元朔的一切活动,刘盈虽然都要参加,但除了在活动中露个脸,刘盈也没有其他需要做的事。 闲来无事,又被老娘拐弯抹角的‘禁足宫中’,看见大殿之外、宫墙以内的官场忙碌起来,刘盈自也是按捺不住好奇。 将那本快被翻散架的《汉律》丢在一旁,刘盈随便踩了双鞋,便从自己的宣室殿走了出来。 看着宫内密密麻麻,又无时不在忙碌着的一道道身影,在宫中‘闭关’许久的刘盈,也是不由有些轻松了起来。 但在走出殿门,稍一打量宫内的物什之后,刘盈轻松愉悦的心,便在眨眼间被提到了嗓子眼! “此何人之令?!” 一声嘹亮的高呼,顿时惹得周围数十步范围内的身影齐齐停下动作,略有些迷茫的看了看刘盈,便不约而同的将目光撒向远处。 抬起头,循着周遭众人的视线望去,待看清那腰挂金银、系紫绶的老迈身影,刘盈本就拧紧的面容,只再沉了一分。 不知是听到了刘盈的呼号,还是感受到了诡异的氛围,那老者稍交代几声,便极其自然的回过身,快步走到了刘盈面前。 “陛下······” “此为何故?!” 不等王陵拜谒之语道出口,刘盈便急不可耐的发出一问,语调中,分明带上了一丝责备! 却见王陵仍是一副不慌不忙的模样,笑着直起身,不忘擦了擦额角的汗滴,才笑嘻嘻的露出没剩几颗的牙齿。 “陛下何发此问?” “此非本有、当行之事?” 语调轻松地道出一语,王陵又笑了笑,朝周遭众人稍一挥手,示意继续干活,而后便将刘盈轻轻拉到一旁,面色也不由稍一肃。 “陛下。” “今岁大朝仪,乃陛下新君继立之大典,更乃陛下遍封功臣、恩赏元从之良机!” “如此关乎宗庙、社稷之大事,陛下莫不亦欲于长乐操办?” 听闻张苍此言,刘盈虽并未开口,但面上阴沉之色,也没有丝毫松缓的趋势。 看看王陵都干了什么? 典礼所用的祭台、礼器,乃至于登基大典才有的高台······ ——王陵,分明是想把今年的大朝仪,放在未央宫!!! 想到这里,刘盈本就阴沉的面色不由更紧了一分,就连牙槽都被刘盈咬紧! 若非王陵是‘前世故人’,刘盈差一点就要以为王陵,是又一个‘离间天家母子’的乱臣贼子了! 即便知道王陵此举没有恶意,此刻的刘盈,也丝毫不敢在这种极为重要的政治活动中托大。 ——国之大事,唯戎与祀! 而对于如今的汉室,尤其是对于如今的刘盈而言,除了逢年过节拜谒太庙、高庙,这一次的大朝仪+登基大典,便是‘祀’一项中最重要的部分! 尤其是在此刻,宫外流言蜚语,街头巷尾都在谈论‘少年天子会不会马上开始整理朝堂,开始着手为来年亲政做准备’的微妙时节,刘盈就算脑子被戚夫人踢了,也不可能拿大朝仪去刺激老娘吕雉! 想到这里,刘盈望向王陵的目光中,立时便带上了一抹本能的防备! 但最终,刘盈还是费劲心机,让自己接受了‘王陵真的不是奸贼’的事实。 而后,便是年仅十五岁的少年天子刘盈,竟满面庄严的侧过身,说教起了年仅七十的元勋老臣,当朝内史:安国侯王陵。 “安国侯之忠义,朕自知之,亦甚敬之。” “然安国侯此举,莫不独念朕天子之威,而视太后为无物?!” “今朕年弱,朝中政务皆由太后掌、决,政令尽出长乐宫!” “如此之时,安国侯行此等异举,岂不使朕于太后当面,陷不忠、不孝、不义之地?!” 听闻刘盈先前之前,老王陵本还一副振振有词的模样,但在听到刘盈后面这一番直白无比的询问后,王陵的面色,顿时就有些僵硬了起来。 今天这一出,要说王陵没有私心,那或许确实有些虚伪。 但即便有私心,王陵的私心,也绝对不与公义相悖! ——先皇刘邦驾崩之前,遗诏‘太子刘盈继皇帝位,年十七加冠亲政’,王陵可是在场的! 在王陵看来,既然先皇都做下交代了,那就应该遵循先皇的旨意,在刘盈十七岁的时候行冠礼,并临朝掌政! 现如今,刘盈已年近十六,距离先皇‘十七岁加冠亲政’的年限,只剩下了一年多的时间。 十七岁加冠亲政,自然不能死满了十七岁、加了冠,才开始盘算临朝掌政,而是应该早做准备,尽早开始接掌大权! 而即将到来了的大朝仪,以及刘盈的登基大典,便是王陵严重‘恩威皆立’的良机! 错过这个机会,那未来的一年,刘盈就只能在未央宫里捏泥巴; 等来年,刘盈年满十七了,却连朝堂的结构都不了解,到那时,即便王陵等老臣站出来,力挺刘盈‘遵先皇遗诏加冠亲政’,恐怕也会有一些别有用心的人跳出来······ “唉!” 想到这里,就见王陵满是憋闷的咬牙一跺脚,气质中的淡然,只顷刻间便化作一股倔强和执拗! “陛下所言,臣不敢苟同!” “——正所谓:唯名与器,不可以假人!” “太祖高皇帝临将大行之时,曾言托于臣:待陛下及冠,臣务当全掌相府,而护陛下之威仪!” “今虽陛下未及冠,臣亦尚未为相,然先皇遗诏,臣,不敢不遵!!!” 瓮声瓮气的丢下这句话,王陵便如怄气的孩童般,将头别向一旁,好似全然忘记了站在自己面前的,正是自己口中‘君命难违’的‘君’······ 如果是在前世,被王陵这么一激,刘盈倒也确实有可能跟着一起急眼,然后跟王陵闹个三天两夜。 但在经过前世足足九年的相处,以及那短短一年的‘共事’生涯,早就对王陵的脾性了若指掌的刘盈,此刻却是一阵轻笑起来。 “陛下缘何发笑?!” 见老倔牛似是不服气般发出一问,刘盈只浅笑着摇了摇头。 “父皇尚在之时,曾言:安国侯王陵,长于刚直,而短于屈伸······” “今日看来,父皇此论,诚无半点谬误?” 见比自己小了将近一轮的少年天子,居然反过来取笑起了自己,老倔牛也是不由有些尴尬起来。 也正是趁着这转瞬即逝的机会,刘盈毫不做作的伸出手,轻轻拉过王陵的手臂。 “还望安国侯先行遣退宫人、官佐,另于长乐筹措大朝仪。” 轻声道出一语,刘盈又赶在王陵开口前,抢先将王陵的手腕狠狠一攥! “此间事,不足为外人道!” “朕只一言,以告安国侯。” “——近些时日,长安多有风闻,言朕于临朝掌政!” “然朕以为,此,恐乃别有用心之宵小所布,以陷朕于不义······” 神情满是严峻的道出一语,刘盈望向王陵的目光中,更是隐隐带上了些许哀求。 “还望安国侯,明知朕之所虑······” “若安国侯亦不可为朕所信,恐汉家朝堂之上,朕,便再无可信之人·······” 7017k 第0299章 朕···好累啊··· 将老倔牛王陵好说赖说赶出了宫,又令人将宫内的陈设除去,刘盈便满怀着心绪,回到了宣室殿内。 几乎是在了刘盈踏入宣室殿,坐在御榻之上的那一刹那,春陀的身影,便也从一旁钻了出来。 “陛下······” “如何?!” “可曾查明,长安今日之谣传,乃出自何人之口?” 刘盈迫不及待的发出询问,无疑是对此事十分重视,春陀再也没多绕弯子。 “禀陛下。” “宫外来报,言‘陛下急于摄政’之谣传,似乃源出尚冠里······” 小心翼翼道出一语,春陀不忘抬起头,打量一番刘盈的神情变化,才继续道:“且此事,非三、二人所为。” “依始,不过中水侯、赤泉侯、杜衍侯等五人,于府中私谈‘高皇帝遗诏,太后恐当遵之’。” “后不数日,此言为桃侯襄、汁方侯齿等所闻之,而后初传于元勋贵戚之中。” “再后,便乃洨侯产于筵间闻此事,大怒而曰:此谣传也!” “只此后不过半日,洨侯便自闭家门,不复见客;建成侯则于人言:何时加冠、又何时摄政,皆当由陛下亲绝,除陛下,再无人当言及此事······” 言罢,春陀便悄悄再一拱手,便稍退到了一旁,再次扮起泥塑雕像来。 而在御榻之上,回味着春陀方才所汇报的情况,刘盈本只是焦虑的面容,顷刻间便阴沉了下去。 事实的真相如何,春陀并没有之说,又或许是没有查明,所以不该说的太笃定。 但从这几个当事人的身份,以及整个谣言的发展脉络,刘盈便不难判断出:这件事的背后,究竟是谁在推波助澜。 最开始的‘中水侯、赤泉侯、杜衍侯等五人’,指自然是中水侯吕马童、杜衍侯王翳、涅阳侯吕胜,以及赤泉侯杨喜、吴房侯杨武兄弟二人。 ——没错,就是在七年前的乌江边,瓜分项羽的尸体,而各自得分为彻侯的五人。 这五人,即便抛开‘每人二千户’的低逼格,一个‘全部赋闲’的状况不说,单就是‘其中有四人为周吕旧部’这一点,就足以说明:在最开始,这五人谈论起‘刘盈改不改尽快加冠亲政’的话题,不大可能是早有预谋。 所以最近在长安城传的热火朝天的‘少年天子急于摄政’的风论,大概率就是这哥五个闲着没事儿干,吹牛打屁时偶然提及的。 但在这五人之后,事态的发展,就有些明显人为操控的痕迹了。 ——诚然,吕马童、吕胜等五人,都是彻侯之爵; 但如今的长安,最不缺的,恐怕就是彻侯! 站在未央宫宫墙上,往宫外每砸三块砖头出去,就几乎必然会砸中一个彻侯! 毕竟除了贵族,寻常人闲着没事儿根本不敢靠近皇宫,忙于生机的普通百姓,也不可能有空到处瞎走,或者滞留。 而吕马童等五人,各自食邑皆不过一千五、六百户;最高的杨喜,也只有一千九百户,至于最低的杨武,更是仅有七百户的食邑! 与寻常百姓,又或是地方二千石相比,彻侯之爵,确实是一个含金量十足的贵族头衔; 但在寸土错金,遍地功侯元勋,朝中公卿动辄七八千户,甚至上万户食邑的长安,吕马童等五人,显然不太会受到功侯群体待见。 尤其这五人的爵位,是通过瓜分项羽的尸体得来,就更使得这五人,处在了‘元勋功侯’群体鄙视链的最下游。 所以,这五个人的谈论,尤其是聚在一起,随口谈及的私下之语,本不该那么快就‘为桃侯襄、汁方侯齿等所闻之’。 这,便是第一个疑点; 第二个疑点,那更是清晰无比,令刘盈一目了然。 ——两个当事人,及刘襄、雍齿二人的身份! 桃侯刘襄,本名项襄,本是霸王项羽族人。 汉二年,项襄所率楚军至定陶,被汉将灌婴击败,项襄被俘,无奈归顺于刘汉; 汉五年,霸王项羽乌江自刎,天下归一,汉王刘邦即皇帝位,旋即赦免了所有项氏族人,并赐项襄刘姓,以‘存亡续断’,继项氏宗火; 今年开春,先皇刘邦弥留之际,更是将平定英布叛乱的过程中立下功勋,本该封赏的有功将帅大半撇在了一旁,先封刘襄为桃侯,食邑千户。 至于其余有功将士的封赏,则被彼时的刘邦特意压了下来,留给刘盈亲自封赏。 所以,桃侯刘襄的身份和政治标签,几乎可以说是明写在了脸上。 ——霸王项羽死后,老刘家专门立起来,以求在天下人眼中标榜自己‘绝对不记仇’的贞节牌坊! 在后世的绝大多数封建时代,也都有类似的这么一家贞节牌坊,名曰:衍圣公。 那刘襄这个‘霸王专用’贞节牌坊,是什么成分? ——降将! ——曾亲自率兵,与汉室军队兵戎相见,并被全歼生擒的降将!!! ——项氏族人! ——与霸王项羽血脉相连,却被赐刘汉国姓的项氏族人!!!!!! 这样一个人,能不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什么事该做,什么事又不该做? 笑话! 若是刘盈敢答应,刘襄绝对能在三秒之内,无缝衔接结果雍齿的位置,并做的比雍齿还出色! 这样一个人,如果没有十成十‘不会引火烧身’的信心,会轻易涉及‘少年天子急于摄政’这种危险系数极高的话题? 根本不可能! 刘襄如此,汁方侯雍齿,那就更别提了——自有汉以来,雍齿干的就是‘假装惹皇帝生气,然后被皇帝惩罚,以警告其余元勋功侯’的差事! 所以表面上看上去,刘襄、雍齿二人,一个‘项楚余孽’,一个‘当朝奸妄’,看似是有插手此事的胆魄和动机,但实际上,这两个人,几乎是整个汉室朝堂最懂得什么叫‘权衡利弊’的人。 可即便如此,刘襄、雍齿二人的姓名,却依旧和‘天子急于掌政’的留言,一同送到了刘盈的面前。 这说明,在这则谣言从吕马童五人的‘开始阶段’,到刘襄、雍齿二人得知后的‘发酵阶段’,必然发生了什么事,让这二人笃定:这么做,绝对不会惹到任何一个不该惹的人。 确定没有危险之后,这二人才自作聪明的将那则谣言,传到了大半元勋功侯耳中。 而后,便是第三个一点。 ——当这则谣言,在朝臣功侯中传的人尽皆知时,居然没有任何一个人站出来,提醒一句‘小心祸从口出’! 丞相萧何老迈,病的三天两头卧榻歇养,顾不上此事,倒也罢了; 可御史大夫曹参、内史王陵,乃至于一向同刘盈‘亲密无间’的少府阳城延,都没有哪怕一个人站出来,怀疑这则谣传的真实性! 那究竟是什么,让这硕大的朝堂,都对这则谣言确信无误,满朝人杰都没有意识到这则谣言,极有可能会引起一场剧烈的朝堂动荡? 问题的答案,就在最后一个疑点中。 ——首先,在满朝公卿都或投鼠忌器、或不敢断言,只能任由流言发酵的情况下,作为当代吕氏掌舵人、当今天子母舅的建成侯吕释之,并没有站出身! 非但没有站出身,甚至连入宫,旁敲侧击的问问刘盈,又或者提醒一句‘陛下这么做,太后会不高兴’这样简单的事,吕释之都没有做! 反倒是周吕侯吕泽的儿子吕禄,颇为突兀的站了出来,呵止这则谣言‘绝对是假的’;紧接着,又莫名其妙的自己把自己关了禁闭? 最后的最后,吕释之的身影才‘姗姗来迟’,又暧昧不清的来了一句:加冠、摄政,都是陛下说了算的事,我们这些做臣子的,还是不要谈论了吧······ “屁话!!!” 想到这里,刘盈面色陡然一拧,巴掌在面前的御案上猛地一拍! ——当今天下谁人不知,如今的汉室,大小事务桩桩件件,都是居于长乐宫的太后吕雉说了算? 吕释之堂堂国舅,即是天子刘盈的母舅,又是太后吕雉的兄长,居然跳出来说了这么一句‘陛下说了算’? 这令人一目了然的拱火技术,即便是刘盈,都忍不住想要说一声低级! 好在刘盈也确信:吕释之如此浅显的心思,自己都看出来了,老娘吕雉,更没有看不出来的道理。 但即便如此,刘盈沉重的心绪,也丝毫没有减缓的趋势。 ——感情这个东西,谁最经不起考验的······ 对于吕释之‘暗怀鬼胎’,吕雉自然会一目了然; 但谁又能确定吕雉心中,不会生出‘我儿或许也这么想’的猜测? 如果有,那刘盈应该怎么办? 坐视不理,无疑是默认; 可若是自辩,又分明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再有,便是这个话题的敏感度,实在是太特殊了点。 ——这个话题,谁都能提、谁都能说,只有作为当事人的刘盈不能! 按照千百年来的礼制,男子二十岁加冠成人,始终是亘古不变的普世价值。 但偏偏先皇刘邦临死之时,交代了一句‘太子继位,年十七加冠’! 至于依据,也是敷衍的不行:依汉律,民男十七始傅;即始傅,便为壮。 为了增加这个解释的说服力,刘邦甚至还曾交代叔孙通,在《汉礼》上家上一句:男十七始傅,加冠而成人! 这样一来,‘刘盈到底几岁才应该行加冠礼’,就成了一个非常尴尬的话题。 《礼》云:君年弱而继位,先加冠而成人,后大婚而亲政! 所以,什么时候行冠礼,就意味着刘盈什么时候立后、什么时候正式接掌朝政。 刘盈原本的盘算,是先假装此事根本不存在,等到了明年,再找个炮灰跟老娘私下提及此事,试探一下老娘的态度。 如果老娘没意见,那刘盈自是乐得尽早掌权;若是老娘不乐意,刘盈也丝毫不介意再让老娘代打几年。 无论如何,刘盈都还是吕雉心中的乖宝宝,事情有没有摆上台面,自然也就不会引起动荡。 可被吕释之这么一搅和,这件事儿,就变得无比复杂了起来。 ‘天子急于摄政’的谣传,都快传的整个长安都人尽皆知了,刘盈能怎么办? ——要么站出来,承担‘此地无银三百两’的风险,表明自己绝对没有这么想过的坚决态度! 再或者,就是冷眼旁观,默认这话,确实是自己说的。 无论怎么做,都必然会让吕雉和刘盈之间的母子情谊,出现一条微小的裂痕。 有了裂痕,那彻底破碎,自也不过是早晚之事······ “唉~” “究竟为什么呢?” “舅父,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悠然发出一声长叹,刘盈青涩的面庞之上,只顿时涌上阵阵疲惫。 按照‘两相全害取其轻’的原则,刘盈大概率要选择前者,即‘辟谣’。 但这样一来,还是无法避免老娘心中生出嫌隙不说,同时还会让刘盈彻底失去‘十七岁加冠亲政’的可能。 ——既然要辟谣,刘盈显然不能只说一句‘我没急着掌权’,而是要隐晦的另加上一句:二十岁加冠,才是亘古不变的礼制;朕怎么可能为了从母亲手里夺权,就破坏千百年来的礼法呢?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将这则谣言的影响降到最低,并使吕雉心中的不愉减弱到最低。 “呼······” 满是哀愁的呼出一口浊气,刘盈摇头之余,不忘自嘲一笑。 “也罢,也罢······” “舅父此举,应该就是想让朕两难,最终无奈选择‘辟谣’·······” “也只有这样,才能彻底断了朕‘十七岁加冠亲政’的念头。” “只不过······” “这究竟,是舅父自己的意思?” “又或者,母后也有借机试探的心思,才对舅父放任不管,冷眼旁观呢······” 暗自思虑间,刘盈脸上的苦涩,只缓缓趋于实质。 在刘盈看来,自己这一世的百般努力,终还是没能避免现在这‘母子相疑’的状况发生。 但让刘盈无论如何,都未曾预料到的是:此刻的长乐宫内,正上演着一场前所未有的杖刑! 而受刑者,正是让刘盈感到郁闷无比的舅父,当朝郎中令,太后吕雉同母胞兄:建成侯,吕释之······ 7017k 第0300章 便是国舅,也照打不误! 长乐宫,长信殿外。 太后吕雉站在殿门外的高台之上,面上尽是冰冷之色; 长阶之下,建成侯吕释之趴在长凳上,紧咬着一根木棒,浑身上下,都被汗水浸透; 在吕释之身旁,四名身形魁梧的中年宫女正各自挥舞着长棍,面不改色的一下下拍在吕释之的屁股上。 长乐宫内的氛围,本就因吕雉不喜言笑而稍显沉寂,又逢吕雉不惜以太后之身,在大庭广众之下杖责自己的兄长,就更使得整个长乐宫的氛围,都愈发低沉了起来。 当朝九卿、天子母舅、太后胞兄挨宫杖,长乐宫内的宫女、宦官本都有意回避,不料吕雉一声令下,便将长乐宫内的所有活物,都一股脑叫到了长信殿外的广场之上。 可即便如此,众人也无不是深深低着头,根本不敢看向趴在长凳之上,忍受着杖责之苦的国舅吕释之······ “如何?” 高街之上,吕雉清冷的一声询问,惹得一旁呆若木鸡的戚夫人嗡时一惊! 下意识往远处躲了躲,又强自镇定着心神,戚夫人才终于心有余悸的低下头,对吕雉稍一福身。 “妾······” “妾愚钝,不明太后之意······” 却见吕雉神情冰冷的稍发出一声短叹,便缓缓侧过头,望向戚夫人那惊鹿般惶恐不安的面庞。 “社稷、宗庙,皆非儿戏,更不比妇人妒斗争宠于后宫、深宅。” “若欲知为母、为臣之道,今日之事,戚夫人还当好生思量。” “待日暮时,吾当以此相问;若戚夫人彼时仍不明所以,只恐淮南王来日,又或为戚夫人祸及······” 语调平和的道出这番话,吕雉便不顾戚夫人愈发惊骇的面容,自顾自走下长阶,来到了吕释之面前。 “可足数了?” 阴恻恻一问,惹得四位中年宫女面色猛地一紧,飞快的撇了吕雉一眼,又不约而同的赶忙低下头。 “——吾令杖责八十,尚缺者四!!!” 突如其来的一声怒喝,顿时引得在场数百人齐齐跪下身,惶恐的将额头贴在脚边的石砖之上,根本不该抬起头! 却见吕雉目光阴戾的侧过头,看向靠自己最近的那位老宫女。 “欲使吾亲为?!” “——亦或吾汉太后之身,当代兄长受此四杖!!!!!!” 又是一声厉喝,四位宫女吓得眼眶一红,赶忙挥起手中宫杖,次序在吕释之身上拍下! 不出意外,吕释之口中又吐出足足四声闷哼,才有气无力的瘫趴在了长凳之上。 使命完成,那四名中年宫女自是赶忙退去,吕雉则是稍走上前,居高临下的看向自己的兄长。 感受到吕雉的目光,吕释之也费力的撑起上半身,满含怨气的抬起头。 但在吕雉冰冷的目光注视下,纵是有千般道理,吕释之也只能是心虚的低下头去。 “民间常言:长兄如父。” “大人仙逝多年,又大兄死王事,于兄长,吾本不当如此。” “然兄长此间之举,吾,实不能坐视不顾······” 清冷平淡的话语声,让吕释之将头又再低下去些许,心中却也莫名燃起了一股悲愤! “臣此举!皆为宗庙、社······” “尔乃唯宗族计!唯吕氏计!!!” 不等吕释之狡辩之语道出口,吕雉便又是一声怒喝,面上仅存的那抹心软,也随之荡然无存! “兄长可知此刻,朝堂诸公所言、所论者何?” “可知三千里关中,苍生黎庶诽议者何?!” “——可知此刻,皇帝正于未央痛心疾首,不解于亲舅竟行如此之事!!!” 接连几声冷冽的厉咤,吕雉便猛然一拂袖,望向不远处的禁中郎官。 “传朕诏谕!” “——中水侯吕马童、杜衍侯王翳、涅阳侯吕胜,以及赤泉侯杨喜、吴房侯杨武,诽议君上,坐大不敬!” “念其于社稷有功,暂不重治,各夺食邑五百户!!!” “桃侯刘襄、汁方侯雍齿等,妄议国政,为绯言所蔽,各罚俸一岁!” “——洨侯吕产,公忠体国,直言敢谏,赐百金,溢千户!!!!!!” 神情严峻的道出交代,吕雉终还是低下头,看着趴在长凳上龇牙咧嘴的兄长吕释之。 “——建成侯吕释之!” “——君前失仪,坐大不敬!” “——罢郎中令之职!夺邑三千户!!!” “——令即往太庙自省,不足半岁,概不得出太庙半步!!!!!!” 几乎是以咬牙切齿的愤恨语调,做出对兄长吕释之的处理决定,吕雉不忘昂起头,目光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待所有人,都在这道冰冷的目光压迫下俯首,吕雉才回过身,拾阶而上。 在经过戚夫人的身边是,吕雉又脚下稍一停。 意味深长的撇一样戚夫人,又用眼角看了看身后,依旧趴在长凳上的兄长吕释之,吕雉才再度正过身,一步步走进了长信殿。 太后的离去,却也并没有让殿外的氛围突破冰点。 足足过了数十息,围聚于殿外的宫女、宦官,才在仓促中悄然散去。 又过了好一会儿,一直跪在宫门外求情的吕则、吕禄二人才涕泗横流的跑进拱门,合力将父亲吕释之从长凳上扶起。 而在长阶顶端、长信殿殿门之外,看着吕雉离去时的方向,戚夫人心悸之余,仍控制不住的战栗起来······ “便是同母胞兄······” “都不得网开一面·········” 在这一刻,戚夫人恍然之间,似是终于意识到了早该意识到的什么东西。 具体意识到了什么,戚夫人说不上来。 但戚夫人能隐隐感觉到:如果自己早点意识到今日意识到的一切,那过去发生的所有事,或许都会有很大的不同······ · 短短几个时辰的功夫,消息便传遍了大半个长安。 倒也不是长乐宫内,真的有很多长舌妇,而是吕雉那几道惩罚、赏赐性质的诏令,实在是很难让人不关注。 ——最开始,是如今朝堂上风头无二的建成侯吕释之,被两个儿子搀扶着回了尚冠里,片刻之后,又带着一些生活物品,被禁中武卒‘请’去了太庙! 紧接着,便是‘夺建成侯食邑三千户,罢郎中令之职’的消息从宫中传出! 不等功侯百官从震惊中缓过神,又是一连串削夺食邑的‘惩罚名单’自宫中传出,让整个长安朝堂,都陷入了一阵莫名的惊恐氛围当中。 黄昏时分,愈发扑朔迷离的事态,惹得丞相萧何都有些坐不住,只能站出身,来到了长乐宫外。 而在临将老死的丞相萧何,也被一句‘太后抱恙’堵在长乐宫外后,惶惶不可终日的朝臣百官,终于后知后觉的来到了未央宫外。 得知此事,刘盈自是‘迷茫’的来到宫门处,紧接着,便是朝臣功侯声泪俱下的恳请刘盈:劝太后稍息雷霆之怒,收了这好大的神通。 而对此,刘盈给出的答复却是:朕刚好也打算去趟长乐,诸位公卿,不如就一起吧? · 不出所有人的预料,在朝臣百官、元勋功侯打着火把,紧跟着刘盈的御辇,来到长乐宫西宫门外时,仍旧是被拦在了宫门外。 幸好刘盈得以入宫,众人纵是心怀忐忑,也算是暂时稳住了心神。 在长乐宫大长秋的引领下走入宫中,踏过长信殿的高槛,刘盈不出意外的看到‘抱恙’的母亲吕雉,正怒不可遏的坐在御榻之上。 似是撒发着寒霜的双眼微微眯起,眉头更是被锁紧,右手撑在额角之上,气质突出一个一个‘生人勿进’的冰冷! 好在刘盈不是‘生人’,轻手轻脚走入殿内,便朝吕雉微微一拱手。 “母后。” 乖巧轻微的呼唤,终是让吕雉从郁闷的情绪中稍缓过神,缓缓抬起头,看到刘盈那小心翼翼的面庞时,纵是余怒未消,吕雉嘴角之上也不由涌上了一抹浅浅的笑意。 “皇帝来了啊······” 语带轻松的招呼一声,刘盈便已是乖巧的走上前,规规矩矩坐在了吕雉身旁。 却不等刘盈开口,倒是吕雉先发出一声哀叹,旋即自然地拉过刘盈的手,一下又一下的轻轻拍打起来。 “唉~” “朝中政务繁杂,又秋收方毕,岁首朝议在即;” “偏此朝堂辛碌之际,兄长又生事端,徒惹朝野动荡······” 听闻吕雉此言,刘盈也不由低头一笑,不忘轻声宽慰起烦躁的母亲来。 “母后息怒。” “儿常闻: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此虽似杨朱唯我之论,甚不可取,然亦当乃人之本欲。” “舅父为本欲所趋势,虽德行稍有缺,亦不过人之常情而已······” 听到刘盈前半句话,吕雉只怪异一笑,待听闻这后半句,面容之上,竟稍涌现出些许尴尬之色。 ——于内,吕雉自是可以大义凛然的呵斥、惩治族人,乃至于亲兄弟,且毫无心理压力! 但于外,吕雉终还是吕氏的天······ 吕雉同自己的宗族,虽不能算是完全‘一荣俱荣’,却也是绝对意义上的‘一损俱损’。 若是吕雉倒了,那受吕雉庇荫的吕氏,自然是没有独善其身的道理; 反过来,若是吕氏做了什么坏事,那作为吕氏的‘大家长’,吕雉自也会蒙羞。 尤其是此刻,被自己的兄长坑了好大一把的亲儿子,竟反过来替兄长解释说‘这不过是人之常情’时,吕雉也愈发感到羞愧起来。 神情僵硬的沉吟了好一会儿,吕雉才勉强从那尴尬、羞愧的情绪中回过神,颇有些生硬的将话题一转。 “经此间事,建成侯再为九卿,便恐有不妥。” “吾亦已罢其郎中令之职,令其自省于太庙······” 轻声道出此语,觉得心中的羞愧稍缓解了些,吕雉便长舒一口气,似是随意的问道:“依吾儿意,当以何人继郎中令?” 却见刘盈闻言,似是为难的思考了好一会儿,才终无奈一笑。 “以舅父为郎中令之时,儿便已言与母后:非吕氏为郎中令,儿皆不得安眠于宫中。” “然今,舅父不甚行差就错······” 话说一半,刘盈便似是想起什么般,神情满是迟疑的纠结片刻。 过了好一会儿,得到老娘‘大胆说’的眼神示意,刘盈才满是心虚的缩了缩脖子。 “母后以为,若以洨侯产为九卿······” “嗯······” “洨侯稍年弱,为九卿,恐或使朝堂横生物议······” 说着,刘盈又自顾自摇了摇头,终讪笑着抬起头:“儿,愚钝······” “舅父为母后所罢,洨侯年弱,诸吕子侄之余者亦类洨侯;” “然除吕氏,儿又实不知另有何人,可堪郎中令一职。” “此事,恐还当辛劳母后,择一良选以任之······” 言罢,刘盈仍带着一抹乖巧地笑意,顺势从御榻上滑下,在吕雉腿边跪坐下来,轻轻将脸颊靠在了母亲的膝侧。 不知是被刘盈这久违的举动所打动,还是被刘盈方才的话所刺激,吕雉才撇下片刻的愧疚,只一时间再度涌上心头。 神情复杂的低下头,轻轻抚摸着膝侧,那顶着刘氏冠的小脑袋,吕雉的面容之上,嗡时便被一抹愧疚、唏嘘、感动所组成的复杂情绪所占据。 “高皇帝尚在之时,未留肱股之臣与吾儿?” 刘盈不假思索的摇了摇头。 “去岁,吾儿亲征而平英布之乱,未于行伍觅得俊杰之才?” 刘盈又是摇头连连。 就见吕雉又是悠然一声长叹,手不住地在刘盈头上轻抚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了许久,吕雉才终是收回手,轻轻捏了捏刘盈的脖颈。 待刘盈意犹未尽的回过头,就见吕雉温和一笑。 “吾,知之矣。” “皇帝这便出宫,令公卿各自回府吧。” “不数日,便乃岁首朝议。” “诸般事务,便皆于朝议之时,由朝公百官议决。” 闻言,刘盈仍是乖巧一点头,从地上站起身,规规矩矩拜别了吕雉。 但在行礼过后,刘盈却并没有立刻离去,而是欲言又止的磨蹭了好一会儿。 “直言便是。” 老娘温柔的语调,似是让刘盈稍壮起了胆,便嘿嘿傻笑着抬起头。 “倒也无甚大事。” “只儿闻母后为舅父所恼,恐母后怒及伤身······” 说着,刘盈便憨傻的挠了挠头。 “即母后无妨,儿,这便退下了······” 7017k 第0301章 陛下携百官,谨贺太后~ 岁月如梭,时间如水。 眨眼之间,长安城便在一场秋雨中,迎来了十月岁首。 雾蒙蒙的天空,以及不是吹来的刺骨寒风,却也丝毫没有影响长安城内的功侯贵戚,在十月初一日天还未亮,便云聚于长乐宫外。 卯时一到,宫门便被缓缓打开,宫外的朝臣功侯、元勋贵戚,便都带着各自准备好的贺礼,缓缓走入了宫门。 对于天下人而言,这一天,不过是无比寻常的一天; 于漫漫历史长河中,这也不过是一场能在史书中,留下短短数字记载的大朝仪; 但对于此刻,正自长乐宫西宫门鱼贯而入的朝臣百官而言,这一天,却是意义非凡的一天。 ——因为从这一刻开始,刘汉社稷,将迎来一个崭新的时代······ · “丞相携礼恭贺~” ··· “御史大夫平阳侯臣参,携礼跪贺~” ··· “内史安国侯臣陵、廷尉汲侯臣不害、少府臣城延等,携礼叩贺~~~” ··· 随着谒者悠长的唱喏声,一道又一道身影涌入长信殿,按照先后顺序站在了殿中央。 而在人群最靠前的位置,感受到身后传来一道道满是嫉羡的目光,萧何也是毫不谦虚的昂起头,优哉游哉的轻捋起了颌下苍髯。 ——作为汉开国第一功臣,萧何,是具有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及殿三大特权的! 虽然这三大特权,都只存在于理论中,属于荣誉性质的特权,萧何也不太有机会用到这三个特权,但也并非是完全用不到。 剑履及殿,指的是入殿时,不需要像其他的朝公一样解下佩剑、脱下布履; 但作为历史上第一个发明‘自污’的聪明人,萧何从来没用过这个特权,也不可能用这个颇具奸臣意味的特权。 入朝不趋,指的则是从宫门前往宫殿时,不需要向其他人一样小跑着走,而是可以慢条斯理的晃悠过去; 这个特权,健康的萧何没用过,而现在的萧何,就算没有这个特权,也早就没有了‘小跑着入宫’的能力。 而最后一项,即‘赞拜不名’,算是这三大特权中等级最高,同时也是最难获得的荣誉! 至于其内容,则是在拜见天子(或太后)时,不需要再自报名讳,只须报出官职即可。 就好比方才,谒者为萧何唱喏,唱的是‘丞相谨拜’;而到别人时,却是‘御史大夫平阳侯臣参谨拜’‘内史安国侯臣陵谨拜’等。 按理来说,在平时私下面见天子刘盈、太后吕雉时,萧何也同样可以凭借这个特权,以‘臣丞相,参见陛下/太后’拜谒,而非‘丞相酂侯臣何巴拉巴拉’。 只不过,和前两个特权一样,过去的萧何,也从未主动行驶过‘赞拜不名’的特权,见了刘盈、吕雉,乃至于先皇刘邦,都是规规矩矩的自报家门:丞相酂侯臣何。 但不主动用,却也不意味着萧何不愿意被动用。 此刻,第一次体会到‘赞拜不名’所带来的荣誉感,萧何就表示:嗯,肥肠不错,老夫很爽! 在朝公同僚们嫉羡的目光中嘚瑟了一会儿,萧何也没太沉迷,面色稍一肃,便将双手环抱于腹前。 ——今天的主角,显然不是第一次体验到‘赞拜不名’有多爽的萧何,而是天子刘盈。 只不过在入宫之前,萧何从操办大朝仪的王陵口中隐约听说:此次大朝仪,似乎并没有准备登基仪式······ “嗯······” “凡自有汉以来,天子礼,便不曾为《礼》所明录。” “陛下今日之所为,恐便当为后世之君效仿之源······” 如是想着,萧何的面容上,也不由更带上了一抹庄严。 至于实际的状况,也与萧何所料基本一致,甚至远不止如此。 在华夏大地,上一次发生‘天子驾崩、新君继立’的情况是什么时候? ——如果撇开始皇驾崩沙丘,赵高李斯矫诏,篡立二世胡亥这一桩,那就是足足一百二十年前! 而在过去这一百二十年的时间里,华夏大地经历了赵武灵王胡服骑射、燕将秦开拓土千里的强盛,经历了五国合纵、秦-齐连横时的战火纷纭; 经历了始皇一统天下的波澜壮阔,也经历了秦二世而亡、楚汉争霸而天下再生战端。 一百二十年的岁月,足以使得一切被暂时遗忘的东西,被后世人永久的遗忘; 而这其中,自然就包括足足一百二十年没有再出现过的‘天子驾崩,新君即立’。 如此说来,萧何‘今日之刘盈,当为后世之君模范’的猜测,可谓是丝毫不夸张,甚至还略显保守! ——今日之后的数百年,每一位刘汉天子,甚至是千百年后的每一位华夏君王,都必然会以刘盈今日的所作所为,作为自己新君即立时的标准答案! 所以,今天的刘盈,必然会全天候无死角的处于聚光灯下,被在场的、不在场的,乃至于还没出生的每一个汉人、每一个华夏贵胄、炎黄子孙,摆在放大镜下仔细揣摩。 而刘盈准备的第一道开胃菜,便在朝臣百官各自道贺之后,摆在了朝臣百官的面前。 “朕闻:父母双亲故,为子者当守孝三岁。” “又秦之时,秦昭襄王薨,孝文王戴孝一岁即立;孝文王薨,庄襄王服丧一岁而王。” “孝文、庄襄,皆不过姬周封君,其君父薨,亦可服丧一岁,方即亡父之位;” “朕奉太祖高皇帝之诏命,以眇眇之身,临此天下元元,以为汉天子!” 说着,刘盈的面容只愈发庄严,目光中,更是隐隐带上了一层薄雾。 “民丧父母亲长,可戴孝三岁;秦孝文、庄襄不过封君诸侯,亦得服丧一岁。” “朕天子之身,以为天下王,虽知国不可一日无君,然亦知:孝者,人之至善者也、德之首重者也。” “故朕得太后恩允,丞相、御史大夫等柱国老臣附议,乃言天下:朕虽为尔僚之君,亦仍身服高皇帝之丧。” “今朕即立,然国丧未罢;又朕德薄,不敢妄举以污神圣。” “故罢继位大典,以彰吾汉奉孝之道······” 言罢,刘盈便眼含热泪的低下头,接过礼官递来的白色孝带,轻轻系在了额头之上。 不等御阶下的朝臣百官反应过来,又将一队队郎官自殿侧鱼贯而出,手中无不托举着盛有孝带的托盘,一一对应的在百官面前停了下来。 见此,殿内众人纵是仍有些没反应过来,也没耽误各自伸出手,学着刘盈的模样,将孝带系上了额头。 而后,便是众人在丞相萧何的带领下,对御阶上站着的少年天子缓缓一叩首。 “陛下至仁至孝,太祖高皇帝在天有灵,亦当怀慰于心,臣等,谨为天下贺······” 跪地叩拜的功夫,众人也终是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刘盈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了。 按照常理来说,天子继位,无论是开国还是继立,都应该通过一场盛大而又庄严的登基大典昭告天下:从今天开始,朕,才是天下的王! 七年前,凭开下一战彻底击败霸王项羽的先皇刘邦,也是这么做的。 而现在,刘盈却一反常态的放弃了这个昭告天下的机会,反倒是来了一出‘我爹驾崩了,我很难过,都给我哭’! 乍一眼看上去,刘盈此举似是本末倒置,完全没有把‘昭告天下’的机会,和对整个已知世界宣示主权的机会放在眼里。 但实际上,即便是取消了登基大典,也丝毫没有影响刘盈告诉天下人:从今日起,朕为天下王! 只不过刘盈,把过去明着说‘我就是天王老子’的登基大典,换成了‘我的皇帝父亲驾崩了’的追悼会······ 这样一来,即便没有登基大典,天下人也依旧能知道:皇帝老子换了人; 与此同时,‘新君是个孝子’的印象,也会自此深深刻入每一个汉人的灵魂深处。 ——为了缅怀老爹,刘盈可是连登基大典都不搞了! 如果这都还不足以称之为孝顺,那什么叫孝顺?! 而在这个时代,一个‘孝顺’得标签有多么重要,只需要看丞相府的官员簿,便可一目了然。 ——孝廉! ——在这个时代,一个一无是处的‘孝子’,也是可以做官的! ——而且是朝堂中央亲自上门,求着让这个孝子做官! 寻常百姓孝顺,都能平白换来一个起码县令的官职,就更别说孝顺的天子,能在天下百姓心中,竖立起怎样高大的形象了。 甚至于此刻,即便已经意识到了刘盈此举的意图,殿内朝臣百官中,也仍旧有不少人热泪盈眶,就差没在额头上写‘社稷有后’四个字······ “罢继立大典,改群臣服丧······” “嗯······” 在心中稍发出一声感叹,萧何望向刘盈的目光,只愈发安心了起来。 ——刘盈是不是孝子,萧何不知道,也不敢乱猜。 但萧何知道,一个知道维护自身形象,甚至从无到有营造出‘孝子’形象的天子,就算上限不高,也起码不会是蠢货。 甚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单论维护形象这一点,刘盈做的,就已经比先皇刘邦好了不少······ 在殿中央足足跪了有三十息,终闻太后吕雉更咽着吩咐一声‘平身’,殿内众人这才面带哀痛的直起了身。 正当众人以为,接下来就可以步入朝议缓解时,刘盈的下一个举动,却再次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太祖高皇帝驾崩,朕甚哀之,又今日岁首朔望,朝议大典。” “特此诏告天下:宜今岁为朕临朝之元年,大赦天下,赐民为人父者爵一级,米二斗,布、帛各一匹,肉十斤;” “乃令地方郡县举孝廉,凡闻名一郡之至孝者,皆入朝为郎,常伴朕左右,以正朕之德行;” “朕虽痛失皇父,然不忍举国同哀,乃令朝堂有司诸布天下:凡汉之民,今岁皆输农税者半,依三十取一之制;口赋亦半,户六十钱。” “另严令地方郡县,又关东宗亲诸侯:国丧未罢,不得大兴土木,除北墙兵丁、郡县戍卒,及渠、道之修缮事,皆不得征徭于民!” 此言一出,才刚起身的殿内百官,只又一股脑的跪了一地,甚至对刘盈沉沉一叩首! “陛下恤民疾苦,臣等代天下万万民,谨谢陛下隆恩!!!” 齐齐一声拜贺,惹得御阶上的刘盈都有些呼吸粗重了起来,终还是勉强维持住仪态,神情肃穆的将众人虚扶而起。 可即便是在起身之后,殿内百官望向刘盈的目光,也还是一副‘陛下只要点头,臣就再磕一个!’的架势。 如果说,先前刘盈取消登基大典的举动,还多少带点政治作秀的意味,那后面这一连串本该出现在登基大典上的保留节目,却是实打实的仁及天下,泽被鸟兽了! 税、赋各减半,自是有汉一来头一遭;大赦、赐爵、赐米粮布肉,也是数年难得一见的好事。 最关键的,是刘盈以隐含警告之意的口吻,补上的最后一句。 ——国丧未罢,不得大兴土木,不得征徭于民! 光这一项,就不知道能让多少濒临破碎的家庭,能重重喘一口粗气! 而对于殿内众人而言,这些福利虽然发不到自己手里,但也丝毫不影响这些人杰,为此赶到由衷的喜悦。 ——福利撒遍天下的命令,自然是天子下的;但撒福利的任务,不还得由这些个‘庙堂高官’去做? 甚至都不用这些人亲自去做,哪怕只是捞到一个‘为此对陛下说了谢谢’的名声,对于殿内绝大多数中低层官员而言,也绝对是一比丰厚的政治声望! 至于萧何、曹参等公卿,虽看不上这点声望,但他们看重的,却是更令人无法按捺心中激动地东西······ “每逢圣君临朝,便必有贤臣相佐······” “日后青史之上,吾等,或亦可留有一笔······” 众人各怀心绪之时,刘盈的最后一道餐后点心,也终是被送上了台面。 “太祖高皇帝曾有言:吾汉家,当以孝治国。” “朕痛丧君父,幸得母尚存······” 语带低沉的说着,刘盈便缓缓侧过身,在母亲吕雉脚边缓缓跪了下来。 “今日,儿臣便携百官,跪贺母后岁首元朔,长乐未央······” 没等殿内反应过来,御阶下的谒者仆射便回过身,看着刘盈,面色僵硬的纠结片刻,终还是再度正过身,扯开了嗓。 “陛下携百官,谨贺太后~” “跪~~~” 唱喏声一出,殿内众人只齐齐一愣。 待看到御阶之上,刘盈已是率先跪拜下来,众人纵是心有疑虑,也终是各自跪下身来。 “臣等,谨贺太后~唯愿太后长乐未央~~~” 至此,汉家以孝治国,终于从先前,有事没事提一句的口号,而彻底趋于现实。 先皇驾崩,新君即立而先哀、后赐天下民,终携百官叩拜太后,也成为了终汉一朝,都雷打不动的政治传承······ 7017k 第0302章 配享太庙,为汉家臣 改元元年、大赦天下,以及赏赐天下万民的环节结束,接下来,便是赏赐群臣百官的时候了。 只不过这次,刘盈却并没有立刻站出身,而是走上前,在太后吕雉的身旁坐了下来。 就吕雉温笑着一点头,脸虽是正对着皇帝儿子刘盈,但嘴里的话,却分明是说给殿内的百官朝臣听。 “去岁,皇帝亲征关东,以平淮南王英布之乱;平乱之时,军中将官、兵卒,朝中公卿、功侯,多有立得武勋,而未得封赏。” “又前岁,代相陈豨反代、赵,太祖高皇帝御驾亲征,至去岁岁初,方得陈豨授首;后太祖高皇帝抱病,有功将士之封赏,亦为高皇帝搁置。” “今日岁首元朔,朝议大典;” “吾儿因孝而除继位之典,亦当恩封过往数岁于国有功之臣,以彰吾汉家尚武之道······” 听闻吕雉此言,刘盈暗下不由稍一诧异,面上却也是不动声色的笑着一点头,起身对吕雉一躬身。 “母后所言甚是······” 封赏有功将士,本就是封建时代的中央朝堂,在每一场战争后的保留节目。 更何况如今的汉室‘多承秦制’,虽然对秦二十级军功勋爵名田宅制并不感冒,但在‘尚武’这一点上,刘汉比嬴秦,可谓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而过往数年,先后发生在关东的代相陈豨之乱、淮南王英布之乱,乃至于燕王卢绾密谋反叛,终叛逃匈奴等战争,其中有功将士的恩赏事宜,都被先皇刘邦有意无意的压了下来。 至于原因,即便刘盈没有开口问过,也不难猜测。 ——自知天命将至的先皇刘邦,想要把这个拉拢人心的机会刘盈,好让刘盈借着恩封的机会,为自己编织羽翼。 而现在,便是刘盈按照刘邦的预想,遍封有功将士之时。 但在遍封有功将士之前,还有一件事,是刘盈必须第一时间做的······ “还请丞相上前。” 温颜一语,殿内百官朝臣无不面色一愣,片刻之后,便尽皆化作激动难耐的神情! 就见萧何稍先前两步,还没来得及跪下身,一旁的几位郎官便赶忙上前,配合着将萧何从左右两侧扶起。 而在御阶之上,少年天子望向萧何的目光,更是立时带上了无尽的崇敬! “自太祖高皇帝起丰沛而抗暴秦,丞相便久随太祖高皇帝左右,以为参赞;” “后太祖高皇帝先入咸阳,丞相先入咸阳宫石渠阁,而使先贤典故、战国列雄之史典得保大半;” “又自有汉以来,太祖高皇帝常征在外,丞相留守长安,以输大军的兵马、粮饷;” “待汉祚立,太祖高皇帝更曾明谓百官曰:酂侯萧何,当为开汉第一侯!” 此言一出,萧何只老泪纵横的抬起头,将手从身旁郎官的搀扶下抽回,朝刘盈缓缓一躬身。 之后,便是一位俊朗的郎官,在殿内众人的注视下,一步一履来到了萧何面前,正对殿内朝臣,郑重其事的摊开了手中绢布。 “诏曰:帝舜受命于天,终得夔(kui)、契之才;周文王飞熊入梦,而得太公望;齐桓公得鲍叔推举,方得管仲相佐。” “自汉室立,太祖奉天命而伐暴秦,应天命而王天下,筚路蓝缕,皆赖贤臣佐于左右。” “朕即为汉天子,以继太祖高皇帝衣钵,不敢称于太祖甚武、甚文,甚明,甚仁;然朕亦当继太祖遗志,厚待社稷柱石,以安天下元元。” “酂侯臣何,自太祖起草莽而随左右,执相印而佐太祖安社稷,当称:不世之臣!” “故以诏拜请:进丞相酂侯臣何,兼太师!” “特许酂侯臣何金玺綟(li)綬,礼同诸侯;许禁中策马、驰车;许朝天子而不拜,临太庙、高庙而不跪!” “兹尔萧何,社稷柱石;” “岁禄万石,身天子师;” “佐立汉祚,功垂万世。” “配享太庙!” “为汉,家臣······” 随着郎官抑扬顿挫的诏书宣读声,萧何早已是涕泗横流,只手臂被身旁的郎官们托起,不能跪地叩首,只能是轻颤着嘴唇。 “老臣······” “老臣·········” 看着萧何轻轻颤抖着的背影,殿内朝臣百官,也是无一例外的红了眼款。 如果说当今汉家有什么人,能在得到丰厚恩赏的同时,却不会引起任何人的嫉妒和不满,那除了丞相萧何,恐怕就再也没有第二个人了······ 从最开始,于丰沛结交太祖,再到起兵抗秦,力举沛公为义军统领,再到跟随刘邦,一步步从楚地打入关中; 先入咸阳之后,刘邦带着张良、樊哙赶赴鸿门之宴,却留萧何稳定军心; 获封汉王,又还定三秦之后,刘邦带上所有的文臣武将出征关东,依旧是让萧何留守后方; 到霸王授首,汉祚鼎立,刘邦连年奔波于关东,被此起彼伏的异姓诸侯之乱弄的狼狈不堪时,负责在大后方输送物资、征集兵马,并源源不断送出函谷关的,也还是萧何。 到今天,始皇驾崩已经过去了十六年,年轻的刘汉王朝,也迎来了第十三个年头。 但作为汉室的第一任丞相,萧何却依旧拖着老迈的躯体,在丞相的位置上,发挥着自己‘定海神针’的作用。 对于后世人而言,每言及秦末汉初,人们想到的总是霸王项羽、兵仙韩信,亦或是刘邦的双臂:文张良、武樊哙; 但只有身处这个波澜壮阔的时代,亲身看到这个世界的人,才能明白张良、樊哙,不过是刘邦的‘臂膀’;而萧何,却是刘邦的肱骨,是刘邦底定天下,立汉国祚不可或缺的人物。 现在,这个注将垂名青史的人物,得到了自己应得的荣誉; 而对此,殿内老少男女数百号人,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敢在心中生出‘不妥’的念头。 无论是兼汉太师,还是金玺綟綬; 无论是许驰禁中,还是礼同诸侯; 无论是配享太庙,亦或是那句令殿内众人怦然心动的‘为汉家臣’; 萧何的一生,都配得上这一切。 如果萧何都配不上,那普天之下,恐怕就在也没有人,配得上这般荣耀了。 “陛······” “陛·········” 众人感怀自己,老萧何依旧没能从激动地情绪中缓过神,只任由自己被扶着胳膊,昂首望向刘盈,不住的想要开口说些什么。 见此,刘盈却是温尔一笑,同身旁的母亲吕雉稍一对视,便走下御阶,来到了萧何面前。 严肃的整理了一番衣冠,待刘盈再度抬起头,一旁的侍郎官们按照先前的安排,将一方实木漆椅搬上殿,又放在了御阶中段。 而后,便是刘盈上前,接过一位郎官的位置,轻手扶着萧何拾阶而上,在那方木椅上安坐下来。 到这时,殿内朝臣百官才发现:那方木椅,并不似殿内东、西两个朝班席位般,或坐东朝西、或坐西朝东,而是和御阶上的御榻一样,是坐北朝南! 却见刘盈面不改色的将萧何扶上木椅,而后便走下一级御阶,背对殿内朝臣,朝坐在木椅上的萧何沉沉一拜。 “学生,见过老师······” 这一下,殿内百官朝臣才终于相信:萧何这个‘兼太师’,并非是荣誉性质的虚衔,而是真的天子师! 行过礼,又将仓皇想要起身的萧何不轻不重的摁回座位,刘盈才回过身,笑意盈盈的望向殿内百官朝臣。 “朕闻古有三公,曰:太师、太傅、太保。” “古三公者,皆为天子师。” 说着,刘盈不忘回头朝萧何一拱手,又对殿内的曹参、王陵二人一拱手。 “太祖高皇帝曾有遗诏:丞相、御史大夫平阳侯参、内史安国侯陵,各兼太傅;” “又今,丞相加兼太师。” “往后之朝议,太师便座此椅,平阳侯、安国侯立太师左右,佐朕厘治朝政。” “待朕加冠,再遵太祖高皇帝遗诏,罢酂侯、平阳侯、安国侯太傅之职。” 听闻刘盈这一番话语,殿内众人只下意识抬起头。 待看见御榻之上,吕雉只浅笑着朝刘盈点头,众人这才各自收拾好心中思绪,齐齐一拱手。 “臣等,谨遵陛下诏谕······” 行礼过后,曹参、王陵二人也走上御阶,分别朝御榻上的吕雉,以及太师椅旁的刘盈拱手行礼,便按照刘盈的吩咐,一左一右站在了太师椅旁。 见此,殿内众人再拜。 “见过太师,见过曹太傅、王太傅······” 至此,刘盈的‘发明创造’缓解才终于宣告完成,接下来,就都是寻常无比的章程了。 刘盈开口问:过去几年,有哪些朝公、将士,武勋达到了封赏的程度? 曹参回过身答道:代相陈豨之乱,武勋达到封侯标准的有某某某、达到封君要求的有某某某;淮南王英布之乱,又有某某某应该封赏。 而后,曹参便将早就准备好的名单呈上,刘盈却是看都不看一眼,便直接递到了母亲吕雉的面前。 待吕雉细细看过名单,对刘盈笑着一点头,刘盈又问殿内百官:这些人应当封赏,诸公可有异议? 确定封赏名单被朝堂通过,刘盈便交代曹参:着手遴选合适的封邑,并于来年开春之时行封。 再往后,便是朝公百官民主决议,定下了关东宗亲诸侯国中,空缺的官职人选。 与刘盈的预料基本一致:代、齐、燕、梁、淮阳五国,基本遵循了‘以诸侯王的母族外戚为主要考虑人选’的原则; 同时失去傅宽、曹参两位王相的齐王刘肥,也如愿得到了新的王相:小舅子驷钧。 而赵国的太傅、相国、内史、中尉,则都被非吕姓的吕党分子瓜分,太后吕雉得以借此,将北方的兵权牢牢掌控在了自己手中。 到这里,这场大朝仪的戏肉,基本就已经结束,朝臣百官再扯两句‘陛下当勤学多思,不负高皇帝众望’之类,这场大朝仪,也就可以结束了。 但不知为何,在刘盈、吕雉母子都沉默之后,殿内百官朝臣却并没有开启预定的章程,而是各自低下头,摆出了一副‘太后、陛下是不是还忘记什么事了’的神情。 见此,始终端坐御榻之上,自甘为刘盈背景板的太后吕雉,也终是缓缓从御榻上直起了身。 “前时,长安民有风闻,言太祖高皇帝遗诏,欲皇帝年十七而加冠亲政。” 此言一出,殿内众人赶忙打起精神,虽还是一副闭目养神的模样,却又都纷纷竖起耳朵,生怕错漏哪怕一个字! 就见吕雉略有深意的在殿内扫视一周,又看了看御阶中段,那一坐、二站三道背对着自己的身影。 最终,吕雉温和的目光,终还是停留在了刘盈英姿勃发的面容之上。 “太祖高皇帝驾崩之时,酂侯、平阳侯、安国侯等,皆于榻前。” 目光满含期翼的对刘盈一点头,吕雉便正过身,望向殿内百官时的面容,尽显雍容慈蔼。 “太祖高皇帝确言:使太子继皇帝位,年十七行冠礼,大婚,而后亲政。” “今皇帝即立,自无枉顾先皇遗诏之由;吾太后之身,更不敢有损太祖高皇帝遗德。” “皇帝年今十六,复一岁,便当遵先皇遗诏,而行冠礼。” 说着,吕雉便再次侧过身,望向身旁的宝贝儿子刘盈。 “此一岁,皇帝当临长信,参听政务,习学治国之道;吾随皇帝身旁,以解皇帝之惑。” “待明岁,皇帝便当独临朝议,吾,亦当退居未央,享儿孙绕膝之乐······” 听闻此言,刘盈只赶忙一躬身:“母后言重。” “儿闻治国之道,习无止境,又儿年幼,恐有不当之举,而损太祖皇帝之德。” “望母后悯儿年弱,常临朝议,以指儿之不敏······” 却见吕雉淡淡一笑,不置可否的回过身,再度望向百官朝臣。 “即皇帝即壮,诸朝公当广觅德行俱佳之良家女,以实后宫。” “待明岁大朝仪,便当筹措皇帝之冠礼;又椒房无主,当立贤者主后宫,以使躬蚕之礼得行。” 闻言,殿内百官又是齐齐一拜,却根本没敢把吕雉这句话当真。 躬蚕之礼,值得是皇后躬蚕礼,即每年开春之时,皇后会召公卿百官家中的妻室入宫,剥茧抽丝,搓线织布。 与之对应的,是在同一时间,由天子带领朝臣百官于宗庙外行的‘躬耕礼’,即带领百官亲开籍田,以劝天下民农耕的典礼。 躬耕之礼,自然是不在话下——天子、百官到场,再在奉常礼官的指引完成即刻; 但躬蚕礼要想施行,却需要皇后亲自立起蚕室,并召百官公卿的妻子入宫。 简单来说,便是没有皇后,就无法施行躬蚕之礼。 而吕雉此番,虽然说的是‘皇帝快成年了,加了冠就要立皇后了,大家伙帮忙寻摸寻摸,看谁家有好姑娘还没嫁人’,但实际上,这不过是一句客套。 就好比历史上的每一位帝王,无论多么坚决的决定了某事,都要问一句‘诸公以为如何’一样。 盖因为按照礼制,皇后、太子的册立,几乎是由太后一言而决,除太后之外的人,包括皇帝,都根本没有插嘴的权力! 哪怕是皇帝,都无法确定谁做自己的皇后,又由哪个儿子做自己的继承人,就更枉论身为‘外人’的朝臣百官,去对天家的家务事指手画脚了。 所以,几乎是在吕雉这句话道出口的那一刻,殿内百官朝臣,便都听明白了吕雉的意思。 ——皇后的人选,哀家已经找好了,就是不好主动开口;你们如果识相,就赶紧把这个哀家选定的人选猜出来,并牢牢记在心里! 等明年,哀家颁诏立后的时候,要是谁敢叽叽歪歪,又或者是说什么‘这女的谁’之类的话,别怪哀家不给你们留情面!!! 回味过来这层潜台词,众人自然是屁都不敢放一个,甚至已经够人转动脑筋,开始推测起了皇后的人选。 “吕氏女?” “应当不是。” “元勋女?” “也不大可能······” 一时间,殿内百官的思绪,便都被名为‘猜猜皇后是谁’的游戏所占据。 而在御阶之上,刘盈平和淡然的面庞之上,一抹微不可见的无奈一闪而逝。 不知是捕捉到了刘盈这一瞬间的神情变化,还是看透了刘盈心中的疑虑,吕雉只温笑着坐回御榻之上,又朝刘盈稍一点头。 待刘盈将上半身稍靠过来写,吕雉才微微一笑,附身于刘盈耳侧。 “嫣儿,非鲁元所生······” “若非如此,吾亦不当有此念······” 听闻此言,刘盈纵是有意克制,也没能抑制住一抹骇然,在脸上一闪而过! 不敢置信的看了看吕雉,见吕雉只一副坦然至极的神情,刘盈终是稍舒一口气,旋即由衷的对母亲一拱手。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儿臣,谨奉诏······” 7017k 第0303章 齐王土甚广,于社稷不利 时间过的很快,眨眼间,便到了汉十三年,即刘盈元年开春。 此刻的刘盈正躺在木地板上,任由儿子刘恭骑在自己的肚子上,不时还掂两下屁股。 在一旁,则是吕雉、刘乐母女俩悄声说着什么,不时又看向刘盈、刘恭父子二人,旋即捂嘴一笑。 皇帝没个正形,任由皇长子骑在自己身上,吕雉也不忍打破这和谐,早早就将殿内的宫女宦官们遣退。 只是在同母亲交谈的同时,鲁元公主刘乐的面容之上,也不由涌现出了些许顾虑。 “嫣儿,倒是个好孩子,又有母亲教导,来日,自当可母仪天下。” “只是······” 满是疑虑的止住话头,刘乐不忘抬头看看在地上玩闹的弟弟刘盈、侄子刘恭,面上疑虑之色只更甚。 自顾自纠结了许久,刘乐才稍一俯身,将上本身贴到吕雉身侧。 “嫣儿年方八岁······” “今皇长子已诞,后宫更已有嫔、姬数十,不数岁,便又当诞皇次子、皇三子。” “若使嫣儿入主椒房,又久不诞子嗣······” 听闻刘乐此言,吕雉却是哑然一笑,温和的眉宇间,丝毫看不出‘汉高后’的雷厉风行,倒好似一位寻常无比的老妇人。 “皇帝年不过十六,诞嫡长子,又不急于这一时。” “嫣儿未壮,皇帝亦尚未及冠,纵暂无嫡子,亦无何不妥。” “及皇长子,及日后之皇次子、皇三子,皆不过庶出;然若嫣儿为后,待日后生育,所诞便立为嫡长子、长公主!” 说着,吕雉不忘信誓旦旦的将头稍稍昂起,眉宇间,尽是舍我其谁的霸气。 “得吾坐镇长乐,又有谁敢言椒房无果、社稷无后?!” 听闻此言,刘乐只摇头一笑,似是想说些什么,又不知该如何道出口。 吕雉都这么说了,身为女儿的刘乐,还能说什么? ——说吕雉‘区区’太后之身,不应该这么霸道? 还是说自己‘只不过’是大汉第一长公主、汉太祖高皇帝刘邦和太后吕雉的长女,根本不配和弟弟刘盈联姻? 无奈之下,刘乐只能再僵笑着抬起头,看了看不远处的刘盈。 “母后如此言说,女儿若再言不妥,便是女儿不对。” “只不知陛下······” 听闻此言,吕雉也是不由稍发出一声短叹,旋即神神秘秘的也俯下身,跟女儿说起了悄悄话。 “伊始,皇帝确稍有顾虑。” “然知嫣儿非乐所出,皇帝,亦已欣然答允。” “皇帝还言:朕姊所教之女,当是错不了!” 吕雉一语,却惹得刘乐嗡然一皱枚,虽目光仍带有些许忐忑,但眉宇间,分明有了吕雉三分神韵! “陛下此何意?” “若吾嫡出,便不可为主椒房乎?!” 却见吕雉闻刘乐此言,只又是摇头一萧,侧身望向刘盈的目光中,更是不由分说的带上了一抹怜爱。 “非也。” “乃乐所出,便为皇帝亲甥,血脉相连,不宜结亲。” “然嫣儿乃宣平侯所出庶女,又自幼丧母,养于乐儿膝下,即未于皇帝血脉相连,又于乐儿情甚生身······” 听到吕雉这一番解释,刘乐面上不愉之色才悄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酷似吕雉的温和笑意。 “即皇帝亦以为善,女儿,便谨遵母后诏谕······” 女儿终于点头,吕雉自是心中一块大石落地,笑着连道几声‘甚好’,便小声交代刘乐最近勤快些,多带着女儿张嫣,到宫里‘走动走动’。 至于这门亲事中,最应该征求意见的宣平侯张敖,却被母女二人有意无意的忽略了。 ——张敖嘛,驸马爷,老好人一个,又是长安远近闻名的气管炎! 有刘乐做主点头,那这门亲事,张敖自然不会有意见。 再者说了,能把女儿,尤其是庶女嫁给皇帝,而且是去做正宫皇后,这本就是无上荣耀! 寻常人求都求不来的机会,张敖自不可能拒绝。 亲事已然定下,那剩下的事,也就都不是什么大问题了。 先把张嫣送入宫中,和刘盈培养培养感情,再熟悉熟悉宫里的环境,等来年,刘盈行了冠礼,就可以开始着手大婚典礼,以及立后的事宜了。 这些事,也根本不需要麻烦刘盈,由太后吕雉一手操办即可。 心中挂念的事有了着落,吕雉的心情也是立时愉快了起来,见刘盈和孙儿刘恭玩儿的高兴,只一阵轻笑连连。 过了好一会儿,不知是玩儿累了,还是被没满一周岁的儿子刘恭闹烦了,刘盈终于是站起身,一把抱起小刘恭,笑着坐到了母亲吕雉、长姊刘乐面前。 “母后同阿姊,可是窃窃私语好一阵子,都没带上孩儿一起?” 听闻刘盈这一声半开玩笑的调侃,吕雉只宛然一笑,倒是一旁的刘乐,不着痕迹的端起了帝姊长公主的架子。 “陛下年幼,涉世未深,鲁元1正于母后,言说入主椒房之选,自是不能为陛下知晓。” “若不如此,不知陛下又欲立何人,以母仪天下呢。” 听出刘乐语调中若有似无的幽怨,刘盈却是嘿然一笑,毫不客气的将儿子刘恭递到了母亲吕雉怀里。 等皇长子殿下咿咿呀呀的在太后祖母怀里撒起娇,刘盈才讪笑着望向刘乐,眉宇间,只说不出的谦卑。 “阿姊此言,可是在消遣季了······” “现如今,季见阿姊当面,还可称一声‘姊’;然待来日,恐便当称‘丈母’?” 此言一出,刘乐只面色一阵郁结,想要说什么找回场子,又碍于刘盈的皇帝身份,不敢开口戏弄刘盈。 倒是一旁逗弄着刘恭的太后吕雉,对刘盈这句半带调侃的玩笑话上了心。 若有所思的沉吟片刻,终见吕雉面色尴尬的侧过头,分别望向刘盈、刘乐姐弟二人。 “同胞姊季,若以婿-丈相称,为天下人知,不免贻笑大方。” “嗯······” “仍以姊季相称便是。” 轻声道出一语,吕雉便将此事轻描淡写的划过,自腋下抱起长孙,一下下轻轻颠了起来。 而刘乐听到母亲的这句话,只一时间有些目光躲闪了起来,根本不敢只视向身侧的弟弟刘盈,面上神情也不由更尴尬了些。 刘盈倒是轻笑着一摇头,全然没把此事放在心上。 在前世,母亲吕雉要将姐姐刘乐的女儿张嫣嫁给自己,并立为皇后,彼时的刘盈确实是无比的抗拒。 在当时的刘盈看来,迎娶外甥女张嫣,即违背了刘盈所坚守的人伦,也违背了后世人‘自由恋爱’的价值观。 尤其是娶外甥女为妻这件事,实在是让刘盈很难说服自己。 但到了这一世,刘盈对此,早就有了更深刻的认知。 ——爱情,那是什么? 是能当饭吃,还是能当衣服穿? 能让天下稳定,还是能富国强兵? 亦或是外族入侵时,刘盈能站上城头,凭一句‘朕相信爱情’,就把外蛮吓退? 很显然,都不能。 作为一个政治人物,刘盈连跟谁睡、让谁生下自己的子嗣,甚至是生男生女,都得当做政治事件来看待,又何况是立后这种稍有不慎,就可能断送江山的大事? 毫不夸张的说,立后,绝对可以被称之为国事! 起码在汉室,确实是如此。 都不用说别的,单就一点,就足以证明一个合格的皇后,能为政权带来多大的保障。 ——先皇刘邦尚在之时,如今的太后吕雉,就是皇后! 正因为彼时,坐在皇后之位上的是吕雉,而不是此刻,仍在长乐宫‘学习怎么做母亲’的戚夫人,如今的刘盈,才能在十六岁的年纪稳坐皇位! 换了旁人试试? 不用说别人,就说戚夫人。 若是当年,刘盈储位被夺、吕雉后位被废,那如今的汉室,会是怎样的景象? 除了哭哭啼啼就什么都不会的戚太后,加上一个毛都没长齐的皇帝刘如意,能让刘汉社稷继续存在多久? 多的刘盈不敢说,但‘绝对传不到第三世’,刘盈还是敢确定的。 对于刘盈而言,也是一样的道理:立一个合格的皇后,就是为未来的太子,未来的汉室留下一个保障。 很显然,背靠整个吕氏,又出身故赵王张耳家族,更身为鲁元公主庶女的张嫣,绝对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虽然八岁的年纪,很可能会让张嫣无法在十年之内诞下子嗣,但在其他的优势面前,张嫣的年龄,实在是不值一提。 ——大不了,刘盈就把这个八岁的妻子供在椒房殿,等到张嫣长大成人不就好了? 反正刘盈也还年前,等张嫣到了能生育的年龄,刘盈也才二十多岁,完全称得上‘正值壮年’。 至于爱情? 拜托~ 刘盈是皇帝,又不是卖钻石的商人~ 比起虚无缥缈,且毫无用处的爱情,刘盈还是更愿意相信一些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 比如说,在刘盈答应迎娶张嫣之后,便立时从老娘吕雉手中,得到了两枚玉制虎符其中的一枚! 有了这块虎符,又头顶皇帝的身份,这一世,刘盈已经不可能再被任何人架空! ——大不了翻桌子,反正刘盈有的是资本! 再有,便是在刘盈点头,隐晦的表示‘闻宣平侯有女,温良淑婉,可母仪天下’之后,先前让刘盈头疼的很多问题,就都莫名其妙的消失不见了。 老娘吕雉整天嘀咕着‘肯定有人不服’的朝臣百官,一下子就安下心来,虽然还是一副懒洋洋的作态,却也已是回归到了早先,先皇刘邦尚在之时的工作态度; 之前,因吕雉意欲赐婚,以吕氏女为王后而腹诽不休的新一代宗亲诸侯们,在得知刘盈都点头答应吕雉安排的婚事后,也都乖乖闭上了嘴。 淮南王刘如意更是派人入长安,对吕雉隐晦的表示:母亲可要替孩儿好好挑一挑,挑个贤明的王后才是。 朝堂百官定下心,宗亲诸侯也都老实本分,郡县地方更是一片祥和。 就这样,因政权更迭、交接而产生动荡的刘汉政权,竟因为刘盈愿意娶张嫣为妻,便神奇的快速稳定了下来。 对于刘盈,这一世的吕雉也没有继续苛责,而是逐渐放开了手中的权力,并采取了‘你放心做,有我把关’的温和态度。 随着曹参与萧何二人的相权交接临近收尾阶段,朝堂也在曹参的执掌下稳步向前,各方面有条不紊的先前推进者。 ——因粮米官营政策而大大提高收入之后,曹参掌控下的国库,已经喊出了‘十年之内凑够与匈奴决战之经费’的口号! 阳城延麾下的少府倒是低调,并没有对外宣扬什么,只是在开春之时,轻描淡写的递上了一份报表:少府如今可调用之粮,可供十万大军北出长城三千里,作战半年······ 除此之外,少府领头负责的三棱箭配套神臂弓、青铜连弩,也都取得了重大突破,各式武器军械改良进度喜人,各野战军的换装,也已被少府提上日程。 若非是先前,刘盈在岁首大朝仪命令国丧期间不允许大兴土木,恐怕长安城的铸造工作,也早已被阳城延摆上朝堂。 朝堂稳定,地方安定,府库逐渐充盈,军队建设稳步向前······ 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面发展。 想到这里,刘盈也是不由面带期翼的长舒一口气,旋即望向身旁的母亲吕雉,目光中,更是掩饰不去的敬佩。 ——单凭一个‘少府官营粮米’,空虚多年的国库、内帑,根本没法这么快充实起来。 真正让府库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便从先前的小diao丝,变身为如今的狗大户的,是吕雉亲自拟定,并在朝议全片通过,得以施行的《金布令》······ “呼~” “也不知道在母亲身上,还能学到多少东西······” 满是感怀的发出一声感叹,刘盈苦笑之余,也不由有些憧憬起来。 刘盈憧憬未来,自己也能像母亲吕雉一样,凭一己之力,就成为整个天下的定海神针! 但很快,吕雉似是随意的一问,便告诉了刘盈:为娘能教你的东西,还多着呢······ “听闻齐王欲动身,不日便返临淄?” 语调随意的道出一语,吕雉便慈蔼的将孙儿刘恭横抱在怀中,不忘左右轻轻摇晃着。 “齐王得齐地七十三城,又坐食临淄南北要道之利,待时日久,恐或成大患。” “嗯······” “明日晚,皇帝便于宫中设宴,以辞别齐王。” “吾亦当同至。” 言罢,吕雉便不顾刘盈骇然欲绝的目光,专心致志的和孙儿刘恭玩儿起了扮鬼脸游戏。 而一旁的刘盈,却是被吕雉这轻描淡写的一语,一脚踹入了一道名为‘骇然’的深谷之中······ ------题外话------ 公主的自称,稍为差了点资料,可能不准确。 ——在地位比自己低的人面前,公主自称‘本宫’,在面见皇帝、太后时自称‘孩儿’,面见皇后、后宫嫔妃时,自称名讳或封号。 文中鲁元公主为刘盈长姊,自然不能称孩儿或本宫,所以取最后一项,即:面对和自己地位向进的人时,自称名讳或封号。 7017k 第0304章 营陵侯刘泽,也该做诸侯! 日暮时分,未央宫,宣室殿。 天子刘盈一声令下,凡是在长安的刘氏宗亲,便将硕大的宣室殿侧殿塞了个满。 除了已经就国的淮南王刘如意,其余的宗亲诸侯,都在刘盈的召唤下来到宣室殿,好参加这场‘刘氏家宴’。 刘盈尚在长安的兄弟们,自也是悉数到场。 年仅一岁的皇长子刘恭,自是被奶娘抱着,坐在了太后吕雉身侧; 只比刘恭年长半岁的老八刘建,情况也同皇长子差不多,却是被奶娘抱到了末席; 稍年长些的老七刘长,则虎头虎脑的自顾自上前,跪坐在了吕雉身后,不时扭动着身体,似乎是很不自在; 老六刘友、老五刘恢还好些,获封为王短短一年多的时间,便已然端起了些诸侯王的架子,各自在距离上首不远不近的位置落座,规规矩矩等候着开宴; 老四刘恒,更是在母亲薄夫人的陪同下,乖巧地落座于八弟刘建旁,不时看向这位刚学会走路的八弟,似是关切至极; 年纪在众兄弟中最长的齐王刘肥,则落座于靠前写的位置,仅位于楚王刘交之后。 虽都是先皇诸子,但光从这座次安排的顺序,就不难看出兄弟几人的地位高低,以及受宠程度。 而在这种情况下,营陵侯刘泽,以及桃侯刘襄等旁系宗亲、‘伪’宗亲,顿时就有些不知道该坐哪里了。 ——堂堂赵王刘建,都坐到距离殿门不足五步的末席;紧挨着刘建的,便是代王刘恒、薄夫人母子! 宗亲诸侯都坐到末席去了,刘泽、刘襄这些个旁支,甚至连旁支都不算的‘宗室’,该坐哪儿? 总不能坐到殿外头去吧? 不知是不是看出了刘泽、刘襄二人的尴尬处境,就见上首的吕雉稍昂起头,随意摆了摆手。 “皇帝今日所设,乃家宴;诸位以长幼落座便是。” 太后下了令,刘泽、刘襄自也是不敢再来回踱步,各自找了个相对靠后的位置,便安坐了下来。 但除了刘泽、刘襄二人,其余众人,却似乎对吕雉这句‘按长幼落座’充耳不闻。 老八刘建自是仍于末席,老四刘恒也并没有因为吕雉此言而起身,而是自顾自继续坐在了次末席,即倒数第二席; 老六刘友、老五刘恢闻言,也只是左右换了个位置,由哥哥刘恢坐在了更靠近御榻的一侧; 老七刘长,也依旧是坐在吕雉身后,探头探脑的望向殿侧不时闪过的婢女,似乎是闻到了心心念念的炙牛肉散发出的香气! 在殿内辈分最小、年纪也最小的皇长子刘恭,更是被吕雉温笑着抱在了怀中。 倒是姗姗来迟的刘盈,似是对吕雉这句话上了心,暗下稍一思虑,便笑着抬起头望向齐王刘肥。 “母后即言依长幼落座,兄长,便当上座。” 说着,刘盈便起身,作势要上前,却见刘肥仓皇起身,对刘盈连连摆手。 “陛下不可,不可······” “高皇帝尚在之时,于寡人屡有教诲:君臣长幼之序,先君臣,后长幼······” 却见刘盈闻言,只满不在乎的走上前去,自肩膀一把搂过兄长刘肥,便一齐在西席首位安坐下来。 待见刘肥惶恐不安的挪动着身子,不时将惊恐的目光,撒向上首的太后吕雉时,刘盈才温尔一笑,自顾自为刘肥斟满了酒樽。 “兄长不必如此拘谨~” “今日家宴,不必讲什些虚礼。” “——母后不亦言,依长幼之序落座?” 浅笑着道出一语,刘盈便作势要起身,却被刘肥惊骇欲绝的死死抱住了胳膊。 “陛,陛下!” “尊卑之序,不可乱!!!” 面容满是惊恐的道出一语,见刘盈再次坐下身,刘肥才心有余悸的撇了眼上首,仍逗弄着怀中孙儿的吕雉。 “陛下厚恩,臣感激不尽;得与陛下同席而坐,臣,已然受宠若惊!” “若陛下再落座次席,反以臣首座,臣,实不敢再言己之忠······” 刘肥惊骇欲绝的祈求,自是惹得殿内众人纷纷侧目,便是端坐上手的太后吕雉,也是不由眉角稍一挑。 见实在劝不动,刘盈便也没再强求,又为自己斟满酒,便顺势站起身,举樽向殿内众人。 “今日家宴,吾刘氏诸宗亲,除淮南皆至。” “去岁,太祖高皇帝殡天,朕举国丧;本有意宴请诸宗亲,然碍于服丧之身,竟拖延至今。” 说着,刘盈便神情淡然的侧过身,朝身旁的兄长刘肥微微一笑。 “今齐王将就国,楚王叔,及代王、梁王,亦皆就国在即。” “恰逢国丧已罢,朕父丧期满,便设今日之家宴,以同诸宗亲,稍述手足情谊。” “今日,诸位当畅饮、畅食,酣畅而归!” “待日后,社稷有事,还望诸宗亲念太祖高皇帝之面,稍为社稷效力······” 天子刘盈亲自祝酒,众宗亲自是客套连连,争相表示‘但陛下有召,必为陛下牛马走’,便将樽中美酒一饮而尽。 做过开场白,太后吕雉又依旧抱着孙儿逗弄不止,这场家宴的氛围,便也逐渐热烈了起来。 席位靠前些的位置,天子刘盈搂着兄长刘肥,一副不醉不归的架势; 梁王刘恢、淮阳王刘友兄弟二人,则不时低声交谈着,又端起酒樽浅抿一口; 末席的代王刘恒、赵王刘建兄弟二人,则是上演着一副‘兄友弟恭’的和谐戏码——见小刘建目不斜视的盯向餐几上的炙肉,哥哥刘恒便笑着上前,替弟弟切起了炙肉来。 至于落座于吕雉身后的燕王刘长,此刻却是火力全开,抓着一整块炙肉,就恨不能整个往嘴里塞;手上的肉还没吃完,便含糊不清的嘟囔着不够吃,再来一块······ 见众人都有了交谈对象,本无交集的刘襄、刘泽二人,也是开启了一场尬聊; 而落座于刘盈对面的楚王刘交,却是在迟疑片刻之后,举着酒樽,来到了太后吕雉的面前。 “臣,敬太后······” 苍老的声线传入耳中,吕雉只赶忙抬起头,待看清刘交那布满沧桑的面容,更是赶忙将怀中的皇长子递给身旁的宫女,而后便浅笑着起身。 “楚王不必多礼。” “请······” 嫂叔二人对饮一樽,吕雉依旧是一副笑意盈盈的模样,悄然坐回了御榻之上。 “闻岁初,王太子因病早夭。” “还望楚王节哀······” 温柔的一声安危,惹得楚王刘交神情一变,遍布沟壑的眉宇间,嗡时带上了一抹唏嘘感怀。 若是这世上,有什么事是最令人揪心的,那无疑,便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去年春天,先皇刘邦驾崩,作为弟弟的刘交自是第一时间启程,从楚都彭城前来长安奔丧。 而作为王太子的刘辟非,自也是跟随刘交一同前来。 但不知是水土不服,还是本就命薄,在滞留长安足足半年之后,楚王太子刘辟非,终还是在汉十三年初,被一场突如其来的风寒夺去了性命······ 与大多数刘氏宗亲所不同,楚王刘交一脉,本就在天下享有盛誉。 身为荀子隔代门徒的刘交本人,以及德行兼具,知书达理,几乎人均头顶‘君子’之名的楚王诸子,都算得上是刘氏宗亲中仅有的异类。 ——而且是一整家、一整脉的异类! 所以消息传出,朝中公卿百官无不抚额长叹,又各自备上厚礼,参加了王太子刘辟非的丧葬之礼。 即便是远在关东的几位学术巨擘、隐世高人,都各自发来了吊唁书,以劝刘交‘节哀顺变’。 至于太后吕雉、天子刘盈,虽也第一时间派人表示了慰问,但终归只是王太子病故,身为太后的吕雉,以及身为天子的刘盈,都并不方面亲自前往。 直到现在,吕雉才终于得见刘交,自也是第一时间表达哀思,以表明自己‘并非不在意,只是脱不开身’。 倒是刘交,似是已经接受了这个惨痛的事实,只稍哀叹片刻,便略带苦涩的望向吕雉。 “臣亦欲以此事,奏请太后······” “楚王但直言。” 得到允许,刘交又是一阵唉声叹气,才面带哀求道:“王太子暴毙,臣亦老朽······” “此番就国,不知尚得活几时,便当面太祖高皇帝于九泉之下······” “故臣欲恳请太后,于臣诸子之中,遴一贤者,以为太子······” “如此,臣纵老故病榻,亦当瞑目······” 听闻刘交此言,吕雉的面容,也是在片刻间便哀沉了下来,对于刘交的请求,却是几乎没有太过纠结。 “楚王德行兼修,贤明遍播天下,又素来门风严谨,为天下人交口称赞。” “今太子病故,便由楚王次子继为太子······” “楚王意下如何?” 闻言,刘交只连忙跪地一叩首:“谨遵太后诏谕,不敢有他议······” 就见吕雉稍一点头,面带同情的伸出手,将刘交虚扶而起。 “即如此,待楚王就国之时,便携册封诏书同行。” 刘交起身再拜,又再三言谢,而后便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见吕雉这么痛快就答应自己的请求,刘交的面容之上,也稍带上了些许轻松之色。 又考虑到日后之事,刘交稍一思虑,便又似是随口一提道:“臣闻明岁,陛下便当加冠大婚,而后亲政?” 听闻刘交说起此事,吕雉也不由稍发出一声短叹,又微微点了点头。 “然。” “太祖高皇帝临崩之时有诏,令皇帝年十七加冠。” 说着,吕雉不忘朝刘交和善一笑。 “待明岁开春,楚王还当再至长安,以宗伯之身,主皇帝之冠礼······” 听出吕雉话中,那层‘别说什么死不死的,要好好活着’的隐晦含义,刘交只低头一笑。 但很快,刘交的面容之上,便再度带上了小心翼翼的神情。 “臣又闻,陛下大婚,太后欲以宣平侯庶女妻之,以主椒房;又燕、代、梁、淮阳诸王,皆当妻吕氏女?” 却见吕雉闻言,眉头微不可见的一紧,语调中,也是立时带上了些许清冷。 “怎么?” “楚王以为不妥?” 淡淡一语,却是惹得刘交赶忙摇了摇头,略带忐忑道:“非也,非也······” “臣意,今太后即已允臣,以臣次子为王储,又臣次子郢客虽年壮,然早年丧偶······” “呃,臣,臣······” 见刘交面色僵硬的嘟囔许久,都没能说出个所以然,吕雉也终是会过意来。 略有些诧异的盯着刘交看了好一会儿,吕雉才终是深吸一口气,旋即苦笑着摇了摇头。 “楚王美意,吾心领之。” “只今,吕氏亦人丁不盛;单燕、代诸王之妻,吾便已穷寻吕氏,方得足用。” “便是皇帝将大婚,亦已无适龄之吕氏女。” “楚王之子若欲续弦,恐还当楚王,于楚地另寻人家······” 语调平和的道出此语,吕雉生怕刘交误会般,笑着又一次举樽邀酒。 再对饮一樽,确定吕雉此言并非客套,刘交才终是暗自长松了口气,老老实实喝起了闷酒。 叔嫂二人聊会儿天的功夫,殿内众人便已是酒兴上了头,天子刘盈、齐王刘肥兄弟二人,更是已经喝的脸颊泛起了红。 也正是在这一刻,吕雉只冷不丁抬起头,望向距离自己足有十几步的刘泽,又稍一昂首。 “营陵侯近来可好?” 冷不丁一语,顿时惹得殿内一静,众人纷纷放下手中的酒樽、肉块,齐齐望向呆若木鸡的刘泽。 被众人这么直勾勾注视着,刘泽只冷不丁打了个寒颤,又赶忙起身上前。 “承蒙太后挂念,臣,一切安好······” 却见吕雉自顾自一点头,便带着一抹轻松地笑容,侧身望向刘盈身旁的刘肥。 “前岁陈豨乱代、赵,营陵侯多有武勋;” “今诸刘氏,宗亲之身而不得王者,除合阳侯喜、德侯广,便独遗营陵侯一人······” 说着,吕雉莞尔一笑,似是说笑般,朝刘肥一昂头。 “如何?” “齐王坐拥齐地七十三城,可愿割一郡之土,以王营陵侯?” 7017k 第0305章 壮士断腕×断尾求生√ 正所谓: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一场平平无奇的刘氏家宴,便在吕雉这一声似是说笑般的提议中,悄然临近尾声。 酒足饭饱的诸刘宗亲,也都各自辞别了太后吕雉、天子刘盈,而后回到了各自的府邸。 宴散之时,天子刘盈更是已然醺罪,由弟弟刘恒搀扶着回了寝殿。 见儿子被扶回,吕雉也并未着急离开,而是拉着刘恒的生母,如今的代王太后薄夫人,在宣室殿拉起了家常。 其余诸皇子、诸宗亲,也都在宫门外彼此道别,又约定后天一齐送齐王刘肥启程,而后便乘上了各自的王辇。 梁王刘恢、淮阳王刘友二人,自是上了辇便揉起了额头——对于年仅六七岁的二人而言,酒精的伤害,还是有些难以抵挡; 至于酒足饭饱燕王刘长,以及昏昏欲睡的赵王刘建兄弟俩,则是同乘一车回到了长乐宫中,各自睡去; 但众先皇诸子、诸刘宗室当中,却有三人,注定彻夜不眠。 ——因吕雉的提议,而激动不已的营陵侯刘泽; 扶着皇帝哥哥回寝殿,却被刘盈强自留下‘促膝长谈’的代王刘恒; 以及,刚坐上马车,就战战兢兢地命令车夫‘速速回府’的齐王刘肥······ · 回到王府之后,刘肥只醉意全无,满脸忐忑的在王府正堂来回踱步。 府中下人见自家大王这般模样,虽都一头雾水,却也根本不敢上前询问。 看着刘肥焦躁的来回踱步,不时来到堂门外,看向府门的方向,众人更是愈发疑惑了起来。 好在不片刻,刘肥翘首以盼的身影,终还是急匆匆来到了堂门之外······ “齐内史臣士,拜见······” “内史快快请起!” 不等那中年男子行过礼,刘肥便着急忙慌上前,将男子扶起。 之后又是不等男子开口询问,刘肥就拉着男子走入堂内,旋即冷然回过头。 “通通退下!!!” “敢有窃闻者!族!!!!!!” 突如其来的一声厉喝,惹得堂内的众王府下人立时作鸟兽散,恨不能离刘肥所在的正堂百步开外,才能稍稍安心。 见刘肥这般架势,那男子只脸色一沉,本就严肃的面容,也立时更加严峻了起来。 作为比二千石级别的诸侯国内史,这个名为士的男子,本不该出现在此刻的长安。 ——按照太祖高皇帝刘邦亲自下令,并有奉常叔孙通所拟定的诸侯王朝觐长安之制度,诸侯王朝长安,本只需带上王相即可。 至于主管国中政务的内史、掌管军事的中尉,则都应该留在诸侯国,主持诸侯国内的大小事务。 但在去年,曾经的两位齐相傅宽、曹参,都被先皇刘邦调离;阳陵侯傅宽,去做了代国的国相,平阳侯曹参则是入朝,担任了御史大夫。 虽然今年年初,太后吕雉下令任命齐王刘肥的小叔子驷钧担任齐相,但在去年,太祖刘邦驾崩之时,齐国却并没有国相。 也正是因此,齐内史士按照‘矮子里面拔将军’的原则,取代了本该随同刘肥入京的齐相,跟着刘肥一起到了长安。 对于这位内史,齐王刘肥也是十分尊敬,遇到变故,更是对内史士言听计从。 现在,齐王刘肥,便遭遇了自有汉以来,降临在自己头上的最大变故; 而这一次,失去了傅宽、曹参二人出谋划策的刘肥,便只能将自己的所有希望,都寄托在这位年不过四十,甚至在长安朝堂籍籍无名的小人物:齐内史士身上······ “今日家宴,太后言探寡人,可愿割土以王营陵侯!” 没有丝毫拐弯抹角,刚一落座,刘肥便将自己遇到的问题,简洁直白的摆上了台面。 “太后言似说笑,寡人不明所以,便亦未明言以复;怎料太后随即色变,竟未再言及此事!” “临宴将末,太后又言寡人曰:淮南王就国六安,寡人身王之长兄,当于淮南王不时诫勉,以阻淮南再生逆意!” “再后,太后便赐寡人陈酒二樽,祝酒罢宴······” “太后赐酒,大王可饮?!!” 听刘肥说起吕雉开口试探,以及提醒刘肥‘盯着点淮南王刘如意’时,内史士面色只愈发阴沉了起来; 待听到最后这句‘赐寡人陈酒二樽’,内史士却是面色嗡时一紧,只从坐位置上弹起身! 见此,刘肥只茫然无措的摇了摇头,又神情惊恐的也站起身来。 “寡人怎敢?!” “自有汉以来,凡宫中设宴,太后便每以‘不喜食酒’而不至,纵至,亦默然无闻!” “今日,太后一反常态,又独赐酒于寡人,寡人又怎敢饮之?!!” 听闻刘肥声情并茂的道出这句‘怎敢’,内史士只长松了口气,虽是又重新坐回了座位,面上神情,却是更加阴沉了一分。 待刘肥也惶恐不安的坐回座位,内史士终是面色一肃,抬头望向刘肥。 “幸太后赐酒,大王未饮!” “若否,恐大王此刻,早已一命呜呼!!!” 笃定一语,惹得刘肥面色陡然一滞,额间立时冒出点点冷汗。 却见内史士自顾自继续道:“自殷商之时起,天下之酒,虽因其料而各分不同,然终不过清、浊之分。” “清者,乃制酒之时再三滤酒中杂粮,方得清,故酒清则必贵;及浊,则乃民自酿而不甚滤之,中含杂粮多者,方其浊,其价宜。” “然浊酒者,亦不单只劣酒,若为陈酒,亦偶有浊而烈!” 听到这里,刘肥只赶忙点了点头:“确如是!” “太后所赐之酒,确浊不见樽底,又味烈刺鼻!” 就见内史士又稍点了点头,眉宇间,也隐隐带上了些许愁苦。 “浊酒者,一曰劣,二曰陈;又宴请宾客,若以浊酒,则必蒙怠慢之嫌。” “故自春秋之时,凡宴必无劣酒。” “即宴客之酒,清则为贵,浊则为陈······” 说着,内史士不由深吸一口气,望向刘肥的目光,更是愈发忐忑了起来。 “依往时之例,若宴中得年少者、年老者,亦或女身而至者,则多以清酒宴之;” “但非大喜,又与宴者皆男壮,便少有设陈酒者······” 听闻此言,刘肥又是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在刘肥的记忆中,自打记事时起,自己喝的便基本都是口味更柔和、酒味更轻的清酒; 至于内史士口中的劣制浊酒,刘肥倒是没见过,也没听说过。 倒是因陈酿而略有混浊的陈酒佳酿,刘肥曾见过亡父刘邦,用来在战后宴请朝公将帅。 想到这里,刘肥便暗自点了点头,望向内史士的目光,也是愈发迫切了起来。 ——刘肥迫切想要知道:内史士究竟是如何判断出,太后吕雉所赐的那两樽陈酒,是绝对不能喝的! 看出刘肥目光中的询问之意,内史士又是深吸一口气,暗自纠结了许久,才终是稍一咬牙,将上本身稍前倾了些。 “大王有所不知······” “自春秋之时,每有欲以酒鸩(zhèn)杀者,用则必为陈酒!” “何也?” “——劣酒不得为宴,而良酒过清、过淡也!” “劣酒虽浊,然不为人所喜,又良酒过清、过淡,若以毒融于酒中,则清酒亦浊,毒味扑鼻也!” “故唯以陈酒为鸩,陈酒之浊、之烈,方可匿毒之色浊、之味刺!” 说到这里,内史士只心有余悸的抬起头,望向刘肥的目光中,更是满满带上了后怕。 “今日家宴,不过陛下欲以‘宴送大王’为名,而于诸宗室稍聚,以系宗亲情谊;” “——如此寻常之家宴,太后又何须出禁中陈酒?” “纵出,又何不早出而供众人饮,反先以清酒为宴,后独赐陈酒于大王一人?!” “更况赐酒之前,太后曾言探大王割土之意,待大王不明言以复,方赐陈酒······” 听到这里,刘肥终是反应过来,刚擦干的额头上,立时又冒出点点冷汗。 “太后······” “欲鸩杀寡人?!” 闻言,内史士却并没有点头,只借着低头的机会,朝刘肥隐蔽的一眨眼。 就见刘肥目光呆滞的跌坐回座位,双目无神的呆愣许久,才终如梦方醒般,从座位上弹将而起! “先生救吾!” 见自家大王神情惧怖的对自己拱手一拜,内史士却并没有如往常那般起身,表示自己‘当不起如此重礼’。 ——并非内史士觉得,自己当的起刘肥这一拜,而是内史士此刻,心中也是一阵仓皇······ 太后想要杀一个人,谁能拦? 当家主母要杀庶子,又谁敢拦? 最最重要的是:这个太后、这个主母,是吕雉! 谁能拦、谁敢拦,又谁,拦得住? 若先皇刘邦尚在,或许能出手救下刘肥; 如果当今刘盈有胆量跟母亲作对,也可能能救下刘肥的性命。 但无论如何,能在太后吕雉的手中救下刘肥的人,都绝不是内史士,这么一个区区郡国二千石······ “割土以王营陵侯······” “诫勉淮南王······” 目光涣散的发出两声呢喃,内史士终是稍眯起眼,眼眸也逐渐聚焦。 见刘肥仍躬身站在自己面前,内史士也顾不上多客套,将刘肥稍扶起身,便郑重其事的看向刘肥。 “臣只一问于大王。” “——太后赐酒,大王,乃如何避之?” 闻言,刘肥只焦急地咽了口唾沫,一刻都不迟疑道:“乃陛下!” “太后赐陈酒二樽,使寡人祝酒罢宴,陛下亦已微醺,便取其一樽,言于寡人同祝!” “然见陛下举酒,太后反笑而起身,夺陛下手中酒樽,而言:陛下不胜酒力,又尚未加冠,不可多饮。” “闻太后此言,陛下亦未多言,只从太后令而罢宴,为代王搀而归寝······” 听闻此言,内史士只沉沉一点头,目光中的惊骇之色,也稍有了些缓解得趋势。 “即太后赐鸩酒,而陛下不知,此事,便尚得转圜之余地!” 闻言,刘肥只赶忙又一拱手:“敢请先生赐教!” 就见内史士稍一点头,满是郑重的望向刘肥。 “即太后明言,欲使大王割土一郡,而王营陵侯,此,便乃太后惮大王之土阔极!” “又营陵侯,本不过宗亲旁支;太后以王营陵侯而探大王,其本意,恐非营陵侯一人,又或使大王只割一郡······” 说着,内史士面上神情,也愈发自信了起来。 “臣闻前岁,太祖高皇帝封吴王之时,陛下曾谓吴王:凡吴国近海之地,皆当使少府畅行,以谋盐利。” “又今齐国,得琅琊郡亦临海,大王若割琅琊以王营陵侯,使少府复得琅琊近海之所,而再谋盐利,则陛下必喜。” 言罢,内史士终又是自顾自一点头,拉着刘肥,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若大王此番,欲自长安全身而退,恐只此一法。” “——明日辰时,大王即往长乐而朝太后,乃言:昨日家宴,饮酒稍多,口有失言。” “而后,大王便当自请裂土琅琊,而王营陵侯,以全宗亲之谊;” “又鲁元主为大王姊,今无汤沐之邑,大王甚惶恐,故欲裂城阳郡与鲁元主,以全姊季之情。” “如此,营陵侯得王琅琊,而陛下使少府得盐利;鲁元主得城阳以为汤沐之邑,而太后、宣平侯各喜。” “若如此,太后仍于大王心有不愉,陛下、宣平侯亦当出身,为大王言说于太后左右······” 闻言,刘肥只若有所思的直起身,满是迷茫的望向内史士。 “割琅琊、城阳二郡······” “寡人得王齐,亦不过六郡七十三城······” 听闻刘肥此言,内史士只沉沉一点头。 “然。” “大王拥齐六郡七十三城,方有今日之祸!” “若不割二郡以安太后,待鸩酒送抵府门之外时,恐大王欲割三郡、四郡,乃至请辞齐王之位,亦为时晚矣······” “割琅琊、城阳,则大王社稷得存,仍得四郡五十城;” “然若不割······” “大王当尚记得前岁,淮南王尚为赵王之时,于长安‘意图谋反’之故事······” ------题外话------ 明天开始恢复两更,并以每天一章的速度还之前的欠稿 7017k 第0306章 代北之难 在内史士的劝说下,刘肥纵是心有不愿,但为了保全性命,也终是只能点头,采纳了内史士的提议。 而在未央宫寝殿,天子刘肥却和弟弟刘恒相对而坐,交谈间不时发出阵阵轻笑。 对于长兄刘肥被老娘吕雉‘痛宰’,刘盈自是没有什么意见。 确如吕雉所说:刘肥的领土,实在是有些太大了······ 当今汉室,总共才多少领土? ——普天之下,算上巴蜀、关中、关东,乃至于南越、闽越、东海等岭南三国,都才不过五十四郡! 而在这五十四郡中,单是齐王刘肥的齐国,就占了足足六郡! 要知道当年,合力灭秦之后的先皇刘邦,被项羽封为汉王之时,领土也不过是巴、蜀、汉中三郡四十余城! 与之相比,如今的齐地六郡七十三城,确实是有些大的离谱了些。 诚然,如果单从面积的角度来看,如今汉室,能与齐国匹敌的诸侯国也不少。 如雄踞汉室版图整个东北角,面积足有两个齐国的大的燕国; 位于汉室北方,且面积完全不比齐国小的代、赵,及汉室南方的长沙三国; 以及只比齐国小一圈的吴、楚,亦或是面积远不止齐国两倍的淮南国。 但问题的关键,也正在于此。 ——面积达到齐国两倍的淮南国,不过九江、衡山、庐江、豫章四郡三十余城,人口不过是齐国的一半! 同样有齐国两倍大小的燕国,虽有辽东、辽西、右北平、渔阳、上谷、涿、渤海这足足七郡,但人口却不足齐国的三分之一! 和齐国面积大小接近的代、赵、长沙三国,那就更别提了。 代国苦寒、地恶,连秸秆干草税,都只需要缴三分之二,除去边墙卫戍部队后,人口更是不足齐国的十分之一! 毫不夸张的说:凡是代国境内,每十个活人里,只会有两个农民百姓,以及一个游商;其余七个,都必然是军卒。 赵国虽稍好些,但也只是因为不直接与草原接壤,又毗邻齐国的缘故;且赵国的人口,也不足齐国的一半。 长沙国,更是自古以来的‘湿瘴’之地;被调去长沙的官员,十个人里有六个都会死在长沙。 至于吴、楚,面积是不比齐国小多少,但人口都不到齐国的一半,尤其是吴国,人口甚至不足齐国的四分之一······ 如此一来,说齐国‘领土过广’的原因,就显而易见了。 ——刘肥的齐国,面积不过是整个关东地区的一成,整个汉室版图的半成,却拥有着全天下九分之一的郡、县级行政单位,以及关东六分之一以上的人口! 当今天下,关东民近二百万户,一千余万口,单齐国,就拥有足足三十多万户,将近两百万人口! 如此高的人口密度,偏偏齐地还临海,境内又丘陵遍布,可供耕作的土地,根本无法养活这么多人口。 所以,为了养活这二百多万张嘴,齐国就需要从关中大量进口粮食。 那齐国百姓,以什么为生呢? 答案是:商贸,运输,以及手工业、制造业。 闻名天下的齐纨、齐盐,以及足迹遍布天下的齐地商贾,支撑起了整个齐国的gdp,并不费吹灰之力的养活了齐地那二百多万人口。 再加上齐国优越的地理位置,就更使得齐国商人凭借着交通要道之利,将做出来的手工品卖到了天下的每一个角落,从而获取庞大的利益。 刘盈甚至听说,身为齐王的兄长刘肥,每年光是从出入临淄城的商贾手中,就能躺着收到价值近三千金的各类租税! ——三千金! 要知道如今的少府内帑,黄金储备也不过七千金而已! 如此庞大,且源源不断的财富,自然是让刘盈感到眼红无比。 对于齐国这种近乎完全弃农重商的怪状,身为后世人的刘盈,倒也没有什么太大的感觉。 ——有的地方适合种地,有的地方是何建厂,自然,也就有凭借地理位置,借商贸生存的地区。 齐国,便是如今汉室的东方明珠。 可即便如此,也丝毫不影响刘盈撇开颜面,通过肢解齐国,而将齐国的部分商贸利益,收归朝堂中央所有。 至于原因,更是正义到令人无法反驳:惟辟作福,惟辟作威,惟辟玉食,臣无有作福作威玉食。 ——你一个诸侯王,却手握如此庞大的财富,你想做什么? 这不过就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 对于重生的刘盈而言,‘齐王刘肥造反’的可能性,自然是等于零; 但对于汉室中央而言,刘肥究竟会不会反、想不想反,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今手握齐国的刘肥,确实在某种程度上,具备了举兵反叛的实力。 所以,为了保证朝堂中央,在任何方面维持对任何一个诸侯国的全方面碾压,齐王刘肥,都非要忍痛割肉不可。 对于这一点,刘盈自是有着明确的认知; 再加上此事,是老娘吕雉主动开头,刘盈自也乐得袖手旁观,以免沾上‘苛待兄长’的骂名。 至于此刻,正规规矩矩坐在刘盈身前,不时开口做出应答的代王刘恒,情况则是跟齐王刘肥掉了个个儿。 ——刘肥的问题,是国土太大、人口太多,太过富有;而刘恒的代国,则是人口太少、太过于贫穷。 再加上代国位处北方边境,与草原直接接壤,尤其刘恒,是如今的燕、代、赵这三个北方诸侯国当中,年纪最大的诸侯王,就更使得刘恒,成为了刘盈需要着重关注的人。 没办法:如今的燕王刘长,才不过三岁的年纪,就算是六岁就国,也还要起码三年的时间; 至于赵王刘建,更是先皇刘邦诸子中最年幼的,才刚学会走路! 燕王还在穿开裆裤,赵王还没断奶,再加上去年,汉室刚派了一个假公主去匈奴和亲,就使得刘恒,成为了刘盈唯一能倚重的‘兄弟手足’。 为了稳住北方防线,也为了塑造一个‘对兄弟情同手足’的正面形象,刘盈都需要帮助刘恒,尽快改善代国的状况。 因为让代国尽快强大起来,既能让北方防线更加稳固,也能让刘盈稍稍洗清苛待兄长刘肥、弟弟刘如意的嫌疑。 想到这里,刘盈便也没再拐弯抹角,稍灌下一口醒酒汤,便直入正题。 “太祖皇帝尚在之时,代王便已就国半岁有余,于代国之况,当已有所知解?” 听闻刘盈此问,刘恒本还算平淡的面容不由稍一肃,很是认真的措辞一番,才对刘盈郑重一拱手。 “禀陛下。” “自臣就国晋国,便不敢有负太祖皇帝之托,日夜随行于代相阳陵侯左右,以明治国之道。” “只臣尚年幼,随代相尊尊教诲,臣于代国之事,亦仍多有不明之处······” 听闻刘恒此言,刘盈却是大咧咧一摆手,面上一片轻松写意。 “不必如此拘谨,直言便是。” “——今之代国,有何不妥之处,亦或难解之困?” “又代北边墙,需朕以何为助,方可阻北蛮匈奴于关外?” 闻言,刘恒却是面色稍一滞,满是迟疑的看了刘盈片刻。 确定刘盈此言,并没有试探的意味,刘恒才小心翼翼的抬起头。 “国中之事,皆由相国力主而决,臣所知者无多。” “及陛下所问,臣倒曾闻相国言及······” 不着痕迹的摆出‘我可从来没管过事儿’的态度,刘恒眉宇间的迟疑之色,才稍有了些缓和的趋势。 “相国曾言:代地土恶、水寡,又民疾苦,单凭农耕,民多不能饱食;” “又代民户甚寡、农产甚不足,故代地之租税,亦不足用于北墙之戍卒。” “自臣就国,相国便多言劝寡人,当于宫中用度百般俭省,万不可奢靡铺张。” “然纵如此,往数岁,凡代北边墙之卒,亦多有食不果腹者······” 言罢,年仅九岁的代王刘恒便悄然皱起眉,虽还是少年二郎的身躯,但神情中,却丝毫看不出孩童的稚嫩。 “前岁,相国曾言已奏请太祖皇帝,迁北墙戍卒之亲长妻小于代地,一实代地之民,二则缓北墙戍卒思亲自情。” “然彼时,太祖皇帝已病重卧榻,又去岁驾崩,此事,便未再为相国提及······” 听闻此言,刘盈也稍敛回面上轻松之意,唉声抬气的点了点头。 这,就是代国如今面临的难题。 ——与草原直接接壤的地理位置,使得代国北方边界,必须常年保证五万人以上的卫戍力量,才能保证边墙安稳! 但国内严重不足的人口,以及因土地贫瘠而造成的农税不足,又使得代国根本无法供养如此庞大的边防力量。 所以,早自四年前,周吕令武侯吕泽战殁代北,代王刘喜被贬为合阳侯时起,代国北方边界的卫戍力量,便基本是由长安朝堂直接供养。 但诸侯国武装力量由中央供给,又使得新的问题,摆在了中央面前。 ——数万武装力量,全由朝堂负责后勤补给,怎么想,都觉得哪里怪怪的! 果不其然,在成为代国相,并全权掌控代国兵马之后短短一年,代相陈豨便起兵谋反,祸乱代、赵; 曾用来守卫代北边墙,并由长安中央直接供养的几万兵马,也成为了陈豨起兵谋反的中坚力量。 这样一来,代国的问题,就变得无比棘手了起来。 ——要是放任不管,代国根本养不起几万人马,只要匈奴人南下,代国就必然会被胡骑肆意驰骋! 可要是中央出手输血,这几万兵马,又极有可能变成掌兵者谋反的力量,从而形成代国兵‘吃着皇粮冲入长安,将皇帝拉下御榻’的怪异状况。 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代国的问题,也始终让长安朝堂,包括丞相萧何,以及先皇刘邦都很是头痛。 最终,长安朝堂想了个折中的办法。 ——对于代国部署在北方边境的武装力量,长安中央即不完全不管,也不完全负责;而是按照各一半的份额,按月供给军粮。 这样一来,代国部署在北墙的卫戍部队,能从中央得到足以半饱的口粮; 至于代国,本就无力支撑这样一支武装力量,顶天了去,也就是再添一成。 如此一来,代北戍卒人均能吃六成饱,饿不死,又没力气南下谋反。 再加上赵王‘统掌燕、代、赵三国兵马’作为钳制,代国的问题,才终于得到了较好的解决。 但今时不同往日,对于如今的汉室,以及未来几年的汉匈战略格局而言,继续让代国将士只吃六成饱,已然是行不通了。 去年,匈奴单于冒顿一纸国书,已经将匈奴对汉室‘主少国疑’时期的恶意展露无疑; 虽然汉室以卑微的姿态,以及一位假公主、成千上万石各式物资,暂时换取了和平,但不打一场,汉匈双方恐怕难以回到先皇刘邦之时,双方所一致默认的‘大仗不打,小仗不断’的相对和平。 换而言之:早则今年年末,晚则明年年初,汉匈必有一战! 这一战,虽算不上是决战级别的大规模战役,却也是匈奴试探汉室,试探新君刘盈的一场恶战! 为了应对这一战,也为了日后能让边墙愈发稳固、在面对匈奴人是愈发有底气,代国的状况,都已经到了非彻底解决不可的地步。 以宗亲刘恒为代王、‘吕党’傅宽为代相,算是将‘代国反戈造反’的可能性降到了最低。 接下来,便该是充实代国的边防力量,并从长远角度出发,为强大代国的综合实力,而移民实边。 此事,刘盈本该直接和代相傅宽去商量,并由太后吕雉拍板。 但为了尊重一下自己的弟弟、名义上的代国一把手,刘盈还是决定,听取一下弟弟刘恒的意见。 当然,刘恒的反应,完全没有出乎刘盈的意料。 ——这些事,臣弟坐不了主,陛下还是去和相国商量,顺便请示一下太后才好。 得到满意的答复,刘盈便又和弟弟刘恒客套了几句,才令人将刘恒送出了宫。 但在刘恒离开之后,刘盈却并没有立刻睡下。 因为在宣室殿,太后吕雉,也在同刘恒的母亲薄夫人,商量着这些事。 按照先前的约定,刘盈还需要等候母亲的召唤······ ------题外话------ 今天第一更,还有第二更,以及还债的第三更。 7017k 第0307章 两个聪明人 “母后。” 夜半时分,刘盈终是等来了‘薄夫人出宫离去’的消息,旋即便来到宣室殿。 不出刘盈所料,老娘此刻,早已是困得眼布血食,正疲惫的按揉着眼角,便是刘盈的到来,都没能让这位太后精神些许。 见此状况,刘盈也只好摇头一笑,旋即走上前,来到吕雉身后,轻手为母亲揉捏起了双肩。 如此过了好一会儿,吕雉才疲惫的睁开双眼,却并没有立刻直起身,而是将头软绵绵一侧,顺势靠在了刘盈的手臂上。 “今日之事······” “唉~” “非吾欲为,实乃不得不为啊······” 听出老娘语调中,那抹挥之不去的疲惫,刘盈不由默然。 用双手又为老娘捏了捏脖颈,刘盈才低声道:“母后操劳国事,甚是劳苦。” “都怪儿年幼······” 却见吕雉闻言一笑,轻轻一拉,便将身后刘盈的刘盈拉到身旁坐下,而后便满怀期盼的望向刘盈。 “勿言甚苦。” “但吾儿可稍得安宁,此,皆不过吾之本分······” 闻言,刘盈笑着一点头,旋即强自一笑。 “母后之意,儿皆了然于胸。” 短短几句交流,吕雉面上的疲惫之色便稍退去,望向刘盈的目光,也隐隐带上了些许考校之色。 见此,刘盈也只笑着坐直了身,摆出一副乖乖学生的模样,静静等候起了母亲的策问。 “嗯······” 稍一沉吟,吕雉便莞尔一笑,眉宇间,也尽是对刘盈的疼爱。 “方才,吾以妻吕氏女以为代王后之事,相问于薄姬。” “薄姬言:代王,太祖皇帝子也;薄姬,太祖皇帝妾也;吾,太祖皇帝妻也;” “庶子娶妻,当由正妻主母言决,断无妾室言其是、非之理······” 说着,吕雉便稍一挑眉,略带戏谑的望向刘盈。 “吾儿以为,薄姬此言,然否?” “有此言,由衷之论几何,言不由衷者又几多?” 听闻此问,刘盈只莞尔一笑,望向吕雉的目光中,更是带上了慢慢的恭顺。 “薄夫人所言,皆有理。” “及由衷者······” “嗯······” “代王庶出,薄姬生代王庶母,代王之婚娶,确当有母后做主,而薄姬恭闻母后诏谕即可。” “故薄夫人所言,面似皆由衷,而无言不由衷?” 听闻刘盈前半句话,吕雉面上神情,还稍有了些严肃起来的架势; 但在听到后半句,尤其是‘面似’二字时,吕雉只稍松了口气,满是期待的对刘盈一点头。 “此言何解?” 就见刘盈稍一沉吟,便面色平和的抬起头。 “若言是非对错,薄夫人今日所言,当可谓滴水不漏。” “——于母后,薄夫人身妾室而恭顺;于代王,薄夫人身庶母而慈爱,然虽慈爱,亦无有逾矩。” “然儿尚还记得母后曾言:凡后宫姬嫔,由得诞皇子,而母子平安者,皆非等闲之辈?” “故儿以为,薄夫人此番所言,其言由衷,或不由衷,皆不足轻重。” “唯薄夫人知何事能言、何事当言,又谓何言于幕后当面,方乃重中之重。” 说到这里,刘盈不忘笑着发出一声短叹,似是感怀道:“母后曾有言:薄夫人,乃高皇帝诸嫔姬少有之睿者、惠者。” “得此庶母以为王太后,代王于晋阳,也当为吾汉之贤王、忠臣?” 从刘盈口中,得到虽不算那么完美,但也绝对足以让自己满意的答复,吕雉的心情,也不由愈发轻松愉快了起来。 毫不刻意的伸出手,为刘盈理了理鬓角的碎发,吕雉便开启了对刘盈此番见解的点评。 “确如是。” “薄姬所言由衷、或不由衷,皆无伤大雅;唯薄姬顾大局、识大体,方为吾之所重。” “然吾之问,吾儿亦未直言以复······” 听出老娘语调中的调侃,刘盈自也是配合的一拱手:“还望母后,不吝赐教······” 便见吕雉满是轻松写意的摆了摆手,轻轻拉过刘盈的手,捂在了自己的手心。 “嫡-庶、妻-妾之别,薄姬自当是明白;” “代王之婚娶事有谁做主,亦非薄姬思而不能得解之事。” “然若言由衷,则今日薄姬所言,恐字字句句,皆不由衷······” 说着,吕雉只轻笑着低下头,看着被自己紧紧捂在手心的手,嘴角不由涌上一抹幸福的笑容。 “虽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又嫡庶、妻妾有别,然代王,终乃薄姬怀胎十月所生。” “母子血脉相连,又曾历骨肉分离之痛,薄姬又如何不愿自主亲儿婚娶事?” “——许知纵吾太后之身,亦为吾儿之婚娶是再三思虑,唯恐吾儿遇人不淑,以乱天下;” “又枉论今,以贵为代王太后之薄姬?!” 说到这里,吕雉的面容,也是下意识有些严肃起来,语调中,也悄然带上了一抹刻在骨头上的清冷。 “代王之婚娶事,薄姬,自愿主之,亦欲主之。” “然薄姬虽有此念,然亦如吾儿所言:薄姬,乃高皇帝诸姬、嫔之最慧者;” “薄姬知己当言者何、当为者何。” “此,亦吾于薄姬历来宽仁,而无甚苛责之由······” 听闻母亲这一番细致至极的解读,刘盈也不由稍一肃面容,微微一点头,表示受教。 “倒是楚王······” 却见吕雉若有所思的发出一声呢喃,又嗡而摇头一失笑。 “若言薄姬,乃高皇帝诸姬、嫔中最慧者,则楚王,便当乃诸刘宗亲,及关东诸侯之最慧者。” “呵······” “娶吕氏女,以续楚太子之弦······” 话说一半,吕雉便又笑着一摇头,虽未明说,但脸上的神情分明是在说:也亏楚王想得出来! 见此,刘盈也是笑着摇了摇头,为这位王叔的‘生存智慧’默默感叹起来。 楚王刘交是什么人? 先皇刘邦唯一的弟弟,当今刘盈唯一在世的叔叔,以及老刘家唯一一位,或者说唯一‘一家’文化人。 但除了这些为天下人,乃至于为后世人所熟知的身份,楚王刘交,还有一个鲜为人知的身份。 ——楚王刘交,即是已故太上皇刘煓最小的儿子,同时也是四个儿子中,唯一一个嫡子! 后世人都知道,刘煓的长子刘伯、次子刘仲(刘喜)、三子刘季(刘邦),都是和传说中的‘发妻’刘媪(ao)所生。 没错,就是神话传说中,在河流边晕了过去,醒来发现身上趴着一条蛟龙,而后便怀上刘邦的刘媪。 至于幼子刘交,则是同传说中小妾李氏所生。 但只需要稍微留意一下刘邦登基之后,为刘媪、李氏二人提供的待遇,就不难发现其中的怪异之处。 ——作为汉太祖高皇帝刘邦,以及武哀侯刘伯、合阳侯刘喜三人的生母,刘媪在刘邦立国之后,得到的追谥是‘昭灵夫人’。 反观传说中,生出刘交的‘小妾’李氏,却是被刘邦在登基后的第一时间,便毫不拖泥带水的尊为了太上皇后! 从刘媪离世的时间点,大概在始皇驾崩前后,刘交却早在秦统一天下之间,就已经开始周游天下以求学这两点,也不难判断刘媪、李氏二人之间的关系,不大可能是‘先由刘媪为太上皇刘煓正妻,后来刘媪死去,刘煓续弦李氏’的状况。 再加上刘邦仅将生母追谥为‘昭灵夫人’,却将刘交的生母尊为太上皇后,事实的真相,也就不难看出了。 ——羹颉侯刘信的父亲刘伯、曾在匈奴兵锋前弃国而逃的刘喜,以及汉太祖高皇帝刘邦,都不过是太上皇刘煓的庶子; 只有正室李氏所出,从小就着重培养,道出拜师求学的刘交,才是太上皇刘煓唯一的嫡子。 也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刘煓的长子刘伯,为什么会是一个老老实实的农夫、老二刘喜是个看上去很靠谱,实际上却能弃国而逃的软蛋、老三刘季只是个流氓头子,反观老四刘交,却是个饱读经书,受教于荀子门徒——浮丘公门下的文化人。 ——太上皇刘煓,本是魏丰公之子,是在魏国被秦所灭之后,才随父亲移居到了楚国境内; 所以刘邦这一家子移居楚国,说好听点是寄人篱下,说难听点,也完全可以说是躲避战乱,又或是逃荒跑路。 从魏国贵族,一下堕落为寻常百姓,自是不大可能;短时间家道中落,却也基本是板上钉钉的事。 在这种情况下,为了让家族东山再起,也为了保留最纯正的血脉,以最大程度上保证家族传承,刘煓手中的所有资源,都必然会倾注在唯一的嫡子:刘交身上。 这也就难怪刘交的前半生,不是在名师身边求学,就是在求学的路上,到处游山玩水; 反观三个哥哥,则有的在种地、有的貌似在种地,更有的,甚至直接就做了流氓地痞。 可怜刘邦心心念念,都想见偶像信陵君一面,却终只能困局沛县中阳里,被魏无忌离世的消息彻底击碎梦想······ 至于今日,刘交以‘王太子丧偶’为由,试探吕雉的口风,倒也不是说与‘嫡子’的身份不符,而是年纪。 ——要知道刘交,早在秦尚未统一六国之时,就已经周游天下,到处求学了。 到后来,秦灭六国而一统天下,又以《挟书律》禁止民间文教活动,刘交才回到了丰沛老家。 统一天下之后,始皇嬴政又在皇位上坐了足足十一年;等嬴政驾崩,二世继立至今,又过了足足十六年。 说白了,刘交说是‘太上皇四子之中最年幼者’,但实际上,刘交的年纪,却并不比先皇刘邦小几岁。 换而言之,出生在始皇帝初年,甚至很可能和刘邦一样,出生于秦昭襄王晚年的楚王刘交,如今也已经过了花甲之龄。 刘交年过花甲,此番又想让次子刘郢客递补成为王太子,那这位新鲜出炉的楚王太子,又该是多大年纪? ——起码四十! 在这个女子十五岁就要嫁人,十八岁不嫁人就要交‘晚婚罚款’,二十五岁就足以被称为‘人老珠黄’的时代,让一个十几岁的妙龄少女,去嫁给一个年过四十的王太子? 就算刘交撇的下这脸,吕雉也撇不下! 再者说了,如今关东,燕、代、赵、齐、楚、梁、淮阳、淮南共计八个宗亲诸侯国,其中除齐、楚之外的六个,都已经确定了王后的姓氏。 吕! 但这六个宗亲诸侯国的诸侯王,再怎么说,也都是先皇刘邦的子嗣,身为太后主母的吕雉,为这些庶子们寻亲,谁都挑不出什么毛病。 可给楚王太子续弦,恐怕就有些怪异的味道了。 ——楚王刘交,是太后吕雉的小叔子,那楚王太子刘郢客,就应该是吕雉的外侄。 身为太后的伯母,给身为王太子的外侄寻亲? 尤其还是续弦? 这事儿说破了天,都绝对找不到任何一种合理得解释! 说得再直白点,就是吕雉给燕、代、赵等国的先皇诸子们硬塞吕氏的王后,起码还能对外说:我作为当家主母,给庶子们寻亲无可厚非; 就算这个解释没人信,也起码能粉饰太平。 但给楚王太子寻门亲,那就是直接撇开脸不要,等于直接明颁诏谕告诉天下人:我,太后吕雉,就是要借此掌控楚国! 关东满共八个宗亲诸侯国,六个都立了吕氏女为王后,仅有的齐、楚二国中,刘肥的齐国,也即将遭受一场不轻不重的‘灾难’。 在这种情况下,哪怕是为了维护汉室的形象,也总该放过楚国这个‘幸存者’,以免‘太后欲效仿秦王政,废分封而尽行郡县’的谣言,传遍整个天下了。 所以对于刘交这个颇具想象力的提议,刘盈只是一笑而过,刘盈也很确定母亲吕雉,也只会当这是一个不太好笑的笑话。 当然,刘交此举,也并非完全没有意义。 最起码,刘交借着这个举动,几乎毫不遮掩的告诉了吕雉、刘盈母子二人:为了表明忠心,寡人可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 太后、陛下,可千万别客气······ 7017k 第0308章 高后吕雉,亦不过皇帝母 “聪明人呐~” 神情满是感怀的发出一声赞叹,刘盈望向吕雉的目光,也是愈发轻松了起来。 在吕雉身旁呆的越久、从吕雉身上学到的东西越多,刘盈也愈发的发现:在老娘这里,貌似从来就不存在‘失控’这种状况。 几乎一切事物,都会被这位睿智的太后事无巨细的看在眼里,并一丝不苟的尽数掌握在自己手中。 对于一个封建皇帝而言,这种感觉,几乎不亚于在饭后,点上一根口感柔和的香烟。 ——令人立刻上瘾,又时刻能感受到享受的呻吟声,在灵魂深处不断响起······ “会有那么一天的吧······” “会有那么一天,朕,也会像母后一样厉害······” 满是憧憬的在心中发出一声感叹,刘盈便笑着抬起头,眉宇间,丝毫看不出‘年少在位’的急迫感,和局面濒临失控的紧迫感。 ——就目前的状况而言,只要刘盈想,那‘失控’两个字,就绝对不会出现在刘盈的脑海中。 最起码,在太后吕雉尚在世的未来十数年或数十年,确实如此。 心绪愈发轻松,刘盈便也逐渐放松了下来,只是在老娘吕雉的‘言传身教’下,仍没忘提起正事。 “代国之事,儿已同代王言明。” “母后,当亦已言于薄夫人?” 就见吕雉只轻笑着一点头,自然地将话头接过。 “薄姬意:代王年幼,薄姬又不过一妇人,于军国大事无有知解,故此间事,皆由吾做主,令代相行便是。” “得阳陵侯为代相,以掌代北边墙之防务,又代王婚娶在即,薄姬又无意插手此事······” “嗯······” “代国之事,便可暂定如此。” “待岁末朝议,吾儿加冠大婚之后,便当使朝堂筹谋,移关东民以实代北边墙。” 闻言,刘盈自笑着一点头,又问道:“代北边墙戍卒如何?” “可要加派兵丁,亦或使府库加拨粮、饷?” 这一次,吕雉却是毫不迟疑的摇了摇头。 “此事暂且不急。” “去岁太上皇驾崩,关中诸般事务皆暂罢,今、明二岁,当以关中水利、直道之事,及少府官营粮米,输关中粮入关东为重。” “得少府官营粮米,又《金布律》已行于天下,不数岁,府库便皆当足用;” “待彼时,再厉兵秣马,奖率三军,北上伐胡······” 说着,吕雉面上笑容愈发灿烂了起来,侧过身,满是期待的将手抚上刘盈的脸颊。 “岁首元朔,北墙来报:卢绾遁走大幕,已受狄酋冒顿封为东胡卢王。” “又前些时日,卢绾暗递书信,言己长安侯之身,愿为吾汉刺探大幕敌情。” “故今、明二岁,胡蛮,当无南下抢掠之理······” “然待后岁,吾儿临朝而龙城大破,高皇帝昔白登之耻得报,吾便可隐退后宫,弄儿逗孙,以颐养天年······” 听闻母亲这一番情真意切的话语,刘盈纵是有心克制,面上也不由涌上一抹幸福的甜蜜。 “母后······” 略带惆怅的发出一声呢喃,刘盈便赶忙低下头,将那粒不知从何而来的泪珠,偷偷藏在了眼眶之下。 在前世,先是以太子之身受尽老爹冷眼,登基继位后又饱受老娘斥骂,曾让刘盈一度怀疑:自己穿越到这个时代,究竟是不是某个环节出了问题。 比如说时代,又或者是人选······ 这一世,一切回到最初的起点,刘盈也曾一度将‘扳倒老娘’,以避免再步前世后尘,当做自己的首要目标。 但过去这几年的时间,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让刘盈愈发感到有些迷茫。 ——老娘吕雉,真的是错的吗? 将不足以担负重任的刘盈锁在未央宫,真的是吕雉贪恋权柄,而不是为了保护自己唯一的儿子吗? 重用诸吕母族外戚,真的是吕雉公器私用到了极点,而非硕大的朝堂之上,尽没有能让吕雉信得过、能为刘盈巩固皇位的忠臣吗? 这些问题,都曾让刘盈感到万分的困扰; 尤其是在老爹刘邦驾崩之前,将刘盈所在宫中,同吃同住、日夜教诲一个多月之后,刘盈对此事的态度,也是愈发怪异了起来。 无论是从个人情感,又或是客观事实的角度来讲,老娘吕雉,都分明是刘盈最坚实的靠山,和最不可或缺的助力。 但从刘盈前世所经历的一切来看,吕雉,以及吕雉掌控下的吕氏外戚、诸吕部旧,又分明是刘盈君临天下最大的阻碍! 所以最开始,刘盈曾对母亲吕雉,以及母族外戚吕氏满带警惕,也曾因母亲对自己的疼爱,而刻意逼迫自己将此事遗忘; 再到后来,被临终前的老爹刘邦提醒过后,刘盈更是有些人格分裂起来。 ——在母亲吕雉面前,刘盈下意识做出一副恭顺的模样,对于诸吕众人的态度,也挑不出丝毫毛病。 最开始,刘盈也曾告诉自己:这都不过是逢场作戏,总会有那么一天,发生一些让人很不愉快的事,将这虚无的美好景象尽数击碎。 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刘盈却愈发感觉到这一切,是那么的真实······ 真实到刘盈自己,都忘记自己是在逢场作戏,又或者说,连刘盈都已经分不清,自己的所作所为,究竟是逢场作戏,亦或是真情流露。 直到此刻,直到太后吕雉,将刘盈的手温柔的捂在手心,并告诉刘盈:等我儿君临天下,我也就可以淡退幕后,享受退休生活了的时候,刘盈心中的疑惑,才终于得到了完美的解答。 ——吕雉,不过是想要一个有出息,能镇得住百官朝臣,又足以令人放心的皇帝儿子而已! 前世的刘盈,不是这样的儿子,所以吕雉只能带着满满的恨其不争,用尽所有的力气,把本属于刘盈的权柄牢牢把控在自己手里; 而这一世,当刘盈稍展露出‘或许可能也许在未来某一天,足以承担如此重担’的姿态时,吕雉便已经坦然的表示:只要我儿能玩儿得转,那我就乐得早日过上惬意的退休生活······ “是啊······”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嫁与我刘氏为妇,母后,又怎么会对母族念念不忘呢······” 满怀唏嘘的发出一声长叹,刘盈的脑海中,便不由自主的用上了一段尘封的往事。 数十上百年前的战国之时,秦昭襄王在位期间,秦国,曾有过一位名垂青史的太后; 这位太后,出身楚国王族芈姓,降生于楚国丹阳;被后世人称为秦宣太后,亦或是芈八子。 周赧王八年,即公元前307年、秦武王四年,武王嬴荡因举鼎而死,年仅二十三岁; 武王死而无子嗣,秦国王位的争夺,便在武王的弟弟们之间展开。 也正是在这个动荡的时期,宣太后动用自己的能量,使得赵武灵王将秦质子公子稷送回,并亲手将公子稷,扶上了秦王王位之上。 这位公子稷,便是在位长达五十六年之久的秦昭襄王;而在公子稷即秦王位之后,嬴稷之母芈八子,便此成为了华夏历史上,第一个被称为‘太后’的人。 将儿子嬴稷扶上秦王之位后,宣太后也是在第一时间开始清算。 ——先是宣太后的异父弟魏冉,极为迅速地平定了王室内部争夺君位的动乱; 而后,便是已故秦武王嬴荡、刚即王位的秦王稷兄弟二人的嫡母惠文后,以及公子壮、公子雍因‘窥伺王位’‘动摇社稷’而被诛杀; 再之后,便是武王嬴荡之妻,即武王后被驱逐至魏国,其余与嬴稷不对付的公子、宗亲,也都被宣太后和弟弟魏冉肃清。 巧合的是:彼时的嬴稷和如今的刘盈一样,因为‘年幼不得亲政’,而将朝政尽数交到了母亲宣太后的手中。 嬴稷即秦王位之后,长达四十一年的时间里,秦国大大小小的事务,都被主持朝政的宣太后,以及辅政大臣魏冉所掌控。 但在宣太后掌权的四十一年间,秦国非但没有因为‘后宫干政’而愈发羸弱,反倒是在这位青史第一后的带领下,愈发走向了强盛。 ——现如今,陇西、北地、上郡三郡,已是汉室神圣不可分割的领土; 但在百十年前,这块土地的名字,还叫做义渠。 而那个让曾经的蛮荒之地并入诸夏,成为如今汉室的陇西、北地、上郡,成为后世的甘肃、陕西的,正是秦宣太后芈八子。 为了完成‘攻灭义渠’的计划,宣太后更是不惜与义渠王私通,并生下二子;所求的,却不过是为了赢取义渠王的信任······ 在宣太后的掌控下,秦国是愈发的强盛,那宣太后‘楚女’的身份,尤其是楚国王族、芈姓熊氏的身份,究竟有没有让楚国,在秦国身上占到一丝一毫的便宜? 答案是:没有! 非但没有,秦宣太后芈八子,甚至曾一度成为整个楚国朝堂,都最头疼的人物! ——不是最头疼的女人,是最头疼的人!!! 秦昭襄王元年,楚国攻韩,韩使一句‘唇亡齿寒’,就让宣太后下令出兵,以解韩国之困; 昭襄王二十年,齐、赵、韩、魏、楚五国合纵攻秦,宣太后却丝毫没有退缩,以无比强硬的姿态,击退了五国合纵。 而五国合纵的参与者当中,对秦作战最勇猛、最卖力,同时对秦、对宣太后最咬牙切齿的,正式宣太后的‘娘家’——熊氏楚国。 以太后之身,全掌秦国足足四十一年之后,宣太后芈八子,终于秦昭襄王四十二年寿终正寝,入葬芷阳骊山。 而这四十一年,也正是整个春秋战国四百多年间,秦-楚二国关系最差、楚国被秦国欺负最狠的四十一年······ 那么,问题来了。 为了使秦国得灭义渠,以获陇西、北地、上郡等地,秦宣太后芈八子,能牺牲肉体乃至于自尊; 那为了使汉室富强,汉高后吕雉,能做出怎样的事? 身为楚国王族,执掌秦国的宣太后,却成为了让楚国最痛恨的人; 那身为吕氏之主,执掌刘汉社稷的吕太后,又是否会为了母族外戚,而将江山社稷丢在脑后? 最最重要的是:在临朝摄政足足四十一年之后,历史上最具‘篡权’嫌疑的宣太后,终还是还政于秦昭襄王嬴稷; 那如今已年过四十的汉高后吕雉,又是否会为了权力,而让少年天子刘盈如秦昭襄王般,做几十年的泥塑雕像?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宣太后芈八子为了灭义渠,甘愿牺牲自己的一切;汉高后吕雉为了灭匈奴,也同样不会拒绝做出牺牲; 出身楚国王族的宣太后,能成为楚国最深恶痛绝的人;出身吕氏的吕太后,也同样能成为抽打在整个吕氏外戚身上的马鞭; 芈八子能以太后之身,临朝掌政长达四十一年之久;但吕雉汉高后之身,却是在刘盈登基一年后的今天,就已经展露出了隐退之意······ 到这时,刘盈心中的孤疑、纠结,只如春天的柳絮般,被一把火燃烧殆尽。 ——吕雉,是刘盈的母亲,是血脉相连的生身亲母! 为了刘盈,吕雉能付出自己的一切! 而刘盈为了母亲······ “除宗庙、社稷,只要是母亲要的,朕,也都会取来!!!” 暗自在心中许下承诺,刘盈的眉宇间,只立时闪起一阵清明。 ——这一刻,或许是刘盈前后两世,乃至三世当中,最清醒的一刻。 因为刘盈终于明白过来:要想做一个合格的皇帝,自己需要具备的,不单单是机器般的极度冰冷,而是同样也需要胸怀大爱。 不是对某个后宫嫔妃、姬妾,亦或是某个子女; 而是对父母亲长、对宗庙社稷,对天下万民的大爱! 这一切,都是此刻正优雅端坐在御榻上的吕雉,手把手教会刘盈的······ ------题外话------ 下一更可能要半夜。 7017k 第0309章 尽人事,听天命······ 汉十三年,刘盈元年夏四月,楚王刘交、齐王刘肥,以及代王刘恒三位宗亲诸侯,便一齐踏上了归国的远途。 梁王刘恢、淮阳王刘友二人,则被刘盈以‘年幼’为名,多留了两个月;燕王刘长、赵王刘建,则继续留在了长安。 与四位或暂时,或长期留在长安的幼年诸侯所不同,离京就国的前三宗亲诸侯,都在长安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楚王刘交临行时,得到了一封‘易立楚王次子刘郢客为王太子’的册封诏书; 代王刘恒,则带上了不少旧式武器装备,以及粮草,踏上了就国戍边的远途; 至于这三人中,最不开心的齐王刘肥,也终是以割让琅琊、城阳两郡为代价,保住了自己的性命。 当月末,长乐宫再颁敕封诏书,封营陵侯刘泽为琅琊王,并于秋后就国; 城阳郡则是被刘肥当做礼物,送给了姨母长姊鲁元主刘乐,以作为汤沐之邑。 ——与前世一样,在赠送城阳郡时,刘肥依旧提出了‘尊鲁元主为齐太后’的打算。 最终,还是天子刘盈实在甩不开脸,腾挪游走于长乐宫,才终是将此事压了下去。 壮年宗亲诸侯各自就国,齐国、代国的问题也都得到解决,长安朝堂,也算是迎来了久违的安宁祥和。 但当夏天的气息,随着乡间田野的粟苗逐渐透出熟黄,而宣告结束的时景,一则早有预兆的消息,终还是让长安朝堂,再次动荡不安了起来······ · 汉十三年秋七月,长安尚冠里,酂侯府。 自一年多前,太祖高皇帝驾崩之时,就一直强撑着扶保少弱之君的丞相萧何,终还是抵挡不住岁月的流逝,轰然倒在了病榻之上。 虽然对萧何的身体状况早有预料,但消息传出,长安还是不由陷入了一阵仓皇,以及些许混乱之中。 ——作为汉室第一任丞相,萧何对汉室、对长安朝堂的意义,实在是太过重大了······ 尤其是汉室鼎立后的头十年,太祖刘邦始终奔波于关东,长安朝堂,一直都是由丞相萧何做主。 而现在,当曾经意气风发的老丞相,却躺在病榻之上奄奄一息,不知何时就要病逝时,整个长安朝堂,都顿时没了主心骨。 诚然,早自两年前,随先皇刘邦一同回京后,御史大夫曹参,就已经开始着手接替萧何; 诚然,有太后吕雉坐镇东宫、天子刘盈端居未央,满朝元勋老臣在位; 可即便如此,萧何病倒的消息,也依旧在长安,掀起了一阵不小的波澜。 以至于硕大的尚冠里,都因为萧何病倒一事,而愈发显得热闹了起来。 这也就难怪天子刘盈乘坐御辇,来到尚冠里外之时,会看到那样一副罕见的景象了。 ——整个尚冠里,几乎都被前来探望萧何的人,以及乘坐的马车塞了个满! 单就刘盈目光所及,能认得出脸、叫得上名字的千石以上朝臣,便有不下数十人之多! 本就居住在尚冠里的元勋功侯们,更是早早赶到酂侯府外,却仍有几个或食邑太少、或与萧何私交不很亲密,又或是两者兼具的人,纵是衣着华贵,也只能滞留在府门之外。 更让刘盈感到暗自诧异的是:即便不是休沐日,朝中公卿百官、九卿等,也有不少人出现在了此处! “嗯······” “倒也不算坏事。” 暗自稍一点头,刘盈便将车帘稍掀开些,就见方才还拥堵的尚冠里,只在片刻之间,就清楚了大半。 ——起码御辇从尚冠里外,驶至酂侯府的这一段,已经再也不见哪怕一架马车。 黄屋左纛的出现,自然是将整个尚冠里的目光所吸引; 但可惜的是,在得到刘盈的授意之后,站在御辇上的谒者仆射,再也不会唱喏出众人期待的那声‘陛下驾临’了。 缓缓行驶到酂侯府外,依旧是没有唱谒声,刘盈便自顾自下了辇。 几乎是在刘盈走下御辇的同一刻,便见一位明明看上去尚处于中年,气质却明显有些萎靡的男子快步上前,在刘盈面前跪拜下来。 “赞侯世子臣禄,参见陛下······” “世子请起,请起······” 温声将萧禄扶起身,刘盈纵是有心压制,也终是没能将惊诧的目光,望向萧禄那宛如毒虫般萎靡的面庞。 如果刘盈没记错的话,这位侯世子,应该才刚年过四十。 在酂侯萧何本人,都还能在两年前上朝廷议的前提下,身为世子的萧禄就算不能身强力壮,也起码应该稍健康些才是。 但让刘盈感到匪夷所思的是:方才,刘盈明明是想伸手,将萧禄虚扶而起,不料这位侯世子却软软靠在了刘盈伸出的手上! 按常理来说,刘盈十七岁不到的年纪,平日里又养尊处优,被一位年过四十的壮年贵族靠过来,本该很吃力,甚至无力支撑才对。 可是这位侯世子,却是在刘盈反应过来并加力之前,就被刘盈‘虚扶’着直起了身······ “虚成这样?” 心下嘀咕着,刘盈便满是诧异的上下打量起萧禄,却也并没有发现衣袍下的萧禄,有多么弱不禁风。 “萧何才病倒,应该不是哀思所致······” “莫非,是酒色?” 又腹诽一声,刘盈才终于强自将注意力从萧禄脸上收回,心下却仍腹诽不止。 要知道汉室的彻侯,可不比后世的贵主! ——汉室的彻侯、关内侯乃至封君阶级,除了拥有各类政治特权之外,同时也是要承担政治义务的! 就拿如今的彻侯来说,无论是在朝为官的曹参、王陵,亦或是只有彻侯之爵,却无一官半职的樊哙、审食其等人,在发生战争的时候,都是务必要出征的! 而且是自掏腰包,承担自己所在部队的粮草、军械等后勤辎重,甚至包括麾下军队的征召和组织! 单就这一点,就足以让汉室的彻侯勋贵阶级,甩后世的公侯、亲王八百条街。 也正是因此,汉室的勋贵阶级在历史上,才始终不曾远离政治中心。 ——长时间待在长安,对朝堂大政耳濡目染,又不时引军出征的贵族,哪怕是个天生的草包,那也绝对会是勉强可堪一用的草包! 但很显然:在萧何之后,起码一两代以内,刘盈和刘盈的子孙,都指望不太上酂侯一脉了······ “唉······” “可怜萧何一世英名,如今更贵为太师。” “怎奈虎父犬子,后继无人·········” 如是想着,刘盈便也没了和这位侯世子客套的兴致,只稍一颔首。 “请世子引路。” 言罢,刘盈便跟着赞侯世子萧禄虚扶的步调,缓缓走入了酂侯府中。 “吭哧······” “吭哧·········” 刚来到卧房外,都还没打开门,刘盈便听见房内,传出阵阵沙哑的喘息声。 待喘息声稍平息了些,又是一位老者沧桑的声调于屋内响起。 见此状况,刘盈便稍抬起头,示意众人莫声张,旋即轻轻推开门。 紧接着,映入刘盈眼帘的,便是一副暮气沉沉的景象。 ——躺在病榻上的萧何,明明在片刻之前还喘着粗气,此刻却已是紧闭着双眼,在榻上浅睡了过去; 在病榻前,则是一位发虚斑白的老太医,正沉着脸说着什么。 侯夫人同氏则站在一旁,听着老太医的诊断结果,止不住的麻着泪,又不敢哭出声。 过了一会儿,老太医已是自顾自摇头叹息起来,同氏也有了些哭泣昏厥的趋势,侯世子萧禄才悄悄走上前,借着扶住母亲的机会,朝刘盈的方向稍发出一声轻咳。 而后,便是老太医和同氏赶忙回过身,正要跪身行礼,却被刘盈赶忙制止。 缓步走上前,在老太医让出的位置坐了下来,看着萧何不见血色的苍老面容,刘盈也是不由得发出一声哀叹。 “唉······” “萧相国·········” 语带惆怅的发出一声呢喃,刘盈便悄然回过头,面带哀愁的望向身后的老太医。 “可用上党参了?” “唯。” 就见老太医赶忙一拱手,神情略带惶恐的说道:“太师之疾,实可谓往年多又操劳,方积劳成疾所致,又疾在肺、腑。” “臣奉太祖高皇帝遗命,自太师抱恙时起,便几一步不离太师左右。” “党参,亦已于半岁之前入药;辰时,太师昏厥卧榻,臣亦已党参之片,含于太师之口······” 听闻太医此言,刘盈不由又是一声哀叹,面带纠结的又朝病榻上的萧何看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站起身,将老太医拉远了些。 “如何?” “太师之疾,可有治愈之法?” 却见老太医闻言,只略带试探的看了看刘盈的面容,终还是无奈的缓缓摇了摇头。 “非臣不愿效命,实乃太师积劳成疾,累年不得歇养,方有今日······” “今太师病入膏肓,药石无用,唯以党参吊命,再辅以针、艾,方可稍缓疾情。” “然若言治愈,只恐太师,已是回天乏术········” 言罢,老太医便绝望的闭上了眼,在刘盈面前缓缓跪下身。 “太师之疾,皆乃臣主治;又太师,身陛下之师······” “无能以致帝师至这般田地,臣,罪无可恕·········” 说着,老太医便心如死灰的一叩首,久久不肯起身。 看着老太医这般模样,刘盈又是一阵唉声叹息,才终是轻轻将老太医扶起身。 “太医令不必如此。” “太师之疾,乃为国操劳多年,不得歇养,又朕未曾使太师稍有心安,方至今日之地。” “此,皆朕之过也······” 说着,刘盈不忘稍挤出两滴眼泪,满怀愧疚的望向眼前的老太医。 “代朕照料于学师榻前,太医令,便绝无有罪一说。” “往后,还望太医令仍顾于太师左右,以稍免太师因疾而苦······” 闻刘盈此言,老太医也顾不上欣喜,只满怀唏嘘的点了点头,旋即垂泪退到一旁。 ——与后世的影视剧中,医者‘把个脉,说两句,而后便出去开药方’的情况有所不同:如今的萧何,已经到了听天由命的地步。 在这种情况下,老太医唯一能做的,就是时刻守护在病榻前,以求在发生意外状况时,能稍尽人事······ “妾代君侯,谢陛下之恩······” “臣待家父,谢陛下······” 同氏、萧禄母子二人一礼,却是惹得刘盈稍摆了摆手,旋即深吸一口气,又不着痕迹的擦去眼角的泪花。 将表情稍收拾一番,刘盈才又再次坐回病榻前,只直勾勾看着萧何的面庞,目光涣散的发起了呆。 四年前,眼前这位老丞相,还能在先皇刘邦面前站出来,毫不顾忌的表示‘太子仁厚,不可废易’; 三年前,同样是这位老人,能在先皇刘邦出征在外的时候,在彼时尚为皇后的吕雉配合下,不费吹灰之力的将汉室的一大祸患——淮阴侯韩信铲除! 到两年前,虽然已经垂垂老朽,但还是这位老者,在长乐宫长信殿寝殿的御榻前,亲手接下了先皇刘邦留下的遗诏;次日,也仍旧是这位老人,拉着刘盈的胳膊走上长信殿的御阶,并第一个跪地叩首,表示臣服······ “托孤之臣······” “萧相国,乃太祖高皇帝遗朕之托孤之臣·······” 轻声呢喃着,刘盈只不知不觉间,便又红了眼眶。 如果说先前,刘盈挤出来的泪水还多少带些刻意,那此刻,刘盈所流出的每一滴泪水,都无不是真情实感所流露。 诚然,无论是前生还是今世,刘盈同这位老丞相之间,都算不上有多么深厚的情谊; 但这丝毫不妨碍刘盈天子之身,也依然为萧何的即将离去,而洒下哀痛的泪水。 盖因为刘盈即将失去的,不单单是一个老臣、一个老友,又或是一个老师。 ——刘盈即将失去的,是一根极为粗壮的柱石! 一根曾撑起汉室、撑起天下的半边天,并始终没道过一声‘累’的柱石······ 目不斜视的又看了萧何好一会儿,刘盈便茫然起身,径直走出了酂侯府。 少年天子在酂侯府里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并没有人知晓。 但这一天,几乎整个尚冠里,乃至大半个长安城的百姓,都看到年仅十六岁的少年天子,垂泪从酂侯府走出。 而后,御辇径直驶向了城南的高庙。 ——所有人都知道:高庙,是少年天子最经常去,也最喜欢去的地方······ 7017k 第0310章 萧···萧何渠? “渠?” “以酂侯之名讳,所命之‘萧何渠’?” 次日辰时,长乐宫外。 听闻少府阳城延的轻语声,曹参只稍睁大双眼,满是惊奇的看向阳城延。 看了看左右,确定附近没人偷听,又低头稍一琢磨,曹参才又问道:“渠于何处?” 就见阳城延闻言,面上神情立时带上了些许迟疑,连带着曹参,也不由面色稍一沉。 “开掘新渠?” 待阳城延面带疑虑的缓缓一点头,曹参终是摇头发出一声长叹,言辞间,也不由稍带上了些许不满。 “国朝鼎立不数岁,百废待兴,府、库累年空虚,亦不过近二岁方得缓。” “怎府、库方有些许余力,陛下又起修渠之念?” 听闻曹参此言,阳城延却并没有再做缩头乌龟,而是略有些刻意的笑着,将上半身朝曹参稍侧倾了些。 “平阳侯有所不知。” “太祖高皇帝十年秋,太上皇驾崩;” “丧葬之礼上,太祖高皇帝陡言易储,朝堂嗡时大震!” “若非酂侯、留侯合而劝阻,又商山四皓齐出而力保,只恐陛下彼时······” 话说一半,阳城延便明智的止住话头,朝曹参递了个‘不用我说的太明白吧?’的眼神。 曹参自也是会过意来,若有所思的‘哦~’了一声,面上随即便涌上了一抹若有似无的心虚。 酂侯、留侯合力劝阻,商山四皓齐出力保? 呵······ 作为当事人之一,当今天下,恐怕再也没有人比曹参,更清楚刘盈的储位,是如何保下来的了。 ——再局势最危急的时候,彼时同为齐相的曹参、傅宽二人,甚至都随时做好了兵出临淄的准备! 只是此间之事,大都被先皇刘邦压了下来,天下只知酂侯言劝、留侯力阻,商山四皓出山站队,却不知彼时的吕雉,究竟发动了怎样骇人的能量······ 曹参正思虑间,阳城延便也继续道:“后不久,代相陈豨称病不与太上皇之丧,太祖高皇帝勃然大怒,随即因军出征!” “及陛下,亦为太祖高皇帝委以‘整修关中水利’之责。” 听到这里,曹参自又是缓缓一点头,表示自己直到此事。 毕竟再怎么说,曹参顶着御史大夫之名,行丞相之实,至今也有一年多的时间了。 如此充足的交接时间,如果曹参还对关中的某事‘闻所未闻’,那也不可能被先皇刘邦,指定为酂侯萧何的继任者。 但毕竟彼时,曹参还远在齐都临淄,给如今的齐王刘肥做王相,虽然对‘太子修渠’一事有所耳闻,也终归所知无多。 所以在听到阳城延再次此事后,曹参也是不由稍打起精神,仔细听起了阳城延的话。 “得太子储君力主,又朝臣百官、元勋功侯各出家奴,修渠一事,自可谓水到渠成。” “闻太子修渠,又不忍征劳,渭北民自往而为修渠力役者不知凡几!” “如此众志成城,自秦二世便累年失修之郑国渠,便一冬而焕然若新,耗时不过数月。” “陛下‘渠不成、都不筑’之言,亦出于彼时······” 听闻阳城延此言,饶是对这些事都有一定程度的了解,曹参也是不由稍瞪大了双眼! 略带惊疑的看了看阳城延,却见阳城延沉沉一点头,表示自己‘所言无虚’,曹参才满带着惊疑,低头陷入思虑之中。 刘盈修整郑国渠一事,在刘盈已经继天子位后,便早已传遍天下。 可曹参对此事的了解,也只限于:郑国渠堵了,又被刘盈修好了。 但郑国渠什么时候堵的、怎么堵的,刘盈又是怎么修的,曹参都是一概不知。 直到现在,从当事人阳城延嘴中,听到修渠的详细过程,尤其是那句注将载入史册的‘渠不成、都不筑’之后,曹参才终于明白过来:为什么在那短短半年的时间内,刘盈的储位就从堪堪欲坠的悬崖边沿,一下变得稳如泰山了。 ——民心! ——在尚为太子,又被先皇刘邦满怀恶意的将‘修渠’这块烫手山芋甩给自己时,当今刘盈,就已经开始维护自己在关中百姓心中的形象了! 不忍征劳、赐粮于力役,自都是常规操作; 要说最骚的,还属那铺满郑国渠头十里的青黑色石砖,以及那句朗朗上口的‘渠不成、都不筑’······ “嘶······” “即陛下自彼时,便已于民望有所顾忌,怎今······” 满怀心绪的思考着,曹参本还算轻松地面容,也是不由稍带上了些许警惕。 因为此刻,曹参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刘盈现在这幅与世无争,甚至不时有幼稚之举的模样,恐怕只是一层假象! 至于这层假象之下是什么,曹参不知道; 但与生俱来的政治嗅觉告诉曹参:那层假象之下藏着的,只怕不是什么令人心安的东西······ “嗯·······” “平阳侯?” “曹大夫?” 沉思之中,耳边再次传来阳城延轻微的呼唤声,终还是将曹参的注意力拉回眼前。 “唔唔,少府莫怪。” “偶念及酂侯之疾,鄙人,便偶神游方外······” 却见阳城延满是客套的笑着低下头,表示不碍事,旋即便再次抬起头。 “同平阳侯言及陛下修渠之事,亦非余欲闲谈。” “平阳侯当知,陛下当初整修郑国渠,乃以酂侯为名主,余名曰辅佐,实为全操。” “又当岁,陛下‘渠不成、都不筑’之言遍传关中,民闻之,无不言‘此天故以刘氏王天下’。” “故自当岁,陛下修郑国渠依始,关中水利事,便已为朝堂之首重;只彼时,朝堂府、库皆虚,又关东异姓诸侯未平,方暂未急于此。” “然今府、库皆稍有实,长安四墙反仍未起建,于情于理,此皆乃以修渠之事言于庙堂,以行商措之时。” “更陛下因酂侯之疾而哀思不绝,欲以酂侯之名讳,以命将掘之新渠。” “呃······” 拐弯抹角的说出一长串,见曹参面上愈发带上疑惑之色,阳城延终是面色僵硬的嘿嘿一笑。 “余欲言平阳侯者,乃关中水利,实可谓朝堂早有、又早该当行之事。” “此等满朝附议、于国有利,又关中民翘首以盼之大政,若平阳侯不知其间内情,而于朝议之上出言以否,平白于太后、陛下生了嫌隙······” “呵,呵呵·······” 说到这里,阳城延终是止住话头,朝曹参递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旋即便默然一拱手。 见此,曹参纵是心中稍有疑虑,也只得略带客套的拱手一还礼。 “多谢阳公提点。” “不敢,不敢······” “平阳侯此言,实羞煞余也········” · “如何?” “诸公于萧何渠,可还另有高见?” 片刻之后,长信殿正殿。 遥控着阳城延,把即将开启的‘萧何渠’工程简单介绍一番,刘盈便略有些不顾仪态的站起身,满是强势的望向殿内众人。 而在刘盈身侧,太后吕雉则是满脸微笑的侧过头,望向刘盈英姿勃发的侧脸,一阵止不住的姨母笑。 至于刘盈的问题,倒也并没有在朝臣百官当中,响起太过剧烈的探讨。 只不过,不出刘盈所料:即便是在刘盈派阳城延提前打过‘招呼’之后,即将继任丞相一职的曹参,也终还是站出了身。 “嘿!” “就这倔脾气,倒是配得上接萧何的班······” 暗自腹诽着,刘盈面上却是立时挂上一抹如沐春风的笑容,满是温和的对曹参稍一拱手。 “太傅若有高见,但可直言。” 只此一语,便惹得起身走出班列的曹参身形一滞,赶到嘴边的话,也是顿时堵在了嘴边。 说来‘太傅’一职,在历史上虽不多见,但对于如今的汉室而言,却完全称得上是由来已久。 ——众所周知,刘汉虽承秦制,却从未承认过‘嬴秦’是一个独立的政权; 在汉室的政治正确法则中,‘承秦制,继周室’,可谓是最没有争议的首要内容。 而太傅一职,便是出自周室的‘特产’,又或者说,太傅同太师、太保,被并成为‘古三公’。 与如今汉室的三公,即丞相、太尉、御史大夫所不同,古三公的太师、太傅、太保,却并没有明显的职责划分。 准确的说,太师、太傅、太保三职,都是天子的老师。 若非要说这三者有什么区别,那便是太师,乃古三公之首,太傅、太保则平级;又太傅主文、太保主武,太师兼文武。 而现如今的汉室,虽然早就弃用了拥有实权的古三公,但荣誉性质的古三公,却被先皇刘邦偶然用到了丞相萧何、御史大夫曹参、内史王陵,以及如今的淮南国相陈平身上。 最开始,是刘邦驾崩之时留遗诏:萧何、曹参、王陵、陈平,各兼太傅; 而后,又是刘盈在大朝仪之时,为萧何加了一层‘太师’的尊仪,以示敬重。 从实际角度上,曹参、王陵、陈平三人的‘太傅’,显然只是先皇刘邦强行将这三人榜上刘盈马车的手段;丞相萧何的‘太师’,也只是刘盈收买人心,稳定政局的惺惺作态。 但正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 反之,便是名正,则言顺了。 就好比现在,刘盈想给即将病故的萧何,送上一个名为‘萧何渠’的礼物,身为朝臣之首的曹参本想站出身,以提醒刘盈‘三思而后行’。 但在刘盈那一声‘太傅’的称呼之后,曹参即便真的很不愿意这条‘萧何渠’起工,也只能乖乖闭上嘴了。 ——太傅太傅,给面子讲是帝师,不给面子,也依旧是臣子! 再者说了,身为老师的人,怎么可以阻止学生,去做一件明显没有丝毫不妥的事? “果然······” “今之陛下,不过碍于太后颜面,而藏拙于庙堂之上······” 暗自心语着,曹参只好将先前打好的腹稿尽数咽回肚中,又似是不甘心般,朝刘盈稍一拱手。 “陛下欲兴水利而惠关中,更命渠以太师之名,以彰老臣之功;” “此,自乃利国利民之事。” “只臣不知:若欲兴此‘萧何渠’,不知陛下意欲使何人,主掌修渠事?” 说着,曹参生怕自己说的不够逼真般,连忙摆出一副哀沉的面容。 “往昔,凡关中之大小事务,萧太师皆必有过问,从无遗漏。” “然今太师病重卧榻,此渠,又乃以太师之名所命之‘萧何渠’······” 听闻曹参此言,纵是对曹参的目的有所不解,朝臣百官也还是不由得稍点了点头。 ——曹参这话说的,也不无道理。 兴修水利这种大事,过去一直就是萧何主掌,起码也是要挂個名,再不时询问、考察一下; 如今的长乐、未央两宫,以及城区的八街九陌、南北两室,亦或是彼时尚为太子的刘盈,亲自前去修好的郑国渠,都无不如此。 更何况这条新渠,明显是刘盈想在萧何死前,再给这位老丞相脸上贴点金; 若是让旁人去修了,显然有些不妥。 ——张三李四通力合作,结果修出来一条‘萧何渠’,怎么说,也有点说不过去。 如是想着,朝臣百官的目光,便也齐齐落在了刘盈的身上。 萧何现在这般状况,别说去修渠了,恐怕连挂个名,都有些勉强; 至于萧何的儿子,即侯世子萧禄,那更是就差没在脸上明写着‘我是短命鬼’几个字了。 在这种情况下,由谁来修这条‘萧何渠’,显然成为了朝臣百官,在心中设下的考验。 ——对即将行加冠之礼,而后亲政的少年天子刘盈的考验! 对于曹参的问题,刘盈虽有所预料,也是不由的一阵腹诽连连。 “好声好气叫你一声太傅,都堵不住你那张老嘴······” 如是腹诽着,就见刘盈满是轻松地抬起头,朝曹参微微一笑。 “曹太傅,当时误解朕之用意了······” “朕欲凿萧何渠,非欲使太师亲为,而乃朕亲为,以献太师。” “即为朕欲赠太师之礼,萧何渠,自当由朕亲主之,再以诸公卿曹相佐于旁?” 说着,刘盈不忘笑着摇了摇头,而后便朝一旁的阳城延稍一昂首。 “朕修渠之能,旁人或有所不知。” “然少府,可曾于朕共事郑国渠畔,以亲督修渠事?” “呵······” “修郑国渠,距今不过三岁而已,朕亦年壮;不过百里新渠,朕,尚还有亲主之力······” 嘴上这般说着,刘盈的目光却是悄然一撇,撒向正立于长信殿中央,于‘风中凌乱’的御史大夫曹参。 “曹太傅以为如何?” “朕亲为之,可妥当否??” 第0311章 仁弱之君?天大的笑话! 天子亲自抓一条水利工程,于情于理,自都是不应该发生的事。 但在刘盈那句‘萧何渠,乃朕欲与太师之赠礼’,以及太后吕雉冰冷的目光警告之下,这件事再不合理,也只能变得无比合理了。 丞相萧何在家抱病,准丞相曹参又被怼的无话可说,‘萧何渠’的兴建工作,便这样定下了章程。 待秋收过后,位于渭水以北的‘萧何渠’工程,便将在天子刘盈的亲自督促下,正式启工。 对于这个结果,朝臣百官心里虽有些别扭,但也还算是勉强能接受。 ——毕竟再怎么说,刘盈天子之身,也不可能真的跑去实地勘察,亦或是视察工程进度。 所以名义上,萧何渠虽然是天子刘盈‘亲主’,但朝中的公卿百官,也起码能挂个名;具体的施工操作,也还是需要相府、内史征召人手,再由少府的水工匠人去具体操办。 如此一来,萧何渠修了,百官便人均落下一个‘惠民利国’的名声,天子刘盈的诉求也得到满足,顺便还让酂侯家族,呈了朝臣百官一个人情······ 对于这个结果,朝臣百官自是心满意足,并对萧何渠的挖掘建造工作,纷纷有些摩拳擦掌了起来。 但在散朝过后,御史大夫曹参却是沉着脸,低调的将少府阳城延叫到了自己的马车之上,委婉的表示‘愿与君同行’······ · “辰时,阳公言萧何渠之事于吾,可是陛下之意?” 由四头老牛拉着的‘马车’刚从长乐宫外起步,曹参便再也按捺不住胸中疑惑,直白的对阳城延发出一问。 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吓得一愣,阳城延只不由自主的调整了一下坐姿,才满是局促的用眼神提醒着曹参。 “平阳侯此言,可有些妄揣圣意之嫌?” “正所谓君心难测,又不可妄测······” 含糊其辞的道出此语,阳城延便低下头,摆出一副‘我什么都不知道,曹公可别再问了’的架势。 见此,曹参也算是得到了答案,旋即满是愁苦的哀叹一气,肩膀都不由耸拉了下来。 “早知如此,吾又何必出身······” 却见阳城延闻言,只小心翼翼的将眼皮向上一番,低声嘀咕道:“余早言曹公不可言否······” “怎奈曹公不听劝······” 微不可闻的两声牢骚,阳城延却似是依旧不满足,满是困惑的抬起头,望向曹参那张风云变幻的面庞之上。 阳城延怎么都想不明白:曹参这样精明的人,怎么会在朝堂之上,在自己即将继任相位、汉家又主少国疑的微妙时间点,去犯这种低级错误! 放眼朝堂上下,元勋功侯上百,朝臣百官数以百,谁人看不出刘盈此举是在邀买人心? 谁人看不出刘盈的潜台词,是‘给我汉家做事,尽得生前身后名’? 对于少弱之君这般直白的政治姿态,别说是准丞相了,就算是个真的居心叵测,随时都会造反的奸妄,恐怕都会站出来说上一句:臣一定好好做事,争取得到陛下赐予的大好处······ 结果曹参可倒好,莫名其妙站出来,给自己和刘盈君臣二人之间,那本就不算紧密的君臣关系,又添上了一道肉眼可见的裂缝,还连带得罪了必将‘与国同休’的酂侯一族。 甚至于,如果今日之事传到民间,曹参在天下百姓心中的风评,还不知要烂成什么样! ——秦汉惯例:只要肯修渠,就必然是好人;但凡阻止修渠,则一律化作逆贼! 也就是曹参继任丞相在即,朝中百官不敢乱嚼舌头; 这要是换了旁人,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御史大夫对修渠一事表示坚决反对’的消息,说不定都能传到百里开外的新丰去! “怪事······” 如是想着,阳城延望向曹参的目光,便愈发怪异了起来。 昨日日暮时分,阳城延被刘盈召入宫中,又莫名其妙表示‘把修渠的事儿跟曹太傅透个气’的时候,阳城延还满是不解; 早上入宫之前,按照刘盈的授意,隐晦的告诉曹参‘这事儿可不能插手’的时候,阳城延也还不以为意。 在阳城延看来,别说是曹参这个等级的诸国重臣了,便是寻常县道的杂役佐吏,都能一眼看透这里面的弯弯绕; 但当曹参不顾自己的‘劝阻’,真把刘盈那句‘诸公可还有异议’当成了实话,旋即在朝议上站出来时,阳城延彻底迷茫了。 在那一刻,阳城延的脑海中,只有两句话。 ——怪不得陛下让我去给曹参透气! ——曹参到底有什么大病?! 至于此刻,被曹参叫到车上一起回家时,阳城延心中,也只剩下一个疑惑。 ——曹参,为什么会对修渠一事,有这么大的反应? 但可惜的是,对于阳城延的这个疑惑,曹参,却永远不可能给出答案。 曹参能说什么? 说‘府库虽然有了点钱,但还是得省着点用’这种鬼都不信的屁话? 还是告诉阳城延:修渠的事儿,我本来想留着自己办,从而稳住相位? 亦或者是含糊其辞的将曹参自己,此刻都有些不再相信的那句‘只要什么都不做,天下就会越来越好’的黄老学至理名言,讲给阳城延这个前朝军匠听? 很显然,都不能。 尤其是在曹参亲眼目睹少府官营粮米、刘盈修郑国渠,以及刘盈亲自出征平叛、先皇刘邦一辈子都在平叛等这一系列证明‘有为而治会更好’的事件,并对‘无为而治’的理念产生了动摇之后,曹参自己都没法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对‘萧何渠’有这么大的抗拒。 但如果有一天,曹参有机会问问刘盈,那必然会从刘盈口中,得到这个问题最合理,也最为真实的答案。 ——在现任丞相萧何抱病卧榻,即将亡故,下一任丞相曹参都还没正式继任的现在,刘盈、曹参二人之间,关于‘君权与相权’的争斗,就已经在当事人曹参都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悄然拉开帷幕······ · 在曹参的牛车回到尚冠里,并将阳城延丢在尚冠里外之时,与尚冠里不过一街之隔的长乐宫内,太后吕雉、天子刘盈母子二人之间,却是一派安宁祥和。 尤其是在说起曹参之时,太后吕雉的面容之上,更是不由涌现出阵阵戏谑的笑意。 “今日朝议,吾儿可是与平阳侯好大一个‘下马威’?” “便是早有预料,见平阳侯之窘壮,吾,可亦有些于心不忍······” 嘴上虽是这般说着,但吕雉望向刘盈的目光中,仍是险些溢出的欣赏和认可。 ——现在这情况,曹参或许还没反应过来,但作为刘汉,乃至华夏史上数一数二的政治家,吕雉对于眼下的状况,自是看的再清楚不过了。 准确的说,即将接任萧何的准丞相曹参,就是吕雉留给刘盈的最后一考。 只要在这这一考,刘盈能给出满分,甚至只是接近满分的答卷,而不是像刘盈前世那般,带着一句‘丞相说垂拱而治圣天子’来找自己哭鼻子,那别说等明年,刘盈年满十七岁了,就算刘盈想立刻马上原地加冠亲政,吕雉都绝无二话! 至于原因,倒也不是说吕雉有什么怪癖,或者类似‘非要看儿子和臣子斗智斗勇’的恶趣味; 而是吕雉清楚地明白:对于每一个年幼继位的君王而言,‘德高望重’‘享誉天下’,甚至‘受先皇托孤之情’的丞相,都是必须要面对、迟早要面对的考验。 盖因为君权和相权之间的平衡,是以丞相‘享誉天下,为朝臣百官敬仰’,天子‘泽及天下,为治下子民效忠’为前提。 双方各自握有重量相近的筹码,才能维持那个名为‘社稷’的天平不偏不倚,君臣二人即敌对,又合作,同时又‘斗而不破’。 但对于年幼登基的儿皇帝来说,‘泽及鸟兽’,显然言之过早;‘为天下民所追随’,更是无从说起的天方夜谭。 所以在过去,乃至于未来的历朝历代,每逢君王年弱,朝堂大势,就必然会朝着老臣掌权、天子暗弱的方向发展; 一朝天子如此,那倒还无伤大雅,可若是接连几代都如此,那就连江山社稷的根基,恐怕都会动摇。 所以,作为丈夫刘邦、儿子刘盈交接政权过程中唯一的一道保险,吕雉必须要保证:当刘盈腰系那方和氏璧,独自端坐在长信殿上的御榻之时,刘盈和曹参,亦或是之后某位丞相之间的天平,务必要处于平衡状态! 若不能保证,那吕雉宁愿自己站在写有天平‘君权’二字的那一端,甚至直接一巴掌掀翻那个天平,也决不允许儿子刘盈的皇位、丈夫刘邦设立的社稷,被一个外姓臣子高悬于空中! 但让吕雉愈发感到心安的是:这都还没正式站上天平,宝贝儿子刘盈,就已经开始为自己寻找日后能‘压秤’的筹码了······ “儿又非执意如此······” “昨日,儿已托少府以此间事,言明曹太傅知之。” 刘盈半带心虚,半带得意的自辩声,终是将吕雉飞散的思绪拉回眼前。 满是疼爱的看了看刘盈,吕雉的笑容之中,便陡然带上了一抹调侃。 “呵······” “托请,少府,言明······” 满是戏谑的道出此数字,吕雉欣喜之余,甚至在刘盈额头上轻轻一拍! “吾儿皇帝之身,果真会‘托请’少府?” “又少府出身卑鄙,更身无高爵;少府所言,平阳侯可听得进?” “再者,依平阳侯之脾性,纵少府往而言明,平阳侯亦闻而知之,又可会因此,而心意有变?” 见自己的所有盘算,都被老娘里里外外看了个透,刘盈只心虚的低下头,不死心的嘟囔了一句:“朝中公卿百官,儿只于少府稍熟······” “除少府,儿实不知还有何人,可担此重任······” 对于刘盈的辩解,吕雉自是一个字都没相信。 可也正是因此,吕雉望向刘盈的目光,才愈发带上了一抹异样的光彩。 ——少年天子刘盈,为了不和即将成为丞相的曹参起冲突,便提前派同自己关系最好的少府阳城延,去跟曹参提前沟通? 要说这里头,没有刘盈的某些不可告人的用意,吕雉就第一个不相信! 但话又说回来,这件事起码从表面上来看,确实就是如此! 传出去,也非常具有说服力! 相比起‘少年天子早熟的像个狐狸,这一切都是给曹参布的局’,天下人显然更愿意相信:刘盈这是真不想和曹参起冲突; 只是曹参不识好歹,非要做个倔牛! 即便是能看透此事一二的朝臣百官、元勋功侯,也必然更愿意说服自己,从而相信后面这种解释。 而这,才是让吕雉眼前一亮,更感到无比满意的点······ “借‘酂渠’收拢民心民望,立威、立福于朝堂,抚拢元勋功侯之余,又暗诫平阳侯,以制相府······” “便如此,亦不忘粉饰太平,言天下人:此非朕本意,实乃平阳侯执意如此?” 意味深长的道出此语,吕雉便轻笑着望向刘盈目光深处。 “可是临将驾崩之时,召吾儿于长乐之旬月,太祖高皇帝所教?” 闻言,刘盈却只腼腆一笑,面色略带僵硬的坐到了吕雉身旁。 “嗯~酂渠?” “母后之智,果胜儿者远甚!” “较‘萧何渠’,酂渠,确更悦耳些······” 见刘盈答非所问,一副装傻充愣的模样,吕雉目光中的欣赏,终于是逐渐趋于极致。 “不错······” “不错·········” 满是深意的对刘盈笑着点点头,吕雉终是浅笑着正过身,满怀欣慰的望向殿外。 “若汝尚在世,见吾儿今日之雄姿······” “呵······” “仁弱之君······” 如是想着,吕雉只笑着摇了摇头,从御榻上起身。 再对刘盈微微一笑,轻轻拍了拍刘盈的头侧,吕雉便一言不发的回过身,朝着后殿的方向走去。 在这一刻,吕雉的脑海中,也只有一句话。 ——仁弱之君?! 笑话!!! 天大的笑话!!!!!! 7017k 第0312章 少府变身狗大户 在刘盈离开长乐宫之前,太后吕雉派来人,给刘盈带了一句话。 ——平阳侯曹参,到底也还算是半个自家人,别做的太过。 对于吕雉这句‘提醒’,刘盈自是心悦诚服的表示明白,旋即开心的走出了长乐宫。 吕雉话里的意思,显然没有字面上那么简单。 ‘算半个自家人,别做的太过’,连在一起,似乎只是在告诉刘盈别做的太绝; 但如果分开来看,这分明又是两句话。 ——‘算半个自家人’,意思就是说,既然不是外人,就不必像对待外人那么客气,但毕竟只是‘算自家人’,而不是‘是自家人’,所以也不能像对待自家人那般不留情面; 而后面那句‘别做的太过’,则是说:只要不是太过分,那稍微过分一点,也还是没问题的。 明白过来这一层,刘盈暗下稍一思虑,便做出了将准丞相曹参,彻底踢出萧何渠计划的决定。 原因很简单:丞相对皇帝来说,就像是姐姐有了弟弟。 ——不趁着弟弟还小就使劲儿揍,等弟弟长大了,可就揍不动了~ 就好比说现在,曹参虽然已经在实际上,掌握了丞相大半的权柄,但名义上,也只还是御史大夫; 欺负御史大夫的国,刘盈暂时还能勉强背得起; 但要是等再过几个月,曹参真的成为了丞相,那刘盈要想再欺负曹参,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盖因为如今汉家,朝中三公九卿、地方郡县,有且只有太尉、丞相两个职务,不是‘任命’,而是‘拜’! 刘盈想让某人做九卿,可以用‘任命’‘迁’;想将某人外放至地方郡县,更是可以直接用一個‘着,某某···’; 但当某人担任丞相或太尉之职,却不能有任命、迁、调、着等粗暴的字眼了。 丞相、太尉的任命,私下里,刘盈得用‘请’;正式场合,更是要用‘拜’。 而且这里的拜,并不是只出现在任命诏书上的场面话,而是一个形容词,或者说动词。 ——等萧何离世,曹参要担任丞相之时,身为天子的刘盈,是真的要‘拜’曹参为丞相的! 至于‘拜相’的具体操作过程,繁杂程度更是远超朝堂征辟名士。 安车驷马上门接人、禁军武卒一路护送,都还只是题中应有之理; 真正让刘盈这个后世人,都觉得有些撇不下脸面的,是身为天子的刘盈,需要为曹参专门举办一场拜相典礼。 再辅以叔孙通脑补的那一套礼法,上演一出‘明君求贤若渴,能臣受宠若惊’的戏码,最后再补上拜相诏书,这才算走完了所有流程。 但从这个繁杂的过程,以及‘拜’这个字眼就不难看出;起码在汉室,丞相在礼法层面的地位,几乎是与天子平齐的! ‘君拜臣,臣亦拜君’当中,‘君拜臣’的主体,便是礼绝百僚的丞相! 这样一来,刘盈将曹参踢出萧何渠计划,也就是一目了然的事了。 ——丞相和正常的天子,都能在礼法上地位平齐! 更何况曹参身上,多了一层‘太傅’的光环,反观刘盈的头上,还顶着‘年幼未冠’的减益霸符? 不趁着萧何命不久矣,曹参又没正式成为丞相的空窗期,为自己的劣势地位找回点场子,那等以后,刘盈指不定要被这位‘德高望重’的开国功侯喷成什么样子! 而将曹参踢出萧何渠工程,就能稍微平衡一下刘盈、曹参二人之间的君臣关系了。 身为板上钉钉的准丞相,又是萧何的继任者,曹参却没能参与萧何渠工程,必然会让朝臣心中生出疑惑:这新丞相,是不是和之前那位不对付啊? 而且御榻上的少年天子,似乎也对现在这位有点意见? 有了这样的顾虑之后,虽然大多数人,还是会选择‘识时务者为俊杰’,但也还是会在一定程度上,生出‘逢事只出八分力’的心思; ——毕竟丞相和天子,谁都不能得罪不是? 这样一来,刘盈就算是稍微抢回了些许主动权,曹参这个新任的丞相,也将在朝堂之上损失一部分威望。 虽然这里的损失,很可能是暂时性的,但对于刘盈而言,也完全足够了。 等曹参找补回这部分损失,刘盈也已经加冠成人、大婚亲政了,按照相对论,此长彼也长,等于谁都没长。 再有,便是现实层面的考量。 ——相府和内史的职权重叠问题,已经拖得够久了······ 在汉室成立之初,关东没有平定,朝堂的实际掌控范围仅限于关中,萧何写做汉相、读作内史,谁也没有意见; 前几年关东平定,萧何却还是按照惯例‘兼任’内史,也没人能说什么。 可现在,内史一职已经任命,安国侯王陵也已经履任一年多,但相府侵吞的内史职权,却依旧没有归还。 所以,萧何即将亡故、曹参尚未履任的相府空窗期,即是刘盈从丞相手里揽回点权力的机会,同时也是内史重夺对关中的掌控,使一切回到正常状态的良机。 而在这个时代,凡是修渠这样的工程,都是必须要国家力量下场的; 而萧何渠,也正是在关中。 ——实际上,刘盈突发奇想弄出来的萧何渠,或者说‘酂渠’,其实就是历史上,凿于武帝年间的渭北白渠。 所以,借着一条在关中开凿的新渠,名正言顺的下达‘内史全面负责此事’‘相府不得插手此事’的指令,来重新划分相府和内史的权责范围,无疑是相对更好的处理方式。 如果不这样,那相府和内史的职权重叠问题,就永远无法得到妥善解决。 想到这里,刘盈也不由如释重负般长松了一口气,旋即掀起车帘,悠闲地观览起了长安街头的风光。 虽然时值季夏,街上几乎看不见几道人影,但这略显萧条的景象,也依旧还是让刘盈,对未来充满了期待。 ——从刘盈修整郑国渠,到今年即将动工的酂渠,往后的长安朝堂,应该可以顺利进入‘三年修一旧渠,五年凿一新渠’的循环; 关中水利工程愈发完善,就意味着农业产出会增加,百姓的生活水平、中央的财政收入也都会增长。 等百姓吃饱了肚子,培养出一个个身高马大的大丈夫,朝堂又有足够的钱打造军械、存了足够的军粮······ “草原上,东胡已经灭亡,匈奴人估计还在和月氏人争霸。” “朝鲜那边,卫满朝鲜也是个祸患。” “还有南方的赵佗,再算上河套的匈奴、河西的月氏······” “哦,还有西域······” 面带享受的发出这一声又一声呢喃,刘盈终是在大腿上一拍! “至司马门,继往西行!” “朕,欲往少府一观!” 此时此刻,刘盈迫切需要到自己心心念念,更给予了无限期望的少府去看看。 至于酂渠? 拜托~ 刘盈是天子,又不是水工! 不过是修条渠,难不成还要刘盈天子之身,亲自去挥锄头不成?! · “少府久事于长安西郊,终非长久之计。” “朕前时所言之事,少府以为如何?” 在阳城延的陪同下,行走在一片不时响起捶打声的作坊之间,刘盈参观之余,不忘开口发出一问。 就见阳城延闻言,只略带傲娇的低头一笑,旋即满是‘谦虚’道:“陛下之意,臣自明白。” “少府之匠,多事兵刃、弓羽等军械,更有不可为外人知之军国重器,久事于长安西,确有不妥。” “然陛下欲立上林苑,恐今之府、库,皆力有未遂?” 听闻阳城延此言,刘盈只下意识一皱眉; 待转过头,看到阳城延那满是急迫,就差没明写着‘陛下快问问有多少小钱钱’的脸,刘盈终哑然一笑。 面带调侃的笑着摇了摇头,刘盈终也是从善如流的问道:“即如此,少府便试言;” “——今之府库,各得钱、粮、物、赀几多?” 嘴上虽是这么问,但刘盈的面容之上,却尽是轻松写意。 因为刘盈知道:过去这几年,少府这只貔貅,究竟吞进去了多少东西。 “禀陛下!” 几乎是刘盈话音刚落,阳城延便迫不及待的朝刘盈一拱手,面上再也不见丝毫‘心虚’,亦或是和心虚有关的神情! “自汉十一年春,少府官营粮米,又是年秋启代民储粮之政,至今二岁余;” “——此二岁,少府内帑,得入粮米一千七百四十五万石,关中粮价自汉十一年之石二千钱,已至今岁开春之石三百五十钱!” “待今岁秋收,少府当可存粮二千五百万石,关中明岁之粮价,当可至二百五钱下!” “又少府奉陛下之令,铸钱五铢以行于市,至今亦二岁,累得铸钱之利二十余万万钱;” “今少府内帑,虽钱不足三十万万,然待秋收,少府之粮货于市,内帑当可得钱五铢五十万万!” “除钱、粮,少府东、西作室得织布一十七万余匹,冶兵监铸弓羽箭矢、刀枪戈戟足数,南、北二军皆已换装!!!” 满是激情澎湃的显摆出少府如今的‘财大气粗’,阳城延只骄傲的将头昂起,似是一个孩童般,等候起了刘盈的夸赞。 见刘盈只笑而不语,阳城延更不忘颇有些凡尔赛的补上一句:“少府如今之资,凿酂渠当足用,然若于设上林苑,恐还当稍行拟算,方可知之······” 嘴上这般说着,但阳城延的面容之上,却依旧是一副狗大户的得意模样。 那生动迫切的目光,就好似在直白无比的告诉刘盈:陛下放心!干啥都不差钱!!! 只不过,稍有些出乎阳城延意料的是:在听到自己这一方显摆性质的‘汇报’之后,刘盈并没有喜不自胜,而是如释重负般的发出了一声长叹。 见刘盈这般作态,阳城延顿时也有些心里没底起来。 难道······ 还不够? 几乎是在这个念头出现在脑海中的一瞬间,阳城延便自顾自猛地摇了摇头。 两千多万石粮食,几十万万质地精良的五铢钱! 这是什么概念? ——按照朝堂长久以来的共识,如果汉匈决战,那便是三十万作战力量、为期两年左右的预算; 而按照这个预算,三十万大军两年所需的军粮,理论上也就是一千五百万石! 虽然这个计算方式,并没有将‘出塞作战’的可能性,以及军粮运输过程的损耗计算在内,但也绝对足够令人兴奋了。 ——要知道攒下这些家底,少府才用了两年多的时间! 按照这个速度,再攒个三五年,少府就能独自承担起汉匈决战的一切费用! 这也就意味着三到五年之后,只要天子刘盈想,那无论外朝愿不愿意,这场决战,都必然会打响! 毕竟打仗这种事,谁出钱谁说了算; 如果少府没钱,外朝自然是要端着架势,等着刘盈低声下气的求外朝开国库。 但若是少府如同历史上的武帝一朝般,自己就能承担一场战役的所有费用,那情况就有所不同了。 到了那时,就不是天子求外朝‘开国库以充军费’了,而是外朝反过来求天子:打仗带上俺们几个······ 但刘盈接下来的话,却是让阳城延稍有些错愕之余,也将心中本有的些许牢骚,彻底咽回了肚中。 “米石三百五十钱······” “三百五十钱呐~” 满是唏嘘的说着,刘盈望向阳城延的目光中,只悄然带上了些许感怀。 “秦之时,关中米不过石九十钱,纵关外,亦不过二百余钱;” “然今,关中米石仍石三百五十钱,关外地方郡国,更逾千钱······” 说着,刘盈便摇头叹息着拍了拍阳城延的肩头,眉宇间,更是隐隐带上了一抹不容置疑的强势。 “少府内帑,尚不急于一时。” “今岁秋收之后,少府购粮之价,便定石百五十钱吧。” “及售粮之价,则石二百钱。” “嗯······” “待明岁,再各半之。” 言罢,刘盈便又摇了摇头,自顾自向前走去。 只是刘盈来时,那遍布面庞之上的激动的和兴奋,此刻却尽数化作了疲惫,以及些许莫名的庄严。 因为刘盈意识到:自己的满腔热血,也无法掩盖如今,汉家百姓饭都吃不饱、衣服都穿不暖的现实; 带着这样一群衣衫褴褛、面呈菜色的子民去讨伐外族,刘盈即便能说服天下,也绝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而在刘盈身后,望着刘盈远去时,那明明瘦弱,却又莫名显出些许佝偻的背影,阳城延的目光中,也逐渐涌现出一抹别样的光芒。 “稍涨米价,以谋利内帑之事······” “唔······” “且罢。” “且罢······” 莫名其妙的自言自语着,阳城延便抬起头,朝着刘盈远去的方向快步追去。 7017k 第0313章 田里‘种\’出来的盐 “上林苑一事,不可拖延过久;至晚明岁开春,卿便当奏于朝议之上。” “若不如此,少府冶兵、铸钱等诸事,便皆无施展之所;另得上林苑之官田,可容失土之民农佃户,以与民更始、休养生息。” 在方才那一番稍有些沉重的交流之后,阳城延的面容也严肃了一些; 听闻刘盈这番交代,阳城延也只是低下头,快速将这些事死死记在心里。 “及酂渠,朝堂已拟于秋九月启工,以安国侯携内史为主,卿携少府辅佐于旁。” 刘盈淡然一语,却惹得阳城延稍皱起眉,略有些试探的问道:“陛下。” “酂渠,虽乃陛下献太师之礼,然终亦乃水利之事;” “按往之例,水利修渠之事,国库亦当出力······” “不可!” 不等阳城延说完,刘盈便猛的一抬手,面上更满是决绝之色。 “此番修渠,全由内史、少府合力为之,相府万万不可插手!” 满是严肃的道出此语,见阳城延被吓得面色一紧,刘盈便又稍一沉吟,旋即敷衍的解释道:“卿不必多虑。” “今太师重病卧榻,平阳侯又尚未履任,相府之事务,皆尚未厘清。” “若酂渠,使平阳侯携相府为之,恐有所不妥。” “故卿不必疑虑,只肖于安国侯通力合作,以成酂侯,便可。” 说着,刘盈不忘深吸一口气,旋即似是随意的回过身,继续往前走着,边走便道:“如今朝中公卿,唯卿于朕稍有旧。” “待酂渠成,卿便当着手长安四墙之筑建事。” “嗯······” “得凿酂渠、筑长安之功,又曾修郑国渠、筑长乐未央二宫······” “千户?” “嗯······” “千五百户,亦无不可······” 似有所指的‘喃喃自语’着,刘盈不忘随手拿起一柄长剑,装作行家的样子,仔细打量起剑身的锻造工艺来。 但即便没有回身看,刘盈也能猜到:阳城延的面上,究竟是怎样欣喜难耐的神情。 “陛!” “陛······” 磕磕绊绊半天,都没能把‘陛下’二字完整的道出口,阳城延终是强自按捺着胸中激动,满是郑重的对刘盈一拱手。 “臣!必不负陛下之托!!!” 只刹那间,什么‘国库也该出点钱’,什么‘粮食应该涨点价’,都通通被阳城延抛在了脑后。 从这一刻起,少府卿阳城延,也彻底化作一名不知疲倦的热血战士。 盖因为阳城延明白,在自己成功之后,等候着自己的,是华夏男性永远无法抵抗的东西; ——开一脉之先河,自为始祖! 对于阳城延突然郑重起来的情绪,刘盈却是并不意外,只神情淡然的一笑,便将手中的剑放回原位。 继续往前走着,刘盈不忘关心起少府的其他事务。 “钱五铢,关乎天下钱货之命脉,故少府铸钱一事,卿当时往而视,万不可出遗漏;” “少府官营粮米,亦当恪守‘仅受五铢钱’之制,无论货买,皆当如是。” 隐晦的道出此语,刘盈便稍侧过身,待阳城延面不改色的点下头,才终是安下心来。 有些话,刘盈并不方便说的太过于直白。 ——秦末战火,本就让天下的金融秩序陷入混乱,甚至不复存在; 而先皇刘邦无奈推行的三铢钱,更是彻底击溃了仅存的市场秩序,‘钱币’的金融地位,也被破坏殆尽。 彼时,汉室中央穷的府库能饿死耗子,关东又接连不断的发生异姓诸侯叛乱,以破坏金融秩序来换得社会秩序,尚还算是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但在现如今,关东彻底平定之后,重建汉室市场金融秩序的重担,便落在了刘盈的肩上。 货币价值堪比后世天地银行的三铢钱、较秦时高出3000%的通货膨胀,以及物资的极度匮乏,都让刘盈这个金融白痴苦不堪言; 不过好在如今的汉室,尚处于落后的封建文明初期,金融秩序在社会体系中的作用本就没那么关键,且被秦末战火摧毁的足够彻底。 简单来说,就是刘盈并不需要达成什么具体的金融目标,也不需要改善什么具体的状况,只需要在一张白纸上作画。 比如钱币,在后世的金融体系中,某个货币体系彻底丧失信用,几乎是不可逆的过程; 但在汉室,刘盈却可以凭着一句‘尽废三铢钱,行以五铢钱’,就将钱币的信用重新撑起来。 对于后世人而言,这或许很不可思议,但实际上,却并没有什么难以理解的。 ——后世的货币体系,是通过黄金、白银等重金属储备,来支撑起货币的价值; 换而言之,后世的一张五元纸币,虽然本质上只是一张纸,但这张纸的价值在于:随时能从发行钱币的银行,换取同等价值的贵重金属,如黄金。 这,就是后世金融体系的核心:以金本位构建的货币体系。 而货币体系的信用坍塌,往往是由于钱币发行者手中,不再拥有足够的贵重金属储备,即:贵重金属储备,不足以兑换已发行的纸币。 再加上人性,使得信用的重新建立本就困难重重,就导致货币信用的丧失,在后世往往会成为不可逆的过程。 但对于‘落后’的汉室来说,货币信用的重新建立,却并没有这么复杂。 ——三铢钱含铜量低,百姓不认,朝堂信誉丧失;那五铢钱含铜量达标,百姓认可五铢钱的价值,朝堂的货币信誉就能重新捡起来。 盖因为不同于‘以贵重金属支撑其面值’的纸币,汉室如今的钱币本身,就是贵重金属! 拿到一枚五铢钱之后,百姓根本不用像后世人那样,考虑‘这枚五铢钱能换回多少贵重金属’,只需要看看这枚五铢钱本身,有多少重量的铜即可。 这样一来,钱币体系,就算是重新建立起来了; 但紧接着,便是让刘盈感到不胜其烦,甚至不敢有大动作,只能小心翼翼试探的通货膨胀。 虽然对金融几乎没有认知,但作为后世人的刘盈也知道:除去人为因素,通货膨胀往往都是源于货币贬值; 货币贬值,又是源自货币发行量加大,以及物资总量降低。 简单来说,就是钱变多了,货变少了,钱自然就不值钱了,货自然就更值钱了。 而如今汉室所面临的恶性通货膨胀,显然不是因为‘滥发纸币’,而是多年战火造成的成产力下降,物资紧缺,供需关系呈‘供不应求’所导致。 ——毕竟刘盈就算想‘滥发钱币’,也拿不出那么多几乎没成本的铜······ 所以在意识到这个问题之后,刘盈第一步,就消灭了在通货膨胀中推波助澜的粮商群体。 至于原因,也很好理解:在如今这个刚走出战火,绝大多数百姓还以‘吃饱肚子’为首要目标,乃至是唯一目标的时代,唯一能扮演价值参考物的物资,就是粮食。 粮食的价格,将直接决定其他物资的价格。 所以消灭粮商群体,以国家力量下场掌控粮食市场,便是刘盈稳定粮价的第一步; 紧接着,便是提高生产力,是供应关系回到正常水准,从而通过压低粮价,将市场通货膨胀恢复正常。 这也很容易理解:无论什么时候,农民总会愿意拿出多余的二十斤粮食,去换一身衣服; 亦或者,换来其他的生活必需品,如盐、醋,或农具等。 而这,也正是刘盈特意交代阳城延,通过人为推动粮价下跌速度,以加快物价回落速度的原因。 因为从供需关系上来看,在天下彻底安定,百姓安居乐业,朝堂又在积极推动水利工程的当下,粮价,已经不再具备‘物以稀为贵’的条件; 就好比后世的一栋栋高楼,明明足够全天下的所有人都住进去,甚至都还能剩一些。 而在后世,由于银行和‘建造成本’的存在,房价即便没有‘物以稀为贵’的条件,也只能尽量稳定在高点,以免金融秩序被破坏。 但对于汉室来说,却没有这样的顾虑了。 ——百姓种地,根本就没有什么成本,或者说,百姓根本就不在乎成本! 百姓在乎的,是种地所得的粮食,能不能吃饱独子,碰到好的年景,能不能被妻儿添两件衣服; 百姓也不欠银行‘粮贷’,不需要交月供,也没有谁会把粮食当做投资方式,亦或是‘保值的金融产品’; 在刘盈血洗关中粮商群体之后,也不存在‘炒粮客’这样的群体。 这样一来,尽快使粮价回归正常水准,从而带动整個市场恢复正常,也就是势在必行的事了。 毕竟对于百姓来说,种出来的粮食以两千钱每石卖、一千五百钱每石买,和二百钱每石卖、一百五十钱每石买,根本就没有区别,都是亏百分之二十五。 再加上少府代民储粮,使得绝大多数百姓的生活需求,通过储粮就可以得到满足,卖出粮食能换回的钱虽然变少了,但物价同时也降低了,就不会有影响。 ——这就好比工资三百房价三千,和工资三千房价三万。 想到这里,刘盈便想到了一年前,曾交到阳城延的一件大事。 “吴国之事,如何?” 略显突兀的一问,却是让阳城延顿时有些警惕了起来,目光满含警告的看了看周围。 待周边的少府官员、禁军武士都退远了些,阳城延才将神仙压低,面带欣喜道:“承蒙陛下洪福,诸事皆顺!” “自陛下亲令吴王‘许少府驰骋’,吴王于臣无所不应;” “至今岁夏,杨监令回报:已于广陵西百里之东海沿岸,开盐田三万亩!” “若无变数,待岁末之时时,此盐田三万亩,当可得粗盐不下十万石!!!” 说着,阳城延的面容,也是愈发激动了起来。 ——盐田三万亩,便得粗盐十万石! 单就这产量,都快比上关中渭北的粮食产量了! 最让阳城延喜出望外的是:这盐田‘种’出来的,可是盐! 粮食是按石卖,但这盐,可是按斤,甚至按两!!! 现如今,一石粮食在关中,只能值三百五十钱; 但一斤盐,却能卖将近五百钱! 还供不应求!!! 虽然少府在吴国‘种’出来的盐,都是比较粗糙的粗盐,但那也是盐! 就算按每斤二百钱,甚至一百钱出售,这也是十万石,足足上千万斤的盐!!! 而对于百姓来说,二百钱一斤的盐,别说是口感差一些的粗盐了,就算是再掺一半的土,也有的是人买来吃! 想到这里,阳城延望向刘盈的目光,也是不由愈发热烈了起来。 “陛下以为,若臣传令杨监令,明岁再开盐田十万亩······” 略带试探的道出一语,阳城延甚至激动地搓起了手,急不可耐的等候起了刘盈的答复。 ——在见识到‘种盐’的效率之后,此时的阳城延,已经在崇敬五年之后,少府新建几座库房,专门用来存钱的美好未来了。 刘盈倒是淡定了许多,只微微一笑,便缓缓侧过头。 “杨监令于吴国,事盐已久。” “待岁首之时,便令其重归长安吧。” “朕另有重用。” 如果阳城延不说,刘盈都险些忘记了:自己手下,还有一个根正苗红的‘墨家余孽’! “及加开盐田之事,卿自斟酌便是。” “只一事,务当切记。” “——盐田之利,绝不可假他人之手!” “无论吴王、楚王,疑惑关东郡国,乃至相府国库,皆不得插手!” “吴国所出之盐,务当尽入少府内帑,不得有粒盐外流!!!” 满是强势的一句嘱托,却是惹得阳城延顿时有些为难起来。 见此,刘盈也不再绕弯,只稍一颔首。 “后日朝议,卿当奏太后:请立盐铁司,归属少府;置都尉一人,秩比二千石,丞二人,千石。” “及盐铁都尉之选······” “嗯,卿便举郦侯为之。” 满是淡然的丢下这句话,刘盈便转过身,朝着远处的御辇走去。 而在刘盈身后,回味着刘盈方才的话语,阳城延的面容之上,却是缓缓涌上了一抹骇然之色。 “盐铁······” “都尉?!” 7017k 第0314章 两对姊弟 短短几天之后,‘少府请立盐铁都尉’一事,便在少府阳城延冲锋陷阵,天子刘盈在旁推动,太后吕雉无条件支持的情况下,迅速通过了草堂决议。 对此,整个朝堂,却并没有太大的反应。 一来,是按照阳城延(刘盈)的说法,新成立的盐铁都尉,并不像少府官营粮米那般,属于‘专营’部门。 虽然阳城延(刘盈)只是粗略指出了盐铁都尉的职责,但朝臣百官还是不难听出:这个新成立的部门,只是和少府原有的无数部门一样,属于生产单位。 就好比过去,为少府以及整个汉室中央生产布帛的东、西织室,亦或是制造武器军械的冶兵司一样,新成立的盐铁都尉,职责也只是‘生产盐、铁,以入少府内帑’。 而少府,本就是写做九卿,读作‘天子的私人后花园’;天子想要在自己的后花园,捣鼓点开辟财路的东西,外朝自也没有插手的立场。 这二来,是如今朝堂的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了即将到来的秋收,以及秋收之后的‘酂渠’之上; 对于天子刘盈想‘做点买卖,增加少府收入’的举动,外朝自也没有什么反应,或者说兴趣。 恰恰相反的是,在得知天子刘盈,继‘少府官营粮米’后,仍在努力为少府开拓财路时,绝大多数的朝臣百官、元勋功侯,都是无比欣慰的。 ——毕竟再怎么说,少年天子刘盈,也不过是还没满十七岁的娃儿而已。 在这个年纪,能不斗鸡走狗、沉迷酒色,偶尔还能读读书,在朝臣百官看来,就已经算得上是让人欣慰了。 更何况刘盈在此基础上,居然还整天忙着干正事! 在此前提下,对于刘盈‘任人唯亲’,任命郦侯吕台为盐铁都尉,朝堂也就没有什么意见了。 ——给天子赚小钱钱,没个外戚的身份撑场面,还真不大行! 若非要说这‘盐铁都尉’,有什么地方让外朝有些侧目,那也就是‘比二千石’的超高待遇,以及跟在盐铁之后的‘都尉’二字了。 要知道即便是少府本人,都才是中二千石的秩比;在少府之下,地位仅次于少府的副官少府监,也只是千石! 而形成立得盐铁都尉,主管却有的比二千石的秩比,与中郎将平级,无疑算是一個‘大新闻’。 在比二千石的盐铁都尉横空出世后,有不少公卿都意识到:少府,也快走上内史的路子。 如内史本人中二千石、内史掌下的中尉二千石、再次一级的中郎将、备盗贼都尉皆比二千石的情况,恐怕也会在不久的将来,出现在少府身上。 而‘都尉’二字,无疑是最能体现这个官职,所具备的实际权责的了。 ——在正常情况下,‘都尉’二字在如今的汉室,只会出现在军队! 如此刻,正带领整支飞狐军驻守飞狐迳,随时准备支援长城方向的棘蒲侯柴武,便是‘上将军飞狐都尉’的将衔。 又如前几年,先皇刘邦、当今刘盈出征平叛的时候,大军的组成,也都是由十数,乃至数十个都尉部,即‘军’组成; 这些都尉的指挥官,便大都会在战时,被命为‘前/后/左/右/某将军+某某都尉’。 而‘都尉’二字出现在‘盐铁’二字之后,无疑是天子刘盈直白的告诉朝堂:新成立的盐铁都尉,必将手握兵权! 虽然可能不多,只是二千人(默认编制)至五千人(最高编制)的武装,那也是兵权! 至于让这个生产部门掌握武装力量的意义,外朝倒是能轻松猜到。 ‘都尉’二字出现在生产部门,在汉室也不算是头一例了。 如开国之时,便被先皇刘邦任命的治粟都尉,以及前几年,少府官营粮米所催生的主爵都尉,都可以算作是‘盐铁都尉’的参考部门; 而治粟都尉、主爵都尉手中的武装力量,也大都还是用于在生产过程中,保护或维持生产、运输的安全。 如最开始的治粟都尉,分明是个到处教地方郡县种地的官职,但在后来,少府也拥有‘官田’之后,整个治粟都尉,便都变成了‘少府专用种地专家’; 至于治粟都尉的武装力量,最开始是用来保护这些农业专家行走关中,后来更是直接变成了少府官田的保卫力量。 再比如刘盈亲自成立的主爵都尉,主要负责少府官营粮米一事;而主爵都尉的武装力量,便肩负保护关中各地粮仓、粮市,以及护送粮市运输的责任。 所以在外朝看来,新成立的盐铁都尉,也大概率是类似的模式——制作出盐、铁,再由直属武装力量保护生产过程,或是护送产品运输。 只是不同于六百石的治粟都尉、比千石的主爵都尉,盐铁都尉比二千石的超高秩比,还是让朝堂有些惊讶。 但也仅限于惊讶。 毕竟再怎么说,治粟都尉、主爵都尉,都是负责粮食生产、储存、运输的部门,并不能算太要紧; 而盐铁都尉,单从官职名就不难判断出,是负责盐、铁的生产、储存、运输的部门。 粮食部门秩比低一些,自然是没有什么问题;但盐铁部门的秩比,却显然不能太低。 ——要知道现如今,铁,可是汉室仅有的几个管制品之一,且是管制力度最高的物品! 至于盐,更是被坊间私下称之为‘白粒状的黄金’! 盐、铁的购买力或者说价值,甚至不亚于金、铜等贵重金属,算是整个已知世界最硬的硬通货! 就连匈奴人遣使前来,与汉室和亲,‘讨要’礼物的清单上,都必然会带上盐铁——即便匈奴人也知道,汉室绝对不会给出哪怕巴掌大的贴片,也依旧如此!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讲,盐铁都尉的生产,几乎无异于后世的印钞部门;储存,基本等同于金库或银行;运输过程,更是不亚于运钞! 这样一个部门,主官拥有比二千石的秩比,再拥有几千人的武装,显然是再正常不多的事。 对于外朝的淡然反应,刘盈面上虽淡然无比,暗地里却是喜不自胜。 所以在‘盐铁都尉’的成立正式通过朝堂决议之后,刘盈便迅速叫来了第一任盐铁都尉:郦侯吕台。 但让同时到场的鲁元主刘乐、洨侯吕产等刘吕宗室都有些意外的是:一道久违的身影,也出现在了这一日的长信殿······ · “舅父不必如此多礼。” 语调平和的一语,却见吕释之忐忑不安的抬起头,刘盈便也笑着侧过头,一齐望向了身旁的老娘吕雉。 见到吕释之前来的身影,吕雉面上,却是稍闪过一抹僵硬之色。 “即是来了,便坐吧······” 虽还是一副不冷不热的语调,但也终还是开了口,吕释之自是赶忙躬身一礼,旋即悄悄在一旁坐了下来。 而在吕雉另一侧,不知是不是感受到了这尴尬的氛围,鲁元主刘乐只稍一思虑,便浅笑着侧过头,越过吕雉,朝刘盈微微一笑。 “太祖高皇帝尚在之时,陛下于建成侯,便可谓寸步不离。” “今再见建成侯入宫,陛下莫非不喜?” 听出姐姐刘乐的意图,刘盈自是配合的侧过身,浅笑道:“阿姊何出此言?” “——尚为储之时,季便是出宫游玩,亦不忘请舅父同行;” “纵是修渠,亦或出征平叛,季亦非舅父随行不可,方可心稍安。” “今得见舅父,季自喜不自胜,何来‘不喜’一说?” 就见刘乐闻言,满是怀疑的一撇嘴,‘小声’嘀咕道:“说是喜不自胜,也不知许下些赏赐······” 刘乐此言一出,才刚安坐下来的吕释之只面色一慌,正要起身上前,就见刘盈‘恍然大悟’般拍了拍脑袋。 “欣喜之余,竟是忘了此事······” 轻笑着道出一语,刘盈便低下头,摸索着身上的物件,似乎是在找能赏给吕释之的东西。 倒是坐在刘乐、刘盈姐弟二人中间的吕雉,将这姐弟二人的双簧尽收眼底,又见刘盈装模作样的摸索起自己,便随即摇头一笑。 “好了好了~” “皇帝入长乐,自无可赏之物携于身。” “便由吾代劳吧。” 语调平和的说着,吕雉终是缓缓抬起头,略有些尴尬的望向吕释之。 “建成侯愿得赐何物,直言便是。” “凡长乐宫内,吾可赐之物,皆可······” 闻吕雉此言,吕释之又是下意识一急,便赶忙抬起头! 待看清吕雉望向自己的目光中,那一抹若有似无的尴尬和祈求,吕释之只默然低下头,一时僵在了原地。 看出姐弟二人还有些舍不下脸,刘盈也不含糊,稍同姐姐刘乐交换一下眼神,便说笑般朝吕释之一昂首。 “得母后此言,舅父何不把握良机,好‘肆意妄为’?” 见刘盈站出身,一旁的刘乐也不闲着,又‘小声’发出一声呢喃。 “便是于鲁元,母后亦从不曾如此慷慨······” 说着,已为人母的鲁元长公主刘乐,更是面带幽怨的稍嘟起嘴,似乎是真的很委屈。 刘盈、刘乐姐弟二人你方唱罢我登场,双簧戏唱的好不痛快;吕雉、吕释之姐弟二人,却还是一副五味杂陈的复杂神情。 坐在刘乐、刘盈二人中间,听着二人明显刻意的说和之语,吕雉只目不斜视,目光复杂的看着御阶下的兄长吕释之。 而在御阶之下,吕释之却是惊疑不定的看看刘盈,又看看另一侧的刘乐,只从始至终,都不敢再看吕雉一眼。 时间一点点过去,殿内的氛围,也是愈发尴尬了起来。 待刘乐、刘盈姐弟二人,都感到有些‘心力憔悴’之时,最终,还是吕雉先开口。 “皇帝所赐、吾所代劳之赏,莫非不能得兄长之喜?” 闻言,吕释之纵是仍有疑虑,也终还是缓缓跪下身。 “臣,谢陛下、太后赏赐······” 见气氛终于有了些趋于正常的趋势,刘盈自也没放过这个机会,便赶忙站起身。 “嗯~” “择选何物为好呢······” 说着,刘盈便兴致盎然的打量起殿内,一副‘自己也想挑一件东西’的赏赐。 一旁的刘乐也是应声而起,委屈巴巴的晃了晃吕雉的衣袖。 “母后~” “鲁元外嫁多年,母后可从不曾许下赏赐~” 感受着女儿明显善意的说和,吕雉也终是不再绷着脸,而是面带憔悴的低下头。 片刻之后,就见一枚质地古朴的黄玉,被吕雉掏出怀中,旋即放在了面前的御案之上。 也正是在那枚黄玉出现的一刹那,吕台、吕产的诸吕外戚,都无不将双眼陡然睁大! 就连一旁的刘盈,也是不由面色稍一变,旋即意味深长的望向吕释之。 “此玉,乃大兄亡故之时,所留之遗物。” “又自七世祖单父令吕老大人之时,便曾有言:此宗玉,传男不传女,传嫡不传庶,传长不传幼。” “得此玉者,即为吕氏主,凡宗主之言,诸吕子侄不得悖逆;” “若不如令,行宗法惩治之,轻则逐出宗谱,重则,杖毙乱葬······” 面色如常的道出这枚黄玉的来历,吕雉便抬起头,再次将黄玉拿起。 “今即皇帝欲行赏赐,吾,又无旁物。” “便以此吕氏宗玉,与还建成侯,也算物归原主······” 吕雉说话间,吕释之早已是泣不成声,似是想要开口,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倒是一旁的吕台、吕产兄弟二人,在见到那枚黄玉的刹那间赶忙站起身,却又被刘盈一个眼神瞪坐回了原位。 到这一刻,刘盈、刘乐二人也是明智的闭上了嘴。 见吕释之在御阶下啜泣不止,吕雉终是稍叹一气,旋即从御榻上起身,缓缓走下御阶。 来到吕释之面前,吕雉只悄然低下头,拉起吕释之的手,将那枚吕氏宗宇交到了吕释之手中。 “往后,兄长便为吕氏主。” “凡兄长之意,诸吕子侄,皆当遵行。” “然吾早已嫁做刘氏妇,今更身太后之贵,以代幼子掌政······” “兄长,可万莫再让吾难做·········” 7017k 第0315章 都给朕滚去关东! 看着母亲吕雉、舅父吕释之这兄妹二人,在御阶下低声似语着,刘盈唏嘘之余,也是不由在心中长出了口气。 先前,刘盈并不很清楚那枚黄玉的来历,只记得前世,老娘总是把那枚黄玉带在身上,又相当的重视。 要知道彼时的吕雉,同样是身汉太后之贵,如果真的喜欢玉,那除了那方和氏璧雕刻而成的玉玺,其他任何一块玉,吕雉都可以很轻松的得到。 所以在那时,刘盈便曾有过猜测:那枚明明不具备‘美玉’属性的黄玉,应该是什么信物之类。 而当此刻,吕雉毫不避讳的当着刘盈这个‘外人’的面,直白的道出那枚黄玉乃是吕氏宗玉,刘盈才终于明白过来:前世的老娘,为什么会对这一枚丑玉如此重视。 如果吕雉所言不虚,这枚吕氏宗玉,就应该是从那位曾担任单父县令的吕氏先祖时代代相传,传到了吕公吕文之手; 到汉四年,即项羽自刎乌江前一年,吕文离世,这枚宗玉,便传到了长子吕泽手中。 再到四年之后,周吕令武侯吕泽战殁代北,这枚吕氏宗玉的归属,遂成了吕氏内部一个不大不小的难题。 ——按照吕雉的说法,吕氏宗玉过去都是传嫡不传庶、传男不传女,传长不传幼,颇有些世袭传承的意味在其中; 若是依此为参照,那按照传嫡不传庶,吕氏宗玉,便该传到吕泽的儿子手中; 可若是提起‘传长不传幼’,那比起年轻的郦侯吕台、洨侯吕产二人,显然是吕释之更适合做吕氏的话事人。 但事实却是:吕氏宗玉,即没有按照‘传嫡不传庶’的准则归属吕台,也没有按照‘传长不传幼’的规则落入吕释之之手; 甚至连‘传男不传女’一条,都被吕雉毫不意外的破坏。 从这一点上就不难看出:在吕泽离奇亡故之后,吕氏内部,应当是陷入了一段不小的混乱之中。 而最终站出来结束混乱,重新将吕氏整合在一起的,便当是以皇后之身,暂时掌控宗玉的吕雉。 吕雉不放心吕台、吕产两个侄子,倒是能理解为‘不信任小毛孩儿’——即便吕台、吕产二人,如今也都已成家立业; 但吕雉不放心自己的兄长吕释之,却是再明显不过的信号了。 ——吕氏内部青黄不接,人丁凋零! 简单来说,就是除了吕雉之外,整个吕氏内部,根本没有其他人能掌控大局。 而今天,吕雉又将那枚宗玉‘赐’还给了吕释之,而且是当着吕台、吕产二人的面。 这其中暗含的潜台词,对刘盈而言,也并不很难看透。 首先,自是吕雉第一层用意:传嫡不传庶、传男不传女,传长不传幼三条,以最后一条为最高优先级! 即:在不破坏另外两条的前提下,谁年纪大,谁就应该站出来主持大局; 紧随其后的,就是和第一层息息相关的第二层用意。 ——吕氏内部,以男性年长者话事;但我如今身为太后,也同样是刘氏内部的长者、话事人。 今天,我能把吕氏的大权还给哥哥,不久的将来,我也会将刘氏的权力还给儿子。 所以往后,各位吕氏子侄,于内要听宗主吕释之的话,于外,要听君主刘盈的调遣;而我,则两头都不管,又分别镇着两边的场子。 而这最后一层,也恰恰是刘盈最在意、最感到感动的一层。 ——在刘、吕二者之间,吕雉排在更高优先级的,是刘氏! 原因很简单。 于刘氏,吕雉是皇帝之母、是大汉太后;无论是如今代掌朝政,还是将来还政于刘盈,吕雉都永远是太后。 即便将来,刘盈加冠成人、大婚亲政,吕雉也依旧会是整个天下最有话语权的人;在刘氏内部,吕雉的权力,永远不会有丝毫减弱。 毕竟如今汉室,还没有‘后宫不得干政’一说;如果以后刘盈摄政,某件事又做的不好,吕雉也完全具备强行叫停,而后物理纠正的能力。 反观吕氏这边,在交出那枚宗玉之后,即便实际上依旧具备的吕氏的掌控,但起码在理论上,吕雉就已经不再是吕氏内部当家做主的那個人了。 在交出宗玉之后,说的好听点,吕雉还能算是吕氏的一份子;要说的难听点,那就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所以吕雉这第三层用意,无异于浅显直白的告诉诸吕子侄:往后,我就要安心做我的太后了; 老刘家的事,我事无巨细都会管,但老吕家的事,我以后不会主动去管了。 这里的‘不管’,倒也不是说再也不关注吕氏的生死存亡,而是吕雉的立场发生了变化。 ——在过去,手握吕氏宗玉之时,吕雉管吕氏内部事物,是以话事人、掌舵人的立场; 吕氏出现问题,吕雉必然会第一个做出反应,根本不需要任何人的恳请。 但在交出宗玉之后,吕雉于吕氏,无疑是成了半个外人,或者说‘远房亲戚’; 往后,吕氏出了需要吕雉插手的事,吕雉虽然大概率还是会管,但立场却变成了‘念在大家都是亲戚的份儿上,以半个外人的身份拉一把’。 但也仅限于拉一把。 对于吕雉这近乎于宣告‘离家出走’的举动,吕台、吕产兄弟二人只下意识一急! 但不等二人出身,吕雉身前的吕释之,终是缓缓直起身,对吕雉郑重其事的一拱手。 “往数岁,有劳太后······” “日后,臣必肃整家风,必不使太后因吕氏而蒙羞······” 言罢,吕释之便对吕雉沉沉一拜; 而吕雉,也在殿内众人众目睽睽之下,迈着端庄稳重的步伐,回到了御榻之上。 到了这一步,吕台、吕产二人纵是有心开口,也终只得无奈的发出一声长叹。 ——木已成舟,君无戏言。 身为涉政太后,吕雉说出去的话、给出去的东西,断然没有再咽回去、收回去的道理。 最重要的是:这一切,都是本该如此之事。 现在,吕雉不过是把原本偏移的事,重新拉回了正轨而已。 突如其来的变故,顿时让殿内的氛围沉寂了下来,吕台、吕产等吕氏子侄面上,也无一不挂上满满的忧虑。 到这时,一直在旁扮透明人的刘盈,才终于再次站了出来。 “舅父得掌吕氏大权,甥实心安。” 语带轻松的道出一语,刘盈不忘对御阶下,仍有些呆愣的舅父吕释之微微一笑。 “往时,母后忙于朝中政务,于吕氏之事多有遗漏,诸吕子侄不得母后之令,亦皆不敢自作主张;” “然今,舅父得掌吕氏大权,又无官爵以误吕氏。” “日后之吕氏,当可因舅父而闻贤名于天下;诸吕子侄,亦可助甥尽早掌权,以继太祖高皇帝遗志?” 听闻刘盈此言,吕释之显然还没从先前的情绪中缓过神来,只僵笑着对刘盈一拱手。 倒是跪坐于殿两侧的诸吕子侄,在听到刘盈这一番轻松直白的话语之后,纷纷转动起思绪来。 “陛下此言,分明欲使吾吕氏为臂膀,以成大业?” “唔······确当如是。” “非吾吕氏,陛下恐亦无可信、可用之人······” 如是想着,吕台、吕产兄弟二人,以及其余几位吕氏子侄的面容之上,便也再度挂上了些许轻松之色。 ——太后不管吕氏了,这不还有陛下么! 吕雉太后之身,又是吕氏内部的长辈,对于吕雉‘我不管你们了’的表态,诸吕子侄自是不敢说什么。 但对于少年天子刘盈而言,吕氏却是母族外戚,是最值得信任的班底、亲信! 太后能不管娘家,即将加冠亲政的少年天子,难道还能不管这些母族外戚? “教之于太后,陛下尚年幼······” “吾等事于陛下之侧,也当稍得安闲······” 带着这样的思绪,吕台、吕产兄弟二人稍一对视,面上也终是挂上了一抹淡淡的笑容。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却是让吕台、吕产二人隐约之间意识到:未来的吕氏,恐怕并不像自己预测的那么‘前途光明’······ “此番,郦侯履任盐铁都尉,以往吴国,具行之事,可请教于少府。” “且今吴国,亦得少府监杨离尚在,郦侯往至,亦可于杨监令共事旬月;” “待郦侯知熟吴东盐田事,杨监令便当返长安;吴东盐田,便当皆由郦侯主之。” 见刘盈说起正事,吕台只稍敛面上轻松之色,略带严肃的起身一拱手。 “陛下、太后信重,臣,必不敢有负!” 信誓旦旦的表过态,吕台的心中,也不由得遐想起未来的美好生活。 虽然到现在,吕台都还没太弄清楚何谓‘盐田’,但这样丝毫不影响吕台对‘盐’的认知。 ——三年前,代相陈豨起兵作乱,先皇刘邦率数十万大军出征平叛之时,少府便曾于关中大面积求购盐,以作为军中将士的补给; 彼时,不知道有多少盐商,被这比‘国家订单’塞了个满肚肥肠,捞了个盆满钵满! 吕台至今都清楚地记得:在当时,有一个小到不能再小,甚至都不足以称为商人的小地主,曾凭着在家中卤制的几石盐,便一举积累下了足够‘赀官’的财富,直接将家中长子送入了宫中! 虽然对盐的成色、好坏,生产过程乃至于价格都没有了解,但吕台知道的是:盐这东西,很值钱,而且不愁销路! 盖因为普天之下,不分关中或关东、南方或北方,甚至不分汉人和外蛮,乃至于无论人或者兽,凡是能喘气儿的活物,都离不开盐! 百姓要吃盐,商人要吃盐,官员要吃盐,功侯贵族、宗亲诸侯,也同样要吃盐! 若是打起仗来,大头兵要吃盐,将官要吃盐,主帅要吃盐,甚至连战马、驿马,乃至于随军‘出征’的牛羊肉畜,也同样要吃盐! 在当今天下,盐,是唯一价值匹敌贵重金属,却又永远供不应求的消耗品,和生活必需品! 所以在吕台看来,刘盈派自己去吴国,做这劳什子的盐铁都尉,分明就是想照顾照顾自己这些个母族外戚! 至于具体怎么做,却是不在吕台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盐铁都尉,可是比二千石的实权高官! 到了这个级别,如果还要亲自动手办事儿,那也太跌‘二千石’的份儿了。 作为吕氏外戚二代中的最长者,同时也是已故周吕令武侯吕泽唯一的政治遗产继承人,吕台去做官,根本不缺‘助手’。 此刻,吕台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幸福的烦恼。 ——上哪儿去找一个精通算术、会做账,又值得信任的人,帮自己做假账呢······ 对于吕台心中的阴暗想法,刘盈自是一无所知,即便知道了,也丝毫不在意。 因为盐铁都尉,是刘盈一手打造的新官职,吴东盐田,也是刘盈最重视的‘中央财政’项目。 为了斩断每一支伸向吴东盐田的手,刘盈早在最开始,就为这个项目打造了全方位无死角的监管体系,以及预防措施。 等吕台到了吴东,近距离了解过吴东盐田的状况,便会明白:就连天子刘盈,恐怕都很难在没有诏书的前提下,从吴东盐田私下拿走哪怕一把盐! 但很可惜,刘盈并没有那么好心。 刘盈不会告诉吕台:你这次去吴国,完全是做一份半架空、半流放性质的苦差事······ 得到吕台‘必不负重托’的承诺,刘盈便也没在吕台身上,投注太多的注意力。 似是回忆般沉吟片刻,便见刘盈浅笑着侧过头,望向吕台身旁的吕产。 “郦侯往吴东,为盐铁都尉,舅父子吕禄,亦已为淮南中尉。” “不知洨侯,可有意履任关东,以代朕监赵、代之矿?” 闻言,吕产稍一思虑,便也欣喜的站出身,表示自己‘做的不会比哥哥吕台差’。 到这时,吕氏二代子侄中的吕台、吕产、吕则、吕种、吕禄四人,已经有三人被外放至关东。 但让吕氏众人,包括吕释之,都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不对劲的是:在敲定吕产前往代、赵,监督矿山之事后,少年天子那人畜无害的目光,便落在了吕释之的次子,现任长乐宫卫尉:吕种的身上······ 7017k 第0316章 又双叒叕称帝? 时间一天天过去,眨眼间,便又是岁首年末。 汉十三年即将画上的句号,也预示着大汉王朝,即将迎来一个崭新的纪元。 ——天子刘盈,即将年满十七周岁! 按照先皇刘邦的遗诏,这一年,将是少年天子加冠成人,大婚亲政的一年。 对此,关东的诸位刘氏宗亲诸侯们倒是淡定。 即便知道这一年的元朔大朝仪,会敲定刘盈加冠亲政一事,但关东的宗亲诸侯们,也都并没有被招来长安觐见。 原因很简单:按照礼制,男子的加冠之礼,应该在开春之时进行。 所以即便没有受到确切的消息,诸刘宗亲诸侯也都明白,天子刘盈的加冠礼,会举行于明年开春; 冠礼之后的大婚,则是在明年夏天。 这样算下来,天子刘盈加冠大婚,而后亲政,怎么也是明年秋天前后的事。 倒是长沙、南越等内藩,以及朝鲜半岛的几个外藩,收到中原传来的消息后,各自派了使臣前来道贺。 对于长沙国使者,即王太子吴回,长安朝堂自是闻言以待,天子刘盈也表达了慰问。 ——在汉室鼎立后短短八年的时间,长沙王一脉,便即将传承到第三代。 初代长沙王吴芮,在汉室鼎立后的次年便病逝; 及二世王吴臣,也在今年开春之时上奏长安,称自己临将薨故,希望朝堂准许王太子吴回在自己死后,继承长沙王之位。 所以此番,长沙国派来王太子吴回,名义上是恭贺,实际上,却是为了让即将继位的王太子吴回得到汉室的承认,从而获得大义名分。 对此,刘盈自是痛痛快快的表示:本该如此。 盖因为现如今,南越赵佗仍手握岭南百越大半土地,吴氏长沙国,依旧具有存在的必要。 但让刘盈稍有些唏嘘的是:按照刘盈前世的记忆,此番入朝觐见的王太子吴回,也只会在长沙王的位置上,坐短短六年的时间。 六年之后,长沙王一脉,便将传到四世长沙王:吴右的手中······ 还有一件事,是刘盈不知道的。 ——按照历史的进程,即便是四世长沙王吴右,也仅做了八年的长沙王,便将王位传给了五世吴著。 而当五世长沙王吴著继位之时,与一世长沙王吴芮属于‘同龄人’的汉高后吕雉,却才病逝不到两年; 只比吴芮年幼一岁的南越王赵佗,更是活到了五世长沙王吴著薨故绝嗣,长沙国被化作宗亲诸侯,都还‘正值壮年’······· 刘汉社稷才传到第二代,而且二世刘盈才刚要成人,几乎同时‘起步’的吴芮一脉却已经要传到第三代,显然是让听闻此事的人同情不已。 考虑到长沙王一脉的悲惨命运,以及长沙国‘汉-越战略缓冲’的存在必要,刘盈便也早早许下承诺:大朝仪之后,会请太后再颁一封诏书,承认王太子吴回的王储地位,并派精兵护送吴回折返长沙,准备继长沙王之位。 但对于同时前来觐见的南越使者,刘盈却是没有什么好脸色了。 几乎是在南越使者抵达的同一时间,天子刘盈便召南越使者入宫,当着朝臣百官的面,斥责南越王赵佗悖逆枉上,居心叵测! 盖因为早在去年,先皇刘邦驾崩之时,长沙王吴臣便传回奏报:听闻刘邦驾崩,南越王赵佗,再一次于南越国都番禺称帝! 至于为什么说‘再一次’,这就要说到赵佗掌控下的南越国,究竟是怎么来的了。 ——秦始皇二十八年,天下一统,神州大陆尽归于秦; 统一了中原列国,志在寰宇的始皇嬴政,便将目光撒向了四周。 往北,始皇派出大将军蒙恬,率秦长城军团数十万,以长城为进攻发起点,向北方草原进发; 向西,嬴政则召集故六国之民,不顾西南错综复杂的地理环境,硬是在那千百里穷山恶水之间,修出了一条五尺道! 往东,始皇纵是对无边大海束手无策,也还是派出了徐福带领了寻仙船队; 而往南,便是以屠睢为主将、赵佗为副将,共率领五十万大秦锐士,以平定岭南之土。 在北方,大将军蒙恬可谓战无不胜,秦长城军团所向披靡,惊得草原民族见黑龙旗而逃,根本不敢挽弓相向,甚至不敢‘南下牧马’; 在西南热带丛林,凭借着那一条沾满六国移民血汗、尸骨的五尺道,秦廷史无前例的达成了对西南地区的初步掌控,并将夜郎、滇等西南诸国引为秦外藩; 但在东、南两个方向,始皇却接连受挫。 ——奉命前往东海的徐福,并没有为始皇嬴政带回仙丹,倒是在倭国西岸登录,成了小日子的老祖宗; 而奉命征讨岭南的大军,却并没有迅速征服这块土地。 经过三年苦战,秦征南大军再三受挫,便是与蒙恬齐名的主将屠睢,都不幸在岭南战死; 意识到岭南复杂的情况,无法在短时间通过武力征服之后,始皇嬴政旋即下令:在番禺(今广州)设南海郡治,辖番禺、博罗、四会、龙川四县,并由秦将任嚣为南海都尉。 而如今的南越王赵佗,彼时便在秦南海都尉任嚣麾下,担任龙川县令。 果然不出始皇所料:在秦军一反常态,该武力征讨为怀柔文治之后,原本停滞不前的‘征服岭南’大计,开始有条不紊的推进开来。 尤其是在龙川令赵佗实施息兵举耕,并促进麾下秦军将士与当地民众联姻的政策之后,秦对岭南大地的掌控,便也逐步稳固了起来。 但可惜的是,在‘南海郡’被划入嬴秦版图短短五年后,没能等回徐福的始皇嬴政,终还是驾崩于沙丘; 二世继立,秦廷对岭南的后勤运输陡然停滞,失去了中原输血,南海郡在岭南的‘开化’工作顿时停滞不前。 之后不久,天下便战火骤燃,南海都尉任嚣苦无后勤补充,更无力北上支援秦廷,便此一病不起。 临终之时,任嚣便下令:由龙川令赵佗接任南海都尉一职,并建议赵佗绝涧毁道,隔岭南于中原,以免被战火波及。 在任嚣死后,赵佗也遵从了任嚣的遗愿,将中原与岭南的交通要道尽数毁去,转而将注意力,全部放在了岭南大地的统一之上。 在史书上,后世人只能看到汉元年,是三世子婴被腰斩咸阳市,嬴秦宣告灭亡,汉太祖高皇帝刘邦受封汉王的一年; 但很少有人注意到的是,同样是在这一年,新任秦南海都尉赵佗于岭南起兵,兼并了桂林、象郡二郡,并以南海郡治番禺为王都,自立为:南越武王。 之后的几年,是中原混战的楚汉争霸时期,也同样是‘南越武王’赵佗扩张领土,进一步掌控岭南的时期。 到汉五年,霸王项羽自刎乌江,汉室鼎立,天下归一; 汉王刘邦,成了汉帝刘邦;曾经的南越武王赵佗,也早已在南越国度番禺,自立为南越武帝。 对于赵佗这个‘前秦余孽’,以及南越这个割据政权,汉室自然是容忍不能,但又苦于内部尚未统一,便也只能暂且搁置; 到三年前,汉太祖高皇帝刘邦终于赶在自己驾崩之前,完成了汉室内部的完全统一,却也已无余力再征讨南越,便派出使者南下,与赵佗和谈。 最终,在汉使陆贾的好言相劝‘威逼利诱’下,赵佗最终答应:去帝号,承认汉室为南越宗主国,自请为外藩; 而作为交换,汉室也同意赵佗保留王爵,仍有赵佗统治南越国,并赐予赵佗南越王符、印。 至此,南越这個成立于乱世的割据政权,便已是到了灭亡的时间,随着事件的推移,南越就应该逐步完成割据政权、外藩、内藩、宗亲诸侯国的转变,最终被纳入汉室版图。 但与刘盈前世的记忆如出一辙:在刘邦驾崩之前,刚答应‘为汉忠臣’的南越王赵佗,在刘邦驾崩之后便把脸一翻,再次于番禺悍然称帝! 虽然刘盈心中也明白,无论是出于地理地势,还是政治层面的考虑,南越的情况,都与后世的宝岛极为类似:武力统一,并不是性价比最高的选择,也并非是很有必要的方案。 但即便对此有明确的认知,并清楚地知道这一世,汉室朝堂还是要派陆贾再去一趟,让赵佗自去帝号,刘盈也还是难忍心中怒火。 ——老头子在你唯唯诺诺,老头子一死你悍然称帝? 这不是欺负老实人吗!!! 所以,刘盈丝毫没有按捺胸中的怒火,而是将对赵佗的所有不满,尽数发泄在了那位南越使者身上。 因为刘盈知道:在这件事情上,谁都可以退让,唯有刘盈不能。 盖因一山不容二虎,一片天空之下,绝不容第二个‘帝’。 赵佗都在岭南称帝了,若刘盈还能谈笑风生,那才不正常! 果不其然,在刘盈张牙舞爪的表示出‘赵佗是不是在茅厕打灯笼’之后,南越使者几乎是光速弯下膝盖; 并隐晦的表示:哎呀,我家大王对此也是后悔不已,所以此番派我前来,好和陛下商量商量,这事儿,该怎么解决······ 听到这句话,刘盈也知道物极必反的道理,当场丢下几句‘使王好自为之’‘大军一至,立为齑粉’之类的狠话,便拂袖离去。 当日下午,长乐宫也放出风声,明确警告南越使者:这件事,汉室没有丝毫退让的余地! 赵佗必须去帝号,必须再次上表请臣!!!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那位南越使者也终于站出身,表示自己‘坐不了主’; 太后吕雉便也顺水推舟,让那位使者即刻启程,回去请示赵佗,并顺手搭上了回访的汉室:陆贾。 至此,赵佗称帝一事,便基本算是尘埃落定。 不出意外的话,等陆贾前去劝一劝,赵佗就将再次去帝号,上表请臣,表示南越‘世世代代为汉忠臣’。 而作为嘉赏,汉室也会赐下些象征性的物品,如御剑一柄、蜀锦一匹之类,以嘉奖赵佗‘深明大义’。 送走南越使者和汉使陆贾,少年天子刘盈也稍冷静了下来。 回顾这一番闹剧,刘盈便也意识到:赵佗此番称帝,与其说是‘胸有大志’,倒不如说是在试探。 就如同刘盈刚继位,匈奴人就送来那封国书,羞辱太后吕雉一样。 只不过困局岭南的赵佗,显然没有像匈奴单于冒顿那般,直接羞辱汉太后吕雉的底气,所以便通过称帝,来试探新君刘盈,对南越的态度。 如果刘盈表现出‘求求你不要称帝了’的懦弱表现,那赵佗自会喜笑颜开,然后着手准备北上中原,光复大秦; 若刘盈表示‘难办,那就别办了’的强硬姿态,赵佗就得招兵买马,准备应对汉军南下,兵临五岭; 而刘盈此番表现,则算是最正常,也最容易被双方接受的程度。 ——刘盈即没有软弱的表示‘只要你不称帝,怎么着都行’,也没有过于强硬的表示‘我特么揍死你’; 这样一来,汉室中央的面子有了,汉君威仪也得到了最大程度的保留; 反观赵佗那边,也并不需要为此再兴刀兵,只需要跪地称臣,这事儿就能翻篇。 但这件事,也并不是说没有任何意义。 在此事之后,‘南越’二字在天子刘盈心中的地位,便稍微提高了一些。 这并不是说,刘盈觉得南越更牛逼了,而是觉得解决南越的优先级,较过往更高了一些。 而对于汉室朝堂,朝中百官而言,也有了‘南越之事,需要更加慎重’的认知。 至于赵佗,也借此试探到了最不希望看到的内容。 ——新君刘盈,并不是一个好糊弄的软柿子。 南越使团在大朝仪之前就离开,算是为南越之事,暂时画上了残缺的句号; 但在秋八月末,整个朝堂都忙碌于关中秋收之事的时间节点,天子刘盈却再次召集了朝中公卿,于长乐宫长信殿议事。 对于议论内容,天子刘盈也并没有隐瞒。 ——朝鲜。 准确的说,是过去几年时间里,风云变幻的朝鲜半岛······ 7017k 第0317章 朝鲜自古以来,就是··· “诸公且坐。” 待御史大夫曹参,以及内史王陵、少府阳城延、廷尉公上不害、太仆夏侯婴、奉常叔孙通、卫尉郦寄在内的一干重臣落座,独自端坐于御榻之上的刘盈,便也直入正题。 “夕纣王无道,武王遂起而征,以使商亡而周立。” “纣王之时,得辅政之三贤,曰:箕子、微子、比干。” “待纣王失商社稷,武王立周,而后赦此三贤,封微子启于宋,封箕子胥余于朝鲜······” 简单做出开场白,刘盈便稍一昂头,就见一张足有二丈长宽的堪舆,被殿旁待命的侍郎官们搬入殿内。 待众人的目光被那张半岛堪舆所吸引,刘盈也缓缓从御榻上起身,自御阶上走下,来到了那张堪舆前。 “箕子胥余得周公封为朝鲜君,都平壤,土毗邻真番;” “待燕昭王之时,燕将秦开托土千里,朝鲜、真番便皆为燕属。” “后秦王政灭燕,凡箕子、马韩、真番等朝鲜诸国,遂亦尽为秦土;再后秦二世而亡,此诸国各自立,而未有所属······” 将自己对朝鲜半岛的了解简单道出,刘盈便浅笑着侧过头,望向目光紧盯着堪舆,做若有所思状的卫尉郦寄。 “如今朝中公卿,若论军阵之事,当以侯世子为先。” “不妨便由世子试言:今之朝鲜诸国,乃是何境况。” 被刘盈定名出身,郦寄只面色淡然的对刘盈,以及在场的朝中公卿分别一拱手,便上前两步,来到了堪舆前一步的位置。 昂起头,稍一查看堪舆,郦寄便举起手,在堪舆上画了一个大圈。 “此,便乃箕子胥余受武王所封之土,其阔千里,独占朝鲜之北半,土为朝鲜诸国之最广。” 大致圈出后世北朝鲜的位置,郦寄又稍低下头,在后世南朝鲜的位置又粗略一指。 “及朝鲜之南半土,则以马韩、辰韩、弁(biàn)韩此三韩为主;” “另真番、临屯、沃沮、夫余、高句丽等弹丸之国,又濊(hui)、貊(mo)等夷自为部落,各为箕子、三韩之属,位朝鲜各处而得存。” “朝南之三韩,本只马韩一者;周末之时,有秦、燕之民入朝,方各得辰韩、弁韩。” “又此三韩之中,以马韩为最,辰韩、弁韩各次之,尊马韩之主为‘辰王’,名主三韩。” “故朝鲜诸国,亦可粗言曰:朝北箕子、朝南辰国······” 随着郦寄低沉的嗓音,殿内众人的目光也不由齐齐聚集在那张朝鲜地图之上,又迅速找到了郦寄口中,朝鲜各国、部落的位置。 倒也不能怪殿内众人,身为汉室朝堂公卿,却对朝鲜半岛这片沃土都没有什么知解; 实在是过往数十年,中原大地的风云变幻,让众人很难把注意力,投向这个比燕国右北平郡还要远的冰天雪地。 ——要知道就连赵佗割据南越,自立为‘南越武帝’一事,都是在汉室鼎立之后,才传到长安的! 在自立为帝之后,赵佗在‘南越武帝’的位置上,足足坐了三年多的时间,才终于收获中原政权的关注! 距离中原更近的岭南都如此,就更别提距离中原文化中心成千上万里之远,又万里冰封的朝鲜半岛了。 实际上,别说朝中这些个公卿重臣了,就连召众人入宫的刘盈,以及方才开口介绍情况的郦寄,其实也都是临时抱佛脚,才得以在这个场合说出那些话! 若非如此,别说对朝鲜时局侃侃而谈了,刘盈怕是连箕子的‘箕’怎么读,都要哼哼唧唧个半天;郦寄连濊、貊二字的读音,都要跑去跟老爹郦商请教······ 但不了解归不了解,毕竟也都是如今汉室最拔尖的精英阶级,众人即便是对朝鲜半岛的境况不甚了解,也起码对商末三贤之一的箕子,以及武王所封的箕子朝鲜有所耳闻。 所以在郦寄对盲点知识做出补充之后,众人的面上,便也不由流露出了些了然之色。 但很快,那個入宫前被出现的疑惑,再次涌上了众人的心头。 ——岁首年末在即,即将加冠亲政的刘盈,怎么突然提起朝鲜了? 不知是看透了众人的疑惑,还是对郦寄的解答感到满意,就见刘盈目光深邃的笑着一点头,便回过身,大咧咧在御阶最下一级一屁股坐下来。 见此,众人自也不好落座,只能是稍侧过身,将刘盈于那张堪舆之间的空间空了出来,静静等候起了刘盈的解答。 “世子所言,几无谬误。” “莫言百十年,便是三岁之前,朝鲜之境况,确皆如世子所言。” 浅笑着对郦寄在一点头,刘盈终是面容稍一肃,昂首看向那张巨大的堪舆,眉宇间,也是立时带上了一抹政治人物所应有的郑重。 “箕子朝鲜,乃自武王之时,便封箕子胥余之土;又吾汉祚承周社稷,周之封君,便当为吾汉之内藩;” “及马韩、辰韩、弁韩所合而得之‘辰国’,虽非周所封,然辰、弁二韩,亦皆秦民所立之国;故朝南三韩,亦绝非化外之地。” “于情于理,朝北箕子、朝南辰国,皆当乃吾华夏之民自古以来,神圣不可分割之土!” 刘盈此言一出,殿内众人只顿时鼻息粗重了起来,满是惊诧的抬起头! 待看清刘盈目光中,那令人不敢直视的精光,众人面上惊骇之色,便又尽数化作激动,和兴奋! ——在华夏历史上,闻战则喜的,可不单单只有大秦锐士! 别说是尚武之风丝毫不输嬴秦的刘汉了,即便是在大怂,‘开疆拓土’四字,也绝对是让每个热血男儿,都感到口干舌燥的强效肾上腺素! 尤其是殿内这些生居高位,本已有些失去锐气的老臣,在听到刘盈那句‘乃吾华夏之民自古以来,神圣不可分割之土’之后,即便是那一股股早已熄灭的烈火,都被刘盈再次点燃! 这句话,后世人或许会更了解,亦或是听的更多;殿内这些西汉初年的‘老古董’,根本就没听过这句话。 但这并不意味着这个时代,没有同样振奋人心,又直白无比的宣示。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只此一言,就足以使得华夏政权的任何扩张举措,都拥有毋庸置疑的正义性和正确性! 就连如今,都还没与汉室连同的西域、中亚,乃至于数万里之外的欧米,理论上也都包含在‘王土、王臣’的范畴,就更别提朝鲜这种在近千年前,就被华夏政权实际掌控过的区域了。 一时间,原本还云淡风轻,做‘儒雅’壮的众人,顿时变得口干舌燥、眼眶泛红,粗重的鼻息,让众人的胸膛剧烈起伏不停; 若是让不知道的人看见这一幕,恐怕没有人会觉得这十几个酷似野兽的中老年男子,居然是‘居庙堂之高’的刘汉公卿。 被这股莫名躁动的氛围影响着,就连刘盈,都有些呼吸粗重了起来,不由伸出手,稍松了松衣襟。 如此过了还一会儿,一声勉强还算理智的低语,才终于将‘濒临癫狂’的众人,缓缓冷静了下来。 “陛下所言,实可谓至理。” “箕子、辰弁诸韩,确非化外之地,亦皆当为吾汉之属。” 勉强按捺住胸中激动,道出这句看似并没有意义,实则却让众人的目光再次恢复清明的话,曹参便稍上前一步,朝刘盈微一拱手。 “然朝鲜地处燕国以东,地狭而长;虽臣尚未曾往,然亦不难知:朝鲜之寒,当不亚于燕北凛冬之地。” “又箕子、辰弁等诸韩,虽或为周封君、或为秦遗民,然于吾汉祚,皆无有不恭之举。” “正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 “若陛下欲兴兵讨之,而无大义,臣恐有所不妥······” 言罢,曹参便再一拱手,虽退回了原位,但那仍带有些许热烈的目光,却并未有片刻从刘盈身上移开。 听闻曹参此言,本激动难耐的众人,也是不由稍冷静了下来; 刘盈却是意味深长的看着曹参,目光中,尽是一抹洞悉,和玩味。 作为后世人,刘盈清楚的知道,曹参说的没错。 朝鲜半岛的寒冷,绝不亚于如今的燕国北境,甚至更甚! 再加上当地复杂的地理环境,以及这个交通手段极度落后的时代,确实使得‘攻打朝鲜半岛’的难度,远高于攻打中原地区的一郡,乃至一国。 这一点,从后世新朝之时,人民子弟兵支援邻居的战争,就不难看出。 但让刘盈毫不意外之余,又感到莫名欣慰的,是曹参的关注点。 ——方才,刘盈可什么都还没来得及说! 但仅仅是在刘盈一句‘朝鲜自古以来,都是华夏神圣不可分割的领土’之后,曹参的注意力,居然就已经转移到了武力征讨朝鲜半岛的可行性之上! 非但如此,曹参还‘贴心’的提醒刘盈:陛下呀,这兴不义之师,伐无罪之地,说出去可不好听啊······ 这,才是让刘盈感到欣喜的点。 这样的欣喜,恐怕也只有汉室的臣子,才能让汉室的君王体会到。 想到这里,刘盈也不由面带欣慰的笑着一点头,旋即从阶上起身,对曹参稍一拱手。 “平阳侯所言极是。” “吾汉祚,乃华夏之正统,乃太祖高皇帝兴仁义之师,顺天应命而伐暴秦,方得天下民之效。” “朕虽德薄,贤不及太祖高皇帝之十一,亦不敢有违仁义之道。” 面不改色的表示自己‘不敢不仁义’,便见刘盈极其自然地将话锋一转。 “然朕今日召诸公入宫,以朝鲜之事相说,亦非闲来无事······” 意味深长的道出此语,就见刘盈转过身,望向仍躬立于御榻之侧的春陀。 片刻之后,几个明显刚拆分不久的竹筒军报,便被宦者令春陀呈于刘盈面前,又被刘盈随手递给身旁的曹参、王陵二人。 “诸公且一观。” “——秋七月,燕相栾布来报:朝鲜诸国皆遣使臣,于关外侯诏,请觐长安!” “然至彼时,朕方自燕相所传之奏报闻得:武王封胥余之箕子朝鲜,今已亡国!” 满是严肃的道出此语,刘盈的面容之上,已是再也不见丝毫淡然之色。 “汉五年,太祖高皇帝诛鲁公项籍,开汉国祚;同年,燕王臧荼反,为太祖高皇帝亲征而伐灭之!” “彼时,臧荼得一部将,曰:卫满;臧荼败亡之后,卫满率残部东渡浿水,投箕子朝鲜,以恳收容。” “初闻卫满之来由,朝鲜王箕准本未允之,后又为卫满以‘汉暴戾,较嬴秦更甚’之言蛊惑,遂容卫满所部,使其西戒吾汉。” “——今岁初春,卫满谎称吾汉征讨朝鲜在即,请护箕准左右;待箕准允之,卫满便率所部入平壤,骤起宫变,而夺朝鲜社稷!” “今,箕子朝鲜已为卫满所亡,朝鲜王箕准逃亡马韩,为南韩之民拥立为马韩王;” “及卫满,则坐箕子朝鲜之土而立国,谓之曰:卫满朝鲜,又于今夏鲸吞真番、临屯、沃沮、夫余、高句丽五国,兵峰直指朝南三韩,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义愤填膺的一语,终是惹得殿内众人一惊,待抬起头,却见方才还在御阶下侃侃而谈的刘盈,此刻已是坐回到御榻之上。 将那几封军报粗略传看一番,众人也终是齐齐抬起头望向刘盈。 “此番,马韩王箕准遣使,言欲引吾汉军相助,以复其国;” “辰、弁二韩亦欲自请为汉藩属,得吾汉祚之庇护;” “即卫满,亦遣使至关外,愿于吾汉祚‘永结盟好,互为昆季之国······” 满是深意的道出此语,刘盈又轻蔑一笑,而后摇了摇头。 “故朝鲜王、今马韩王箕准,及辰、弁二韩之使,朕皆已传令燕相:许其觐朝长安。” “及卫满······” 似是犹豫的说着,刘盈却是冷笑着抬起头,满是深意的望向殿内众人。 “诸公以为,卫满之请,朕当答允否?” “——又吾汉祚,可需卫满一介叛贼余孽,凭所窃之朝鲜社稷,所谓‘卫满朝鲜’,而为吾汉‘昆季’之盟好?!” 7017k 第0318章 卫满贼子!朕必杀之!!! 随着刘盈神情讥讽的发出一问,殿内众人却是悄然低下头,各自陷入思虑之中。 ——卫满朝鲜,有没有资格成为汉室的‘昆季之国’? 当今天下,恐怕再也没有比这话,更值得汉人捧腹的笑话了。 别说区区一个拥土千里,占据半个朝鲜半岛的卫满朝鲜了,就连雄踞草原,领土数万里的匈奴,都至今顶着‘北蛮胡骑’的高帽! 汉七年,汉匈平城战罢,太祖高皇帝刘邦遣使,与匈奴和亲以结盟好,那也不过是出于‘暂时打不过’,或者说‘暂时打不起’的考虑。 甚至即便是如此,汉室朝堂君臣,也依旧有着‘这不过是暂时和北蛮虚与委蛇,一俟时机成熟,便提兵北上,马踏龙城’的共识! 至于南边的赵佗,那就更别提了。 ——汉室之所以不武力征讨南越,而是谋求通过政治途径解决、统一,也只是出于一个‘性价比’的考虑。 要真到了哪一天,南越到了非武力征讨不可的地步,只要长安朝堂舍得下本钱,岭南的统一,也就是一年半载的事。 与汉室分庭抗争,甚至军事实力更强一些的匈奴,都只能让汉室‘暂时假意交好,争取发育时间’; 雄踞岭南数千里的赵佗,也只能在汉室的底线上反复横跳,甚至通过反复称帝来找存在感; 更何况卫满朝鲜,不过是一个叛贼余孽‘窃国’所得,又成立不过半年的非法政权? 别说互结盟好,结为‘兄弟’之国了,哪怕卫满直接跪地请臣,请求汉室‘朝鲜王’的册封,都大概率会被刘盈拒绝。 ——太祖刘邦白马誓盟:非刘氏不得王,可才过去一年多! 他卫满一介叛贼余孽,如今又窃取了箕子朝鲜的社稷,又何德何能,能得到汉室的册封? 单就是一个‘故燕王臧荼残部’的身份,就足以让卫满永远顶着‘余孽’的身份,从而被刘汉永久性通缉! 所以,殿内众人的沉默,显然不是真的在考虑‘卫满朝鲜配不配和汉室建交’。 而是卫满朝鲜的存在,是否已经让如今的汉室,具备了合理插手朝鲜半岛的机会······ “臣有一惑,欲请陛下解之。” 殿内静默许久,终还是内史王陵站出身发出一问,惹得刘盈稍昂起头,表示‘但说无妨’。 就见王陵又面带迟疑的沉吟片刻,才将手中,那封燕相栾布发回的奏疏稍托于胸前。 “若陛下、卫尉方才所言,及燕相回禀之奏疏皆无谬,今之朝鲜诸韩,当已处战火纷争之中。” “朝鲜王箕准本独具朝鲜之北半,然今为卫满窃国,不得已逃亡韩南,为韩南三韩奉为马韩王;” “卫满窃箕准之国而自立‘卫满朝鲜’,今又并吞五国,兵指韩南三韩,其居心,当乃一统朝鲜诸韩。” “若吾汉祚于箕准,及辰、弁、马三韩之境视若无睹,恐不数岁,雄踞朝鲜之卫满,便当又为汉一大患!” 神情满是严肃的道出此语,王陵终是忧心忡忡的抬起头,朝刘盈再一拱手。 “故臣斗胆,敢请陛下言明:朝鲜之事,陛下可有意治之?” “又辰、弁二韩,及今马韩王箕准之使,陛下皆已允其觐朝长安,又于卫满之使置之不理。” “臣再问陛下:若卫满未得吾汉室之敕封,遂于半岁之内引兵南下,攻略三韩之地,陛下,又可有意出兵?” 语调慎重的发出这两问,王陵便抬起头,目不斜视的注视着刘盈,等候起了刘盈的答复。 王陵这两问,总结起来,其实就是两句话。 ——朝鲜半岛的局势,汉室出不出手? 如果出手,又是什么程度的介入? 出言恐吓? 于燕东陈列大军? 亦或是直接发兵渡江,实质性介入朝鲜半岛的纷争? 这两個问题对王陵,对于此刻的殿内众人,乃至于整个汉室,都无比的关键! 盖因为刘盈‘召见三韩使者,却把卫满的使者冷落’的举动,已经为第一个问题给出了答案。 ——朝鲜半岛,汉室必然要插手! ——而且汉室的立场,是坚决站在叛贼余孽:卫满的对立面! 对于这一点,殿内众人都有着明确的认知,并对此表示认同。 作为华夏文明的正统王朝,又自诩‘承姬周社稷’的汉室,对于箕子朝鲜,本就具有天然的统治权,以及庇护的义务。 虽然在过去,汉室自己内部的问题都没有厘清,甚至才刚彻底完成内部统一,但在理论上,自汉室鼎立的那一刻起,箕子朝鲜,皆已经成为了汉室的藩属。 只不过过去几年,汉室忙着统一关东,又国内百废待兴,再加上北方匈奴、南方赵佗惹得汉室焦头烂额,没顾上朝鲜; 即便今年,卫满没有窃国箕子朝鲜,朝鲜半岛没有坠入战乱的深渊,汉室也早晚会将目光投注到朝鲜半岛。 区别只在于:有了这档子事儿,汉室君臣才意识到朝鲜半岛,似乎也到了该关注一下的时候。 而新生政权对前朝藩属国的‘继承’,往往都会伴随着或大或小的摩擦。 如秦之时,岭南是桂林、象郡、南海三郡;但到了如今的汉室,就变成了南越、闽越、东海等国。 不出意外的话,岭南大地再次实质性纳入华夏版图,恐怕还需要数十年,甚至是几代刘汉天子的接力,才能通过和平统一的渠道得以完成。 有了南越,或者说整个岭南这个‘前车之鉴’,汉室对于朝鲜的态度,也就是显而易见的了。 从地理位置上来看,岭南百越和朝鲜,一个位处汉室版图极南,一个位于汉室版图极东,或者说东北; 但若是从战略角度来看,二者的情况却又无比类似。 ——岭南酷暑难耐,又湿闷无比,瘴气遍布;而朝鲜常年严寒,地形复杂,行军不易。 从军事角度来看,二者都属于非常适合割据,却很难对外扩张的‘死地’。 从政治角度考量,二者又都属于受华夏文明影响多年,又被华夏后裔实际掌控的‘半开化’之地。 简单来说,就是这两片区域,都不同于北方草原,又或是河西、西域,当地百姓在一定程度上,具备对华夏文化的认同。 而卫满窃国,夺取箕子朝鲜政权,并试图统一朝鲜半岛的举动,又使得朝鲜的问题,从过去的‘不急着管’,陡然上升到了‘再不管,就要变成第二个南越’的高度。 所以发问的王陵,包括此刻积聚在长信殿内的众人,都迫切地想要知道:刘盈,究竟是怎么考虑的。 是让朝鲜走南越的老路,坐视卫满朝鲜割据自立,等以后再徐徐图谋? 还是在经过南越割据的教训之后,一改汉室往日‘息事宁人,勾着发育’的方阵,强势扭转朝鲜局势? 这两种做法各有利弊,无所谓对错,但对于汉室未来的对外战略而言,却具有无比关键的影响! 听闻王陵此二问,刘盈自也是明白过来:殿内这些个公卿老臣,这是想要让自己先表态,然后再做针对性的讨论了。 意识到这一点,刘盈只稍一思虑,便自顾自稍一点头,从御榻上起身。 稍绕行到御案前,将双手背负于身后,刘盈只悠然发出一声长叹。 而后,便是一场关乎汉室对外战略部署的会议,在刘盈的表态下,正式拉开序幕。 “诸公皆吾汉祚之柱石,亦皆国朝鼎立之元勋功臣。” “何为吾汉之心腹大患,诸公,自当有所知解······” 语带唏嘘的道出一语,刘盈便稍低下头,望向御阶下的王陵。 “太祖高皇帝病重卧榻,使太师录遗诏之时,王太傅亦立身于一旁。” “太傅当尚记得:太祖高皇帝驾崩之前,厉言诫朕者何。” “——北蛮匈奴,南贼赵佗,及,异姓诸侯!” 语调低沉的道出此语,刘盈面上唏嘘之色,也陡然被一抹极致的冷静所取代。 “太祖高皇帝言:异姓诸侯之患,高皇帝穷尽毕生,终得尽除;” “及北蛮匈奴,则土过广,骑过疾,来去如风,非吾汉祚三五岁所能尽败;” “故临将驾崩之时,太祖高皇帝曾谓朕,曰:汉之三患,朕除异姓诸侯!” “咨尔盈!” “当除南越割据之弊,又轻徭薄税,与民更始,施恩天下以养民、累积财货以养马!” “待尔亦将驾崩之时,当如朕之今日,于朕之圣孙尊尊教诲:当提兵而北上,复收河南之地!” “当固汉之北墙,与边民以安泰!!” “当逐胡蛮万里!!!” “以永绝吾汉!之后患!!!!!!” 铿锵有力的数语,刘盈身上的气质也陡然一变,竟让殿内众人生出了些‘先皇尚在’的错觉! 而刘盈口中道出的‘先皇曾交代的大汉王朝三步走’计划,更是让众人神情一肃。 北蛮匈奴、南贼赵佗、关东(异姓)诸侯,确实可以算作是有汉以来,汉室迫切需要解决的三大难题。 而这三个难题之所以是‘难题’,则是因为在解决这三个问题的过程中,汉室无时不刻不处于天下百废待兴、百姓身心俱疲,府库空虚、人心思安的困境之中。 所以在众人看来,先皇刘邦对刘盈做出‘我解决了异姓诸侯,你把赵佗解决了,匈奴人留给你儿子’的交代,确实非常合理。 毕竟强如开国之君刘邦,为了剪除异姓诸侯,便几乎耗光了大半皇帝生涯,更使得朝堂虚弱到皇城长安都修建不起; 从这个角度来看,让继任者刘盈休养生息,完成全天下的战后重建,顺便花费整个皇帝生涯解决南越,确实算是可行的期翼和目标。 至于‘把匈奴人交给下一代汉天子处理’,虽让众人感到有些遗憾,但也只能无奈的点下头。 ——正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匈奴的强大,确实需要汉室经过十数年乃至数十年的积累,才能具备‘大概率能战胜’,且将损失控制到可接受程度的能力。 当然,如果刘盈能超额完成任务,自己就把匈奴人办了,那刘邦在九泉之下,也不大可能会指责刘盈‘不务正业’······ “南越之事,太后曾言于朕:只可智取,不可强攻;” “及其因,诸公亦自当了然于胸。” 轻声道出一样,就见刘盈继续道:“然今南越割据岭南之患,正乃往昔,太祖高皇帝操劳于关东异姓诸侯之乱,无暇他顾,方使赵佗尾大不掉所致。” “今吾汉家,一无异姓诸侯之乱,二无北蛮大举南下、侵略汉边之祸;” “若坐视卫满南下攻伐,再灭马、辰、弁三韩,雄踞朝鲜而复为又一赵佗,待朕百年之后,恐无颜以免太祖高皇帝在天之灵······” 神情严峻的说着,刘盈终是面色一沉,握紧的全面在身侧御案上不轻不重的连锤数下。 “故朕意!” “朝鲜之事,朕,绝不可袖手旁观!” “绝不可使卫满割据朝鲜,为吾汉又一大患!!!” 言罢,刘盈便满是严肃的再次望向王陵。 “于朝鲜之今况,朕只一言。” “——卫满一日不死、卫氏朝鲜一日不灭,吾汉家之兵,便当枕戈而眠、合衣而睡,以时备吊民伐罪,执卫满贼子问罪于朕前!!!” “灭卫满,非朕欲为箕子之后复国,亦非独因卫满,乃叛贼臧荼旧部!” “乃因卫满今日之姿,实乃又一‘武帝’!!!” “——朝鲜武帝!!!!!!” 一声嘶哑的咆哮过后,刘盈只冷笑着眯起眼,语调中,更是带上了一抹满含杀气的讥讽。 “吾汉家,今已得‘南越武帝’不时作乱;” “朕此七寸之面,亦早为此贼,尽污为拭脚之布······” “朕肉体凡胎,实再无二面,以供‘朝鲜武帝’用之如粗麻,弃之如敝履·········” 言罢,刘盈终是再度坐回御榻之上,面上神情无喜无悲,古井不波。 “故朕今日召诸公,只欲以一言相商。” “——依今吾汉家之力,欲伐卫满,需筹备几时?!” “需兵马粮草几多?!!” “当以何人为将、帅,又征何地之男为卒?!!!” “但此数事议定,朕便当直禀太后:请征卫满!!!!!!” 7017k 第0319章 嘿!听说了吗? 对于长乐宫内发生的一切,除了作为当事人的天子刘盈,以及曹参、王陵等公卿重臣,外人几乎是一无所知。 但随着一个个‘小道消息’从宫内传出,朝鲜,便也立时成为了舆论的焦点。 时值季秋,岁首年末之际,整个朝堂都忙于秋收后的核准、缴税,以及即将到来了元朔朝议的时间点,结束一年辛勤劳作的关中百姓,却是彻底闲了下来。 托当今刘盈的福,过往这两年,关中百姓虽称不上发家致富,却也基本是不愁温饱; 暂时不愁吃穿,手上又没有需要操劳的伙计,冬季也还没有到来,便也使得长安周围的百姓,竟有暇在长安附近闲逛。 更过分的,是过去那些饭都吃不饱的糙汉,居然都‘富裕’到了能在长安北城,东、西两市附近的茶馆,花足足五钱‘巨资’买一碗粗茶汤,然后端着茶吹牛打屁坐一天的程度! 而对于这些个‘闲人懒汉’们而言,当下最值得议论的话题,无疑便是宫中传出的那一桩桩关于朝鲜的‘小道消息’······ “嘿!诸君有所不知!” “这朝鲜,乃自商周交接之时,便已为吾华夏之土!” 眉飞色舞的道出一语,将整个茶馆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抢先开口的那糙汉,便开始侃侃而谈。 “似是言商纣之时,有贤者三人,其中一人名曰:胥余,为世人敬称以箕子之名。” “后商纣失宗庙,武王立周,颇惜胥余之才,遂赦其罪;” “然胥余此人,乃仗义守节之士,纵得武王宽恕,亦豪言:身殷商之臣,断不食姬周之粟!” 神情敬佩的一语,顿时惹得茶馆内的众人一阵唏嘘感叹起来,借着糙汉抿茶的功夫,争相表达起了对箕子胥余的敬佩。 “耻食周粟?” “——此非伯夷、叔齐之故事?” 伯夷、叔齐两位殷商宗室,在武王灭商之后‘耻食周粟’,最终饿死在首阳山的故事,无疑是当今天下最能佐证‘忠于君主、忠于社稷’的往事。 毫不夸张的说:如今的天下百姓,就算不知道刘邦是谁,刘盈算哪根葱,甚至还不知道如今已是刘汉十三年,也绝对不可能没听说过伯夷、叔齐二人的鼎鼎大名! 盖因为伯夷、叔齐二人对如今的汉室天下,乃至于华夏文明的意义,丝毫不亚于几十年后牧羊北海的苏武,甚至更胜一筹! 就连被后世人尊为‘孔圣’的孔仲尼,都曾在《论语》中屡次称赞伯夷、叔齐,说此二人是‘不降其志,不辱其身’,更是仁、义、礼、孝最标准的典范! 而仲尼对伯夷、叔齐二人,之所以会有这么高的评价,显然不单只是因为‘耻食周粟’这件事。 如兄弟二人在父亲死去之后,几次三番互让孤竹国王位,便被时人称为‘夷齐让国’; 又如商亡之后,兄弟二人先后离开孤竹国,隐居深山,采薇为食,更是将一个‘节’字诠释的淋漓尽致。 只不过,就算这兄弟二人在出名,将二人的事迹口口相传,世代传承下来的,大部分也只是斗字不识一个的穷苦百姓; 又经过近千年的岁月淡化,对于兄弟二人的脾性、经历,天下人早就一无所知;能记住的,也就只剩下最为经典的‘耻食周粟,仗义死节’这一件。 所以,在听到一个名叫胥余,且与伯夷、叔齐同样身为殷商子姓宗室,更身处同一时代,终又和伯夷、叔齐一样‘耻食周粟’时,众人即便是对箕子胥余一无所知,一股敬佩之意也不由油然而生。 ——甭管好人还是坏人,圣贤或者人渣,能为国守节,不惜将自己活活饿死的,再怎么着,也起码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 对于类似这种‘为国守节’的故事,华夏民族也永远不会感到漠然。 见众人的兴趣被自己提起,那糙汉脸上只陡然挂上了一抹得意,但嘴上的话,却也没停太久。 “诸君皆知:伯夷、叔齐皆乃殷商宗室,然因武王灭商,此二人皆死节于商;” “及胥余,亦乃殷商宗室,于伯夷、叔齐纵非五服近亲,亦当得同祖之血脉。” “然胥余,幸得伯夷、叔齐之遗荫······” “——伯夷、叔齐死守商节,自饥而亡,武王不忍再生杀戮。” “故闻胥余亦不食周粟,武王便颁诏,敕封胥余于朝鲜,乃曰:朝鲜君。” “便此,胥余终得以不复伯夷、叔齐之覆辙,得朝鲜之土而自为诸侯,世代罔替,以镇朝鲜。” “待战国之时,天下列国诸侯争相自王,箕子之后嗣,亦改朝鲜君为朝鲜王,直至秦灭燕。” “于内,箕子之后皆以‘朝鲜王’自居,命其土曰:朝鲜;” “然朝鲜之南,亦得战国时所迁之秦、燕遗民,各立马韩、辰韩、弁韩等国,此辈便谓朝鲜曰:箕子朝鲜······” 听闻糙汉说到此处,茶馆里的人只长‘哦~’了一声,表示自己终于明白了这朝鲜的来历。 随着茶馆内的氛围越来越热烈,聚集在茶馆内,甚至是踮脚站在茶馆外,静静聆听糙汉显摆的身影,也是愈发多了起来。 那糙汉却是没有注意到越来越多的人,将这不大的茶馆内塞了个满; 满是嘚瑟的猛灌一口茶汤,故作神秘的暗自摇了摇头,就见糙汉深吸一口气,旋即发出一声分贝极高的长叹。 “嗨~~~~~~” “惜哉。” “哀哉······” 果不其然,见糙汉这般架势,顿时就有几个懂事儿的上前,配合的问了句‘咋了?’。 却见那糙汉又是摇头一叹息,才满是愤愤不平的将大手往面前的木桌上一拍! “箕子朝鲜,亡了!” “陛下本有意敕封朝鲜王,闻箕子朝鲜亡国,只雷霆震怒!” “然陛下发兵征讨之意,终尚未得朝堂诸公之附与,只得坐视箕子朝鲜失其国,而无有作为······” 随着糙汉接连不断的叹息声,茶馆内本还算轻松地氛围,顿时就有些凝重了起来。 倒也不是说,此刻坐满整个茶馆的长安百姓,真的对那听都没听说过的箕子朝鲜无比重视; 而是糙汉此言一出,众人陡然反应过来:这话题,好像从闲谈八卦,莫名其妙的偏向了‘妄议国政’的方向······ 一时间,众人不由得神色各异的环顾起四周,忐忑不安的面容,表明众人已经有了各自散去,明哲保身的本能反应; 但看着糙汉一阵接一阵的摇头叹息,甚至那碗粗茶,都愣是被糙汉喝出烈酒的架势,众人本欲迈出茶馆的腿,却又不由自主的钉在了原地。 在本能的趋势下,终于有一个人定下心神,重新坐回了作为; 而后,便是如雪花飘落般,众人一个接一个或坐回座位、或站回自己的位置,将忐忑中仍满含求知欲的目光,撒向糙汉那刻意装出落寞状的身影之上。 “这箕子朝鲜······” “因何而亡?” 在第一个人发出询问之后,后来者接踵而至,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茶馆内的氛围,便再次热烈了起来。 “是极,箕子朝鲜,乃周武王所封之古国,又怎会亡国于今?” “莫非,乃匈奴疾驰而袭其都,方灭其国?” 正当众人众说纷纷,甚至把箕子朝鲜的锅都开始甩到匈奴人头上时,那糙汉终是缓缓摇了摇头。 不知是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方才,自己的话‘有点危险’,还是想继续卖关子,那糙汉只把身子往前一倾,用前胸贴在木桌前沿,对众人快速一招手。 “都靠过来些!” “若是叫外人听去,俺可是要掉脑袋的!” 此言一出,众人纵是心惊,也是八卦之心难耐的上前些。 那糙汉则是缓缓伸出一根手指,神情满是严峻的从口中挤出二字。 “臧荼!” “嗨~~~” 闻‘臧荼’二字从糙汉口中道出,众人只败兴的散开来,彻底对糙汉口中的朝鲜话题没了兴趣。 臧荼? 曾经的燕王臧荼? 那个起兵反叛,然后被先皇刘邦亲自平定,顺便砍了脑袋的臧荼? 笑话! ——臧荼起兵谋反,而后迅速兵败身亡,可是汉五年的事! 眼下汉十三年临近末尾,汉十四年即将来临,距离汉五年,已经过去了近十年的时间。 如果真按糙汉所说,难不成臧荼真的在脑袋搬家之后,在阴曹地府‘隐忍’了近十年,‘回来’之后却不报仇雪恨报复汉家,反而去打什么箕子朝鲜? 这,根本就说不通嘛! 燕王臧荼当年死后,那可是连墓冢、灵柩都没有,拿草席子一卷,就扔到了乱葬岗! 就算臧荼想‘复活’找刘家报仇,那也得向找到当年的那些野狗,好把自己支离破碎的肉体凑凑齐······ 被糙汉虎头蛇尾的一番‘演讲’败了性质,众人也终是克服了好奇心,再次起身,欲四散而去。 却见那糙汉陡然一急,赶忙从座位上起身,扯开嗓门一号,便让众人再次愣在了原地。 “非臧荼!” “乃臧荼之旧部卫满,于臧荼败亡后逃至朝鲜!” 一听这话,众人才下定的决心,顿时又有些动摇了起来。 不由自主的齐齐望向那糙汉,又满是不信任的上下打量一番,众人终还是留下大半。 至于离开的那一部分人,有的,是害怕糙汉再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平白牵连了自己;也有的,是单纯觉得糙汉讲的没意思,想换个地方听听看。 被众人这么一下,糙汉也终于是不敢再卖关子了,索性也不再坐下,直接站起身,左脚踩着长椅,右脚直接才在木桌上,急切的讲述起了自己了解到的讯息。 “当年臧荼谋反,太祖高皇帝大军一至,臧荼叛军立为齑粉!” “唯独卫满此人,阴险狡诈,令麾下残部易装假扮民农,方得遁走而东进,以至朝鲜!” “知卫满之来由,朝鲜王箕准本不愿收容,怎料卫满蛊惑朝鲜王曰:汉之暴虐,较嬴秦更甚!” “朝鲜王闻之大惊,于国中臣公相商,终容卫满藏身于朝鲜西境,以戒吾大汉。” 听大汉有莫有样的说到这里,众人目光中的不信任也是退散了些,但紧接着,就是一阵阵催促和急迫,涌上茶馆众人的面容。 见此状况,糙汉也不再绕弯子,甚至都没再做作的灌茶,继续说道:“这祸患,便也自此埋下!” “——今岁开春,卫满禀奏朝鲜王,曰吾汉家大军逼近,攻讨朝鲜在即!” “朝鲜王惊而不能自已,朝鲜国臣公亦无良策,便只得问计于卫满,以得应对之法。” 闻言,众人只缓缓一点头,终于认可了糙汉的说法。 ——汉军兵锋所指,哪怕是谣言中的‘兵锋所指’,也必然会让当今天下,除匈奴以外的任何一个国家引颈就戮! 这即是客观存在的事实,也是当今天下,深藏于每一个汉人丈夫心中的自信,和骄傲! 而故事的结局,也随着糙汉再次挂上唏嘘得面容,而临近尾声。 “得朝鲜君臣问计,卫满恶向胆边生,遂言:汉军千千万,朝鲜国小兵寡,不能力敌。” “而后,卫满便请奏朝鲜王,引所部臧荼余孽东进朝鲜国都平壤,相护于朝鲜王箕准左右。” “怎料那箕准,早已不复先祖箕子胥余之睿,竟听信卫满贼子之言;” “得箕准之允,卫满引部东进平壤,城门一开,卫满所部骤然暴起而变!” “朝鲜君箕准仓皇遁走,南下马韩,武王封与胥余之箕子朝鲜,亦自此宗庙颠覆,尽亡其国······” 言罢,糙汉似是倾诉欲终于得到了满足,也不再摆出先前那副‘求你们别走,听我说说’的架势,只神情落寞的坐下身,又开始摇头叹气了起来。 而茶馆里里外外数十上百号人,虽没有立刻表达出对卫满的愤怒、对箕准的同情,但‘卫满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的印象,却也在不知不觉之间,悄然涌进了众人心中······ 7017k 第0320章 诸韩使臣 随着舆论的发酵,以及整个朝堂对流言蜚语的‘不作为’,朝鲜二字,终于登顶汉十三年全年,关中地区的话题榜榜首。 西起陈仓、东至函谷,北起濯道,南至丹水的整个关中,但凡是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的成年男子,谈论的话题,都无不和‘朝鲜’有关。 民间如此,地方官员自更如此,到长安朝堂的百官元勋之间,只更甚。 自那日,刘盈召集十来位朝中重臣,谈论朝鲜之后,整个长安的贵族阶级之间,便只剩下一个疑问。 ——朝鲜的事,到底该怎么办?! 尤其是天子刘盈碍于朝鲜诸国使臣未到,并未对外透露自己的倾向后,这个问题,更是让无数元勋功侯茶饭不思,彻夜难眠。 在这些并不处于朝堂政治中心的贵族阶级而言,朝鲜的问题,其实就只有两个方向。 打,或不打。 但让这些人感到纠结的是:如果打,那作为与汉室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功侯,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都要随军出征! 如果战事顺利,那倒也罢了,万一战事不顺,这些自掏腰包组织军队、独自承担己部后勤的功侯,说不定还要背锅,甚至因‘作战不力’而被削夺食邑! 可若是不打,却又会平白错失一次建功立业,甚至是开疆拓土的机会······ 带着这样的思绪,在稍纠结几日之后,曲周侯郦氏家族,以及广严侯召欧,便成为了长安所有功侯阶级关注的焦点。 短短数日之间,便有上百家功侯贵勋或派出子侄,又或是直接亲自登门,拜访了曲周侯郦商、世子郦寄,以及广严侯召欧。 至于拜访的目的,也只有一个。 ——打听朝鲜! 曲周侯郦商、世子郦寄父子二人,算是如今汉室尚身处朝堂政治中心的开国元勋中,在武勋、军事威望方面的最强者; 至于广严侯召欧,虽然在如今汉室略有些‘籍籍无名’,并不为人所熟知,但召欧获封为侯的功勋,是‘以骑将定燕、赵’。 所以在长安的元勋功侯们看来,要想打听到朝鲜的消息,就应该找郦商、郦寄这样‘在哪儿都打过仗’的军事专家,以及召欧这种‘曾经在燕国打过仗’的人。 因为如今的汉室版图,距离朝鲜最近的,就是与朝鲜半岛直接接壤的燕国了。 对元勋功侯们这突如其来的热情,郦商、郦寄父子自是好茶好饭伺候之,但碍于那日宫议,郦商曾以卫尉的身份出席,所以并没有透露什么。 倒是被长安朝堂冷落多年的广严侯召欧,怀着对这股被朝堂瞩目的喜悦,将自己的所知所闻尽数道出。 而后,便是长安的街头巷尾,逐渐出现了更精确的、关于朝鲜的信息。 ——很冷! ——而且是湿寒! ——冬天很长! ——多山! ——多水! ——有平原! 对于这几则消息,关中百姓的反应,算是极为准确的反映出了华夏民族最真实的反应,和深藏于基因深处的本能。 有平原,有水源,能种地,就是好地方! 至于朝鲜寒冷的气候,则是被关中百姓有意无意的忽略了。 ——那朝鲜再冷,能冷过毗邻朝鲜的燕国? 能冷过代国北部的武州、马邑,乃至于钉入草原的云中? 在汉室‘全民皆兵’的军事体制下,作为刘汉社稷最为坚实的拥护者,关中凡是年过二十的成年男子,几乎都在以上这几个地方服过兵役。 被天下人诟病为‘苦寒之地’的燕、代,以及气候更寒冷的云中,关中男子也基本都亲身体验过。 所以很快,一股被后世人称为‘鹰派作风’的邪风,便随即在关中掀起。 ——箕子朝鲜,乃汉之土! ——卫满贼子,先从逆于叛王臧荼,今更亡箕子朝鲜,狼子野心,罪当诛之!!! 一时间,整个关中都被慷慨壮歌所充斥,对卫满喊打喊杀者有之,对前朝鲜王箕准感到同情者有之。 但千言万语,汇聚成一句,终还是绕不过那句:自周武王以来,朝鲜半岛,就是华夏民族神圣不可分割的领土! 便是在这股不知由来的敌意,以及整个关中万众瞩目之下,卫满、箕准,以及辰韩、弁韩等国派来的使者,经过半个多月的长途跋涉,也终于抵达了刘汉皇都:长安。 只不过,让长安朝堂、天下百姓,乃至于后世之人都感到匪夷所思的是:弁韩使者抵达长安后说出的第一句话,竟直接推动了长安城动工起建的进程······ · “此,便汉都?” 长乐宫,长信殿。 从典客薛欧口中,闻知弁韩使者对长安的‘第一印象’,刘盈只浅笑着摇了摇头。 “嘿······” “居然让人笑话了·······” “长安城,也该是时候动工了······” 语调平和的道出一语,刘盈便浅笑着一昂首,示意薛欧退下。 弁韩使者的反应,虽略有些出乎刘盈的预料,但仔细一想,倒也还算是在情理之中。 盖因为弁、辰二韩,以及箕准、卫满派出的使者此番觐见长安,并不是自东而至,而是稍绕了点路,自北到达长安。 所以在抵达长安之后,首先映入朝鲜各国使者视野的,并不是气势恢宏的长乐、未央两宫,而是在这季秋世界略显萧瑟的长安两市,以及城北的平民聚居区。 最重要的是:在现如今,长安城连围墙都还没建造的情况下,自北而来的朝鲜各国使者,会大老远就直接看到长安北城的平民聚居区。 所以刘盈非常能理解这些使者,在跋山涉水来到刘汉国都,却大老远就看到一大片村庄的雏形时,会作何感受。 当然,即便如今的长安,乍一眼看上去就是个大型村落,那也绝对是已知世界最大、最繁华的村落; 但巧合的是:此番前来的朝鲜各国使臣,也并非是匈奴人那般,没见过世面的蛮夷。 就说此番,名为‘替箕准鸣冤’,实为打酱油的辰、弁二韩,本就是由战国之时,从中原迁移过去的燕、秦移民所建立的政权。 就算辰、弁二韩此番派来的使者,是出生在朝鲜半岛的‘当地人’,也绝对从先祖的口中,听说过秦都咸阳、燕都蓟城的宏伟壮阔。 至于前朝鲜王箕准的使者,那就更不用说了。 ——箕子朝鲜的建立者胥余,可是殷商王族! 在被武王姬发封为朝鲜君之前,箕子胥余,可就住在商都:殷城! 即便如今,箕子朝鲜已经传延了八九百年,但商都殷城的宏伟,也必然会被代代相传,直到现在的朝鲜王箕准。 甚至就算岁月的流逝,会将这些关于燕蓟、咸阳、殷都的传奇故事愈发趋于抽象,但有一点,是绝对不会被历史埋没的。 ——燕蓟、咸阳、殷都,都无一例外的有城墙! 如今的长安却没有。 倒是卫满派来的使者,在看到‘长安村’的时候,或许会淡定一些。 盖因为十年前,卫满本人都还只是燕王臧荼的部将,生活在燕国; 卫满此番派来的使者,也大概率是当年,跟随卫满逃亡朝鲜,并在今年年初夺取箕子朝鲜政权的部旧。 对于汉室仍未建造长安城的原因,卫满派来的使者,应该会有所了解。 对于国朝首都,被几个弹丸小国的使者笑话,刘盈倒是非常淡然。 因为刘盈尚记得,自己曾听过一位智者这样说过:再高大的城墙,也比不上生民红润的脸庞;再雄伟的都城,都抵不过群众挺直的脊梁。 对于残破的皇都,在外藩面前丢了人,刘盈自是稍有些羞愧; 但即便如此,刘盈也依旧能挺直腰,拍着胸脯,毫不心虚的说出一句:朕为汉天子,没饿着刘汉子民! 若是再算上至今,都还流传于关中的‘渠不成,都不筑’的典故,刘盈甚至可以非常自信的说:朕可比后世大多数‘皇城有城墙’的皇帝强多了! 所以弁韩使者在长安城外说出的那句‘长安?就这?’,也并没有让刘盈感到丝毫不适,只暗自将‘尽快动工建造长安’的事记在了心里。 果然不出刘盈所料,在抵达长乐宫外时,先前还表示‘没城墙也配叫都城’的弁韩使者,便惊的长大了嘴巴,在宫外足足愣了半晌。 而后,便是弁韩、辰韩,以及箕准、卫满派出的四位主使,在典客官员的引领下,走到了公卿百官齐至的长信殿外······ · “卫氏朝鲜使臣燕开,参见陛下。” 在四人走入长信殿后,第一个开口的高大男子,便将殿内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 听到那男子以一口字正腔圆的燕腔,道出‘卫氏朝鲜’四个字,大部分朝臣百官都是怒目而瞪,恨不能把‘卫氏也配主朝鲜?’这一行字写在脸上。 朝班靠前些的位置,曹参、郦寄等公卿重臣,及郦商等老臣则是闭目饱腹,一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姿态。 倒是御榻之上,端坐于太后吕雉身旁的刘盈,在听到‘燕开’这个人名时,不由自主的微一挑眉角。 “燕开······” “燕氏······” “姬姓燕氏······” “嘿。” “来头不小。” 刘盈腹诽之间,御阶下,曹参、郦商二人也是悄然睁开眼,深深看了燕开一眼,旋即又恢复到了先前那老僧入定般的淡定。 “弁韩使臣蒙奚、辰韩使臣王胜,参见陛下~” 又是一声明显带有秦腔的拜谒,刘盈更是面色一滞,心绪飞散起来。 “秦国蒙氏、王氏······” “好家伙······” 听到这二人自报家门,刘盈倒还能勉强端住架子,一旁的郦商却是神色怪异的侧过身,略有些不合时宜道:“不知二位······” “于秦将蒙恬、王翦,可有何干联?” 听闻郦商此言,蒙奚、王胜二人只赶忙对郦商一拱手。 “不敢有瞒于公。” “秦将蒙恬之四世祖,正乃外臣六世祖之异母嫡兄。” “家祖庶出,于秦武王时因罪下狱,后逢大赦,迁居燕东;后不久为燕国误以‘暗间’之罪通缉,方遁走朝鲜,立弁韩社稷······” 听闻蒙奚此言,殿内众人大都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就见司马胜又继续道:“外臣五世祖,乃秦将王翦四世祖之同母胞兄。” “家祖虽嫡出,然年少无知,于咸阳误杀一齐商,恐宗族为己之罪所累,方逃亡关东;机缘巧合之下,终入朝鲜,乃立辰韩······” 听闻二人分别到处自己和蒙恬、王翦两位先秦民将的渊源,殿内百官公卿的神情,顿时就有些精彩了起来。 蒙恬、王翦,算是秦国结束战国时期的过程中,最具代表性的两位名将! 王翦,是秦扫灭六国、一统天下的第一功臣;而蒙恬,则是秦统一天下之后,秦朝北方战略的具体实施者。 而现在,两个弹丸小国的使臣,居然在长信殿上,当着汉家君臣的面,说自己和这样两个垂名青史的名将是‘亲戚’! 这种神奇的感觉,让众人不由有些‘无巧不成书’的既视感。 倒是御阶上的刘盈,虽并未对这两位使者的家世表达看法,但在刘盈的脑海之中,却顿时出现了一个极有趣的猜测。 “蒙、王二族······” “不会是当时的秦王,派去‘开疆拓土’的吧?” 不能怪刘盈有这么离谱的猜测,实在是这二人的身世,离奇到了令人咂舌的程度。 再者说了,如果真如这二人所说,这二人的先祖,都是因罪从秦国逃到朝鲜半岛,那作为罪臣家属,蒙恬、王翦二人的祖先,还能被秦廷重用? ——这要放在后世,光zheng审这一关,就能把蒙恬、王翦二人刷下去! 正当刘盈心绪飞散,判断秦国提前百十年派人,在统一天下之前抢先占据朝鲜半岛的可能性时,被汉家君臣不小心忽略的箕子朝鲜使者,也终于走上前。 在看到那使者的瞬间,卫满朝鲜使者燕开,更是露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神情! 至于原因,则在短短三息之后,便展露在了汉家君臣面前。 “箕子朝鲜使臣······” “箕子胥余五十七世孙!” “故朝鲜王箕准!!!” “参见陛下!!!!!!” 7017k 第0321章 卫满怎么敢的呀··· 轰! ! 箕准郑重其事的一语,便如同投进湖中的巨石,一时间,让整个长信殿,都陷入一阵季动! ——朝鲜王! ——活着的朝鲜王! ——活着的子姓殷商王族,箕子胥余五十七世孙! ! 单就是箕准的来头,便足矣让此刻,聚集在长信殿内的汉家朝臣,生出一种见证历史的神奇感觉! 尤其是御阶之上,正端坐吕雉身侧的刘盈,更是童孔不由一缩,望向箕准的目光中,顷刻间便带上了一抹钦佩。 ——要知道现如今,朝鲜半岛和汉室直接接壤的部分,完完全全都是箕子朝鲜的的领土! 而在箕子朝鲜灭亡,由卫满建立的‘卫氏朝鲜’取而代之的当下,朝鲜半岛与汉室接通的所有陆路,都完全处于卫满的掌控之下! 换而言之:除了卫满派出的使者,是从本国领土直接进入汉室外,其余的人,即辰韩、弁韩使者,包括箕准,都是要借道箕子朝鲜,也就是如今的‘卫氏朝鲜’的。 这就好比汉室为了联络欧罗巴,就需要借道匈奴一样——压根就没有成功的道理! 可即便如此,辰、弁二韩派出的王子,以及箕准本人组成的‘鸣冤’团,还是历经千辛万苦,从朝鲜半岛南半部,来到了汉都长安。 虽然这其中,必然有卫满恐惧汉室,所以不敢轻易对辰、弁二韩,以及箕准使者动手的因素,但箕准亲自来到长安,也还是让刘盈感到由衷的钦佩。 只不过,那一抹钦佩,只在刘盈眉宇间转瞬即逝。 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若有似无的亲和,以及令人莫名臣服的汉皇威仪······ “朝鲜君即亲来,不妨直言己之冤屈。” 轻描澹写的一语,刘盈便算是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箕氏自立为朝鲜王,汉室,是不认的;汉室只承认箕氏,是周室分封的朝鲜君。 作为华夏正统政权的掌控者,刘盈原则上原以为箕准的‘箕子朝鲜’做主,但必须是以‘箕准为五十八世朝鲜君,而非五十八世朝鲜王’为前提。 反应过来刘盈的用意,殿内百官朝臣也赶忙将面上惊诧之色一脸,望向箕准的目光中,只陡然带上了一抹善意。 ——一股绝对强者,看向绝对弱者的善意。 听闻刘盈此言,箕准却没有展露出丝毫怪异,只目不斜视的抬起头,缓缓朝刘盈跪了下来。 “殷商王族!子姓箕氏之后!” “箕子朝鲜五十八世主!” “汉朝鲜君箕准! !” “参见陛下! ! ! ” 随着箕准低沉庄严的拜谒声,硕大的长信殿内,不由再次响起一阵低微的交谈声。 而刘盈望向箕准的目光中,除了那抹默认的浅笑,也不由稍带上了些许戒备。 “倒也是个人物······” 如是想着,刘盈不忘与身旁的母亲吕雉稍一对视,才正过身,从御榻上起身。 朝殿侧的位置稍瞥一眼,顿时便有郎官一人手捧托盘来到殿中央,背对刘盈,将手中托盘举在了箕准面前。 御榻前,天子刘盈的面容之上,也终是带上了那抹与气质融为一体的温和笑意。 “一世朝鲜君箕子胥余,乃武王姬发所封。” “今虽周亡而汉兴,然吾汉祚之立,乃承周之法统。” “箕氏即为周封君,朝鲜之民,便亦当为吾汉家之民、为朕之子民。” “——又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 “箕子朝鲜,乃因武王之封,而立于商之将亡、周之即立;” “今周亡而韩信,箕氏即为朝鲜之封君,便亦当受吾汉之敕封,方可言曰:为汉之臣······” 面色澹然的道出这一番话,刘盈便笑意盈盈的低下头,望向御阶下,仍跪地不起的朝鲜君箕准。 “朝鲜君,可愿受印?” “可愿得吾汉家之封,以为刘氏臣?” 此言一出,一旁的卫满使者燕开双眼勐然一睁,旋即勐地侧过头,目光死死盯在了箕准,以及箕准面前的那方托盘之上。 ——刘盈甚至清楚地看见:有那么一刹那,燕开望向箕准的目光中,竟带上了一抹癫狂! 不过好在入宫之前,各位使者随身携带的武器,都已被宫门尉暂时拿走保管; 且辰、弁二韩的使者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一直有意无意的挡在燕开和箕准之间,似乎早就预料到燕开可能产生的念头; 再加上此刻,长信殿内站着足足上百位名为朝臣,实则亦能披挂上阵,率军征伐的元勋将帅,便使得燕开就算想要暴起伤人,也根本没有机会。 刘盈的注意力却是没再燕开身上停留太久,只目不斜视的盯着御阶下的箕准,目光中,也带上了一抹令人生不出反抗念头的强势。 如此片刻之后,箕准终是伸出手,接下那方托盘,旋即又是郑重一拜。 “臣!谢陛下! !” 此言一出,刘盈心中一块大石落地,笑着朝那奉上诏、印的郎官一挥手,便轻轻坐回了御榻之上。 得到刘盈授意,那郎官也毫不迟疑的伸出手,拿起托盘上,那枚刻有‘汉朝鲜君’字样的金印,便系在了箕准的腰间。 就这样,在极其敷衍的‘仪式’之后,故朝鲜王箕准,便完成了从‘五十八世周朝鲜君’到‘一世汉朝鲜君’的转变。 即受了印,奉了诏,刘盈也没让箕准再多言,只令箕准于殿侧落座,便将目光,移向了其余三位使臣身上。 准确的说,是移向卫满使者:燕开身上。 “阁下为卫满使,便当为往时,叛王臧荼之部旧。” “又燕姓自战国之时,于燕蓟便只一脉······” 说话得功夫,刘盈的面色便陡然严肃了起来,语调中,更是带上了一股明显的清冷。 “若朕所料不错,阁下当乃燕之王族,姬姓燕氏之后?” 听闻刘盈发问,纵是仍对方才发生的一切感到惊骇,燕开也只能将凶狠的目光,从已经获封为‘汉朝鲜君’的箕准身上移回。 又听出刘盈那明显带有不愉的语调,燕开的眉宇间,更是不由带上了一抹焦急。 “禀陛下。” “外臣虽氏燕,然宗族之事,外臣一概不知。” “只外臣尚于襁褓之时,为先主臧荼臧公拾回,待外臣如亲子。” “及外臣之姓氏、名讳,亦乃臧公自外臣衣袍之上,得见一托书······” 面色僵硬的道出自己的身世,燕开本就严峻的面容,不由又是一紧。 果不其然,都不等燕开的话说完,殿内的汉家朝臣,便不约而同的流露出一抹愤愤不平的神情! 只片刻之后,素来脾性暴躁的王陵便洒然起身,怒气冲冲的用食指朝燕开一指! “贼子妄言!” “故燕王臧荼,乃吾汉太祖高皇帝所封之王,后更起兵谋逆,为高皇帝平灭之!” “尔不过一窃国自立之外藩使,怎胆敢于吾汉家君臣当面,于逆贼臧荼以‘公’称之?! ” 王陵一语,顿时惹得汉家朝臣群情激奋起来,除王陵外的公卿重臣虽未开口,但其余的小虾米们,以及身无官职的彻侯勋贵们,却是你一言我一语的喝骂起燕开,各自寻找起了自己的存在感。 “咳咳·······” 片刻之后,一声低微的轻咳声于御阶上响起,又惹得众人赶忙住了口; 待看清刘盈那微微眯起的眼角,众人便赶忙各自坐回座位,只一副目不斜视,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般的模样。 亲眼目睹这一幕,燕开暗暗心惊于刘盈的威权之语,心中更是焦急地思虑起来。 此番代表卫满觐见长安,到目前为止,事态发展的进程,无疑是完全出乎了燕开的预想。 对于被灭国的箕子朝鲜,汉天子刘盈的态度明显更温和,甚至还当场让箕准接受了汉室的册封,补全了汉室为箕子朝鲜做主的最后一道程序。 反观对燕开,刘盈语调清冷、态度冷漠不说,单就一个‘阁下’的称呼,就让燕开不免有些心惊肉跳! 至于汉家朝臣对燕开身世的不满,和对故燕王臧荼的戾气,燕开虽早有预料,却也无可奈何。 盖因为按照这个时代的道德标准,别说恩主是一个逆贼了,就算恩主是商纣、夏桀那样的暴君,燕开都不能隐瞒。 因为对于燕开而言,臧荼,是自己的恩主; 所以即便明知‘臧荼’二字的出现,必然会引起汉家君臣的强烈不适,燕开也还是只能硬着头皮,说出那句‘我是臧荼养大的孤儿’。 实际上,这也正是燕开此番,被卫满派来汉室‘交涉’的原因。 ——作为臧荼的旧部,或者说‘余孽’,卫满要想跟汉室、跟刘氏天子进行交涉,臧荼的名字,便是无论如何都绕不过去的。 哪怕汉家君臣真的没人知道卫满是谁,卫满派出的使者也必须提一句:我家主上,曾经在燕王臧荼身边做事。 这也同样是在这个时代,为天下所公认的道德标准:子不嫌母丑,仆不嫌主恶。 如果连自己曾经的上司、曾经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恩主都‘羞于提及’,那这样的人,也绝对无法获得尊重。 所以,卫满派燕开前来,其实是有些避重就轻的意图在其中。 ——反正到了长安,怎么都要提到臧荼,那与其让使者说‘臧荼是我家主上的老上司’,那倒不是直接说:臧荼是我爹。 这样一来,汉家君臣因臧荼而生出的愤恨,便会大半宣泄在使者本人,即臧荼养子燕开身上,从而将汉家君臣集中在卫满身上的火力分担大半。 但理想很美满,现实很骨感; 自炎黄之时,华夏民族,就是人类文明最清楚什么叫‘前事不忘后事之师’的人; 对于自己所遭受过的苦难,华夏民族,从来都不会忘却。 ——曾经挨过饿,所以华夏民族,有了那句朴实无华的问候语:吃了吗? ——曾经受过苦,所以华夏民族,有了那艘名为福贱贱的003号,以卫神州! 尤其是如今,是华夏民族‘最记仇’的时代,是华夏民族最有血性、最明白什么叫‘十世之仇犹可报’的时代! 对于臧荼这样的乱臣贼子,谁会忘,又谁敢忘? 对卫满这样奔逃化外,又出尔反尔,夺取收容者政权的狡诈恶徒,又谁人敢忘记其来由?! ——要知道在历史上,汉太祖高皇帝刘邦的‘白登之耻’、高后吕雉被匈奴单于冒顿‘书绝悖逆’,都被刘汉天子记了近百年,足足六代! 卫满又何德何能,在做下那一桩桩、一件件为人不齿的事后,能被汉家君臣‘忘记’? 果不其然,只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御阶上的少年天子,也终于摆明了自己对燕开,或者说卫满,以及所谓‘卫氏朝鲜’的态度,和立场。 “太祖高皇帝尚在之时,燕王臧荼反,而为高皇帝所平灭;” “彼时,朕便为太祖高皇帝召于左右,乃问:臧荼有一部将,名曰卫满,今背主而逃,藏身浿水以东;当杀之?留之?” 以一种回忆的口吻,道出这段并不曾存在过得对话,刘盈的嘴角之上,也稍涌上一抹澹澹的苦笑。 “彼时,朕尚年幼,不明所以,便妄言:浿水难渡,又卫满见汉之纛而走,未曾于吾汉家兵戈相向,留之,亦无不可······” “只朕不曾料到:卫满遁入浿东,竟仍不忘背主之能,得朝鲜君收容,却反夺朝鲜之国?” 语带讥讽的说着,刘盈不忘稍在殿内环视一周,似乎是在问殿内朝臣百官:这卫满,是不是多少有点不是东西? 待殿内百官神情各异的缓缓点下头,刘盈便悠然发出一声长叹; 随着这声长叹,刘盈面上的讥讽笑意,也在片刻之间,便消失在了刘盈的面庞之上。 “卫满可是觉得,吾汉室容其遁入浿东,乃欲杀其而不能?” “又或今,吾汉祚富拥天下,兵甲百万,亦奈何不得今,卫满驻于平壤之乌合之众三五千?” 语调平和的说着,刘盈面上却不见丝毫恼怒,就好似这几个问题,并不是质问,而是真的单纯出于疑惑,而发出的疑问。 “燕开。” “若朕遣燕兵五千,以东渡浿水,卫满于平壤,可能安坐半旬?” “若朕再发北墙兵三万,待战事罢,卫满之尸首,可还能寻于平壤之墟???” “若朕,再发关东民壮五十万、关中五十万,又北地、陇右,合汉中、巴蜀之兵卒二十万、更北墙之兵二十万·······” “合兵马足百五十万之众,一俟大军东渡,卫满项上人头,安能不为朝鲜之民自取,而献于朕当面???” 第0322章 汉匈之间,必有一战! 神情淡然无比的发出这数问,刘盈面上虽仍是满满的疑惑,但在发出提问的同时,刘盈就已经在心中,为自己的问题给出了答案。 ——从军事角度来讲,如果刘盈想要将卫满赶出平壤,那在辰韩、弁韩,以及如今掌握马韩的朝鲜君箕准配合下,顶多需要一万兵力; 哪怕想歼灭卫满所部,刘盈需要派出的,也不过是三到五万人马而已。 盖因为今年年初,卫满在朝鲜国都平壤发动宫变时,手下掌握的武装力量,也才不过千余人; 即便如今,卫满已经掌握了整个箕子朝鲜,以及真番、高句丽等几个小国,或者说小部落,但朝鲜半岛稀疏的人口密度、落后的开发程度以及匮乏的支援,都是得如今的卫满全部兵力加在一起,也绝对不会超过一万。 原因很简单。 ——按照历史发展进程,如今的朝鲜半岛,倾‘全岛’之力,也顶多只能维持两万人左右的常备武装; 除非卫满杀鸡取卵,直接放弃治下百姓的民生民计,否则,占据半个朝鲜半岛的‘卫氏朝鲜’,便顶多只能维持一支一万人上下的常备武装。 甚至就连这一万人,恐怕大半也是由临时抓来,以木棍乃至石器为武器的壮丁所组成。 在如今的朝鲜半岛,一万人的兵马,其中甚至有一支上千人的‘高科技’精锐,或许确实能算得上是一股庞大的军事力量; 但在同样具备‘高科技’武器军械,且兵卒军事素养更胜一筹的汉室面前,一万人,却怎么都有些不够看了。 ——都不说汉室中央,亦或是北墙附近的边防卫戍部队了,单就说燕、代、赵、齐、楚、梁、吴、淮阳、淮南、长沙等诸侯国,哪个没有三五万兵马在手? 远的不说,就拿毗邻箕子朝鲜,或者说‘卫氏朝鲜’的燕国举例,早在上百年前,燕将秦开就曾凭借一己之力,将整个朝鲜半岛划入燕国版图! 百十年前,在战国七雄中排行老末的燕国尚且如此,更何况如今,在汉室掌控下的燕国? ——只要愿意,刘盈就完全可以发一份诏书过去,让燕相栾布带上几万人,在浿水,也就是后世的鸭绿江边游个泳、野个营,就能把卫满吓得当场拉裤子! 若是刘盈舍得砸资源,让这几万人渡过鸭绿江,那唯一可能发生的结局,也必然是朝鲜人民箪食壶浆,迎刘汉王者之师。 对于这一点,久离华夏中原的辰韩、弁韩,以及朝鲜君箕准,或许还并不很了解; 但对于不到十年前,还尚为汉臣的卫满而言,汉室的军事实力有多么强大,是根本不需要汉家君臣添油加醋的恐吓的。 ——八年前那场汉匈双方投入总兵力超过五十万的平城一战,可就发生在燕、代之交! 九年前,那场让霸王项羽穷途末路的楚汉垓下一战,燕王臧荼,更是曾亲眼目睹! 就像知道汉室府库空虚、百废待兴,天下人心思安一样,汉家军队有多么难缠,也同样是卫满心知肚明的事。 那么,卫满为何还要派来使臣,来提出明显不会被汉室答应的‘皆为昆季之国’的请求? 对于同时朝觐汉室的辰韩、弁韩,以及朝鲜君箕准的使者,也就是箕准本人,卫满又为何会放行,而不是直接半路劫杀? 扪心自问,若是刘盈身处卫满如今的位置,集‘刘汉通缉犯’‘箕氏大仇人’‘卫氏朝鲜建立者’等诸多身份,那刘盈则很可能,做出许多和卫满截然相反的决定。 首先,自然是弁、辰、马三韩,以及手下败将箕准的使者,会被刘盈派出的军队严防死守,甚至不惜截杀于半路之上! 对于汉室,刘盈则会采取‘低调做人,尽量不引起中原关注’的方阵,闷声发大财,争取在汉室将目光投注在自己身上前,迅速完成朝鲜半岛的统一。 再然后,刘盈便会选择派人,去和仍活跃于匈奴王廷的故主臧荼之子臧衍联络,争取获得匈奴的庇护。 这样一来,雄踞整个朝鲜半岛,又背靠匈奴,就足以使得朝鲜成为南越,甚至比南越更不好下手的华夏割据政权。 但让刘盈感到匪夷所思的是,在夺取箕子朝鲜政权之后,卫满做出的决策,却无一不让人大跌眼镜。 ——首先,便是在夏秋之际,‘臧荼余孽卫满谋夺箕子朝鲜政权’的消息,便完完整整送到了长安中央; 现如今,朝南三韩使者,甚至包括箕子朝鲜王箕准本人,都出现在了刘盈的面前! 比这更离奇的,是卫满在明知朝南三韩派出使者,并已经得到刘盈接见后,居然没有派人去匈奴抱大腿,而是同样派人来长安,说什么‘愿意和汉室结为兄弟之国’······ 结合这此间种种,真相,已经被刘盈看透大半。 只不过,对于卫满这招请君入瓮,刘盈做出的回答是:将计就计······ “即来长安,燕卿便稍住几日,以览帝都之风;” “待折返平壤之时,代朕转告卫满:” “——明岁开春之时,若平壤仍未还归朝鲜君,则朕必遣大军东渡,以讨贼孽。” 语调极其淡然的道出这句‘你不听话,我必揍你’,刘盈便浅笑着对一旁得弁韩、辰韩使者,以及朝鲜君箕准稍一点头。 “朝南三韩各遣使者来朝,亦不妨于长安稍住些时日;待朝仪罢,朕自当遣吾大汉之锐士,护送诸位归国。” 听闻刘盈此言,箕准、蒙奚、王胜自是赶忙一拱手,感恩戴德的退出了长信殿; 至于燕开,即便想要再说些什么,但在殿内朝臣的怒目而视下,也终是默然一拱手,旋即神情复杂的退了去。 也就是在诸韩使者退出殿外的一刹那,刘盈面上淡然之色顿逝,取而代之的,是一抹令殿内众人不由自主挺直腰背的庄严。 “卫满此番遣使,乃奉匈奴单于庭之令!!!!!!” 毫不犹豫的道出一语,刘盈便嗡然从御榻上起身,沉着脸望向御阶下的卫尉郦寄。 “朕尚记得去岁,燕王卢绾叛逃匈奴之时,卫尉曾言:故燕王臧荼子臧衍,今尚为狄酋冒顿座上之宾?” 待郦寄赶忙一点头,就见刘盈神情凝重的一点头,旋即望向朝拜最前列的曹参。 “平阳侯可记得,去岁,狄酋冒顿遣使,书辱母后之时,长安曾得一物论,使朕怀恨而不得怒?” 见刘盈点到自己,曹参也自是走出班列,朝刘盈稍一拱手。 “去岁,冒顿遣使书辱太后,陛下雷霆震怒,然太后终念府库之空虚、生民之疾苦,只得忍气吞声,以粮布、盐茶为礼,更遣公主北出,再和亲匈奴。” “听闻此事,天下民无不悲愤于心,乃言:今日之仇,乃大汉之仇、乃天下之仇!” “早晚有一日,王师当提兵北上,并血高皇帝白登之围、狄酋冒顿书辱太后的耻!” 语带悲愤的道出此语,就见曹参又稍一沉吟,才面呈若水的继续道:“然彼时,长安尚得一谣言,曰······” “呃,曰太后先册宫女为公主,而后使其北上,和亲匈奴,恐不数岁,匈奴便当再遣使,以敲诈吾汉室······” “且凭和亲以得安宁,终非长久之计,唯有提兵北上,于匈奴一战,方可使吾汉家,不再为外蛮所欺·········” 听闻曹参此言,刘盈只讥笑着瘫坐回御榻,朝殿门外,诸韩使者离去的方向稍一虚指。 “此,便乃匈奴碍于和亲,而暂不敢起战端,方有之举······” 言罢,刘盈便面带苦涩的低下头,便是双肩,都不由有些耸拉下来。 至于殿内朝臣百官,自也是从刘盈这短短数语中,便看透了刘盈的深意; 只稍沉寂便可,便见王陵神情严峻的站出身,对刘盈稍一拱手。 “陛下之意,乃卫满夺箕子朝鲜之时,便已遣使匈奴?” 几乎是在问出这个问题的同时,殿内百官朝臣,包括提出问题的王陵本人,都不由自主的缓缓一点头。 这个问题,根本不需要刘盈做出回答了。 卫满,是燕王臧荼曾经的部将,而寄居匈奴的臧衍,是臧荼的儿子; 无论是对于名不正言不顺,‘窃夺’箕子朝鲜政权的卫满,还是寄人篱下,除‘臧’姓外一无是处的臧衍而言,双方对彼此,都有巨大的利用价值。 ——被汉室无限期通缉的卫满,需要臧衍作为桥梁,以获得匈奴人对‘卫氏朝鲜’的庇护; 而一无所有的臧衍,也需要卫满这个‘臧荼遗部’,以及卫满控制下的卫氏朝鲜,来谋求东山再起的可能。 双方一拍即合,又早有渊源,这样的联盟,几乎是必然。 若是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摩卫满这个逆贼余孽的话,连卫满夺取箕子朝鲜的决定,都很有可能是以‘已经和臧衍取得联系,并得到匈奴庇护’作为前提,才最终得以实施! 而这样一来······ “陛下!” 稍思虑片刻,便想明白其中的关键节点,王陵便心下一急! “陛下。” “若贼子卫满已得匈奴庇护,今卫满遣使,便当乃欲激吾汉家陷足于朝鲜!” “待大军东渡浿水,北墙空虚,匈奴恐当即刻南下,驰掠汉边!” “及汉匈和亲,匈奴亦可言:卫满已献忠于彼,即为匈奴臣;汉家攻伐匈奴之臣,匈奴胡骑方有‘回应’之举······” 语调低沉的道出此语,王陵望向刘盈时,面容之上,已尽是担忧和坚决! “故臣以为:朝鲜之事,吾汉家,万万不得插手其中!” “尤不可遣大军东渡,与匈奴口实之余,使吾汉家之兵陷足朝鲜!!!” 听闻王陵此言,殿内百官纵是也已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也是不由心下一惊。 “卫满此贼······” “颇有狡诈之姿啊?” 带着这样的思绪,众人只悄悄转过身,通过眼神,彼此交换起了意见。 ——要知道短短半日之前,‘卫满请求与汉室结为兄弟之国’,还是长安过去一年最大的笑话! 不知道有多少位鄙未敢忘忧国的汉家之民,嗤之以鼻的表示:这卫满,怕是吃酒吃糊涂了、在朝鲜冻坏脑子了! 但此刻,意识到卫满此举,究竟暗含着怎样的政治意图时,长信殿内的数百名汉家重臣、朝堂精英,却没有一个人能笑得出来。 ——卫满那句‘请为兄弟之国’,分明就是受匈奴人指使,激汉室出兵! 而汉家却因为卫满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尴尬境地······ 箕子朝鲜乃周封君,汉室又自诩‘承周法统’;若坐视箕子朝鲜亡国而视若无睹,那刘汉社稷的统治合法性,就将直接动摇! 汉家君臣口口声声说的那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也将沦为一句彻彻底底的笑话! 但若是出兵朝鲜,情况则会和王陵所说的那样,给匈奴人落下‘汉室先动手’的口实,不必再碍于短短一年前的汉匈和亲,而无法大举南下,攻掠汉边; 汉室也将在朝鲜投注巨大的兵力、物资,最终却大概率只能得到一个‘帮箕子胥余之后复国’的虚名······ “安国侯所言甚是。” “《孙子》云:夫战,上战伐谋,其次伐交,再次伐兵,最次攻城。” “今朝鲜之局,陛下恐当三思而行,主之以伐谋,辅以之伐交。” “若非必要,朝鲜之事,陛下恐不宜出兵······” 见曹参也站出来,劝刘盈‘不要动武’,殿内朝臣百官的神情,也缓缓带上了些许坚决。 只要再有一个重量级人物出身,表示‘不能动手’,众人就将一齐出身,劝刘盈‘暂且忍辱负重’。 但在殿内百官的注视下,立身于朝班前列的几位重臣,却都面呈若水的陷入一阵漫长的思虑之中。 更让众人感到意外的是:最终战出来的,居然是卫尉郦寄······ “大人,果真不愧为汉柱国之臣······” 回想起今日出门前,老爹郦商对自己做下的嘱咐,郦寄只在心中由衷的发出一声赞叹,便站出身,朝刘盈郑重一拜。 “陛下。” “朝鲜之事,乃匈奴驱使卫满,为吾汉家所设之谋。” “无论发兵讨之,亦或谋、交并之,皆有于吾汉家不利之处。” “故臣以为,此事,恐当由陛下定夺。” “若太后愿为吾汉家谋划,更当使百官信服、社稷大安······” 7017k 第0323章 凡汉之君,不知退让为何物! 随着郦寄口齿清晰的道出这句‘陛下拿主意,再由太后做主’,殿内百官朝臣惊诧之余,也不由暗下思虑起来。 “唔······” “前岁,淮阴侯死长安,坊间传闻,此乃曲周侯托请太后,以报亡兄之仇······” “如今看来······” 如是想着,殿内百官朝臣望向郦寄的目光,便悄然带上了一抹意味深长。 如果不是郦寄站出来,主动提醒大家‘谁才应该是拿主意的人’,众人倒险些忘记了; ——自前年,淮阴侯韩信因‘谋反未遂’死在长安时起,曲周侯家族的立场,就已经愈发倾向于太后吕雉,以及彼时尚为太子的当今刘盈! 至于原因,也非常简单。 曾因一己私欲,而使当今曲周侯郦商的兄长、侯世子郦寄的伯父,汉开国第一说客——郦食其被齐王田横烹杀的罪魁祸首,被吕雉收拾了。 这就好比后世,某个赤道附近的兄弟国站了出来,把小日子打了个半身不遂,那华夏民族即便明面上要‘强烈谴责’,暗地里,也必然会承一份人情。 但郦寄站出身,提醒大家‘让陛下、太后拿主意’的举动,却并非让殿内的所有人,都生出了‘曲周侯家族,果然是吕氏走狗’的念头。 就说今日,在接见诸朝使者过程中,存在感满满的安国侯王陵,就悄然将注意力从郦寄身上收回,转头思虑起了另外一件事。 “老夫尚记得,陛下那日召吾等入宫之时,似曾言:已允辰韩、弁韩、马韩使者入朝,及卫满使,则为陛下冷遇?” 神情怪异的轻声道出此语,王陵便略带迟疑的侧过身,稍将身子朝不远处的曹参靠了靠。 “怎此番,辰韩、弁韩使,又朝鲜君、卫满使,皆同至长安?” 听闻王陵此言,曹参也不由面色稍一滞,旋即若有所思的缓缓一点头。 ——是啊! 那日,刘盈召朝中公卿入宫对奏,分明说的是‘除卫满使皆朝长安’! 怎么今天,辰韩、弁韩,以及箕准本人、卫满使者燕开,都是同一天到的长安? 只稍一思虑,曹参面上神情,便稍带上了一抹思索。 若说刘盈骗人,尤其是骗朝中重臣说‘朕没让卫满使者来’,显然不大可能。 一来,如今的刘盈虽然背靠太后,但终究还未加冠亲政,因为这么一件事无缘无故‘欺瞒’朝中重臣,实在不是什么明智的举动。 二来,区区一个卫满使者,也断然没有因此让刘盈,而欺瞒朝中重臣的必要。 所以在曹参看来,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刘盈在明确表示‘朕没让卫满的使者入境’后,又反悔了。 只有这样,才能解释那一日,刘盈明明说‘卫满使暂不许入关’,今日,卫满派来的使者燕开却和辰韩、弁韩使者,以及箕子朝鲜君主箕准本人,一同出现在了长信殿内。 这样一来,王陵提出这个问题的目的,也就一目了然了。 ——究竟是什么事,让刘盈在已经通知朝中重臣说‘卫满的使者不会来了’后,又改变了主意? “嗯······” “许是听闻朝鲜之事,太后另言以告陛下?” 似是自语,又似是回答王陵般道出一语,曹参便悄然抬起头,将目光撒向了御阶之上,那一坐、一立两道身影。 而正沉脸站在御榻前的刘盈,也似乎是看透了王陵心中的疑惑,稍一沉吟,便似有所指的道明了内由。 “朝鲜之事,乃初秋之时,燕相来报,方为朕所知。” “前些时日,朕亦曾召平阳侯、安国侯等公卿,于宣室言商,以拟定朝鲜之事。” 说着,刘盈不忘阴沉着脸,朝曹参身侧的王陵一昂首。 “彼时,朕曾谓诸公曰:弁韩、辰韩、马韩使,朕皆已准其入关朝觐;及卫满使,则暂为燕相滞留关外。” “然今时局有变,朕不得已,只得飞马传令,以召卫满使同朝长安······” 语调阴沉的道出这番话,刘盈不由又是深吸一口气,旋即神情阴郁的坐回了榻上。 也正是在这一刻,一直如定海神针般,端坐御榻之上的吕雉,也终是缓缓发出一声叹息。 “皇帝少年热血,初闻卫满狂妄之语,自心生恼怒,欲将兵伐之;” “即将伐之,卫满之使,便无觐朝长安之理······” 说着,吕雉不忘侧过头,满是爱怜的对刘盈微微一笑。 但紧接着,便是一阵肉眼可见的疲惫,再度涌上吕雉眉宇之间。 “然秋八月,恰逢长安侯暗传书信,乃言:于汉家所遣之公主,狄酋冒顿颇有微词,虽碍于和亲而不能再起争端,今亦已得卫满之效忠······” “据长安侯书中所言,卫满此番遣使朝觐长安,确如皇帝所言,乃北蛮匈奴意再起战端,而欲使吾汉家陷足朝鲜,以致北墙空虚之谋······” “一俟汉军东出,匈奴更当以‘汉军先攻匈奴新部——卫氏朝鲜’之名,明毁合约,而引胡骑南下·········” 随着吕雉低沉,又隐隐带有些许憔悴的语调声,殿内百官朝臣的面容之上,也不由自主的齐齐涌上一抹愁苦,以及屈辱。 长安侯者何人? 自盘古开天地以来,至汉往后数百年,毫不夸张的说:能以一朝国都为食邑的侯爵,只有一个人。 ——汉长安侯,卢绾! 而在卢绾从长安侯升爵为燕王,又以燕王之身叛逃匈奴之后,比起‘故燕王’的称呼,显然是以长安侯代称卢绾,显得更恰当一些。 这,也正是殿内百官朝臣神情复杂,甚至流露出些许屈辱之色的原因。 如果说先前,刘盈从卫满使者燕开的举动,就得到‘卫满已经是匈奴人的走狗’的结论,多少还欠缺些许说服力的话,那在吕雉亲口承认,并表明消息来源是卢绾之后,这个结论,已经不是‘可能性’得问题了。 ——要知道卢绾叛逃匈奴之后,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就被匈奴单于冒顿敕封为东胡卢王,并特许卢绾率领部众常驻幕南! 除此之外,冒顿甚至答应卢绾:只要卢绾不愿意,那东胡部,就默认具备缺席每一场汉匈争端的权力! 说白了,匈奴人对卢绾,那是好吃好喝供着,肥美草场给着,甚至还允许卢绾驻扎在汉匈边境附近的同时,不参加南下攻掠汉室的战斗。 而如此厚待的目的,显而易见,就是想争取卢绾这个‘汉室贵族’的效忠,从而获得更多有关汉室内部的信息。 在如此高强度的糖衣炮弹下,卢绾究竟会不会忘记‘潜伏敌后,将功赎罪’的本心,汉家君臣不得而知。 但最起码,卢绾如今在匈奴的待遇和地位,绝对足以支撑卢绾搞到‘匈奴人指使卫满,意图将汉室的注意力移向朝鲜半岛’的消息,并将消息送回长安。 至于朝臣百官之所以会因为这个得到验证的消息,而感到羞愧、屈辱,则是因为这个消息,是被一个‘叛王’传回中原,又被去年才刚受到匈奴单于冒顿侮辱的太后吕雉,亲自摆在了朝臣百官面前······ 在吕雉的话语声后,长信殿内,不由陷入了一阵漫长的寂静。 最终,还是准丞相曹参站了出来,将这阵寂静打破。 “若是如此,陛下召卫满使觐朝长安,确乃英明之举。” 冷不丁听到曹参的符合声,殿内百官稍一思虑,便也次序点下头表示认可。 ——如果要打卫满,那卫满的使者,自然没有觐朝长安的必要。 汉家朝堂只需要把弁韩、辰韩、马韩,以及箕子朝鲜使者喊过来,商量一下战略配合问题,而后着手准备开战便是。 可若是现在这般情况,那召卫满使者入朝觐见,就是非常有必要的了。 想到这里,王陵脸上一直挂着的那抹担忧之色,也终于是缓缓散去。 就见王陵暗下稍松一口气,而后便略带试探的对刘盈一拱手。 “即召卫满使者朝觐,陛下之意,可是于卫满稍行告诫,以安朝鲜;及出兵征伐,则尚不急于一时?” 闻言,刘盈只稍一点头,面上却依旧是一副阴沉冰冷的神情。 “箕子朝鲜,乃姬周封君;” “及卫满,则乃吾汉家之贼,侥幸逃至朝鲜,方使箕子朝鲜有今日之祸。” “吾汉家承姬周之法统,断无坐视自家之贼,夺前朝封君之土,而视若无睹之理。” “然卫满窃朝鲜之国,今又遣使挑衅,分明乃北蛮匈奴操布其后,欲于吾汉祚不利!” “兵法云:主,不可因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 “朕眇眇之身,却得太祖高皇帝以江山社稷之重相托,更受天下民数以千万之盼。” “故于朝鲜,朕,不敢因一己之私怒而兴师,以置天下于不安······” 说着,刘盈的语调也是越发沉重了起来,往日里轻松淡然,又隐含雄姿的面容,此刻也显得稍有些萎靡。 “今日,朕已言明卫满使:还平壤于朝鲜君,勿谓言之不预!” “然朕知,诸公亦知:卫满本就乃贼子余孽,又狼子野心,不惜反噬容己之恩主,今更得北蛮匈奴为依仗;” “于朕‘还平壤于朝鲜君’之令,卫满,断无遵诏之理······” “然待卫满抗旨不遵之日,便乃燕卒东出之时!!!” 不等刘盈音落,就见一声莫名激昂的呼号在御阶上响起! 待殿内众人,包括刘盈都满是惊诧的循声望去,就见御榻之上,太后吕雉已是面呈怒色,目光更是顷刻间冷了下去! “匈奴势大,又凭胡骑之力,吾汉家暂不能力敌,倒也罢了!” “卫满区区一介贼子,何德何能,敢使吾刘汉之君投鼠忌器?!” 短短两句话,原本气氛凝重的长信殿,顿时就被吕雉这两声轻斥,而再度点燃! 就连曹参、王陵的老臣,脸上都不由自主的涌上了一抹激愤之色! 却见吕雉侧过身,轻轻将手扶上刘盈的肩头,而后便再次望向殿内百官朝臣。 “凡吾汉家之君,从不知退、让为何物!” “尤卫满此等不自量力之宵小,断不能为吾汉家所容!!!” 言罢,吕雉只稍侧过眼,连脸都不转,只用眼角看向曹参,以及曹参身后的一众朝臣公卿。 “着:相府国库、少府内帑,即拟征伐朝鲜之粮饷、军械等一干用度!” “另行令燕相:即发燕兵二万,设营于浿水西岸五十里,执干戚舞,直至明岁开春!” “待明岁,皇帝加冠大婚,若卫满仍不来使告罪,以言还土朝鲜君之事,则燕军即发而东渡,直趋平壤!!!” 杀气满满的发出一连串命令,惹得殿内百官朝臣齐齐一愣! 而后,便是一道道屈膝下跪的身影,伴随着齐齐一声轰鸣,响彻整个长乐宫······ “臣等!谨遵太后诏谕!!!” 一时间,原本还因卫满背靠匈奴,而感到憋闷无比的百官朝臣,顿时就变得‘饥渴难耐’了起来。 类似‘卫满可千万不要认怂,一定要等着某亲自去朝鲜一趟’的念头,更是不知出现在了多少人的脑海之中。 而在御阶之上,看着眼前发生得这一切,刘盈终是后知后觉的反应了过来,自己,好像犯了一个不小的错误。 但自己犯的错,却被老娘短短数语,就轻松化解······ “唔······” “散朝之后,怕是又要挨一顿挂落了······” 略有些心虚的撇了眼身旁,依旧扶着自己肩膀的老娘,刘盈只苦笑着稍一摇头。 吕雉却是目不斜视的望向殿内百官朝臣,深吸一口气,而后便道出了最后一句,同时也是朝臣百官最关心的一句话。 “不旬月,便乃岁首朝议。” “朝议之上,当论皇帝大婚之选,及大婚之时。” “待大婚过后,明岁开春,皇帝便当行冠礼;楚王身皇帝宗伯,当再至长安,以长亲之身,主行皇帝之冠礼······” 言罢,吕雉终是侧过头,对刘盈意味深长的一笑。 而后,便是吕雉、刘盈母子二人,在朝臣百官的恭送下,一齐向后殿走去。 母子二人今日的状态,无疑是让朝臣百官安心之余,不由在心中感叹‘母慈子孝,国朝之福’。 但只有刘盈知道:片刻之后,还有一场大考,正等待着自己。 通过了这场大考,刘盈就能保证半年之后,自己,便将不再是‘未冠天子’。 而这场计划外的大考,恰恰就是刘盈在今日朝议之上,一个不经意的‘失误’,为自己争取来的······· 7017k 第0324章 会咬人的狗不叫 “母后息怒。” “儿臣一时不察,方行差就错······” 跟随老娘吕雉来到长信殿后殿,都不等吕雉坐上御榻,刘盈便自顾自跪下身,摆明了自己的态度。 ——矮要承认,挨打站稳! 对于刘盈今日犯的错,吕雉本就没有多生气,顶多只能算是有了些‘新发现’;见刘盈如此懂事的摆明‘主动认错’的态度,吕雉面庞之上,更是立时涌上一抹浅浅笑意。 “即是知错了,不妨说说,错于何处?”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吕雉便慵懒的侧靠在榻上,静静等候起了刘盈的答复。 而在吕雉身前约五步的位置,跪在地上的刘盈,却是不由自主的陷入了一阵思虑之中。 刘盈在今日朝议之上的表现,从严格意义上来讲,并不能算是有什么‘大错’。 首先,刘盈在没有得到确切情报的前提下,主观判断出了‘卫满蹦跶,是有匈奴人做靠山’的情况; 其次,对于匈奴人驱使卫满夺取箕子朝鲜政权,并挑衅汉室的险恶意图,刘盈也能保持足够的冷静,并给出了合理得处置方案:对匈奴人干涉汉室内政的行为,汉室表示强烈谴责! 至于召卫满使臣同朝长安,以及在接待过程中的表现,刘盈都可谓是无可挑剔。 但不知是不是因为加冠在即,让刘盈心中,生出了些莫名的懈怠,方有今日,所犯下的那个‘小失误’······ “禀母后。” “今日朝议,儿只以‘唯汉室计’,而言解吾汉家今日之困、解困之法,全似‘旁观者清’之局外人。” “然儿未以天子之面,示之于朝堂公卿当面,亦不曾明告百官:于朝鲜,刘汉天子所欲者何、所言者何。” “今日,若非母后亦在,恐儿一朝行差就错,日后,便当久苦于今日之失······” 神情略带些羞愧的道出此语,刘盈也不由稍低下头,暗自恼怒起来。 这,就是刘盈今天,所犯下的‘小失误’。 ——立场。 今日朝议之上,刘盈几乎完全是以旁观者,或者说从上帝视角,去看待、分析朝鲜的问题; 对于卫满朝鲜、匈奴,以及汉室中央三方的关系、诉求,刘盈几乎都做出了极为客观的分析,并给出了应对方案。 但在这个过程中,刘盈只顾及了‘汉人’的立场,却并没有想起来,自己最应该持有的立场,是汉天子! 在看待整个问题的过程中,刘盈只想到了‘怎么做,才能让汉室的利益最大化’,但并没有想起‘什么样的态度,是封建君王所该持有的’。 就拿此番,卫满遣使入朝长安一事举例。 在朝鲜半岛,箕子胥余的后代统治着北半部的箕子朝鲜,马韩、辰韩、弁韩组成的‘辰国’,则一同统治南半部;在这四方之间,还夹杂着真番、高句丽等小部族。 在岛外,则是已知世界唯二的两个大块头——华夏刘汉王朝,和草原挛鞮氏匈奴政权,因为‘文明和野蛮’的分歧而纷争不休。 岛内和岛外,本好比两条完全平行的位面,彼此略有交集,却又毫不相干。 而这样的平衡,被横穿位面的卫满所打破。 ——原本属于汉臣的卫满,在故主臧荼因谋反而被诛杀之后,带领残部逃到了朝鲜半岛,并得到了箕子朝鲜君主箕准的收留; 而后,卫满大概率在匈奴人的驱使下,发动宫变谋取了箕子朝鲜政权,并趁势吞并了真番、高句丽等五个部族,旋即将注意力放在了朝鲜半岛南半部,即辰韩、马韩、弁韩三国。 在岛外,匈奴人得到一個名为‘卫氏朝鲜’新部族效忠,并试图借着卫满这枚棋子,将汉室的注意力吸引到朝鲜半岛。 而汉室作为一个新兴政权,国内百废待兴,民心思定,正是举国上下都渴望和平发展的疲弱期。 在这样的情况下,对汉室而言最明智的做法,显然是无视卫满的挑衅,以不变应万变,坚守北方长城,以免遭受匈奴人的抢掠。 而问题的关键,也恰恰是这一点。 ——在如今的局势下,以不变应万变,无视卫满(匈奴人)的挑衅,是每一个脑子没进水的汉人,都应该持有的态度; 但这里的‘每一个汉人’,绝对绝对不包括刘汉天子! 何谓天子? 《尚书·周书·洪范》云:天子作民父母,以为天下王! 按照如今天下的普世价值,普天之下的万千黎兆,都是天子的子民! 那作为整个天下的‘父母’,在面对外族的挑衅时,天子应该持有什么态度? 这就好比后世:当儿孙被别人家的熊孩子欺负,做家长的,最应该表现出什么样的态度? ——干汝娘亲! 这,才是每一个脑子没进水的父母,所应该展现出来的面貌! 至于什么‘孩子还小不懂事’‘冷静的看待问题’,那都是旁观者所应该谈论的; 作为当事人,无论是后世的父母们,还是如今给全天下做爹娘的天子刘盈,都只需要毫无保留的宣泄出所有的怒火! 就如同后世,那句令人陶醉其中的名言一样:原谅他,是上帝的事;而我要做的,是送他去见上帝。 说白了:匈奴此番遥控卫满挑衅汉室,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和匈奴人直接遣使敲诈汉室,根本就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既然没有区别,那刘盈所应该展现出的姿态,也应该是和面对匈奴人遣使,又双叒叕一次请求和亲一样; ——公主该送还得送,但不能是刘盈送! 最理想的解决方式,无疑是和去年,匈奴人遣使羞辱太后吕雉一样:刘盈对着匈奴使者破口大骂,以最大限度保住汉家的面子; 之后,再由几位朝中重臣私下出面,解释一声‘咱家陛下还年轻,使者多担待’,然后尽量满足匈奴人的要求。 说得再简单点,刘盈在今日朝议之上所犯的错,其实就是‘姿态’没摆对。 或者说,刘盈在朝臣百官面前太老实、太诚实,也太没有城府了些。 ——好歹也是玩儿政治的,怎么能把心里的真实想法,就那么当着大庭广众说出来?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什么身份说什么话,这完全就是常识性问题! 用后世人的话来说,这叫‘身处什么位置,就肩负什么样的使命’; 或者说:拥有怎样的地位,就应该扮演好怎样的角色。 对于匈奴人的挑衅,‘冷静分析’‘得出客观结论’,这是朝臣百官该干的事; 作为天子,刘盈唯一需要做的,就是表明自己‘绝对不能容忍此等屈辱’的态度! 哪怕这种态度,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意义,刘盈也必须这么做。 盖因为态度,或者说‘政治姿态’,是一种非常奇妙的东西。 在不明所以的外人看来,政治姿态,或许是毫无意义的‘作秀’; 但只有亲身经历过政坛的上下秩序,或许才能明白:政治姿态,几乎是政坛最简洁直白的‘交流方式’。 就好比······ “吾儿可知今日,若吾未出身,当得何果?” “——闻皇帝‘不得已而忍让卫满不当之举’,凡朝堂有司,乃至燕东边境的上下官吏,恐无不上行下效,于朝鲜之事,皆以‘容忍’为首要!” “皇帝身先如此,官吏上行下效,及民,又当何如?!” “待日后,天下岂不闻卫满而色变,言其乃‘纵皇帝亦不敢惩治’者?!” “独卫满尚且如此,于匈奴,吾汉家又当若何?!” “俯首称臣乎?” “若果真如此,吾汉之风骨何在?” “外于蛮夷当面,内当万千隶属,朝堂,又颜面何存?!” 说话得功夫,吕雉面上轻松之色,已是被一抹深深地忧虑,和些许严肃所取代。 “自吾脱困而返长安,又太祖高皇帝心生易储之念时,吾便几次三番言教于吾儿:掌权者,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纵山河颠覆,乾坤倒转,亦当自持。” “此,谓之曰:君心难测。” “今日朝议,诸韩使者入朝,百官公卿、元勋贵戚当面,吾儿怎可遗如此大错???” 听着老娘愈发严厉起来的语调,刘盈根本生不出反驳的念头,只满怀羞愧的低下头。 这,就是‘政治姿态’存在的意义。 正所谓: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秦王喜武夫,举国皆壮士! 政治姿态最大的存在意义,就是以相对隐晦,又尽量直白的政治语言,告诉每一个需要得到指示的人:对于这件事,我持有这样的态度。 而在讲究阴阳平衡,非常担心‘物极必反’华夏文明背景下,掌权者的政治姿态,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和实际状况唱反调。 例如某一段时间,华夏君王张口闭口‘仁义道德’,话里话外‘和平安详’,那必然是华夏文明正处于对外开拓的上升期; 在这种情况下,君王话里话外透露出‘要和平不要战争’,却并非是真的想要扭转局势,而是想要借着这个政治姿态提醒治下臣民:注意分寸,一步一步来,步子大了容易扯着淡。 反之,若是华夏君主张口闭口‘赳赳武夫’,茶前饭后‘国之干臣’,也必然是华夏文明,正处于内忧外患的低迷期。 而在这种时候,君主摆出一副鹰派的架势,也并不是真的想对外开拓,而是想要借此提醒朝堂:你们这窝里斗,斗的可有点过了啊~ 这就像后世,那句著名的西方俗谚。 ——冲你龇牙的,大概率是弱者;和你谈笑风生的,才是真正的强者。 又或者,用后世那则华夏俗谚来说,就是:会咬人的狗不叫。 说的再直白点,政治姿态对于掌权者的意义,就好比油门和刹车; 当政权的‘车速’过快时,掌权者需要踩一脚刹车,以保证政权更平稳地‘行驶’; 反之,当政权止步不前,则需要掌权者稍微踩一脚油门,好让这辆‘车’动起来,而不是烂在原地等死。 类似的状况,即便是在后世的新时代,也屡见不鲜。 ——手握镇国重器的几大流氓,见谁都是和颜悦色,甚至能恬不知耻的说自己是‘和平使者’; 倒是那些弱小者、恐惧者,反而会整天宣扬自己强大的武力,最终,却引来一阵核蔼可倾的嘲笑。 而现如今,汉室这辆‘车’在匈奴这道‘槛’前,本就是原地踏步,驻足不前的状态; 在这个前提下,作为掌权的刘盈若是再踩一脚刹车,那从今往后,汉室这辆‘车’,恐怕就再也开不过匈奴这道‘槛’了······ “儿臣,知罪······” 想到这里,刘盈终是苦叹着再告罪一声,又对老娘沉沉一叩首,表示自己真的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当然,如果撇开认错的意图,刘盈这一叩首,其实还带着些感谢的意味。 ——感谢吕雉,在刘盈错误的踩了一脚刹车之后,硬是重新踩上油门,让汉室这辆‘车’的轮毂重新转了起来! 好在吕雉的神情,在刘盈再次告罪之后渐渐回暖,似乎并没有因此,而怪罪刘盈的意图。 若是知道刘盈想要感谢自己,吕雉甚至很可能会哑然失笑,而后拍拍刘盈的小脑袋,顺带调侃一句:臭小子,还跟亲娘客气上了······ “今日之失,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又吾儿年方十六余,更加冠大婚在即;于政务虽仍略有稚嫩,亦已可言之曰:不俗。” “日后多留意些,再由吾从助于旁,循序教诲便是······” 听闻老娘的语调重归平缓,刘盈也终是抬起头,顾不上再为自己的错误愧疚,赶忙顺坡下驴。 “母后说的是。” “得母后坐镇朝堂,儿纵稍有所失,亦无伤大雅······” 嘴上自嘲着,刘盈脚下也没闲着,赶忙起身小跑到吕雉身侧,就是一阵揉肩捶腿。 却见吕雉只无奈的摇头一笑,嘴上仍不忘提醒刘盈:“待元朔朝议,吾儿当再行诫言于卫满使,以使公卿百官,明知汉皇之雄姿;” “彼时,万不可复有今日之失······” 7017k 第0325章 酂侯何,谥文终 年关将至,又逢秋收大丰,秋冬之交的长安城,只被一阵欢庆喜悦的氛围所充斥。 对于关中的百姓而言,过去这一年,是有汉以来第二次,同时也是连续第二年的‘大丰收’! 虽然今年的丰收,并没有去年那么令人瞠目结舌,但全关中三石半以上的平均粮产,也足以使得每一个以耕种为生的农民,为过去这一年的劳苦而感到欣慰。 百姓喜悦于丰收,地方官员以及朝堂,自也是笑的合不拢嘴。 ——盖因为在农耕社会,粮产并不只关乎百姓的温饱,同样也关乎到官员的乌纱帽,以及政权的财政收入! 再一次,尤其是连续第二年的大丰收,可谓是让整个关中官场欢呼雀跃起来,几乎每一个有资格被称为‘官’的人,都已经对自己的美好未来充满了憧憬,和无限遐想。 至于长安朝堂,虽然被先后跳出来的南越赵佗、朝鲜卫满之事恶心了一阵,但最终,也还是‘府库愈发充盈’的现状,重新获得了长安朝堂的大半关注。 毕竟理想再丰满,也总还是需要面包来支撑; 再远大的理想,也需要一个吃饱肚子的信徒,迈出有力的步伐,才能最终达成。 中央财政愈发富裕,朝堂就能启动很多过去想做,却因为没钱而无奈搁置的项目。 如长安城的建造啦~ 关中水利的进一步修缮啦~ 修建当今刘盈的皇陵啦之类。 就算实在不知道做什么,也总能给长城周围,那些仍恪尽职守的边防战士们多发点米粮、布匹,让这些英雄吃饱肚子、捂暖身子。 即便是退一万步来说:府库足够充盈,最最起码,也能保证长安中央,不会再发生‘朝臣半禄’的事了。 ——前些年,先皇刘邦尚在之时,因异姓诸侯之乱而出现,动辄连续好几年的‘半薪’生涯,可是让这些没有勋爵,全指望俸禄养家糊口的高官,实打实的过了几年苦日子······ 再者,关中连续两年丰收,就连那些地方县道官吏都能捞到政绩,这些个身居庙堂之高的中央官员,自然就更不用提了。 都不用说别的,就一点,便足以证明关中接连两年的丰收,究竟引发了多大的轰动。 ——在关中各地郡县上报治下农产,并由相府汇总核算,又广为人知之后,长安街头,甚至出现了‘少府阳城延功当封侯’的舆论! 盖因为在勤劳朴实的关中百姓看来,过去这两年的丰收,除去‘太祖高皇帝庇佑’‘天神眷顾’等说不清道不明的神话因素,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少府阳城延在两年前的冬天,再次疏通了渭北郑国渠。 而在这些善良的华夏民众认知中,一個能让成千上万的群众,都因为自己做的某件事事而吃饱饭的九卿,完全配得上一个彻侯的显爵。 ——甚至就连这,都还是长安百姓相对‘理智’的体现! 起码比起关中某些偏远地区兴起的‘当为少府阳公立庙塑像,四时祭祀’的言论,‘仅仅’只提议给阳城延封侯的长安百姓,无疑是理智了很多······ 对于这则舆论,长安朝堂最开始倒是没当回事,甚至有几个不知死活的蠢货,私下发表了类似‘阳城延也配封侯?’之类的愚蠢言论。 但在反应过来之后,朝堂舆论几乎是一夜之间,就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汉十三年,即刘盈元年秋九月庚申(二十七),明明不是常朝日,却有上百功侯元勋、朝臣百官,在天还没亮时就聚集在未央宫外,请求觐见天子刘盈! 在被刘盈以‘元朔朝议在即,有什么话到时候再说’委婉拒绝后,这些人也并没有立刻散去,而是在未央宫一直待到了正午! 至于从卯时到午时的这几个时辰里,这些人也不能说啥也没干:每有人从未央宫外的蒿街走过,都能听到这些达官贵人的大声谈论。 而谈论的内容,正是这些人出现在宫外,请求面见天子刘盈的原因。 ——少府阳城延,公忠体国,功延万世,理当封侯! 对于这些人的所发,路过宫外的行人百姓,自然满是认同的连连点头,然后就各自为生活奔忙而走; 但朝臣百官的这份‘好意’,却是让刘盈实在有些承受不起······ ——郑国渠,可是刘盈带头修的! 撇开具体事务,都是由阳城延带少府负责的事实不谈,理论上,阳城延只是‘于旁辅佐刘盈修整郑国渠’! 而当下,‘辅佐修渠’的阳城延,都已经被长安舆论视作‘应该封侯’,甚至应该封神的人物了! 辅佐修渠的阳城延都尚且如此,若是刘盈对朝臣百官的彩虹屁不加以阻止,甚至坦然受之,那刘盈又该怎么样? 在不到十七岁的年纪,就给活着的自己立个庙? 又或者是以天子的身份,给自己封个‘渠神’之类的神职? 很显然,那些一开始认为‘阳城延配不上彻侯之爵’,然后又一夜之间转变思路,表示‘阳城延绝对配得上封神’的朝臣百官,就是打定了借机给刘盈捧臭脚的注意。 但很可惜,刘盈并不很能接受这种过度做作的彩虹屁。 ——拍马屁,可也是门学问来的! 怎么把人拍的舒舒服服,又让人看不出自己是在拍马屁,这才是马屁精的最高境界! 很显然,此番,借着‘阳城延功当封侯’的舆论,想要委婉捧刘盈臭脚的朝臣百官,绝对算不上合格的马屁精。 起码刘盈就觉得,自己稚嫩的后大腿,被好几百个蒲扇大的巴掌,接力抽了好几百个大逼都······ 见刘盈不愿意承情,朝臣百官也没再勉强,只有事没事嚎两嗓子‘阳城延真是吾辈楷模’,便将此事暂且放下了。 也正是在所有人都认为,朝臣百官借阳城延之事派刘盈马屁,就是刘盈元年的最后一个大事件时,尚冠里传出的一则消息,让处于岁首年末欢庆氛围中的长安,被一层弄弄的哀痛所笼罩。 ——汉开国第一侯,当朝太师酂侯萧何,在汉十三年、刘盈元年最后一天的夜晚,再也撑不下去了······ · “参见陛下······” “陛下······” 在一道道轻微的拜谒声中走入屋内,刘盈只皱眉一摆手,而后抬起头。 随即映入刘盈眼帘的,便是萧何消瘦到几乎只剩骸骨的面容,正紧闭双眼平躺在榻上。 这一刻,这位大汉王朝的第一功臣、汉室的第一任丞相,当今刘盈的老太师身上,几乎看不见丝毫往日的风姿。 干涸皱巴的脸皮,因平躺而稍有下垂;紧闭的双眼下,也不难看出一阵青黑; 那时有时无,或者说时可闻,时不可闻的微弱呼吸声,更是让本就安静到落针可闻的屋内,再添一分轨迹和绝望。 看到萧何现在这个模样,刘盈脑海中,涌现出了无数贴切的形容词。 如风烛残年、苟延残喘,又或是行将就木、油尽灯枯。 但最终,却只有两个词,留在了刘盈的脑海之中。 “日薄西山,英雄垂暮······” 语带哀沉的发出一声轻喃,刘盈便不由自主的走上前,站在了萧何躺着的病榻前。 刘盈知道,过去几个月,老萧何,吃了不少苦头。 ——自秋七月第一次病危,引来刘盈亲自上门至今,短短两个月的时间,光是‘应该撑不过今晚’的诊断,刘盈都听了不下三次! 至于更委婉的‘该给丞相准备后事了’‘该准备拜曹参为相了’之类的提醒,更是不知有多少次传入刘盈耳中。 但当这一刻,刘盈亲自站在病榻前,看着萧何那几乎看不出起伏幅度的胸膛,刘盈才终于明白:这一刻,终于还是来了。 一代名臣,一代名相,一位注将名垂青史的老臣,将在刘盈的亲眼目睹下,为自己辉煌灿烂的一生画上句号。 而让刘盈感到无所适从,甚至隐隐有些烦躁的,是在习惯了天子身份带给自己‘无所不能’的错觉后,死亡,将刘盈的这个错觉轻松击散······ “太师如何了?” 轻声一问,刘盈才反应过来不知何时,自己的语调中,竟再度带上了那不掺杂丝毫虚伪的更咽。 而在刘盈身旁,一直留守萧何榻前的老太医闻言,却是悠然发出一声长叹。 “自秋七月,太师之躯,便已近油尽灯枯。” “又七、八月之交,太师更几度病危,便是臣寸步不离于太师身侧,亦束手无策。” “然彼时,太师仅以一己之力而转醒,而谓臣曰:尚有故人之托未尽,不敢就此闭目长眠······” 说话得功夫,老太医脸上也悄然挂上了两行泪,却根本顾上擦拭,便对刘盈稍一拱手。 “及故人者何,又所托何事,太师未曾言明。” “只今,太师已呈天人五衰之相,寿数至多不过夜半子时;恐纵扁鹊再世,亦回天乏术······” “若陛下允,臣这便施针以唤,好使太师得稍遗言于陛下·········” 听闻老太医此言,纵是早有心理准备,刘盈也不由自主的呆愣在原地,默默注视着萧何暮气沉沉的面庞,愣了许久,许久。 最终,还是一旁的侯世子萧禄上前,面目哀痛的对老太医微微一点头,老太医这才摇头叹息着擦去脸上的泪水,在萧何身旁的榻沿坐了下来。 从布袋中取出几根银针,对着烛光稍预热片刻,又分别扎在头、颈几处要害大穴,只片刻之后,就听一声悠长的呼气声在病榻上响起。 “呃············” 见萧何再次转醒,屋内众人自是面色一急,刘盈也将飞散的思绪拉回眼前,至于一旁的侯世子萧禄,则在眨眼之间泣不成声······ “陛下······” “陛下·········” 近乎微不可闻的呢喃,让刘盈下意识俯下身,将耳朵贴在了萧何干涸的嘴唇边。 “陛下······” “陛下尚···尚在之时·······” “曾托臣···看···看顾家上······” “陛···陛下言···家上年···年幼······” “若无···无老臣···看顾···恐···为外臣···所欺······” 轻微到堪比蚊鸣的低语,却似乎是让萧何用尽了浑身的力气,只片刻的功夫,额上便已涌上点点汗珠。 从萧何口中,听到那声久违的‘家上’,刘盈更是眨眼间潸然泪下,却根本不敢直起身,生怕自己某个动作弄出点声响,就会错过萧何的某一句托付。 “今···家上加···冠···大婚在···即······” “臣本···本欲亲···亲睹···家上冠礼······” “然今···恐已···不得······” “臣······” “臣·········” 短短几句话的功夫,萧何才刚提起的些许精神便再度萎靡了下去,那双面前睁开的双眸,也逐渐有了些再次涣散的趋势。 见此状况,一旁的老太医根本不敢耽搁,赶忙上前,又是几针扎向那几处稍有不慎,就足以使人一命呜呼的命脉要穴。 这一次,萧何转醒花费了更长的时间,醒来之后的精神气质,也较刚才更萎靡了些。 也就是趁着萧何重新转型的功夫,老太医用那生动的目光提醒刘盈:这,是萧何这一生中,最后一次睁开双眼······ “陛下······” “陛下·········” 又两声轻喃,惹得刘盈赶忙再度俯下身,涕泗横流的聆听起了这位老丞相、老太师最后的遗言。 “臣···世子禄···不堪···大用······” “待臣···入葬···长陵······陛下便···恩允···允世子······” “归养···封国······” “自···臣···入葬······” “凡萧···萧氏···之后······” “不得·········” “复入···········” “长安·················” 费劲最后那一丝力气,做下这最后的交代,萧何终是彷如释然般,安然闭上了双眼。 片刻之后,整个尚冠里,便被一阵低沉哀婉的啼哭声所充斥。 这一夜,长安注定彻夜不眠; 这一夜,刘汉痛失柱石、栋梁; 这一夜,少年天子独自躲进未央宫,以泪洗面,泣不成声······ 7017k 第0326章 举国丧三日,以祭太师! 汉十四年,冬十月元朔。 几乎是在长乐宫内燃起一堆堆篝火的同时,一场晚来的秋雨,让本就笼罩才沉寂中的长安,更添了一分萧凉。 今日,是岁首元朔,是大朝仪,是新年; 无论是百姓,还是参与这场岁首朝议的功侯元勋、百官朝臣,本都该带着新年的喜庆。 但丞相兼太师酂侯萧何的亡故,却在预示着汉室彻底告别了一个时代的同时,将整个长安,都拉入了一阵名为‘哀沉’的情绪当中。 萧何亡故,又逢小雨,刘盈自也没了性质,索性下令:将大朝仪尽量简化,并去掉所有需要在殿外进行的活动。 所以,原本应该在天还未亮的卯时开始,直到正午才会结束,变成了朝臣百官跟随刘盈前往长安南郊,分别祭拜太庙、高庙,以及社稷; 再之后,便是计划中的躬耕、朝谢、祭神等程序都被省去,大朝仪的进程,直接快进到了公侯大臣于长信殿内,进行元朔朝的阶段。 即便如此,元朔朝的第一个议题,也依旧没能按照原计划进行······ “太师薨故,朕甚哀之。” “着宗正、奉常有司亲登酂侯府,代朕吊唁;” “赐太师黄肠题奏一、金缕玉衣一,及各式冥灯、冥器,许太师以诸侯礼葬之。” “另由御史大夫代丞相行令关中:举国丧!” 听闻刘盈此言,殿内朝臣百官无不惊诧的抬起头,却见一旁的吕雉默然一点头,而后便轻声接过话头。 “萧太师,乃吾汉开国之元勋,更乃太祖高皇帝钦定之‘开汉第一侯’,当坐开汉之首功。” “更太师生前,曾为皇帝之师;即为帝师,便乃吾刘氏之家臣······” 说着,吕雉便面带哀思的对刘盈又一点头,再道:“即皇帝欲举国丧,便由曹太傅行令天下:太师薨故,皇帝哀而不能自已,令举国丧三日;” “国丧期内,凡汉之民皆不得婚娶,不得兴乐、设宴,不得饮酒、食肉。” “待国丧罢,诸事如故······” 见太后都站出来,表示自己支持刘盈‘举国丧’的举动,朝臣百官也只好齐声一拜,表示领命。 行过礼后,殿内数百号人却又无一不低下头,暗暗嫉羡起萧何的‘身后名’来。 且不提过往数年,太后吕雉、天子刘盈不止一次在公开场合表示‘萧何,刘氏家臣也’的高度赞誉,也暂时撇开萧何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的三件套不谈; 光是‘国丧’这一项,就足以让萧何的个人荣誉达到巅峰,并保证‘后无来者’! ——除了当今刘盈,以及先皇刘邦,后世之君,谁敢为臣下的死而举国丧?! 又有哪个臣子,能承受得起理论上只用于皇后、皇帝、太后、太上皇驾崩时,才有资格‘享受’的国丧? 即便刘盈此番,只是给了萧何一个极度低配版的‘国丧三天体验券’,那也绝对算得上是臣子的荣誉巅峰,甚至已经远远超出外臣可获得的荣誉范围了! 至于后来者,国丧是别想了,太师这样的‘古三公之首’也大概率不会再有第二人;还是想想怎么争取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剑履上殿的三件套,才更实际一些。 尤其是刘盈方才,说出的那句‘着宗正、奉常有司亲登酂侯府,代朕吊唁’,更是让殿内众人彻底相信:在今天以前,萧何,只有一个;往后,也绝对不可能有第二个足以和萧何比较的外臣。 原因很简单:按照礼制,当有臣子离世时,能替天子上门吊唁的,只能是奉常。 毕竟天子作为天下之主,自然没有亲自登门,为死去的臣下吊唁的道理; 可若是不派人上门表示一下,又多少有些‘刻薄寡恩之嫌’。 但这一次却有所不同:为了吊唁萧何,刘盈却在奉常之外,加派了宗正。 众所周知:宗正,理论上是汉九卿,实际上,却是刘氏宗亲的大家长,或者说代理大家长(实际大家长是皇帝). 而刘盈派宗正和奉常一起,去替自己吊唁萧何,只能表明一件事。 ——过去几年,太后吕雉、天子刘盈母子整天挂在嘴边的‘萧何是家臣’,不是说着玩儿的! “如此一来······” 暗自思虑着,众人不由自主的侧过头,在身边的人群中,寻找起那道并不算熟悉的生影来。 而在御阶之上,见朝臣百官就这么毫不避讳的左顾右盼着,寻找起萧何政治遗产的继承人:酂侯世子萧禄,刘盈心中,却不由更涌上一抹苦涩。 “酂侯啊······” “酂侯·········” “怎么就没能多活几年?” “怎么朕,就没有第二个酂侯呢?” 回想起昨夜,萧何临终前死死盯着自己,道出那句‘我死之后,萧氏永不涉足长安’,刘盈对萧何,更是涌起了一阵无尽的崇敬。 福及子孙,荫庇后世,可谓是华夏民族最常见的本能; 而在这种本能下,为了国家和民族,不惜放弃‘福及子孙后代’的特权,就显得无比难能可贵了。 诚然,作为天子的刘盈,也不可能真的像萧何临终前嘱托的那样,把所有姓萧的都赶出长安,赶去远在关东的封国; 但最起码在以后,朝中公卿要职出缺之时,刘盈不需要再绞尽脑汁,去考虑怎么否决一个一无是处,履历上却写着‘故太师兼丞相酂文终侯萧何长子,当世酂侯’的备用人选。 当然,如果未来有朝一日,酂侯一脉又出了可堪大任的俊杰,刘盈自也不吝九卿,乃至三公之位,以任贤举能。 但前世的记忆,却在此刻反复提醒着刘盈:萧何死后,酂侯家族三代之内,都没有再出可堪重用的子孙后代。 在原本的历史上,直到百余年之后,萧何七世孙萧望之于平帝一朝出任光禄勋,才终于让久违汉室政治中心的酂侯家族,再一次回到了长安朝堂公卿之列······ “太师薨故,朕举国丧三日,又世子举孝丧七日,诸公当于此数日共议,论定太师往生之功过,以盖棺而定论。” “待太师丧事罢,奉常有司当铸太师之神主牌。” “——太师劳苦终生,功勋卓著,为吾汉祚鞠躬尽瘁,当配享高庙······” 随着刘盈再次甩出一个重磅炸弹,朝臣百官却是神情麻木的拱手领命,似乎并不因刘盈此言而感到诧异。 ——比起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的三大特权,以及‘刘氏家臣’的身份、薨而举国丧的荣耀,配享太庙,似乎是这一系列荣誉中,最稀松寻常的一个了······ 至此,萧何的身后之事,便算是得到了妥善的安排。 紧随其后的,就是一个必然会出现的话题了。 “陛下。”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就见内史王陵站出身,对刘盈稍一拱手。 而在王陵站出身的那一刻,长信殿内的每一个人,包括天子刘盈、太后吕雉,都已经预料到接下来会发生的一切了。 “臣尝闻:国不可一日无君,家不可一日无主。” “今太师薨,陛下之哀,臣自不敢言太师之非;” “然太师尚在之时,曾兼丞相之职,今太师薨,而相府群龙无首,诸般政令不能畅行······” 神情庄严的道出这番不出乎任何人意料之外的话,便见王陵郑重其事的整了整冠带,而后便对御阶上的刘盈、吕雉郑重一拜。 “故内史安国侯臣陵,昧死百拜,以谏太后、陛下:于朝公老臣之中,择以上佳之选,以继丞相之职,主相府诸事,而使天下得安······” 言罢,王陵便缓缓弯下腰,将额头轻轻贴在了木地板之上。 对于王陵的‘提议’,刘盈自也是不置可否。 至于王陵口中的‘选个合适的人做丞相’,刘盈则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这,还有得选? “安国侯所言甚是。” 暗中腹诽着,道出这么一句场面话,就见刘盈侧过身,于母亲吕雉稍一对儿,而后再度正过身,望向殿内百官朝臣。 “太师薨,朕心甚哀,然正如内史所言:国不可一日无君,家不可一日无主,朝堂,亦不可一日无相。” “然及继太师,以任丞相之选,太祖高皇帝尚在之时,便曾有嘱咐······” 言罢,刘盈便侧过身,对母亲吕雉恭敬一拜,便稍退到了御榻旁。 见刘盈这般架势,吕雉也是面色和蔼的对刘盈一点头,而后便从御榻上起身。 “太祖高皇帝病重临崩之时,朕曾以此相问于病榻之侧。” “彼时,平阳侯、安国侯,亦同立于旁。” 嘴上说着,吕雉不忘分别朝曹参、王陵二人点点头,才继续道:“朕问:萧何之后,何人可继为汉相?” “太祖高皇帝答曰:酂侯之后,平阳侯可继为相;” “又平阳侯之后,可由安国侯王陵为相,并由曲逆侯陈平从助于旁,共执相府。” “亦因此故,太祖高皇帝临将驾崩之时,方有遗命:以丞相酂侯臣何为太师,御史大夫平阳侯曹参、内史安国侯王陵,各为太傅······” 带着回忆往事的语调,道出这番先皇刘邦关于‘往后几任汉相’的人选安排,吕雉便轻轻坐回了御榻之上,对一旁得刘盈再一点头。 就见刘盈躬身一回礼,而后回到御榻前,神情淡然的望向殿内百官朝臣。 “于丞相之职,太祖高皇帝早有诏谕,朕身太祖高皇帝子,自无违逆皇父之理。” “即太祖高皇帝意,以御史大夫平阳侯曹参继为相,便着内史布政文于关中,以问地方郡县。” “三旬之内,若无人言曹参之能,难堪汉相之重负,则再以此事禀太后知。” 言罢,刘盈便也坐回御榻之上,学着母亲的模样,摆出了一副‘稳坐钓鱼台’的架势。 而对刘盈方才的这番话语,殿内朝臣百官则是毫不意外的再一拱手,表示领命。 方才那一幕,若是让不知情的人看了,或许真的会以为:以曹参为萧何的继任者,或许是还处于‘考虑’阶段的事。 但实际上,别说是长安朝堂了,便是长安附近的百姓,都已经对此事有所耳闻。 ——自曹参卸任齐相一职,重归长安担任御史大夫至今,已经过去了将近两年的时间。 而这两年的时间里,曹参的注意力,几乎没有哪怕一秒钟,是关注在御史大夫属衙的本职工作之上。 原因很简单:曹参回长安,根本就不是为了做御史大夫,而是从两年前,卸任齐相的那一天开始,就已经扛上了‘准备接手萧何’的任务。 经过近两年的交接,如今的曹参即便还没正式成为丞相,但实际上,也就差一个名分和程序了。 所以,刘盈刚才那番看上去有些莫名其妙的话语,其实都只是拜相之前,固有的政治程序而已。 包括‘在关中公示一个月,看有没有人反对曹参担任丞相’,也同样是出于‘民煮’的考虑,而做出的政治姿态。 简而言之,就是表面上看上去,刘盈说的是‘考察一下曹参能不能做丞相’,但实际上,却是已经启动了拜相的政治流程。 曹参正式继任为丞相,已是板上钉钉,且为时不远。 萧何的后事安排完,又顺势敲定了曹参继任丞相之事,日头都已时近巳时(9点),原定计划中的第一个议题,才终于出现在了这场岁首大朝仪之上。 “御史大夫平阳侯臣参,启奏陛下。” “时值岁首元朔,陛下先祭太庙、高庙以全孝道,后更于社稷亲耕籍田,以劝天下民耕。” “然当行于未央之亲蚕礼,却苦椒房无主,而无以成行······” 说着,曹参便也学着王陵先前的模样,郑重其事的整理一番衣冠,才郑重其事的跪地一拜。 “臣尝闻:农者,国之本也;蚕桑,本之辅也。” “又所谓民不事农耕,则不得饱腹;妇不事蚕桑,则无有暖衣······” “故御史大夫平阳侯臣参,昧死百拜,请奏太后、陛下:” “——唯宗庙社稷计,当择贤淑以主椒房,使天下得全亲蚕之礼,以使农耕、蚕桑得以双全,而民无有食不得足、衣不得暖之苦······” 7017k 第0327章 朕要执干戚舞!谁赞成,谁反对? 随着曹参以莫名严肃的语调,说出这句‘陛下行了躬耕礼,却因为没有皇后,而没能完成亲蚕礼’,朝臣百官不由稍低下头,面上顿时涌现出些许古怪之色。 倒也不是说,曹参这番拐弯抹角的提议‘立后’,有哪里出乎了众人预料; 实际上,与曹参继任为相一样,立后一事,虽然也同样是今天才出现在朝议之上,但人选,却是早就已经定下了。 ——早在夏六月,宣平侯庶长女张嫣,便已经被太后吕雉派人接入宫中,对外说是‘查其脾性’,实际上,却是已经在让张嫣练习宫中的礼仪,为来年春天,与刘盈大婚的典礼做准备了。 所以,当曹参在长信殿内、元朔朝议之上委婉提议‘立后以主椒房’时,凡是在这一天能出现在长信殿的人,对皇后的人选都早已心中有数。 真正让朝臣百官感到有些许别扭的,是今天,由于萧何亡故的缘故,刘盈在前往长安南郊的‘社稷’之时,并没有行躬耕礼······ 而后,就有了此刻,展现在长信殿内的这一幕。 ——个把时辰前,天子刘盈刚在长安南郊表示:萧何死了,我很难过,躬耕礼就推迟到春天再说吧; 而现在,曹参却面不改色的说:陛下行了躬耕礼,却没有皇后主持亲蚕礼······ 但很快,众人面上的古怪之色便被次序敛回,而后被一副‘曹参说的有道理,陛下要不考虑考虑?’的神情所取代。 毕竟再怎么说,都是这个时代最杰出的人才,而且是沉浸朝堂多年的高官、元勋; 类似‘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技能,或许有些人还没有彻底掌握,但‘听别人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技能,还是难不倒这些政坛巨擘的。 见殿内百官这幅模样,刘盈自也不无不可的稍一点头,而后便侧过身,对吕雉微拱手一拜。 ——皇后的册立,无论是在理论上还是现实上,都属于绝对意义上的‘太后职权’。 这其中,固然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考虑,除此之外,也有太后这个真正的天下共母,亲自为天下人挑选‘母仪天下’的皇后的意味在其中。 实际上,不单单是皇后的册立,包括皇子、诸侯宗亲封王,以及公主、翁主封号并赐予汤沐食邑,乃至于太子储君的册立,都在太后的职权范围内。 在汉室的政治背景下,即便太后不是吕雉,甚至是一个很好欺负的老实人,册封皇后、太子,以及公主、翁主,亦或是新封皇子、宗亲为诸侯王的诏书,也必然是通过太后懿旨的形式完成。 这,还只是最基础的。 ——若是撇开现实操作难度不谈,理论上,太后甚至还具备合法废立天子的权力! 几十年前,尚未加冠亲政的始皇嬴政,之所以会一怒之下铲除继父嫪毐,并摔死那两个同母异父的弟弟,也正是因为彼时的秦太后赵氏,起了‘废王另立’的念头。 后世人都知道:嫪毐、赵后的‘阴谋’,被英明神武的始皇嬴政识破,并轻松化解; 但后世大多数人不曾想过的是:如果赵后成功了,那会是怎样的结果? 答案是:华夏文明将失去始皇嬴政,秦统一天下的脚步会稍有停滞。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不会有人觉得赵后做得不对,也不会有人觉得赵后‘擅权’; 盖因为‘可行废立’,本就是太后所拥有的合法权利。 也正是这般滔天的权柄,才足以使得‘汉太后’,成为了后世人口中‘口称朕,亡称崩’,位同天子,礼较天子更尊的特殊群体。 如原本的历史上,高后吕雉废前少帝,扶立后少帝; 如武帝刘彻登基之后,险些因建元新政,而被太皇太后窦氏废了天子位; 再比如,为了不让后世子孙再被‘随时可能被废天子位’的恐惧折磨,从而狠下心‘杀母存子’的武帝刘彻······ 既然连‘废立天子’,都属于太后的基本权利,那册立皇后,自更绝非可由‘朝堂共议’的话题了。 尤其是当今刘盈,还只是个尚未加冠成人的‘儿皇帝’,就更使得皇后的册立,成了太后吕雉的禁脔。 “择贤淑以主椒房,乃关乎江山社稷、天下蚕桑之大事,不可不郑重。” “即此事乃平阳侯拟奏,便由平阳侯亲查,长安功侯元勋之中,可有妙龄之女,温良淑德,得母仪天下之姿?” 轻描淡写的一语,自是惹得曹参赶忙一拱手,一副‘臣马上就去办’得架势。 但殿内,包括吕雉、曹参在内的每一个人都知道:曹参唯一需要做的,只是在未来五天什么都不做,然后在五日后的常朝,将那个早就内定的人选提上朝堂即可。 立后之事也有了结果,实际上,这场岁首大朝仪,便已经基本临近尾声。 至于天子刘盈加冠、亲政之事,虽然并没有被摆上台面,但实际上,朝臣百官也已经是心照不宣。 至于原因,也很简单。 ——《礼》云:男二十而冠,婚娶以成家,齐身而立业! 也就是说,男子年满二十岁,就可以算作成年,应该考虑组建家庭,然后创建事业了。 具体到皇帝身上,也是同样的道理。 简单来说,便是天子‘加冠而成人,大婚而亲政’。 而立后,显然就是刘盈即将‘大婚’,‘大婚’又是以加冠作为前提,并本身满足亲政的条件; 所以,当曹参明显带着吕雉的授意,出身提议‘陛下该立后了’时,其实就已经间接表明了吕雉的态度。 ——我儿既然要大婚,那肯定得先加冠; 加了冠,成了婚,自然也就能亲政了。 按照常理,朝议进行到这一步,基本就可以宣告结束了。 顶天了去,就是再简答提几句‘关中水利’‘少府官营粮米’‘边防巩固’之类的老生常谈的话题。 但稍有些出乎朝臣百官意料的是:在‘立后’的话题结束之后,那几道熟悉的身影,便再次站在了长信殿中央。 “卫氏朝鲜使臣燕开······” “弁韩使臣蒙奚······” “辰韩使臣王胜······” “汉朝鲜君箕准!” “顿首顿首,参见太后、陛下~” 随着神情各异的几人齐声一拜,殿内朝臣百官的面容,顿时就有些精彩了起来。 “陛下这是······” “嘿!” “执干戚舞······” “执干戚舞啊······” 稍一思虑,众人便反应过来刘盈的用意,彼此稍一对视,而后便争相挺直腰杆,自发做好了‘随时配合陛下’的准备。 而在御阶之上,刘盈却是浅笑着坐回了御榻之上,又满是随意的一招手。 “朝鲜君,乃朕亲敕之封君,于朕当面,亦当得一席之地。” 刘盈话音未落,殿旁的郎官便拉起一张筵席,在东席中段的位置摆放好。 “臣,谢陛下!” 就见箕准朝刘盈沉沉一拜,而后便带着一股即像显摆,又分明带有些许愤怒的神情,对卫满使者燕开接连发出几声冷哼,才在那处筵席之上安坐下来。 见此状况,刚好坐在箕准两侧的汁方侯雍齿、桃侯刘襄二人顿时会意,先后同箕准拱手见礼,而后小声问候起彼此来······ 对于三人这稍有失礼的举动,御阶上的刘盈却是视而不见,只神情自然地正过身,再度望向殿内的其余三人。 “诸位使者此来长安,已有数旬;” “有外藩使远来,朕本欲多留,怎奈吾汉家自有祖制:凡诸侯朝长安,满旬月则当就国;不如令,坐大不敬。” “诸侯如此,外藩使臣,亦无久滞长安,而不得归国之理······” 轻声道出一语,刘盈便自然地止住话头,朝殿内百官朝臣隐晦递去一个‘该你们了’的眼神。 接收到刘盈的眼神示意,建成侯吕释之自是当仁不让的坐直了身,甚至刻意发出几声干咳,将殿内众人的注意力吸引的同时,顺带清了清嗓。 “太祖高皇帝尚在之时,曾言于某:若诸侯朝长安而不得归,恐国中臣民不安,以污长安‘扣王而不允归’!” “若外藩使臣朝长安,反半岁而不得归国,岂不使外藩误以为:吾汉家不知礼数,竟扣留外藩使臣?” 对于吕释之‘善意’的提醒,箕准、燕开等诸使臣还没反应过来,却又见刘盈自然地接过话头。 “诸使此朝长安,又今岁首元朔,凛冬将至。” “若朕再留,只恐大雪封山,冰封千里;” “待彼时,诸使纵欲归国,亦只得留待开春三月······” 轻描淡写几句话,汉家君臣便在诸韩使臣反应过来之前,直接敲定了‘送诸位使者回国’的议案。 而刘盈之后的所作所为,却是让诸韩使者愈发摸不着头脑。 “诸位即欲归国,沿途便当有甲士随行护卫。” 面不改色的说出这句‘既然你们想回去’,就见刘盈若有所思的低下头,而后冷不丁望向朝班西席。 “朕尚记得,前些时日,燕相曾奏请调拨弓羽箭矢、剑盾戈矛,又冬战之军粮、冬衣?” “燕相所请之诸般物什,少府筹办的如何?” 刘盈一语,整个长信殿内的氛围都不由一滞! 弓羽箭矢、剑盾戈矛? ‘冬战’之军粮、冬衣? 这······ “禀陛下。” 众人正惊疑之际,还是阳城延抢先反应过来,面不改色的走出朝班,朝御阶上的刘盈、吕雉稍一拱手。 “臣奉陛下之令,已自少府内帑、长安武库各出弓、弩箭羽各百万,剑、盾各万,戈、矛各五千;” “军粮,臣亦已调少府私粮二百万石,足燕国兵征战塞外三岁之用。” “及冬衣,更已于去岁秋九月发出袍五万、裤五万,又倍絮之厚褥十万件。” 说着,阳城延不忘煞有其事的低下头,沉吟好一会儿,才再次抬起头。 “若沿途无事,少府发往燕蓟之冬衣、厚褥,此刻当已至函谷;不半月,便当送抵燕相之手。” 听闻阳城延此言,殿内朝臣百官也终于反应过来,赶忙收敛面上惊疑之色,重新端起了朝臣高官的架子。 尤其是在几位使者周围,汉家朝臣都摆出一副‘别看我,无可奉告’的架势;而雍齿、刘襄二人,则是眉飞色舞的对箕准一阵耳语不止。 看着卫满使者燕开的面容,逐渐被一股猪肝色所充斥,御阶上的刘盈,也终是暗下松了一口气。 但在明面上,刘盈却依旧是一副笑意盈盈的模样,望向燕开的目光中,甚至带上了些许天真烂漫。 “唔,卿万莫误解。” “燕相请调军粮、冬衣,乃欲北戒胡蛮。” “纵燕相欲出塞数百里,亦不过吾汉家自保之举······” 说着,刘盈不忘自嘲一笑,又自顾自摇了摇头。 “嗨······” “也不知何时,吾汉家方能不为北蛮所欺······” 言罢,刘盈不由又是苦涩一笑,而后抬起头,再次望向阳城延时,神情再度恢复到先前,那云淡风轻的淡然。 “即燕相所需之军粮、兵刃皆已备齐,又诸韩使臣将归燕东,不妨便使二者同行。” 对阳城延做下交代,刘盈不忘浅笑着抬起头,望向正坐在雍齿、刘襄二人之间,眉宇间一副惊喜之色的箕准。 “朝鲜君即欲归马韩,又少府调拨之物即发燕蓟,此便同路。” “又沿途车马劳顿,得运粮之民夫、甲士随行,朝鲜君亦当自保无虞?” 闻言,箕准自是喜不自胜的站起身,正要拱手谢恩,却又似是想起什么般,嗡时愣在了原地。 神情呆滞的愣了好一会儿,箕准才面带忐忑的抬起头,待看清刘盈顾虑的目光,才终于定了定心神。 “陛,陛下。” “臣今已失朝鲜社稷,欲归,便只得暂归马韩。” “又臣欲归马韩,则必先过朝鲜;而今,朝鲜俱为卫满所有······” 语带忐忑的说着,箕准不忘恶狠狠瞪一眼燕开,才继续问道:“臣斗胆,敢请陛下教之。” “——此出长安,直至燕蓟,臣皆得吾大汉锐士随行,自无不安;” “然待至燕蓟,臣欲再东行,过朝鲜而往马韩之时······” 话说一半,箕准便意味深长的止住话头,只望向刘盈的目光中,带上了满满的哀求。 而箕准的这个反应,也终于让刘盈找到了机会。 ——一个为这场名为‘执干戚舞’的舞台剧,画上完美句号的机会。 “朝鲜君不必过虑~” 就见刘盈不以为意的笑着摇了摇头,若无旁人般伸出手,朝殿内的燕开一指。 “朕已告卫满使,责令卫满归平壤于朝鲜君。” 以一种好似孩童般的语调,说出这句‘我已经让卫满把朝鲜还给你了’,刘盈便面不改色的稍侧过头。 望向燕开时,刘盈脸上挂着的,依旧是那抹天真到有些可爱的笑容; 只那双深邃的眼眸,却彷如一柄利剑,恨不能直插入燕开的灵魂深处······ “朕之诏谕,卫满,当无胆不遵······” “燕卿,以为然否?” 7017k 简要介绍一下朝鲜历史 淋雨淋感冒了,低烧,状态不好,科普章调整一下。 · 如正文当中所提到:在华夏历史记载中,最早出现的关于朝鲜半岛的记载,便是商纣王在位时期的三贤之一箕子胥余,被周武王姬发分封为朝鲜君。 而在箕子胥余获封,并于朝鲜半岛北半部立国之后,朝鲜半岛其余的土著部族,也逐渐出现在了史料记载当中,如高句丽、真番、临屯、沃沮、夫余等。 按照《后汉书》《尚书》《周易》等古华夏典故记载,初代朝鲜君箕子胥余,大约是在公元前1120年,被周武王姬发封为朝鲜君。 须得一提的是:武王姬发封箕子胥余,并非是通俗意义上的‘宗周分封’的模式。 ——最开始,身为殷商遗老的箕子胥余拒绝了武王的好意,并决定效仿伯夷、叔齐,不食周粟,避周远走; 但按照当时的时代背景,取代了殷商社稷,立姬周社稷的武王姬发,并不能像后世之君那样‘彻底铲除前朝余孽’,而是应该遵从存亡续断的普世价值,善待殷商之后。 而身为商纣王太师的三贤之一,又流淌着殷商子姓王族血脉的箕子胥余,以及三贤中的另一位:微子启,显然成为了武王姬发‘善待前朝遗老’以邀买人心的最佳人选。 不过有异于后世人猜想的是:武王封箕子胥余、微子启,并非是绝对意义上的‘邀买人心’——起码按照历史记载,武王姬发真的很尊敬箕子胥余在内的商末三贤,并曾恭敬的就治国的问题请教过箕子胥余。 但不知是出于亡国之恨,还是出于殷商王族的自尊心,箕子胥余、微子启二人最开始都没有接受武王的分封。 过了一段时间,微子启接受了武王的分封,成为了宋国的开国始祖,爵位宋公,并成为了殷商嫡脉。 而箕子胥余却似是赌气般,跑去了十万八千里外的朝鲜半岛,一副‘我和姬周老死不相往来’得架势; 见此状况,武王姬发也并没有因此而恼怒,而是大方的承认并分封箕子胥余为朝鲜君。 从此以后,‘周朝鲜君’箕子胥余,便和姬周王室达成了一种微妙的默契,按照当世史学家公认的说法,应该是:武王分封,而箕子胥余不受; 对于‘朝鲜君’的爵号,箕子胥余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对于姬周王室,箕子胥余即不承担责任、义务,也不享受任何特权,只是在自己的‘朝鲜国’内捏泥巴。 所以箕子朝鲜,一般被称为箕子王朝,或殷氏箕子王朝;实际上的国号,也并非是‘箕子朝鲜’,而是:朝鲜。 而在当世历史研究中,之所以要在朝鲜前加上‘箕子’二字,主要是为了区分箕子朝鲜,以及后来取代箕子朝鲜的卫满朝鲜。 箕子朝鲜的具体位置,普遍被当世研究者认为:定都在大同江流域今平壤一带,国土基本与现代朝鲜一致; 在箕子胥余于公元前1120年成立箕子朝鲜后,箕子朝鲜一直平稳延续到了燕昭王燕职在位时期,即公元前300年前后; 适逢燕将秦开北逐东胡千里,并东渡辽水进攻箕子朝鲜,直达满番汗(今朝鲜清川江以西,大宁江流域博川郡境内的博陵古城)为界,取地两千余里。 大幅扩张领土之后,燕国便在这片‘新服之土’上设置上谷、渔阳、右北平、辽西、辽东五郡,并修筑燕长城; 至于箕子朝鲜,则同朝鲜土著——真番部落一同归降燕国,为燕藩属。 又过了短短数十年,中原大地风云骤变; 公元前230年,始皇嬴政掌控下的秦国正式开始了统一六国的进程,燕太子丹派出刺客荆轲,也没能阻止祖龙统一的脚步; 短短八年后的公元前222年,燕王喜被秦将王贲生擒于辽东,燕国彻底灭亡。 燕国灭亡后,曾为燕国藩属的箕子朝鲜和真番部,自然也是恢复了‘自由身’; 但根据史料记载中,始皇一统天下后的‘大秦疆域’,箕子朝鲜显然也曾短暂成为秦的藩属; ——即从公元前222年-公元前220年左右开始,一直到公元前210年,祖龙驾崩沙丘,二世继立、天下大乱的十几年时间里,箕子朝鲜曾被并入华夏版图。 至于公元前210年,二世继立之后的乱世,箕子朝鲜并没有留下关键的记载。 按照燕国被秦所灭之后,箕子朝鲜短暂归降秦庭来推断,公元前210年后的十几年时间里,箕子朝鲜应该是再次恢复了‘自立’状态。 而箕子朝鲜再一次出现在史料记载当中,便是文中所提到的部分:公元前202年,汉王刘邦继皇帝位,鼎立汉祚;同年,燕王臧荼反叛,又被汉太祖高皇帝刘邦亲自平灭。 在臧荼兵败身亡后,臧荼的残部分成了两股势力,即:率部北上,寻求匈奴庇护的王太子臧衍,以及向东逃亡,寻求箕子朝鲜庇护的卫满。 对于臧衍的庇护请求,匈奴人自然是答应的痛快——多养一个汉人贵族,就能让整个汉室恶心,而且还能不时得到关于汉室内部的消息,这笔买卖对匈奴人而言很划算。 而对于卫满的庇护请求,箕子朝鲜君王箕准答应的也很痛快; 至于原因,文中稍有提到——卫满对朝鲜王箕准谎称:汉室比嬴秦还要暴虐,如果再不戒备,那汉兵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打过来了; 到这时,从箕子胥余获封为朝鲜君的公元前1120年,已经过去了九百多年的时间,偏安一隅的箕氏朝鲜王族,早已经没有了先辈的远见。 所以被卫满稍微一吓唬,朝鲜君臣便赶忙答应收容卫满,并将朝鲜西部,与汉室辽东郡接壤的‘边境线’周边区域分给卫满安置部众,并下令由卫满全权负责‘抵御汉室入侵’的‘边防’任务。 如愿得到箕子朝鲜庇护,又深知汉室仍旧深陷于‘异姓诸侯之乱’‘北蛮匈奴之患’的内忧外患之中,根本无暇关注偏远的朝鲜半岛,久而久之,卫满便也逐渐生出了歪心思。 直到公元前195年,汉太祖高皇帝刘邦驾崩,年仅十五岁的太子刘盈继皇帝位,并由太后吕雉暂掌朝政,卫满也终于按捺不住膨胀的野心,旋即开始了行动。 至于行动过程,也并没有什么值得大书特书的内容。 ——卫满派人告诉箕准:汉室的太子继位了,想拿你的脑袋镇镇场子,如果汉兵真打过来,我根本拦不住。 得到卫满从朝鲜西边境传回的消息,朝鲜王箕准自然是信以为真——毕竟曾经,光是一个燕国,就曾把箕子朝鲜打的屁滚尿流;始皇在位时期的大秦王朝,甚至不费一兵一卒,就将箕子朝鲜划入了华夏版图。 ‘得知’汉兵将至,箕准自是对卫满无所不应,将卫满当成了箕子朝鲜最后的救命稻草。 ——按照史料记载,末代朝鲜王箕准,甚至曾拜卫满为博士······ 而被箕准视为救命稻草,甚至拜为博士的的卫满,却是仅凭一句‘我去平壤保护你,汉兵不认路,肯定找不到平壤’,就成功率兵抵达朝鲜国都:平壤,并凭借一场轻松写意的宫变,一举颠覆了箕子朝鲜社稷。 被救命稻草卫满突然背刺,朝鲜王箕准也总算意识到自己中了套,怎奈大局已定,也只能马不停蹄的南逃至朝鲜半岛南部的马韩境内,并在马韩、辰韩、弁韩三国国君的拥立下,自立为‘韩王’。 从这一点来看,箕子朝鲜在朝鲜半岛近千年的经营,应该是收获了不错的成效。 ——最起码,本就身为朝鲜半岛土著的马韩人,都已经成为了箕氏的忠实拥护者。 但与本书中稍有所不同的是:在自立为韩王之后,最后一代朝鲜王箕准却并没有派使者前往汉室(也可能派了,只是没能通过卫满的封锁); 而是在短短十数年后绝嗣(也可能是箕准本人去汉室的路上,被卫满截杀了?谁又说得准呢······) 至此,传延九百余年的箕子朝鲜彻底宣告灭亡,取而代之的,是完整继承箕子朝鲜领土,并通过武力扩张,吞并高句丽、真番、临屯、沃沮、夫余五部的‘卫氏朝鲜’,也就是文中的卫满朝鲜(两种说法都可用)。 按照史料记载,卫氏朝鲜的建立者卫满,出身故卫国王族之后,姬姓卫氏; 在取代箕子朝鲜之后,卫满也曾雄心勃勃的想要统一朝鲜半岛,却被朝鲜半岛南部同仇敌忾的三韩,即马韩、弁韩、辰韩三国所阻止。 为了抵御卫满的入侵,马韩、弁韩、辰韩三国甚至宣布合并,统称‘辰国’,并由实力最强大的马韩王担任‘盟主’,也就是辰王。 在整个朝鲜半岛南半部的同仇敌忾之下,卫满穷尽一生,都没能完成‘统一朝鲜半岛’的野望,只得含恨而终。 汉文帝年间,卫满离世,其子卫蒙继位,作为已知世界仅有的两个庞然大物,汉匈双方在各自的明君——汉太宗孝文皇帝刘恒、匈奴单于挛鞮冒顿的带领下,进入了一段难得的和平期。 卫蒙在位期间,汉室继续秉承‘休养生息,积蓄国力’的方阵,竭力避免于匈奴发生正面冲突; 匈奴人也将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了统一草原最后的阻碍——河西月氏身上。 被这样两个庞然大物,尤其是彼此之间‘和平发育’的庞然大物夹在中间,卫蒙纵是有雄心壮志,但碍于朝鲜半岛的地理位置,也实在是无力施展,只能在两个大家伙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收服朝鲜半岛上的小国、小部落,暗中积蓄力量。 便是在卫蒙的隐忍中,时间又过去了三十年,汉室的文、景两位明君贤主相继离世,武帝刘彻年幼登基; 匈奴更是先后失去了挛鞮冒顿、挛鞮稽粥(老上)两位雄主,以及挛鞮军臣、挛鞮伊稚斜两位守成之主,迎来了挛鞮乌维的时代。 看着汉室那年幼登基,甚至险些被太后废黜天子位的‘莽夫’,又看了看陷入内部混乱的匈奴,垂垂老矣的卫氏朝鲜君主卫蒙,终于感觉属于自己的那个机会到了。 于是,卫蒙开始悉心培养起太子卫右渠,并表示:两虎相争,必有一伤,我们卫家君临天下的时代,很快就要来临了。 公元前129年(汉武帝十一年、元光六年),卫氏朝鲜王卫蒙离世;咽气时,卫蒙再三嘱咐太子卫右渠:王师西取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之后的二十年时间里,汉室便开始展开对朝鲜半岛的‘和平统一’行动。 ——汉武帝元朔元年(前128),濊君南闾等叛卫右渠,率二十八万口归辽东内属,武帝旋即在辽东塞外置苍海郡,但统治困难,三年后即罢撤; 汉武帝元封二年(前109),朝鲜半岛南部诸部族控诉卫氏朝鲜阻碍他们与汉朝通商(实则为阻碍朝鲜诸部朝觐长安),汉武帝派出涉何出使朝鲜,召谕朝鲜王卫右渠臣服汉室。 但对于武帝刘彻的招抚,卫右渠却并没有接受,只是婉言拒绝,并恭敬的送汉使涉何一行回去。 之后的事,就是一段明明很少有人听说过,却令人感到无比熟悉的剧情了。 ——回程途中,汉使涉何杀死朝鲜裨王长,旋即以‘杀朝鲜将’向长安邀功,武帝刘彻赞赏其‘勇武’,便任命涉何为辽东都尉。 听闻此事,并得知了汉室对此事的处理结果,朝鲜王卫右渠大怒,旋即派出精兵剿杀涉何。 再之后的剧情,大家就更熟悉了。 ——汉将涉何‘在鸭绿江畔离奇失踪’,汉皇刘彻雷霆震怒,羽林大军转瞬即至,明明说的是‘亲自找找失踪的涉何’,然则卫氏朝鲜上下,只转瞬间立为齑粉······ 当然,汉室最后给出的交代是:我们已经查到汉辽东都尉涉何,被朝鲜王卫右渠所派的兵士射杀;汉军后续的行动,都只是为英勇战死的‘涉都尉’报仇雪恨。 就这样,从涉何出使朝鲜,到朝鲜王卫右渠被属下杀害,‘献头邀宠’于武帝当面,前后不到一年的时间内,卫氏朝鲜,便被盛怒之下的汉世宗孝武皇帝刘彻所颠覆。 千百年前的箕子朝鲜、近百年来的卫氏朝鲜,乃至于朝鲜半岛南部的辰国,以及真番、扶余、高句丽等朝鲜诸部在内的整个朝鲜半岛,也自此被完整划入了华夏版图之中,成为了‘汉四郡’。 即:乐浪郡、玄菟(tu)郡、真番郡、临屯郡。 从汉武帝将整个朝鲜半岛纳入华夏版图的公元前108年,到朝鲜半岛脱离华夏怀抱的魏晋时期(公元4世纪),华夏政权对朝鲜半岛的合法统治,维持了足足五百多年之久。 所以,并不是作者yy,又或者是在正文中胡扯、掺私货。 严格意义上来讲,朝鲜半岛,确确实实是自古以来······ 咳咳咳咳咳咳········· 今天算是没更,明天两更补上。 带病创作,实属不易,还请大家多担待。 7017k 第0328章 燕人之勇武;边卒之疾苦 “嘿!” “陛下,不愧为太祖高皇帝亲定之储!” “只此三言两语,便尽解朝鲜之困!!!” “是极!若非老夫老迈,恨不能亲执戈矛,征伐于燕东!!!” 散朝过后,朝臣百官、元勋功侯三三两两走在宫中,愣是不顾不远处的卫满使者燕开,直接大声的交谈了起来。 当听到年过七十高龄的内史王陵,说出这句‘要不是老了,我都想去朝鲜转一圈’,燕开本就阴沉的面容只更一紧,赶忙加快脚步,小跑出了未央宫。 而在‘观众’离场之后,原本还稍有顾及的朝臣百官,只顿时拥挤在了王陵周围,面上尽是担忧之色。 只短短片刻宁静之后,众人终还是没能按捺住心中担忧,你推我搡着,将卫尉郦寄推了出来。 “安,安国侯······” 就见郦寄神情怪异的看了看左右,而后便面带担忧的上前,对王陵稍一拱手。 “陛下今日执干戚舞,以‘燕相请调军械粮饷’一事诫告卫满,又自燕昭王之时,朝鲜之民多畏燕卒如虎;” “得陛下此诫,纵卫满仍有心作乱,恐亦不能得属从之助?” 闻言,王陵只面带笑意的点点头,甚至不忘得意地捋了捋颌下髯须。 “然。” “自燕将秦开北逐东胡,又东渡浿水击朝鲜,为燕拓土二千余里,燕人之勇,便已为天下所知。” 说着,王陵不忘稍侧过身,面带戏谑的用手背轻轻碰了碰郦寄的腹前。 “汉五年,燕王臧荼反,世子还曾于曲周侯同随太祖高皇帝左右,往征而平臧荼。” “于燕人之勇武,世子当有所知解?” 听闻王陵此言,郦寄也不由腼腆一笑,而后微微一点头。 “确如安国侯所言。” “彼时,余随父从征于太祖高皇帝左右,自曾亲睹燕卒之勇武。” “余尚记得,臧荼乱平之后,太祖高皇帝曾于左右言:若非臧荼无能,得此数万燕卒为力,纵欲平之,亦绝非易事······” 听着王陵、郦寄二人的交谈,围聚于王陵周围的朝臣、功侯,面上也无不是赞同之色。 若说战国七雄之中,实力最弱的是哪个,那毋庸置疑,正是自诩为‘姬周正统’的千年小受:燕国。 相较于雄踞三千里秦中,更得河套养马之所,巴蜀粮仓之输的秦国、位居北方,且始终强盛的赵国,以及国土辽阔、人口庞大的楚国、富甲天下,凭商贸之利岁入千金的齐国,余下的燕、魏、韩三国,无疑属于战国七雄中,绝对意义上的‘下三雄’。 而‘下三雄’中,国土最辽阔、人口最多,军事实力又最强的燕国,却是毋庸置疑的吊车尾。 但若是了解到战国时期,燕国在列国之间的处境,就不难判断出:燕国在战国七雄中排名老末,显然不完全是实力的因素。 若论国土,燕国国土面积与齐、赵不相上下,且远比魏、韩广阔;。 若是论兵源,位处华夏版图东北角,几乎承担起中原北方防线一半以上的燕国,也有的是练兵的机会,和尚武的社会风气。 尤其是作为战国七雄中唯一的‘宗周正统’,即唯一一个由姬周宗室掌控的国家,燕国在大义方面,更是完爆‘养马奴’秦国、‘荆蛮’楚国,以及‘三家分晋’而来的赵、魏、韩三国、‘田氏代齐(也称田陈篡齐)’得来的田氏齐国。 从这种种情况来看,燕国就算比不上商鞅变法后的秦国、富甲天下的齐国、幅员辽阔的楚国,也应该和同样位处北方的赵国不相上下才是。 但糟糕的地理位置,却使得原本应该强盛,起码不应该过差的燕国,成为了战国七雄中最弱的那个; ——地处华夏东北角,东临朝鲜半岛,北接草原胡蛮,西、南方向又被赵国完整包裹,使得燕国即便有心逐鹿中原,也很难突破地理位置造成的天然封锁; 再加上与国土面积严重不匹配的稀疏人口、恶劣的气候,更使得燕国在战国时期,根本无从谈及‘发展国力’,而是只能偏安一隅。 但大东北寒冷的气候,也造就了燕人坚韧的品质,北方草原、东部朝鲜的外部压力,也使得战国时期的燕国民间,具有几乎不亚于秦、赵的尚武之风。 所以,即便是在如今的汉室,在谈及燕国的灭亡之时,人们也总不忘替燕国开解一句‘非战之罪’,又或者是替燕人开解一句:不是兵卒不勇、将帅无谋,实在是肉食者鄙的太过分······· 至于‘燕人’,当世人的感官,便类似后世人印象中的‘东北人’。 ——人均魁梧大汉,性格直爽,仗义! 也正是因此,当王陵、郦寄二人谈及‘燕人勇武’的话题时,周围的百官朝臣,都无不面露赞同之色。 但身为开国元勋中唯一一位‘不靠老爹’的二代,郦寄在王陵面前被众人推出来,显然不是为了和王陵谈论‘燕人勇武与否’的问题。 见话题被王陵有意无意的引偏,郦寄只礼貌的沉吟片刻,才又试探这开口道:“安国侯之意,莫非朝鲜之民畏燕人勇武,便足以使朝鲜诸事皆得解?” 闻言,王陵面色一凝,正缓缓捋着胡须的手也稍一停,很快并明白了郦寄,以及围聚于身旁的众人,究竟是想要问什么。 “呵呵呵呵·······” “世子欲问者,乃方才殿上,陛下言卫满使曰:燕相请调军械、粮饷,又诸般物什已备齐代发,当于诸韩使者同行一事?” 王陵话音未落,甚至不等郦寄给出反应,围聚于王陵周围的百官功侯赶忙一点头,同时不忘稍踮起脚尖,生怕错过王陵口中道出的某句话,乃至于某个字。 ——以‘军事物资调动’之名,让诸韩使者,尤其是卫满使者燕开与这批军事物资一同上路,从理论上来讲,确实算得上是相当精彩的‘执干戚舞’。 一来,让燕开一路与这批军事物资同行,自然能隐晦的提醒卫满:别忘了,汉室,可是华夏统一政权! 灭你卫氏朝鲜,一个手指头或许有点勉强,但若是伸出一巴掌,那必然能拍碎整個朝鲜半岛! 二来,则是‘执干戚舞’的核心部分了。 与后世‘不针对任何人’的军事演习一样,执干戚舞的精髓,恰恰就在于震慑。 而在冬天即将来临之际,将一批明显用于冬季作战的军事物资,当着卫满使者的面送往毗邻朝鲜的燕国,显然就是再好不过的震慑。 这就好比后世,某兔一边说着‘我跟老鹰情同手足’,一边在老鹰家门口部署快递基地。 但军事演习能起到震慑的首要前提,是这场军事演习,起码得是真的! 换句话说,就是刘盈要想通过‘调运军事物资’来震慑卫满,那这批军事物资,就要真的调去燕国! 这,才是朝臣百官暗怀忧虑,甚至不顾此地仍是长乐宫内,便围聚于王陵左右的原因。 ——如今的汉室,且不提有没有能力去调动如此庞大的一批物资,就算是有,也不应该是调往燕国! 盖因为自有汉以来,匈奴人每一次南下抢掠汉边,兵力都基本集中在代北,即秦长城以里、赵长城以外的雁门郡,以及孤立于塞外的云中郡。 说白了:就燕国那片鸟不拉屎的‘苦寒之地’,连穷到锅碗瓢盆都要抢劫一空的匈奴人,都不愿意去! 而过去近十年的时间里,本就处于百废待兴中的汉室,几乎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内部统一,即异姓诸侯割据势力的铲除之上。 至于北方防线,则自汉匈平城一战之后,便成为了汉室常年征战关东地区的第一‘受害者’。 ——平城一战过后,汉室部署于长城一线的卫戍力量,从之前的十五万人,骤增到了三十万人以上! 但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汉室在北方防线的投入,或者说‘国防预算’非但没有增加,反倒比过去‘十五万人守长城’时低了二到三成! 究其原因,自是因为在汉匈平城一战之前,汉室的战略是‘先把外人打跑,再关起门来解决家事’; 但一场汉匈平城战役,就像后世的河湾战役一样,让汉室后知后觉的意识到:想跟匈奴人一决高下,还不是时候。 所以,当汉室的战略核心,逐渐从‘先外后内’转变为‘先内后外’之后,国防预算的大部分,自然也就转移到了关东。 而此刻,正围聚于王陵身边的众人,都在过去几年不止一次的听说:长城某处又双叒叕发回奏报,说边防卫戍部队又饿死了人、冻死了人。 众人也都清楚,即便这个话题很少出现在朝议之上,事实也依旧明晃晃摆在那里:自汉七年,汉匈平城一战结束至今,凡是长城一线的卫戍部队,士卒‘只能吃半饱’,都已经成为了常态。 这也正是过去几年,每逢关东诸侯作乱,朝堂为了筹集平乱军费,决定‘官员俸禄减半’时,长安朝堂始终没有出现任何抱怨声的原因。 ——为国镇边的边防将士,一边打着仗、挨着冻,都还只能吃个半饱,当官的拿一半俸禄又怎么了? 起码比起那些饿着肚子、发着抖,都还要镇守边关的将士,有资格‘半禄’的官员都居住在长安,老婆孩子热炕头一个不缺,名、利、义、欲样样不少,每五天还能休息一天······· 感受到众人愈发期待的目光,王陵面上轻松之色也不由稍稍敛回,望向郦寄的目光中,更是顿时带上了些许严肃。 王陵知道:边防部队的基本生活保障,绝对是长安朝堂颇为关注的重点之一。 至于其原因,自是有王陵、郦寄这种从国家、民族角度出发,担忧边防事业的朝堂巨头;但大部分,却都是出于个人利益。 ——边防部队一日两餐,顿顿半饱,朝堂下令‘官员半禄’,自然没人敢抱怨; 但要说完全没有意见,或者完全欣然接受,显然也是自欺欺人了。 后世有句明言:居长安,大不易。 对于如今,长期居住、生活在长安的官员,尤其是那些没有勋爵带来封国租税,只能仰仗官员俸禄保障生活的广大中低层官员而言,单靠俸禄过上体面的官员生活,也是难度极高的事。 诚然,比起辛苦劳作一年,却只能收获三百来石粟米的劳苦百姓,和那些拼死拼活,才能吃饱肚子的边防将士,此刻站在王陵身边的人,都起码能拿到每年六百石、一千石,甚至两千石的俸禄。 但更高的收入,往往也就意味着更高的生活开支。 ——毕竟再怎么说,年俸六百石的官员,也不能和农民一样顿顿吃粟米粥,一年才给老婆孩子添一身衣裳; 至于一千石、二千石的官员,那更是应酬往来不绝,家里还得养着奴仆下人,出门也得撑起自家,以及‘朝堂二千石’的面脸。 再算上一家老小十几张嘴、府中奴仆几十号人,两千石级别的官员一年的基本开销,甚至远不止两千石粟米! 更要命的是:汉室官员的俸禄,并非是全发粟米,而是一半发粟米,一半发钱。 而关中粮价在过去短短数年的时间里,就从动辄数千钱每石的高点垂直掉落,直逼二百钱! 宫中甚至传出风声,说天子刘盈曾和少府阳城延讨论,想要在五年之内,将粮价控制在五十钱每石以内······ 这就意味着三年前,一个秩真二千石,实际年俸一千八百石的官员,每年能得到国库发放的九百石粟米,以及上百万钱工资; 而今年,同样是那个官员,依旧是一千八百石的年俸,实际到手的,却是九百石粟米,外加二十万钱; 如果未来某一天,粮价真的跌倒五十钱一石,那这个官员的俸禄,更是会直接跌到九百石粟米,外加仅仅四万五千钱······· 按照长安过往的惯例,官员俸禄中,直接发放到官员手中的粮食,基本都会被官员自用。 六百石级别的小官,年得粟米三百石,一家老小十几口,就能把这三百石粟米吃完; 千石级别的中层官员,年得粟米五百石,家中养七八个奴仆下人,也能将这些粮食吃个一干二净。 即便是中二千石级别的公卿,岁入粟米一千零八十石,但府中老小奴仆四、五十口,也基本剩不下来粮食。 在这种情况下,朝堂动不动来一出‘工资减半’,显然是让大部分官员难受无比。 所以,边防部队的物资供给,显然就成为了这些人关注的焦点。 ——边防将士吃不饱,我‘半禄’也就罢了; 可若是边防战士都能吃饱肚子了,我堂堂一个京城六百石,再让一家老小天天喝素粥,就有点说不过去了吧? 带着这样的心思,众人望向王陵的目光,也是不由愈发迫切了起来。 天见可怜。 除去先皇刘邦,以及当今刘盈几次在宫中设宴,长安朝堂千石以下级别的中层官员,已经有好几年没有爽快的吃上一顿肉了······· 对于这个情况,王陵自是有所了解,对于朝臣百官的关注点,也有足够的关切。 但让众人大失所望的是,王陵接下来的神情变化,却在告诉在场的每一个人:这批运往燕国的军事物资究竟会不会真的运走,甚至究竟是否存在,王陵都一无所知。 正当众人摇头叹息着,满怀心绪各自散去之际,一道自长信殿走出的身影,却让众人心中,又再度燃起了希望。 “郦公、王太傅。” “陛下有请·······” 见来者竟是当朝宦者令春陀,郦寄、王陵二人只面色陡然一肃,稍一对视,便随春陀再次朝长信殿的方向走去。 而在二人身后,望着二人朝长信殿走去的背影,方才还大失所望的百官朝臣,此刻却是再次眉飞色舞起来。 “宦者令亲请,又是内史、卫尉·······” “陛下方才所言之事,只恐非虚!” 低声交谈片刻,众人便在短暂的眼神交流之后,神情庄严的回过身,各自登上自家的马车,快速朝着自家的方向四散而去。 若无意外,明日清晨,便将会有无数道奏折,如雪花般飞入长乐宫,并最终摆在太后吕雉、天子刘盈的面前。 至于奏折上的内容,即便是言辞各有不同,但核心内容,却也必将千篇一律。 ——陛下! ——燕国,真的不需要这些物资啊! ——卫满,真的配不上这么大的阵仗啊! ——求陛下开恩,可怜可怜那些卫国戍边的边防将士,让他们吃上饱饭、穿上厚衣吧! 当然,之后的几句话,是朝臣百官,永远都不会明着告诉刘盈的。 ——在边疆将士们吃饱穿暖之后,陛下可千万不能再搞‘官员半禄’那一出了啊~ ——臣家里实在是揭不开锅,老婆孩子都要被饿瘦了······· 7017k 第0329章 君臣默契,这不就来了吗? 当王陵、郦寄二人跟随宦者令春陀来到长信殿时,长信殿内,只一片安宁祥和的气息。 御阶之下,准丞相御史大夫曹参,仍坐于西席朝臣班列首位的位置上,不时点头微笑、不时低头沉思; 御阶之上,太后吕雉端坐于御榻之上,只目光一刻都没有从怀中,那咿咿呀呀挥舞小手的皇长子身上移开。 至于刘盈、阳城延二人,就像是一队多年好友而非君臣,只大咧咧跪坐于东席,面色轻松的谈论着什么。 若是外人看到这幅景象,根本不会猜到在场数人,正式如今汉室,乃至于整个已知世界最为尊贵、显赫的几人。 也正是带着这种若有似无的诧异,‘姗姗来迟’的王陵、郦寄二人,也终是被刘盈招呼着,在曹参左侧坐了下来······· “王太傅、卫尉且安坐。” 面带笑意的招呼一声,刘盈便适时结束了与少府阳城延之间的交谈,随手拿起眼前的一卷竹简,象征性的翻了翻。 而后,便是少年天子刘盈轻松中带有些许坚决的目光,同王陵那满是孤疑的目光对在了一起。 “陛下·······” “实调!” 不等王陵问出心中的疑惑,甚至不等‘陛下’二字被王陵完整道出口,就见刘盈英姿勃发的一昂头,直接为王陵的问题给出了答案。 ——方才,用来吓唬卫满使者的各式军事物资,天子刘盈,决定真的调运过去! 见刘盈这幅架势,郦寄自是仍有些惊疑,似乎是颇有些想不明白:如此庞大的军事物资,少府得花多长时间,才能全部凑齐; 但王陵终归还是老臣,只稍一思虑,便面带郑重的缓缓点了点头。 实际上,即便是不来长信殿,王陵也能大概猜出这个结果。 至于原因,也并不很难理解。 一来,刘盈扬言‘运送军械物资前往燕国’,是在岁首元朔的大朝仪之上,当着朝臣百官、元勋功侯,以及诸韩使臣的面。 刘盈这大话既然说出去了,那就基本没有再咽回去的道理。 ——君无戏言,不外如是。 再有,则是即便刘盈放出这大话,是想对诸韩使臣,尤其是卫满使者燕开进行‘战略忽悠’,但既然是战略忽悠,那,就必然是要付出成本的。 如后世东亚列强‘不针对任何鹰、鸡’的军事演习,虽说是震慑,但和老大哥之间的军事演习,也总还是要实打实的办一场。 简单来说,就是刘盈既然在元朔朝议,当着整个朝堂的面放出‘送一大批军械物资去燕国’的大话,甚至还表示这批物资要和诸韩使臣‘一起上路’,那无论如何,少府都得往燕国运点什么东西。 而在这个通讯基本靠吼、交通基本靠走,每三石粮食运出一千里,就要消耗掉其中一石的时代,花费大量人力物力,却只是将‘假物资’从长安运到数千里外的燕国,显然是性价比极低的选择。 说白了,就是在这个运输成本高昂到令人发指的时代,承担巨额运费寄出空的快递盒,是会让人心痛到呼吸困难的! 所以,哪怕不从现实角度考虑,不顾及这批军事物资的筹备难度,单是为了不让这笔高昂的运输费打水漂,这趟快递,也必须发真货。 也就是方才,刘盈毅然决然道出的‘实调’。 对于刘盈‘实调’武器军械、军粮、冬衣往燕国的决定,王陵自是能理解原因。 但这也丝毫不影响王陵,从一個朝臣、一个元勋,一个‘内史兼皇帝太傅’、第二替补丞相的身份,将此事中的另外一关键节点,毫无保留的摆在了刘盈、曹参、阳城延,以及端坐御榻之上,貌似在和孙儿嬉戏的太后吕雉面前。 “陛下。” 思虑片刻,又沉吟措辞一番,便见王陵略带些许严肃的抬起头,稍有迟疑的撇了眼刘盈身旁的阳城延。 待看到阳城延那轻松写意的神情,王陵便决定放弃自己想要提出的第一个,转而直入正题。 “陛下意欲实调弓羽箭矢、剑盾戈矛等兵刃,军粮、冬衣等物什往燕蓟,少府之面,反不见丝毫忧虑之色;” “想来今之少府,已得尽筹陛下所言之兵刃、衣粮,更毫不费力之能?” 半带试探、半带说笑的发出一声调侃,待见阳城延又是略带得意的捋须一笑,王陵才终于将所有的注意力,汇集在了阳城延身旁的少年天子:刘盈身上。 “陛下即知运粮、调甲,执干戚舞以吓(hè)卫满,便亦当知:陛下所言之·······” “言之·······” 见王陵一时语结,阳城延赶忙善意的小声提醒道:“弓、弩箭羽各百万,剑、盾各万,戈、矛各五千;军粮二百万石,又袍五万、裤五万,倍絮之厚褥十万······” 听着阳城延道出这令人瞠目结舌,甚至隐隐令人呼吸加快的庞大物资时,却不见丝毫为难,反倒漫漫带有自豪的神情,纵是王陵早有心理准备,也是不由有些嘴角抽搐了起来。 ——汉家,何时打过这么富裕的仗?! 都不用说那两百万支弓羽箭矢、两百万石军粮,以及总数足有数万的剑、盾、戈、矛等兵刃了; 单就是那句看似稀松平常的‘袍五万、裤五万,倍絮之厚褥十万’,就足以让王陵为如今,少府愈发明显的‘狗大户’气质感到咂舌了。 阳城延口中的袍、裤,指的显然不是如今,汉室军队常备的单衣军袍、单裤,而是里外两层,中间夹有‘絮’的冬衣! 至于厚褥,阳城延更是没忘特意加上‘倍絮’‘厚’等形容词。 无论是那五万套冬衣、裤,还是十万件棉絮加倍的‘厚’褥,都需要数量极为庞大的布匹和絮作为制作材料; 而布匹在如今汉室,甚至是比铜钱乃至黄金都更坚挺的硬通货······· “单此冬衣、厚褥,少府所需调用之布帛,便恐不下数万匹·······” “又今,凡布帛,皆作价尺百钱·······” 暗自思虑着,再简单一计算,王陵便算出了制作这批冬衣、厚褥所需的成本。 现如今,一尺质地普通的布作价百钱上下,又一匹布有四丈长,所以一匹布的价格,应该是在四千钱左右; 按照王陵的粗略估算,每制作二到三套冬衣,就起码应该需要一匹布,五万套,就是两万匹布。 而‘褥’字出现在军队供给层次,往往不单指褥子,而是被、褥两件套;两三套冬衣都需要一匹布,那每件被、褥两件套,应该也起码需要一匹布。 这加在一起,就是十二万匹布,作价近五万万钱了! 这还没算冬衣,尤其是被、褥中夹的‘絮’。 虽然不知道‘絮’的价格,但王陵推断:既然是军事物资,那这批冬衣、被褥中的‘含絮量’就不会低;所需要花费的成本,也不大可能低于布匹成本。 也就是说:单就是这五万套冬衣、十万套被褥,就将使得少府花费十万万钱左右的成本! 即便这十万万钱,是价值十万万,而非少府真的花出去十万万,但也绝对是一笔庞大无比的成本! 冬衣、被褥尚且如此,剩下的军粮乃至军械,那就更别提了。 ——两百万石军粮,即便是按如今关中‘每石二百钱’左右的粮食价格,那也是足足四万万钱! 再加上那批由少府精心打造,价值完全可以称之为‘不可估量’的武器军械······· “于旁事,陛下之所为,颇得太祖高皇帝、太后之风。” “只不知这生财之能·······” 如是想着,王陵便面色古怪的抬起头,看着阳城延不时嘿嘿傻笑,不时得意捋须,不时又左顾右盼、无所适从的模样,王陵望向阳城延的目光中,竟不由自主的带上了一丝······· 羡慕! 曾几何时,甚至只是短短几年前,阳城延掌控下的少府,都还是朝堂三公九卿当中存在感最低、权职最小,民声也最差的部门。 尤其是熔铸汉三铢一事,几乎是让整个天下的人,都对阳城延这个‘匠作少府’骂声一片! 而现在,少府却在短短几年的时间里,就积累下了如此庞大的财富······· 在过去,除了丞相萧何之外,凡是三公九卿其余部门的人见到阳城延,那都是恨不能端起一副‘上官’的架子; ——甚至就连没有主官九卿坐镇的宗正属衙,也同样不例外! 而如今,虽然阳城延依旧还没在‘暴富’的大起大落后找准位置,对谁都依旧是一副笑呵呵的模样,但如今的长安朝堂,却再也没有人敢怠慢这位手握少府内帑,食禄中二千石的匠作少府了。 至于原因,自也是显而易见。 就说前段时日,萧何病重之时,天子刘盈表示想修一条萧何渠,阳城延几乎是立马站了出来,将胸脯拍的啪啪作响,豪横的丢下一句:修渠所需的一应钱粮,我少府出了! 眼下,刘盈想运一批总价值(不包含军械)十五万万钱以上的军事物资去燕国,但看阳城延的样子,恐怕此事,依旧会是少府‘独立完成’。 最让王陵感到无法理解的是:在短短几个月时间内,相继接下酂渠工程、军事物资调动这两笔‘大项目’之后,阳城延竟似乎还在筹谋于近日上奏朝堂,同时请建皇家园林:上林苑,以及都城:长安······· “官营粮米,果真可得如此暴利?” 在心中忍不住再腹诽一番,王陵才终是自顾自摇了摇头,强迫自己将注意力,从‘少府到底多有钱’的遐想中转移开。 而后,便是王陵将自己真正的困惑,直白的摆在了刘盈面前。 “即此番,少府调运军械、军粮、冬衣入燕,皆俱为实调,则臣只一问于陛下。” “——于朝鲜之事,陛下作何筹谋?” “战否?!” 听闻王陵前半问,刘盈本还打算好好斟酌一下用词,看怎么才能更妥当的向王陵解释自己的意图。 但在王陵这一声‘战否?’的询问后,刘盈却不由面色一肃! 抬起头,待看清王陵目光中,那毫无保留的真挚,刘盈便也悄然放下了‘拐弯抹角’的打算。 “不战!” “北蛮匈奴一日尚得南下抢掠之力、河南地一日不为王师所复,凡汉之卒,便绝无一人东渡浿水,于卫满刀戈相向!” 见刘盈的语调突然严肃起来,一旁的曹参、阳城延二人也不由赶忙坐直了身,目光不停的在王陵、刘盈君臣二人身上切换,便是面上神情,也是顿时严肃了起来。 就连御阶之上,仍‘专心致志’逗弄皇长子的太后吕雉,听闻刘盈此言,也不由身形一滞,过了足足三息,才又再度恢复正常,继续和皇长子刘恭玩儿起了‘捏你鼻子’的游戏。 而御阶之下,听闻刘盈如此直白之言,王陵也终于是暗松一口气,神情中却依旧带着那抹融入气质中的庄严。 “陛下此番‘执干戚舞’,以调运军械、冬衣以诫卫满,自当称‘明见万里’;” “又陛下不欲空损国力,而实调冬衣、厚褥,及军粮、兵刃往燕蓟,此亦无不妥。” “然于日后之事,陛下可有谋划?” 轻声道出自己的疑惑,王陵生怕刘盈误会般,摆出一副‘请陛下赐教’的架势,以表明自己的询问,而非质问。 身体活动着,嘴上功夫,王陵倒也没落下。 “陛下当知:凡燕举国之兵,亦不过三五万,且其中精锐多于去岁,为长安侯裹挟北上,投身胡蛮。” “然陛下所调之冬衣厚褥、军粮兵刃,乃足十数万大军之用,又陛下方才言:但河南地一日不复,汉卒,便断无一人东渡浿水。” “又今,吾汉家之边关,将士多有食不足、衣不暖;纵如此,待胡骑南下,此辈仍不忘空腹单衣以卫城,执戈挽弓以戍边!” “——若陛下调冬衣、厚褥,又军粮、军械往燕蓟,反于边关视若无睹之事,为此辈边关将士知之·······” “军心何存?” “边墙何在?” “更吾汉家尚武之风,太祖高皇帝、陛下为天下交口相赞之‘仁’,又复何如?!” 满是忧虑的道出这番话,王陵终是稍叹一口气,然后又赶忙打起精神,静静等候起了刘盈的答复。 但很快,王陵就发现:在听到自己发出的问题之后,一旁的曹参、阳城延二人望向王陵的目光,却是愈发戏谑了起来······· 7017k 第0330章 苦了谁,也不能苦边防战士 “这······” 看着曹参、阳城延二人望向自己的戏谑目光,王陵只满是疑惑地抬起头,就看见刘盈,乃至于御阶上的吕雉,面上都涌现出了一抹和善的笑容。 待吕雉满带慈笑的撇了眼刘盈,又满脸欣慰的低头,望向怀中,已悄然睡去的皇长子刘恭,刘盈才笑着侧过身,朝身旁的阳城延一点头。 而后,便是阳城延温笑着正过身,望向仍满带着疑惑的王陵。 “安国侯若早来半刻,便当闻知:陛下之意,实与安国侯之言不谋而合?” 阳城延调侃之语即出,跪坐王陵身侧的曹参不忘将上半身侧倾,‘小心’对王陵解释起来。 “适才,陛下方言于少府:速备此般冬衣厚褥、兵甲箭失,以发燕蓟;” “待至燕蓟,此兵甲军械数万,冬衣、厚褥十数万,粮草、箭失数百万,便当为车骑将军飞狐都尉、棘蒲侯柴武接掌。” “待诸韩使臣各自东去,再将此般冬衣厚褥、粮草军械暗调而出,以发北墙各处······” 听闻曹参之言,王陵面上神情一滞,而后,便陷入了短暂的失神状态。 “先发燕蓟,再由柴车骑接掌······” “待诸韩使者东去,再暗调往北墙各处······” 目光涣散的发出几声呢喃,王陵本还带有些许忧虑的神情,随即便为一抹肉眼可见的羞愧所取代。 又过了好一会儿,从思绪中回过身的王陵,终还是面色郑重的站起身,缓缓朝刘盈拱手一拜。 “臣,孟浪······” 满是愧意的谢过罪,王陵便直起身坐回座位,只面容之上,再也不见先前的担忧之色。 倒是刘盈,似乎对王陵的‘孟浪’之举毫不在意,见王陵如此郑重的道歉,只满脸轻松地摆了摆手。 “太傅言重。” “正所谓不知者无过;太傅不知朕意,故进此谏言,自无不妥。” 说着,刘盈不忘满脸笑意的侧过头,分别望向身旁的阳城延,以及对侧的曹参。 “倒是太傅忠言直谏,于朕本意不谋而合,反是朕当谨谢太傅往日,于朕教导有方了······” 闻刘盈此言,阳城延、曹参二人不由发出一阵善意的笑声,殿内的氛围,也是愈发轻松了起来。 便是王陵,被刘盈这么一调侃,神情也轻松了很多,竟连往日那时刻绷着的脸,都略带上了些腼腆的笑意。 至于刘盈口中的‘谨谢太傅教导有方’,三人则都只当没听见,压根没往心里去。 ——安国侯王陵,任内史都才不过一年多,说是‘近几年才重归朝堂政治中心’,都丝毫不为过! 在担任内史之前,王陵几乎从未出任过朝堂要职,在某些方面,王陵对汉室朝堂的了解,甚至可能比不上尚未加冠亲政的刘盈! 至于原因,则就要说起自秦末楚汉之时,王陵从一个独立的军阀,到太祖刘邦部将的转变过程了。 说起王陵的过去,就很难不提到王陵的一位老朋友:当朝汁方侯,雍齿。 在最初,王陵和雍齿一样,都是丰邑豪强子弟,二人之间的关系,算是‘门当户对’的好友。 到秦末天下大乱,天下群起而反秦之时,作为雍齿的朋友,王陵自也没有追随刘邦,而是自立门户,投身于抗秦大业之中。 后来,刘邦在萧何、曹参等沛县官吏的帮助下,以沛县作为根据地起兵,王陵则与雍齿各自于丰邑起兵; 直到起兵数月之后,被楚怀王敕封为‘楚武安侯’的刘邦,与同样受楚怀王敕封的襄侯王陵同时攻入南阳郡后,刘邦同王陵二人之间,才终于有了第一次交集。 准确的说,是王陵为了现在的北平侯张苍,欠了刘邦一份人情。 彼时,曾担任秦御史的张苍,早已因罪逃回老家阳武县,待刘邦率兵抵达阳武县,张苍便以宾客的身份跟随刘邦,随后同刘邦一同攻打南阳。 待攻下南阳,张苍却被举报‘纵兵抢掠’,按照刘邦早起的军法,张苍罪当枭首示众; 对于张苍的才华,彼时的刘邦虽感到惋惜,但军法如山,终还是只能唏嘘感叹着,下令将张苍押上法场。 也正是在张苍被押上刑场,眼看着就要枭首之时,恰逢王陵路过法场,一样就看出了张苍‘气势不凡’。 准确的说,是看到了张苍高大魁梧,且如同葫芦籽一样肥硕白皙的身体······(反正司马迁是这么说的) 看到张苍,王陵当下就惊呼‘小伙子长的真好’,于是便毫不迟疑的叫停了行刑,替张苍对刘邦求了情。 对于老乡王陵,刘邦自然是觊觎已久,怎奈王陵打小就和刘邦的大仇人——雍齿光着屁股玩儿到大,刘邦纵是有心,也实在是无从下手。 眼见一个‘让王陵承自己人情’的机会出现,刘邦自是从善如流,当即赦免了张苍的死罪,许其戴罪立功。 就这样,王陵便欠了刘邦一份人情,也算是为后来,投身汉营埋下了伏笔; 至于被王陵就吓得张苍,也自那时起,便对王陵恭敬无比,恨不能将王陵当亲爹来侍奉。 ——毕竟再怎么说,王陵也算是张苍的救命二人,一个‘再造之恩’,张苍无论如何都是要认的。 再后来,刘邦先入咸阳,又化解了项羽设下的鸿门宴,被项羽封为了汉王。 至于王陵,却碍于好友雍齿曾背叛刘邦,从而并没有投身刘邦账下,而是自带人马离开了咸阳,回到了南阳老家。 直到后来,刘邦亲自派人问王陵:过去,我只是沛公,不敢让阁下做我的从属,如今,我已经获封为汉王,应该是有资格请您来协助我了; 您救下的张苍,已经成为了我帐下的大将,难道您还要在南阳蹉跎岁月,等张苍这个小子,成为率领十万兵马的主帅吗? 得知刘邦之意,王陵也终于确定:老友雍齿的背叛,并没有让刘邦厌恶自己; 再加上张苍‘已为将军’,实在是很难让王陵忍住‘我上我也行’的冲动。 就这样,王陵几经波折,终还是投身于汉营,并在刘邦还定三秦的过程中,立下了不菲军功。 在刘邦还定三秦,并于霸上会盟各诸侯,准备共讨项羽之时,曾自丰邑逃走的雍齿,也以‘赵将’的身份重归刘邦麾下;曾经的‘些许’不愉快,似乎也算是暂时得以了解。 之后,刘邦率领诸侯联军五十六万大军,于楚汉彭城一战先胜后败,溃不成军;王陵的母亲,也同刘邦的父亲刘煓、妻子吕雉一同,落入了项羽的掌控中。 为了逼迫刘邦就范,项羽自是先拿刘煓做文章,却只等来刘邦那句‘分我一杯羹’; 而后,不死心的项羽又拿王陵的母亲做起了文章,打起了‘起码也要捞个人才回来’的盘算。 很显然,王陵不是刘邦。 对于项羽‘烹杀尔母’的威胁,王陵根本不敢坐视不管,只能赶忙派出使者,与项羽接洽商谈。 接见王陵派出的使者时,项羽也是让王母始终坐在一旁,险恶用意昭然若揭。 在项羽明确表示‘王陵不请自来,此事面谈’的坚决态度后,王陵派去的使者只能以‘我做不了主,先让我回去汇报’为由,暂时结束了这场接洽。 而此事的转折,也正是发生在这一刻。 ——听闻儿子王陵的使者即将返回,王母偷偷找到了使者,说:楚王无人主之相,成不了大事;告诉我儿,不要再想着救我了,好好跟随汉王建功立业,光耀门楣! 言罢,王母竟毫不犹豫的拔出剑,当着使者的面自刎而亡······ 等项羽得知此事,王陵的使者自是早已逃走;自知已经失去王陵的霸王项羽,竟一怒之下下令:烹王母之尸······ 老娘自刎而死,都没能躲过‘烹尸’的凄惨下场,终是让王陵下定决心,一心一意跟随刘邦。 因为这,即是王母临终前的遗愿,也是王陵报仇雪恨的唯一可能。 但王陵没有注意到的是:自己‘险些判汉降楚’的举动,并没有逃过汉王刘邦的双眼······ 就这样,王陵在好不容易摆脱‘雍齿朋友’的负面标签后,又被刘邦贴上了一个‘忠心存疑’的标签; 到后来,汉祚鼎立,遍封诸侯之时,刘邦更是刻意没封王陵,而后又晚封; 这里的‘晚封’二字,一拖,就是近两年之久······ 从最终,刘邦即便心怀厌恶,临终前也还是将王陵指定为‘萧何、曹参之后的第三任相’,就不难看出:对于王陵的能力,刘邦还是非常认可的。 但刘邦因为当年那件事,对王陵心怀芥蒂,也是母庸置疑的事实。 ——彼时的刘邦已是堂堂汉王之尊,都能撇下脸喊出‘分我一杯羹’,王陵为什么不行? 自是因为王陵不是刘邦,普天之下,也不会有再第二个刘邦。 但无奈的是:在刘邦看来,王陵‘险些无奈降楚’的举动,就是很不应该。 ——谁让刘邦自己,能在同样的情况下做到‘威武不屈’呢······ 便因为此事,王陵单是获封为侯,就从汉祚鼎立、遍封功臣的汉五年初,硬生生拖到了汉六年末; 至于入朝为官,更是一直到刘邦驾崩的汉十二年年初,才终于让王陵捞到了‘内史出缺’的便宜。 再者,如今的王陵,虽然和曹参一样身兼皇帝太傅,但若说王陵真的教过刘盈什么,那也着实是有些勉强了。 ——谁不知道当今刘盈尚为太子时,教导刘盈的太子太傅,是当朝奉常叔孙通? 甚至即便是彼时的太子太傅叔孙通,实际上都没来得及教刘盈多少东西,先皇刘邦就驾崩了! 顶天了去,也就是去年,被刘盈挽留而不得,终只能无奈送回商山的那四位避世隐士,能各自算刘盈半个老师。 至于如今的太傅曹参、王陵,乃至于刚离世不久的太师萧何,都不过是名义上的‘帝师’而已。 既然如此,刘盈谈笑间客套一句‘太傅过去教的好’,王陵自也不可能当真。 倒是刘盈,在片刻之后,便神情满是唏嘘得站起身,对王陵解释了起来。 “往昔,太傅多赋闲,今为内史亦不过岁余;于朝中之事,太傅仍有些许不明之处······” 语带沧桑的道出一语,刘盈就侧过身,弯腰拿起先前,刘盈一直在翻看的竹简,而后交到了王陵手中。 结果刘盈递过的竹简,王陵只粗略扫了一眼,便也和刘盈一样神情严峻起来。 “北墙之戍卒······” “竟,至如此之地?! ” 见王陵一脸惊诧之色,刘盈也是不由苦笑着摇了摇头,将双手背负于身后,正对着殿门的方向,悠然发出一声长叹。 “汉七年,韩王信献降匈奴于王都马邑,后又太祖高皇帝御驾亲征,却不甚落入白登之围······” “陷围短短七日,吾汉家之精锐,饥、寒而伤亡者便不下数万;南、北两军,更死伤过半······” 说着,刘盈不由低下头,稍擦去眼角的泪水,稍待更咽道:“若彼时,得此冬衣五万具、厚褥十万件,吾汉家之锐士,又何来那般大难?” 言罢,刘盈便昂起头,借着‘仰天长叹’的机会,使劲儿将眼皮上翻,试图让泪水不再滑落。 听闻刘盈此言,王陵、曹参二人面上,也尽带上了一片落寞之色; 倒是一旁的阳城延,在刘盈‘仰天长叹’后接过话头,同样面带苦涩的望向王陵、曹参二人。 “不敢有瞒于二位太傅。” “此番,少府奉陛下之令,出此冬衣五万、厚褥十万,实可谓顷尽布帛、絮绒之物。” “待此冬衣、厚褥一出,凡少府内帑,再无力出布帛一尺、绒絮一斤······” “及军粮,幸赖陛下官营粮米之政,方使内帑存粮稍得累蓄。” “然弓羽箭失、刀戈兵刃,亦乃少府倾力而出,才方筹足陛下之所需······” 随着阳城延语调低沉的话语声,曹参、王陵二人面上,也不由涌上一抹动容之色。 刘盈也终是平复下情绪,不顾眼眶仍旧泛红,便回身望向王陵、曹参二人。 “边卒之苦,乃自汉匈平城一役,便早有之。” “怎奈往数岁,关东异姓诸侯之乱丛起而不绝;朝堂纵有心,亦无能为力······” 说着,刘盈不忘轻轻吸一下鼻,才满是诚恳的望向王陵、曹参二人。 “幸赖太祖高皇帝鞠躬尽瘁,日夜操劳于社稷,方有今之府库稍得累蓄,使朕得调冬衣厚褥、军粮兵刃,以供边关戍卒之用。” “还望平阳侯、安国侯明知朕意,稍恤朕于边关戍卒、汉边将士之些许爱护······” 言罢,刘盈便不顾身上穿着的天子冠玄、头顶系着的十二硫冠,对王陵、曹参二人沉沉一拜。 “朕,且代汉北边墙戍卒二十七万四千六百一十九,及往十岁,战殁汉边之英烈四万一千九百二十一,谢过二位太傅······” 7017k 第0331章 一窝毒蛇? 天子刘盈亲自躬身拜请,曹参、王陵二人即便是身兼帝师太傅,也是再也没有了劝阻的道理。 就这样,在刘盈一手推动,吕雉亲自镇场,少府阳城延具体操办,准丞相曹参、内史王陵点头认可的前提下,自有汉以来,第一批由长安朝堂筹措的军事物资,正式从长安启运。 随这批‘顷少府之力’筹备出的军事物资一同上路的,自然也有卫满使者燕开,弁、辰二韩使者,以及如今的‘汉朝鲜君’:箕准。 一路上,卫满使者燕开可谓是如芒在背,恨不能立刻飞回平壤,将自己的所见所闻,一股脑全都摆在卫满面前; 至于箕准和弁、辰二韩使者,则一路上如影随形,整日在同一辆马车内议事。 ——对于久离华夏文化中心的弁、辰二韩使者,此番出使长安的最大收获,无疑便是亲眼目睹了曾经的箕子朝鲜王箕准,转变为‘汉朝鲜君’的过程。 此番回转,二人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此事分别上奏给自家君主,以寻求同箕准一样,受汉室册封为‘弁韩君’‘辰韩君’的可能性。 与弁、辰二韩使者同行的箕准,脸上倒是再也不见‘亡国’的落寞和愤恨,一路上与两位‘邻居’的使者谈笑风生,好不惬意。 在箕准看来,既然自己已经获封为‘汉朝鲜君’,那自己失去的领土,就早晚都能拿回来; 所以一路上,箕准几乎都是以‘朝鲜君’,或者说朝鲜王的姿态,与弁、辰二韩使者交谈,交谈的内容,也大都是‘等我拿回封国,我们几家邻居要和和睦睦’之类。 便是在诸韩使者这般各怀心绪中,队伍在接近一个月之后,便徐徐抵达了燕都:蓟邑。 对堆积在蓟邑西郊的物资‘山’发出几声惊叹之后,诸韩使者不多做停留,便各自踏上了返回朝鲜的远途。 对于卫满使者一行,长安朝堂并没有做出特别交代,再加上东出燕国境内,渡过浿水过后,便会进入如今的‘卫氏朝鲜’领土,所以燕国也并没有特意照顾燕开一行。 倒是朝鲜君箕准,得到了一名手持旄节的天使护送,一路上好不风光。 渡过浿水不数日,时值腊月凛冬,朝鲜半岛可谓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天地间浑然一白; 众使团踏雪沿经平壤,燕开自是马不停蹄入了城,片刻都没再城外多停留。 也就是朝鲜君箕准,在城外数十里的地方,遥望着平壤城墙唏嘘感叹了片刻,而后便在天使的护送下,折道南下,向自己的临时封土:马韩走去。 在地广人稀、山林遍布,又正值腊月凛冬的朝鲜,没有人注意到这样一行神色各异、四散殊途的人马。 也同样没有人注意到:在平壤城头,一对满含阴戾的眼眸,正死死盯着那杆九重天子节旄。 城墙之内,数千甲士蓄势待发; 卫满身侧,几名将帅义愤填膺,只等卫满一个前挥的手势; 但在那杆九重天子节旄的威亚之下,卫满高举在头顶的手,终还是没敢挥出去······ 冬! 伴随着一声沉闷的响声,卫满本该向前挥出,命令麾下甲士出城截杀箕准一行的手,却被紧握成拳,狠狠砸在墙垛上的厚雪之上! 正当墙头众将一头雾水,盘算着要不要解散部众之时,卫满那沙哑的嘶吼声,便在平壤西墙头上响起。 “速召燕开入宫,觐见寡人! !” “速去! ! ! ” · “朝鲜君?” “非朝鲜王,乃朝鲜君?” 片刻之后,平壤城中,朝鲜王宫之内。 听闻燕开的汇报,卫满面上愤恨之色顿消,只满是孤疑的抬起头。 “为那儿皇削夺王爵,箕准,竟不怒?” 闻卫满此言,燕开却满是无奈的摇头一叹息。 “不曾。” “得汉皇之敕封,箕准感恩戴德,并未有丝毫不愉。” “待闻知回程之土,有汉皇之使随行,箕准更喜不自胜;每言左右,皆不忘提及‘某得汉皇敕封,以为朝鲜君’······” “哦······” 闻言,卫满只若有所思的低下头,稍一思虑,又自顾自缓缓一点头。 “是了······” “箕准已失其国,虽为朝南三韩共举为韩王,亦不过有名无实,丧家之犬尔。” “得那儿皇之敕封,又‘复国有望’,王爵,自非不能舍之物······” 言罢,卫满便从那张铺满虎豹兽皮的‘王座’上起身,将双手背负于身后,满脸阴沉的踱出几步。 在王座外五步的位置停下脚步,又自顾自深吸好几口气,卫满才终于强迫自己,不再回想起方才,箕准跟随汉皇使,耀武扬威路过平壤城外的那一幕。 而后,卫满便侧过身,用眼角望向身后的燕开,语调虽还算澹然,但眉宇间,却尽显阴戾之气。 “依卿之见,那儿皇,可得乃父之姿?” 似是随意的道出一语,卫满便微微眯起眼角,目光一刻都未从燕开脸上移开。 对于上一任汉天子,曾为臧荼部将的卫满,自然是有一定的了解。 遥想当年,尚为楚武安侯的刘邦先入咸阳,而后被项羽邀宴于鸿门,卫满便曾与刘邦有过一面之缘。 后来,项羽遍封各路义军统领为诸侯,刘邦获封汉王,卫满的故主臧荼,则获封为燕王; 短短一年之后,汉王刘邦北出陈仓,接连铲除雍王章邯、塞王司马欣、翟王董翳,重得三秦,之后又召集各路诸侯于霸上会盟,以商‘共讨项羽’之事时,卫满也曾作为燕王臧荼的代表前往霸上,参与会盟; 之后的彭城一战,卫满也曾以‘燕将’的身份,跟随诸侯联军统领刘邦,经历了那场足以载入史册的彭城大败。 再后来,项王自刎乌江,天下归汉,紧接着就是燕王臧荼‘谋反未遂’,卫满率部出逃,东渡浿水,入了朝鲜······ 对于刘邦的为人,卫满即便没有太多直观目睹的经历,但也好歹道听途说过不少; 现在,卫满唯一关注的,便是现在坐在汉天子之位的那个小儿,究竟得了乃父几分‘真传’······ 从卫满这似是澹然的一问,燕开自也是轻松会过意来,稍一思虑,便满是迟疑的皱起了眉。 “据臣此行所闻,凡汉之民,多言汉皇不肖乃父;乃父尚在之时,更几曾因‘储不类己’,而生易储另立之念。” “只彼时,汉皇之母以皇后身,颇使乃父欲废储而不得,终只得使得继立,为今之汉皇······” 听闻此言,卫满紧绷着的脸陡然一松,不着痕迹的回身正对向燕开,再问道:“如此说来······” “今汉家之主,不过一年不及冠,纵朝政亦不得掌之孺子?” 嘴上说着,卫满面上神情,也是在眨眼之间轻松了起来,就好似‘汉皇’这个词,在这一瞬间成为了卫满眼中的笑话。 但出乎卫满预料的是:听到自己这一问,燕开并没有如同自己预想中那般,笑着对自己点头,而是满怀心绪的低下头,将眉头锁的更紧了些。 “怎么?” 冷不丁又一问道出口,卫满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自己的语调,竟稍带上了些许颤音! 好在燕开并没有注意到自家王上这点不正常,只自顾自沉吟许久,才终是满脸凝重的起身,对卫满沉沉一拱手。 “大王。” “依臣观之,今之汉皇虽不肖父,然其言谈举止,亦甚得雄主之姿!” “且其虽未加冠、亲政,然于朝中,亦得帝母太后坐镇朝堂,元勋老臣从助于侧;” “于臣之所言、所请,汉皇亦未有大喜、大忧,只浅笑盈盈之间,便使臣满怀不安,以致不敢直目以对······” 说着说着,燕开的语调也不由自主的越来越低,到最后,更是递到了微不可闻的地步。 片刻之后,燕开终还是从回忆中缓过神,再对卫满郑重其事的一拜。 “故臣以为:今之汉皇虽年弱,亦不似无知易欺之主。” “大王若欲得保国祚,恐还当再三筹谋,谨慎而行······” 言罢,燕开便沉沉弯下腰,神情满是凝重的等候起了卫满的答复。 从燕开嘴中,听到这句‘现在的汉皇,看着不像好欺负的主’,卫满的脸上,便也再次挂上了先前那抹严峻。 “唔······” “如此说来······” “汉皇虽年幼,亦得中庸守成之姿,待其长成,便当为又一雄主······” “嗯·········” “不肖乃父,反类其母?” 轻声一问,却惹得燕开赶忙起身一点头:“然。” “臣于关中三秦之地,确曾闻类此之论,言汉皇不肖乃父,然类其母。” 听到这里,卫满终于是放下了心中的所有侥幸,满怀惆怅的长叹一口气,回身坐回了王座之上。 “不肖乃父,反类其母······” 轻轻一声呢喃,卫满的脑海中,便悄然涌现出了一段往时的回忆。 五丈见方的王宫之内,十数个暖炉正燃着熊熊烈火,但端坐王座上的卫满,却还是不由自主的冷不丁打了个寒颤,又下意识紧了紧衣襟。 待回过神,发现自己的异常,卫满又目光涣散的看着身下的兽皮王座,陷入了漫长的辰时之中。 “汉皇······” “汉后······” “又今,得一类后之皇······” 含湖其辞的又发出一声呢喃,卫满便满是无力的瘫靠在靠背之上,一言不合,就带上了一面痛苦面具。 作为亲眼目睹秦扫六合、天下抗秦、楚汉相争、汉得天下的枭雄,卫满如何不知:汉后吕雉,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如果说汉皇刘邦,是一只老谋深算的狐狸、是一只吃人不吐骨头的老虎,那汉后吕雉,根本就是一条毒蛇! 卫满曾无数次见到过得罪刘邦的人,以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而得到赦免; 甚至于在当年,随刘邦讨伐项羽的过程中,卫满亲眼见过一个贪污军粮的主簿,被喝醉酒的刘邦大笔一挥,就赦免了死罪! 但在吕雉身上,这样的事,却永远都不会发生。 没有任何一个人,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在得罪吕雉之后,无缘无故得到赦免; 在那如毒蛇般狠厉、阴毒,且冷血的女人眼中,永恒不变的,只有利益! 汉皇刘邦能容许一个酒囊饭袋在自己身边,只为了喝酒时有人作伴;但汉后吕雉,从不再一个没有价值的人身上,浪费哪怕一丝一毫的时间! 甚至即便是对于有用的人,汉皇刘邦能忍住不满,‘物尽其用’;但在汉后吕雉眼中,即便是有价值的人,只要不可控,也同样会被列入‘断不可留’的死亡名单! 而现如今,曾经的皇后,变成了全掌汉家的太后;皇位上坐着的,也从曾经的汉皇刘邦,变成了一条还没长大的小毒蛇······ 有那么一刻,卫满甚至觉得:自己,似乎是被一窝毒蛇盯上般,嵴背只一阵止不住的发凉! 因为卫满清楚地知道:对于汉家而言,自己这个‘叛贼臧荼余孽’的价值,甚至比不上一个脱离华夏文化近千年的殷商遗民:箕氏······ “天不容我卫氏······” “天,欲亡我卫氏啊~” 无比落寞的几声感叹,惹得一旁的燕开,也不由陷入一阵茫然。 是啊······ 面对着比自己强大千百倍的敌人,困居一隅的卫氏朝鲜,又能怎么办呢······ 带着这样的思绪,燕开怅然若失的对卫满一拱手,便如行尸走肉般,朝着宫外走去。 但燕开没有注意到的是:在自己离开的同时,卫满那双细长的眼眸中,却再度燃起了一股不知来由的斗志。 “一儿皇,一老妇······” “哼!” “真当吾周室落寞,姬姓无人邪?! ” 凄厉的一声嘶吼,惹得整个朝鲜王宫上下,都被吓得胆战心惊起来! 王宫之内,卫满却带着一抹阴冷的笑意,望向遥远的西方,久久难以释怀······ 7017k 第0332章 朕这记性啊······ “呵······” “果然如此······” 汉十四年冬十二月,长安以北七十里。 站在已经呈现出大体脉络的‘酂渠’,刘盈看了看手中的简报,不由冷笑着摇了摇头。 见刘盈这幅面容,躬立于刘盈身侧的阳城延,也是略带迟疑的稍上前半步,面带疑惑的看了看刘盈。 却见刘盈满不在意的伸出手,将手中简报递到阳城延面前,嘴上不忘同时说着:“燕相来报——得朕‘归平壤于朝鲜君’之诏谕,卫满已遣使回禀,言:前时之争,已使朝鲜君部众离散;若归平壤于朝鲜君,则朝鲜必乱。” “故卫满意:暂‘代’朝鲜君治平壤,待朝鲜君收拢离散之部众,再亲于朝鲜君,商谈归还平壤事······” 刘盈说话的功夫,阳城延也已是看过简版,旋即便略带严肃的望向刘盈。 “依陛下意,此事,该当如何?” 低声发出一问,阳城延又似是生怕刘盈误会般,赶忙补充道:“若陛下欲发兵讨之,少府虽无甚多布帛、军械,然军粮一事,当不在话下······” 闻言,本还打算摇头否认的刘盈面色一滞,旋即满带着戏谑,看向阳城延那满是自信的面容。 现如今的少府,真真可谓是‘与往时不可同日而语’了~ 想当初,先皇刘邦还在,少府还没垄断关中粮食市场时,身为少府卿的阳城延,整天都在忙活怎么把手里的各式杂钱,全都熔铸成三铢劣币。 刘盈记得当时,长安城里还曾有过与之有关的笑话,说阳城延名为九卿,实则,就是个‘铸钱司’监令······ 而这,都还不是阳城延最落寞的时期。 ——在刘盈的前世,太祖皇帝刘邦驾崩之后,少府先是倾其所能,甚至还拉着国库一起‘原地破产’,才总算是办完了太祖刘邦的丧葬之事。 紧接着,便是摄政太后吕雉下令:禁铸钱三铢,禁民私铸钱,改行钱八铢; 就这样,少府先是被刘邦的丧葬之事刮了个干净,紧接着就失去了‘铸钱’的利润渠道,只能寄希望于每年的口赋,能稍微给内帑带来些许进献。 可偏偏太后吕雉在下令废除钱三铢,并将铸币权收归国有,推行八铢钱之后,还补了一句:过去铸好的三铢钱,也允许流通······ 这样一来,被刘邦三铢钱破坏的钱币市场,虽然因铸币权收归国有而稍好转了些,但少府,却是被接连打断了好几根肋条。 ——先是刘邦驾崩,刮干净了少府的家底; ——之后‘禁铸三铢’,让少府没了收入来源; 最后,‘许民用三铢’,又让少府内帑得到的所有口赋,都变成了自己曾经花出去的劣质三铢钱······ 这一系列打击,前世的少府究竟缓了多久,刘盈并不知道。 刘盈只记得:直到前世的自己要驾崩的时候,身为少府卿的阳城延都还哭丧个脸; 宫里宫外到处在传:陛下‘又’驾崩了,这下可如何是好······ 而这一世,曾经被三分钱难倒的英雄汉,却是彻彻底底站起来了。 ——前年开春,先皇刘邦驾崩,少府一力承担起所有丧葬之事的用度,愣是没找相府国库帮忙! 再经过去年一年的‘休养生息’,今年的少府,俨然已经成为了汉室第一狗大户! ——两个月前,那批被刘盈‘假戏真做’,送去北墙一线的军事物资,少府虽有些吃力,却也是独自完成; 眼下,这条名‘酂渠’,全长二百余里的新渠,也已经被少府独自挖了个雏形,再两个月,就基本能通水; 除此之外,少府还打算在开春之后,正式启动长安城的建造工作,并同时开始皇家园林:上林苑的围设、规划工作······ 一想到少府这一连串或已完成、或正在完成、或即将完成的壮举,刘盈便不由感觉到一阵神清气爽。 盖因为这一切,都是以刘盈推动‘少府官营粮米’,让少府得以垄断关中粮食市场,来作为‘决定上层建筑’的经济基础······· “朝鲜之事,尚记不得。” 将思绪稍拉回眼前,便见刘盈浅笑着侧过身,有意无意的沿着渠畔二十步的位置,朝没有人的方向走去。 见此状况,随同刘盈‘视察’的众少府官员,也都识相的停下脚步,任由阳城延独自一人跟了上去。 “太祖高皇帝驾崩,朕又尚年幼,未及加冠亲政;” “于匈奴,此便乃吾汉家主少国疑、朝堂暗弱之时。” “若朕执意发兵朝鲜,则有‘本末倒置’之嫌,又或使北蛮匈奴轻之,以为朕不明于国事,更年少好欺······” 闻言,阳城延只若有所思的缓缓点了点头,而后再次表态道:“陛下之意,臣知之。” “只今,少府内帑之钱、粮多有富足,臣当可预留征发之所需,以备将来。” “若逢何时,或关东、或岭南、或朝鲜、或墙北骤起战端,陛下当可即取而用之,又无需苦于府库有缺。” 再次听到阳城延认认真真道出一句颇有些凡尔赛的话,刘盈又是摇头一笑,满是幸福的拍了拍阳城延的肩膀,又顺势将阳城延往自己身上搂了搂。 “倒也不必~” “眼下,卿还当着手于酂渠、长安四墙,又上林苑之一应事宜。” “及征伐所用,亦不必预留。” 言罢,刘盈不忘再拍拍阳城延的肩头,又露出一副满意至极的笑容,对阳城延一点头,才终于将手再度收回,背负在了身后。 对于少府,刘盈确实是寄予厚望,但刘盈也知道,什么叫‘过犹不及’。 ——粮食垄断生意,尤其是整个关中级别的粮食垄断,利润是很庞大不错; 但即便如此,刘盈也清楚地明白:如今的少府,还没有夸张到有能力‘预留军费’的程度。 就说去年,关中平均亩产三石半,平均每户人家年收回粟米三百五十石;去掉税、赋,便剩下三百三十多石。 但与少府所预料的‘平均每户存粮二百石入少府’稍有所出入的是:去年,关中平均每户农民存入少府的粮食,只有一百二十多石。 至于原因,自然是让刘盈无比欣喜。 ——经过过去几年的休养生息之后,关中已经有相当一部分百姓,开始在自家建造小粮仓了! 刘盈也不知道这些农民,是怎么从一顿顿粟米粥里,抠出来了一座足够容纳好几百石粮食的小仓库; 但想到后世,华夏民族能靠着几千的收入,就硬生生攒下一栋房子,刘盈便也释然了。 ——华夏民族,从来都是最能吃苦、最能奋斗,且最懂得为以后做盘算的民族。 ‘租不如买’的道理,几乎是纂刻在华夏民族基因上的。 而百姓开始大规模自建仓库,自然就意味着少府‘代民储粮’政策,正在加速进入倒计时。 比如去年的关中,平均每户存粮一百二十石,就意味着平均每户人家缴纳的‘仓储费’,只有十二石; 再算上这笔仓储费,是由相府国库、少府内帑五五分成,少府能得到的,就只有六石了。 那么接下来的这一年,少府‘代民储粮’一项的收入,是多少呢? 答桉是:每户六石,凡关中近百万户,少府收入共计不到六百万石! 而这不到六百万石的粮食,已经抽出了二百万石送去燕蓟,用来作为北墙卫戍部队的口粮补充。 准确的说,是在国库拨调了‘每人每天两顿,各吃半饱’的基础军粮之后,刘盈自掏腰包,为北墙近三十万边防战士,加了二百万石的赏赐。 按照汉室‘卒月三石,民夫二石’的军粮标准,近三十万纯战斗编制,一个月就能吃掉九十万石粮食! 一个月九十万石,一年,就是上千万石! 而在过去,相府国库碍于‘无力承担军粮调拨’,只能每年调出五百万石粮食;严峻的边防局势,又使得汉室不敢从长城脚下撤掉一兵、一卒。 时日已久,‘卫戍北墙食半粟’的童谣,便也逐渐传遍大江南北。 从这个角度上来看,刘盈从少府拨出二百万石军粮,给北墙一线的边防战士加餐,听上去是挺多,但实际上,也就是让那些英雄从半饱,勉强到七分饱的样子; 又或者,是在两顿半饱的早晚饭之外,加一顿半饱都不到,只能算四成饱的午餐或宵夜。 从这,就能看出如今的少府,虽然看上去还游刃有余,但实际上,也已经是濒临极限了。 道理很简单:今年,少府光是凭‘代民储粮’一项,收入就有粮米六百万石; 而边墙卫戍部队的军粮缺口,是在五百万石以上。 那么,少府为什么只拨出二百万石,让半饱的边防战士吃个七成饱,而不是拨粮五百甚至六百万石,直接让边防部队顿顿吃饱? 答桉是:二百万石,已经是少府的‘软极限’了。 软极限,用后世人的话来说,就是‘闲钱’。 换而言之,少府手里的‘余粮’,只有这二百万石,其余的四百万石,都有了各自的去处; 如眼下,征召民夫无偿开凿酂渠,所需要发放的口粮、明年开建长安城,以及上林苑时的需求等。 而之所以说,这二百万石粮食是少府的‘软极限’,则是因为必要的情况下,少府剩下的四百万石粮食,也是能拿出来的。 只不过,这四百万石要是拿出来,那就得继续推迟长安城、上林苑的建造,就连眼下的酂渠,都得抠抠搜搜之余,再找国库匀点儿。 等这四百万石也没了,就是到了少府的‘硬极限’,再逼,少府就要伤筋动骨。 结合这个现实状况,刘盈并不指望少府,能在垄断粮食市场仅仅两三年之后的今天,就有能力预留下一场中规模战役所需的军费。 倒也不是没必要,而是不现实。 ——按二十万参战部队计算,少府如今已经备做修建酂渠、长安城、上林苑的四百万单粮食,也才够打四个半月! 如果真要在朝鲜打一仗,那关中大军从长安出发,抵达燕蓟,再东渡鸭绿江,恐怕就得要一两个月功夫。 所以,与其让少府拼进吃奶的劲儿,却只预留下二十万大军出去转一圈儿的‘路费’,倒还不如好好搞搞建设,把手里堆积的项目给忙完。 至于军费么······ “杨监令,可已回转长安?” 想到‘军费’,刘盈便不由自主的想到前年,被自己派去吴国开垦盐田的少府监,墨家最后的火种:杨离。 刘盈依稀记得:在决定设立‘盐铁都尉’之后,刘盈似乎跟阳城延提了一嘴,让阳城延把杨离召回长安。 刘盈‘贵人多忘事’,提了一嘴‘把杨离叫回来’,就把这事儿给忘了,阳城延对此却似乎很是伤心。 “禀陛下。” “去岁秋九月下旬,杨监令,便已至长安;只彼时,诸韩使者入朝,又岁首朝议在即,臣恐陛下政务繁忙,便未曾禀明。” “岁首元朔朝议,杨监令亦随臣与会······” 听闻阳城延此言,刘盈顿时老脸一红,神情满是僵硬的干咳了两声。 ——合着大朝仪,杨离就站在长信殿,而且还是阳城延边儿上,结果刘盈愣是没注意······ “咳。” “咳咳······” 又是几声干咳响起,阳城延也终于反应过来,便赶忙转移话题道:“可需臣即调杨监令至此,以供陛下策问?” 却见刘盈闻言,只略带疲惫的缓缓一摇头。 “不必。” “此出长安,不过朕欲一观酂渠;” “今即见,不日便当回转。” 语调略带疲惫的丢下这句话,刘盈又左右看了看,便径直朝着不远处的辇车走去。 而在刘盈身后,回味着刘盈方才的话语,阳城延的面容之上,却逐渐带上了些许焦虑之色。 “杨丞令离京不过数岁······” “莫非,便已为陛下所疏?” 第0333章 母后的意思呢? 对于阳城延的内心活动,刘盈自是一无所知。 准确的说,是顾不上注意。 ——过去这段时间,需要刘盈操心的事,实在是太多了······ 先是诸韩使团,后又是岁首朝议,还有正在准备的天子冠礼、大婚典礼,乃至于其间夹杂着的萧何亡故、酂渠开凿等等繁杂事务,都让刘盈无时不刻的觉得:做一个好皇帝的首要前提,很有可能是多长几个脑袋······ 就说眼下,刘盈明明想起来有杨离这一茬,也确实打算回长安后召见杨离,并对其做出安排,但实际上,即便是回到长安之后,也有一堆事等着刘盈处理。 严格意义上来讲,刘盈此出长安,到‘酂渠’施工地视察,从某种角度上来说,也不乏‘出去透透气,散散心’的意味在其中。 但再怎么说,刘盈,也终归还是天子。 既然是天子,那刘盈的休假,也很难和寻常人,又或是功侯、官吏那样随心所欲······ · “儿臣参见母后。” 半日之后,马不停蹄赶回长安的刘盈,连未央宫都没来得及回一趟,便来到了母亲吕雉所在的长乐宫。 而当刘盈走入殿中,对太后吕雉躬身拜谒之时,大殿之内,便也应声立起两道身影。 “内史安国侯臣陵,参见陛下。” “安国侯。” 对起身行礼的王陵稍一颔首,刘盈便强打起精神,浅笑着侧过身,将目光投注向王陵身侧,那道令刘盈无比熟悉的身影。 “丞相平阳侯臣参,参见陛下······” 看着容光焕发的曹参,在这长信殿内赞拜唱喏,刘盈也是丝毫不敢马虎,赶忙一正身,对曹参微微一躬身。 “曹丞相······” 这,也是过去这段时间,让刘盈感到精疲力竭的‘繁杂政务’之一。 ——冬十一月,御史大夫平阳侯曹参,被刘盈正式拜为汉相! 虽说曹参继任萧何,担任汉室第二任丞相,乃是几年前就定下的人选,但真到了正式任命的时候,该有的礼仪、程序,却也是一样都不能少的。 后世烂大街的三请三辞,虽还没有出现在如今的汉室,但别忘了:当朝奉常卿,可是叔孙通! ——从无到有,全靠脑补得出一整套‘汉礼’,让汉太祖高皇帝刘邦穿身衣服,便不由自主感叹‘我今天才知道皇帝有多么尊贵’的老儒叔孙通! 有叔孙通坐镇奉常,那别说是拜相了,就连年节时日,皇室祭奠太庙、高庙的祭礼,那都是一点都马虎不得。 自然而然,作为几年前就内定的‘丞相继任者’,刘盈拜曹参为相的过程,也同样没能躲过叔孙通的‘摧残’。 具体说来,程序太过繁杂,只一点,就足以让刘盈生不如死。 ——按照叔孙通发明的拜相礼,从刘盈正式颁布拜相诏书,到曹参正式接过相印,并正式以‘汉相’的身份前往相府办公,就足足花了二十一天之久! 在这二十一天里,有不下数十道‘君令’,以诏书、口谕等形式送出未央宫; 在此期间,天子刘盈,以及王陵掌下的内史、叔孙通掌下的奉常,几乎可以说是什么事都没干,将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了刘盈拜曹参为相这一件事上。 为了这一次的拜相里,就连少府内帑,都代表刘盈花费了价值数以百万钱的物资,以示刘盈对新丞相曹参的尊重······ “五百七十四万九千六百八十钱······” “曹参呐曹参······” 暗自稍摇了摇牙槽,刘盈面上随时浅笑着请曹参落座,但每想起这一串有零有整的数字,刘盈的心,便总是会无法遏制的滴血······ ——这将近六百万钱钱,按如今的市场价折合成粮食,可就是足足三万石粟米! ——够一万边防战士吃一个月! 若是拿曹参秩禄万石、实际年俸禄四千石来算,光是拜曹参为相的开销,就够给曹参发七年的俸禄! 而现在,原本足够一万边防将士吃一个月,或给曹参发七年俸禄的粮食,却被叔孙通那个败家玩意儿,一股脑全用在了什么狗屁‘拜相礼’上······ 对此,刘盈只想说:形象工程这玩意儿,是真的要不得······· 虽然刘盈心里清楚,对于食邑足有一万零六百户的平阳侯曹参而言,这几百万钱根本不算什么,但刘盈也还是按捺不住心中,生出一丝‘这丞相真贵’的怪异想法。 若非刘盈自己也明白,这样的想法不会被这个时代所理解,恐怕刘盈真的会拉着几个心腹,吐槽几句‘曹参活都活不了七年,朕却花了七年的俸禄拜曹参为相’之类。 即便如今,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树木已经做成了船舟,刘盈在面对曹参时,也总会不由自主的带上些‘必须找机会赚回这笔钱’的心理。 但很显然:这,都只不过是刘盈的一厢情愿。 对于刘盈心里的算计,殿内的太后吕雉、内史王陵,乃至于曹参本人,都并不感兴趣······ “吾儿即往而视,便当已知酂渠之事,今已至何地?” 就当刘盈仍斤斤计较于曹参这个‘赔钱货’,以及叔孙通那个‘败家玩意儿’时,太后吕雉温声一语,终是将刘盈的思绪拉回了眼前。 稍一回味老娘所问,又沉吟片刻,刘盈终是暂时放下了对曹参的‘不满’,浅笑着侧过身,对母亲吕雉微微一点头。 “回母后问。” “——托太祖高皇帝洪福,又吾刘氏列祖先宗庇佑,酂渠之事,一切皆顺。” “儿往视时,酂渠已现雏形,只渠底无有平整;” “据少府所言,最迟不过春二月,酂渠便可通水,而后为民所用······” 听闻刘盈此言,吕雉只欣慰的笑着点了点头,旋即便侧过身,略带显摆的望向殿内的曹参、王陵二人。 那双生动的眼眸,就好似是在跟曹参、王陵说:看看,这是我儿子!亲儿子!!! 至于端坐吕雉身侧的刘盈,却是借着老娘跟臣下显摆自己的功夫,悄然思虑起了这条即将凿通的‘酂渠’。 酂渠,本不存在于华夏历史上;在原本的历史上,也从未有过哪位皇帝,为这位酂文终侯特意修一条渠; 但若是从地理位置上来看,酂渠,其实是存在于真实历史上的。 ——盖因为如今,正由少府阳城延力主开凿的酂渠,实际上正是历史上,开凿于武帝年间的‘白渠’。 历史上的白渠,建于汉世宗孝武皇帝太始二年,地理位置与如今的‘酂渠’一样,与郑国渠同首,却并非是郑国渠那般的平直东西向,而是自渠首的谷口沿东南方向流下。 且东-西向的郑国渠,是平直东流,最终以近乎直角汇入洛水;而西北-东南向的白渠,却是经泾阳、三原、高陵等县,至下邽斜汇入渭水。 用《汉书·沟恤志》的记载来说,便是:首起谷口,尾入栎阳,注入渭河中袤二百里,溉田四千五百余顷; 与此同时,历史上武帝令凿白渠,也同如今,因酂侯萧何而命名的‘酂渠’一样,是由于赵中大夫白公的建议,方得名为:白渠。 所以对于白渠,或者说当前时间线的‘酂渠’,即便刘盈并没有多少水工方面的指示,也完全能按照前世的记忆,在图纸上大致画出河道位置。 而水利工程在封建时代的最大难点,无疑便是探测地缘地势,并规划处合理线路; 但在刘盈亲自给出具体线路之后,少府开凿酂渠,几乎等同于开卷考试。 ——答案就赤裸裸摆在那里,根本不需要答卷人思考,只需要填上去即可。 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在原本的历史上耗费汉室足足三个冬天的‘白渠’,才在如今的少府卿阳城延手中,变成了四个月,即一个冬天便可完成的‘小型工程’。 或许也是因此,朝堂对于酂渠这个‘小工程’,也并没有太高度的关注。 毕竟比起全长三百余里,可灌溉两岸田亩四万余顷的郑国渠,长度只有二百公里,却与郑国渠同首、歇汇入洛水,可灌溉田亩仅五千顷,且宽度、深度均只有郑国渠一半的白渠,并不能算是难度过高的水利工程。 ——几十年前,修建郑国渠的秦,可还只是‘秦国’! 对于‘秦国’而言,一条三百里长的郑国渠,确实算的上是赌上国运的一条大渠; 但对于富拥天下的汉室而言,一条二百里长、二丈余深,顶宽不过七丈的水渠,着实谈不上什么‘赌上国运’。 对于如今的汉室而言,修建水利,只有一个问题需要解决。 ——钱粮! 有了钱粮经费,再码上足够的人,便足矣让如今的汉室,应付绝大多数封建时代的水利工程。 刘盈心里也明白:老娘在自己刚回长安之时,便火急火燎把自己叫到长乐宫,绝对不会是为了酂渠这个‘小微工程’。 充其量,也就是吕雉用‘视察结果如何’,来作为开场白而已。 果不其然,在简单询问一番酂渠的情况之后,吕雉便自然地抬起头,将话头递给了跪坐于殿内的曹参、王陵二人。 就见曹参、王陵二人稍一对视,便一同站起身,满是庄严的对刘盈齐一躬身。 “陛下。” “岁首元朔朝议之时,太后已有令:着朝堂诸属、司合力,以备陛下加冠之礼;” “又太祖高皇帝驾崩之时,言:朕崩而新君年弱,当有老臣辅佐于旁,便使臣、安国侯,又故酂文终侯为太傅,以为新君只臂膀······” 神情严肃的道明意图,王陵稍一侧过头,便见话头又为曹参顺势接过。 “后陛下尊酂文终侯为太师,天下皆曰:此天佑吾大汉,又得一明君、雄主!” “然臣等皆以为:君臣之道、上下尊卑之别,实乃关乎宗庙社稷之要事······” 说到这里,曹参不忘稍抬起眼皮,打探了一番刘盈、吕雉母子二人的神情变化。 待确定刘盈并没有生出恼怒,吕雉又对自己缓缓一点头,曹参才稍松一口气,继续道:“酂文终侯薨故,陛下哀思不能自已,力排众议而举国丧,此虽略有违制,然已尚合情理。” “然今太师薨,臣同安国侯各担丞相、内史职责,反仍身兼太傅之职。” 说着,曹参便稍侧过身,与王陵对视着一点头。 “如今,坊间已有传闻,言臣与安国侯入宫觐见,乃陛下先执弟子礼拜臣等,而后臣等再执臣下礼拜陛下。” “若长此以往,臣等担忧坊间,或更有匪夷所思之议······” 听着曹参慢条斯理的道出这番表明态度的话,刘盈面上神情依旧,又稍咧嘴一笑。 “平阳侯为相不久,于坊间传闻,或稍有些过敏了些······” “许知往日,酂文终侯亦曾为人污蔑,称以为‘逆臣’;然酂侯不为所动,稳居朝堂,以代太祖高皇帝全治关中。” “平阳侯即继酂文终侯之位,于坊间之传言,亦当多效酂文终侯之举······” 轻松到甚至有些说笑之意的话,却是让曹参的面容更加严肃起来,只赶忙直起身,对刘盈又沉沉一拱手。 “臣以为不然。” “臣同安国侯,为太祖高皇帝委以太傅之职,乃太祖高皇帝忧心于陛下未冠,以年弱临朝。” “然今,既陛下加冠在即,臣以为,臣同安国侯所兼之太傅一职,便当罢之。” “若不如此,恐天下人皆以为:臣同安国侯自持功高,而把持刘汉社稷,以致国将不国······” 曹参话音刚落,都不等刘盈做出反应,便又将王陵也嗡时跪下身,郑重其事的一拱手。 “臣,附丞相之议。” “恳请陛下于加冠之礼后,免臣所兼太傅之职,以免物议鼎沸,而致国将不国······” 见王陵也站出来,表示‘我也觉得曹参说得对’,刘盈心下随已是有了主意,明面上也没忘略带迟疑的侧过头。 “既如此······” “依母后之意······?” 7017k 第0334章 墨家的新起点 “往酂渠一遭,沿途车马劳顿,可是乏了?” 送走王陵、曹参二人之后,刘盈却是被老娘吕雉留了下来。 刚偷偷打了个哈欠,便被吕雉出声打断,刘盈也只能苦笑着结束这个哈欠的‘前摇’,擦擦眼角的泪水,旋即笑着摆了摆手。 “倒也谈不上车马劳顿。” “只近些时日,政务多有繁杂······” 嘴上如是说着,刘盈望向吕雉的目光,却是愈发带上了些许幽怨。 ——天见可怜······ 自打元朔朝议之时,为刘盈定下‘开春加冠,春夏之际大婚,季夏临朝亲政’的职业规划之后,刘盈在未央宫里,愣是没睡过哪怕一个安稳觉! 白天,刘盈自然是看奏疏、简报,或是同曹参、王陵,又或是阳城延等公卿商谈政务; 到了晚上,刘盈这边都没来得及糊弄一口饭,就已经有三两个太监,领着一个娇滴滴的美人儿,到寝殿候着了······ 夜半三更,困意席卷,可那朝思暮想的寝殿,刘盈回也不是,不回也不是······ 越想,刘盈便越觉得无奈,连带着后腰,竟都隐隐发起了酸。 却见吕雉似是丝毫没有看见刘盈的‘惨状’,只若无其事的点了点头,便端起茶碗,左右微微摇晃着凤冠,吹起茶来。 “便是乏了,也得撑着。” “即做了这天下的主,就得担起这份重。” “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听着吕雉看似轻松,实则暗含深意的提醒,刘盈纵是心中仍有些许幽怨,也终是只得缓缓一点头。 吕雉话里的意思,刘盈明白。 ——对于皇帝,尤其是封建时代的皇帝而言,多繁衍后嗣,尤其是男性后代,可谓是绝对意义上的‘政治使命’! 在这般神圣的政治使命前,什么身体健康、科学生育,都得乖乖让道! 只不过:凡事,他都有个度······ 再怎么说,刘盈也还只是个十七岁的孩子······ 照这趋势‘奋斗’下去,刘盈很担心这一世的自己,甚至可能都活不过前世的自己······ 但很显然,对于这件事,已经逐步将朝权交割给刘盈的太后吕雉,态度无比的坚决。 “若是朝中政务繁忙,亦可稍分次要之事,交由丞相、内史操办;” “及白渠、长安,又或上林苑等诸事,亦可全由少府行之,再不时往视便是。” “只皇帝须知:总有些事,无以使臣下代劳······” 听闻老娘又一声隐晦的提醒,刘盈终也只能是苦笑着一低头,表示自己明白。 不然能怎么办? ——难道刘盈堂堂天子之身,要当着亲娘的面儿扶着腰,摆出一副‘牛实在耕不动地’了的架势? 别说刘盈是天子了,便是寻常人家的小子,也没谁敢做出如此失礼的举动! 好在临出宫之时,吕雉终还是松了口,隐晦的表示让刘盈‘休息一天’,《独自》睡个踏实觉。 对此,刘盈只觉得热泪盈眶,恨不能给老娘磕三十个响头! 虽然只有一天,但对于‘连战’数月的刘盈而言,也是那么的难能可贵。 可话又说回来:如今的刘盈,已经是即将亲政的皇帝了。 既然是皇帝,那‘休息’二字,便早已在刘盈接受百官朝拜,并于太庙祭祖之时,同刘盈永久性绝缘······ · “少府左监令臣离······” “坐吧坐吧~” “坐下说,来。” 回到未央宫,再将许久未曾见面的杨离召入殿内,都不等杨离行过礼,刘盈便随意的摆了摆手,示意杨离坐下说话。 至于原因,倒也并不很复杂。 一来,虽然刘盈不知道自己的举动,已经让少府卿阳城延生出了‘陛下忘记杨离、忘记墨家’的猜测,但也多少能意识到这几年的别离,肯定会让杨离心生担忧。 准确的说,是让墨家仅存的最后一丝火苗,对墨家在汉室的未来担忧。 所以,刘盈需要在可接受的范围内,尽可能的摆出一副亲切、随和的姿态,来安抚杨离忐忑不安的心灵。 这二来,则是刘盈想要借此,来给杨离,或者说墨家留下一个好印象了。 三年前的冬天,尚未太子的刘盈被先皇刘邦委以‘监国’之责,并彻底整修渭北郑国渠; 也正是在那个冬天,亲自在渠岸视察的监国太子刘盈,第一次看到了赤脚褐衣的墨者杨离,而非‘少府丞’杨离。 不知是不是后世人最后仅存的一丝执念:对于墨家,刘盈总是带有一股说不清来由的好感。 但作为一个成熟的政治人物,刘盈心里也非常清楚:对于封建时代,或者说封建君主世袭文明而言,墨家的政治立场,是多么的危险。 所以当年,在被先皇刘邦问及‘对墨家怎么看’的问题时,刘盈回答道:楚墨多侠客之流,以武犯禁;齐墨多雄辩之士,于国无用。 唯有秦末鲁班之后,可凭机械、木工、冶造之能,而使汉愈强。 这个答案,并不只是刘盈应付先皇刘邦,以保证储位无疑的‘答卷’,同时也是刘盈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 对于‘楚墨’这样的群体,不单单是刘盈,亦或是封建文明,只要是‘文明’,就绝对不会接受。 盖因为‘楚墨’二字,写做侠客,读作匪类; 高兴了,这帮人能扶老奶奶过马路;不高兴了,也同样能手持刀剑砍妇孺。 亦正亦邪,亦善亦恶,亦侠亦盗,说的就是这类人。 至于齐墨,虽以辩论见长,并不具备楚墨侠客之流的破坏性,和对社会治安的不稳定性,但对于如今的汉室而言,也并没有什么用途。 原因很简单:如今的汉室,正处于战后重建时期,处于自周王西迁以来,长达数百年的战乱之后,将残破的天下重新恢复往日之繁华的关键时间节点。 在这种时候,比起一群日夜宴饮、醉酒口嗨,动不动指点江山,指着长安喝骂‘我上我也行’的口嗨侠,汉室还是更需要勤勤恳恳劳作,积极参与建设的群体。 就好比后世,新时代的华夏,需要数不尽的前辈无私奉献,才能一手在那个摧残的时代,使沉寂的华夏文明再次复兴! 至于口嗨,起码也得等到一切步入正轨,全民衣食无忧了,再由年少无知的热血青年享受‘挥斥方遒’的快感。 这,就是刘盈对墨家三支流派的态度。 ——楚国侠客之流,坚决抵制;齐墨雄辩之士,暂时靠边。 如今的汉室,更需要由工程师组成的秦末鲁班之士,来积极参与到汉室的建设当中。 对于刘盈的这一观点,先皇刘邦尚在之时,也曾表示过认同。 只不过彼时,汉室连内部问题都没处理完,关东异姓诸侯都没铲除干净,实在没有什么余力点科技树; 无可奈何之下,即便是‘满腹经纶’的刘盈,也只能把杨离打发到吴国,去开盐田、晒盐。 但今时不同往日,短短几年的时间,汉室便已经从内战的泥潭中走出,财政状况也正式进入了健康科学的正循环当中。 富裕的少府内帑,已经有能力拨出足够的科研经费,供杨离这个墨家杜苗点科技树;而杨离自己,也已经在吴国证明了自己,并非是‘名誉墨者’。 就说眼下,即便是在入宫前沐浴更衣,提前打扮之后,刘盈也还是不难从杨离的目光中,看出一分往日并不存在的坚毅,与平和。 而这份坚毅与平和,正式过去三年的历练,赐予杨离最好的回报······ “卿······晒黑了些。” “也瘦了些。” 轻声道出一语,刘盈便缓缓从御榻上起身,负手踱出两步。 “往数岁,卿外放吴东,当是多有劳苦?” “即今日入宫,卿便不妨同朕说说:于吴东盐田,卿,受了何等苦难······” 刘盈话音刚落,就见杨离咧嘴一笑,虽第一时间对刘盈拱手行礼,待眉宇间,却依旧是一抹令人莫名平静的平和,与释然。 对于刘盈口中的‘苦难’,杨离分明没有忘记丝毫,但透过那双仍透着亮光的眼眸,刘盈却丝毫看不出抱怨,以及对苦难结束的庆幸。 在那双眼眸中,刘盈能看到的,只有平静。 让人看一眼,就会深深陷入其中,久久不能回神的平静······ “承蒙陛下挂念,臣,感激涕零。” “只臣往数岁,奉陛下之命而开盐田,于吴东之刑徒、民役同食、共寝,并不曾以‘苦难’傍之己身。” “倒是往昔,亡父言教于臣,然未能为臣所明之尊尊教诲,于往数岁,使臣得以一一解惑······” 浅笑着道出此语,便见杨离淡然的坐回座位,挂着一抹令人莫名安心的笑意,便陷入了对过去的回忆之中。 “陛下当有不知:吾墨家之士,多以兼爱、非攻、尚贤、尚同、节用、节葬、非乐、天志、明鬼、非命为己任;” “往昔,亡父尚在世时,亦曾每言于臣:墨家之士,当力促天下之民兼相爱、交相利,以致君尧舜上!” “又《墨子·节用》一篇有言:凡墨家之士,衣不得锦、足不附履、身无余财;但天下仍有疾苦之民,墨家之士,便一日不得有违此规!” “违者,依墨家之法,坐死,而罪不能恕······” 说着,杨离不由苦笑着摇摇头,望向刘盈的神情,更稍带上了些许羞愧。 “然彼时,臣只知兼爱非攻、尚同尚贤,只曾闻节用节葬、非乐非命;” “只臣从未曾知:何谓兼爱、何谓非攻;何谓节用、何,又为非命······” 听着杨离以一副极尽淡然的语调,道出这段极具哲理的感悟,刘盈望向杨离的目光,也是不由稍带上了些许欣赏。 “哦?” “如此说来,往数岁,杨卿于吴东,倒是收获良多?” 闻言,杨离只浅笑着一拱手,对刘盈深深一拜。 “诸子百家之学,虽言之曰:百家,然终不过殊途同归,谓之曰:悟道。” “儒祖孔丘亦曾有言:朝闻道,夕死可矣。” “今,臣虽不能言稍窥道之所向,然亦已知:墨家之道、子墨子之道,所言者何物······” 听到这里,刘盈终于是满意的点了点头,旋即略带调侃的对杨离微微一笑。 “即如此~” “三年前,朕于郑国渠畔所言之事,卿,当意已决?” 说着,刘盈便大咧咧坐回御榻之上,长处一口粗气,而后便将面色一正。 “卿但可直言。” “若卿愿,朕自当信守往日之诺,亲为墨翟之言张目!” “纵卿不愿,朕亦绝非勿能容人之君;于墨翟之后,朕绝不迁怒。” “于卿,朕亦只当从不知杨离,乃齐墨嫡脉、墨翟嫡传之徒子徒孙······” 神情满是诚恳的道出此语,刘盈便端着身,紧紧等候起了杨离的答复。 表面上看,刘盈等待的,只是杨离‘愿’或‘不愿’的选择; 但实际上,刘盈、杨离君臣二人心里都明白:杨离的答案,将会直接影响到整个墨家、整个天下学术界,乃至于整个汉室、整个华夏民族的未来。 而这个选择权,却被刘盈亲手交到了杨离,这个仅仅一千石级别的‘芝麻官’手中······ “三岁之前,陛下曾言臣曰:若得一朝而主华夏,陛下唯有一愿?”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平淡至极的轻语,终是将殿内的寂静再次打破。 而杨离看向刘盈的目光,也终于在平和、淡然中,带上了那么一抹独属于墨家士子的锐意。 “为天地立心;” “为生民立命。” “继往圣之绝学!” “为万世,开太平······” 朗声诵读出这段明明是抄袭,却也依旧让人莫名振奋的格言,刘盈只笑着昂起头。 而在御阶之下,杨离却是浅笑着起身,按照战国之时,名士受君主征辟的礼节,郑重其事的对刘盈一拜。 “陛下以国士待臣,臣,虽不敢以国士自居,然亦当以国士报之······” “——臣离,愿遵陛下之愿,自为墨家钜子!” “臣离,愿逐楚墨侠客之流于墨门、暂弃齐墨雄辩之学!!” “自今日起,凡后百年,墨家不参政、议政,墨家之士不受封赏、不位公卿之列!!!” “于地方郡县,墨家之士不为长吏、不行墨规、不倡墨言与民;凡士子欲入吾墨家,皆由宗正亲查其往,更由陛下亲决!!!!!!” “十岁之内,凡墨家之士,皆以‘鲁班匠工之后’自居,绝不以墨翟之后,以傍己身·············” 7017k 第0335章 上林苑 听着杨离这番话,刘盈面上无喜无悲,无愠无怒,只那么淡然的看着; 看着杨离目光中的决绝,面容上的淡然,还有气质中,那与年纪极为不符的沉着,和古井无波。 君臣二人就这样,一个站在御榻前,一个站在御阶下; 一个低头,一个昂头;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终还是刘盈微微一笑,旋即摇头叹息着侧过身,坐回到了御榻之上。 而御阶之下,杨离也只会心一笑,敛着笑容,悄然坐回了殿旁,宛如老僧入定,又似端坐如钟······ “不委屈?” “断无。” “于朕,无怨言?” “绝无怨言······” 短短数语,刘盈问的沉重,杨离答的淡然。 但君臣二人都明白: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从今天开始,支离破碎的墨家,将获得天子刘盈本人的支持; 与此同时,因理念不合而分道扬镳的墨家三系,将独存秦墨相里氏一支。 齐墨上代钜子独子杨离,将自此成为汉室合法背书的墨家钜子; 而以任侠闻名的楚墨邓陵氏一支,将彻底被归为‘歪门邪道’,便是杨离所出身,以雄辩立足于天下的齐墨相夫氏之墨,也将被划入‘课外读物’的范畴。 除此之外,在未来的数十上百年时间里,墨家,还将付出许许多多的代价。 ——墨家百年之内不参政议政,意味着未来一百年,墨家将无法在朝堂之上,获得除天子本人以外的任何支持; 墨家士子不受封赏、不位公卿之列,意味着墨家无法通过建立武勋,在军方、朝堂找到自己的代言人,也无法获得天下学子的青睐; 于地方郡县,墨家之士不为长吏、不行墨规、不倡墨言与民,意味着战国时期,墨家赖以生存的‘以低层群众为发展基础’的刚略,将毫无施展空间; 凡有士子欲拜师墨家,都需要宗正亲自查明底细,再由刘盈亲决,更是让整个墨家的人事权,牢牢掌控在了天子刘盈的手中。 刘盈很确定:如果同样的条件,摆在法家、儒家,亦或是如今汉室的执政学派:黄老学面前,都必然不会被接受。 尤其是‘十岁之内,凡墨家之士,皆以‘鲁班匠工之后’自居,绝不以墨翟之后,以傍己身’,更是无异于逼迫墨家士子,在某种程度上否认师承,欺师灭祖! 但刘盈也同样明白:如果墨家真的想要在如今,以及未来的汉室发光发热,那这一系列苛刻至极的要求,是绝对不可或缺的。 说白了:作为后世人,刘盈对墨家天然抱有好感; 但作为拥有数千年历史视野的封建帝王,刘盈对于墨家,也无比的警惕。 从积极地方面来讲,刘盈希望墨家的存在,可以打破华夏历史按照原有轨迹,不要再进入到‘文官、武夫交替治国’的怪圈当中,转而早上千年,乃至两千年踏入‘工程师治国’的先进文明阶段; 但从消极的方面来说,刘盈也不希望墨家的存在,会导致一些极为先进,先进到足以让华夏文明继始皇嬴政之后再摔一跤的政治思想,提前降临在这片尚处于封建帝王统一政权早期的文明身上。 时至今日,刘盈都仍旧对那句名言记忆深刻。 ——在绝大多数时候,对和错,并不是两个极端,而是两个阶段。 生而知之、生来正义,总是少数; 在已知的人类文明当中,绝大多数情况,都是先以‘错’作为起点,然后试探着朝‘对’的方向摸索。 就好比后世的青年,从年少无知,到懵懵懂懂,到若有所思,再到大彻大悟; 又如人类文明从原始部落制,到奴隶制,再到封建帝王制、君主立宪制······ 这样的过程,便是从‘绝对的错’,朝‘绝对正确’一点点摸索的过程。 而墨家的特别之处,就在于身为后世人的刘盈很清楚:华夏文明的终点、‘绝对的对’的终点,正是墨家。 是墨家所提倡,所追求的那个没有阶级、没有贵族,兼爱非攻、尚同尚贤,人人平等的理想社会。 只不过在两千多年后,这被称之为‘**’;而在如今的汉室,却叫‘兼爱’。 但为了让这个正确的结果,在正确的文明阶段,于华夏大地结出正确的果实,刘盈必须小心翼翼的将这个答案一层层包裹起来。 让刘盈感到万般欣慰,和无比庆幸的是:如今的墨家,也恰好有一个足够出色的话事人,能接受自己‘莫名其妙’的安排······ “呼~” “朕今日之所为,也不知千百年后,后人当如何评说······” 满怀惆怅的发出一声长叹,刘盈便满是唏嘘得昂起头,望向殿顶那一团团龇牙咧嘴的龙首木雕,目光也逐渐坚毅了起来。 因为刘盈已经意识到:无论以后,人们怎么评价这件事,对于刘盈而言,都并不重要。 刘盈要的,也从来不是在青史之上,成为一个为人称道的‘好皇帝’。 相较于华夏民族,乃至于人类文明的未来发展,刘盈个人,实在是有些太过于渺小······ “嗯~” “即卿心意已决,朕,亦无多言。” 语调满是郑重的道出一语,刘盈便昂起头,满眼精光的望向御阶下,仍云淡风轻,坦然而坐的杨离。 “岁首元朔,朕以谕知少府:于今岁圈设上林苑。” 朗声一语,刘盈便稍一抬手,就见一张足有三丈长宽的巨大堪舆,被几名寺人合力抱入殿中。 待堪舆被平铺在殿内,刘盈也自御阶缓缓走下,低下头,满意的对堪舆上的‘上林苑’点头不止。 “卿且一观。” 轻声招呼杨离一声,刘盈便抬起手,在眼前的堪舆上扫了扫。 “上林苑,起自长安西百里,以故秦之遗苑、囿、园池为基;东起蓝田、宜春、鼎湖、御宿、昆吾,沿终南山而西,至长杨、五柞,北绕黄山,濒渭水而东折,其地广达三百余里;” “得渭、泾、沣、涝、潏、滈、浐、灞八水自苑中过,又日后,当于苑中凿掘蓄水之沼池。” 神情满是振奋的道出上林苑的规划,刘盈又收回手,浅笑着望向身旁,正细细打探堪舆的杨离。 “朕意:于上林苑开官田万顷,以供失土之民租种;又迁少府军工、冶铁等诸司,于上林苑避世以事。” “及往昔,因父死王事,而为朕所亲养之英烈遗孤,亦安置于上林。” “待日后,国朝有后,储君继立,便当以此‘孤儿军’为肱骨,又于上林结识天下豪杰,以丰其羽翼······” 听着刘盈这番细致的解说,杨离之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只目光仍死死钉在脚下的巨大堪舆之上,一刻都不愿移开目光。 “地广三百余里······” “开官田万顷,与失地之民租种······” “少府军工、冶铁······” “英烈之后······” “孤儿军······” “储君···········” 目光涣散的发出几声呢喃,杨离才终是将飞散的思绪拉回眼前。 直起身,看了看身旁的刘盈,杨离终还是深吸一口气,对刘盈缓缓一拱手。 “陛下但可直言。” “——于上林苑之建造事,陛下需臣以何为助?” 却见刘盈眉角一挑,满是诧异的撇了杨离一眼,才呵笑着侧过身,来到御阶最下面那一层,旋即一屁股坐了下去。 “于上林苑,卿,无谏言?” 轻声道出一语,刘盈不忘笑着伸出手,朝眼前的堪舆指了指。 “上林苑地广三百余里,又即为‘苑’,便必有供朕,又王族公公狩猎之所、与朕下榻之行宫。” “如此大兴土木、靡费国财之事,于墨家三表之法,便无相违之处?” 发出这意味深长的一问,刘盈便将上半身往后一仰,用手肘撑在上几阶御阶之上,好整以暇的打量起了杨离。 墨家三表之法,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就是三句话: ——有本之者、有原之者、有用之者。 有本之者,意谓有历史经验佐证; 有原之者,意谓有现实评价佐证; 有用之者,则谓有实践后的效果佐证。 简单来说,就是某件事,有没有历史佐证其正确性、有没有客观事实支撑其正义性,以及,有没有现实实践结果,佐证其必要性。 也正是在此基础上,墨家从‘三表之法’中,衍生出了兼爱、非攻、尚贤、尚同、节用、节葬、非乐、天志、明鬼、非命等十大思想核心,以及针对墨家士子,即‘墨者’衣不得锦、足不附履、身无余财的个人生活作风要求。 因为按照‘有本之者’,即历史经验作证的角度,春秋战国数百年的征战,让天下百姓受尽了苦难; 为了让天下百姓不再被战火所荼毒,不再因无休止的战争而流离失所,墨家才提出了‘兼爱非攻’的思想观点:不要再打啦~大家都和和气气的不好吗~ 至于尚同尚贤、非乐非命,基本也都是同样的情况。 所以在刘盈看来:自己想要大费周折,去建造一个明面上只供给皇室围猎游玩的皇家园林,显然是违背墨家的‘三表之法’,尤其是墨家思想核心中‘节用’的提倡的。 ——既然是建造,那就必然逃不过一个‘大兴土木’的指责,再加上林苑方圆数百里的规模,便绝对和‘节用’沾不上边。 再者,按照墨家的三表法,皇帝建造一座规模宏大的皇家园林,无论是从历史经验、客观事实,亦或是实践结果,都显然不能算是‘利国利民’的好事。 即便刘盈明确提出:上林苑还将设立官田,以作为破产农民东山再起的舞台,也同样无法改变这个现实。 原因很简单。 ——上林苑,是‘苑’。 即是‘苑’,那上林苑的主要作用,就必然是供人游玩享乐的皇家园林。 刘盈很确定:一切有关‘玩乐’的东西,都不大可能符合墨家的‘三表法’。 所以此刻,刘盈非常的好奇:对于上林苑,身为墨家最后希望的杨离,究竟是个什么看法。 听闻刘盈此问,杨离显然也听出了刘盈话中暗含的深意。 浅笑着抬起头,见刘盈又对自己鼓励一笑,杨离才再度侧过身,重新望向了地上那张足有三张长宽的巨大堪舆。 “陛下问臣:上林苑,可合墨家三表之法?” 轻声发出一问,杨离便苦笑着摇了摇头。 “纵陛下怪罪,臣亦不得不言;” “——凡大兴土木,而利不及于民、靡费铺张,而宜不便于民,又非天下士农工商皆可取用之物,则皆不合吾墨家三表之法······” “陛下言:上林苑当开官田万顷,以供失地之民租种;然上林苑地广数百里,田亩万顷,反只得容民万户······” “又陛下言,将迁少府军工、冶铁诸司事于上林,则少府之匠,便当过半久居上林。” “如此说来:于上林苑租种官田之佃农,尚不比少府诸司匠人之十一。” 说着,杨离又指了指堪舆上的几个三角。 “又臣观此堪舆,行宫、苑囿、园池林立,更有围猎之场足百里······” 说到这里,杨离只僵笑着摇了摇头。 片刻之后,却见杨离又笑着侧过身,再度望向刘盈。 “然纵如此,于上林苑,臣,亦无言其不妥。” “其一者,吾墨家与陛下有约:百年之内,吾墨家不参政议政,不言朝政之非。” “故于陛下之命,臣及墨家诸士,皆绝无非议,只谨奉诏······” “二者······” 说着,杨离不忘淡笑着对刘盈一拱手,旋即满怀感激的起身望向刘盈,手指却指向身旁的堪舆上,那一处极为不显眼的角落。。 “陛下之意,臣大致明白······” “陛下欲使日后之储君,于上林广结天下豪杰,又设墨苑于上林······” 话说一半,杨离终洒然一笑,旋即郑重其事的正过身,再对刘盈一拜。 “敢请陛下示下;” “——于上林苑之建造事,陛下于臣,欲作何嘱托?” 7017k 第0336章 六百石假节——三缸保时捷 “上林苑······” “令?” 是日夜,长安城北戚里,阳府。 听闻杨离的转述,阳城延的面容之上,只顿时涌上一抹疑虑之色。 “还请杨监令明言。” “——陛下所言之‘上林令’,位、秩几何,又权、责何物?” 神情略有些严肃的发出此数问,阳城延的面容之上,已不见丝毫淡然。 ——自有汉以来,汉家朝堂便有一个不可明说的共识:凡是没有先例,并由君主直接设立的新部门,那大概率都会是位鄙权重,且很容易背锅的烫手山芋! 原因很简单。 论制:凡是二千石及以上级别官员的任命,无论是百官朝臣,亦或是地方郡守,都需要经过朝堂共议来决定。 哪怕是个比二千石的官职空缺,且天子本人已经有了属意的人选,也绝不能大腿一拍,就下达任命诏书,而是要将此事摆上朝议,走个‘民煮推举’的过场。 就好比关东某郡郡守出缺,即便天子已经选定了人,甚至都已经草拟好了任命诏书,也得先在朝议上隐晦的表示:某某郡的郡守出缺,众爱卿,有没有什么合适的人选啊? 得到天子授意,朝臣百官便会找出来,试探着提出自己的人选。 如果天子早先没有确定人选,就大概率会在这些人选中,选一个最看得过去的,将其任命为新的郡守; 若是天子早有人选,则会隐晦的将朝臣提出的人选一一否决。 如‘张三很干练,朝堂需要他’啦~ ‘李四还年轻,得再积淀几年’啦~ ‘王五很靠谱,但不合适’之类。 等人选被一一否定,朝臣百官就会反应过来:陛下心里,只怕是早有人选。 明白过来这一点,百官就会一同站出来,对天子恭敬一拜:臣等愚昧,实在想不到更好的人选,还请陛下指点一二。 到这时,天子才会‘勉为其难’的说:赵六~朕觉得还行,大家觉得呢? 得知天子的心意,朝臣百官自是‘恍然大悟’,再拜:陛下实在是慧眼如炬,确实再也没有比赵六更合适的人选了。 有了这么一套程序,这个新郡守的人选,才能算是经过朝堂郑重讨论,最终得以确定。 旧有部门得人事任免尚且如此,新部门的成立,显然就更复杂了。 别忘了:如今汉室的执政学派,可是崇尚‘无为而治’的黄老学说! 虽然黄老学真正的执政思想,应该是‘无为,而又无所不为’,但在如今的汉室,黄老学说早就演变成了‘宁愿什么都不做,也绝不愿犯错’的慵懒学派。 而在这样一个守旧、顽固,整日祈祷‘一切都不要发生变化’的执政学派前,任何一个新鲜事物的问世,都必将面临无比巨大的阻力。 所以,为了绕过‘重大人事任命、重要部门设立需要通过朝议’的政治潜规则,以及渴望世界永远不发生变化的执政学派:黄老学,先皇刘邦就经常会钻一个漏洞。 ——随手任命一个六百石级别的某某都尉,然后假天子节以壮其威。 六百石的级别,再加上是与军方挂钩的‘都尉’,天子自是能绕开朝堂,一言而决; 而假天子节,又可以让这个六百石级别的小官,具备绝大多数两千石级别官员,都无法合理具备的权力。 对于天子而言,通过这样的任命,来解决一些临时性的问题,显然是性价比最高的选择; 但对于被任命者而言,这样一个位鄙权重的官职,却是一块无比烫手的山芋······ 道理很简单:六百石假节,说好听点,是‘钦差大臣’,是‘如朕亲临’; 但说难听点,那就是德不配位······ 面对假天子节的天使,自是没人敢轻易唱反调;但对于一个六百石级别的天使,大部分人,恐怕都不会服气。 尤其是对那些空有数千,乃至上万户食邑,随时具备被任命为丞相、御史大夫等三公的资格,却无一官半职的元勋功侯而言,一个六百石级别的小官,实在是连苍蝇都算不上。 ——你假天子节,本君侯确实不敢动你; 但假节假节,终归是‘假借’,而不是‘赐予’; 总有那么一天,那杆被天子暂时借出的节杖,会被收回宫中。 等以后没了天子节,你一个六百石,本君侯还怕你不成? 这个官员之所以是六百石,就必然是因为六百石,大概率是这名官员目前所能达到的巅峰;再高,就会因‘资历不足’而引起朝堂不满。 而假天子节,又意味着单凭自己的个人威望,这个官员根本搞不定接下来的任务,必须要有天子节杖镇场。 那什么样的任务,才需要天子节杖镇场? 或者说,什么让的潜在阻碍,需要天子节杖来震慑? 答案,就是那些食邑数千上万户,硬刚九卿丝毫不怂,三公都要给几分薄面的功侯、贵戚。 如此一来,问题就显而易见的。 ——就连天子,都不放心这个六百石官员,甚至主动假节壮其威仪,那在这个官员独自面对这些贵族之时,能怎么办? 举个很简单的例子:一个六百石假节的督粮官,刚打发走一个挖墙脚的纨绔外戚,转头就是一个食邑八千户的彻侯上来,话里话外表示‘借点粮,明日还’,该如何是好? 胆子大点的,或许会严词拒绝,然后被这个贵族怀恨于心,自此与‘前途’二字绝缘; 胆小一点的,被这个彻侯,甚至是彻侯派出的狗腿子明里暗里一吓唬,恐怕就要动摇立场了。 最难受的是:这样的事,无论怎么做都是错的,且怎么做都必然会得罪人。 甚至于,在天子和贵族之间‘只得罪其中一方’,都可以算得上是相当不错的结局,足以证明这个官员‘手腕老辣’; 绝大多数情况下,结局却会是两方都得罪、里外不是人。 而眼下,阳城延听到杨离亲口说:陛下想让我做上林苑令; 作为当朝九卿,阳城延又很确定最近,朝中并没有‘议论上林苑令人选’的风声。 ——甚至就连上林苑,都才到‘测绘地图’阶段,压根就没动工! 所以,阳城延非常担心:杨离这个‘上林苑令’,也会是一个位比权重,秩不足千石,又假天子节的烫手山芋。 对于阳城延的担忧,杨离心中自是了然。 但最终,杨离还是苦笑着摇摇头,道出了阳城延最不想听到的那几个字。 “陛下言:上林苑令,秩比千石,位比九卿丞;假节,许便宜行事······” “唉~” 杨离话音未落,就见阳城延满是绝望的闭上了双眼,扬天发出一声长叹。 “难呐······” “难·········” 满是惆怅的发出几声感叹,阳城延终是抿紧嘴唇,神情严峻的低下头。 “比千石,假节······” “唉······” “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啊·········” 看着阳城延神情落寞的一阵长吁短叹,杨离也只苦笑着低下头,轻声补充道:“及权、责,亦牵连甚广。” “陛下意:于上林苑开官田万顷,以供失地之农佃种,租取十三;” “少府诸不便为外人知之事,即军工、冶铁、铸钱等诸司,亦当皆迁至上林,以避世而暗行。” “又往昔,因父死王事,而为陛下收容之英烈遗孤,亦容养于上林;另于上林苑设储君之封地,以结天下豪杰······” 随着杨离的亲身低语,阳城延面上神情,只愈发阴沉了起来。 直到最后这句,阳城延面上严峻之色,终于是彻底趋于实质。 “储君······” “储君··········” 目光复杂的看了看杨离,又自顾自唉声叹气片刻,阳城延终是自顾自摇了摇头,又强自打起些精神。 “少府迁上林之诸司,又新开之官田、英烈之遗孤,余可助君一臂之力;” “得余亲在,当出不得差错。” 神情严肃的道出这句话,阳城延眉头虽依旧紧锁,但语调中,却不由自主的带上了一股不容置疑的自信。 若是单从眼下的状况来看,阳城延一个没有勋爵的九卿,想要罩着杨离这个上林苑令,或许还稍有些勉强; 但有一件事,是杨离,以及除阳城延、刘盈二人之外的任何人,都不曾知晓的。 ——阳城延,快要获封为侯了······ 甚至就连彻侯封地、食邑数量,阳城延都已经得到了刘盈的暗示。 彭城郡,梧县,邑千户。 虽然仅仅一千户食邑,在那些动辄数千户的顶级彻侯面前相当不够看,甚至比某些关内侯都差不了多少,但再怎么说,那也是实打实的彻侯。 哪怕只是个一千户的彻侯,在面对那些数千上万户的顶级彻侯时,阳城延也起码能稍微硬气一点; 而不是像过去那样,别人稍一提‘少府德不配位’,阳城延就只能赶忙跳出来,表示‘臣沐猴而冠,于国无功,请骸骨以告老’······ 可话又说回来,在其他事情上,得封为侯之后的阳城延,或许还能稍微罩着点杨离;但在储君一事上······ “陛下可曾言,欲于何时立储?” 似是不经意的一问,却是让屋内的氛围陡然一变,二人面上神情齐齐一紧! 足足过了好一会儿,杨离才目光躲闪的看向阳城延,刻意压低声线道:“阳公慎言······” “慎言·········” 随着杨离似是提醒阳城延,又似是提醒自己的语调,阳城延这才稍冷静了下来,神情僵硬的笑了笑。 不能怪阳城延、杨离二人太过小心。 实在是任何有关储君的话题,在任何一个时代,储君未立的时间点,都属于绝对意义上的敏感话题。 尤其是现如今,皇长子已诞,却又丧母;天子刘盈又大婚在即,正宫皇后却还没满十岁······ “依朝中之论,此事,当非三五岁之内。” “君亦不必急于一时。” 不知过了多久,阳城延才轻描淡写的将这个话题略过,将话题再次拉了回来。 深吸一口气,又深深打量一番杨离,阳城延终还是勉强接受了这个现实。 也是到了这是,阳城延才终于反应过来:刘盈这道任命,究竟暗含着怎样的深意······ “陛下于君,期望颇高啊······” “若君可任上林令一职,而五岁无谬误,日后,陛下必有重用!” 听闻阳城延此言,杨离却是洒然一笑,即不出声道谢,也没开口否定。 墨家之士不为公卿、不任长吏、不受敕封,几乎意味着杨离这一身,都必然和‘重用’二字无缘。 只不过这件事,算是杨离和刘盈二人之间的约定,也可以算作是墨家内部的事务。 对于恩主阳城延,杨离还是不忍心道出真相,打破阳城延对自己的期盼。 倒是阳城延,在短暂的思虑之后,开始按自己的经验,为阳城延规划起了未来的道路。 “陛下即言:十岁之内,墨家之士不得以‘墨者’自居,只得以‘鲁班匠人之士’示人,于上林设‘墨苑’,便有所不妥。” “待陛下冠礼之后,君当择机进言,暂改墨苑为鲁班苑;待时机成熟,再伺机而动。” 听闻阳城延此言,杨离只赶忙正了正身,神情满是感激的连连一点头,表示自己明白。 “又陛下即欲使少府诸司迁事上林,便宜早不宜迟。” “待酂渠事毕,余便请陛下允准,先迁少府诸司入上林,再谋上林之圈建。” 阳城延又一语,杨离也是在一点头。 将自己能想到的各方面提到,阳城延又沉吟思虑良久,确定没有遗漏,才终于抬起头,看着杨离略带苦涩的面容,满是唏嘘得长叹一口气。 “为使墨家再兴,君,颇有劳苦······” “日后,但有可用之地,余,亦当于君倾力襄助!” 听闻阳城延这一声信誓旦旦的承诺,杨离依旧没有开口言谢,只站起身,郑重其事的对阳城延一拜。 这一拜,即是谢阳城延对墨家的照顾,也是谢过去,阳城延对杨离的照料。 这份恩情,杨离穷尽一生,都不能还其十一。 现在的杨离唯一能做的,就是竭尽所能,让阳城延不要沾上‘墨家’这摊浑水。 因为就目前的状况来看,就连杨离都不敢太笃定:未来的墨家,是否真的会有东山再起的一天······ ------题外话------ 有点琐事,这两天耽误了 7017k 第0337章 朕年十七而冠 时光荏苒,转眼,便是三月开春。 对于绝大多数汉室百姓而言,今年的三月,都与过去的三月并无不同。 ——三月开春,万物复苏,冰河解封; 冬去春来,伴随着第一场春雨,宣示着汉室天下,即将迎来新一年的劳作。 有了已经被彻底疏通,且年年维护的郑国渠,以及刚凿通、通水的酂渠,渭北百姓再也不用担心水源,只安心的取出早就留好的粮种,而后将其播种在了自家的土地之上; 猫了一整个冬天的年兽野畜,也都各自从冬眠中醒来,行走在山林草木之间,寻找起了自己今年的第一个猎物。 但对于汉室而言,这一年的春天,却是非同寻常。 ——因为在三月的第一天,天子刘盈、太后吕雉,以及所有朝臣百官、功侯贵戚的身影,都齐齐聚集在了长安城南郊的‘社稷’······ · ‘社稷’二字,在后世普遍被作为‘政权’‘江山’的代名词。 但事实上,几乎每一个封建统一政权,都会有属于自己的‘社稷’,以及相应的祭坛。 ——‘社稷’二字,拆开来看,社,象征土神;稷,则代表谷神。 土地,是华夏民族赖以生存的根基,谷物,则是华夏民族传延的命脉; 作为整个人类历史上最悠久、最富底蕴的农耕文明,土、谷二神,就是华夏民族最原始的崇拜对象。 至于封建政权建造‘社稷坛’,自也是为了彰显自己‘以农为本’的执政方向,以政权的立场,替天下百姓向土、谷二神祈愿,祈求天下‘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在几百上千年前,‘社稷’的作用,往往是用来在洪、涝之年举行祭祀,请求上苍赐下雨水/收了神通; 到百余年前的战国,各国‘社稷’的职能,则逐渐变成了绝大多数重大祭祀活动的场所。 新君即位,要在社稷坛‘祭天’,表示自己‘君权天授’,顺便接受群臣的见证; 大军出征,也要在社稷坛‘庙算’,向上天求来好的卦相,以安大军君心。 发展到汉室,社稷二字,则又多了一层含义; ——除了祭奠神明,天子和百官,还要祭奠先祖。 这即是出于汉室‘以孝治国’的国策,也同样带有些‘肱骨法统’的意味在其中。 即:当今刘盈祭奠先皇刘邦,除了彰显自己‘孝顺’,也带有些‘朕的皇位,继承自先皇刘邦’的宣示意味。 所以事实上,汉室的社稷,并不只祭奠土、谷二神,还要祭奠先祖。 对于如今的天子刘盈而言,便是祭奠先皇刘邦,以及已故太上皇:太公刘煓。 虽说隔辈亲,但刘煓终归不是刘汉开国之君,而是‘开国太上皇’,所以祭奠刘煓的祭礼,并没有太过复杂的流程; 但在祭奠过刘煓之后,整个社稷坛之上的氛围,便陡然被一阵庄重所占据。 ——太后吕雉端带着雍容和蔼的气质,端身正坐于社稷坛后十余步的位置,神情尽是淡漠; 楚王刘交身着诸侯冠冕,以‘宗伯’的身份侧身立于社稷坛侧,目不斜视; 天子刘盈则是一身赤色冠玄,满是严肃的坐在太后吕雉侧后方,只头顶上的十二硫天子冠早已不知去向,取而代之的,是一顶极具刘氏特色的刘氏冠。 伴随着祭坛下,响起奉常叔孙通一声悠长的唱喏,社稷坛嗡时编钟齐鸣,清脆悦耳的铃声响彻祭坛周围。 紧随其后的,是一阵令人稚嫩、青涩,却又令人感到无比放松的诗歌声,在祭坛侧响起。 “这······” 看着祭坛一侧,正在乐师的指挥下放声吟唱的唱诗童子,在场众人的稍一对视,便将目光齐齐注视在了祭坛后,仍安然端坐于吕雉身后的天子刘盈身上。 ——先皇刘邦爱听曲儿、唱歌儿,对汉家朝臣而言,早就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了。 尤其是人到晚年之后,刘邦对‘诗歌’的兴趣,更是发展到了一发不可收拾的程度。 倒也不是说,刘邦这个大老粗,在晚年终于开始尝试着做‘文化人’了,而是单纯哼哼曲儿,打磨打磨时间。 如后世人耳熟能详的《大风歌》,《鸿鹄歌》,便是刘邦晚年的‘歌手生涯’代表作。 而对于如今,尚不曾对大风歌、鸿鹄歌耳熟能详的汉家公卿而言,刘邦‘歌手生涯’最典型的代表,便是此刻正于社稷坛侧齐声吟唱的唱诗班。 这个唱诗班究竟成立于何时、由谁成立,世人早已不得而知; 众人只知道:在彭城一战之后,先皇刘邦再次回到东都洛阳之时,这个由上百童男组成的唱诗班,便不曾缺席任何一场刘邦在场的大型活动。 包括当今刘盈的储君册立典礼、故太上皇刘煓的丧礼,乃至于刘邦自己的葬礼之上,都曾出现这个平均年龄只有七岁的童年唱诗班的身影。 而在先皇刘邦驾崩两年多之后,当这个极具刘邦个人色彩的唱诗班,出现在当今刘盈的加冠之礼上时,朝臣百官对于天子刘盈想要表达的意图,自也是一目了然······ “陛下这是······” “欲以此,以警醒世人?” “嘿!” “只怕这‘世人’,今日皆已至社稷坛前······” 人群中响起几声轻微的交谈,却并没有影响到这场‘天子加冠礼’的进程。 随着社稷坛侧,那三百唱诗童子结束吟诵,并在乐官的带领下退出社稷坛,太后吕雉也终是站起身,上前走到了距离社稷坛近五步的位置。 “吾汉祚之立,实历尽艰辛,又道阻且难······” 语调低沉的一句开场白,便见吕雉轻叹一气,眉宇间,悄然带上了一抹萧瑟。 “自周王东迁,天下诸侯争相自立,而视周天子为无物;后又魏、齐悖逆,于徐州相王。” “再后春秋,天下诸侯争霸四方,战端不休,更终遗秦、楚、齐、赵、魏、燕、韩,为一己之私而征战数百年。” “终,秦王政横扫六合,一统怀宇,怎奈王政只知霸治,而不知何为王道;纵秦之强,亦不过二世而亡·······” 语带唏嘘的说着,吕雉不忘再叹一起,而后低下头,望向祭坛下的汉家公卿、百官朝臣。 “幸太祖高皇帝得天之佑,兴王师于丰沛,而先入咸阳;然得鲁公项籍之流相阻,太祖高皇帝亦只得隐忍数载,方得立汉祚,而使天下归一。” “然项籍亡而共尉起、臧荼死而韩信反;” “太祖高皇帝究其一生,皆奔波于关东,而操劳异姓诸侯之乱,纵身天子之贵,亦不曾得一日安歇······” “——又北墙之外,得北蛮匈奴居心叵测;五岭以南,有前秦余孽割据自立,几度篡权自立,以称‘南越武王’。” “更去岁秋,有逆贼臧荼旧部卫满,于朝鲜窃夺箕子胥余之国,又献媚狄酋冒顿膝下,自请为蛮夷走狗······” 言罢,吕雉终是神情严峻的抬起头,将眉头微微一皱。 “吾汉家起于草莽,立于乱世,赖太祖高皇帝毕生之功,方使天下稍安。” “然终难免太祖驾崩,新君年幼,宗庙多苦宗亲未壮,又诸刘宗室男丁不丰。” “《礼》云:男子二十加冠,女子十五加笄,谓之曰——成人,稍壮,可婚娶。” “只今吾汉家内忧外患,恐无待皇帝岁满二十,再行加冠之余地·······” 随着吕雉满是忧愁的话语声落下,侧身屹立于祭坛之上的宗伯刘交,也是恰如其时站了出来,对吕雉微一拱手。 “太后所忧所虑,皆唯宗庙社稷,臣等,谨奉诏。” “只臣以为,太后此虑,或大可不必。” 神情庄严的道出此语,便见刘交稍直起身,借着踱步沉吟的机会,将身子稍侧向了祭坛下的汉家朝臣。 “臣常闻:非常时行非常事,非常世行非常政;” “又冠者,礼之始也;《礼》曰:天子临朝,当行加冠之礼,而后大婚,再后亲政。” “今陛下虽年不及冠,然吾汉家内忧外患,不可一日无君;” “又天子者,受命于天,而牧天下之民者也;若依常人之礼,而行于天子之身,恐亦不合君臣之道、尊卑之序······” 说着,刘交不忘侧过身,对仍端坐一旁的刘盈稍一拱手,才继续道:“臣又尝闻:三代不同礼,五代不同法;” “男二十及冠,虽乃《礼》之所制,然太祖高皇帝亦曾令已故酂文终侯,以制《汉律》言:男十七而始傅。” “故臣以为,吾汉家之冠礼,亦可依太祖高皇帝之制,以年十七为准·······” “且臣见史书曰:周文王年十二而冠,成王岁十五而加;此,皆圣王也。” “陛下虽尚年弱,暂不比文王、成王之贤,然陛下之仁德亦已为天下之民交口赞诵,凡汉之民无不言:假以时日,陛下必继太祖高皇帝之遗志,以为汉又一圣明之君。” “故臣以为,陛下年十七而加冠,或可于百年之后,为史家于文王、成王并称,以为吾汉之贤君、雄主······” 随着刘交低沉有力的语调,在场公卿百官的面容无不逐渐带上了尴尬之色,倒是吕雉面上疑虑,随着刘交的声音逐渐淡去。 ——文王、成王,那是天下皆知、青史留名的上古圣王; 以‘文王年十二而冠,成王岁十五而加’的先例,作为刘盈‘十七岁加冠’的依据,无疑是有些往刘盈脸上贴金的意味在其中。 但文王、成王再有名,再怎么垂名青史,也终不过是前朝的事;而刘盈,却是本朝天子、太祖高皇帝刘邦嫡长子,汉室天下的合法继承人,汉家公卿百官绝对意义上的‘君父’。 加上这么一层关系,勉强把刘盈塞到文王、成王之列,并称之为‘君王提前加冠的三大佳话’,也并没有什么不对。 ——起码从政治立场的角度来看,挑不出任何错。 再者,文王也并非是十二岁加冠之时,就已经被天下人交口称赞;成王十五岁成人之时,也并没有让天下百姓感恩戴德,翘首以盼。 二人都是在加冠之后,花费了毕生的心血,才在青史之上留下了‘提前加冠,并成长为明君’的佳话。 反倒是当今刘盈,早在尚未继位时的太子时期,就已经因文(郑国渠)武(平英布)双全,而被天下百姓,起码是关中百姓‘交口称赞’了。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同时期的文、成二王提前加冠,或许还没刘盈来的有说服力。 再加上确如刘交所言:先皇刘邦,确实曾规定汉室男子,从十七岁开始履行纳税、服役的义务。 结合这此间种种,朝臣百官也算是勉强接受了刘交,对刘盈提前加冠所给出的解释。 见此状况,吕雉也是不由深吸一口气,回过身,再次回到座位上端坐下来。 也几乎是在吕雉坐下的同时,始终端坐于旁的刘盈,也终于是从吕雉身后起身,上前对吕雉躬身一拜。 而后,便是唱礼官一声悠长的唱喏,为这场与众不同的加冠之礼,正式拉开帷幕。 “天子加冠~” “礼始~” 头一声唱喏,祭坛侧的侍郎便手举托盘,走到了宗伯刘交身前。 刘盈也是在刘交的指引下来到祭坛正中央,正对祭坛下的百官公卿跪坐下来。 “一加布冠~” 随着唱喏声响起,刘交神情庄严的拿起托盘上的布片,将刘盈束起的发束盖住,再以绳系紧。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维祺,介尔景福~“ 唱喏声结束,刘交将刘盈头顶的布冠取下,放回托盘。 “二加皮弁(biàn)~” “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又一声唱喏,一顶弁冠戴上了刘盈的头顶,而后再次被刘交取下。 “三加爵弁~” “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俱在,以成阙德;黄耇(gou)无疆,受天之庆~” 反复数次象征意义的戴、取之后,最后一声唱喏声,终于是稍稍高昂了些。 “终加赤冕~” “显先皇之光耀~承皇天之嘉禄~~” “天命王者~福泽九州~~~” “千秋万年~~~与天无极~~~~~~” 7017k 第0338章 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冠礼结束,按照惯例,便该是天子刘盈、太后吕雉携朝臣百官回宫,正式开启刘盈加冠之后的第一场朝议。 但在队伍启程之前,一个曾被朝堂有意无意淡忘的问题,终是被无可奈何的奉常卿叔孙通摆上了台面。 ——依汉制,皇宫,乃是东宫长乐······ 至于刘盈至今仍在居住的西宫未央,本该是皇后,或太后居住的后宫。 这从长乐、未央两宫的内部布局,也是一目了然。 少府作室、东西织室、官署,皇后居住的椒房殿,以及太仆养马的未央厩,都坐落于未央宫内; 而钟室、奉常官署等礼法部门,即理论上的‘要害’部门,却无一不位于长乐宫内。 且自有汉以来,除了最开始,先皇刘邦暂居东都洛阳的那几年,汉家朝堂举行的每一场朝议,都无不是在长乐宫长信正殿举行。 这样一来,问题就一目了然了。 ——在先皇刘邦驾崩至今的近两年时间里,皇宫长乐,一直是被摄政太后:吕雉占据; 而尚未加冠亲政的天子刘盈,却住在了本该给皇后、太后居住的未央宫。 眼下,刘盈加冠礼成,即将临朝亲政,并举朝议,接受朝臣百官的朝拜。 但举行朝议的场所——长乐宫长信殿,却至今都还是太后吕雉的地盘······ 对于叔孙通提出的这个问题,朝臣百官虽倍感钦佩,却也没人敢站出来提议。 ——太后虽不该住在长乐,但作为摄政太后,吕雉居于长乐宫,确实没有丝毫的问题! 反观过去的天子刘盈,虽然本该居于皇宫长乐,但‘尚未加冠亲政’的前提下,暂时把长乐宫让给母亲吕雉,自己暂时住在长乐宫,也没人能挑的出错。 至于眼下,刘盈冠礼已成,即将亲政之时,吕雉、刘盈母子二人究竟该不该把居所换回来,却也不是任何一个外姓朝臣、勋戚所能插手的。 盖因为此事,稍有不慎,便可能引起吕雉、刘盈母子二人之间的隔阂,从而让插手者背负上‘离间天家母子’的罪名! 而这样的罪名,即便是如今的宗伯刘交,都根本担当不起······ · “唔······” “臣有一言,本不该言,然亦不能不言······” 折返长乐宫的御辇不疾不徐行驶在章台街上,端坐辇上的刘盈,面上自是一片云淡风轻; 倒是受刘盈所邀,同乘而归的楚王刘交,在反复的思想斗争过后,终还是没能忍住,起身对刘盈稍一拱手。 待刘盈温笑着一点头,便见刘交皱紧了眉头,神情满是凝重的望向刘盈。 “陛下。” “帝主长乐,后临未央,乃太祖高皇帝所拟之制;于陛下,及臣等诸刘宗亲,此,便当乃祖制。” “往时,陛下年幼未冠,又太祖高皇帝临终有诏:暂由太后掌朝,以待陛下加冠;陛下因孝而让长乐于太后,自无不妥。” “然今,陛下冠礼以成,行将临朝亲政,怎可仍使太后独居长乐,反陛下居于未央?” 语调满是凝重的道出这番话,刘交便忧心忡忡的抬起头,望向刘盈的目光中,只一抹遮掩不下的疑虑。 而在刘交身前,见刘交一反常态的进言直谏,刘盈也只好稍敛面上轻松之色,便是身子,也稍稍坐正了些。 “王叔之虑,朕自了然于胸。” “然朕之所虑,王叔,恐不曾念及······” 略带感叹的道出一语,便见刘盈浅浅一笑,又自顾自摇了摇头。 “诚如王叔所言:往昔,母后临朝掌政而居长乐,乃假太祖高皇帝之威,无有不妥;今朕加冠临朝,亲政在即,便当恭请母后移居未央。” “然王叔可曾料想:若朕辰时方行冠礼,午时便驱母后出长乐而移未央,天下人安能不言朕不忠不孝、刻薄寡恩?” “又朝堂公卿、元勋贵戚,安能不以为朕于母后淡漠如水,毫无母子情谊、人伦孝悌可言?” “若如此,待朕百年,又何以面太祖高皇帝、已故周吕令武侯当面?” “待日后,朕又何以面天下人,而言称朕‘受命于天,代天而牧天下元元’???” 面容略带严肃的发出接连数问,刘盈不忘稍止住话头,让刘交稍消化一番。 而后,刘盈才又微微一笑,亲切的拍了拍刘交的手臂。 “朕知王叔之虑,乃唯吾刘氏计、唯宗庙计。” “然太祖高皇帝临终之时,曾以宗庙社稷、天下万民之生计相托,于如此要紧之事,朕实不敢不慎重······” “且朕尝闻: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呵······” “若朕可日三省己身,承太祖高皇帝之遗志,仁义爱民、宽以养民,革除内忧外患,以强吾汉,纵朕居一茅草之屋,亦当自得威仪;” “反之,若朕横征暴敛,倒行逆施,视天下为草芥,纵朕得居之宫室高比泰山、阔胜东海,终亦不过桀、纣而已······” 言罢,刘盈终是腼腆一笑,旋即满是笑意的抬头望向刘交。 “王叔以为,此言然否?” 听闻刘盈此言,刘交先是下意识一急。 待看到刘盈目光中的坚定,以及气质中的那一抹云淡风轻,刘交纵是仍有疑虑,也终是只得缓缓点下头,表示自己认可刘盈的说法。 事实上,单就‘吕雉、刘盈母子二人谁住长乐,谁住未央’一事,刘交的立场,还是比较偏向于近十年前,已故酂文终侯萧何说出的那句话。 ——夫天子四海为家,非壮丽无以重威,且无令后世有以加也! 作为起自草莽、立于乱世,实际上并无血脉、法理传承的新兴统一政权,也汉室确实需要通过‘非壮丽无以重威’的方式,来坚固政权的统治合法性。 但换个角度来说,刘盈的解释,也算是另一层面的正确答案。 ——政权的合法性,可能需要一些形象工程来辅以巩固,但绝不该完全由形象工程来建立。 道理再简单不过。 ——夏亡于夏桀姒(si)癸之手,难道是因为夏都宫室不够华丽? 亦或是断送殷商王朝的商纣帝辛,所居住的殷都不够雄伟? 很显然,都不是。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确实如刘盈方才所言:如果皇帝真的能做到爱民如子,那即便皇宫是间茅草屋,那也必然是‘惟吾德馨’; 反之,若皇帝将桀、纣之流视作毕生的偶像,那即便是住上了天宫,也早晚会被‘宁有种乎’的华夏之民拉下王座。 要知道华夏,可是连‘闲神’都不养的彪悍民族! 就连神无能,都会被彪悍的华夏民族无情抛弃,甚至是唾弃,就更别提肉体凡胎,自称‘受命于天’的暴虐君主了。 当然,如果此刻坐在自己面前的,是自己的兄长、汉太祖高皇帝刘邦,那刘交可能还会再试着劝一劝,以恢复‘天子居长乐而威服四海’的正常状况。 但稍想了想眼前的侄子刘盈的为人,刘交便也就释怀了。 ——眼前这位,可是能在众目癸癸之下,以监国太子之身喊下那句‘郑国渠一天不修好,长安城就一天不建造’的主! 相比起那句已经传遍天下的‘渠不成,都不筑’,刘盈以‘朕虽冠,然仍幼’为由,再次将长乐宫让给太后吕雉,也就是无比寻常的事了。 再者,刘盈提到的其他几点,也并不是没有道理。 ——此刻,刘交之所以能坐在御辇之上,劝刘盈‘再考虑考虑,争取早日住进长乐宫’,正是因为片刻之前,刘盈巧妙化解了这个问题,以‘一切如故’的决定完美化解了这场不大不小的隐患! 可若是方才,刘盈真的接过叔孙通的话头,表示‘朕确实应该住进长乐宫’,那此刻,刘交恐怕就要躲在尚冠里的楚王府内,好好想想怎么在这位心狠手辣的侄子手里,活到寿终正寝的那一天了。 总体而言,对于刘盈最终做出的决定,刘交的第一反应是‘这样或许不行’; 但在仔细考虑过之后,刘交终还是不得不承认:对于汉室而言,刘盈拒绝,起码是‘暂时拒绝住进长乐’,或许是最好的处理方式。 相较于‘天子住在长乐宫,太后住在未央宫’的循规蹈矩、按部就班,如今的汉室也显然更需要稳定的政治环境。 当然,还有一点,是刘盈没明说,此刻却在心底里盘算的。 ——借着‘加冠成人’把太后老娘赶出长乐宫,不单单会让刘盈在天下人心中留下‘不孝顺’的印象,也不单单会让原本稳定的朝堂横生波澜。 最主要的是:若刘盈真的这么做,恐怕连看上去一副懒洋洋的架势,好似已经淡退的太后吕雉,也会因此受到刺激! 即便是按最理想的预测,吕雉也起码会对刘盈心生芥蒂。 而如今的汉室,显然无法承担‘帝后不合’,尤其是弱冠天子与摄政太后不合的严重后果。 所以,刘盈方才告诉刘交的诸般疑虑,都可以说是尚在其次,甚至完全就是说给刘交听的。 为了汉室的内部稳定,也为了自己日后能更好的掌控朝局,单就是‘不惹老娘生气’这一点考虑,就足以让刘盈立下‘永不住进长乐宫’的海誓山盟! 反正过去几年,再加上前世那十来年,刘盈都已经在未央宫住习惯了;对于住进长乐宫,刘盈并没有什么执念。 ——比起住进长乐宫,拼着惹老娘不高兴,却只得到一个‘住进皇宫’的虚无光环,显然是加冠亲政、母子情深这样实打实、摸得着的好处,对刘盈的吸引力来得更大。 刘盈请叔叔刘交于自己同乘,也并非是为了听刘交劝自己‘跟太后抢一抢长乐宫的居住权’。 想到这里,刘盈面带轻松的深吸一口气,又如释重负的将气呼出; 再次抬起头时,刘盈望向刘交的目光,已是嗡而带上了一抹郑重其事。 “自太祖高皇帝十一年,关东诸宗亲诸侯国所需之粮,便皆乃少府购于少府,而后运至敖仓,以供诸侯自遣人取。” “只去岁,朕似有闻:吴王濞,于少府购关中粮,而输关东诸侯一事颇有微词?” 意有所指的发出一问,刘盈意味深长的看向刘交的目光深处,又故作轻松的一笑。 “不知于此事,王叔可有所耳闻?” 刘盈话音未落,便见刘交面色陡然一紧,躲闪的目光中,竟立时带上了一抹惊疑之色! 但很快,刘交便调整好情绪,快速给出了自己所能给出的、所应该给出的答案中,最合适的那个。 “于此事,臣略有耳闻,然亦知之不详。” “只楚国似有传闻:故荆王刘贾之后,荆地之民弃地而走者十之有三,更遁入山林者不知凡几。” “许是民口不丰,又荆地略有贫瘠,方是吴王口有失言,诽议国政?” 以一种很不确定,好似闲聊猜测的语气道出这句话,刘交便自然地浅笑着低下头,摆出了一副‘我就知道这么多,陛下再问,我可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的架势。 倒是刘盈闻刘交此言,面上笑意更深了一分,在刘交身上打量了好一会儿,才摇头叹息着侧过头去,望向御辇外,驻足章台街边的长安百姓。 ——对于吴王刘濞的处境,刘盈自是心知肚明。 贫瘠的土地、稀疏的人口,包括恶劣的气候和地理位置,都足以让刘濞心力憔悴,穷思壮大吴国的办法而不得。 但刘盈也同样知道:刘濞‘嫌少府卖粮卖的贵’,却并不是完全出于自身所面临的糟糕处境······ “前些时日,朕阅古之杂书,其上有言:荆楚之地,多有铜、铁之矿,又尤以荆地之铜,因质良而闻于天下?” 冷不丁发出一问,刘盈望向刘交的目光中,终是带上了一抹毫不遮掩的审视。 “依王叔之见,吴王于朕之怨,可是欲开铜山而不得,方以此‘贫苦’之言苦诉于朕前?” 7017k 第0339章 两相全害,取其轻者 对于刘盈的提问,楚王刘交最终,也没能给出一个完整的答案。 于刘盈一同回到长乐宫,并以宗伯的身份参与朝议之后,刘交几乎没有在宫外停留片刻,便径直回到了自己的楚王宫中。 而在长乐宫之内,正式加冠亲政的天子刘盈,却被老娘吕雉叫到了身边。 “如何?” “于吴王之事,楚王,可言及其是非?” 漠然发出一问,吕雉面上神情雍容依旧,只语调中,却嗡时带上了些清冷。 倒是刘盈闻言,仍旧一副浅笑盈盈的模样,恭敬的走上前,伸手替老娘轻轻揉捏起了肩头。 “楚王叔素来本分,又颇识大局;于吴王之事,楚王,并不曾制评。” “便是少府输往关东之粮,楚王亦未言其否,更未言及‘少府米贵’之事······” 温和的语调,也是让吕雉目光中的冷意渐渐散去,望向刘盈的目光,也终是带上了往日的温和。 “楚王是个安分的······” “只吴王一族,自乃父时起,便从不曾知晓‘本分’为何物?” 似是仍有不满的发出一声牢骚,吕雉也是笑着摇摇头,旋即侧过脸,将侧颊轻轻贴在了刘盈细嫩的手上。 而在吕雉身后,刘盈一边为老娘捏着肩膀,一边不忘在暗中思虑起来。 说起此番,吴王刘濞‘妄言朝政’一事,还得从几年前,关中那场粮价波动说起。 太祖高皇帝十年秋,适逢代相陈豨作乱代、赵,关东再起争端;又关中再遇五谷不丰之年,关中粮价水涨船高。 到次年春,关中粮食米贾暗中串通,哄抬粮价,以至米石三千钱不止;关中民食不果腹,稍有不甚,便又是一场千里饥殍、民易子相食的惨剧。 得知此事,尚为太子之身,并受先皇刘邦委以监国之责的刘盈站出身,还没来得及行动,却在刘邦的长陵邑遭遇暗杀。 虽然事后的调查证明:刘盈于长陵遇刺,乃淮阴侯韩信门下客卿——荆彻所为,但‘太子遇刺长陵’一事,却也被刘盈本人当做切入点,从而一举铲除了关中的粮商群体。 粮食市场被储君打乱,紧随其后的,自是少府挥舞着‘官营粮米’的大旗下场,以官方身份,搞起了粮食垄断生意。 也正是从那时起,原本具有绝对自主权的关东诸侯群体,便自此被一条无形的铁链,拴住了脖颈命脉······ ——在少府官营粮米之前,整个汉室天下的粮食市场,都是由一个个大大小小的粮商组成,并完全遵照市场经济发展。 关中米多、关东米寡,关中米贱、关东米贵; 关中的低价粮,自然也就被唯利是从的粮商群体运去了关东,以高价售出。 在这种绝对遵从市场经济的市场规律下,关中、关东虽粮产各有高低,但在粮商米贾‘不辞辛苦’的运输下,关中、关东这两个本该互不相干的独立粮食市场,便也被莫名合并成为了一个整体。 ——关中粮产虽高,却大半被粮商运出关外,所以即便粮产充足,关中粮价也依然很高; 而在关东,虽然有上千万石粮食自关中运出,但高昂的运输费用,也使得关东粮价居高不下。 也正是因此,在少府官营粮米之前,天下无论是关中百姓,还是关东诸侯国民,都只能无奈接受‘无论丰年、灾年,粮价永远只比百姓承受极限低一点’的残酷现实。 说的再具体一点,便是作为天下粮仓的关中,粮价常年维持在一千五百钱至二千钱每石上下;而严重依赖从关中‘进口’粮食的关东地区,粮价也普遍在二千五百钱左右。 如此高昂的粮价,自然是让曾经的粮商群体赚得盆满钵满,也使得天下百姓哀鸿遍野,距离‘民不聊生’的程度,也仅一步之遥。 而在‘受刺长陵’的监国太子悍然出击,彻底铲除了关中的粮商群体之后,原本‘欣欣向荣’的汉室粮食市场,却嗡时进入了一段诡异的空白期。 在过去,天下粮食市场的运转,是以关中粮商运粮出关,转输关东,以促成‘关中、关东皆苦于粮米稍有不足’的供需关系,以维持粮价居高不下; 但在刘盈趋势少府以官方身份下场,一举垄断粮食市场之后,这种固有模式却被顷刻间击破。 想想就知道:在刚成立不久,尚未完全安定的汉室,将粮食这种战略资源运过函谷关,显然不是关东那些土财主能做到的事; 失去了‘手眼通天’的关中粮商,关中粮市和关东之间的联系,自然是被轻易切断。 如此一来,早先被粮商群体合为一体的关中、关东粮食市场,便也自此分割成了两个独立的市场。 ——在粮产充足,且有少府‘宏观调控’的关中,粮价平稳下降,自汉十一年春的二千多钱每石,已经降到了去年秋收后的二百钱每石; 而在粮产不足以供应需求的关东,粮价却仍旧居高不下,常年维持在二千钱每石。 至于原因,可谓是极尽复杂。 有天子刘盈‘厚此薄彼’,以优先供应关中、北墙卫戍部队为主要方阵的缘故; 有关东粮商群体‘囤积居奇’,为利益抬高粮价的缘故;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由于垄断关中粮食市场的少府,供应关东的粮食量不足,以及供应价格不低。 便拿去年秋收之后举例: 按照少府于秋收之后发布的公示,少府今年收购粮食的价格,为一百五十钱一石,售价则为二百钱一石; 与此同时,为了能确保自身的垄断地位,少府‘每石一百五十钱买入、每石二百钱卖出’,原则上都是无限量购入、售出。 但在供应关东之时,少府却是摇身一变,从垄断关中粮食市场的狗大户,陡然变身为了‘平准均输’的坚定卫士。 对于供应关东的粮食数量,少府严格遵照了刘盈交代的‘优先确保关中粮食市场、朝堂用度,以及军队补充’的原则,将对关东的粮食供应量,维持在了全年五千万石以下! 用通俗的话来说,就是少府供应关东的粮食,那都是留够了关中百姓的口粮、朝堂以及军队的需求,才把剩下用不到的部分拿出来,供应给了关东。 而‘全年不超过五千万石’的粮食供应,也间接导致了关东粮食市场的供需关系严重不对等,从而导致粮价根本无法下跌。 ——在少府官营粮米之钱,从关中流入关东的粮食,基本都在每年一万万五千万石以上! 甚至即便是这样,关东的粮价也从未曾低于关中! 而现如今,关中出口关东的粮食却突然减少了三分之二,显然会加剧关东的粮食紧缺,从而影响粮价。 再者,便是少府供应关东的粮食,也不是按照关中地区的‘一百五十钱每石无限量买入、二百钱每石无限量卖出’,而是以每石八百五十钱的价格,每年固定卖出五千万石。 如此一来,吴王刘濞发出‘少府敲诈宗亲诸侯’的牢骚,也就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了。 在关中卖二百钱,在关东却卖八百五十钱,这分明就是在抢钱! 甚至就连这八百五十钱每石的价格,都并没有包含运输费用! ——在得到关东宗亲诸侯的‘订单’请求之后,少府只负责将粮食运到函谷关外的敖仓,并让诸侯自己派人去取! 这般差别待遇,要是再没人跳出来,骂阳城延两句‘利令智昏’,恐怕就连刘盈心里都要犯嘀咕,猜测阳城延这个浓眉大眼的家伙,是不是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滔天背景’了。 但发牢骚归发牢骚,吴王刘濞,乃至于齐王刘肥、楚王刘交,以及刘盈的其他弟弟们,恐怕也根本不敢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 究其原因。 “太祖高皇帝分封宗亲诸侯,以镇关东,本就以土、民全予诸侯王之手;” “民得饱食,本就乃诸侯所当虑之事,而非朝堂之责。” 语调低沉的道出一语,刘盈便也停下手,神情稍带严肃的坐在了吕雉身边。 “往昔,关东之民苦粮米不足时,然诸侯皆不以为意,只于王宫之中基金奢靡,而于民生不顾;” “诸侯民食不果腹,又无诸侯相护,竟只得够关中粮商所输之关中米,乃作价石数千钱······” 神情凝重的说着,刘盈不忘稍叹一口气,将目光从母亲吕雉身上移开,转而望向殿门的方向,悠然发出一声长叹。 “自秦亡而汉兴,凡天下之民,无不赖关中之米东出函谷,以供关东民食;” “便因此,关中纵得粮产丰足,亦难免粮价鼎沸;及关中所输关东之米,亦因输途调拨,而贵逾石数千钱。” “儿尚为储之时,曾闻太祖高皇帝尊尊教诲:不谋万世之君,不足以谋一时。” “彼时,儿便心有疑虑。” “——今天下百废待兴,民口不丰,关中肩天下民之口粮,亦已捉襟见肘;” “待日后,天下民安居乐业,民口盛丰,关中之粮尚不足关中民食之时,天下之民,又当何以为食?” 语调满是郑重的发出一问,刘盈才回过头,再次望向老娘吕雉那若有所思,又噙笑不住点头的和蔼面容。 “故儿以为,为今之计,唯令少府少调贵米与关东,以迫关东诸侯开垦!” “若不如此,待数十年之后,天下民口安居而倍之时,关中恐但无以输米以养天下,反当需关外之米输入关内,以养关中之民······” 听闻刘盈此言,吕雉面上却并没有流露出惊诧之色,只满是深意的笑了笑,便轻轻拉过刘盈的手。 “若以天下、百年之计,迫关东诸侯各自开荒,以自足国民之粮米,确可谓国朝大计。” “然若如此,日后得三二诸侯,心生不轨之念,又手握扭转乾坤之钱、粮,怀利器而起异,又如何?” “使关东列国久赖关中漕粮,而使诸侯勿得叛逆之能,使宗庙社稷久安,岂不更佳?” 闻言,刘盈却是莞尔一笑,旋即毫不迟疑的对上吕雉那满带审视的目光,眉宇间不见丝毫慌乱。 “凡天下之事,有得,则必有失。” “凭粮米而治诸侯,确可使宗庙得安一时,却无以久安社稷一世。” “且若今日,儿因治诸侯而阻诸侯开垦,待日后,天下之粮不足天下之民果腹之时,此,便乃动摇社稷之大患。” “正所谓:两相全害,取其轻者。” “于关东诸侯,与其因噎废食,莫如循序善诱,使列国各得自养其民之能。” “及诸侯得屯粮而心起异,可谓之曰:祸,亦可谓之曰:机。” “若有朝一日,关东果得自养其民,而于无汉祚心生诡念之宗亲,朝堂自可发兵讨之,以化此‘可自养其民’之国为郡县·······” 怪异的笑着,刘盈望向吕雉的目光中,竟还隐约带上了些许算计! “再者,今少府虽以寡粮、贵米供关东,然列国开垦自给,亦非三、五岁之功。” “待诸侯势大,儿亦当年壮,朝堂亦当府库充盈、兵精将足。” “彼时,恐关东诸侯纵得反叛之能,亦无胆生不轨之念?” 啪; 啪; 啪。 三声清脆的掌声,让刘盈不由自主抬起头,便见吕雉面上已尽带上了一片欣赏,以及莫名的心安。 “善·······” “甚善······” 笑着发出这声赞许,吕雉便将手放回腿上,眉宇间虽仍是基金的柔和,但语调中,却下意识带上了些许干练。 “即皇帝胸有成竹,吾,便亦无他议。” “只吴王胸怀怨怼,长此以往,恐于社稷不利。” 轻描淡写的道出一语,吕雉便侧过身,从身边拿起一张绢布,递到了刘盈面前。 “吾意:遣使面斥吴王,诫其言行失当之余,暗警宗亲诸侯之余者。” “皇帝以为如何?” 闻言,刘盈却是笑着站起身,满是温顺的对吕雉一拱手。 “儿臣,谨遵母后诏谕······” 7017k 第0340章 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嘛~ 恭敬的拜别母亲,走在长信殿前往长乐宫西宫门的宫道之上,刘盈只觉一阵心旷神怡。 ——曾几何时,‘如何和老娘和平共处’,被刘盈当做皇帝生涯的唯一考验。 尤其是前世那段黑暗的岁月,一度让刘盈下定决心:这一世,一定不能重蹈前世覆辙! 为了不再如前世那般,成为一个写做‘天子’,读作‘孩童’的泥塑雕像橡皮擦,刘盈更是曾有过‘必要时刻,从老娘手中夺权’的天真想法。 而现在,回忆起那段天真烂漫的时刻,刘盈确只觉得一阵好笑。 “从吕雉手中夺权······” “嘿!” “也亏朕想得出来?” 自嘲的笑着摇了摇头,刘盈不由得停下脚步,回身望向身后的长信殿,眉宇间,只一片轻松淡然。 ——纵观华夏数千年青史,能从吕雉手中顺利夺权的,能有几人? 商、周两朝的几位圣王,或许可以; 祖龙嬴政,也没准能做到; 后世之明君雄主,如李世民、赵匡胤、朱重八等,应该也具备这样的能力。 但毋庸置疑的是:在这份‘有能力和汉高后吕雉掰掰手腕’的名单上,绝对不可能出现刘盈的名字。 开什么玩笑! 吕雉,可是连汉太祖高皇帝刘邦,都要退让三分,甚至束手无策的人物! 连身为丈夫的刘邦,都搞不定吕雉这个青史罕见的女强人,更何况身为儿子的刘盈? 对于‘朕绝对斗不过母后’的现实,刘盈也早就有了明确的认知。 而如今的状况,无疑是对刘盈而言,最为理想的一种结果。 ——谁说皇帝,就非要斗得过天下所有人? ——谁规定太后,就不能比皇帝强上百八十条街?? 有一个手腕老辣、政治水准优秀,能独自保证朝堂安稳的太后,分明是朝堂、社稷,乃至于天下之幸! 更何况这‘幸’,恰恰是刘盈的母亲所带来,且刘盈,是太后吕雉唯一的儿子······ “呼~” “便是前世,母后又有什么错呢?” “不过是希望朕出息一点,好安心些罢了······” 满是感怀的发出一声短叹,刘盈再次踏上了前往宫门的道路,嘴角之上,也不由噙起一抹轻松地笑容。 作为一个合格的政治人物,刘盈清楚地明白,何谓‘一山不容二虎’; 但刘盈也同样明白,‘一山不容二虎’的道理,绝不适用于一条壮年母虎,和一只‘还没断奶’的乳虎上。 就如同后世人常说起的那句笑谈:一山不容二虎,除非一公一母。 这‘一公一母’,自也可以是‘一母、一子’。 对老娘再也没有的疑虑,也终如愿得以亲政,刘盈却也没有飘飘然,而是踏踏实实的将心绪,转移到了眼下的诸般事务之上。 如此番,吴王刘濞‘抱怨少府米贵’之事。 适才长信殿,刘盈在与母亲的交谈过程中,只提到了‘少府为什么要对关东差别对待’‘为什么要高价售米往关东’,却并没有提到此番,吴王刘濞抱怨少府的真实意图。 ——荆地铜矿! 早自几百上千年时起,荆楚、吴越之地,便以盛产优质铜矿,以及精良的青铜器械、兵刃而闻名于天下。 后世闻名遐迩的上古之兵:春秋越王勾践剑,以及只闻其名、不见其形的‘神话兵器’干将、莫邪二剑,皆是产自吴越铸剑师之手。 吴越、荆楚,尤其是越地,之所以能凭借‘精良的刀剑冶造技术’而闻名天下,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因为春秋时期的越地,能够轻松获取足够多的铜矿,来作为铸剑原料。 而当我们翻开地图,便不难发现:春秋时期的吴、越等地,恰恰就是如今汉室的荆地,或者应该说是‘吴国’境内。 所以,即便对历史并没有太大了解,刘盈也能轻松地知道:如今的吴国,可谓是铜矿、铜山贬低,且开采难度绝对不会太高。 ——连春秋时期的越国,都能用挖来的铜矿铸造出令后人惊叹的兵刃,这就意味着如今吴国境内的铜矿,开采难度必然不会高到哪里去! 而这,也正是吴王刘濞拐弯抹角的抱怨‘少府卖的米太贵了,吴地百姓都要饿死了’的真实用意。 吴国穷不穷? 穷! 甚至早在吴国还不叫吴国,而是叫‘荆国’,并由已故荆王刘贾统治之时,位于汉室版图东南角的荆国,便是关东有名的‘荒凉之地’。 对于后世人而言,‘东南沿海地区荒凉’的说法,或许会显的有些奇怪; 但只要稍微留意一下历史进程,人们就不难发现:在如今这个时间点,别说是吴国了,凡是长江以南的绝大多数地区,都基本还停留在‘准备开发,还没开始开发’的阶段。 ——吴国境内,遍地沼池、山丘不说,更是因为临海,而导致吴国境内的土壤普遍存在盐碱化; 淮南国随好些,但境内也是山丘林木遍布,除了秦始皇时期修建的直道,几乎就再也没有像样的道路可进出淮南国; 而最要命的,当属位于汉室南方门户的长沙国。 举个很简单的例子: ——假设某个年轻官员能力出众,但资历尚浅,需要外放打磨,那最好选择,自然是关中的郡县; 如果关中不行,那便是函谷关内外的河东、河内为最佳; 实在不行,若是分到齐、楚、梁等国,也还勉强能接受; 若是实在时运不济,被分到北方苦寒之地——上、代,亦或是南方的荆地,那这个官员,恐怕就要意志消沉,再无远大志向了。 可倘若这个年轻官员,倒霉到被调去长沙国的地步,那必然是一哭二闹三上吊,无所不用其极,也要逃离‘去长沙做官’的命运。 盖因为位于汉室版图极南,隔五岭而与南越相望的长沙国,几乎可以算是如今汉室境内,最不适宜居住的地区,且没有之一。 常年不散的湿瘴之气,三天下一次、一次下三天的瓢泼大雨,以及蚊虫遍布、猛兽种类奇缺的雨林,都足以使得每一个外来人,将身家性命丢在长沙国,成为那片原始雨林的天然颜料。 在历史上,类似的事也是不胜枚举。 ——凡有汉一朝,但凡是被封到长沙的皇亲诸侯,普遍都活不过三十; 除此之外,绝大多数被调往长沙国的官员,也大半埋骨此地,含恨而终。 即便是后世闻名遐迩的名士贾谊,在被调往长沙之时,也难免写下一篇《鵩鸟赋》,以表达自己的郁闷之情。 与无差别吞噬寿命的长沙国相比,吴国的情况自然是好了不少,但从经济、民生方面来讲,却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几乎没有开发的土地,以及遍布境内的湿地、沼池,因临海而严重盐碱化的田亩,再加上偏远的地理位置、闷热多雨的气候,稀疏的人口、落后的道路交通······ 毫不夸张的说:在刘盈在位时期,这吴王的位置,还就只有刘濞能坐得! 但凡换了旁人,尤其是那几位和刘盈同父异母的弟弟,被刘盈送去吴国做王,天下人必然会在私下闲谈,职责刘盈‘苛待同父昆季,心性残虐’······ 从这个角度上来看,吴王刘濞借少府‘高价卖粮’一事发发牢骚,表明吴国‘承担不起少府的高价粮’,似乎也并没有什么不对。 ——吴国本来就穷,再加上当地粮产不丰,虽然不到买不起少府粮食的程度,但显然也没到能轻松买下足够全国百姓食用的粮食,且丝毫不心疼钱的地步。 可结合‘吴国境内多铜山铜矿’,再回过头,看待刘濞哭穷这件事,其中的意味,显然就不太对劲了。 ——吴国田亩贫瘠,意味着种不出足够的粮食; 而吴国穷,意味着少府的‘高价粮’,让整个吴国都亚历山大。 那刘濞将这个问题摆上台面,是想要做什么? 想想就知道:对于吴国‘土地贫瘠’‘可耕作田亩不足’的问题,朝堂根本就毫无办法。 别说是远在数千里之外的吴国了,就连函谷关门口的梁国,长安朝堂都顾不上! 所以,要想解决吴国即种不出足够的粮食,又买不起足够的粮食这一难题,就只有两种办法。 一:让少府特殊关照吴国,低价卖粮给少府; 二:让吴国拥有足够多的钱,从而得以顺利买入少府的高价粮,以供吴国百姓食用。 其中,第一个办法的可操作性,几乎是无限接近于零。 ——关中宗亲诸侯近十家,你刘濞何德何能,让天子刘盈下令少府特殊关照? 要知道即便是‘帝兄’刘肥的齐国、‘宗伯’刘交的楚国,都没能从少府调粮关东一事上,捞到哪怕丝毫便宜! 哥哥、叔叔都没得到关照,就更别提刘濞这个有‘家族黑历史(代顷王刘喜)’,且一无辈分、二无名望的旁支宗亲了。 第一个办法没有可能性,剩下的,自然就是刘濞的真实目的了。 ——让刘盈,或者说让长安朝堂无可奈何之下,授予刘濞某一种可以合法获得利益的权力。 即:准许刘濞动用吴国的所有力量,开采吴国境内的铜山铜矿,并合法拥有开采所得的权力。 而在汉室的政治背景下,刘濞的这个目的,也必然不会被长安朝堂,尤其是天子刘盈所接受。 至于原因,也很简单。 首先,按照如今汉室的普世价值,以及千百年来约定俗成的秩序,天地之间的万物,理论上都属于天子本人的私有财产。 包括天上飞的、地上爬的、水里游的活物,又或是山里的树木、柴火,河里的水、河边的石头,乃至于各种金属矿藏,都无一例外。 也正是因此,在大多数正式场合,朝臣百官总不忘提一句:陛下受天之命,代天以治天下元元,仁及山川,泽被鸟兽。 ——因为‘受天之命,以治天下元元’,在这个世代并不是一句空洞的口号,而是切实存在的现实! 既然天地万物,都属于天子本人的私有财产,那旁人若想获取这些‘天子私赀’,自然需要天子的许可。 就如少府,在长安周围猎杀飞禽走兽,开采各类石材、木材,理论上也都需要天子许可。 只不过少府‘天子钱包’的性质,让整个天下都默认少府的所作所为,本就是源自天子授意而已。 在这种情况下,吴王刘濞眼睁睁看着境内遍地可见的铜矿、铜山,却碍于‘没有开采权利’而无法动手,只能吃糠咽菜,甚至都到了买不起少府粮市的地步,表面上来看,确实有些可怜。 但要说因此,就让刘盈允许刘濞开采吴国境内的铜矿,并合法获取开采所得,却也是必不可能发生的事。 ——如今的汉室,可还是封建王朝! ——铜矿开采出来的铜,可恰恰就是钱币的原材料! 只需要将开采出的铜矿稍加提炼,并将其塑成钱的形状,吴王刘濞便能从吴国境内的矿山中,得到源源不断的钱! 换而言之:刘濞伸手跟刘盈要的,根本就不是‘矿物开采权’,而是‘货币发行权’! 除非脑子进了八吨水,否则刘盈绝不可能答允此事。 但话又说回来:规矩是死的,可人是活的。 对于刘濞‘请开吴国铜山’的请求,刘盈自然是能以‘祖制’为由严词拒绝; 可若是不解决吴国‘没钱进口粮食’的困境,刘盈也很难将此事糊弄过去。 ——毕竟再怎么说,吴王刘濞,也终归是刘汉宗亲,皇族出身。 身为刘氏大宗长,若刘盈对刘濞的困境视而不见,那无论是在刘氏宗亲内部,还是在天下人眼中,都必然会落得一个‘见死不救’‘不睦宗亲’的污名。 而吴国的糟糕境况,又让刘盈实在想不到:除了允许开采铜矿之外,还能有什么办法,能解决这个问题······ “嗯······” 走到长乐宫西宫门外,来到御辇旁,刘盈却并没召集登辇,而是站在御辇旁皱眉沉思起来。 如此过了好一会儿,终见刘盈眉角一挑,望向一直随行身旁的宦者令春陀,嘴上交代着,脚下也没忘拾木阶登上御辇。 “召少府阳城延、上林苑监杨离,于午时入宫觐见。” 默然丢下这声吩咐,刘盈便心安理得的坐上辇车,伴随着辇车规律的晃动,晃悠悠驶向了章台街对面的未央宫。 ——吴国的事,确实非常棘手。 但作为皇帝,刘盈并不需要像始皇帝那样,拼着累死自己,也非得要事事都‘亲力亲为’。 “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嘛~” “吃了朕的俸米,就得给朕出主意才是。” “尤其是这俩憨货,一年就要吃朕三千多石俸禄·········” 7017k 第0341章 杨离~有点东西啊? 加冠亲政之后的变化,对于刘盈而言,是显而易见的。 ——在得到天子刘盈的召唤之后,少府阳城延、上林苑令杨离二人,几乎是在刘盈从长乐宫赶回未央宫之前,便着朝服出现在了未央宫外等候。 只不过,不同于往日,得到刘盈召唤时的随意,今日得到召见的二人,却并没有被提前引入宫内等候。 等刘盈乘御辇自司马门驶入未央宫,又到寝殿换过衣服,并抵达宣室殿之后,阳城延、杨离二人,才在一声声此起彼伏的谒者呼号声中,联袂走入了宫中。 “唔······” “这也太麻烦了些?” 略带诧异的发出一声牢骚,刘盈也只能是调整了一下坐姿,静静等候着二人在殿门外脱下布履、解下腰间佩剑,而后在郎官的引导下走入殿内。 几乎是在刘盈出现在视野中的同一时间,二人便齐身跪倒在地,又先后赞拜道:“少府匠作大臣,梧侯臣城阳,奉陛下之令觐见~” “敬问陛下躬安~~~” “上林苑令臣离,奉陛下之令觐见,敬问陛下躬安······” 两声悠长的唱喏,惹得刘盈也不由不站起身,分别对阳城延、杨离二人稍一拱手,却几乎没有让上半身前驱分毫。 “朕躬安。” “赐座。” 面色淡然的道出这句‘朕很好’,又叫一旁的春陀引二人坐下身,君臣三人的神容,才终于恢复到了往日的轻松。 对于这般冗杂、繁琐的礼仪,刘盈从本心上来说,其实是颇有些嗤之以鼻的。 ——明明可以直入正题,却非要装摸做样的‘问安’、问还没年满二十的刘盈‘是否安康’,这不是纯纯浪费时间是什么? 但即便心有不喜,刘盈也只能无奈的接受类似的状况,将经常出现在自己的后半生当中。 原因很简单。 在过去,尚未加冠亲政之时,刘盈无论是通过什么样的方式召见大臣,其性质都只限于‘天子闲着没事儿,想找人聊聊天’。 无论这场交谈的内容,是多么重大的国朝大事,也根本不需要太过正式的礼仪。 盖因为尚未亲政,就意味着刘盈在理论上,根本没有与朝臣商谈朝政的权力; 即便事实上,刘盈就是要召人商量正事,也必须将其解释为‘瞎聊天’。 但在行过冠礼,并在太后吕雉的明言准许下临朝亲政之后,情况却有所不同了。 从今往后,只要刘盈在召见大臣时,没有做下类似‘没啥大事,就是闲谈两句,让某某随意点,着常服就行’之类的交代,那就必然会被默认视作君臣奏对! 无论双方的交谈内容,是内治外交的朝政大事,还是茶前饭后的家长里短,‘君臣奏对’的正式礼仪,都是必然要走完的。 这是因为加冠亲政之后,天子召集大臣,就必须,也只能是商谈朝政大事; 即便刘盈事实上是找人聊天打屁,对外也得粉饰称‘商措朝政’。 若不如此,‘天子召集大臣入宫,却只为了聊天打屁’的舆论,就会破坏朝堂,乃至于天子本人的形象和威仪; 传出去,甚至可能在民间出现‘俺们老百姓还在土里刨食儿吃,皇帝老子却闲的跟臣子闲聊’的谈论。 “呼~~~” “愚民政策啊······” “或者应该说,是时代的局限性。” 暗自腹诽一番,刘盈便也自顾自摇了摇头,旋即将注意力,放在了已经落座的阳城延、杨离二人身上。 ——从客观角度来看,愚民,确实是‘无能的政权’才会做的事。 但从具体的角度,从如今汉室的具体情况来分析,‘愚民’这种极度落后的统治手段,也还具备极大的必要性,和毋庸置疑的性价比。 准确的说:在汉室大范围普及基础教育,开化民智之前,在一定程度上愚民,都是汉室最主要的有效统治手段。 所以此刻,身为天子的刘盈与其对‘愚民’这个权宜之计长吁短叹,倒不如用这时间干点实事儿,好让教育普及的一天早日到来。 “吴王之事,梧侯、杨卿当皆已有所耳闻?” 没有任何拐弯抹角,只轻飘飘一问,刘盈便将话题引入正题。 听闻刘盈此言,阳城延、杨离二人自是缓缓点了点头,原本还算轻松地面容,也是在瞬间沉了下来。 对于吴王刘濞‘抱怨少府粮价过高’一事,其他的朝臣功侯或许并不了解,但身为少府卿的阳城延,却完全称得上是‘耳熟能详’了。 ——从少府官营粮米,垄断关中粮食市场,并在刘盈的授意下加价卖粮给关东时起,关东宗亲诸侯对阳城延的攻讦,便从不曾断绝。 其中的区别只在于,关东诸侯攻讦阳城延的方式,可谓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聪明人,如楚王刘交、齐王刘肥二人,自是没有直接攻击阳城延,而是隐晦的表示:陛下啊,这阳城延卖到关东的粮食,好像比关中的粮价高了不少啊? 就是不知道这事儿,阳少府有没有请示过陛下? 这么一问,明面上的脸皮没撕破,也给刘盈留足了颜面,刘盈自然是可以敷衍两句‘这个事儿少府说过,是因为运输成本的问题,王叔、王兄稍微忍忍,过几年就好了’,便将此事翻篇。 而刘交、刘肥二人也能借此,得知此事是刘盈亲手所为,旋即偃旗息鼓,各自盘算日后的办法。 稍微蠢点的,则是燕王刘长那样的二货,一言不合就上书弹劾,指责阳城延‘苛待天子手足,离间天家宗亲’,请求刘盈‘斩阳城延以安天下’。 对于这样的活宝,身为哥哥的刘盈自也不能吝啬,第一时间送去了温暖。 ——大板二十、罚金二百,面壁三月! 再蠢点的,则是刘濞这种怂货,明面上不敢指责阳城延,却在暗地里跟‘左右’抱怨:少府这米卖的也太贵了,这叫寡人怎么养活治下百姓? 之所以说刘濞的做法,比直接弹劾阳城延的燕王刘长还要蠢,是因为在这个时代,刘濞的做法,有一个颇有些高大上的别称。 ——怨望! 放眼当今天下,谁人不知:少府官营粮米,是当今刘盈在尚为太子之时,便一手推动的国朝大政??? 结果刘濞可倒好,一不上书劝刘盈,二不上书骂阳城延,反倒是暗戳戳在背后,说少府、说官营粮米的坏话? 也就是刘盈心善,刘濞又顶着刘姓,刘盈不想太早背上‘弑戮宗亲手足’的骂名; 若不然,单就这一件事,就足以让刘盈将一顶‘居心叵测’的大帽,死死扣在刘濞的脑袋上! 当然,刘濞的蠢,终还是碍于刘濞足够怂,所以蠢得有限。 在少府皆由官营粮米,卖高价粮往关东的事上,要说最蠢的,当属淮南王刘如意。 ——这位天真的淮南王殿下,竟被阳城延逼到了睁眼说瞎话,指责阳城延身为前秦军匠,在得到汉室之恩后,仍旧‘复秦之心不死’的地步! 这样的指责,最终也只为用尽浑身解数的刘如意,换来了一张名为‘见不到母亲’的三年续费卡。 而在过去这几年,几乎每有关东诸侯上书,或明或暗指责少府‘卖高价粮’时,阳城延基本都是第一时间连滚带爬到刘盈面前,声泪俱下的祈求刘盈:陛下救救臣吧! 时间久了,对于关东诸侯的攻讦,阳城延虽早已有些麻木,但关注度却也是丝毫不见。 毫不夸张的说,在吴王刘濞派来的使者来到长安,甚至还没来得及入宫面见刘盈之前,阳城延恐怕就已经猜到:这是又来了一个指责自己‘祸乱天下’的诸侯王使者了······ 至于杨离,虽然久离长安,但身为阳城延的心腹,二人又是曾经的上下级,自也能从阳城延口中听到风声。 所以此刻,当刘盈问到‘刘濞的事儿,你俩都知道了吧’的时候,二人的注意力,却已是集中到了下一个环节之上。 ——问题的解决方案。 想想就知道:对于如今的刘盈而言,能同时召见阳城延、杨离两位亲近的臣下,同时又没稍带上其他重臣,如丞相曹参、内史王陵等人的,必然不会是小事。 换而言之,既然刘盈单独召这二人,又第一时间问起了吴王刘濞,那刘盈的真实目的,必然是想要让二人出招,来解决刘濞这件事。 想到这里,杨离只下意识皱了皱眉,但碍于身份,以及早先与刘盈的‘约定’,并没有抢先开口。 倒是一旁的阳城延,神情满是郁结的沉吟良久,终还是摇头叹息着直起身,对刘盈稍一拱手。 “陛下。” “吴王苦少府米贵,虽此举稍有不妥,然其言,亦非无理。” “早自荆王刘贾之时,荆、吴之地,便多苦民口之缺,又田亩之瘠。” “且今之吴国地处大河以南,一不比燕、代之险,二不比赵、梁之要,三,则更不比齐之商贾遍地、楚之土广口丰。” “更吴国之地势,除因临海而可渔,又煮海得盐、开山得铜,便几无他法······” 面色忧愁的道出此语,阳城延的眉宇间,更不由带上了些许谨慎。 “鱼、盐之利,自当以盐之利重;” “然自陛下令臣遣少府匠、吏,于吴东广开盐田,晒海而得盐,煮盐之利,便已非吴王所可得。” “又开山得铜,事涉‘禁民私驰山泽’之令,非陛下诏允所不能行;” “故今,吴王若欲得养其民,便只得开垦以劝耕、出海以渔捕此二者。” “依臣之见:单此二者,恐不足以使吴王尽养其民······” 将自己对吴国的了解大致道出,阳城延便低下头,摆出一副沉思的架势,实则,却紧紧等候起了刘盈。 ——纵巧妇,亦难为无米之炊。 近乎一无所有的吴国,实在是让人很难想出除盐、铜之外,究竟还有什么产业,能改变糟糕的状况。 尤其是在少府晒盐初显成效,并对传统的‘卤煮得盐’工艺造成毁灭性冲击之后,吴国唯一的出路,似乎只剩下铜矿这一项。 而这一项,却是关乎到宗庙社稷之安稳,天下币制之统一,中央-地方格局安全的重中之重······ “嗯······” “少府所言无谬。” “单只渔、农之所得,确不足以养吴国之民。” “然盐、铜之利,皆乃社稷之根本,断不可为诸侯所私掌。” 神情淡然,语调却极为强硬的道出这句话,刘盈便稍一昂上半身,调整了一下坐姿,才好整以暇的望向阳城延、杨离二人。 “故朕今日召少府、杨卿,便欲以此事问策。” “——除渔、农之产,铜、盐之利四者,可得新法,以供吴国自养其民,而使吴王再无私怨少府‘贵米东输’之理?” 将难题甩给阳城延、杨离二人,刘盈便浅笑着低下头,端起面前的茶碗,自顾自品起茶来。 吴国的问题,确实很难办。 可若是不难办,那刘盈也大可不必召这两位心腹之臣入宫,以商量对策; 朝堂也大可不必花费每年上百万石的俸禄,养着这蛮吵的公卿朝臣。 ——问题,不就是用来解决的吗? ——臣子,不就是帮君主解决问题的吗? 如果连这点问题都解决不了,那这满朝人杰,也就妄称自己为‘俊杰’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此事,是因为自己麾下的少府而起,阳城延在看到刘盈的强硬态度后,眉头只顿时皱在了一起。 见阳城延这幅作态,刘盈也不由心下稍一急,余光却扫到阳城延身侧的杨离,只一副若有所思,欲言又止的架势。 “杨卿若有善策,亦可直言;若得用,朕必重赏!” 刘盈一语,似是让杨离放下了什么估计,连‘不必赏’的客套话都没顾上说,便赶忙起身一拜。 “陛下。” “诚如陛下、梧侯所言:除铜、盐之利,可供吴国自养其民者,便只余渔、农。” “此二者中,农者,多赖土之肥、广,水之混、足,故欲使农产骤丰,实非易事。” “然渔者,多赖舟、床之固,又捕网之坚、阔;” “若使吴国得坚船、阔网,以依海而兴渔捕之业······” 似有所指的道出一语,杨离稍一止话头,又皱眉思虑片刻,才自顾自沉沉一点头。 “臣以为此法,或可一试。” 7017k 第0342章 齐人徐君房,纵横家王诩 “嗯······” “渔业,捕捞业······” 语调低沉的发出一声呢喃,刘盈望向杨离的深邃目光中,也渐渐带上了一抹赞许之色。 对于汉室,或者说现阶段的华夏文明而言,捕捞,尤其是近海捕捞业,并非多么新奇的事物。 ——管仲通工商之业、便鱼盐之利,以助齐桓公尊王攘夷、九合诸侯,平定宋国内乱,北击山戎、南伐楚国,位列春秋五霸之首的故事,即便是对于如今的汉室百姓而言,都可谓是如雷贯耳。 而管仲‘通工商之业、便鱼盐之利’的战略中,最为重要的一项,便是借齐国临海的地理优势,通过煮海得盐、捕海得鱼,并凭借齐国优越的地理位置,将鱼、盐产出售往周围各国,以改善齐国的财政。 也正是从管仲时起,‘以工商业为经济命脉’的经济结构,便自此成为历代齐国王室,包括后来的田齐王族,乃至于如今的刘氏齐王,所采取的经济政策。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嘛。 对于近乎具有完全自主权的诸侯国而言,只要不惹出什么天人共怒、人神共愤的事,那就是黑猫白猫,怎么赚钱怎么来,谁也挑不出毛病。 而如今吴国的地理位置,虽然较齐国更靠南,开发程度也低上不少,但‘临海’这一地理特性,却是完全一样的。 如果计较起来,恐怕就连海岸线的长度,齐、吴二国也是相差无多。 从这个角度上来看,让吴国复刻齐国的崛起之路,凭‘近海捕捞业’获得发展,无疑算是相当不错的提议。 尤其是提出这个简易的,是本就出生于齐国境内的‘墨家余孽’,当代墨家钜子:杨离。 只不过······ “以渔强吴,确乃可行之策。” “只朕尚不曾知:齐墨雄辩之士,竟亦于民生之事有所知解?” 似是调侃,又似是说笑的发出一问,刘盈便浅笑着抬起头,望向杨离那已有些局促起来的面容。 只片刻之后,杨离便也从一闪而过的尴尬中调整过来,自嘲一笑,旋即便朝刘盈稍一拱手。 “陛下此言,实羞煞臣、羞煞吾墨门之士矣······” “自祖师子墨子时起,吾墨家之士,便以使民丰衣足食、天下国泰民安,永不再起战端,以致大道为己任。” “虽自子墨子之后,吾墨家三分,各入齐、楚、秦,然诸墨分支之所学,终归万变不离其宗。” 嘴上说着,杨离的面容也不由有些严肃起来,气质中,更是陡然带上了一抹不知来由的神圣使命感。 “且管子之贤,便是吾墨门,亦崇敬有加;管子任齐相之所为,吾齐墨雄辩之士,自亦当钻研一二······” 见杨离若无旁人的谈起‘吾墨门’‘吾齐墨雄辩之士’,阳城延面色陡然一紧,望向刘盈的目光中,更是隐隐带上了些许惊惧! 倒是刘盈闻言,仍旧是一副笑意盈盈的淡然模样,当听到杨离提起管仲时,更是不由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与后人印象中,‘华夏唯孔丘一圣、孟轲一亚圣、荀卿一后圣’的刻板印象有所不同:在如今的汉室,以上三位儒家先贤,压根就还和‘圣’字沾不上边。 其中,后圣荀卿荀子,虽然在汉室享有崇高的学术地位,但由于其提出的‘性恶论’,暂不为主流学术舆论所认可; 亚圣孟轲孟子,虽然主张性善论,但其思想过于强调仁义道德,尤其是过于着重于‘礼’; 再加上要命的‘民贵君轻’之说,更是使得该流派的所有学说,都时刻游走于‘大逆不道’的边缘反复横跳。 即便是在后世,为世人尊崇为‘无过之圣贤’的孔丘孔仲尼,其实也并不很受汉室主流学术界的尊重。 在如今汉室,对于孔子,出身于儒家的学子士子,自是能尊称一声孔夫子; 黄老学派的巨擘们,也还能友好的称呼一声:仲尼。 但在法家、墨家士子口中,恐怕就连一个‘孔丘’的蔑称,都会显得那么的礼貌; 至于到了汉室掌权者,尤其是先皇刘邦口中,别说孔子了,即便是整个儒家绑在一起,也就是给这位太祖皇帝做尿壶的命······· 既然后世人普遍认同的孔子、孟子、荀子都不算‘圣’,那在如今的汉室,谁又够资格被公认为‘圣人’呢? 答案是:商相伊尹、周公姬旦,以及,春秋时期的齐相——管仲! 而这三人中,历史地位最高,最配得上一句‘圣人’的敬称的,无疑便是后人印象中‘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的第一主人公:周公姬旦。 所以,当一名墨家出身的官员,在汉天子刘盈面前,称赞管仲是‘先贤’,看上去或许有些奇怪,但实际上,却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盖因为不同于孔、孟的‘儒圣’,以及荀子的‘后圣’,管仲、伊尹、姬旦三人,是被整个华夏学术界、诸子百家所共同认可,并赞扬的。 对于这三人,无论是墨家、法家,还是儒家、农家,亦或是如今汉室的执政学派:黄老学说,都是给予极为崇高的尊敬,以及难以想象的崇高地位的。 毫不夸张的说:即便是儒-墨这两家死对头,也必然会在‘管仲、伊尹、周公皆圣贤’的讨论中达成一致,并毫无质疑。 可即便如此,刘盈也还是有些不愿意相信:杨离一个出身名门,养尊处优,自小就跟随父亲学习‘雄辩之学’的齐墨士子,真的会对近海捕捞业,有什么具体、深刻的见解。 ——不管刘盈怎么想,这编渔网、造海船的活计,显然都更像是秦墨鲁班之学该干的事! 不知是不是从刘盈的目光中,看到了那抹‘我不信耍嘴皮子的也会动手干活’的怀疑,杨离沉默良久,终还是洒然一笑。 对于刘盈不信任自己能干秦墨工匠之流的活计,杨离自然是有些心情低落; 但与此同时,这也让杨离更加深刻的意识到:作为墨家钜子的自己,身上恐怕还是留有太多‘齐墨雄辩之士’的影子。 而对于杨离,乃至于未来的墨家而言:一个看上去就只会耍嘴皮,却根本不知道什么叫‘以工强国’的钜子,无疑是巨大的灾难······ “嗯······” “往后,还当多留意一些······” “莫非陛下使吾任上林令,又迁少府诸司入上林,亦出于此虑?” 暗自思虑着,杨离终还是默然低下头,将此事牢牢记在了心底。 也是直到这时,阳城延才略带腼腆的笑着抬起头,目光略有些躲闪的对刘盈一拱手。 “陛下。” “臣有一言,只不知······” “但可直言无妨。” 得到允许,阳城延稍咧嘴一笑,只眉宇间,却愈发带上了一股莫名的忐忑。 自顾自沉吟良久,最终还是下定决心之后,便见阳城延稍发出一声短叹,而后抬起头。 “陛下可曾听闻,秦王政之时,齐地琅琊郡献一方术之士,入咸阳以事秦王政左右;” “其名曰:徐君房?” 此言一出,刘盈瞳孔只陡然一缩,纵是没立刻跳起身,双手也下意识扶在了身下的御榻之上! 至于跪坐阳城延下席的杨离,更是闻言而色变,以一种看怪物的目光,上下打量起了阳城延。 ——齐人徐君房! 纵观始皇嬴政的一生,若说哪个人物最为传奇,那无疑,便是这个在关东沿海地区,享有极高声望的方士首当其冲! 对于后世人而言,‘徐君房’这个名字,或许还稍有些眼生。 但若是将‘君房’的表字直接换成名讳,那即便是对后世人而言,也必然是如雷贯耳。 ——徐福! “琅琊郡献徐君房入咸阳之时,臣尚未入咸阳;” “只曾闻人言:齐人徐君房博学多才,通晓巫医之术,天文、地理无所不通,更相传,曾受教于纵横大家王诩(xu)门下······” 不等刘盈、杨离二人从先前的惊骇中缓过神,阳城延漠然一语,更使君臣二人震惊的长大了嘴巴。 在华夏历史上,可以被称为‘纵横大家’的人,或许有很多; 但同时包括‘纵横大家’‘氏王名诩’这两个条件的,却仅有一人。 ——纵横家创始人、鬼谷派创立者:鬼谷子!!! “嘶······” “久闻方士徐福出身优渥,师承大家。” “只往昔,朕竟不知这徐福,乃出鬼谷子门下???” 震惊之下,刘盈只下意识开口惊叹,甚至都忘记了用‘徐君房’‘王诩’这样的代称。 便是一旁的杨离,此刻也是目光热烈的侧过身,直勾勾盯着阳城延,愣是眼皮都没敢眨一下。 方士徐福、鬼谷子王诩; 这样的人名,即便是对如今的汉室,即便是对刘盈这个穿越者而言,都显得那么的神秘,又那么的吸引人。 不知与杨离面面相觑了多久,刘盈才总算是从震惊的情绪中稍缓过神。 而后,便见刘盈郑重其事的坐直了身,面色也不由一正,对阳城延做出一个‘请’的手势,便静静等候起了阳城延的下文。 到了这个份儿上,话头已经抛出来的阳城延,终也只能稍壮壮胆,继续讲那段尘封的往事,次序摆在了刘盈、杨离二人面前。 “秦王政二十八年,徐福奉王政之令,携童男、童女各千五百,又足用三岁之粮米、衣履、药草东出东海,以寻仙问道。” “为使徐福此行,不为海浪、风雨所阻,秦少府曾造一长逾百丈、宽三十,高亦数十丈之巨舟,并由秦王政亲命其名,曰:蜃楼。” “然徐福初出东海,却不曾寻得仙山,靡费甚巨,终无功而返······” 说到这里,纵是对‘前秦’的话题稍有些顾虑,阳城延的目光中,也不由带上了些许哀沉。 不是因为徐福没有寻到仙山; 而是那些为了让徐福出海寻仙,只能被迫交出家中粮米、钱财,乃至儿女的寻常百姓······ 神情悲伤的沉默片刻,便见阳城延长叹一口气,才再次抬起头。 “徐福初行而无有所得,秦廷纵有不满,然碍秦王政于徐福宠幸者甚,终未敢进言。” “待秦王政三十七年,王政自觉命不久矣,遂力排众议,再遣徐福东出海而寻仙,以求长生之仙丹。” “秦廷力阻而不果,终只得奉命;随徐福东出之童男童女、钱粮布帛、牛羊祭祀皆倍,更秦少府再造巨舟‘蜃楼’者三。” “然徐福此出东海不数月,秦王政便亡沙丘;徐福亦一去不归,至今去向不明······” 听着阳城延的讲述,刘盈、杨离二人不由齐齐失了神,深深陷入在这段不为人知的传说中,久久不能自拔。 最终,还是阳城延似是随意的一句话,让刘盈再次抢先缓过神,将飞散的心绪,再次拉回了眼前的宣室殿中。 “徐福二出东海之时,秦少府苦匠人之不足,便广征天下之匠入咸阳,以建巨舟蜃楼。” “臣亦于彼时,为秦少府所召,以事巨舟‘蜃楼’之建造······” 听到这里,刘盈才终于将心绪完全从‘徐福东海寻仙’的传说中缓过神,也终于明白了阳城延,为什么要提到这件事。 “巨舟‘蜃楼’·······” “然。” 轻微一声呢喃,倒惹得阳城延赶忙一点头。 “此巨舟蜃楼,乃秦少府专为徐福东出东海所造,其坚、其巨皆旷古罕有。” “及今,虽‘蜃楼’之图册已绝于世,然臣,又今少府诸多匠人曾事于彼时,于‘蜃楼’之要,当得其三四。” “若陛下果欲使吴王捕海鱼而养其民,则海捕之舟,或可由少府之匠一试。” 言罢,阳城延不忘细心地补充道:“若陛下准允,使臣率少府善舟之匠往吴地,再调齐、楚之能工巧匠,自更善······” 听到这里,刘盈终是满意的点了点头,望向阳城延、杨离的目光中,更是带上了一抹不一样的色彩。 ——近海捕捞,确实可行。 但即便是在垄断关中粮食市场,并即将在肉眼可见的未来,让少府垄断天下盐铁市场的前提下,‘近海捕捞’这块肥肉,刘盈,也依旧不太想让刘濞独自吃下······ “朕知矣。” “梧侯这便回府,依造舟之事拟以详案,不日奏于朝议。” “切记:造舟所需之钱粮、力役、舟匠之用度,务当详列于奏疏之上。” 语调低沉的做下吩咐,刘盈便从榻上起身,径直朝着后殿的方向走去。 ——因为在刚才,刘盈又想到了一件非常妙,且令人激动难耐的事。 刘盈怕自己再不走,就会在阳城延、杨离二人面前笑出声······ 7017k 第0343章 铁器时代的前置条件 “官营粮米,垄断关中粮市······” “吴东晒盐,垄断天下盐市······” “近海捕捞、捕鲸······” 回到寝殿之后,刘盈纵是按捺下激动地心情,呈‘大’字形躺在榻上,悠然憧憬起了汉室的未来。 在外人看来,过去这几年,刘盈或许根本就没做什么; 便是汉家朝堂,这几年也都忙于一深陷于的‘变故’当中,根本没顾上办什么正事。 ——四年前的汉十年秋,太上皇刘煓驾崩栎阳宫,举国丧;几乎同一时间,代相陈豨反。 三年前的汉十一年春,关中粮价鼎沸,彼时尚为太子的刘盈遇刺长陵;同年,淮阴侯韩信、梁王彭越相继‘谋反’; 两年多以前,也就是汉十二年,先是淮南王英布反;同年冬,又是燕王卢绾反。 等这些事都被次序解决,天子刘邦前脚刚于长乐宫白马誓盟,后脚便一命呜呼,命不久矣; 汉十二年夏,刘邦驾崩,举国丧······ 在这几年的太子生涯中,刘盈广为人知的‘作为’,也就是在汉十一年初修了郑国渠,以及,在汉十二年初,平定了淮南王英布的叛乱。 而在先皇刘邦驾崩后的这两年时间里,天子刘盈,更是好似什么都没做,只乖乖窝在了未央宫,静静等候着自己加冠成人。 但实际上,刘盈在过去这几年做的事,却远比修郑国渠、平定英布之乱更重要,且对未来的汉室,具有无比重大的意义。 ——少府官营粮米,使‘计划经济’提前两千多年出现,关中粮价彻底得以稳定,朝堂财政也得到大幅改善,自是不必再多赘述; 而在关中粮价稳定,使百姓逐渐具备‘私自建仓储粮’能力的如今,少府悄悄在吴东开的晒盐田,更是与‘代民储粮’这个少府夕阳产业无缝衔接,顺利接过了‘帮少府赚钱’的大梁。 眼下,刘盈更是盘算起了在吴国发展近海捕捞业、捕鲸业,以作为少府财政收入的补充······ 单就凭这三件事,即便刘盈现在原地驾崩,纵是不敢奢望‘文’‘武’‘宣’这样的美谥,但‘悼’‘怀’‘昭’这样的中谥,却已是不在话下了。 或许这么说,还是不够具体。 ——过去这几年,刘盈具体都做了些什么? 撇开‘增加少府收入’‘改善汉室财政’这样的宏观成果,最为直观具体的说,便是以下三点: 其一,官营粮米,让天下绝大多数百姓,都能吃个七、八成饱; 其二,晒海得盐,(即将)使得汉室绝大多数百姓,都吃上相对廉价的盐——尽管是粗盐; 其三:近海捕捞,(即将)改善荆吴‘蛮荒’之地的状况,并(即将)初步增加天下百姓的肉食摄入量。 这三点功绩,乍一眼看上去,或许都是稀松平常的小事;尤其对于皇帝而言,似乎根本不值得吹嘘。 但事实上,若是华夏历史上的封建皇帝中,能有一半,甚至三成能做到以上这三点,那三百年王朝周期律,恐怕永远不会在华夏神州。 人人能吃八成饱、人人都能吃上盐,甚至人人都能隔三差五见着荤腥? ——在封建时代,即便是传说中的太平盛世,恐怕也不过如此! 但值得太后吕雉、汉家朝臣,尤其是让天下百姓,都值得为此感到庆幸的是:在取得这些成果之后,刘盈却并没有停留在原地沾沾自喜,而是迅速将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到了自己的下一步计划之上。 “盐铁,盐铁······” “盐是有了······” “就是这铁············” 目光涣散的发出一声轻喃,刘盈便不由将双手枕在了头下,嘴角虽仍噙着笑,但眉宇间,却悄然带上了一抹疑虑。 冠礼已成,如愿亲政,又得到母亲吕雉近乎无条件的支持,终是使得刘盈彻底甩开了膀子,而不再需要顾虑自己的所作所为,会不会造成什么政治影响。 但与官营粮米、吴东晒盐皆有所不同:铁,绝非是刘盈上下嘴皮子一碰,再派阳城延之流忙活一阵,就能得到解决的事。 ——少府官营粮米,不过是相府一道‘禁商贾售粮’的公文,以及几十个粮商的脑袋、几百上千个‘野生’粮仓的事; 顶天了去,就是再加均匀分布于关中各地的粮市,以及负责粮市、粮仓的官吏。 至于吴东晒盐,那更是简单。 跟无依无靠的旁支宗亲——吴王刘濞打声招呼,而后派人去吴东沿海地区,挖出一片盐田,把海水引入田中暴晒; 等盐田晒干,把田底的粗盐从田里取出来,简单清洗过滤一下,就算是得到满足使用田间的粗盐,并将其存入少府,或是贩卖到天下各地了。 甚至即便是刚定下方略,还没具体实施的‘吴东近海捕捞业’,具体操作起来也并不复杂。 ——少府负责做船、网,而后直接将其投入使用,或自用于捕捞,或出租、贩卖皆可。 说白了:无论是官营粮米,还是少府专盐,亦或是近海捕捞,都只是单一层面的具体事务。 但铁,却是一件牵扯到无数产业、无数层面的复杂项目,绝非一纸诏令、三二官吏,亦或是一个所谓的‘盐铁都尉’,所能顺利完成的任务,或者说使命。 在后世历史研究界,有这样一句话,为广大历史研究者所广泛认同: ——判断一个文明的文明阶段,其主要参考在于:社会制度,以及生产工具的原材料。 且大多数情况下,‘社会制度’和‘生产工具的制作原材料’,都是无形中绑定在一起的。 如上古时期,便是‘原始部落社会’或‘奴隶制文明’,与‘石器时代’绑定; 又如百十年前的周末,或者说春秋战国时期,便是‘早期封建文明’,与‘青铜器时代’绑定在一起。 而如今的汉室,应该算是度过了春秋战国的‘早期封建文明’,正式踏入了封建文明的成熟期;与之对应的,则是登峰造极的青铜器文明巅峰。 按照历史的进程,汉室未来的发展,必将是‘早期封建文明’向‘成熟封建社会’的过渡,以及从青铜器时代,到铁器时代的发展。 单从这一点,我们就不难看出:生产工具的发展,究竟会对一个文明,造成怎样重大的影响,具有怎样重大的意义。 反过来说:既然生产工具,能直接代表一个文明的发展阶段,也必然意味着生产工具的发展,需要多么漫长的发展历程、具有怎样骇人的发展难度。 便拿如今汉室距离。 ——拜春秋战国数百年发展所赐,如今的汉室,算是接过了嬴秦登峰造极的青铜器时代的巅峰技术;华夏文明,已经抵达了青铜器时代的巅峰。 可即便如此,若无外力强行拖动,汉室要想从‘青铜器巅峰’发展到‘铁器时代早期’,也绝非是二三十年,甚至两三代人所能完成的事。 诚然,如今的汉室,已经初步具备了铁矿石的提炼技术,以及铁器的打造、使用技术。 但问题的关键在于:相较于青铜器时代,铁器时代真正的的优越性,并不在于‘铁’,而是在于‘钢’! 若是单拿生铁,甚至是具有更好的延展性、可塑性的熟铁,和如今汉室已经达到巅峰的青铜器冶炼技术作比较,那占据优势地位的,必然是冶炼、锻造技术更为熟练的青铜器,而非一切都尚处于摸索阶段的铁器! 当然,这也并不是说,如今汉室打造出来的青铜器,就真的各方面都比铁器好用; 而是在同等性能、同等锻造成本、冶炼难度的前提下,技术落后、成本高昂的铁器,根本比不上因技术熟练,而具备超高性价比的青铜器。 说的再直白一些,如今汉室的铁器、青铜器,就好比青铜甲胄,和硝制皮夹之间的区别。 ——谁都知道,就算三个皮夹叠在一起,都比不上一具青铜甲来的耐用、抗揍; 但问题就在于:一具青铜甲的制造成本,足以制造数十上百具皮夹。 具体到青铜器和铁器,也是同样的道理。 所以,要想在汉室在短时间内,从青铜器时代毫无过度的直接进入铁器时代,且并不会因此而承担过大的成本,就必须要解决以下几个难题。 其一:迅速找到足以匹敌汉室铜储备量的铁矿,解决铁的原材料来源; 而对于‘地大物博’的华夏文明而言,这个问题的难点并不在于铁矿的寻找,而在于具体的开采。 换而言之:要想大踏步迈入铁器时代,汉室首先需要拥有足够多的劳动力,作为开采铁矿的消耗品。 没错。 消耗品。 在这个世代,绝大多数矿物的开采,甚至于水利、陵寝等大型工程,都是需要拿人命填的······ 其二:在获得充足的铁矿之后,建造一处堪比后世钢铁厂的冶炼基地,集中冶炼。 这个问题的难度,同样不在于‘找地方’,而在于解决舆论,以及政治影响。 ——钢铁行业,即便是在后世的新时代,都是大气污染至关重要的成员; 而在如今汉室,这个工业技术贫瘠的封建时代,发展钢铁与环境污染之间,更是几乎没有任何平衡点。 要想发展钢铁,就得接受冶炼基地周围乌烟瘴气、河流浑浊,烂鱼烂虾遍地; 要想保护环境,那就只能一刀切,直接不发展钢铁行业。 所以,要想在发展钢铁的同时,不被舆论、政治压力所影响,刘盈就要为这个钢铁冶炼基地,找一个好地方。 一个交通便利,可以让矿石源源不断送达,且人迹罕至,不会影响民众生存的地方。 而在人类文明史上,‘交通便利’和‘人迹罕至’,却似乎是永恒不变的反义词······ 其三:在解决原材料的获取、生产地的选择之外,刘盈还需要解决具体的技术问题。 作为人类文明中最不可或缺的金属,铁从生铁,到熟铁,再到粗钢、精钢的转变,是离不开一项具有跨越时代意义的技术的。 ——锻压。 分开来说,是锻打,和冲压。 尤其是冲压技术,在熟铁从单一金属‘铁’,转变为合金‘钢’的过程中,最不可或缺的工序。 而这个难题,对于如今的汉室而言,几乎是地狱难度级。 如果刘盈只是想获得一块巴掌大小,重量十几斤的‘钢’,那自然是没有难度。 单凭如今汉室所使用的人力锻打、重物砸压,乃至于落后的炒钢技术,都能让刘盈在短时间内,如愿得到这么一块粗钢,甚至是精钢。 但刘盈想要的,并不是一块象征意义的钢铁,而是足以推动整个华夏文明,从青铜器时代踏入铁器时代的庞大产量。 而‘量产’,就意味着人力锻打、重物砸压,以及效力低下,又对匠人提出极高熟练度的炒钢技术,都无法承担起这个重担。 ——要想让汉室顺利进入铁器时代,乃至于普遍使用钢制工具的后铁器时代,刘盈首先需要淘汰的,就是‘人力’,或者说‘活物’这个选项。 换而言之:要想发展钢铁行业,刘盈首先需要做的,似乎是推动一场工业革命······ “嗯·······” “认字就算文化人的时代,工业革命是别想了·······” “没有工业革命,机械动力也就无从说起······” “机械动力······” “动力··········” “嗯················” 神情呆滞的沉吟许久,终见刘盈面带疲惫的坐起身。 又自顾自低头沉思片刻,刘盈才抬起头。 “来人!” 一声轻咤,不眨眼的功夫,恭候于殿门外的春陀便赶忙走入殿中。 “为朕更衣!” “再召太仆入宫,至未央厩备辇。” 面色郑重的做下交代,刘盈终是从榻上站起身,望向殿门的方向,悠然发出一声长叹。 “钢铁基地、锻压技术,且先放在一旁。” “开矿所需的‘消耗品’,倒是可以早做打算······” “嗯······” “对,还有读书人。” “我大汉,需要读书人·········” “数不尽的读书人··············” 7017k 第0344章 陛下能处,是真疼俺们百姓啊··· “诏曰:朕年弱未冠,以眇眇之身获保宗庙,战战栗栗,夙兴夜寐,唯恐朕之所失,以损太祖高皇帝遗德;” “幸先祖庇佑,苍天与福,又朕母太后临朝,朝公勋戚效命,方得今吾汉家之定、宗庙之安。” “三月甲子,朕得太后尊先太祖高皇帝遗诏,完冠礼而成人,乃令:大赦天下,赐天下为人父、母者各爵一级,布二匹,酒、肉一斤;令罢法令妨吏、民者,与民便宜······” “——朕尝闻:士者,读先贤之着而明治国之义,以己之所能而左治天下,为君臂膀也;” “然自秦王政二十八年,奸相李斯屡进谗言于君,而蛊王政有诏:敢有挟书者族,是谓:挟书律。” “后又秦王政再诏布天下:天下之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有敢偶语诗书者弃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见知不举者与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烧,黥为城旦;是谓:焚书令。” “自秦王政挟书之律、焚书之令,天下有识之士无不痛心疾首,空有报国之心,而不得报国之能;” “朕闻贤者有言:读书万卷,其义自见;朕甚取之。” “乃令:尽罢秦王政所布挟书之律,许民藏、读先贤诸子典故;愿献书者,凡献先贤之着,皆卷赐千金;” “另除诽谤之禁,凡无官职、爵公乘下、户非商籍之民,皆可畅论国政之利弊,郡县地方不得阻;” “令地方郡县再举力田、孝廉、贤良方正,又长老而德高者,以正民风、肃朝纲。” 《仙木奇缘》 “——朕年十七而冠,虽遵太祖高皇帝遗诏,然于礼不符;又民男十七而始傅,亦于礼不合,更徒增民劳苦;” “乃令:加民男始傅之岁者三,易曰:民男二十而傅。” “——朕年弱未冠而临朝,战战兢兢,唯恐有负太祖高皇帝遗德;” “又朕闻战国之时,邹忌讽齐王纳谏,乃言:宫妇左右莫不私王,朝廷之臣莫不畏王,四境之内莫不有求于王;由此观之,王之蔽甚矣。” “齐王闻言而喜,乃下令:群臣吏民能面刺寡人之过者,受上赏;上书谏寡人者,受中赏;能谤讥于市朝,闻寡人之耳者,受下赏。” “朕年弱而冠,虽不敢自比先故贤君、圣王,亦愿循此明君之举。” “乃令:凡受杖之县乡三老,皆予直奏君前之权,地方郡县不得阻;” “凡三老之谏奏,皆六百里加急而发;敢有遗、损,又或私观谏奏者,主谋族,从谋死,知而不举者,黥为城旦春。” “汉十四年,夏五月甲子········” 随着文士低沉厚重的嗓音落下,围聚于露布周遭的长安百姓,顿时就有些杂乱了起来。 “少君,少君,陛下之诏,所言究竟何意啊?” “少君········” 见人群混乱起来,那青年文士先是一慌,待听到那一声声‘少君’的称呼,文士却又腼腆一笑,顿时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如此过了好一会儿,人群才终于是稍稍安静了下来,而那青年文士,也终还是迷失在了一声声‘少君’‘少君’的称呼当中。 “承蒙诸位抬爱,小子,便斗胆试言。” 面带忐忑的对围观众人环一拱手,青年男士便直起身,侧过红扑扑的面颊,望向身后的政文露布。 “陛下此诏所言,其一者:乃大赦天下,赐民为人父、母者爵一级,又酒、肉、布各许。” “其二:废秦挟书之律、焚书之令,许民藏书。” 红光满面的道出此语,青年文士却奇怪的发现:对于这两点,围观众人,却似乎并不怎么在乎。 实际上,众人并非是不在乎,或者说,并不完全是不在乎。 ——前面那句‘大赦天下,赐民爵布、酒肉’,众人本身就听得懂! 至于后面那句废黜挟书律,众人虽一开始没听懂,但即便是在听懂之后,也并没有人在意。 说白了,‘书’这个东西,跟此刻围聚在露布周围的人,根本就扯不上什么关系。 ——自古以来,凡是能在家里藏‘书’的,哪个不是名门望族? 若非如此,天子刘盈恐怕也不会在这份诏书上,许下‘献书一卷,赐金千金’的诺言了。 所以,众人想问的,其实是后面那一大段好似和大家伙有关系,却又稍有些晦涩难懂的部分。 似是看出了众人目光中的期待和催促,那青年男士稍呆愣片刻,便有赶忙继续道:“其三者:民男始傅之岁,改十七为二十。” “往后,诸位家中子侄,便可年二十而始傅;不足二十,便不必服兵、劳之役,亦不必缴口赋。” 听到这里,众人面上这才齐齐涌上一抹欣喜的笑容。 ——对嘛! ! 这,才是跟俺们老百姓息息相关的东西。 将男性的‘始傅’年龄,从十七岁推迟到二十岁,对寻常百姓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只要是对封建时代的农民稍有所了解的人,就不难知道:对于封建时代的农民而言,‘生儿子’,并不单单是出于传宗接代的考虑,更主要的,还是劳动力的因素。 生出一个儿子,只需要照顾到儿子熬过脆弱的婴幼儿期,等到了六、七岁,那就可以下田打下手;过了十岁,那就是半个壮劳力! 而‘始傅’,则有点像青年劳动力的‘体验券结束指令’。 ——从能下田干活的六、七岁,到始傅的十七岁,男性对于农民家庭而言,都几乎可以算作是免费劳动力; 但在十七岁之后,这个劳动力,就不完全是‘免费’的,或者说,就不完全是属于这个家庭得了。 在始傅之后,青壮劳力最直观的‘成本’上涨,便是每年一算,即一百二十钱的‘口赋’; 除此之外,还有理论上每三年一次,每次至少四十五天的‘劳役’期。 而这四十五天以上的劳役,不单意味着这个青壮劳力完全脱产,同时还要由家庭承担起口粮。 说白了,就是即要给官府干活,还要让家里拿粮食养着。 再有,便是从‘始傅’的十七岁开始,这个青壮,就要随时准备被军队调走,或作为民夫,或作为预备役,又或者,直接被作为战斗人员。 明白这些内因外由之后,再回过头,看始傅年龄往后推迟三年的变化,就能知道这对于百姓,对于农户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了。 ——这意味着从今往后,每一个生了儿子的农户,都可以‘多用’儿子三年,而不需要承担口赋、劳役的成本,以及被征调为卒的风险。 而在这个时代,十七岁到二十岁,几乎算是一个成年男性的整个生理巅峰期;十七岁之前,身体还没发育完全,二十岁之后,身体也就要开始走下坡路了。 所以,将始傅年纪从十七岁推迟到二十岁,虽然只推迟了三年,但对于百姓而言,这就等同于官府把家中劳动力最黄金的三年时间,重新还给了自己。 对于脆弱的小农家庭而言,这三年时间,更是几乎不亚于一道撑起家庭命运的保护锁。 “陛下年岁虽小,但对俺们农户,可真是实打实的疼惜啊·······” “是极是极!” “想当年,陛下还是太子的时候,俺还跟着陛下去修过郑国渠呢!” “当年俺一看,就知道陛下肯定得对俺们农户好········” 众人你一言无一语,不眨眼的功夫,露布周围,便逐渐成为了‘论如何拍陛下马屁’的欢乐场。 看着眼前这个景象,那青年文士也是面带激动地点点头,却也没忘侧过身,继续为大家伙解读这封诏书来。 “其四:除诽谤令,便是从今往后,官府不得再因言而治罪;诸位若是对国朝大政有所见解,大可随意谈论,不必再忧心官府治罪。” 在露布下待了这么一会儿,文士也看明白了:对于这些生活在天子脚下的百姓,这话,也依旧不能说的太委婉。 想明白这一点,文士索性也就不再咬文嚼字,只暗自己的理解,将诏书上的内容尽量简洁、直白的摆在了围观众人的面前。 “其五,便是陛下允许乡三老直奏陛下当面;” “日后,诸位若是受了歹人、恶吏欺辱,大可诉苦于乡三老,再由三老直奏君前,为诸君讨回公道!” 果不其然,随着文士的措辞愈发粗俗,围观众人面上疑惑之色顿消,待听到最后这‘讨回公道’四个字,更是有人止不住拍起手来。 “彩!” “得陛下护着俺们农户,呔那贪官污吏胆大包天,往后,那也得掂量着点儿!” 在这一刻,年轻人的脸上,已然是带上了一抹‘我和皇帝把兄弟’的自豪,和兴奋。 反观稍年长些,尤其是发虚间已落了白的老者,此刻却是悄然红了眼眶,走到了人群外的角落,悄悄朝未央宫的方向跪了下来。 “圣君临朝·······” “圣君临朝啊········” “合该刘氏坐天下,合该陛下,继太祖高皇帝之后啊··········” 随着人群中走出的身影越来越多,众人也终是次序反应过来,略带迟疑的环顾一圈左右,终还是来到最开始那几位老者身后,对未央宫的方向跪下身来。 “民等,唯愿陛下千秋万代,长乐未央~~~” 一声并不齐整,却又无比真挚的拜谒声之后,便是数百道人影齐齐匍匐叩首,对未央宫内,那从未曾谋面的少年天子,献上了自己最诚挚的祝福。 而在众人身后,看着眼前这一番从不曾见过,甚至都不曾梦到过得身影,青年文士呆愣之余,也是不由有些感叹起来。 “尚未动身之时,多闻坊间言当今仁善宽厚,爱民如子。” “今日一见·······” “嘿···········” 略有些尴尬的笑着摇摇头,文士便侧过身,循着众人跪地匍匐的方向,也对远处依稀可见轮廓的未央宫深深一拜。 按理来说,文士身无官爵,便是对未央宫跪地叩首,也绝不算跌份。 但于旁人不同:这个文士,却有着自己的坚持。 对于佩服的人,即便只是贩夫走卒、引车卖浆之辈,文士也能放得下身份; 但若是不敬佩的人,即便对方有多么崇高的地位,文士,也有‘威武不能屈’的风骨! 今日的所见所闻,虽已让文士对刘盈有了一定的好感,但也仅限于‘长身一拜’的程度; 至于跪地匍匐、五体投地,恐怕还需要更多······· “先是修郑国渠,留‘渠不成,都不铸’之论·······” 轻声呢喃着,文士不由得抬起头,望向那宛如耸立云端的未央、长乐两宫,以及依旧不见只砖片瓦的长安城。 “后又官营粮米,平抑粮价,与民饱食·······” 又是一声轻喃,文士便又低下头,看向已从地上直起身,又眉飞色舞着四散而去的众人。 从这些人的面色、身形上,文士虽看不出什么贵气,但起码也没看出‘面呈菜色’之类的东西。 “嗯·······” 想到这里,文士又自顾自沉吟片刻,终还是抬起头,深深望向未央宫那依稀可见的轮廓。 “君择臣,臣亦择君。” “及吾食不食汉禄·······” 暗自思虑着,文士只意味深长的一笑,旋即侧过身,从地上捡起行囊,而后一举扛上了肩。 片刻之后,本还人满为患的露布周围,便再次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在这一天,有一个不起眼的身影,自长安东而来,进了戚里了‘全’府; 几日之后,这个人的身影,便出现在了未央宫侧殿; 几年之后,一个‘寒门逆袭’的故事,传遍了整个关中,为街头巷尾的百姓所称颂; 几十年后,这个青年文士,被葬入了安陵脚下; 百十年后,一个本不存在与史书上的名字,和今日这份‘甲子诏谕’一起,出现在了史书之上······· 第0345章 地主家也没余粮? “人?” 未央宫,宣室殿。 看着上林苑令杨离满是忐忑,又满带愁苦的面容,刘盈的眉宇之间,不由涌上一阵困惑之色。 “少府官、吏数百,匠数千,官奴力役更十数万,竟无可助卿厘治上林者?” 满是疑惑地发出一问,刘盈望向杨离的目光中,更是隐隐带上了些许审视之色。 真要说起来,‘缺人’,尤其是缺可堪一用的人,几乎是如今的整个长安朝堂三公九卿各司属衙的通病了。 每一年年初的大朝仪,出现频率最多的话题,也都永远是‘请陛下拨调能臣干吏,以善xx属衙之事’。 可即便如此,‘缺人’这个问题,却几乎不曾出现在少府身上。 究其原因,少府卿阳城延‘不争’的性格是其一,再有,便是少府本就具有极高的‘人才供应优先级’,基本不愁缺人。 若说劳力,天下每年多出来成千上万的罪犯家属,又或直接就是罪犯本人,都能为少府带来源源不断的免费劳动力; 若论官员,虽然‘缺官’是整个朝堂,乃至于整个汉室天下的通病,但少府终归也是‘天子钱包’,真要有什么可堪一用的人才,也基本都是优先派往少府历练的。 所以刘盈很奇怪:出身少府的杨离,身为隶属于少府的上林苑令,又和少府卿阳城延私交甚笃,怎么会跑到自己面前伸手要人? 想到这里,刘盈只悄然将面色一沉,望向杨离的目光中,更是隐隐带上了些许告诫。 “还请杨卿直言。” “——此番,乃上林人手不足,又或是上林‘鲁班苑’,未得为卿欣喜之材?” 语调低沉的道出一语,刘盈便稍眯起眼,深深凝望向杨离的目光深处。 在刘盈看来,杨离根本就不是真的缺官、缺立,而是缺天资优渥的预备‘墨者’。 只不过,稍有些出乎刘盈意料的是:在被自己隐晦的‘警告’过后,杨离非但没有面露慌乱,反倒是带着一阵苦笑,自顾自摇头叹息不止。 似是措辞,又似是平复情绪般沉吟片刻,终见杨离苦笑着直起身,对上首的刘盈稍一拱手。 “陛下容禀。” “——夏五月甲子,陛下诏废挟书之律,易民男始傅之年,又大赦天下、赐民爵布、酒肉。” “便此一事,少府本有之鬼薪、白粲、髡钳、城旦、司寇、舂又隶臣、妾,因大赦而获释者十者有三;廷尉各狱得释这十之有四。” “又夏六月,少府拟奏:发长安民十数万以城长安,然为陛下驳之;” “今少府城长安,可谓尽发少府之官奴、长安周遭百里之刑徒,然纵如此,长安四墙,亦非今岁可成之事。” 语带苦涩的道出这番话,杨离不忘又是一声苦笑,眉宇间,更是带上了些许自嘲。 “凡可用之官奴力役、熟稔之匠,今皆为少府城长安之用,可为臣用于上林者,便只余少府本有之官、吏数百。” “然此官吏数百,事农稼、税赋、库藏者半,为冶铁、铸钱等诸司监、令者数十;” “再去少府六尚之吏,又秩千石上之官佐,余可供臣驱使着,便只寥寥数人······” 说着,杨离便满是苦笑着低下头,一边从怀中取出一卷竹简,嘴上不忘一边解释着:“便此数人,亦恐不得为臣所用······” “——少府冶铁监左丞令樊伉,秩六百石,舞阳侯世子;乃汉十三年春,奉太后懿旨所任;” “——少府铸钱司监张寿,秩比六百石,宣平侯幼子,皇后胞兄;乃今岁春,奉太后懿旨所任;” “——少府东织室监令审食其,秩千石,辟阳侯;乃汉十二年秋,奉太后懿旨所任······” 以一种分明平淡,却又无不透露出委屈的语调,将这一长串名单年初,杨离才终于合上手中竹简,抬起头,苦笑着对刘盈再一拜。 “此七人,便乃少府阳公可调与臣所用之‘能臣干吏’······” “只不知于此七人,陛下······” 意味深长的止住话头,杨离再一拜,便顺势跪坐在地,委屈巴巴的将竹简重新卷起,而后收回了怀中。 听闻杨离此言,端坐于御榻之上的刘盈,也是不由面色一僵,便是望向杨离的目光,也稍有些躲闪了起来。 在如今的朝堂之上,要说三公九卿中哪个属衙,是刘盈最具掌控力的,那无疑,便是阳城延麾下的少府无疑。 ——早在汉十年,代相陈豨谋反,先皇刘邦御驾亲征,委刘盈以监国太子之责,又令刘盈整修郑国渠时起,刘盈于少府,便可谓是结下了不解之缘。 在那之后,无论是郑国渠的整修、关中粮价的平抑,亦或是三铢钱的废黜、五铢钱的推行,几乎都是刘盈在背后遥控着阳城延所完成。 甚至可以毫不夸张的说:从第一次出任‘监国太子’的汉十年年末,到加冠亲政的今年,即汉十四年年初,这三年多的时间里,刘盈唯一能支使的动的九卿衙门,便始终只有少府。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少府的人事调动,本该是遵循‘一切以刘盈为自己网络羽翼为首要’的原则,并严格杜绝其他势力对少府的影响。 但想想就知道:无论是最初的太子,还是后来的监国太子,又或者是过去两年,继承皇位又不亲政的‘实***’时期,让刘盈一手掌控一整个九卿属衙,都是不大可能的事。 甚至于,在刘盈加冠亲政后的今天,乃至于大权在握、口含天宪的将来,‘确保某一个九卿属衙完全不被其他政治阵营掺沙子’,也都是过于理想化的结果。 就拿如今,被整个朝堂公认为‘天子保留地’的少府来说,看上去是刘盈的私人后花园,但实际上,也早就被各方势力插成了筛子。 如太后吕雉,丞相曹参,甚至于曾经的丞相萧何,都曾光明正大的往少府掺沙子,以确保少府,不会成为某一个人的私人工具。 ——即便这个人,正是少府名义上的唯一主人:天子刘盈。 而在这些往少府掺沙子,以确保各方势力均衡的政治阵营中,力度最大、规模最广,且最不需要遮掩耳目的,无疑便是太后吕雉。 道理很简单:在今年夏天,刘盈加冠亲政以前,整个汉家朝堂,都是由这位‘摄政太后’做主; 而刘盈虽名为天子,但终归没有加冠亲政,单就是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年纪,就足以让包括但不限于太后、丞相,乃至三公九卿的各方势力,以‘确保天子不会犯错’的理由,光明正大的往少府掺沙子。 对于这一点,刘盈自是早有觉悟,也早已欣然接受; 但当今天,杨离当着自己的面,满是愁苦的问刘盈:陛下,这些个皇亲国戚、元勋功侯,臣到底应该用谁的时候,纵是刘盈早已练就了一张厚脸皮,也是不由有些害臊了起来。 “原来如此······” 面色有些僵硬的发出一声呢喃,刘盈望向杨离的目光,顿时也带上了些许尴尬之色。 ——这些‘能臣干吏’,有哪个能给杨离打下手? 毫不夸张的说:就这七个人,随便拎一个出来,但凡杨离不被欺负到跑去苦高庙,都得感谢刘盈赐予的那杆九重天子牦节! 尤其是樊伉、张寿这两个二代,别说能干什么实事儿了,只要能不给杨离添乱,甚至只是别添太大的乱,刘盈都得由衷的赞叹一声:舞阳侯、宣平侯家风严谨,教子有方! 没办法。 谁让这两个人,一个是当朝太后的外甥,另一个,更直接就是刘盈的大舅哥呢······ “嗯······” “难办呐·······” 面带迟疑的发出一声轻叹,刘盈的眉头不由嗡然皱起,气质中,更是油然升起一阵与年纪严重不符的成熟。 按照阳城延和杨离的私交,阳城延能把这七个看上去一无是处,实则背景滔天的人拿出来,作为杨离‘上林苑领导班子’的备选,那就必然是真的没有其他人选了。 ——要知道三年前,阳城延可是甘愿冒着‘得罪监国太子’的风险,让杨离这个‘墨家余孽’着褐衣、脚草鞋,独自出现在了刘盈的面前! 但就是这份交情,就足以保证阳城延对杨离,绝对不会做出‘刻意为难’的事。 而这七个人,别说是派去上林苑,给‘比千石假节’的杨离打下手了,就算是送到刘盈身边,刘盈也得提起三分警惕! 如此说来,事实恐怕真的如杨离所言:搭建‘上林苑领导班子’的人选,杨离,是真的束手无策了······ “嗯······” “卿不妨试言:欲求之人,当具何能?” 思虑良久,终也还是也没能想到办法,刘盈也就索性直接开口问杨离:说吧,想要什么样的人? 就见杨离闻言,面上立时闪过一抹欣喜,赶忙坐直了身,对刘盈郑重一拱手。 “禀陛下。” “依陛下所拟之围设上林苑详案,上林苑,当得可供陛下落榻之行宫三,又可供策马射猎之猎场百里;” “又少府诸司,如铸钱、冶铁、兵工诸司皆将迁上林。” “故臣以为:上林苑,当得一部校尉久驻,以备不测。” 坦然道出此语,杨离更是不忘坐直了身,目光毫无迟疑的望向刘盈,以表明自己‘绝无私欲’。 见杨离这般架势,刘盈也是默然一点头,旋即满是所以道:“此题中应有之理。” “嗯······” “恰前些时日,朕以‘养死王事之英烈之后于上林,待备编军,以为储君臂膀’一事禀奏太后,已得太后允准。” “既如此,不妨便由南军甲部校尉全旭,改任上林都尉,率本部驻防上林之余,操练上林‘孤儿军’。” 闻言,杨离自是赶忙一点头,旋即快速开启了下一个话题。 ——兵权的事,尤其是社稷‘上林苑’这个距离长安不足百里的皇家园林的兵权,杨离再怎么小心,也丝毫不为过。 对于这支保卫上林苑的武装力量,杨离根本没有,也不敢有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只要刘盈答应派一支军队,长期驻防上林苑,确保上林苑的安全,对杨离而言,就已经足够了。 至于驻防的是哪支部队,又由谁节制,杨离根本不关心,也不敢关心、不愿意关心。 “再者,臣为上林令,则上林诸处,便皆当各由丞、监。” “少府迁居上林只诸司,自当由少府自掌,再由陛下调兵护卫;然上林官田、佃田,及鲁班苑,又隶属少府之农稼力田、渠水之官佐,皆当有官、吏各掌。” 语调沉稳的道出此语,杨离便稍低头沉吟片刻,旋即再次抬起头。 “臣以为:陛下或当许秩六百石下,岁不足四十,又于水工、耕农、数算、仓储等各有专精之官吏三十人与臣。” “若不如此,恐纵上林围设而成,亦诸事不通······” 听闻杨离此言,刘盈面上随时缓缓点头,但在心中,却是不由叫起了苦。 ——水工、耕农、仓储,这都是少府官员才会具备的能力; 在少府已经明确表示‘地主家也没官吏了’的现在,要想找到具备这三种能力其中之一的人才,就只能从民间找。 至于算术,看上去好像是‘有脑子的人都行’,但实际上,即便是在如今的汉室,也有的是算不清楚加减乘除的呆子,堂而皇之的坐在六百石,甚至千石级别的县令之位,毫不脸红的接受百姓‘父母官’的敬称。 所以,单就这几点要求,就等同于直接告诉刘盈:找到三十个年轻有为、读过书,有专业能力和经验,且读书没有读傻的官员。 而对于如今的汉室而言,这样的官员每出现一个,都必然是朝堂三公九卿属衙哄抢的对象······ “嗯······” “算术······” “读书人·······” 眉头郁结着站起身,在御榻周围来回踱步许久,刘盈紧紧锁起的眉头,才终于有了些松解的趋势。 “此事,朕知矣。” “三日之后,卿再入宫见朕。” “彼时,朕自当以解局之法,以教卿知。” 7017k 第0346章 察举、赀买、考举 “考举?” 次日上午,长乐宫,长信殿正殿。 听闻刘盈道出这个从不曾出现在华夏大地的词汇,丞相曹参、内史王陵,甚至包括太后吕雉的面容之上,都只嗡时涌上一抹茫然之色。 待王陵满是诧异的发出一声询问,又与身旁的曹参面面相觑的对视片刻,终还是王陵先站出身,对刘盈稍一拱手。 “敢请陛下细言。” “——此考举,当依何能而举,又由谁人保举?” “所举之士,又当委以何任?” 神情满是严肃的发出此数问,王陵望向刘盈的目光中,只悠然涌现出一抹慎重! 对于后世人而言,考举、科举,或许都算不上什么陌生的话题,其优越性也十分显著; 但对于如今的汉室而言,一种新的人才选拔方式,却关乎到整个朝堂,乃至于整个天下、宗庙社稷的安定与否! 听出王陵语调中的谨慎,刘盈却也不急,先朝身旁的母亲吕雉起身一拱手,这才正过身,望向御阶下的曹参、王陵二人。 “往昔,国朝举士,不过以太后、天子诏谕强令,以使地方郡县举力田、孝廉、贤良方正,又德誉地方郡县之士,进以为朝堂所用。” “然朕观石渠阁所收录之册,方知自太祖高皇帝元年至今,凡十四岁,吾汉家所举之力田、孝廉、贤良方正,合不过百人。” “更其中,力田独有七十余,孝廉十余,及德誉天下,为地方郡县所敬之贤良方正,竟无一人得举为士······” 语调平缓的将这一串数据摆上台面,刘盈便稍叹一口气,神情满是苦涩的望向王陵,语调中,更是隐隐带上了些许自嘲,和戏谑。 “太祖高皇帝戎马一生,文治武功冠绝青史,位九五足有十二载,亦只得力田数十、孝廉十数。” “若不另寻举士之法,恐复三十载,朝中诸公亦仍当岁岁苦谏,求朕调能臣干吏,以事朝堂。” 说到这里,刘盈便稍昂起手,满是苦涩的笑着一摇头。 “国朝,苦士之不足啊······” 听闻刘盈此言,纵是对过往十几年,长安朝堂通过各种渠道录用的官吏人数并不直接,曹参、王陵二人也不由缓缓点点头,算是认可了刘盈的说法。 ——过去十几年,汉家究竟通过‘察举制’获得了多少人才,或许并没有人在意; 但只要谈论到此事,恐怕所有人都会摇头叹息着低下头,给出一个‘几近于无’的结论。 须得一提的是:作为处于封建文明早期的统一政权,汉室的人才选拔制度,并没有后世那么丰富,也没有后世那么庞大的规模。 恰如刘盈方才所言,如今汉室选拔人才的制度,其实只有察举、赀官这两种。 赀官,其实就是合法的花钱买官,通过缴纳钱赀,来获得一个出任宫中侍郎的机会; 这个方式,虽然能够获得足够庞大的人才补充,但人才质量参差不齐,很少能有成长为朝堂柱石的人。 在历史上,刘汉社稷凡四百余载,赀官之制推行一百五十年余,能从‘郎官’做到九卿以上的,也就是文帝朝的袁盎、张不疑,以及景帝朝的直不疑三人。 而察举,便是刘盈口中的‘力田、孝廉、贤良方正’; 即:因种田种得好,而被郡县地方定为榜样的、因为孝顺,而得到周边郡县赞誉的,以及,学问大到足以步入中枢,以为诸国大臣的三类人。 这三者,力田、孝廉二者稍简单些; ——受举力田者,大概率会被纳入少府,从秩四百石的‘农稼官’起步,而后被外放到关中地方郡县,以官员身份指导当地百姓耕作; 孝廉更是简单,单凭一个‘孝顺的名声传遍周遭郡县’的美誉,就可以被纳入少府,经过简单地培训之后,就可以直接外方为县级单位的副职,甚至于某些小县的一把手,即县令。 至于说这二者简单,倒也不是说成为这样的人简单,而是对于这样的人,朝堂中央不需要太过复杂的甄别。 毕竟再怎么说,在这个近距离通讯靠嘶吼、远距离通讯靠书信的时代,连‘养望’的技能点都没点出来的华夏百姓,根本不可能刻意营造出某人‘很孝顺’或‘很会种田’的名声。 在这个时代,凡是被举为‘力田’的人,那就必然是能在下田种出上田的产量、在上田能种出上天的产量,且能时刻影响、教导身边人的能人。 至于孝廉,也必然是人品完美到无可挑剔,单是提个名字,就足以让方圆千百里的人竖起大拇指,称赞一声‘这人能处,是个大孝子’的人。 明白过来这一点,再看过去十几年,整个汉室天下才出了七十多个力田、十几个孝廉,也就不足为奇了。 而在力田、孝廉的要求都如此严苛的情况下,‘贤良方正’这个群体,就更是可遇而不可求,甚至即便是遇到了,人家也未必愿意做官。 所谓贤良方正,顾名思义,指的是‘贤良’‘方正’这两种人才。 其中的‘贤良’指的便是具有‘贤者’的素养,及良好的能力者; 至于‘方正’,则是品性端正,德行优秀到闻名天下者。 按照《史记·孝文本纪》的记载,汉室朝堂对于贤良方正的要求,是‘直言极谏者,以匡朕之不逮’。 单就这直言‘极’谏、‘匡’天子之不逮这两点要求,便几乎指明了‘贤良方正’这个群体的实质。 ——国士! ——能一眼看出国家制度的弊端,并直言道出解决办法的治国之才! 这样的人,但凡能被纳入朝堂体系,起步就得是内史、廷尉这样的实权九卿衙门副手,保底也是按照准三公的方向培养! 而通过这个渠道获得任用的官员,随便拿出一个人,也都必然是垂名青史,令后世人如雷贯耳的史前巨擘。 ——汉文帝元年,举贤良方正贾谊,聘为博士,迁太中大夫! ——汉文帝四年,举贤良方正晁错,任为太常掌故,兼太子舍人、门大夫! ——汉武帝建元元年,举贤良方正公孙弘,聘为博士! 作为‘贤良方正’群体的代表人物,贾谊贾长沙的大名,自是垂名青史; 《尚书》博士晁错,以景帝学师之身,在景帝朝官至御史大夫,位列三公,更凭一己之力推动《削藩策》,一举戳破了‘宗亲诸侯’这个毒瘤,直接引发了景帝朝唯一一件巨大政治事件:吴楚七国之乱。 至于猪倌丞相公孙弘,更是四十岁开始读书、六十岁才被征辟为士,成为了武帝刘彻一朝,仅有的一位手握实权的汉相! 从这一个个即便纵观青史,都享有极高声誉的人,就不难看出‘贤良方正’这个群体,对封建政权究竟意味着什么。 ——与后世三国时期,‘卧龙凤雏,得其一可安天下’一样:在汉室,能被征为贤良方正的人,只要出现一个,就能保天下三十年安稳;出两到三个,就足以推动一场旷古绝伦的太平盛世! 而这,也正是过去十几年,自汉室鼎立至今,都从未曾有一个人,能被汉家朝堂征辟为‘贤良方正’的原因。 贤良方正的选拔条件,实在是太过于苛刻了······ 苛刻到了只要被选上,就基本能直接按‘准三公’,甚至‘准丞相’培养的程度! 举个非常具体且直白的例子。 ——四年前,尚未太子的刘盈储位动摇; 为保刘盈储位,太后吕雉托留侯张良亲身前往,自商山请来了四位避世老者,也就是世人常说的‘商山四皓’。 而这四位老者,便是曾被先皇刘邦征辟为‘贤良方正’,点头就可以出任二千石级别的博士,并被默认为九卿备选,最终却委婉拒绝征辟的人。 在过去几十年,经历秦末混战之后,有资格成为‘贤良方正’的人,不是早就成为了汉室天下的中流砥柱,便是死在了秦末战火当中。 即便是侥幸得存,又没被收入汉室体系中的能人,也大都藏进了深山老林中,过起了‘隐居避世’的悠闲生活。 甚至再退一步,便是即没死在战火中、又没被纳入汉室体制,且没藏进深山老林做‘隐士’的,也未必就会答应汉室的征辟。 君择臣,臣亦择君~ 对于‘贤良方正’这个群体,汉室中央不单要安车驷马去请着、二千石以上的官职备着,同时还要随时准备好被拒绝,以及被拒绝之后,依旧毕恭毕敬给人送回去的准备。 青史之上,这样的人也不绝于耳。 ——太祖刘邦一朝,是商山四皓; 历史上的刘盈一朝,是荀子门徒浮丘伯,及其门徒鲁申公; 文帝朝,则是济南伏生。 结合这此间种种,也就不难知道如今汉室,为何会面临如此严重的‘人才荒’。 若是细说,个中缘由自是复杂至极,可若是总结概括,也就是短短三句话。 ——赀官可获得的人才数量足够,但质量层次不齐,且总体质量不高; 力田、孝廉二者,一个是专业性过强,综合能力不足,一个是只论名声,不论能力; 至于最后的‘贤良方正’,更是犹如后世经营类游戏中的传奇红卡,可遇,而不可求,可求,又未必求的到······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是汉室察举制度的一大局限。 ——察举察举,是需要有人‘察’,有人‘举’的~ 力田、孝廉还好些,只要受举人名声够大,就可以让六百石以上的县令,或郡级单位的千石以上官员保举; 可到了‘贤良方正’这一国士级别的人才,却是起码要受举人所在的郡守本人保举、朝堂派出九卿级别官员审查,并最终,由首举的郡守一人、审查的九卿一人,以及丞相本人,这三人加在一起联名保举! 而在举荐之后,无论是力田、孝廉,亦或是贤良方正,只要该官员出现任何问题,甚至于只是具体执政过程中,犯了一个不可避免的错误,都要牵连到每一个保举者,包括举荐贤良方正的地方郡守、朝堂九卿,以及丞相本人。 这也就导致在‘举荐’这一模式下,地方郡县,尤其是朝堂高官,总会本着‘宁愿什么都不做,也不能犯错’的原则,宁愿因‘抗命不举’而受罚,也绝不举荐; ——举荐人才没奖励,人才出问题要受罚,甚至要顶上‘识人不明’的高帽,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傻子都不乐意干! 在这种背景下,从刘盈口中道出的‘考举’二字,自是让曹参、王陵二人,看到了一些从未曾见过的景象。 当然,毕竟如今汉室的执政学派,也还是‘一切求稳’的黄老学; 对于‘考举’这个新鲜事物,无论是曹参还是王陵,都是第一时间带上了本能的戒备,和审视。 但对于二人心中的担忧,天子刘盈,却似乎并不在意······ “此事,乃少府上林苑令进言,以‘上林苑无可任之官吏’为奏,方为朕所念及。” “又今少府无可调之官吏,朝堂更久苦于能臣干吏之缺,无可奈何之下,朕方出此下策······” 毫不迟疑的将考举抢先归为‘下策’,刘盈便将身子再坐直了些,坦然望向提出问题的王陵。 “考举者,顾名思义,以文墨之才、数算之能考问,以测其能而举也;” “及受举者,当具识文断字、初通算术,且品行端正、样貌伟岸之士;” “凡合以上之求,受举着便不必由官吏保举,而任用为上林二百石之少吏。” 将‘考举’制度简单概括一番,刘盈便嗡然止住话头,旋即满是期待的望向曹参、王陵二人。 而在刘盈身后,始终未开口的太后吕雉闻言,眉宇间,也悄然涌上了一抹沉思之色。 “识文断字、初通算术,又品行端正、样貌伟岸······” “无需保举,用以为二百石之少吏······” 满是疑虑的呢喃着,曹参、王陵二人又是一对视,最终,依旧是由王陵站出身,满是迟疑的对刘盈一拱手。 “即如此,臣,再问陛下。” “——此考举,即为纳士以供上林所用,当纳士几多?” “再有:即为考举,受举者,又当于何处,为谁考之?” “又何为合格?何为不合格?” 7017k 第0347章 跳脚的狸奴 “三十人。” “陛下此兴考举,乃欲求士足有三十人呐!” 恭敬的告别太后吕雉、天子刘盈,并退出长乐宫之后,王陵、曹参二人几乎是一刻都不敢耽搁,各自催促着马车,不一会儿的功夫,便坐在了相府侧堂之内。 也几乎是在俩老头的屁股挨上演习的一刻,王陵便满是疑虑的摇着头,道出了心中的担忧。 三十人,对于后世的科举、考举,乃至于后世新时代的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来说,显然根本不值一提。 但对于汉室而言,一次性招收三十位‘官’,而且是三十人的硬指标,却是大姑娘坐花轿———头一回。 远的不说,就说自刘盈以太子之身监国至今,这三年多将近四年的时间里,整个汉室天下加在一起,也就举了二十几位力田,以及仅仅一位孝廉。 那二十几个种田能手自是不必说,刚到长安,都还没来记得寻个落脚之处,就被少府火速吃下; 短短几个月之后,又各自带着‘农稼官’的四百石官职,派往了关中各地。 至于那位孝名远杨的孝廉,分明大字不识一个,却也被直接派到了渭南,出任六百石级别的县令! 甚至就连这,都曾在朝堂引起过一阵不小的舆论,说自刘盈掌权,朝堂纳士的数量,似乎有了些上涨。 而眼下,刘盈开口就是要三十个人,而且还是不经赀官、不经察举,反倒要靠‘考举’选拔的三十人,无疑是让王陵,本能的感到了一丝不安。 王陵是个直肠子,心里想什么,就全挂在了脸上; 曹参虽城府稍深些,此刻却也是面露愁容,神情阴郁的对王陵一压手,权当是安抚。 二人愁眉惨淡的默然对坐许久,最终,还是曹参先缓过神,目光满是迟疑的望向王陵。 “安国侯可知:此‘考举’之策,乃何人谏于陛下?” 乍一听曹参此问,王陵权当曹参这是知道内幕,只赶忙将头一抬! 待看清曹参望向自己的目光中,竟带着一抹纯粹到不含丝毫杂质的疑惑,王陵却又是摇头叹息着,将头低了下去。 “嗨······” “曹相亦不知,某又如何知晓?” 略带焦急地说着,王陵不忘抬起手,在自己的大腿上不轻不重的一拍。 “且不论此策,乃何人所进;” “怕只怕陛下此兴考举,并非‘权宜之计’,亦或‘无奈为之’之下策啊!” “诶!!!” 说道情急,王陵更是将右拳背猛然砸在左手手心之上,活脱一副受了委屈,又道不出口的架势。 倒是一旁的曹参,听闻王陵此言,本就严肃迟疑的面容,顿时更加谨慎了起来。 “安国侯之意······?” “嗨!” 一见曹参这幅‘此话怎讲’的架势,王陵只觉心中莫名一阵窝火,满是急躁的侧过身,掰起手指算了起来。 “曹相可还记得:自陛下为太子之时,受太祖高皇帝委以监国之任至今,凡陛下所兴之政,可有半途而废,亦或浅尝遏止者?” “——太祖高皇帝十年秋,陛下奉太祖高皇帝之令,彻修渭北郑国渠,只一冬,郑国渠便修整而成!” “及修渠之时,陛下所言‘渠不成,都不筑’之志,亦至今不曾忘却;” “去岁秋后,陛下兴酂渠,于今岁秋毕,及今,少府已然全力而行城长安事,以全陛下当年之志啊!” 说着,王陵便掰下一根手指,面上激动之色却是丝毫不减。 “再者:太祖高皇帝十一年春,关中粮价鼎沸,陛下奉太祖高皇帝之令,以平抑关中粮价。” “亦不过旬月之功,陛下雷厉风行,关中粮饷米贾尽皆授首,少府官营粮米,关中人心一夜而定!” “曹相莫不忘记了:至今,少府官营粮米、代民储粮,可足有三岁之久,更已具‘久行成定制’之势啊······” 又是急不可耐的一语,王陵也总算是稍平静了下来,面上焦急之色虽被敛回大半,但取而代之的,却是一抹挥之不去的感叹唏嘘之色。 “同为太祖高皇帝十一年,时值季夏,英布反淮南,陛下以太子之身,代太祖高皇帝往征讨逆;” “因战事延绵之故,齐、楚诸国粮不足民食,齐王、楚王遂往请陛下,调少府粮以解齐、楚之困。” “然今,少府调粮以供关东,亦行之足有三岁;” “然于此事,宗亲诸侯莫得敢言其非、朝公贵戚无有敢言其否······” 说着,王陵只悠然发出一声长叹,旋即好似庄稼汉一般,将双手交叉藏进了衣袖中,一阵唉声叹气起来。 “渠工水利、官营粮米,以少府粮发边为北卒食、以少府供粮而遏关东诸侯,倒尚皆在其次。” “若言陛下‘循序渐进’之最显者,当属太祖高皇帝驾崩之时,陛下首让长乐宫与太后;” “待今岁春,陛下加冠亲政,朝公百官恐天家母子相争,而心生不安之际,陛下再辞移居长乐,更明言:自朕以后,太后举长乐,天子镇未央······” 说到这里,王陵只再短叹一气,旋即满是意味深长的侧过身,望向面容阴晴不定的丞相曹参。 “此间诸般,曹相,莫非仍看不明?” 低声发出一问,见曹参仍是一副筹谋不定的神情,王陵终是发出一声长叹,旋即似笑非笑的望向身旁的曹参。 “陛下虽幼,然志大矣~” “陛下之欲、之志,非争权夺利于朝堂,亦非母子两争于后宫~” “如此,曹相可明白?” 听到这里,纵是仍想再扭捏一会儿,曹参也终是再也装不下去,只得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又装摸做样的沉吟片刻,便见曹参眉头微微一皱,旋即略带困惑的望向王陵。 “安国侯之意······” “——陛下此兴考举,非一时之计,而乃长久之政?” 见都到了这个时候,曹参却依旧在自己面前装糊涂,王陵饶是心有不满,也终是只能配合着一点头。 “然······” “陛下此兴考举,纵欲取士者足三十人,亦不过秩二百石之少吏;” “若非欲借此投石问路,以备将来,陛下何必大费周折亲朝长乐,又借太后之口,召吾二人入宫奏对?” 语调低沉的道出此语,王陵终是稍咬紧了牙槽,又面色严峻的摇摇头。 “依某之见,陛下今日,分明乃欲借此,以探吾二人于‘考举’之见。” “更或者,陛下于以‘考举’为长久之定制一事,只恐圣心已决;今日,不过言知吾二人而已······” 听王陵将话讲的这么直白,曹参也终是只得缓缓点点头,旋即满是迟疑的低头思虑起来。 作为丞相,尤其是刚上任不久的丞相,曹参同身为内史的王陵之间,自然没有,也不能有矛盾。 至于方才,曹参为什么一直在王陵面前装傻,却也不是消遣王陵,而是对眼下这件事,仍有些没反应过来。 ——作为汉室,乃至于过去数十年,整个华夏数一数二的人杰,曹参自然是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看明白‘考举’是什么。 但对于这个新鲜事物,可能会对汉室天下、长安朝堂带来的影响,曹参,却还是有些拿捏不准。 ——毕竟再怎么说,这事儿,也终归没有先例可循不是? 所以,在没摸清楚情况之前,曹参本打算静观其变,再按情况酌情应对。 但眼下,王陵将此事直白无比的摆上了台面,曹参即便想装傻,也必须得直面面对问题了。 “嗯······” 满怀思绪的低头沉吟片刻,待曹参再次抬起头时,望向王陵的目光中,却依旧还带着一丝疑惑。 只不过这一次,曹参不是装的,而是真的有些没明白过来。 “于考举之事,陛下并未细言;行而或生之弊,眼下亦颇有不明。” “某只不知:安国侯于考举一事,何以如此抗拒?” 神情极其认真严肃的发出此问,曹参便坐直了身,目不斜视的望向了王陵。 考举是个新鲜事物,可能带来许多弊端,也必然会被黄老当道的朝堂下意识排斥——这都在曹参的预料之中。 但王陵这么大的反应,却是颇有些出乎曹参的意料。 此刻,曹参也很想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让眼前这位年过七十的老内史,像一条被踩了尾巴的狸奴般,竟原地跳起脚来。 听出曹参语调中的诚意,确定曹参没打算继续装糊涂,王陵也是稍吸一口气,借着调整呼吸的功夫,也稍整理了一下思绪。 而后,王陵便将自己对‘考举’的疑虑,浅显直白的尽数摆在了曹参面前。 “其一者:于宗庙社稷而言,考举无先例可循,又无相类之故事为参照;某恐陛下贸然行之,或生意料之外的横祸!” 毫不迟疑的道出此语,王陵望向曹参的目光中,只悠然带上了一抹严峻,和莫名的使命感。 “太祖高皇帝驾崩之时,曹相与某,可同侍于高皇帝病榻之侧!” “临将大行之时,太祖高皇帝,可曾亲握吾二人,又已故酂文终侯之手,各拜吾三人为皇帝太傅,以托孤于吾等。” “今陛下虽如太祖高皇帝之愿,年十七而加冠亲政,然陛下终归年轻气盛,于朝政之事多有不稔。” “倘使陛下兴此前所未有之政,而使宗庙社稷再生震荡,待吾二人百年,恐于冥曹九泉之下,无颜以面太祖高皇帝、无言以复太祖高皇帝托孤之恩德······” 语调极其严肃的道出这番话,王陵不忘稍一断话头,将紊乱的鼻息稍调整片刻,才继续道:“二者,亦乃某心存疑虑,更惴惴不安者。” “——往昔,国朝举士,无论察举、赀举,以或陛下降恩,因吾等之功而荫及子孙后嗣,所举之士,终乃出自高门贵戚之宗。” “然今,陛下欲兴考举,不查其德、其赀,唯才是举,虽合是非大义,只待日后,又怎阻朝堂震荡、功勋怀怨?” 面色稍有些羞愧的说出这句确实存在,却又实在令人有些难以启齿的话,王陵只稍低下头,将嗓音也压的稍粗了些。 “陛下此兴考举,若只此一例之权宜之计,倒无伤大雅;” “然若日后,国朝举士皆赖考举,农户位列朝班、寒门身居相宰,虽于社稷有长远之益,然于眼下,又怎能不横生党争伐斗?” 神情满是阴郁的发出一问,王陵说话也稍有了些底气,索性直接侧过身,甚至用手背轻轻碰了碰曹参的衣袖。 “曹相以为,今吾汉家主少国疑、内忧外患,得北蛮匈奴觊觎墙外,又南越赵佗虎视眈眈,安能承此党争伐斗、哀声怨道?” “——陛下一无年齿,二未及立威作福,若逢此变,宗庙安能安稳无虞,社稷,又如何得保传延???” 痛心疾首的发出者接连数问,王陵又深深注视向曹参的目光深处,过了好一会儿,才摇头叹息着收回目光。 “陛下年少老成,执政稳重之余,又不时有治国之良策,此自社稷之幸。” “然再如何,陛下今,终不过十七未冠之年,纵天资卓越,亦疏于政务。” “吾等受太祖高皇帝以宗庙社稷、相托,今见陛下将行此利、害不明之政,断无袖手旁观,无有作为之理啊?” 满是真挚的发出这最后一问,王陵便唉声叹息着再次低下头,自顾自思虑起来。 在说出这些话之前,对于考举,王陵抱的还是‘再考虑考虑,该怎么处理’的态度; 但在说出这些话之后,不管曹参听没听进去,反正王陵自己,是把自己的话听进心里去了。 此刻,王陵已然是下定了‘阻止考举成为定制’的决心; 至于对曹参,王陵只是在等一个态度。 ——等曹参一个支持自己,起码也是保持中立,不反对自己的态度。 也正是到了这一刻,先皇刘邦对曹参、王陵二人的评价,才第一次直白的体现在了二人身上。 ——曹参县吏出身,精熟政务,治国之才不下萧何,可继萧何而独为相! ——王陵德才兼具,然脾性率直,不明于圆滑、屈伸之道;若为相,当由陈平在旁佐之,以各位左、右相······ 7017k 第0348章 安国侯,视陛下轻矣~ “老夫倒是以为,陛下所言之‘考举’,或可一试。” 思虑良久,曹参才终是淡然道出一语,又赶在王陵开口之前一抬手,示意王陵稍安勿躁。 “安国侯不急驳,且闻老夫一言。” 慢条斯理的道出一语,将王陵再次躁动起来的情绪勉强安抚下去,曹参便也学着王陵方才的模样,伸出一只手,在王陵面前掰起了手指。 “其一者:安国侯亦言,凡陛下所举之政,无不先小试牛刀,而后循序渐进,久行方为定制。” “然安国侯何不试想:陛下所举之政,为何皆如此?” “为何陛下‘小试牛刀’之政,皆可循序渐进而不受阻,久行而渐为定制?” 面带严肃的发出一问,曹参望向王陵的目光中,更不由得带上了一抹郑重。 “安国侯试想:若高皇帝十一年,陛下主平关中粮价之鼎沸,然终不得果,少府官营粮米之策,安能为高皇帝所纳?” “又后,若少府官营粮米而横生事端,官营粮米之政安能稳行至今,以隐为朝堂定制?” “安国侯莫不以为,少府官营粮米之政推行至今,皆赖先太祖高皇帝镇压朝堂,又此事关乎民生民计,方未生大祸?” 又是接连两问,曹参终是缓缓摇了摇头,语调中,更是带上了一抹语重心长。 “安国侯,视陛下过轻、视太后过轻矣~” “于陛下之能,安国侯,恐仍未看明······” 说到这里,曹参终是从主位上起身,负手走到堂侧,对仆人低声耳语了几句。 片刻之后,便见几卷分明年头不远,却已隐隐有些泛旧的竹简,被仆人恭敬的送入堂内,又被曹参亲手递到了王陵手中。 见此,王陵纵是仍有疑虑,也只能是缓缓低下头,翻看起了手中的竹简。 片刻之后,随着王陵愈发惊骇的目光,曹参那满是唏嘘得音调,也再次于客堂内响起。 “往数年,凡朝堂公卿、功侯贵戚,乃至先皇诸子,于‘少府官营粮米’之政暗中作祟者,不知凡几······” “更地方县道小吏,窃官营之米粮、钱资,亦甚私占少府官仓、伺机掠夺民财者,更不胜枚举。” “只安国侯履任内史不久,又久离朝堂中枢,于个中详要,颇有所不知啊······” 听着耳边传来的感叹声,王陵面色只更沉一分,目光却死死锁定在眼前的竹简之上,一刻都不敢移开。 “蓝田奏报:蓝田令私贿粮市令吏,加米价石五百钱;粮市每售米一石,蓝田令得钱二百,粮食令吏、官佐分食三百······” “池阳奏报:池阳令独霸粮市,虽米价遵相府之制,然日售米仅百石;民苦粮米之寡,又敢怒不敢言,只得竞价而买;故新丰粮市所售之米,价高者得······” “新丰奏报:建成侯世子假太后手令,拨新丰仓官米万五千石,售粮所得之钱千万;合早先之调,建成侯府入新丰仓之钱、粮··········” “——钱千万余,粮十数万石?!!” 看着竹简之上,那一个个明明泛着墨黑,却无不令人看出猩红的字迹,王陵的鼻息只愈发粗重起来。 待默念到‘建成侯府入新丰仓之钱、粮,合计钱千万余,粮十数万石’时,王陵终是再也按捺不住胸中怒火,语调猛地拔高! 而后,便是一声沉闷的响声,在相府客堂响起······ 砰!!! “奸妄!” “凡此策所录,尽汉奸妄也!!!” 怒不可遏的将手在案几上一拍,王陵只觉怒火更甚,更不忘朝曹参扬了扬手中竹简。 “若此间事为高皇帝所知,恐不日便血流漂杵于关中!” 愤愤不平的又发出一声咆哮,王陵一把将手中竹简砸在地上,又余怒未消的望向曹参。 “即曹相早知此间之事,又何不助陛下尽惩治之,反袖手旁观?!” “——太祖高皇帝在天有灵,若知曹相尸位素餐,坐视刁蛮之吏害汉社稷,又安能不怒!!!” 听闻王陵竟不由分说斥责起自己,曹参目光只顿时一冷! 眯着眼,盯着王陵看了好一会儿,曹参才深吸一口气,旋即不着痕迹的低下头,抓起茶碗浅嘬了一口。 “内史贵人多忘事,当是未曾留意······” 意味深长的道出一语,曹参头都不台,不紧不慢的用指尖挑起了碗中茶杆。 “汉十二年夏四月,太祖高皇帝驾崩,举国丧;夏五月,御史中丞奉太后诏谕,尽发采风御史于关中;” “至季夏,采风御史归长安,廷尉大牢,便多出数百道生面孔·······” “待秋收之后,太后令廷尉问斩刑徒,朝中公卿多言‘先皇驾崩,国丧未罢,斩之不详’,然为太后所否。” “彼时,陛下便曾私言于老夫:再不斩,必使此等‘奸妄’待至大赦,故岁首元朔之前,非斩不可······” 说着,曹参不忘挥挥手,示意一旁的奴仆上前,将王陵砸在地上的竹简收走。 待仆人带着那几卷竹简,又懂事的退出客堂,曹参才又抬起头,看着课堂外,似是随意般道:“及建成侯······” “唔······” “若老夫未曾记错,亦同为太祖高皇帝十二年,建成侯花甲之龄,仍为太后发高庙自省,足有半岁?” 似是不确定的发出一问,便见曹参面带唏嘘得摇了摇头,终于将手中那碗清澈的茶汤放回了案几之上。 “老啦~” “不过数岁之前所生之事,老夫,便已有些记不清了······” “诶?” “安国侯较老夫,当是稍弱几岁?” “老夫年老,竟不甚忘却此事,安国侯,莫非亦已老朽?” 听着曹参这一番夹枪带棒的暗讽,王陵纵是性烈如火,也是一时有些面色僵硬了起来。 若要论年龄,王陵如今将近七十,倒是比曹参还要更老几岁。 至于曹参口中的‘我老了,记不住事儿了’,王陵却是一点都不相信。 ——这可是曹参! 汉开国功臣表第二位,仅次于开国第一侯:酂侯萧何,食邑足一万零六百户的平阳侯曹参! 真能有什么事,是这位老丞相记不住的? 尤其是这种在长安朝堂,乃至于整个天下都引起轰动,且必将录入青史的重大事件,曹参又怎么可能会忘? ——汉十二年,太祖高皇帝刘邦驾崩! ——七月,赵王刘如意‘谋反未遂’,迁王淮南! ——同年,郎中令建成侯吕释之‘君前失仪’,坐大不敬;为太后罢郎中令之职,夺邑三千户,发高庙自省,半年而不得出!!! 这样一件事,别说分别身为丞相、内史,又同兼‘皇帝太傅’的曹参、王陵二人了,哪怕是到了记事儿年纪的孩童,都绝不可能忘记! 只不过在今天之前,王陵从来未曾料到:建成侯吕释之‘君前失仪’,居然是因为······ “呃······” “某,某一时情急,口无遮拦。” “万望曹相莫怪······” 自顾自尴尬了好一会儿,王陵终是面带羞愧的站起身,对曹参深深一拜。 待曹参不冷不热的一摇头,示意无碍,王陵才再次坐回座位,低头深思起来。 “安国侯不必多虑。” “往事往矣,老夫只一言,以赠安国侯。” “——少府官营粮米,并非安国侯所知那般顺风顺水,亦非世人所见那般畅行无阻;” “于少府官营粮米之政,陛下更颇有劳碌;便言夙兴夜寐,亦丝毫不过!” 似是余怒未消般发出一声轻呵,曹参也终于从被王陵指责的恼怒情绪中调整过来,便略有些别扭的低下头。 “非独少府官营粮米,其余诸事,亦皆如此。” “依安国侯所料,陛下所行之政,不过先以小而行,而后便渐为国朝大政,更甚为不易之定制。” “然依老夫所知、所闻、所见,陛下施政,无非循序渐进,先稍行而试其弊;待大弊尽除,再广行于关中,而后缓除小弊,方使其渐为国政,乃至定制。” “故老夫言:安国侯视太后、陛下轻矣。” “何也?” “——安国侯视太后教子之能、视陛下施政之能,皆轻也。” 又是一连串解释,曹参才终于抬起头,再次望向王陵。 待看清王陵愈发羞愧的面容,以及已然有些坐立不安的身姿,曹参心中的恼怒才总算是尽数消散。 ——起码,也是暂时消散。 “及安国侯于‘考举’之所忧,老夫倒以为,陛下深谋远虑;” “凡安国侯疑虑之处,陛下,可谓尽有应对之策。” 说着,曹参不忘强挤出一丝笑容,对王陵稍一点头,算是将方才那小小的不愉快翻了篇。 而后,曹参便将王陵没看透、没想明白的点,次序摆在了王陵面前。 “一者:确如安国侯所言,‘考举’之事亘古未有,贸然行之,必横生事端。” “正因此故,陛下并未贸然行‘考举’之政于天下,反先行于上林;” “所取之三十人,亦不过二百石之官,且皆为少吏,不独掌权。” “如此,‘考举’之风闻,便可稍传于关中,为民所稍知;陛下、朝堂亦可借此一探‘考举’之弊,以查漏补缺。” “纵‘考举’不得善果,亦不过罢二百石之少吏三十人,而不再兴‘考举’之政而已;于老夫、于安国侯,更于陛下、于朝堂、于宗庙社稷,皆几无损害。” “老夫此言,安国侯以为然否?” 语调温和的道出此语,待王陵若有所思的一点头,便见曹参笑着将上身往后一昂。 “二者,亦乃安国侯所虑之大患。” “——不经赀、察,又不经郡守二千石保举,若得寒门、农户之士入朝为官,当使朝堂公卿、功侯贵戚心生怨怼否?” 说着,曹参只温笑着一点头:“诚如安国侯所言。” “若经考举,果有不独之寒门、农户之士入朝,朝堂必生动荡,公卿贵戚亦必怀怨于陛下。” “然有一事,安国侯却不曾念及。” “——陛下已明言:考举,乃以文墨之才、数算之力,而测应举者之能。” “安国侯何不试想:寒门、农户之士,何来钱财拜师习文,又何来可学之竹简书渎?” “自始皇尽焚天下之书,今天下得藏书之人,可有非富非贵,作于田间乡野者?” “天下之书尽为高门所有,寒门农户本无藏书,亦无家赀习文,纵兴考举,国朝所纳之士,非高门贵戚之后者何?” 听闻此言,王陵只顿时一愣,陷入了短暂的沉思之中。 ——是啊! 这考举,穷人是能参加没错。 但在当今汉室,这穷人,根本就没机会学到知识啊! ——考举考的是文化,穷人又都没文化! 这不就是说,考举出来的士子,必然会是清一色的贵族子弟嘛!!! 想到这里,王陵面上焦虑之色稍缓,但片刻之后,王陵眉头却又是一紧。 “诶?” “曹相此言,倒是使某后知后觉!” “——前些时日,陛下不方颁诏,尽废秦挟书之律,许民藏书,又倡民献书?” 见王陵终于反应过来,曹参轻笑点头之余,心中也终于是长舒一口气。 “然也。” “陛下废挟书之律,许民藏书、倡民献书,皆欲使寒门、农户之士,可稍得窥伺大道之机。” “然纵如此,寒门、农户得窥先贤典故,亦绝非易事。” “如此,便是日后,考举大行天下,以为国朝取士之政,寒门、农户欲跻身庙堂,亦难甚登天。” “再者,便是有寒门农户之士一二人,苦学而为国朝所纳,于高门贵戚亦无伤大雅;于江山社稷,更多有裨益~” 听到这里,王陵终于是将紧皱着的眉头松开,心悦诚服的对曹参一拜。 但碍于方才,自己不明所以,斥责了曹参一通的缘故,王陵却也没好意思多留,同曹参草草道别,便低调的退出了相府。 ——今日,王陵算是将曹参小小得罪了一把。 要想在日后,与曹参这个顶头上司在朝中顺利合作,王陵现在唯一要做的事,就是回家备下一份重礼,并择日再登相府,郑重的向曹参当面致歉。 对此,曹参自也是有所意料,便也没多留,浅笑着目送王陵出了相府。 但曹参绝对意想不到:刘盈借‘废挟书律’一事让天下献书,却并非是‘手抄副拓,再借给寒门学子’这么简单。 ——因为此刻,天子刘盈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了少府最早迁入上林苑,且重兵戒备的一处作坊之内。 而这处作坊的守备力量,纵是比起长乐、未央两宫的宫禁,也是不逞多让······ ------题外话------ 推本书。 一个老朋友写的,《我在大明养生百年》,作者新马甲,却是一个披着马甲大手子,过去的成绩比我强八百条街! 是谁我不说,书确实不错,轻松诙谐,毕竟老作者的手笔,质量有保证,大家可以去看看。 7017k 第0349章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如何?” “近些时日,至上林附近窥伺之功侯家仆,可少了些?” 长安城西南百里,上林苑,少府作坊区域外。 看着眼前这片由高二丈、厚八尺,长宽各百丈的高墙围起,且墙上、墙外都有进军把守的‘工业区’,刘盈满意的点点头,嘴上不忘调侃着身旁的阳城延。 听闻刘盈此言,阳城延也是自然地笑着低下头,对刘盈稍一拱手。 “此事,还当谢陛下雷厉风行,调禁军驻守此处,方使臣,可稍得两日安眠······” 听着这君臣二人,在这人迹罕至的作坊区外打起哑谜,躬身立于二人侧后方的上林令杨离,也不由发出一声低微的感叹。 作为汉少府历史上第一个机密项目——吴东盐田项目的第一责任人,杨离对于类似的事,可以说是司空见惯了。 或许在常人看来,朝堂,尤其是少府这样的敏感部门,将一块开阔地围起来,做一些明显不能为外人道的事,显然是再正常不过。 但凡是个脑子正常的人,对于这样的‘禁区’,都必然会主动远离,以免沾染上麻烦。 但对于那些身份显赫,尤其是有官方背景,乃至于元勋功侯背景的人而言,这样的政府‘禁区’,却好像一块软糯的米糕,任谁都能咬上一口。 就说前些年,杨离带着十几个少府匠人,以及百十来位官奴壮劳力、近百人的武装,在吴国东部沿海地区,开了几十顷盐田。 结果可倒好——杨离这边盐田都还没挖出来,封国在吴、楚地区的功侯贵勋,就差没把盐田附近郡县渗透成筛子! 在盐田挖成,并开始引海水晒盐时,吴国至函谷关的直道之上,更是莫名其妙多出了上百道‘收费站’! 而且这些‘收费站’,一不拦商贾,二不查罪犯,就盯着少府运粮队,碰上就是软硬兼施,不咬块肉下来就决不罢休! 为了弄清这些‘收费站’,究竟是不是出自天子刘盈,亦或是太后吕雉之手,杨离愣是吴东盐田滞留了近一年,数百道书信、奏报入雪花般送往长安。 到去年年中,吴东盐田晒出的第一批盐,在滞留吴地一年之后,才终于顺利送入关中,被归入少府内帑。 而这十几万石粗盐,自吴东送到函谷关的这段路途,却让杨离付出了一个副手、一个远房表亲,近十个属从,数十随行护卫,以及上百条人命的代价······ 在杨离调回长安之后,也是第一时间被朝堂群起而攻,类似‘中饱私囊’‘悖逆枉上’之类的大帽,也将杨离的头顶扣的‘寸土不留’。 若非天子刘盈暗中拉了一把,又恰逢少府阳城延受封为侯,风头正盛,只怕单就一个‘吴东盐田’,就要让杨离万劫不复,甚至性命难保······ “唉······” “此,便乃先始祖子墨子,欲以墨致大道之由啊······” 神情满是沧桑的发出一声感叹,杨离便不由抬起头,将目光锁定在了身前不远处,正在阳城延的陪同下向前走去的天子刘盈身上。 杨离,有些倒霉。 倒霉到三年前,刚在储君面前亮明‘墨家余孽’的身份,便被打发去了吴国开盐田。 但某种意义上,杨离,也是幸运的。 ——若非刘盈对杨离的信任,以及那支上千人的禁军队伍出关相迎,杨离和那十几万石粗盐,甚至可能都见不到函谷关的关墙······ “杨令吏?” 思虑间,身前传来刘盈爽朗的呼唤声,惹得杨离赶忙抬起头。 就见不远处,天子刘盈稍侧过身,神情满是轻松的回眸一笑。 “且入内吧。” “可要当心墙外,有暗箭伤人呐?” 略带深意的一声调侃,却惹得方圆五十步范围内的禁军武卒嗡时一慌! 只眨眼的功夫,便有不下三十人围聚于刘盈身侧,满是戒备的将手中长戟指向四面八方,愣是把刘盈围成了一个刺猬! 又过了十息,围墙内便开始涌出一队又一队的重甲步卒,毫不迟疑的四散开来,细细查探起了围墙周围。 轰隆! 轰隆! 轰隆!!! 再十息,一股黝黑的狼烟自围墙上直冲云端,紧随其后的,便是一阵由远而近、由小到大的沉闷马蹄声。 “这!” 见电光火石之间,本还空无一物的围墙外,便被这一阵冲天的肃杀所充斥,阳城延惊惧之余,仍没忘上前一步,又抬起胳膊,将刘盈稍护在了身后。 而在阳城延身后,刘盈却是笑意盈盈的朝远处,正疾驰而来的骑兵方向缓缓一点头,便回过身,一步步朝围墙内的作坊内走去。 “传朕诏谕!” “——上林尉全旭,治军有方,甚得朕心,赐金十斤,布一匹!” “凡上林尉骑、步之卒,皆赐劳十日,月加米二斗、肉二斤!” 一声嘹亮的呼号声响起,围墙外的禁军武卒们稍一愣,之后便在各自的军官带领下四散开来,默然回到了原先的驻防位置。 见此状况,阳城延也终是心有余悸的抬起头,将额角的冷汗擦了擦。 待回过身,却发现方才还被自己护在身后的刘盈,不知何时,已自门洞入了围墙,竟已不见身影······ · “陛下~” “陛下······” 小跑着跟上刘盈的步调,阳城延面上仍难掩惊惧之色,语调中,也依旧带着些许音颤。 倒是漠然随行于旁的杨离,比阳城延稍淡定些,只深吸一口气,便让涨红的面色平和了些。 至于刘盈,则是一副玩兴未尽的神态,满是戏谑的伸出手,用手背在阳城延胸前稍碰了碰。 “少府久疏战阵,可已生出了些老态啊?” “嗯?” 见刘盈还有心情调侃自己,阳城延自也只得僵笑着擦擦汉,语带心虚道:“陛下所言甚是······” “臣老朽,已不复往时之勇······” 说着,阳城延便羞愧的低下头,心中竟生出了些‘告老还乡’的念头。 见自己一句玩笑话,却被阳城延全然当了真,刘盈也只得无奈一笑,又转过身,笑着拍了拍阳城延的肩头。 “朕不过一戏语,梧侯不必当真~” “正所谓:术业有专攻,专攻亦分精否。” “少府起军匠,今主少府,便只须助朕执掌少府诸司,以报家国便是。” “及军阵、行伍之列嘛······” “嘿!” “吾汉家,虽尚不敢言府库充盈、国富民强,然亦不缺精悍之将、骁勇之卒?” “若逢战事,便是朕,恐亦不舍少府这等诸石重臣,为国朝奋勇杀敌在阵前······” 轻声安慰一番,又隐晦的表明‘朕真没让你退休’的态度,刘盈又拍了拍阳城延的肩头,才浅笑着停下脚步。 待刘盈抬起头,便是一处径约三十丈,完全呈圆形的又一圈高墙,映入君臣三人的视野当中。 相较于方才那面围住‘工业区’外围的低配版城墙,这面墙虽也有二丈高,却并不很厚,墙体完全由深色石板堆砌而成。 上前用手推一推,墙体自纹丝不动,将石板紧紧黏连起的黄白色粘合物,更无异于直白的告诉刘盈:这面墙,真的很贵! “泛白,当是糯米······” “至于泛黄······” “掺了鸡子清?” 几乎是在刘盈发问的同一时间,杨离便赶忙上前一拱手。 “陛下慧眼如炬。” 确定了心中的猜想,刘盈便将手从墙体上收回,习惯性的拍了拍,同时抬起头,望向墙头那一排排散发出寒光的铜制矛头。 鸡子,其实就是鸡蛋;鸡子清,也就是蛋清。 用糯米加蛋清,作为墙体的粘合剂,无疑是这个时代最有效的手段。 但也正如刘盈先前所想:这,是最有效的手段,却并非是性价比最高的手段。 只不过,眼前这面墙的重要性,却足以让刘盈抛下所有关于‘性价比’的考虑。 “门洞于何处?” 沿着墙体走出好几十步,都不见能进入墙内的入口,刘盈下意识发出一问。 就见杨离闻言,只赶忙抬起头,指向了不远处的一处墙段,旋即快步离去。 待刘盈面带疑惑的上前,却仍不见门洞之时,杨离也已喘着粗气归来; 一同前来的,还有三名男子,以及三人合力搬来的一架木梯。 “嗯?” 面带疑惑的轻‘嗯?’一声,刘盈便若有所思的望向眼前,这三个服饰、气质皆各具特色的男子。 第一个人,刘盈认识。 身着甲胄,腰系长剑,粗壮的上躯将外衣撑的极紧,就连躬身向刘盈行礼,都显得稍有些吃力。 ——正是方才鲁班苑外,被刘盈赐下奖赏的上林尉:全旭无疑。 第二人则看着有些面生,皮肤黝黑,衣袍虽不破旧,却沾满了黑灰色的污渍,再加上那浸透半身的汗,竟已在衣袍上,形成一层薄薄的泥层! “禀陛下。” “此乃少府军匠之首,故秦少府冶兵大匠:袁朔袁匠工。” 见刘盈没认出来,阳城延不忘上前,小声介绍起此人的来路。 便见刘盈稍‘哦~’了一声,旋即自然地笑着一点头。 待刘盈再转过头,望向第三人之时,刘盈面上神情,却愈发古怪了起来。 “嘶······” “吕······” “吕平?” “吕平吧?” 见刘盈认出自己,吕平只喜笑颜开的上前,对刘盈沉沉一拱手。 “鲁班苑令臣平,参见陛下。” 颇有些喜庆的一声拜谒,却惹得刘盈稍皱起眉,满是不解的侧身望向一旁的阳城延、杨离二人。 从这三人的身份,刘盈已经大概猜出:要想进入这面墙内,恐怕就需要这三人,甚至是外加阳城延、杨离二人同时到场,以类似‘三剑合璧’甚至‘五花聚顶’的方式。 不得不说,这种极具后现代‘三权分立’意味的开门方式,让刘盈颇有些眼前一亮。 但即便如此,刘盈也还是对吕平的出现,感到非常不解。 ——与吕泽、吕释之兄弟俩,以及吕台、吕产、吕禄等二代子弟不同,吕平在吕氏外戚内部,几乎毫无存在感。 至于原因,主要就是吕平的出身。 与吕泽、吕释之这两个多少有些武勋在身,又身为太后吕雉胞兄的‘吕一代’,亦或是由这二人所生的吕台、吕产、吕禄等‘吕二代’不同,吕平和吕氏的关联,是由于吕平的母亲:吕长驹。 ——吕太公吕文生二子、三女,分别为:长子吕泽,二女吕长驹,三子吕释之,四女吕雉,以及五女吕媭。 其中,周吕令武侯吕泽,已经战死代北,马革裹尸;三子建成侯吕释之,则尚健在; 至于四女吕雉,自是当朝太后无疑;五女吕媭,亦是如今的舞阳侯夫人。 这四人,无论是在历史上,还是如今的汉家朝堂之上,都还具有相当大的影响力,包括已故多年的周吕令武侯吕泽,都至今未曾被朝堂所淡忘。 唯独这吕长驹,即便身为太后吕雉的长姊,也从不曾为外人所关注。 母亲吕长驹身为太后长姊,都不受关注,就更别提吕长驹的独子:吕平了。 ——尤其这吕平,是吕长驹早年招赘,与赘婿所生;生出吕平的那个赘婿,也早已死在了秦长城脚下,吕平也按招赘的惯例,随了母姓。 而‘父亲是赘婿’‘随母性’,几乎是这个时代,仅次于奴隶和商人的低劣出身。 但刘盈的关注点,却并不是吕平的出身,而是吕平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甚至堂而皇之的自称为‘鲁班苑令’! 似乎是看出了刘盈的疑惑,杨离也只好硬着头皮上前,漠然一拱手。 “启奏陛下。” “以吕少君为鲁班令,乃臣往请,恳求太后所允······” “任命诏书,亦乃太后懿旨······” 言罢,杨离便坦然直起身,旋即掀起袍摆,恭敬的跪倒在刘盈的身前。 虽未开口辩解,也不曾叩首求饶,但杨离那坚定不移的面容之上,分明写有这样一行字。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7017k 第0350章 齐墨三言辩法 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扫了兴,刘盈也没了继续视察的性质,转而走到了鲁班苑的办公房内,稍作安歇之余,好好盘问一下此事。 对于刘盈这莫名而来的怒火,阳城延自是战战兢兢,小心伺候于一旁,根本不敢开口; 倒是杨离,似是对此早有预料,只一副有苦难言的神情,跟着刘盈走进了班房。 至于吕平,则满是尴尬的站到了刘盈面前,将头深深埋低,活脱一副‘没脸见人’的架势。 走入班房,到上首的木榻上坐下身,只在班房内一扫,刘盈的面色便更沉一分。 “鲁班苑刚建成,上林苑影子都还看不见,吕苑令这班房,倒是好生气派?” 极尽冷清的一声轻语,惹得吕平下意识就要抬头辩解,但在看清刘盈目光中的怒火之后,吕平终还是只得稍发出一声短叹,旋即再次将头低下。 ——吕平明白,刘盈的怒火,根本不是因为这富丽堂皇的班房; 无论吕平如何辩解,只要不说清楚‘臣为什么会变成鲁班苑令’这个问题,便终究无法平抑刘盈的怒火······ “直言便是,不必有所顾忌!” “——可是太后令尔,为这鲁班苑令?!” 毫不留情面的发出一问,刘盈本就烦杂的心绪,只顿时更加躁动起来。 说来这吕平,也算是个可怜人。 若论出身,吕平好歹也算出身于名门望族,如今更是得喊当朝太后一声姨母、喊当今天子刘盈一声表弟; 但恰恰就是因为‘随母姓’这一污点,就让吕平的大半身份光环,都被‘赘生子’这个侮辱性的名词所遮掩。 现如今,和吕平同为吕氏二代子弟的吕台、吕产、吕禄等人,基本都是升官的升官,发财的发财,风光无限,好不快活; 就算有一天,这几人再什么地方栽了跟头,又东宫太后撑着腰,也总能确保一生无忧。 可唯独这吕平,贵族不像贵族、外戚不像外戚,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处境好不尴尬。 按理来说,对于这样的可怜人,尤其还是处境不好的母族表亲,刘盈本该多少抱有些同情,并力所能及的照拂一番。 但此刻,看着吕平久违的面容,饶是深知此事乃太后吕雉所恩允,刘盈也难免气不打一处来。 不是因为吕平的低劣出身,也不是因为对吕平的能力有什么怀疑,更不是因为这处里里外外,都无不透着奢靡气息的班房。 真正让刘盈感到怒火中烧的,恰恰就是吕平,成为了鲁班苑令! ——远的不说,就说方才,刘盈半刻意半不小心‘激活’的鲁班苑防卫系统,是为什么而存在? 从南军仅有的五部校尉中,完整抽调出一整个校尉部,以作为鲁班苑的常驻防备力量,刘盈是在防备谁? 在这距离长安城不过百里,寻常人,甚至寻常鸟兽都轻易无法靠近的军事禁区,这样一支精锐部队,究竟是为了谁而存在? 还不就是为了斩断那些有滔天背景,又胆大包天的功勋,伸向少府的一双双贪婪之手?! 现在可倒好:刘盈这边是忙里忙外,又是调军驻防、又是内外协调,好不容易把这鲁班苑的框架立了起来,又没引起那些蛀虫的注意; 结果今天,专属于天子的黄屋左纛,才第一次出现在鲁班苑外,刘盈便得知:自己费尽心思防备的‘蛀虫’,居然已经成了鲁班苑令······ “混账!” “通通都是混账! !” 越想越觉得心中窝火,刘盈索性也不再端着架子,一把掀翻面前的木桉,又顺势从榻上站起身。 “好啊······” “好!” “甚好!” 将颤抖的手指指向吕平,又侧头望向一旁的阳城延、杨离二人,咬牙切齿的挤出好几个‘好’字,刘盈胸中的怒火,终于是到达顶峰。 “朕作尔等为肱骨心腹,尔等,反欺朕年弱邪?!” “既如此,往后,这鲁班苑,朕绝不再过问! !” “便是鲁班苑遭了天雷,也万莫来寻朕! ! ! ” 声嘶力竭的发出一声怒吼,便见刘盈怒而一拂袖,大踏步就要朝班房外走去。 而班房之内,鲁班苑令吕平仍木然跪在地上,苦笑连连; 阳城延更是被刘盈这从未曾有过的滔天怒火吓愣在原地,久久没能回过神; 看着吕平面上的苦涩,和木然,以及阳城延满是惊恐的面容,杨离苦笑着摇摇头。 “果然······” “果然呐······” 满是萧瑟摇头叹息着,杨离终还是直起身,郑重其事的整了整衣冠; 又深深看了看跪地不起的吕平,杨离便提起袍摆,朝着刘盈离去的方向快步跟了上去。 ——杨离知道,刘盈方才所说,都是气话; 但与此同时,杨离也清楚地知道:如果自己不追上去,那这气话,就会被冠上‘君无戏言’的标签······ · “上林令还有何言?!” 鲁班苑外,御辇旁。 听着刘盈不带丝毫温度的清冷语调,杨离纵是心惊,也只得强自稳住心神。 “万望陛下,容臣一辩······” “若臣辩,而陛下仍怒不止,臣便即罢官还乡,永不复入长安······” “便是所习之墨言,臣,亦绝不教与二人·········” 杨离凄然一语,却只惹得刘盈一阵冷笑连连。 “怎么?” “上林令于鲁班之墨不喜,终还欲于朕当面,一展雄辩之能?!” “哼! !” 满是讥讽的一语,只让杨离面上凄然更甚,满是复杂的抬起头,望向刘盈那盛怒未消的面容。 被杨离这么看了好一会儿,刘盈怒火虽未有丝毫消散,也终是不由心下一软。 “三言!” “若三言之内,上林令不能消朕之怒,便自挂官印,告老返乡吧! !” 满是决绝的道出一语,刘盈便昂起头,横眉冷竖,望向杨离的目光中,更是丝毫不见往日的平和。 对于墨家,尤其是工程师方向的秦墨鲁班一脉,刘盈无疑是抱有极高的期待。 但这并不意味着杨离,就能毫无顾忌的践踏刘盈的底线! 这不单单是‘少府能不能让权贵挖墙脚、掺沙子’的问题,还关乎到刘盈的帝王威仪。 看出刘盈目光中的决绝,杨离也明白过来:自己,乃至整个墨家的未来,恐怕就要取决于自己接下来的三句辩解了。 想到这里,杨离只强自收拾好心情,郑重其事的挺直了腰,大脑飞速流转起来。 片刻之后,杨离的第一句解释,便在鲁班苑大门之外响起。 “禀陛下。” “臣往长乐,恳请太后以吕氏为鲁班林,其一者,乃遵汉孝道之故。” 语调极其严肃的道出一语,杨离便又深吸一口气,解释道:“自太祖高皇帝驾崩,陛下年弱而亲政至今,凡言陛下欲于太后政权之蜚语,便久不绝于关中。” “纵陛下仁孝,于太后恭敬如初,然朝野内外,欲间陛下于太后母子之情者,仍不知凡几。” “今,陛下得年十七而加冠亲政,又于上林兴鲁班苑,更严禁功侯贵戚插手其中。” “臣恐待时日久,功侯贵戚之中,或有不忠、不孝之奸佞之徒,于太后身侧谗言蛊惑,以间天家母子。” “故臣请太后,以吕氏为鲁班苑令;如此,待日后,有求而不得之元勋功侯,于太后耳侧谗言蛊惑之时,得此‘鲁班令’供太后策问,便可使太后明知真由······” 目光坚定地道出这番话,便见杨离又刻意将头抬高了些,似是想让刘盈看清自己的目光中,除坦然之外再无他物。 也确实不出杨离所料,听闻自己这第一辩,刘盈面上那抹骇人怒火,几乎是肉眼可见的消散了不少。 不得不说,杨离这一番言论,确实是说到了刘盈的痒痒处。 上一世,刘盈便因同母亲吕雉争夺,或者说‘不自量力的争取不配得到的权力’,而浪费了整个人生。 而在这一世,有了前世作为对比之后,刘盈才后知后觉的明白过来:在前世,真正让刘盈和吕雉母子决裂的,根本不是吕雉的强势,亦或是刘盈的无能。 道理再简单不过:按照汉室的政治体系,即汉室特有的‘两宫’制下,朝权,无非就是掌握在太后、皇帝二人手中。 至于究竟由谁更直接的掌控,则以谁更有能力、能更好的稳定朝堂为主要参考。 说白了,有两宫制作为双重保险的汉室,根本没那么需要太后、皇帝同时很能干,二者只要有一个能镇住朝堂,就足够了。 太后能镇住,那就太后临朝,皇帝则乖乖窝在在宫里读书,或跟在老娘屁股后面学; 等皇帝能镇住朝堂了,也就能让太后顺理成章的退居幕后,好好享两年清福,以安享晚年。 在这样的模式下,有‘太后’作为政权交接过程中的过渡,在封建王朝,几乎可以说是万无一失。 但坏,也就坏在这‘万无一失’上。 ——圣君、明君,那是天下人心中的‘好皇帝’;但在外朝臣子看来,每一个圣君,都是母庸置疑的暴君! 先皇驾崩,新君登基,皇权遭受重大打击,本就是外朝难得喘息机会。 毕竟在先皇的‘威压’下夹着尾巴那么多年,难得有机会松口气,外朝自然也不愿意放过。 这也正是历史上,每逢皇权交替之时,朝堂政治格局总会发生改变,外朝总会冒出些刺头,乃至权臣的原因。 因为权力这东西,就像半掩在土里的黄金——你看见了,不伸手拿,就肯定会有别人会走。 而在有了‘太后’这个过渡产物之后,皇权交替过程中的‘外朝喘息期’,就会彻底消失; 朝臣就会面临‘先是被先皇压得喘不过气,然后被太后压得喘不过气,等太后老了,新君又开始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无限循环。 这样的无限循环,显然不是外朝所希望看到的。 所以,即便心里很不愿意承认,刘盈也只能承认:杨离说的没错。 为了这一世,不再重蹈前世覆辙,因‘与太后感情不和’而痛失好局,上林苑内,必须得有个太后的眼线。 而太后吕雉最好的眼线,无疑便是依附于吕雉吕氏外戚; 最能确保刘盈、吕雉母子感情的眼线位置,也显然是上林苑最要害的位置:鲁班苑。 有吕平做鲁班苑令,具体能做成什么事且先不论,起码等有朝一日,太后吕雉生出‘我儿子在上林苑,到底有什么事瞒着我’的时候,吕平能立刻站出来告诉吕雉:您老可别担心了,上林最要害的鲁班苑,可就在外甥手里头攥着呢······ “唔······” “理儿倒是这么个理儿······” 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待回过神,刘盈望向杨离的目光,便隐隐有些意味深长了起来。 “齐墨三言辩······” “开局甩王炸,一语定乾坤······” “厉害。” 如是想着,刘盈便浅笑着侧过头,脸上早已不见丝毫怒容。 方才,刘盈给杨离三句话的机会,来说服自己回头; 而杨离一手‘三言辩’,却是结结实实砸中了刘盈的心坎。 ——与世人下意识遵循的‘循序渐进’的辩论、辩证法不同,齐墨三言辩法的最大特点,就是开局甩王炸! 一个王炸直接结束对局,让对手措手不及间自乱阵脚,甚至直接被说服。 既然杨离这一手,是开局就甩王炸的‘齐墨三言辩’,那后面两句,刘盈也就没必要听下去了。 有些时候,辩解的话,并不需要说太多; 只要有一句能说服人,就足够了。 “竹纸、木纸之事,进度如何?” 刘盈冷不丁一问,终是让杨离在心中长松了口气,赶忙侧身一让,朝身后的鲁班苑一伸手。 “还请陛下亲往而观!” 却见刘盈兴致缺缺的一摆手,旋即浅笑着发出一声短叹。 “罢了~” “那‘鲁班苑令’,朕还是少见为好。” 似是说笑,又隐隐带有些许深意的发出一声调侃,刘盈便自顾自回过身。 正要登上御辇,刘盈便又似勐然想起什么般,回头望向杨离。 “去取些竹纸之最细、最软者。” “明日朝长乐,朕好给太后送去······” 第0351章 帝王之道 “出恭之用?” 次日,长乐宫,长信殿。 看着眼前,这一摞由刘盈带来的雪白色软纸,太后吕雉只面色一奇。 却见刘盈浅笑盈盈的点点头,却并未做过多解释。 见刘盈这般架势,吕雉倒也不好再细问,只稍侧过身使了个眼神,摞在御案之上的软纸,便被一旁的老太监收了下去。 又一声轻咳,将殿内宫女寺人尽数遣退,待殿内只身自己和儿子刘盈,吕雉才似是随意的侧过头。 “昨日,鲁班令曾入宫。” “似是言皇帝昨日,于上林大发雷霆?” 语调满是随和的发出这一问,吕雉甚至在御榻上侧躺了下来,用手撑着脑袋,竟闭目假寐起来。 早知今日吕雉必有此问的刘盈,闻言也是笑着一低头,将早就打好的腹稿又整理一番,才从御榻上起身,旋即蹲跪在榻前,替老娘轻轻敲起了腿。 “于母后,儿臣不敢有瞒。” “——早先,拟立鲁班苑之时,儿臣便曾严告少府、上林令:凡鲁班苑所事,万不可为功侯、贵戚插手其中。” “昨日,儿往鲁班苑而查少府诸事,陡见鲁班令,儿臣一时情急······” 面带惭愧的说着,刘盈不忘自嘲一笑,最后补充了一句:“若早知鲁班令之任命,儿必勿有此怒······” “这上林令也真是。” “如此要紧之事,也不同皇帝知会一声?” 不等刘盈音落,便闻吕雉不着痕迹的踩了杨离一脚,面上却看不出丝毫情绪变化。 见此状况,刘盈自也是心中有数,只笑着低下头,专心替老娘继续敲着腿。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待刘盈都有些手酸,才闻吕雉又突兀的发出一问。 “杨离此人,吾儿以为如何?” “身皇帝臣,任鲁班令如此要紧之事,杨离竟先请奏于东宫,更事前、事后皆未禀于未央······” “此人,莫不过于急功近利了些?” 一听吕雉此言,刘盈便顿时反应过来:老娘,这是又起了考校之意。 即是会过意,刘盈也不敢随口糊弄,悄然将手收回,又沉吟片刻,才终是面带严肃的抬起头。 “上林令杨离,初为少府梧侯所举,以为少府六丞之其一;” “早自太祖高皇帝十一年冬,儿臣主修郑国渠之时,杨离,便已为少府所重用。” “太祖高皇帝十二年,高皇帝驾崩,又恰逢儿臣欲于吴东开田晒海,以得官盐。” “杨离便为儿所调任,以为少府吴东盐田首任盐令,主开田、晒海,又得盐供输关中事。” “去岁,酂文终侯薨,儿遂兴渭北酂渠,少府亦拟奏城长安、圈设上林事。” “至彼时,杨离方为儿召回长安,以为上林令······” 将杨离过往数年的履历简单概括一番,刘盈便稍吸一口气,眉宇间,也稍带上了些许郑重之色。 “及秉性、德行,杨离履任少府丞、吴东盐令,皆无中饱私囊之举,又为政颇为干练。” “若言其急功近利······” “嗯······” “儿以为,尚不至如斯之地。” 颇有些自信的道出这句‘杨离还没到急功近利的程度’,刘盈便低头一笑。 “母后或有所不知。” “杨离年少之时,乃习墨翟之言,又籍贯齐都临淄。” “据杨离所言,乃父便为齐墨相夫氏一脉之钜子;汉五年,齐王田横畏罪自刎,凡齐墨相夫氏一脉皆以死效忠。” “这杨离,便为齐墨相夫氏一脉仅遗之种······” “此事,亦乃汉十一年,儿于少府合修郑国渠之时,方自梧侯之口得知。” 说着,刘盈不忘笑着摇摇头,继续道:“于杨离,儿更曾有君子之约。” “——凡儿在位,便保墨翟之言不绝于天下;” “及杨离,则自引为墨家钜子,逐楚墨邓陵氏任侠之流于墨门,轻齐墨相夫氏雄辩之学,独终秦末相里氏鲁班之墨,以工强汉。” “另者,儿于杨离亦有曰:十岁之内,凡墨家之士仕不为长吏、战不为先锋,百年之内,凡墨家之士皆不受敕封、不列公卿之位,不主政一方,又不兴墨言于治下之民······” 喊不隐瞒的将自己和墨家的‘约定’摆在吕雉面前,刘盈终是摇头一笑。 “如此严苛之约,又身负一学之兴衰,上林令纵欲亲近母后,儿以为,亦或情有可原?” 略带些言不由衷的道出这句话,刘盈便笑着抬起头,望向老娘那仍闭紧的双眸,暗自思虑起来。 对于此番,杨离背着自己,请求吕雉将吕氏子侄任命为鲁班令的事,若说刘盈心里毫无意见,那显然是在说笑了。 ——别说是皇帝了,便是个农户养了条犬,若是犬背着主人做了什么事,也肯定会惹得主人心存芥蒂; 农户与犬都如此,又何况是君臣,尤其是刘盈与杨离这种关系极为特殊的君臣? 所以,无论说出去的话有多么好听,刘盈也不得不承认:对于杨离背着自己,和太后吕雉敲定鲁班苑令的事,刘盈心底,多少还是有些不痛快的。 ——今儿个,你杨离能背着朕找太后,把鲁班苑的苑令定下,等以后,是不是还要找太后,把储君,甚至天子的人选也定下? 再不济,你找了太后,好歹事后跟朕说一声嘛······ 但不痛快归不痛快,若非要说因此,就对杨离生出什么强烈的不满,也倒也确实不至于。 这其一,杨离昨天已经给出了足够具有说服力,起码足够说服刘盈的解释:无论于公还是于私,无论是为朝堂考虑、还是为天子刘盈考虑,这鲁班苑令,都还是得找个姓吕的做。 所以在这件事情上,杨离唯一犯的错误,其实就是‘自作主张’; 再考虑到这‘自作主张’做的事正确的事,也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了。 ——在历史上,不知有多少人拼着身家性命,不惜顶上‘矫诏’的罪名,都要做那些看上去愚蠢无比的事,是为了什么? 撇开那些确实暗怀鬼胎,想要颠倒阴阳、颠覆社稷的逆贼,历史上绝大多数因‘矫诏’而名垂青史的,实际上都只是失败者。 除了这些被史册明确记录为‘矫诏’的失败者,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还有许许多多的成功者。 而这些成功者,与那些被写上史书的失败者相比,唯一的一处不同,就是成功者矫诏是为了办好事儿,而且还办成了; 而失败者矫诏,却好心办了坏事,亦或是好事儿没办成。 举个很简单的例子。 汉武帝年间的名臣汲黯,明明知道矫诏者死,但在看到遭受饥荒的百姓饥殍遍地,却苦苦等不来赈济粮时,毅然决然的决定矫诏开仓,发粟与名。 结果呢? 得知汲黯矫诏之后,武帝刘彻非但没有追究汲黯矫诏的罪名,反而大发雷霆,一口气查办了上百位朝堂、地方官员,以及监察御史! 至于矫诏的汲黯,非但没有被责罚,反倒是更得武帝赏识,又赚下好大的名声,甚至在青史之上,留下了‘汲黯矫诏发仓粟’的千古美谈。 所以说白了:杨离此番之所为,就如同历史上,那一个个拼死矫诏的胆大之人。 事情办好了,那自然是皆大欢喜,至于矫诏与否,完全由皇帝说了算; 对于这样一个不惜矫诏,也要维护政权公信力、维护自己的臣子,皇帝也乐得替此人把屁股擦干净。 反之,若是事情办不好,那即便不矫诏,皇帝也有一大仓库的小鞋,给这个没用的东西穿。 例如上朝时,左脚先迈过门槛之类。 至于其二,则正如刘盈方才所言:杨离,不单单是一个纯粹的‘汉臣’,杨离的肩上,还肩负着整个墨家的未来。 而在刘盈为墨家定下‘十年之内不做主官、不立武勋’‘百年之内不为彻候、不居庙堂’等一系列苛刻的限制之后,留给墨家的选择,已经没剩下多少了。 ——不做长吏,意味着墨家无法执掌地方,乃至于某一个独立的司属; ——不立武勋、不受敕封,意味着墨家无法在贵族阶级和军方,得到任何支持; ——不列公卿之列、为政地方不兴墨学,更是斩断了墨家‘受朝堂庇护’‘得百姓拥护’这两条道路。 无法在军方得到支持,也无法再功侯贵族、朝堂高官中找到代言人,甚至连墨家传统的‘以底层百姓为发展基础’的刚略都行不通,使得墨家唯一的选择,就是紧紧依附在皇室,或者说天子身上。 这样的结果,显然是刘盈所乐意见到的; 准确的说,墨家这个处境,就是刘盈刻意为之。 在这种前提下,身为墨家最后希望的杨离,想要和东宫太后稍微亲近亲近,显然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即便不考虑‘除刘盈之外,再找一个能找的粗大腿’的因素,单就是‘别得罪东宫太后’的考虑,也足以解释杨离此番所为。 当然,最关键的,还是杨离此番自作主张,并不是为了做什么坏事,也没有什么令人不能接受的私欲。 还有,就是杨离并没有找吕释之这样的外戚、张敖这样的功侯,亦或是曹参这样的朝堂高官,而是直接找了太后吕雉。 对于臣下具备这种程度的主观能动性,刘盈即便再小气,再怎么‘君王多疑’,也总还是能接受的。 ——总不至于做了皇帝,刘盈就要确保所有人、所有事都被自己所熟知,事无巨细都要亲力亲为? 如是安慰着自己,刘盈望向吕雉的目光,便也愈发自然了起来。 对于刘盈的心中所虑,吕雉自是一目了然;对于刘盈针对墨家做出的一系列限制,吕雉自也看得明白。 但不一样的是:吕雉看待问题的角度,依旧令刘盈感到自己距离成熟的政治人物,还有一段不短的距离······ “话虽如此,然吾儿亦当知:食君之禄,当忠君之事。” “上林令此番所为,无论如何粉饰,终难免‘欺君’之嫌。” “更甚者:事天子而欺君,以私近东宫,若此人欲离间两宫······” 意味深长的道出一语,吕雉终是悄然睁开双眼,只仍侧躺在榻上,深深看了刘盈一眼。 待那双锐利到足以看穿人灵魂深处的眼眸,随着吕雉的叹息声再度闭合,吕雉今日这堂课的结论,也终于传到了刘盈耳中。 “凡墨翟之后,皆以‘以墨致道’为先;若逢‘道’‘忠’难两全之时,今日之忠臣,便必为明日之奸佞。” “再者,早自春秋之时,凡墨翟之后,便以‘墨法先于国法’闻名于天下,方不为春秋、战国列雄所重。” “故于墨家,皇帝纵欲用,亦绝不可有片刻懈怠。” “及杨离此人,虽不攻于心计,然所事所为,皆不见忠厚之风;又得皇帝信重,恐更使其愈发肆无忌惮。” “故杨离此人,可重用,然不可尽信······” 语调低沉的给出对墨家、对杨离的判断,吕雉终是坐起身,神情满是严肃的望向刘盈。 “即为君,便当时刻谨记:凡能臣,多难言其忠,下若忠,则多无大用;” “尤杨离此等为官不图名、利之人,稍有不慎,便必为社稷之大患!” “故为君者御下,当以能者事于政,而以忠良集于左右,再以小人二、三者游于其中。” “以能臣轻忠良、以忠良斥小人,再以小人污能臣之不忠,三者互为矛、盾,互制相衡,斗而不破,方合治国之道。” 语调极尽严肃的道出这番话,不等刘盈行礼表示‘受教’,便见吕雉自顾自站起身。 “考举一事,吾思虑再三,暂以为可行。” “若无他变,便且先试行于上林。” “及考举大行之事,则不得急于一时。” “须知国之大事,皆欲速则不达。” “当循序渐进,缓除其弊,再徐而图之。” 听到这里,刘盈只心悦诚服的低下头,对吕雉沉沉一拱手。 “儿臣,谨受教······” 7017k 第0352章 卿能臣乎?忠良乎? “以能臣轻忠良、以忠良斥小人,再以小人污能臣之不忠······” “三者互为矛、盾,互制相衡,斗而不破······” “呼~” “真不知道母后肚子里,还有多少东西能教给朕······” 自长乐宫走出,坐在返回未央宫的御辇之上,刘盈只一阵感怀不止。 毫不夸张的说,在此之前,刘盈对于‘制衡’二字的理解,都还仅停留在‘板凳要有三条腿’的程度; 至于刘盈理解中,应该用来互相制衡的三方,也被归为了元勋功侯为代表的军方、朝臣百官为代表的朝堂,以及太后吕雉为首的外戚。 在曾经的刘盈看来,制衡的含义,不过是以元勋功侯的武勋,来压制空有话语权,却并无显赫身份的文臣;再由身份虽不显赫,却备受皇帝信任的外戚来制衡元勋功侯。 至于‘于国无功,只凭外戚之身而骤然贵幸’的外戚,则自是由文官作为制衡。 但在这样的三方制衡下,刘盈总是会出现一种疑惑。 ——在如今的汉室,功侯、文臣、外戚三方的分切线,并不很明显;绝大多数臣子,都同时具有两个身份,甚至还有三种身份皆有干联的极端特殊存在。 如当今太后的妹夫,当朝舞阳侯樊哙,便是功侯+外戚的双重身份; 而朝中,包括少府阳城延在内的三公九卿,也基本都是同时具备功侯+朝臣的双重身份。 至于外戚+朝臣的双重身份,在吕释之被罢免郎中令一职之后,倒是不曾有过。 但即便如此,也依旧有诸如宣平侯张敖这样的极端特殊个例,同时涵盖功侯+外戚+朝臣的三重身份。 除此之外,如丞相平阳侯曹参、内史安国侯王陵等元勋朝臣,曾经也都在不同程度上,和先皇刘邦攀上过姻亲。 结合这一点,也可以勉强将曹参、王陵等朝中重臣,也理解为外戚······ 而这,就导致刘盈认知中的‘功侯、外戚、朝堂三方制衡’,变得几乎不具有丝毫可操作性。 因为在如今的汉室,这三方压根就不是渭泾分明,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极其错综复杂! 而在吕雉今日的提醒之后,刘盈才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认知中的‘三方制衡’,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刘盈原以为,三方制衡的核心,是将臣下以某种显而易见,且利益密切相关的参照,明确划分成三个阵营; 所以刘盈想当然的认为:朝臣肯定和朝臣走得近,功侯肯定和功侯玩儿的好,外戚,自也是和其他外戚穿同一条裤子。 但刘盈,却忽略了至关重要的一点。 ——朝臣之所以是朝臣、功侯之所以是功侯、外戚之所以是外戚,都并非这些人所能决定的; 这些群体的组成,并不是由成员自发汇聚,以‘志同道合’为根基组成,而是完全由客观事实,硬生拼成了这些身份类似的群体。 说的再具体一点,便是对于某一位功侯而言,自己所身处的功侯元勋圈子,不一定都是志同道合、趣味相投的‘朋友’。 就说如今朝中,最著名的一对冤家,便是绛侯周勃,和曲逆侯陈平。 早自陈平背楚降汉,又因被先皇刘邦重用,而遭到周勃在内的丰沛元从排挤之后,周勃和陈平的恩怨情仇,就变成了汉室功侯群体茶前饭后必不可少的谈资。 每当周勃、陈平二人的名字,同时出现在一场谈论当中,那必然会有‘周勃斥陈平为盗嫂受金之徒’的言论紧随其后。 而这两个人,恰恰就是同处于功侯阵营,私下里却恨不能打出狗脑子的典型。 除去这样的具体个例,单就刘盈目前所知,开国元勋功侯之内,便至少有丰沛元从、后起之将、故楚降将这三个小阵营、小山头,各自看不上彼此。 作为朝堂重要组成部分的功侯群体尚且如此,另外的朝臣、外戚,自也亦然。 如当朝公卿中,内史安国侯王陵,便同奉常叔孙通极其不对付; 原因也是令人啼笑皆非的‘叔孙通好儒,性温’,而王陵则好黄老,却又具有与学派气质严重不符的暴脾气。 再有,便是太仆汝阴侯夏侯婴,同卫尉曲周侯世子郦寄也不对付; 究其原因,更是从未曾有人知晓。 而朝臣百官,也同样分成了包括‘以武勋入朝的元勋功侯’‘以谋略、学识入朝的文士’的起码两个阵营。 外戚倒还好些。 ——毕竟如今汉室,唯一能被称作‘外戚’的,恐怕也就是一个吕氏外戚。 无论是舞阳侯樊哙、宣平侯张敖,亦或是当朝皇后张嫣,都无不是‘根正苗红’的吕氏外戚出身。 但总有一天,汉家,会出一个非吕氏出身的皇后。 当那个非吕氏出身的皇后,在丈夫死去之后成为太后时,汉室,便将引来第二家以太后作为靠山的外戚。 到了那时,若说曾经的王者吕氏外戚,能和即将取代自己的x氏外戚和睦相处,也是必然不可能发生的事。 而这,就是以‘功侯、朝臣、外戚’作为三方制衡参照的问题所在。 ——这三个群体,根本就不能算作‘利益共同体’。 反观吕雉今日提出的‘能臣、忠臣、小人’的三方参照,则彻底解决了这个问题。 功侯和功侯,未必玩得好,但能臣和能臣,必定会惺惺相惜; 朝臣和朝臣,也不一定能交谈甚欢,但忠臣和忠臣,却一定会物以类聚。 同样的道理:外戚和外戚,不一定能好到穿一条裤子,但小人和小人,也必定会同流合污、报团取暖。 并且相较于‘功侯、朝臣、外戚’这三个极为笼统,又好似被强扣在这些人头顶上的标签,以‘能臣、忠臣、小人’作为参照主体的群体,显然更像是志同道合,紧密合作的利益共同体。 ——能臣要办实事儿,必定需要其他能臣的帮助; ——忠臣要效忠天子,肯定也会自发寻找其他的忠臣; 同样的:小人想要做搅屎棍,也肯定会找几个帮手,起码落个‘要死一起死’的心安。 最重要的是:不同于功侯、朝臣、外戚这三个可能重叠的政治标签,能臣、忠臣、小人这三个性格标签,基本不可能出现重叠的状况。 且如今朝中的所有官员,都能被明确划入这三者其中的一个。 如昨日,因鲁班苑令一事惹怒刘盈的上林令杨离,便是毋庸置疑的能臣; 而此事的导火索:鲁班苑令吕平,则是忠臣——虽然是吕氏的忠臣,而非刘氏的忠臣。 至于小人······ “嘿!” “汁方侯雍齿,不就是父皇过去,随叫随到的御用搅屎棍?” “什么事都要站出来蹦跶两下,就像沙丁鱼群里的鲶鱼······” 神情满是戏谑的发出一声调侃,刘盈便满怀钦佩的侧过头,朝身后的长乐宫方向发出一声长叹。 “只可惜母后,生了个女儿身······” “不。” “应该说幸好母后,生了个女儿身··········” “若不然,只怕嬴秦之后,就不再是刘汉鼎立······” 面带唏嘘的又发出一声感叹,刘盈终是笑着一摇头,放下车帘,闭目假寐起来。 这世上,没有如果。 更让刘盈感到万分幸运的是:吕雉,是自己的母亲。 即便全天下都抛弃自己,都依旧会把自己视作掌上明珠的生身亲母······ · “陛下!” 回到未央宫,不等御辇驶入司马门,车外便不出意外的传来了一声刘盈极为熟悉的嗓音。 待刘盈闻声掀起车厢的车帘,却见刚得封梧侯不久的少府阳城延,已是神情惊恐的跪倒在地。 “陛下~” “臣······” “臣!” 神情复杂的连道好几声‘臣’,阳城延都没能说出个所以然,索性将头往下沉沉一砸,摆出一副‘臣想说的话,都在这声响头里’的架势。 见此状况,刘盈倒也没有多为难,只默然放下车帘,示意辇车继续前行。 待辇车自司马门驶入未央宫,随着司马门又缓缓闭合,将渐行渐远的御辇逐渐隔绝,阳城延只绝望的抬起头,面如死灰。 正当阳城延木然俯首,盘算着是在宫外跪到刘盈召见自己,还是赶紧回家找个身子上吊时,一道身影自宫门旁的门洞内走出,终于点亮了阳城延心中的希望之火。 “春公!” 无比响亮的一声敬称,阳城延早已顾不上自己九卿、彻侯的高官显爵,甚至都没顾上彼时春陀,上前就将春陀的手臂死死攥住,就好似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见阳城延这般架势,春陀也是不由摇头发出一声长叹,满是同情的看了看阳城延,终还是没忘卑微的弯下腰,顺势将手臂从阳城延手中抽出。 “阳公万莫如此······” “奴一介刀锯之余,万当不得阳公以‘公’相称······” 语调丝毫不带做作的道出此语,见阳城延还是没有反应过来,依旧是一脸焦急之色,春陀便浅笑着侧过身,将门洞的方向让出来。 “阳公请。” “陛下,当以侯阳公于宣室······” · 跟随着春陀的引领,神情满是忐忑的走入宣室殿,阳城延正要上前叩首,却闻御阶之上,传来刘盈一声温和至极的呼唤。 “梧侯来了啊~” “且坐,且坐。” 听闻刘盈这异于往日,甚至有些异于常人的温柔语调,阳城延只更加心惊肉跳起来,却也不敢不从,只悄然到殿侧寻了处位置跪坐下来。 待跪下身,阳城延又沉吟片刻,刚下定‘先认错为强’的决心,御阶上又传来一声温柔异常的语调,再次抢在了阳城延前。 “上林之事,朕皆知之矣。” “——请太后以吕平为鲁班令一事,少府先前,当时不曾知晓吧?” 似是随意,又分明带有些许深意的一问,惹得阳城延赶忙抬起头。 待看清刘盈望向自己的目光中,那一抹不含丝毫杂质的信任,阳城延只一阵愧意涌上心头。 “陛下······” “臣,启奏陛下!” “以吕平为鲁班令一事,臣,早已知之!” “然臣见上林令携调任诏书而知,只当此事,已为上林令禀明于陛下!” “臣······” “臣!” 语调满是激动地道出此处,便见阳城延再次恢复到方才,在宫门外那副哼唧半天,也放不出一个响屁的状态。 最终,阳城延依旧是认命般,将额头往下沉沉一砸。 “万请陛下!明察!!!” 几乎凄厉的一声嘶吼过后,硕大的宣室殿内,便只剩下一阵极具节奏性的闷响。 咚! 咚! 咚······ 看着阳城延毫不客气的将头一下下磕在地上,刘盈心下不由一紧。 但想起昨日,自己在鲁班苑的窘态,刘盈终还是狠下心来,默默看着阳城延,磕足了二十个响头。 “梧侯且起。” 一声不夹带丝毫感情的轻呼,终是让阳城延停下了机械式的磕头动作,却也没敢立刻起身,只晃晃悠悠的稍直起上半身,纵是目光已有些迷离,也仍旧努力的抬起头,望向御阶上的刘盈。 “陛下······” “今日,朕朝长乐,得太后以一言相教。” 阳城延一声含糊的呼声,却并没有引得刘盈的注意; 只见刘盈自顾自坐下身,慢条斯理的从面前的御案上拿起一卷竹简,一边低头翻看着,一边似是随口般道:“太后言:凡治国之道,能臣、忠良、奸佞三者,缺一不可。” “又太后言,上林令敢作敢为,魄力十足,是谓能臣;” “及鲁班令,虽身无长计,然终出身吕氏,历受太后之能,当为忠良。” 语调似是闲聊般说着,刘盈不由将话头一滞,又毫不刻意的抬头撇了阳城延一眼,而后便继续低下头,继续翻看起手中的竹简。 “上林令为能臣,鲁班令为忠良。” “梧侯以为,己能臣乎?忠良乎?” “又如今朝中,何人可堪‘奸佞’之重任???” 待发出这最后一问,刘盈的语调中,已是油然带上了些许责备和严厉,目光虽仍投注在手中的竹简之上,但面上神情,也隐约闪过一抹狠厉之色。 对于阳城延口中的‘这事儿我知道,但我不知道杨离这么大胆,居然没禀奏陛下’的解释,刘盈没有丝毫怀疑。 这样的慌,阳城延没胆撒,也没必要撒; 只要刘盈愿意,随便找两个人去查,两个时辰的功夫,就能把整件事来龙去脉,都调查个水落石出。 可即便如此,刘盈也深知:今日,绝不能让阳城延在宣室,从自己脸上看到哪怕一丝好脸色。 原因无他; ——过去,刘盈对于这些自认为‘可以重用’的近臣,实在是有些过于亲近了。 亲近这个词,用在别的地方,或许还能被理解为褒义。 但对于帝王,尤其是年幼登基,根基不稳的刘盈而言,却绝对不是什么好的兆头。 在发生了鲁班苑这一番糟心事之后,饶是心底里仍旧不愿意相信,刘盈也依旧不得不承认:老爹刘邦临死前,反复交代自己的那番话,是对的。 “凡明君雄主,皆难免苛待臣下之名,又多得喜怒无常、阴晴不定之性······” “于臣,不可过疏,更不可过亲······” “当恩、威并立,赏、罚兼施,又万不可使臣下探明君意······” 看着阳城延愈发惊骇的目光,在心中默念出老爹临死前的这番交代,刘盈只缓缓抬起头,目光满是坚定地望向阳城延。 ——过去,刘盈对某些人,太过亲近了。 而从这一刻开始,一个已逝去多年的老者之风姿,再次出现在了刘盈的气质当中。 没有那么强烈,也没有那么强大,甚至是若隐若现,一闪即逝,让人根本分不清那股莫名的气质究竟是真实存在,还是自己生出了错觉。 但刘盈知道:自己,正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7017k 第0353章 这考题,太简单了吧? 陛下需能臣,臣则为能臣;陛下求忠良,则臣为忠良;陛下苦朝中无有奸佞,臣,亦愿为奸佞奸妄······ 这,就是阳城延针对刘盈的问题,所给出的答案。 ——你说我是什么,我就是什么。 如此没有立场、没有原则的答案,却出乎意料的让刘盈感到无比满意。 对于君王而言,有些事,就是这么奇怪。 明明是一件伤天害理的坏事,可若是让君王满意,也能得到谅解; 反之,明明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好事,一旦让君王感到不满,也依旧无法逃过一个‘莫须有’的罪名。 而这种奇怪的现象,便被刘盈称之为:立场。 用后世通俗一些的话来说,就是屁股。 阳城延的回答,看上去确实毫无原则、立场可言; 但实际上,这里的没有原则、没有立场,本身就是原则、立场。 ——一切以天子的意志为准的立场,和不受任何其他因素影响的原则。 所以,刘盈最后,帮阳城延解答了自己的问题。 忠良。 现在的刘盈,很需要阳城延这样的忠良。 阳城延,也配被刘盈称之为‘忠良’。 一番略有些抽象的哲学讨论过后,自然是正事紧随其后。 首当其冲的,便是刘盈也学杨离‘自作主张’,为杨离配了个副手。 ——宣平侯张敖、鲁元长公主次子,太后吕雉外孙,当朝皇后张嫣幼弟,上林苑丞:张寿。 而后,便是即将举行于上林苑,用来选拔上林苑所缺官员的汉室第一场‘考举’,从原定计划的‘由阳城延挂名,杨离具体实施’,改为由阳城延一手操办,其他任何人等不得干涉。 至于这最后一件,则算是刘盈从先皇刘邦身上,难得学到的一个旁门左道。 ——阳城延的嫡次孙女,年方二八,温良贤淑,堪为良配······ · “今日召诸公入宫,乃因前时,上林令以‘官佐有缺者甚多,请兴考举’上奏;” “即为举,首当其冲者,便乃遣御史查其家世、德行,而后,便乃所考之题。” 数日之后,未央宫,宣室殿。 简单道明自己的意图,刘盈便望向曹参、王陵,以及回京述职的淮南国相:张苍。 “审查应考者,非丞相查其户籍家世、御史大夫遣御史查其德行不可,又今御史大夫有缺,此二世,恐当皆由丞相行之。” “又朝堂兴考举而纳士一事,亦当由相府草拟公文,以示关中地方。” 刘盈淡然一语,曹参自是起身一拱手,表示领命。 “此番,朝堂兴考举,初定于秋八月甲午(初一),距今不足月;故应考者,恐当以关中之士为主。” “故应考之士来京之徒,又至长安后之居所,便当劳内史。” 将王陵的任务也下达下去,刘盈便昂起头,终是望向刚回京不几日的张苍。 “北平侯,别来无恙否?” 一声略带些调侃的招呼,顿时惹得张苍笑着起身,先对刘盈沉沉一拜,又侧身对曹参、王陵二人稍一拱手。 “平阳侯、安国侯。” 同二人打过招呼,张苍这才直起身,浅笑着望向上首的刘盈。 “承蒙陛下挂怀,往岁余,臣,一切安好······” 听闻此言,刘盈只笑着一点头,旋即面带思虑的低下头去。 过去这一年多的时间,张苍虽都在淮南国,给淮南王刘如意做王相,但有关张苍的议论,却从不曾绝于刘盈耳侧。 什么,北平侯又训斥淮南王啦~淮南王又被罚抄书啦之类传闻,几乎是一个接一个的在长安流传,从不曾断绝。 当然,作为天子,对于弟弟刘如意过去几年的处境,刘盈掌握的消息显然更多,也更具体。 ——据御史大夫属衙派出的采风御史回奏,淮南王刘如意,已经颇得齐王刘肥之风! 什么意思? 看看前几年,乔装前往齐国的采风御史,对齐王刘肥的报告,就不难知道如今的刘如意,是个什么样子了。 ——汉九年秋七月,御史中丞奏:春三月,御史大夫遣采风御史出关,至齐都临淄采风,见齐王日夜兢读先贤典故,从不出游、猎,不日则以‘为臣之道’请于左、右相; 国中有事,齐王乃令内史决,内史不能决者,请左相,左相不能决者,请右相; 左、右相皆不能决者,大事奏请朝堂,小事以左、右相言商,以定良策······ 单从这一段描述齐王刘肥的采风报告,再结合采风御史对刘如意‘已得齐王之风’的描述,就不难看出如今的刘如意,究竟过得是什么日子了。 旁的不用说:有周昌、张苍这两个国相在,刘如意想插手国中事务,基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至于学其他宗亲诸侯,有事没事出去游玩、打猎,或在宫中搞个趴体嗨皮嗨皮,那更是想都别想。 再加上汉五年,太祖高皇帝刘邦第一次分封异姓诸侯之时,便定下‘诸侯不得私出封国’的规定······ 毫不夸张的说:现在的刘如意,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就是被软禁在了自己的淮南王宫内! 只不过这个软禁,并非是传统意义上的限制人身自由,而是刘汉皇室对宗亲诸侯的硬性规定。 ——二十岁之后,诸侯王无论有没有能力,都要开始掌控自己的诸侯国;治下数十上百万子民的生计,就见压在诸侯王的肩上。 所以,为了能在将来治理好封国,同时又处理好封国和长安中央的关系,在受封为诸侯王之后,只要还没满二十岁,诸侯王就必须好好读书。 包括曾经的齐王刘肥,如今的梁王刘恢、燕王刘长,乃至于今年以前,没行冠礼的天子刘盈本人,都无一例外! 而在刘如意‘奋发读书,学习如何做一个合格的诸侯王’的过程中,北平侯张苍,就是刘如意的授业恩师:王太傅。 早在先皇刘邦封刘如意为赵王,并派周昌去做赵相之时,周昌的使命,就已经被先皇刘邦定死了——保赵王性命无忧。 所以原则上,周昌这个淮南右相,只负责在危急关头站出来,保刘如意一命; 换句话说,只要情况没糟糕到周昌再不出面,刘如意就要小命不保的程度,周昌这个右相,那就是玄幻中,无时不刻在闭关修炼的老怪。 反倒是张苍这个左相,明明比右相周昌矮了一头,但加上王太傅的头衔,反倒成了淮南国实际上的话事人。 按理来说,张苍回京述职,刘盈自该第一时间召见张苍,好好问问淮南国的状况。 但眼下,刘盈却根本没有那个功夫,去关心远在淮南国的三弟刘如意······ “淮南国诸事,北平侯择日请朝长乐,禀奏于太后便是。” ——理论上,有关宗亲诸侯国的事,本就不是天子所应该管的。 和宗亲有关,便应该有宗正出面;和诸侯国有关,则也该由典客过问一下。 而在宗正、典客之后,最终出来过问此事的,便该是负责皇室内部的太后。 毕竟宗亲诸侯王的敕封,本就在太后的职权范围内,在如今的汉室,有关宗亲诸侯的事务,也确实是由太后吕雉在负责。 所以刘盈将此事甩给老娘吕雉,无论是从政治流程,还是法理依据的角度来说,都没有丝毫问题。 听闻刘盈此言,张苍也是会过意来:刘盈这架势,怕是有更要紧的事,要交给自己去办。 就在张苍拱手领命,盘算着要如何开启话题时,却见刘盈不动声色的从怀中,逃出了一面‘绢布’。 “嗯?” 待那写满字的‘绢布’被刘盈递上前,并由曹参、王陵二人交替查阅,终递到自己手中时,张苍的眉宇间,更是悄然涌上一抹惊异之色。 ——不是因为‘绢布’上面的字,而是因为这张绢布! 即便官职不高,过去更只做过千石级别的‘计相’,张苍也知道:绢布即便是对朝堂而言,也绝对属于‘奢侈品’的范畴内。 所以,除非是有重大事务,如相府公文、边关军报,又或直接就是太后懿旨、天子诏书要颁布,否则,很少有人会把昂贵的绢布,作为书写的载体。 毕竟再有钱的人,也不会拿购买力比钱还坚挺的布,去当一次性消耗品使用。 而张苍眼前这块‘绢布’,一眼看过去,就能发现明显的不同。 相较于质地绵软,如水般无形的绢,这块‘绢布’明显更硬一些,又不似木渎那般毫不变形; 上手一模,虽不似绢布光滑,却也平常平顺,摸不出明显的起伏。 在观察的过程中,张苍还惊奇的发现:这张‘绢布’,竟还散发着竹子所特有的淡香! “唔······” 满是疑惑地看了看手中的竹纸,又不着痕迹的撇了眼上首的刘盈,张苍终还是按捺下开口询问的冲动,将注意力集中在了纸上的文字上。 很快,张苍才刚按捺下去的疑惑之色,便又再次涌上眉头。 “有一农,田百亩,农、妻及长子皆傅,岁得粮三百六十石,税十五取一,赋百二十钱,粮石六十钱;问此农去税、赋,得余粮米几何?” 几乎是在看到这一题的同时,张苍便在心中默算出了答案。 税十五取一,三百六十石就要去掉二十四石;三人交口赋,共三百六十钱,粮食每石六十钱,就又是去掉六石; 所以最终的结果,应该是三百四十石。 但令张苍有些奇怪的是:这道题,分明就是······ “臣斗胆,以问陛下。” “——此题,陛下可欲用于,呃,考举之上?” 闻言,刘盈只笑着一点头,同时站起身,对张苍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久违北平侯师承荀卿,于《九章算术》颇有造诣,又恰逢考举。” “北平侯若有疑,但可直言无妨。” 就见张苍面不改色的低下头,又继续看了看下面几题。 “有一田,长宽各二百三十五步,问此田积几何?” “有一笼,有鸡、兔若干,鸡、兔合五,足十八,问鸡、兔各几何······” 将竹纸上的三道题都看过一遍,又在心中演算出结果之后,张苍才终是疑虑重重的抬起头,望向正笑盈盈看向自己的刘盈。 “陛下。” “若以此三问,为此‘考举’之题,臣以为······” 话说一半,张苍只满是疑虑的将话头一止,旋即侧过头。 待看见曹参、王陵二人面容之上,也同样是一副疑虑重重的面容,张苍才继续道:“臣以为此三问,恐······” “恐,或过简易了些?” 小心翼翼的发出此问,又侧过头,看到曹参、王陵二人缓缓点下的头,张苍终是稍松一口气,只望向刘盈的目光中,仍带有些许谨慎。 “陛下此数问,臣观之,当皆出于《九章算术》之问。” “便言此‘方田求积’‘鸡兔同笼’二问,便乃《九章算术》所有。” “只此二题······” 满是迟疑的将话头一滞,张苍只满是苦笑的摇摇头,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竹纸。 再三确定自己没有看眼花,张苍才将手中竹纸递回给王陵,旋即对刘盈稍一拱手。 “陛下。” “此‘方田求积’之问,于《九章算术》之中,乃以积言明,而问其方。” “若臣未记错,原题当乃:今有田,积五万五千二百二十五步,问为方几何?” “此题出《九章算术》,乃启明之繁体,本就非难,陛下又改‘以积求方’为‘方田求积’,则此题更易。” “再者,鸡兔同笼之问,可谓由来已久,早自春秋之时,便为百家奉为算术入门之槛。” “然臣年六十有四,却从未曾见‘鸡兔同笼’之问,竟鸡兔合不足十······” 说着,张苍不忘笑着低下头,也从怀中,取出一卷崭新的竹简。 “陛下且看。” “此乃臣昨日,出于幼孙之问。” “所问者,乃鸡、兔合二十七,足八十四,问鸡、兔各几······” 苦笑着道出此语,张苍只无奈的伸出手,将五个指头全部竖起,又苦笑着将手轻轻一扬。 “臣幼孙今,不过五岁而已,尚于总角之年啊·······” 7017k 第0354章 哪有那么多聪明人 见张苍递过竹简,还称竹简上,是张苍给孙儿出的算术题,刘盈本欲欣然接过。 但在听到张苍后面那句补充之后,刘盈伸出去的手,却不自觉悬在空中,伸也不是,缩也不是······ 五岁的小孩,就已经开始学鸡兔同笼了? 开什么国际玩笑!!! 要知道即便是在普行九年制义务教育,几乎宣告消灭文盲群体的新时代,五岁小孩的‘习题’,都还只是十以内的加减法! 至于鸡兔同笼,那根本不是上学之前,甚至上中学之前的学子,所应该涉及到的内容。 原因很简单。 ——从本质上,因《九章算术》而得以保存,并传延至两千多年后的经典题目:鸡兔同笼,实际上,就是后世人所常说的二元一次方程。 就那此刻,被刘盈尴尬接过的这卷竹简来举例:鸡、兔共有二十七只,腿总共八十四条; 那么,按照后世中学生所常用的二元一次方程解,便该将鸡、兔的数量分别设成x、y。 然后,就可以得出以下两个等式。 x+y=27; 2x+4y=84. 再通过解二元一次方程,分别解出x、y的值,就可以知道鸡、兔各有几只。 而此刻,即便来到这个时代已经十数年,刘盈也依旧没有忘记:解二元一次方程方程,分明是初中的课程! 至于鸡兔同笼的问题,更是往往会出现在奥数比赛,亦或是数学考试的最后一道大题之上! 这样的记忆,让刘盈根本无法相信:在后世都需要十几岁才能学的二元一次方程,放在这学术贫瘠的西元前,居然是五岁的小孩就要学的。 想到这里,刘盈便大致反应过来:这,究竟是什么情况了。 “来人!” 毫无征兆的一声轻呵,顿时让殿内原本轻松的氛围一紧,殿内宫女、宦官、郎官皆一惊,而后齐齐抬起头,望向御榻所在的方向。 至于曹参、王陵、张苍三人,终归是柱国重臣,位公卿之列,又曾兼任过刘盈的皇帝太傅,倒也没有被吓到。 可即便如此,三人也不约而同的昂起头,将疑惑地目光,撒向刘盈那已生出些许胡须的面庞之上。 ——就这么点事,陛下总不至于就此大发雷霆,动辄兴师问罪吧? 不等三人想明白这个问题,就见刘盈从榻上起身,朝殿门外,以及殿侧分别一招手。 “入戟郎者一,婢、寺各一,以对朕之所问。” 见刘盈道明了意图,殿内众人这才稍松了口气,又面面相觑的对视一番,不片刻的功夫,便派出了****来到殿中央。 “未央宫执戟郎臣茂,参见陛下!” “婢青荷、奴秋葵,参见陛下······” 待这三人各自见过礼,又郑重其事的对曹参、王陵三人一拜,刘盈才浅笑着抬起头,望向那自称为‘茂’的执戟郎。 “执戟郎钱茂,父钱宁起砀郡,从太祖高皇帝入咸阳;后病故长安,遗幼子茂,太祖高皇帝悯之,故荫为郎。” “太祖高皇帝十一年,代相陈豨反,茂以骑郎随驾,事无巨细,颇得太祖高皇帝信重;待归朝,捡拔为执戟郎······” 几乎是不假思索的道明执戟郎的来历,刘盈便不顾曹参、王陵三人略带惊诧的目光,满是和颜悦色的望向钱茂。 “卿不必拘谨,朕以何言问之,卿皆如实答复便是。” 对于刘盈能记得自己的名讳,甚至能闭着眼睛,道出自己的来历,钱茂本就有些激动不已。 又闻刘盈这一言,钱茂更是直将腰杆挺的笔直,恨不能倒弯成一把弓,一副‘陛下随便招呼,臣在所不辞!’的架势。 就见刘盈又是浅浅一笑,甚至不忘意味深长的撇了眼张苍,才若有所思的望向钱茂。 “代相陈豨谋反之时,卿曾随太祖高皇帝之驾,往代、赵而平叛;又因功而为太祖高皇帝恩幸,拔为执戟郎,便当于行伍之事略有知解?” 语调平和的发出一问,待钱茂毫不迟疑的一点头,刘盈终是再度坐回御榻之上,问出了那个令钱茂抱憾终身,至死都在纠结‘怎么就没答出来呢?’的问题。 “朕闻吾汉家之军,多以步、车为守,弓、弩为攻,又于北蛮逐战之时,更弃车,而独重弓、弩。” “又朕闻,凡吾汉家于北蛮匈奴战,则重步卒人手一盾、一剑,后得持戈、矛等轻步卒策应;步阵之后,弩靠前而平射,弓靠后而抛射。” “且弓、弩之卒,每战所得、所发之矢羽不同。” “——弓卒人矢二十,初战射其三,久战再七,苦战又五,死战,方射最后五羽;” “及弩,则稍宽裕,人矢五十,初战发十,再战又十,凡上官不令止,吾汉家之弩,便非断弦而不绝。” “可是如此?” 似是不确定自己的听闻般发出一问,又分别看了看曹参三人,刘盈才终是长叹一口气,问出了最后的问题。 “即确如此,钱戟郎又于行伍之事熟稔,朕便以此问一试。” “言一军,又弓卒二千,按例,当人配弓羽二十,合足四万。” “然敌狡诈,断我弓卒之粮道,弓羽无以输至,只得调弩兵之矢暂用。” “故将有令:凡军中弩卒,皆出弩矢八,以与弓卒所用,终得弩矢四万。” “问,此军中,得弩卒几何?” 面不改色的问出问题,又不着痕迹的撇了眼张苍,刘盈才带着满是鼓励的目光,望向钱茂那顿时呆愣住的面容。 但没有人注意到:在刘盈发出这一问之后,愣在原地的,不单是钱茂一人。 ——而是除刘盈以外的所有人! 对于那些宫女、宦官而言,这个问题意味着什么,根本没有人知道; 大家只是觉得,陛下突然问有关军队的问题,分明就是想暗示什么! 但在曹参、王陵等柱国忠臣,尤其是对精通《九章算术》,堪称当今汉室唯一术算大家的张苍而言,这个问题,实在是令人感到有些熟悉。 ——鸡两条腿,兔四条腿,鸡和兔关在一个笼子里······ ——弩兵每人能拿出八支弓弩,弓兵每人需要二十支弓弩,弓兵弩兵都在一个军队里······ “这!” “这分明!” 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争相’,张苍只猛地把眼睛睁大,满是匪夷所思的望向刘盈! 而后,张苍便焦急的望向钱茂,恨不能亲自上前,替钱茂把这个问题的答案说出来! 但可惜的是:这个问题,是刘盈单独问钱茂的······ 张苍再怎么着急,也只能眼睁睁看着钱茂沉思良久,终还是落寞的低下头。 “臣,不得其解······” 一声明显透露出不甘、遗憾,又隐隐带有些悲凉的语调声响起,终是惹得张苍绝望的闭上双眼。 可即便如此,张苍也没能躲过御阶之上,再次传来刘盈那好整以暇的淡然语调。 “北平侯精通数算之道,当于此问,已有解?” 见刘盈还有闲情逸致问起自己,张苍纵是万般不愿,也只得起身,似是不愿般对刘盈微一拱手。 “陛下慧眼如炬······” “弩卒人出矢八,足四万之数,便为五千人。” “若依《九章算术》所录之解路,亦可以‘弓卒人需矢二十,弩卒人出八,则弓卒一人,需弩卒二人半借矢;又弓卒二千,人需弩卒二人半,二千人,便需弩卒五千借矢’为解······” 听闻张苍在眨眼之间,便用一简、一难两个思路解出这道题,刘盈却只浅笑着一点头,旋即轻轻一挥手,示意钱茂退下。 而后,刘盈的目光,便落在了那名为青荷的宫女,以及那自称‘秋葵’的老太监身上。 “及汝二人,朕亦一问;汝二人但有其一者,答此问而得正解,则朕各赐十金!” 毫不吝啬地丢下悬赏,刘盈倒也没多思考,便将又一个问题甩出。 “适逢岁首,朕欲遍赏宫人,以入宫之年久为准:入宫一岁,赏百钱,二岁倍,十岁十倍。” “又此‘岁百钱’之赏,为宫中势大之奸抽比,朕每赏百钱,此奸便抽五钱。” “有内寺一人,得朕之赏,又所得赏钱为此奸所抽,余一千一百四十钱。” “问:此内寺,乃何年入宫?” 问题道出,张苍面色只又一沉,皱眉低下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至于受问的二人,也不出刘盈所料,根本没有把关注点集中在问题本身,而是在自己话音刚落之时,便连忙跪下身来,叩首谢起了恩。 “老奴刀锯之余,怎敢受陛下以‘岁百钱’而赏?” “但有此赏,老奴必不敢受,而全归入少府,以为社稷之用······” 磕磕绊绊道出此语,老太监甚至不忘贪婪的咽了口唾沫,一看就是入宫年头不短; 至于那小宫女,更是激动地一句话都说不出,只自顾自低下小脑袋,在殿内的木地板上砸的当当作响。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待刘盈也有些不耐烦,终还是那老太监谄笑着抬起头,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而这个答案,分明是说给刘盈听的,但最终听进去的,竟是张苍······ “承蒙太祖高皇帝、陛下先后二世明君雄主厚恩,于陛下之问,老奴,不敢有欺瞒。” “老奴七岁净身,九岁便入秦宫咸阳;” “后太祖高皇帝破关中,见老奴还算本分,便准老奴侍奉宫中,而来,足又四十余载·······” “此数十载,老奴所见之达官显贵不计其数,便是秦王政、二世胡亥、三世子婴,老奴亦曾有睹。” “只老奴······” 话说一半,就见老太监面色满是尴尬的止住话头,颇有些羞愧的看了看一旁的曹参、王陵、张苍三人。 待刘盈轻咳一声,示意继续回话,老太监才似初嫁的姑娘版,羞涩无比的低下头。 “老奴净身,本就乃因家贫······” “老奴,从未曾得识字启蒙之运·······” “《仓颉》二字,老奴亦只闻旁人言,而不曾见于眼,纵见,恐亦认而不得。” “于老奴这般粗鄙之人,陛下竟以数算之学相问,实有些······” “呃······” “有些·········” 见老太监哼唧半天,都没能想起‘过于抬举’四个字,刘盈终是微微一挥手,让这二人也退下。 待殿内,再次恢复到只有刘盈端坐御榻之上,曹参、王陵、张苍三人对坐御阶之下的场景时,刘盈才笑着抬起头,再次望向张苍。 只不过这一次,刘盈的笑容之中,不再是先前那满满的随和与儒雅,而是隐隐带上了些许苦涩,与无奈······ “见此三人于‘数算’一道之造诣,北平侯作何感?” 语调轻松地发出一问,见张苍仍是一副低头漠然的架势,刘盈只摇头一笑,自顾自继续道:“执戟郎,隶属郎中令,秩六百石;” “但有战事而外放,便可受偏将印。” “然纵此六百石之禁中郎官,出则为率兵之将者,亦于北平侯口中所言‘于总角孩童亦过易’之题,束手无策。” “及宫中婢女、内寺,虽多目不识丁,然终于宫中浸淫多年,当得‘见多识广’之称,亦面一‘过易’之难,而不得其解······” 说着说着,刘盈的语调也稍有些严肃起来,见张苍的面上依旧是一副不甘不愿的神情,刘盈索性便从榻上起身,拾级而下。 “今日,朕欲言北平侯者,乃天下之人,非人人皆比北平侯之幼孙聪慧,亦非人人皆比北平侯,于《九章算术》信手拈来,倒背如流。” 说话得功夫,刘盈便已经来到了张苍身旁,一边伸手将张苍从地上扶起,一边不忘半开玩笑、半带深意的在张苍耳边说道:“朕自愿有朝一日,凡汉之民,皆聪慧比同北平侯幼孙。” “然今,北平侯还当明知:此番考举,乃举秩二百石之少吏,又举于士、农、工等诸民之中。” “此辈之学识,自不比北平侯,又朝中诸公;亦难比沉浮朝堂多载,于政务精通熟稔之陈年老吏。” “然今吾家,需得此辈之力·······” 7017k 第0355章 演武殿议事! 从未央宫走出,一同走在宫道之上,曹参、王陵、张苍三人的面上神情,可谓是如出一辙的差。 只不过,三人关注的点,却是各有不同。 “重数算而轻文略,所择之士,岂非尽为商贾之流?” “纵入朝而仕,亦终不过刀笔佐吏之用,怎堪大任?” 这是曹参心中的疑虑; “举士为官,只以文考而测其能,不佐以武勋为证,长此以往,岂非国将不国?” 这是王陵心中的牢骚。 而张苍心里,却依然在反复回味方才,刘盈附耳低语的那段话。 ——朕希望有朝一日,凡是天下的百姓,都能和北平侯的幼孙一样聪慧······ “凡天下之民······” “废挟书之律······” “竹纸·········” 有那么一瞬间,张苍只觉脑海中闪过一道光! 从那道光中,张苍似乎看到了一个即让人兴奋、崇敬,又莫名令人感到恐惧的未来。 只可惜,那道光却宛如流星,一闪即逝; 纵是张苍竭力想要抓住,都终未能如愿······ · 不过十几天的功夫,朝堂欲兴‘考举’而纳士的消息,便传遍了以长安为中心的方圆数百里区域。 几乎每一天,都有数十上百名衣着各异,又无一不胸怀大志的文人士子,从四面八方来到长安。 很快,相府外的露布之上,便贴上了此次‘考举’的流程。 此次考举,总共分三部分,依次为:笔试、面试,以及最后的殿试。 第一轮笔试,定于秋八月初一,于长安城西的一处废弃营寨里举行;凡是爵公士及以上,年龄在二十至四十岁之间,且户籍不在商籍的汉家之民,都可于内史属衙报名参加。 而在这第一轮的笔试中,无论参考者有多少,都会将大半参考者淘汰,只留成绩最好的一百人,晋级第二轮的面试。 说白了,就是择优录取,并没有准确的合格线。 至于第二轮的面试,则相对简单些,也不需要应考者做什么准备。 因为这第二轮的面试,虽然告示上没有说的太明白,但很明显,这一轮的重点,就是外貌长相。 ——在这个世代,想要做官,是需要具备出众的外在条件的~ 五官不端正、身高过矮、身材过胖过瘦,都会被拦在‘编制’的大门之外。 若非如此,几百年后的凤雏庞统,最开始也不至于因丑陋的外貌而被轻视;昭烈帝的礼遇,也就不会让凤雏先生感恩戴德,不惜一死以报知遇之恩。 所以这第二轮面试,只需要应考者洗漱干净,以尽量干联的仪态参加,然后静候佳文。 当然,既然是面试,自也免不了提问环节; 如家住哪里啊~ 父母是做什么的啊~ 以及自己是做什么的,有没有个人犯罪史、家族犯罪史之类的问题,也都会被问及。 且无论应考者如何回答,紧随其后的,都必然是相府配合内史,对合格的应考者进行掘地三尺般的身份审核。 等确定参考者身份没有问题,且在面试中没有说谎,便是最后的一关:入宫觐见。 所以说白了,虽说此次‘考举’有三个步骤,但应考者唯一能通过努力来改变结果的,也就是第一关的笔试。 这第一关过了,后面的,也就是尽人事、听天命;若是连第一关都没过,那也就没有然后了。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才刚来到长安的青年文士们,很快便安下心来,随便找一处落脚之所后,便开始了考前的最后冲刺。 对于这一大批涌入长安的知识分子阶级,内史属衙也是非常的重视,几乎是按照‘每二十名考生配备一名有秩官员’的比例,来对口解决考生们的问题。 ——在这个世代,一个官直接管二十人,已然是前所未有的重视! 考举在即,秋收将至,整个关中的氛围,都是一片安宁祥和中,包含对美好未来的期盼。 无论是对未来的农获,还是对自家子侄在‘考举’中的表现,关中百姓都表现出了空前的热情和期待。 可就是在这一切都欣欣向荣的氛围当中,一队服饰怪异,又有重兵随行护卫的使团,却一举打破了笼罩在关中的安宁氛围。 ——匈奴人,又一次遣使入关,并步入长安······ · “匈奴正使呼衍嘎多,代吾主天所立匈奴大单于,敬问汉皇帝无恙。” 长乐宫,长信正殿。 听到这一口字正腔圆的秦中腔,绕是对匈奴使者‘会说汉话’有所预料,刘盈也是不由挑了挑眉。 至于殿内,早早于此‘恭候’的朝臣大臣们,也是在听到‘呼衍’二字的同时瞪大双眼,旋即齐齐将吃人般的凶狠目光,投注在了那自称匈奴正使的蛮人身上。 呼衍氏,也被称作呼延氏,是匈奴最显赫的四大姓氏之一。 而在匈奴单于庭‘八柱’的政治体系中,除去拥有单于继承资格的左贤王、右贤王,以及左谷蠡王、右谷蠡王四者,是有匈奴王族——挛鞮氏掌控外,其余的左右大将、左右大当户四个职务,便由包括呼延氏在内的‘匈奴四大家族’世袭掌控。 其中,兰氏世袭左大当户,须卜氏世袭右大当户;右大将则由乔氏世袭。 而呼延氏,便世袭掌控左大将一职。 对于匈奴的双头鹰政策和‘八柱’体制稍有了解,便不难发现在这八柱之中,最重要的两个位置,其实并非左右贤王,而是单于大位第一继承人,本代单于的儿子:左贤王,以及左贤王永远的狗腿子:左大将。 盖因为比起第二顺位继承人右贤王,以及右贤王的狗腿子右大将,左大将所需要做的事,可以说是关乎到整个匈奴的未来。 而作为世袭罔替左大将的匈奴大姓,呼延氏在汉室北墙留下的累累血债,使得每一个汉人,都不敢对‘呼延’二字有一日或忘······ “使者远来劳苦。” “然使者此来,纵代匈奴单于而来,于朕,亦终不过外臣。” “外臣于汉天子当面,若朕赐座,难免有违礼制。” “便劳使者暂立片刻,待使者述毕单于之意,再回驿馆安歇?” 以毋庸置疑的语调,道出这番似乎是在商量的话,刘盈便自顾自昂起头,面色清冷的望向呼延嘎多。 “有劳使者直言。” “单于此番,又欲折辱吾汉家何人?” 毫不掩饰厌恶之意的道出此语,便见刘盈意味深长的眯起眼角,望向呼延嘎多的目光,更是猛然带上了一抹冷意。 “匈奴上回遣使,单于可是曾书辱汉家太后,遗朕视母受辱,而不得血仇之恨呐······” “时隔数年,书辱朕母之事,单于当不复为二次;” “唔······” “如此说来,此次,单于欲辱者······” “便该是朕了?” 冷然一语,顿时使得呼延嘎多额角冷汗直流,甚至有那么一瞬间,竟下意识移开了目光,不敢继续直视向刘盈目光深处! 对于匈奴人,尤其是‘大名鼎鼎’的左大将世袭家族呼延氏,汉家群臣也本就恨意滔天,只是碍于场合不敢发作; 待听闻刘盈这一声赤裸裸的威胁,殿内众人只立时放下顾虑,纷纷摩拳擦掌起来,似乎就等刘盈一声令下,便能让整个匈奴使团命丧当场! 见众人这般反应,刘盈却也不急着制止,只好整以暇的看着御阶下,早已大惊失色的匈奴使团。 ——当年那件事,刘盈还没忘! 准确的说,是永远不会忘! 不单吕雉,凡是自诩为‘汉人’者,都永远不会忘记那样的屈辱! 刘盈确信:即便在不远的将来,汉室彻底击败了匈奴人,甚至统治了整个草原,待成百上千年之后,‘汉高后吕雉为匈奴单于冒顿书辱’一事,也绝不会被任何一个华夏贵胄忘记! 因为忘记,就意味着背叛,意味着一个民族的消亡! 作为汉室的皇帝,汉太祖刘邦的继承人,刘盈自然应该拿出君王所应有的姿态,礼待任何一个自称为‘使者’的人。 但作为儿子,作为一个华夏人,刘盈也决不允许自己在遭受这样的屈辱之后,还能对罪魁祸首和颜悦色! 对于刘盈的怒火,呼延嘎多纵是早有预料,也是不由有些惊慌失措。 ——呼延嘎多无论如何也未预料到:汉人的皇帝,一个才刚十七岁的娃娃,居然赶在如此大庭广众之下,直接斥责匈奴单于! 尤其这个单于,是被整个草原奉为神明的传说:挛鞮冒顿! “敢对单于不敬······” “哼!” “早晚有一天,单于的鸣镝,会在你们的都城外响起!” “匈奴勇士的马蹄,必定会践踏你们的田亩,将每一个男人的脑袋,都踩成碎裂的奶酪!!!” 愤怒的在心中发出咆哮,呼延嘎多面上也已是冷静了下来,重新昂起头,毫不畏惧的望向刘盈的目光深处。 ——在这天地之间,没有单于不能做的事! 带着这样的信念,呼延嘎多望向刘盈的目光,也是愈发坚决了起来。 “回禀皇帝陛下。” “吾主单于当年,并非想要羞辱太后,只是认为那么做,就可永绝汉室和匈奴之间的战火,让百姓享受永久的和平。” “被太后拒绝后,单于也并未再提起此事,此番遣外臣前来,也不忘交代臣:代吾主单于,向贵国太后致歉。” 目不斜视的将早已打好腹稿的答复道出,便见呼延嘎多面色一沉。 “外臣带吾主单于和善之意前来,皇帝陛下,就是这么对待来自草原的善意吗?” “皇帝莫不以为,我大匈奴的勇士不够多、我打匈奴的弓箭,射不到长安吗!” 阴恻恻一语,顿时惹得殿内汉家群臣震怒,交口斥责起呼延嘎多来。 群情激奋之下,甚至有好几个垂垂老矣的身影,不顾身边人的阻拦,恨不能跳将而出,将呼延嘎多当庭胖揍一顿! ——威胁! ——赤裸裸的威胁! 呼延嘎多,分明是在威胁汉家君臣!!! 众人听得出,端坐御榻之上的刘盈,自也听出了这层威胁之意。 “哦······” 不为所动的轻‘哦’了一声,便见刘盈稍一抬手,本还嘈乱纷杂的长信殿,顿时便安静了下来。 “原来这,便是贵主单于的‘善意’······” “即是如此,使者也不必多言。” “朕这边下令,派卫士护送使者出关。” “待至龙城,使者只须告知单于:汉皇帝欲于单于一战,便可······” 语调极为轻松,又极为平和的道出此语,刘盈便侧过身,用右拳撑着下巴,好整以暇的望向呼延嘎多。 “如何?” “使者欲原路北上,无功而返,更擅起争端,为单于所罪?” “亦或暂退出宫,沐浴更衣,尤于口鼻反复清洗,待使者能言人语,再行入宫?” 听着刘盈以一种无比淡定的姿态,道出最后这句‘把嘴洗洗干净,能说人话了再来见我’,殿内朝臣百官无不神情亢奋的侧过头,甚至朝呼延嘎多虚啐了几口。 “哼!” “呔尔夷蛮!当吾汉家无人,君昏臣奸邪?!” “若非陛下不准允,老夫恨不能横刀立马,斩尔首级于北阙!!!” 听着耳边传来的一声声喝骂,抬起头,又见刘盈仍是一副好整以暇,似是开战也无所谓的模样,呼延嘎多只鼻息愈发粗重,胸膛也随之猛烈起伏起来。 “欺人太甚!!!” 神情愤怒不已的丢下一句狠话,又深深看了御榻上的刘盈一样,便见呼延嘎多侧过身,大声吼出一句匈奴语。 而后,便是呼延嘎多率先一拂袖,朝宫外走去,使团其余众人面面相觑片刻,也跟着呼延嘎多,一同走出了长信殿。 也就是在使团众人推出长信殿的同一时间,御阶之上,天子刘盈顿敛面上轻松之色,面色陡然一沉。 “宣在京之功侯元勋,又武将校尉及以上者、朝臣秩千石上者,移演武殿议事!!!” 7017k 第0357章 此割土也!!! 同一时间,长乐宫以西,典客属衙侧。 在典客官员的引领下,来到一处守备森严的小院,呼延嘎多只第一时间钻入屋内,将所有使团成员召集在了一起。 为了确保交谈内容不被撇听,呼延嘎多甚至特地派了自己最衷心的奴仆,在屋外放风; 与此同时,即便使团中有汉人,呼延嘎多也还是以匈奴语,开启了这场使团秘议。 “汉人的皇帝,肯定是事先知道了些什么!” “如果不是这样,汉人就绝对不敢对撑犁孤涂、对我打匈奴如此不敬!” 此言一出,使团中人顿时神情大变,就连看向身边人的目光,都竟带上了些许戒备! 很快,众人便都反应过来:这么重要的事,绝对不可能是自己人所透露。 而后,包括呼延嘎多在内的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了使团内仅有的一名汉人:副使韩文身上。 “韩先生,难道就没有什么话,要对大家说吗?” “韩王部对得起撑犁孤涂的礼遇,对得起曾经许下的誓言吗?!” 接连两声质问,惹得韩文顿时冷汗直流,望向呼延嘎多的目光中,更是带上了满满的委屈。 但不等韩文开口辩解,便见呼延嘎多一抬手,顿时就有几名身形魁梧的大汉上前,将韩文的双手反绞于背后,嘴也被一块破布片堵住。 “使团离开长安之前,韩先生,还是在驿馆休息休息吧!” “等回了龙城,再由撑犁孤涂亲自决定,该如何处置韩王部这次的背叛!” 随着呼延嘎多不容置疑的做下决定,匈奴使团副使韩文,便就此被软禁。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等回到龙城,等候着韩文的,便是单于庭的怒火,以及韩王部的舍弃······ “我们的计划,已经被汉人提前得知。” “眼下,我们不能再按照原来的计划行事了。” 待韩文被架出屋外,呼延嘎多只将面色再一沉,暗自思虑起对策来。 作为呼延部落最不受宠的几位皇子之一,呼延嘎多心里当然明白:这次情报泄露,绝不可能是韩文所为。 因为自使团从幕南出发,一直到抵达长城,呼延嘎多都从未曾放松对韩文的戒备; 别说是吃饭、睡觉了,一路上,韩文就连如厕,都从不曾得到单独行动的机会。 但不管真相如何,在计划大概率已经提前泄露的眼下,呼延嘎多首先要保证:接下来的每一个环节,都绝对不能出现任何差池。 而对于使团接下来的行动而言,一个汉人,绝对是巨大的不稳定因素。 哪怕这个汉人,早已随韩王信背叛汉室,也早已效忠于匈奴单于庭,也依旧如此。 眼下,使团原定的计划,已经被汉人提前得知。 如果因为韩文的存在,使得使团达不成此行的主要目的,那等回到草原之后,呼延嘎多非但会失去单于庭、失去单于,以及左贤王的信任,甚至很有可能也和韩文一样,被自己的母族:呼延部落所遗弃。 想到这里,呼延嘎多只将脊梁一挺,朝屋内众人一招手。 待众人附耳上前,呼延嘎多便小声道出了自己想出的新计划。 “接下来,我们必须这般如此···如此这般······” · “长安侯臣绾顿首,昧死百拜,以问太后、陛下躬安;” “今岁春,有一使自东而来,如幕南而直趋龙城,言其乃卫满朝鲜所遣,欲归降匈奴,以为走狗。” “知卫满朝鲜之所在,狄酋冒顿初不愿,然为左贤王挛鞮稽粥言劝,今已受马韩朝鲜之降表。” “得降匈奴,卫满使者虽请狄酋冒顿遣使南下,以迫太后、陛下书诺,于右北平之外、浿水之东勿再行宗主之事,不得插手卫满朝鲜事务。” “臣亦探得,八月蹛林大会,草原诸部将集龙城,九月而散;” “若九月之前,使团自汉得‘皇帝不允’之复折返,狄酋冒顿或当召草原诸部大举南下,以掠汉边。” “太后、陛下当知,匈奴蹛林大会,纠集草原诸蛮近白,可战之卒凡数十万,若使其倾其南下,吾汉之边必千疮百孔,民不聊生。” “故臣斗胆,恳请陛下应狄酋之请,勿在于卫满朝鲜之事横加干涉,以易得边墙之安······” 长乐宫,长信正殿。 随着曹参将那纸捐书上的内容轻声年初,殿内朝臣百官的面上神容,皆一时间有些古怪了起来。 卫满朝鲜? 哦······ 是了。 今年年初,卫满朝鲜,以及马韩、弁韩等诸韩使者还曾入觐长安; 尤其是被卫满所灭的箕氏朝鲜王箕准,更是亲自来到长安城,将自己的苦楚当面诉说给了天子刘盈。 最后,这件事以‘箕氏朝鲜王箕准受汉册封,为朝鲜君’,并勒令鸠占鹊巢的卫满归还朝鲜国都平壤为句号。 这近一年的时间过去,朝鲜半岛的事,都已经被长安朝堂有些淡忘了; 突然听到这份由‘潜伏’在匈奴的故燕王,现任长安侯卢绾发回的消息中,再次提到卫满朝鲜,众人这才回忆起那段往事。 紧接着,众人便开始有些困惑了起来。 ——卫满朝鲜,乃最初燕王臧荼谋反被诛后,率部逃亡的臧荼余孽卫满所建立; 这样一个人,在受到汉室‘归还平壤与朝鲜君’的勒令之后,和匈奴人搭上关系,也不算什么奇怪的事。 至于卢绾情报中提到的‘匈奴人答应了卫满的恳求,决定逼迫汉室不再插手朝鲜半岛’的事务,真要认真探讨起来,也不算啥大事。 反正事实上,汉室也从未曾插手过朝鲜半岛,也根本没有那个精力,去管那片穷山恶岭。 若非年初,朝鲜君箕准亲自来到长安,将卫满取代箕氏朝鲜的事摆上朝堂,汉室朝堂也根本不会在意这件事。 顶天了去,就是对‘卫满这个跑去朝鲜半岛的余孽,已经有了一定势力’的事实稍微提高一些警惕。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他卫满别说是取代了箕氏朝鲜,就算是统一了朝鲜半岛,那又如何? 就算是统一了那屁大点地方,统治了那百十来万人口,他卫满就敢对汉室倒戈相向了? 笑话! 像卫满朝鲜这种手握几千兵卒的势力,在草原上不知道有多少! 可又有哪一个草原部族,赶单独派兵南下,去攻打某座汉地城池? 几千人的武装,能分散游掠一番,抢一抢村庄,就已经不错了。 众人实在有些不太明白,刘盈为什么会因为朝鲜半岛,就发这么大的脾气。 准确的说,是众人无法理解刘盈,为什么会如此重视朝鲜半岛。 “怎么?” “诸公莫不以为,朕有之怒,乃欲以汉之卒,而复箕子朝鲜之国?” 正思虑间,被刘盈一言道破心中所想,众人只赶忙低下头,各自思虑起说辞。 却见刘盈见此,只愤然将手在面前的御案上一拍! “此割土也!” “北蛮此来长安,乃欲迫朕割汉之土,以辱吾刘汉列祖先宗,以震吾刘汉宗庙社稷也!!!” 几近破音的发出一声厉吼,便见刘盈瞪大双眼,在殿内朝臣百官身上次序扫过。 “如何?” “诸公受太祖高皇帝之托,以为吾汉之柱石,今莫不欲使朕割汉之土?” “蛮夷有如此辱朕之求,朕不当怒?” “狄酋辱朕至如斯之地,不言战,莫仍当委曲求全,以和而取休养生息之机?!” 砰! 越说越气之下,刘盈更是一把抓起手边的石墨砚台,旋即狠狠砸在御阶之上! “朕承宗庙不三旬,北蛮来,书辱朕母太后!” “彼时,诸公便言劝朕忍辱负重,以大局为重!” “今朕亦为北蛮所汝,诸公又若何?!” “割土邪?!” “献金邪?!!” “亦或朕堂堂天子之身,当只身北上龙城,以吾汉家之图、册,天子之印、玺为献,卑躬屈膝于北蛮当面!!!!!!” 怒不可遏的在御案上又连拍其下,刘盈一时怒及,只抑制不住的微微发起了抖! 撑在御案上的双手青筋暴起,布满猩红的双眼瞪得婚宴,便是颊侧的咬肌,都因刘盈咬紧的牙槽而阵阵抽动着。 被刘盈这突入起来的怒火一下,殿内朝臣百官只赶忙跪倒在地,将额头紧紧贴在地板之上,根本不敢有片刻抬离。 两年前,匈奴单于冒顿送来国书,言语间对太后吕雉百般折辱,这本就是汉家君臣刻骨铭心的仇,和通。 再经过刘盈这番调油加醋的‘提醒’,众人也总算是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卢绾送来的这份情报,对汉室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割土! 刘盈说的没错,让汉室不再插手朝鲜半岛,就等同于逼迫汉室割土! 诚然,自有汉以来,汉家从未曾对朝鲜半岛进行过有效统治,更从未将朝鲜半岛,视作汉室的领土。 但在箕子朝鲜王箕准亲自来到长安,并被天子刘盈亲自册封为‘汉朝鲜君’后,一切,就都变了。 朝鲜半岛,起码朝鲜君箕准曾经所统治的北半岛,已经丛箕准受封的那一刻开始,成为了汉室的外藩。 就如南方的南越、闽越,以及东海国一样。 而这样的外藩,虽然不受宗主国的实际统治,但起码在名义上,是受宗主国控制的。 换而言之:在箕准从箕子朝鲜王,变成汉朝鲜君的那一天起,朝鲜半岛北半部,就已经被纳入了汉室的理论版图内。 在这个前提下,匈奴人打算逼迫汉室承诺不再插手朝鲜半岛,不再以宗主国的身份,干涉朝鲜半岛的内部事务,就等同于让汉室割让朝鲜半岛! 而这样的结果,是此刻聚集在长信殿内,包括天子刘盈在内的每一个人,都万万承担不起的······ “臣等,知罪······” “臣等不知此间内由,妄议国政,恳请陛下降罪······” 语带心虚的道过罪,殿内众人,便次序起身。 而后,便是丞相曹参站出身,对刘盈沉沉一拱手。 “既有如此内情,臣附陛下之议,即拟北蛮匈奴大军南下之庙算,以未雨绸缪。” 言罢,便见曹参神情严肃的侧过身,分别望向内史王陵、少府阳城延,以及卫尉郦寄三人。 不片刻,便见王陵率先站出。 “内史安国侯臣陵,禀奏陛下。” “今关中民户九十四万于户,四百六十七万余口;” “幸往数岁,陛下于关中行轻徭薄税、与民更始之政,若有战事,关中当可五户抽一丁,而与民生计无有大损。” “又朝堂各属,尤以少府、廷尉为先,可得官奴、刑徒等十万余,以转输大军所需之粮草······” 言罢,王陵便倒退回朝班,同一时间,少府阳城延也站出身。 “少府梧侯臣城延,禀奏陛下。” “今少府内帑,有钱五铢十四万万余,另可调用之粮米千五百万石余,可供大军二十万于北墙内三岁之用!” “纵出塞,但不逾千里,亦当足二岁。” “除钱、粮,另大军所需之酱、盐、醋布,又牛羊肉食,皆足。” 满是引起的一声‘皆足’,阳城延便也躬身倒行,退回了朝班之列。 而最后站出身的郦寄,却是面带迟疑的对刘盈一拱手,再三思虑过后,才疑虑重重的抬起头。 “陛下。” “自太祖高皇帝于北蛮战于平城,吾汉家比北蛮之弊,便从不曾有变。” “——胡骑来去如风,战则瞬息而至,走则片刻而无;” “且吾汉家之北墙,东西几逾万里,自陇右、北地,再至上、代二郡,又燕、代二国。” “吾北墙万里,难知敌从何而来,又敌此来,必携十数万乃至数十万之众,非坚城高墙所不能阻。” “故臣以为······” 说到这里,郦寄又是思虑一番,终还是咬牙直起身,旋即满是决绝的一躬身。 “臣以为,非必要之时,仍不当于北蛮大战!” “纵战,亦当先知其来向,而后事先调军往驻,以取先机。” “若不如此,待北蛮兵临城下,吾边墙之城邑,恐皆当陷胡骑之重围;待关中大军驰援而至,北蛮早已破城掳掠,满载而走······” 7017k 第0358章 太后的意义 在郦寄站出身,以‘开战非明智之举’止住话题后,这场关于是否与匈奴开战的军议,便草草落下帷幕。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场军议,实际上并没有结束,充其量,也就是‘暂停时间’。 ——在匈奴人计划逼迫汉室‘割土’的前提下,汉室,已经没有了丝毫后退的余地! 但不后退,也并不意味着非要撕破脸; 甚至即便是撕破脸,也并不意味着直接开战。 不出所有人意料,在宣告军议暂时搁置之后,天子刘盈几乎没有一刻耽误,便折身前往了长信宫后殿。 在那里,太后吕雉,早已恭候多时······ · “说说看。” “此难,缘何而来,何以至此,今,又当如何解之?” 后殿外,一处开阔的庭苑,吕雉悠然躺靠在清凉的石榻之上,不忘轻轻扇动着手中的笤扇,嘴上又似是随意的发出一问。 此刻,刘盈面上却已不见丝毫恼怒之色,方才还在长信正殿大发雷霆的少年天子,此刻却活脱一副窝瓜表情。 方才长信正殿,刘盈,确实是怒了。 但刘盈怒的,并非是冒顿‘逼迫汉室放弃朝鲜半岛’的计划,亦或是身为汉天子的自己,继母亲吕雉之后再度被冒顿羞辱。 真正让刘盈感到愤怒的,恰恰是今日之变,乃刘盈往时所种之因。 “往数日,儿臣苦思良久,于此变,亦已略有知解。” “——吾汉家有此难,几尽乃岁首元朔,儿臣未慎而审,随性而册封箕子之后为汉朝鲜君,以致吾汉家于不利之地。” “若彼时,儿稍行慎重,于册封朝鲜君之事三思而行,便可使宗庙社稷免遭此难。” “然儿一时不查,任欲而封朝鲜君,使吾家落于‘自请为宗主,于藩属非护佑不可’之地。” “此,皆儿臣之罪也······” 语调满是诚恳的道罪一声,刘盈便满是愧疚的朝吕雉一拱手,趁着弓腰行礼的功夫,暗自咬牙切齿起来。 ——说来此事,也确实怪不得旁人,要怪,也只能怪刘盈自己。 岁首年初,诸韩使臣齐聚长安,所图者,不外乎卫满朝鲜鸠占鹊巢,亡箕子朝鲜一事。 但彼时,刘盈只想当然的将卫满划为‘臧荼余孽’,又本能的将箕子朝鲜视为汉室的外藩,甚至没有经过太过深刻的思考,便一拍脑袋,给箕准封了个‘汉朝鲜君’。 当时,但凡刘盈能多想想此事,多琢磨琢磨此事的未来发展,就必然会料到:被长安朝堂的敌意吓到之后,已经无路可走的卫满,肯定会进一步加强与匈奴的联络。 别忘了。 ——卫满取代箕子朝鲜,建立卫满朝鲜政权,就大概率是得到匈奴人授意,亦或是暗中配合! 在匈奴人的帮助下打下基本盘,又被汉室无情踢开,归为‘余孽’,卫满彻底倒向匈奴,自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 只是当时,刘盈只想当然的以为:就东北那块冻土,都被匈奴人嫌弃到用来流放曾经的草原霸主——东胡残部,即鲜卑、乌恒两部了,再怎么样,匈奴单于庭也不会给予卫满太大的支持。 但就目前的状况来看,刘盈错了。 而且是大错特错。 作为草原的新兴霸主,匈奴人自然不会傻到派兵跨越乌恒山、鲜卑山,去帮助卫满防御汉室的攻击; 但这并不意味着匈奴不能以‘你要是不听话,我直接打你’为威胁,逼迫汉室改变对卫满的态度。 至于原因,也并不很难理解。 ——卫满朝鲜,对于匈奴,乃至于整个草原游牧文明而言,都毫无用处; 但对于汉室而言,卫满,是在逃的叛贼余孽······ 尤其是在刘盈傻乎乎册封箕准为朝鲜君,并公开承认汉室将庇护‘箕子朝鲜’这个藩属之后,就更使得朝鲜半岛,成为了汉室‘神圣不可分割’,又并不实际掌控的领土。 而在这个前提下,匈奴人此番损人不利己的举动,也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简单来说,就是做这件事,其实根本无法给匈奴人带来什么好处; 但对于汉室而言,只要‘长安承诺不再插手朝鲜半岛’成为现实,那汉室的政府公信力、威权,乃至于刘汉江山的军心民心,都将会严重受损。 因为这首先意味着身为‘叛贼余孽’的故燕王臧荼部旧卫满,被朝堂明言赦免; 而一个谋反的人,都被朝堂公开赦免,就必然会使得汉律,将自此形同虚设; 更要命的,是‘背叛汉室后投降匈奴,就可以得到汉室赦免’的先例,将自此成为每一个汉家臣子,尤其是某些‘胸怀大志’,又毫无底线者的‘后路’。 ——做官做的不高兴,大不了造反嘛! ——造反失败了,大不了投胡嘛! 反正老刘家外强中干,窝里那么横,在匈奴人面前却屁都不放一个; 卫满都能被赦免,我为啥就不能? 若单只是如此,那倒也罢; 如果匈奴人单只是‘卫满跟我混了,以后不许找他事儿’的诉求,刘盈大可虚与委蛇,更甚至直接就当不知道这事儿。 ——反正赦不赦免,卫满都抓不回来了,低调的糊弄过去,也不会对汉室的司法体系、政府形象造成什么负面影响。 但在有了汉朝鲜君箕准之后,这件事的性质,就不一样了。 如果汉室对于朝鲜半岛的关注,只是源于卫满一介叛贼余孽,那根本就不是值得刘盈苦恼的事。 一个卫满,也不配被刘盈郑重其事的摆上朝堂,甚至七分真三分假的‘雷霆震怒’一番。 可问题的关键就在于:如今,汉室对卫满的敌意,并非是卫满‘臧荼余孽’的身份,而是卫满霸占了‘汉朝鲜君’箕准的国土! 作为宗主国,汉室必须要站出来,为藩属讨回公道! 而这件事,是绝对无法低调处理的! 在承认箕子朝鲜为汉藩属之后,汉室处理此事的结果,不外乎两种。 要么,替箕准讨回了公道,替箕准复国; 要么,就是没能替箕准讨回公道,仍由卫满统治朝鲜半岛北半部,使汉家‘护佑藩属’的承诺,变成一句笑话。 而这,才是刘盈今日在长信殿大发雷霆,甚至不惜前所未有的打砸、咆哮,来表达愤怒的原因。 ——这个局面,本来是可以避免的······ 只要年初,刘盈不那么急于为箕准做主,甚至只要别太光明正大的为箕准做主,事态,就发展不到如今这个地步。 现在好了:知道刘盈自己给自己套上了一个‘非要帮箕准不可’的绳索,匈奴人立马就和闻到屎味儿的苍蝇一样,嗡嗡叫着就飞来了。 ——卫满跟我混了,往后我罩着他,你们汉家不许欺负他! 所以实际上,匈奴人此番遣使,就是专门来恶心刘盈的。 不出意外的话,匈奴单于庭,恐怕也是算定了刘盈,算定了汉室不敢与匈奴开战,所以想要借这种恐吓的方式,来逼迫汉室不再插手朝鲜半岛,从而威严大损。 而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匈奴人干起来,是丝毫没有道德负担的······ “嗯······” “不错。” “能想到应由,便算不得昏聩。” 见刘盈准确指出如今,汉室所面临的困局从何而来,吕雉面上神情虽依旧,但原本清冷淡漠的气质,却是肉眼可见的亲和了些。 而后,便见吕雉缓缓从石榻上直起身,神情无比冷漠的望向刘盈,就好似站在面前的,并不是自己的亲儿子,而是一个没有生命的石头。 “《道德经》曰:治大国,若烹小鲜;” “此言虽只七字,然其解法无算。” “有解曰:治国当如烹鲜,作料、火候皆当适宜者;” “有解曰:治国如烹餐食,纵事小,亦当珍而重之者;” “然吾言此言之解,乃:治国,若庖丁烹鲜。” “何也?” “——每逢烹鲜,不待鱼至,庖每先备作料、配菜,早生火而热炉,万事俱备,以待将来也;” “故治国者,不当于眼下一时之利、弊为重,当见一斑而窥全豹,见其形而测其迹,预备对策,方可不为突生变数,而自乱阵脚······” 语调无比平稳的道出这番话,吕雉终是稍叹一口气,望向刘盈的目光中,也总算是稍带上了些温度。 “此番之事,皇帝错,便错在未早料日后之事,待事发而横生变数,又自乱阵脚,无可沉着以对······” “皇帝倒也不必过于自苛。” “此番,北蛮假卫满而再遣使,确颇有些出人预料,便是吾,亦未曾料到。” “若非长安侯传回书信,只恐此难,比之今时更糟?” 说着说着,吕雉的语调也逐渐温和起来,眉宇间,更是不由带上了一抹和蔼的教诲之色。 “即已知此难之来由,皇帝可已有对策?” 见老娘面色回暖,刘盈才刚暗松了口气,就闻老娘又问道对策,便不由自主的将脊背一直! “禀母后。” “狄酋冒顿此遣使,乃笃定儿臣、吾汉家不敢北上再战于匈奴胡骑!” “故儿以为,欲破吾汉家今日之难,唯有出其不意!” “若不如此,儿恐太祖高皇帝苦兴之宗庙社稷,将因儿一时之失,而毁于一旦······” 听出刘盈话里的意思,吕雉也不由缓缓一点头。 “然也。” “北蛮胆敢以兵戈为吓(hè),便必以为吾不敢战!” “若吾果真不战,必为北蛮所轻!” 三两句花的功夫,吕雉身上的气质又是陡然一变,硕大的庭阁之间,都立时被一阵肃杀之气所席卷! 待刘盈抬起头,望向老娘那神采奕奕的面庞时,吕雉的目光中,也再次闪烁起那抹久违的、智慧的光芒。 “然战,亦非战于胡。” “今吾汉家比之北蛮,所疏者非精兵强将,亦或阵列战法;” “而乃府库空虚,无以供应大军征伐累久为其一,车、步之卒为北蛮胡骑所制为其二。” “故纵战,亦暂不可大战于北墙。” 满是自信的道出这番话,吕雉便浅笑着侧过头,望向身旁的刘盈。 只那浅笑盈盈,满是慈爱的面庞,在吕雉接下来的话语衬托下,竟让刘盈感到了些许阴森,和心悸······ “于匈奴使团,皇帝可直言告复:朝鲜君箕准,为汉藩属,使汉弃之不顾,无异于割土;” “久闻狄酋冒顿早年,为乃父头曼质于东胡之时,便曾有言为草原广而传之:” “——东胡欲良马,与之;东胡欲阏氏,与之;东胡欲草场,与无可与,遂鸣镝弑父,自立为匈奴单于,而兴兵伐之。” “以此言告复,狄酋冒顿纵贼心不死,亦当有所收敛······” 满是自信的说着,就见吕雉眼角微微一眯,语调中,却悄然带上了些许狠厉。 “待匈奴使团北走,皇帝当即使朝堂整军备战,粮草、军械等物早发函谷,以先出关!” “至多十五日,匈奴使团便将至北墙;彼时,吾汉家大军,亦当整军待发!” “至秋九月,匈奴使团折返龙城,大军务当兵临浿水!!!” “岁首元朔,卫满贼子首级未下,则率军之帅,坐渎职!!!!!!” 杀气腾腾的道出最后这句话,吕雉眯起的眼角,已是死死锁定在了刘盈身上。 那目光中的凶狠、阴戾,就好似刘盈肩上顶着的,正是卫满的人头······ “母后······” 强自定定神,又将老娘的计划稍回忆一番,便见刘盈略带迟疑的昂起头。 “大军尽发浿水,备讨卫满······” “若北蛮趁虚南下,驰掠汉边,又当如何?” 却见吕雉闻言,冷冽的面庞上突然绽放出一抹轻蔑的冷笑。 “呵!” “七月遣使,八月得返,九月返至······” “纵它冒顿有此等胆色,待卫满授首平壤城头,亦不过捶胸顿足于龙城,以叹鞭长莫及也。” 神情满是轻松地道出这句话,吕雉终是暖笑着起身,来到刘盈面前,温柔的捧起刘盈的脸颊。 “痴儿~” “吾汉不欲与胡战,胡蛮,便莫不惧吾汉兵锋?” “若果真如此,此番来朝长安者,便不当为使团,而当乃剑客死士······” 丢下这句话,吕雉只在刘盈脸颊侧轻轻拍了拍,便回过身,朝着寝殿的方向走去。 “且莫急~” “吾儿欲学,而未习得之事,尚足者甚矣······” 7017k 第0359章 讨贼檄文 在汉家君臣众志成城,太后吕雉亲自坐镇的情况下,本以为此行必将收获满满的匈奴使团,不出意外的在抵达长安短短数日之后,便灰溜溜踏上了返程。 也几乎是在匈奴使团渡过渭水,向长安道别的同一时间,有汉以来第一封正式颁行天下的讨贼檄文,也随之从长乐宫如雪花般飞出,飞往了关中各地; ——自三王五帝兴华夏,盖只闻食君禄而忠君事,不闻背主之人得天之佑也; 今吾刘汉却有贼子,名曰:卫满,食汉禄而不忠于君,背华夏而披发左衽,衣胡服而自为蛮夷,实背族忘宗,堕华夏之名也! 自贼东渡浿水,为殷商之后所立之箕子朝鲜所收容,仍不思报恩,反于汉十二年,借吾汉国丧之时骤而暴起,兴兵而亡箕子朝鲜之国,鸠占鹊巢,自为‘卫满朝鲜’之君; 待朕闻知此事,不以殷商之年久而礼薄箕子胥余之后,敕其后箕准为汉朝鲜君,又遣使以令卫满贼子:归箕子朝鲜之都平壤,为朝鲜君之邑,以存亡断续,得保箕子胥余之宗庙。 怎料贼先背汉而东渡,后兴兵而灭朝鲜,终甚不顾华夷之防、夷夏之辨,自堕而为蛮夷走狗,请为北蛮匈奴牛马走。 朕尝闻:华夷之防,大于君臣之义; 乃曰:若有一日,忠君则有悖华夏贵胄之身,守节而无全忠君奉主之事,则以守节右衽,弃忠而从节也。 朕闻之,深以为然。 今贼居平壤,披发左衽,着胡服而食血腥,以‘匈奴藩属’自居; 又今岁秋,北蛮匈奴遣使以吓,言朕若再令此贼归让平壤土,则必以胡骑四十万南下,大军压境,驰掠汉边。 哀哉,痛哉; 嬉哉,愧哉。 朕眇眇之身,无定国之功而得保宗庙,无弱冠之年而临朝亲政,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不敢有一日懈怠,唯恐朕之不德,有损先太祖高皇帝遗德,无言以面列祖先宗; 今蛮夷欺我年幼,以精锐胡骑为吓,朕纵不敏,亦不敢有违所束之发、右开之衽,又太祖高皇帝遗朕之志也。 乃行此檄文,使天下万民明朕之志:贼子卫满一日不诛,朕誓不以粟为食、以泉为饮! 以此檄文昭告天下:凡有背汉投胡之贼,杀之无罪;见而杀之,酬以钱十万、田百亩,又以贼产尽与;闻而首举之,赏钱三千,更朕亲诏以嘉! 今有卫满贼子沐猴而冠,窃朝鲜君之国而为蛮夷属,朕欲将兵伐之; 乃谓天下郡县地方:若有欲从而往击卫满贼子者,当于见此檄文之日报请地方郡县,为郡县之尉遴选,后速启而发,至燕都蓟邑待命; 于自发而往之忠臣义士,地方郡县不得有阻,当各开府库,以供给往行之耗费,日二十钱。 国有叛贼,朕欲伐之,天下忠臣义士无数,云起而景从; 天佑吾煌煌大汉,百世不衰,与民万世安泰······ 檄文发出,长安震荡,天下骇然! 原本安宁祥和的汉室,也随着这封檄文以长安为中心四散而开,而陡然陷入了一阵忙碌之中。 ——自秦亡之后,那台名为‘军锅注意’的器械,于华夏大地再次转动起齿轮。 也正是在这不分关中关东的战争氛围中,汉室第一次考举,也在长安城西郊悄然拉开帷幕······ · “凭木牌次序入内,不得喧闹!” 考场之外,一队队禁军武卒将方圆五里内的区域清理的一干二净,莫说是人,便是连鸟兽,竟都看不见几只。 而在这片完全由禁军武卒围起的‘考场’之内,数千士子也已各自安座次跪坐下来,静静等候起了接下来的环节。 不一会儿的功夫,便有数十名身着朝服的官员出现,以大致每百名考生配备一名的比例,均匀分散到了考场内。 “鄙人李由,添为相府户档监左丞令,今为诸位之考官!” “此次考举,乃奉陛下之命,测诸位文略之能,用以为官、吏;” “考举之诸般规定,诸位皆早已熟知,鄙人便不多赘述。” “只好教诸位知晓:此次考举,凡自考题发放时起,不得于左右言谈,不得环顾左右” “考时计二时辰,待时辰至,鄙人自当言于诸位,诸位闻时至则务当停笔,静坐以待。” “考举期间,若身有不适,亦或有难以启齿之急,皆可默而抬手,鄙人观之则来,以解诸位之困。” 神情坚定的将考试规则再次复述一次,便见那自称‘李由’的考官昂起头,在面前的百名考生身上环顾一周。 “可还有疑惑之处?” 待众人都漠然摇摇头,李由才终是侧过身,小跑着朝考场中心的高台上走去。 等所有考官都来到高台周围,安坐于高台之上的两道身影,也互相客气着站起身。 而后,二人便来到身后的木箱前,各自拿出怀中的钥匙,将木箱上的两枚铜锁打开。 不出二人预料,木箱内,并不是满满一箱竹简,而是满满一箱竹纸。 至于此次考试的考题,也正位于纸摞最上方。 “梧侯?” 一声略带客气的询问,却是惹得阳城延憨笑着连连摆起了手。 “北平侯,可万莫折煞鄙人了······” “鄙人不过军匠出身,不过蒙陛下恩幸,方得居今九卿之位,又侥幸得侯千邑······” “且此番考举,北平侯为主考,鄙人为副考。” “这考题,还当由安国侯取之,方妥当些?” 见阳城延言辞恳恳,不见丝毫客套之意,张苍便也不再客气,浅笑着伸出手,将那几张写有考题的竹纸拿起。 不出张苍所料,前三题,正是刘盈先前,召集张苍在内的几位大臣时,所拿出的那三道算术题。 ——鸡兔同笼,方田求积,以及农户的‘税后收入’。 但在多出的两张纸上,却又分别多出了一道主观题。 “试言往数年,见于己乡之政弊,及除弊之法·······” “试述今,朝堂欲征卫满朝鲜之利、弊··········” 神情惊疑不定的将那两道问题年初,张苍便不由得侧过头; 待见阳城延也一头雾水的摇摇头,张苍才暗自稍叹一口气。 片刻之后,缓过神来的张苍赶忙上前,将试卷上的问题次序道出。 “有一田,长宽各二百三十五步,问此田积几何·······” “有一笼,有鸡、兔若干,鸡、兔合五,足十八,问鸡、兔各几何·······” “有一农,田百亩,农、妻及长子皆傅,岁得粮三百六十石,税十五取一,赋百二十钱,粮石六十钱;问此农去税、赋,得余粮米几何··········” 随着张苍的身影,高台下的佐吏们也奋笔疾书着,将这五道试题用粗笔各自写在一块块高丈余,长足有二丈的木牌之上。 待确认木牌上的考题无误之后,张苍便点点头,任由考官们各自领走一块写有考题的木板,并由军卒抬着前往考场中。 片刻之后,整个考场的上头,便都响起此起彼伏的高喊见声。 “木板之上,便为诸位需答之考题,共五道!” “若有观题不清者,可抬手言明!” 听着考官的呼号,考生们却几乎没人举手示意,只火急火燎的将笔尖沾上墨。 正当众人低下头,却后知后觉的想起来考试前,自带的空白竹简都在考场外被‘抄没’时,用于作答的竹纸,也终于被分发给了考生们。 “此竹纸,乃陛下特令少府所制,造价高昂!” “陛下此等礼待,诸位可万莫辜负!” 考题有了,考卷也有了,随着考场中央的高台之上,传来一声悠长的号角声,整个考场之内,便陷入一段长达两个时辰的寂静之中。 而在考场中央的高台之上,张苍却是僵笑着对阳城延一拱手,旋即重新坐回座位,自顾自唉声抬气起来。 作为一个年仅六十余的‘壮年’,张苍在考举之前居然忘记发放纸张,确实多少有些不应该。 但这却也不是因为张苍真的‘年老昏聩’,记性不好。 而是考卷上,那莫名多出的后两道题,让张苍颇有些神游方外······· “自居乡之政弊,又除弊之法······” “更有甚者,使考者言朝堂东征之利、弊?” 面色满是阴郁的道出此语,张苍只满是哀愁的摇了摇头。 ——单就从这多出来的两道题,张苍就敢打包票:此次考举,绝不是为了选什么‘秩二百石之少吏’! 秩二百石是什么级别? 别说是长安朝堂,以及三公九卿属衙了,就算是在地方郡县,那也就是郡衙的某部门副手,亦或是县衙的司属正职。 再加上‘少吏’这个条件,二百石,几乎就是指定郡一级单位的部门副手,或是长安朝堂的最底层,如佐吏、文史之流。 这样的人,需要看出自己家乡的政策弊端,并提出解决方法? 需要看出国家对外讨伐的利、弊? 笑话! ——别说二百石了,便是二千石,但凡是那些不在长安的地方郡守,都未必能在这两个问题上,给出合格的答案! 尤其是后面这一问,就张苍看来,分明是考验国士的标准! “唉·······” “果不其然。” “陛下于考举,实期许甚高·······” “此番考举,纵所举之士始自二百石,然待日后,恐皆非池中之物·········” 满是唏嘘得发出一声感叹,张苍便无奈的再叹一口气,索性任命般闭上眼,在这考场中央假寐了起来。 张苍不知道的是:起码对于此次考举,刘盈还远没有张苍所认为的这般远大期望。 ——考前就个把月的时间,别说关东了,恐怕就连关中某些偏远一些的区域,都有许多考生没来得及赶到,甚至还没收到消息! 再者,自秦亡六国,到秦二世而亡,再到楚汉争霸,以及汉室鼎立后的内外战争······ 满打满算,神州大地,至少有五十年左右的时间,没有出现连续三年以上没有战争的安宁了。 再加上始皇一统之后,一手‘挟书律’搞得天下书籍消失大半,项羽一把火,又把咸阳宫石渠阁的藏书烧了个一干二净······· 说白了,如今天下,别说读书人了,除去未央宫石渠阁内的藏书,恐怕连像样的书籍、典故,也根本找不出多少。 连书都没有,就更枉论读书人,以及读书人中,学识足以用于官场的人才、俊杰了。 所以,刘盈后加的这两道考题,确如张苍所言,并非是给二百石级别的少吏出的。 准确的说,刘盈并没指望这次考举中,能有人在这两道问题上,给出能让人满意的答案。 ——问考生的家乡有什么弊政,倒是没什么问题,但让这些人给出解决方案,实在不是很现实。 至于后面那一问,那更是国家战略层面的问题,绝非某个二三十岁的毛头小子,能说出个一二三四的。 但即便如此,这两道题,也还是被刘盈加进去了。 至于原因,也很简单:先例。 对于日后,必将成为汉室选拔官员主要手段的方式,此次考举,便是日后每一次考举的‘先例’。 有了这次先例,往后的考举,刘盈才能毫无顾虑的加类似的主观题进去,同时又不引起太大的舆论。 当然,如果这次考举有什么意外收获,有人能针对这两道题,给出让刘盈满意的答复,那自也是再好不过。 在长安城外,张苍、阳城延二人盯着考场; 长安城内,未央宫中,天子刘盈的注意力,却早已飞到了千万里之外。 ——在这一天,汉室要对卫满朝鲜用物的消息,也终于抵达了鸭绿江浿水。 得知这个消息,整个平壤城,都陷入了无以复加的惊恐,和一种耐人寻味的沉寂之中。 而对于汉室前所未有的强硬态度,以及出人意料的快速行动,卫满却是一阵恍然失神,不知该如何是好······· 7017k 第0360章 我蛮夷也! “讨······” “讨贼檄文?” 卫满朝鲜国都,平壤城。 看着眼前,那名衣衫拦路,满面风尘,混身上下都透露出疲惫的武士,卫满只强自镇定的伸出手,结果那张明显沾有血斑的‘白’绢。 但在接过白绢之后,卫满的注意力,却几乎没有片刻,放在绢布上那封‘讨贼檄文’上。 此刻,卫满的关注点只有一个。 ——这面绢布之上,写的是‘讨贼檄文’,而不是战书! 说来这‘檄文’和‘战书’的诧异,就不得不提到自春秋之时,兴起于天下列国之前的‘君子之战’。 在彼时,华夏无论是内部征讨,还是对外征伐,都有几项必须要遵守的规定,或者说潜规则。 如开战之前,必须向敌方发去宣战书,道明己方将派出多少兵马,于何时、何地发起进攻; 若不如此,便会被天下指责为‘不宣而战’,有悖君子之战。 而收到战书的一方,也必须尽快做出决定:应战,还是求和; 如果是求和,那就应该在开战十五天之前遣使,向开战方乞和;若是应战,则需要按照战书上所指定的时间,将军队开进预定的战场。 这,便是‘战书约战’。 在双方都按时抵达战场之后,双方还需要进行交涉,商讨具体的开战时间,如某月某日什么时辰; 而到了真正开战这一天,即便约定的开战时间已到,双方都必须保证:在敌方列队完毕之前,不首先发动攻击。 这,则是‘不鼓不成列’。 战前如此,战后的规矩,那也是不胜枚举。 如‘君子不重伤,不禽二毛’,便指不攻击负伤者,且不俘虏头发斑白的老人; 又如战场之上,若是碰见敌国的君主,非但不能对其发动攻击,反而要恭敬的整理着装,下车下马,对这位敌国的君主行礼致意; 再如‘礼不伐丧’,则指敌国君主死去,亦或是遭遇洪涝灾害时,不能对其宣战等等。 到现如今的汉室,虽然这些曾存在于华夏大地的‘君子之战’,都已被某个孙姓兵法大家破坏的一干二净,但也还是有其中几项,至今都还潜移默化的影响着华夏文明; 甚至在未来上千年的岁月里,这仅存的几项关于‘君子之战’的默契,也都仍被华夏民族恪守。 ——如两军交战,不斩来使; 以及:师出有名。 这,便是华夏历史上,‘战书’的由来。 与之相比,‘檄文’的出现却更晚,时代也更靠后,属于当今世界的‘新鲜事物’。 按照现如今,天下所公认的史料记载,华夏历史上出现的第一封‘檄文’,距今也才过去不到十年; ——汉七年,自立为西楚霸王的鲁公项羽,在垓下兵败之后逃至乌江畔,弹尽粮绝,无奈自刎身亡。 在项羽死后,为了使天下尽快恢复平定,汉王刘邦便发布檄文,向天下人宣示华夏文明再次统一,天下‘传檄而定’。 而此刻,卫满正捧在手中的,便是有汉以来,甚至是整个华夏文明史上,第二份被称为‘檄文’的文体。 尤其是这檄文前,加上了‘讨贼’二字,则更是让卫满一阵仓皇失神,不知该如何是好······ “讨贼······” “讨贼·········” “寡人,便是这数典忘祖,效身胡蛮,披发左衽,率兽食人之贼············” 神情呆滞的发出几声呢喃,卫满的面容之上,便悄然涌上了一抹极尽扭曲的苦笑。 在此之前,卫满从不曾想到过自己的所作所为,究竟意味着什么。 ——在东渡浿水,祈求箕子朝鲜收容时,卫满想的,是好死不如赖活着; 待后来萌生不轨之念,并一举颠覆箕子朝鲜社稷时,卫满所考虑的,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在被长安严辞勒令归还平壤,并不再攻伐朝鲜君箕准时,即便卫满派人和匈奴人搭上了关系,卫满脑海中,也从未曾生出‘数典忘祖’,自甘堕落为蛮夷的想法。 ——卫满命部下衣胡服、开左衽,都只是为了掩人耳目,避免引来汉室得注意而已! 甚至在某些时刻,卫满还会生出‘我比故主臧荼的儿子臧衍好多了,起码没有直接跑去草原’的想法,并为此沾沾自喜。 但此刻,看着手中捧着的这份讨贼檄文时,卫满心中所有的侥幸,以及往日对自己的欺骗,都在顷刻之间化为泡影。 华夷之防,并不在于是否投胡,而恰恰就在于卫满往日没在意,或逼迫不在意的那些细节之上。 即:衣衽向左开还是向右、头发是束起还是披散,以及,是否与野蛮划清界限······ “呵······” “我蛮夷也······” “我蛮夷也~” “呵呵呵呵·······”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阵近乎癫狂的笑声响起,惹得殿内朝鲜群臣顿时面面相觑的看了看左右,最终又无不带着一种莫名担忧的目光,望向坐在王座前仰天狂萧的卫满。 “大王······” “我!蛮夷也!!!” 一声低微的询问,却惹得卫满猛然站起身,面色涨红的望向殿内众人。 “都听到了?!” “——长安那孺子,说寡人数典忘祖,判汉投胡,甘为蛮夷也!!!” 神情激动地说着,卫满不忘扬了扬手中那封‘讨贼檄文’,旋即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把将那绢布扔到了地上。 正当殿内群臣忧心忡忡的转过身,与身旁的人交换眼神的时刻,卫满终是深吸一口气,旋即目光猩红的在面前的长案上狠狠一拍! “即为蛮夷,寡人,便也不必再顾着那些虚礼!” “——传寡人王诏!” 凄然一声厉喝,殿内众人赶忙将身杆一直,齐齐注视着拟诏御史快步上前,摊开手中竹简。 就见卫满又深吸一口气,旋即满是激愤的望向殿内众人。 “诏曰:狄夷入华夏,则华夏之;华夏如狄夷,则狄夷之!” “今吾卫氏朝鲜得以立国,反不为刘汉所敬,已然不再为诸夏之流!” “故以此令,昭告朝鲜上下:凡非奴,皆披发坦胸,胡服左衽,习匈奴之言!” “自寡人下,有敢违此令者······” “族!!!!!!” 如发狂的毒蛇般,发出这道宣示卫满朝鲜正式步入蛮夷之列的王诏,卫满终是再度坐回王榻,只目光中,再也不见先前的萎靡,和自甘与蛮夷为伍的苦涩。 “汉家之兵,今于何处?!” 一声粗狂的咆哮声响起,就见那送回檄文的男子赶忙一躬身。 “禀大王。” “臣自燕蓟启程之时,关东各地,已有数万青壮乡勇云集燕蓟;” “及关中大军,亦已自长安启程,今,当已东出函谷,直趋燕蓟······” 满是凝重的给出答案,不等那男子抬起头,就见长街上的卫满拍案而起,涨红的面庞之上,却不见丝毫‘理智’可言。 “好!” “甚好!” “关中之兵东出函谷,至燕蓟,便需十数日!” “待至燕蓟,再行整兵备战、东渡浿水,则又十数日!!!” “嘿!” “待冬雪初降,浿水以东千里冰封,纵汉所遣尽为精锐,亦难逃兵败!!!” 神情癫狂的道出此语,就见卫满傲然抬起头,望向朝班左侧,那几位明显更高大、魁梧的武将。 “传寡人军令!” “——尽发朝鲜之兵,又可战之民丁青壮、刑徒乡勇,即刻南下!” “五日之内,务必兵临马韩北境!!!” 怒气冲冲的又发出一道军令,卫满便一把抓过王座旁,那已又数岁未曾挪动的青铜胄,旋即郑重其事的戴在了头顶。 见卫满这副架势,殿内众人纵是仍有疑虑,也终是被这肃杀之气所感染,次序直起身,对卫满叩首一拜。 “谨遵大王诏谕!” 领了命,众人便恭敬的倒行出大殿,各自忙碌了起来。 ——文官,负责筹措粮饷,动员百姓,阻止刑徒、奴隶; 武夫则整军备战,随时准备启程南下。 对于卫满的安排,朝鲜众臣,确实疑惑颇多。 但多年来的经历,在这一刻告诉这些已陷于穷途末路的人:卫满,是众人最后的希望。 或者说,在卫满一扫颓势,再次展露出强硬的做派之后,众人已经不愿意再去想朝鲜的处境了。 ——绝境之下,就怕手里没有事做。 因为人没有事做,就容易多想,想的多了,顾虑的东西也就多了。 只要手里忙起来,顾不上去细想,那绝境,也不过是一时的‘困境’。 对于这一点,卫满显然有着明确的认知。 只不过此刻,屹立于平壤朝鲜王殿的卫满,却是昂首屹立向西方,幻想起了那张从未曾谋面的稚嫩面庞。 “刘邦于吕雉所生子······” “嘿·······” “够毒·········” “够毒啊·············” · 平壤城内,卫满还在对着西方,发出‘刘盈真狠毒’的感叹; 但在长安城内,天子刘盈却是来到了相府,关注起了第一次考举的结果。 见刘盈亲身前来,丞相曹参自是亲自来迎接,主考官张苍、副考官阳城延则是在现场监督阅卷。 得知刘盈的来意,曹参自也不墨迹,带着刘盈径直来到了阅卷场地——相府户档室外的那片开阔地。 不出刘盈所料,此次考举的规模,并没有形成多么掌管的阅卷场景; ——十数名比千石的阅卷官,几十名辅佐阅卷的六百石小官,再加监督的张苍、阳城延二人,便组成了这一次考举的整个阅卷团队。 至于阅卷过程,也并没有后世那般郑重其事。 所有的考卷,都被集中放在了两个木箱之内,即没有封订遮住考生信息,也没有什么武装力量戒备。 众人皆俯身于案前,按照标准答案对手中的试卷给出批阅,一张接着一张; 等案上的试卷都批阅完,就从不远处的木箱内拿起一摞又一摞试卷,继续机械化的批阅着,好似一个没有感情的批卷机器。 至于那些已经被批阅过的试卷,则会被送到张苍、阳城延二人手中进行核查,确定没有问题后,便按照是否合格,分别放进另外两个木箱之内。 而此次考举,刘盈给出的‘合格’线是:只要方田求积、农民税后收入这两题答对,就都算合格。 只不过,即便是这样敷衍的合格线,显然也还是让张苍,在某几张试卷之上,体会到了刘盈的‘良苦用心’······ “陛下且看。” 见刘盈前来,张苍竟都顾不上见礼,好似终于找到可以一诉苦水的人般,抓起一摞试卷就走上前。 “此考生,于方田求积一题,竟用加合拟算!” “独此一题,便废竹纸一十三页!!!” “还有这卷,这卷······” “臣难以启齿,陛下,还是亲自一观为好。” 面带不忿的道出此语,便见张苍将手中那一摞答卷都递上前,待刘盈接过,又怒气冲冲的回到座位,继续查阅起试卷来。 见张苍这般架势,刘盈却也不恼,只满是戏谑的与身旁的曹参稍一对视,便低下头,看起手中的试卷来。 “问一方田,长宽各二百三十五步,此田积几何?” “答曰:长宽各二百三十五步之田,其积等同于长二百三十五步、宽一步之田,共二百三十五者相加。” “故二百三十五加二百三十五,得四百七十;四百七十加二百三十五,得七百零五;七百零五加二百三十五······” 看着手中,这张密密麻麻写满‘xxxx加二百三十五,得····’的试卷,刘盈只苦笑着摇了摇头,旋即悠然发出一声短叹。 “五万五千二百二十五······” “嘿!” “倒也还真算对了。” 戏谑一笑,刘盈便将手中那摞试卷递给身旁的曹参,旋即径直向不远处的屋内走去。 ——刘盈此来,当然不是为了看‘二百三十五加二百三十五加二百三十五’的无限序列的。 准确的说,刘盈的关注点,压根就不在前三道算术题上······ 7017k 第0361章 考举的种子 没让刘盈在屋内等候太久,张苍便将手中事务尽数交到阳城延手中,旋即面带恼怒的走进了屋内。 略带敷衍的对刘盈拱手行过礼,便见张苍满是恼怒的坐下身来,双手交叉藏于衣袖之中,别过身去,自顾自生起了闷气。 ——对于张苍而言,这次考举,绝对称得上是人生中的‘至暗时刻’! 倒也不是说张苍本人,因这次考举受到了什么伤害,而是那一份份试卷、参加考举的那一个个考生,实在是让张苍有些大失所望。 方才那张以累加法,去算方形田亩面积的卷子且不说,方法是笨了点,但人家起码也是算对了,勉强能算是有理有据; ——有运算过程,又得到了正确结果。 真正让张苍感到恼怒的,是那些不但方法笨,同时又没算出正确答案的试卷! 如鸡兔同笼那道题,鸡和兔加起来也就五只,腿加起来十八条; 这难度,简直不能更简单了吧? 可偏偏有那蠢到极致的人,洋洋洒洒答了好几页,最后得出‘某只鸡多生了条腿’‘某只兔子断了条腿’的离奇答案。 单只是如此,那倒也罢了。 毕竟鸡兔同笼,考验的并非是加减、乘除这种入门级的算术方式,有不精通算术的人没答上来,张苍也完全能够接受。 但张苍实在无法理解:考验乘法的方田求积,以及考验乘除、加减的‘农户税后收入’,居然也有人能算错! ——而且这里的算错了,并不是结果出错,而是从过程到结果,通篇都让人不知所云! 越想越气之下,张苍再也按捺不住胸中恼怒,不顾刘盈以及曹参当面,只嘿嘿冷笑起来,眉宇间,却丝毫不见喜悦之情。 “丞相可知,于农户劳一岁所得余粮之题,鄙人今日,有何见闻?” “嘿·······” “农户有田百亩,产粟米三百六十石,税十五取一,农、妻、子三人傅,米石作价六十钱;” “此题,莫不易?” “——米三百六十石,税十五取一,则去其二十四;米石六十钱,口赋三算,则又去其六,余三百三十石!” “可偏就有那才俊,言此农当有奴仆数人,需缴奴算;又地方苛捐杂税不胜枚举,题中未言明,故此题不得解!!!” “这!” “唉!!!” 神情激动地说着,就见张苍神情郁闷的一拍大腿,一阵长吁短叹不止。 而在张苍身侧,见张苍这般反应,曹参也不由一阵失笑,眉宇间,却也悄然涌上了些许思虑之色。 坐在上首,浅笑着看完张苍的‘怒火中烧’真人秀,又好心给张苍留了片刻调整的时间,刘盈才笑着摇了摇头,略带调侃的望向张苍。 “北平侯有此怒,倒也寻常。” “——自秦行挟书之律,禁天下民藏书,凡天下习文之士,便多苦无经、典以习。” “朕更有闻:二世之时,关东群雄并起而共讨暴秦,然故六国之后,反于其土大肆搜刮经书典故,然终不得······” 摇头苦笑的说着,便见刘盈终是稍叹一口气。 “二世之时,故六国之后亦如此,更枉论寻常民户?” “及此次考举,朕出术算之问三,若应考之士未曾习读九章算术,则必难解此三问。” “故朕以为,北平侯大可不必如此恼怒?” 听闻刘盈这温声细语的劝解,张苍纵是仍有恼怒,却也不好再任性,终也还是心不甘情不愿的点了点头。 ——刘盈说的没错。 过去几十年,别说是先贤典故、百家书籍了,就算是上面写有字儿的散竹条,也有的是人高价求购! 可即便如此,一本完整的书,甚至只是某一完整的片段,都鲜有出现。 没办法; 秦焚天下之书,焚的就有够彻底的了······· 除了某些提前收到风声,又有足够胆量的人,将家中藏书砌入墙垣中、埋进泥土里之外,全天下最后仅存的书籍,便全被收集到了秦咸阳宫的石渠阁内。 而后,便是先皇刘邦先入咸阳,项羽随后而至,并于鸿门宴后,将咸阳宫一把火烧了个一干二净······· 若非初入咸阳之时,故酂文终侯萧何准确的意识到‘咸阳不宜久留’,并提前将石渠阁内的书籍大部分拉走,恐怕现今天下,连一卷有十根以上竹条的竹简残卷都找不到! 可即便当初,萧何将秦咸阳宫石渠阁几乎搬了个空,但诸子百家、故战国列雄史书,也仍旧是失传大半; 即便是留存的部分,也大都是前言不搭后语的残篇、残卷,且杂乱无章,全被堆在如今的未央宫石渠阁内。 在今年,刘盈颁布废除挟书律的诏书之后,这种情况或许能好些。 起码那些曾于秦时藏书于墙垣、泥土之中,并至今不敢承认自己有书的人,也终于可以大摇大摆的站出来,承认自己‘有书’。 但想想就知道,能在如狼似虎的秦吏面前藏起书籍,又幸运的没有在秦末战火中断掉家族传延者,本就是少数中的少数。 就算现如今,挟书律被刘盈明诏废止,书籍的私有再次合法化,但天下书籍的存量,恐怕仍旧会低到令人发指。 ——毫不夸张的说,现如今的状况,但凡是有人能拿出来字迹清晰,通篇完整,且能证明是‘先贤典故’的书籍,就基本可以断定:这卷竹简,就是存世的最后一卷绝版! 除非是万般巧合,否则当今天下,便几乎不存在‘某一本书曾同时被两个人藏匿,并至今保存完好’的可能性! 若非如此,刘盈也不可能在废除挟书律的同时,顺带开出‘完整的书籍一卷千金,残卷百金’的超高价码,来无限制从百姓手中求购书籍。 因为刘盈清楚的知道:自己求购的,或者说朝堂求购的,并非是某本书籍的其中一本拓抄版,而是实打实仅存于世的绝版! 在这种情况下,张苍能凭借记忆,将曾担任秦御史时看过的书籍尽数保留下来,对华夏文明而言,确实是不幸中的万幸。 可即便如此,张苍也不能指望天下人都和自己一样,都有过目不忘的本领; 更不能要求此次参加考举的考生们,都曾经做过秦御史,在秦石渠阁待过几十年,将秦咸阳宫石渠阁里的藏书翻了个遍······· 想到这里,张苍胸中怒火也终是散去大半,便漠然向刘盈一拱手,表示自己‘谨遵教诲’。 至于再多的话,张苍却也不愿说了。 ——真要说起来,当今天下藏书稀缺的问题,还就只能指望张苍解决! 因为秦焚天下之书后,将所有书籍的所有版本,都无一例外的留存在了咸阳宫石渠阁内,作为备份; 而当今天下,敢说自己看过秦咸阳宫石渠阁内的每本书,并能背诵出大部分的人,除张苍之外再无第二者! 抛开复拓难度不谈,只要张苍愿意把脑子里那些书籍手写出来,并往刘盈手上交上去一份,那天下书籍奇缺的问题,就将迎刃而解! 但问题在于:人,是有私欲的。 作为一个有私欲的人,比起无私奉献,张苍显然更愿意把那一本本书籍都藏在脑子里,作为张氏一族万世不绝的坚实基础······· “后二题,可有作答,又言之有物者?” 思虑间,耳边传来刘盈的询问声,张苍便也从思绪中缓过神; 但在意识到刘盈的问题内容后,才刚被张苍强自按捺下去的恼怒之色,便嗡然再次涌上面庞。 “禀陛下。” “此次考举,自关中各地赶至而应者,凡二千四百一十七人。” “除考日,应故未至考场者数十,余二千三百九十四,皆卷无空白。” 听闻张苍此言,刘盈只下意识一愣,片刻之后,便又是一阵摇头苦笑不知。 ——不交白卷,几乎是华夏民族最深刻,也最源远流长的基因特征了。 在考试中‘不管对或不对,总得写点什么’的想法,即便到了两千多年后的新时代,也仍旧被华夏民族所传承。 而从张苍再次扭曲起来的面容之上,刘盈也不难猜测出:这些秉着‘就算写错,也不能什么都不写’的考生,究竟答出了怎样骇人提问的答案,让张苍这把年纪的老者,都按捺不住的肝火上涌······· 想到这里,刘盈只摇头又是一笑,旋即稍侧过头,对身旁的春陀轻轻使了个眼色。 片刻之后,春陀便抱着一只木箱去而复归,恭敬的将木箱放在了刘盈面前的木案之上。 “少府阳公言:箱内之卷,皆方田求积、农户余粮二题答对者·······” 听闻春陀小声的禀告,刘盈也缓缓一点头,旋即将木箱中的试卷一把抓起小半。 ——方田求积,说白了,就是一道235x235的算术题; 如果不会算乘法,也完全可以和方才,刘盈所看到的那张答卷一样,用二百三十五加二百三十五的方式,算他个二百三十五次,也能得出正确答案。 至于农户余粮,也与之类似,就是360-360÷15-2x3的基础运算。 只是比起方田求积,这道农户余粮更贴合实际。 对于天下书籍奇缺,年轻人没有知识获取来源,刘盈自是早有预料,也完全能够接受。 但具备简单地加减乘除,至少会算加减,却是刘盈绝不动摇的底线。 说得再直白的,就是如果有人连这两道题都答不出来,那后面的主观题,刘盈也就没有浪费时间揽阅的必要了。 ——加减法都不会的人,能有个屁的主观见解! 如是想着,刘盈便低下头,静静阅览起了手中的试卷。 但很可惜,并没有什么能让刘盈眼前一亮的发现,或者惊喜。 这些合格答卷中,除了仅有的几个异类,如那个用加法计算乘法的人,其他的,基本都是正常人。 在方田求积一提上,大多数人用的是算酬法; 即:235x235,等于200x235+30x235+5x235,得出47000+7050+1175=55225。 农户余粮一提,也是中规中矩的解答过程。 至于鸡兔同笼,不出刘盈所料,大多数人都没有用解方程,而是用的排除法。 即:如果鸡有四只,则兔有一只,总共有2x4+4=12条腿,题目要求18条腿,故排除······ 通过这样的排除法,分别排除全是鸡、全是兔,以及鸡有四只、三只、两只的可能性,最终得出鸡有一只,兔有四只。 至于后面两道主观题,也并没有什么有营养的内容。 于‘地方政弊,以及解弊之法’一题,这上百份合格答卷,几乎全是千篇一律的‘陛下慧眼如炬,明见万里,地方郡县吏治清明,百姓安居乐业’的彩虹屁。 对于这样的答案,刘盈虽谈不上惊喜,但也算是勉强认可。 ——这些人别的不说,起码已经具备了‘睁眼说瞎话’‘粉饰太平’这两条官场技能; 未来步入官场,就算不能有所作为,也起码能保一方平安,做一个守成之臣。 至于后面那道时事政论,却着实有些让刘盈大失所望了。 ——和上一题一样,还是千篇一律的‘陛下慧眼如炬,明见万里,陛下说朝鲜该打,那就必然该打’的大型马匹现场。 对于这些二三十岁的青年考生,能有这样的政治觉悟,刘盈自然是勉强认可。 但这道题,可是刘盈穷思竭虑,才终于拿出来的‘鹰派’鉴别题! 结果可倒好,鹰派一个都没甄别出来,鸽派也不见端倪,反倒是炸出来一片官场老油条······ “唉·······” “也罢。” “过去几十年,能冒头的,基本都已经在秦汉之交冒了头,还没冒头的,不是能力不足,便是年纪还小。” “就是这能用的人,老的太老,小的太小·······” “人才断档期啊~~~” 满是唏嘘得发出一声感叹,刘盈便也没了继续往下看的性质。 从榻上起身,对张苍草草交代一句‘挑出最好的十分答卷送入宫’,刘盈便颇有些失望的离开了相府。 而此次考举,也随着刘盈这一阵感叹,而宣告结束。 ——没有意外惊喜,也没有能人云集、大牛涌现。 有的,是一批矮子里面拔将军的人,也就是按‘比烂’,选出的一批不那么烂的人。 对于刘盈而言,这样的结果,显然不尽如人意。 但最起码,考举的种子,已经被刘盈撒下; 在不远的将来,一个又一个垂名青史的名臣,便皆会通过这三道算术题、两道主观题,而步入刘盈,以及天下人的视野当中。 且刘盈敢断定:那一天,并不会太过遥远·········· 7017k 第0362章 国战前夕 汉十四年,刘盈二年秋九月,燕都蓟邑。 燕王宫之内,年仅六岁出头的燕王刘长,正浑身不自在的扭动着身体,似是对殿内的氛围极不适应。 但对于刘长的举动,一旁的燕相栾布,以及绛侯周勃、卫尉郦寄二人,却并没有表现出太强烈的反应。 ——早在前几年,这位公子长还在长安之时,几人对公子长的‘大名’,就已然是如雷贯耳。 作为太祖高皇帝八个儿子中,除当今刘盈之外,唯一被太后吕雉养在膝下的皇子,这位燕王殿下的脾性,实在是让人有些哭笑不得。 早些年,年幼的公子长在宫中,还只是欺负欺负哥哥们,比如如今的淮南王刘如意之类; 到后来,不知这位从哪听说‘淮阴侯兵略之能甲天下’,就不管不顾的非要拜韩信为师! 若非韩信死时,这位公子长才年仅三岁,当时的长安城,还指不定闹出多大乱子。 再后来,于一场宫中筵席上,品尝到牛肉的滋味之后,这位殿下则又疯狂的迷恋上了吃肉。 鸡、鸭、鱼,又或是彘、羊,这位都来者不拒,但只要有实现的可能,那摆在这位燕王餐几上的,永远都是大块的去骨牛肉! 为了这事儿,这位在长安之时,就没少受太后吕雉的挂落,可这也依旧没能改变这位燕王殿下就国之后,燕蓟周围的耕牛,总是以每两个月一头的速度,极为规律的‘病死’······· 眼下大战在即,与会的又是几位最高将领,再加上刘长仅六岁的年纪,几人便也索性不管刘长,只自顾自商措起来。 ——对于几人,尤其是‘深受其害’的燕相栾布而言,自家大王只要能把屁股乖乖放在王榻上,就已经非常给面子了········ 再多的要求,恐怕就有些过于难为这位年仅六岁,却已经在燕蓟闯下好大‘名声’的燕王殿下了。 “还请周太尉、郦车骑直言:此番攻伐卫满,朝堂庙算,乃以何为要?” 神情严肃的发出一问,栾布便将身形一正,满是郑重的望向身前的周勃、郦寄二人。 至于一旁的燕王刘长,也已是摸出一块不知从何而来的玉佩,专心致志的把玩了起来。 见此,栾布只面带苦涩的摇头一叹息,旋即强迫自己转过头,不再看向刘长所在的方向。 反倒是一旁的郦寄,见刘长这般架势,面上只涌现出一位兴致盎然的神情。 “唔,此番征伐,朝堂庙算所议者,皆言于此书之上。” 趁着郦寄上下打量起刘长的功夫,周勃也从怀中掏出一纸绢书,旋即将其递到栾布面前。 在栾布接过绢书,细细阅览的同时,周勃也没忘在一旁沉声补充着。 “陛下意:燕蓟本就地处神州之极北、极东,八月而风凉,九月而无暖,十月,便是千里冰封,凛冬骤降。” “故此番征伐卫满,陛下已定下时限:冬十月十,吾中军所部,务当开入平壤!” 只寥寥数语,便见栾布眉头陡然皱紧,看向手中绢书的目光,也是愈发沉重了起来。 与周勃简略概括性质的补充相比,栾布手中的这份绢书,显然将此战的责任规划的更为明确。 ——汉十四年秋九月初三日,朝堂征东大军十五万,务必在燕都蓟邑完成整备! 同一时间,天下各地自发而来的明丁青壮,也需要按照惯例整编,做好渡江战斗准备! 秋九月初五,大军开拔,沿经渔阳郡、右北平郡、辽西郡,于秋九月初十日前,抵达辽东郡治:壤平; 于壤平城外修整两日之后,大军一分为三,分别沿西安平、居就、候成方向,向浿水进发; 秋九月十四日黄昏之前,三路大军皆务必抵达浿水西岸; 秋九月十五辰时,三路大军东渡浿水······· 仔细查看过绢上的内容,栾布便若有所思的将绢书交还给周勃,旋即面带疑惑的低下头,陷入一阵短暂的思虑之中。 在栾布看来,这纸绢书,并不能算是严格意义上的作战计划书,亦或是战略、战术纪要; 单从内容来看,这纸绢书,更像是朝堂为大军制定的行军路线,以及时限。 哪一天从燕蓟出发,哪一天抵达壤平,于壤平修整几天,兵分三路之后又沿什么方向,于哪一天抵达浿水、哪一天东渡浿水······· 到这里,这纸绢书都只讲了大军的行军路线和时限; 而在这纸绢书的结尾,大军所要进行的最后一步动作,才是这场战役的开端:东渡浿水,正式进入战场······· “这·······” 暗自思虑片刻,终还是没能想明白刘盈,亦或是朝堂的战略意图,栾布只得满是疑惑地抬起头,向跪坐于面前的周勃稍一拱手。 “敢请太尉示下。” “——此战,需吾燕国如何为助?” “又大军兵分三路,各自以何人为将?” “待东渡浿水,此三路大军,又以何为要??” 听闻栾布此问,周勃倒也不急着作答,而是浅笑着昂起上半身,颇有些得意地捋起颌下髯须,并借机暗中措辞起来。 太祖高皇帝十年,代相陈豨反代、赵,彼时的周勃便曾被先皇刘邦拜为太尉,并在战事后半段全掌战事。 只不过后来,陈豨败亡之后,班师回朝的周勃不出意外的,被先皇刘邦免去了太尉一职,之后便一直赋闲。 之后的淮南王英布叛乱,周勃还忙着在燕、代地区,给平定陈豨、卢绾两个叛王的事做收尾,没能赶上; 再后不久,先皇刘邦驾崩,当今刘盈继位,自建立以来便始终战火不绝的汉室,也终于迎来了连续三个不受战火影响的秋收。 而到了今年,朝堂下定决心,要派大军征讨卫满朝鲜之时,告别权利中心多年的绛侯周勃,也终于宣告回归,并以征东大军主帅的身份,被天子刘盈再度拜为太尉。 至于周勃的副手郦寄,也是被临时加了个车骑将军衔。 从本心上来说,周勃自问不是个贪恋权势,又或是不知道满足的人。 但归根结底,周勃毕竟是曾手握兵权,平常过权力的职位,又身披汉甲混迹沙场多年的猛将,又怎么会不希望回到军队,重新执掌十数万,乃至数十万大军? 而此刻,就算心里明确知道战后,自己也还是要和上次一样,再次被剥夺太尉的职务,但也丝毫不影响周勃无比享受的捋着胡须,听栾布这么一位诸侯王相,恭敬的叫自己一声‘周太尉’。 “燕相不必过谦~” “某今,不过窃居高位,以己些许之能,报陛下恩德而已。” “及太尉之虚名嘛·······” “嘿,不提也罢。” “不提也罢啊~” 略显做作的客套一番,周勃也算是尽了兴,趁着栾布还没面露不愉,便也步入正题。 “燕相所问者,正乃某今日欲相告之事。” “——此战,无需燕国以兵、粮相助,只须燕相布令燕国境内,保大军东行道路通畅即可。” “及大军所需之粮草辎重,又运粮民夫、粮道之安危,陛下皆早有安排。” 严肃中略带自豪的道出一语,周勃的眉宇间,也不由自主的带上了一抹畅快。 旁人或许不知道,周勃方才这句话到底意味着什么。 但作为久经战阵,经历过有汉以来每一场大小内外战役的元勋老将,周勃实在是太清楚自己这句话,是多么让人感到自豪了。 ——秦末战火之中,周勃跟随先皇刘邦西进关中,那基本就是打到哪吃到哪,根本顾不上什么粮草、后路,只能一路向西,一往无前; 到后来鸿门一宴之后,先皇刘邦受封汉王,率部南下汉中,也只在汉中地界待了半年不到,汉军便北上武关,再入关中。 而在先皇刘邦还定三秦的过程中,汉军主力也就是在战争初期,也就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阶段,吃了一些汉中粮; 再次打入关中之后,也还是老规矩——打到哪,就吃到哪。 再后来楚汉争霸,情况虽稍有好转,但也仅限于丞相萧何坐镇关中,尽量满足大军的粮草供应; 若是能供应的上,那自然是一切好说;可万一有那供应不上的时候,汉军也只能饿着肚子,琢磨琢磨上哪才能找口东西吃。 彭城一战过后,先皇刘邦率领的诸侯联军土崩瓦解,先前势如破竹的汉军被逆推回荥阳,差一步就要退回关中之时,大军便曾断粮长达数个月! 也正是在那时,已故梁王彭越站了出来,不断地侵袭项羽大军后方粮道,甚至为苦守荥阳的汉军主力,抢来了一批救命的粮食。 彭越被封为梁王的主要功绩是什么? 即便是如今,梁王彭越已经因‘谋反’而被族诛,坟头草都已经齐腰高的现在,周勃也难以忘却那一天,先皇刘邦对自己说的话。 ——退守荥阳的那阵日子里,彭越在外游击,自然是功勋卓著; 但朕记得最深的,还是彭越送回来的那十几万斛粮食······· 等再后来,汉室鼎立,异姓诸侯之乱四起,萧何领导下的朝堂长安,虽也供应大军的粮草,但往往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绝大多数情况下,关东有战事,萧何都只能拼尽全力,凑足大军一个月所需的粮草,好让大军能顺利启程; 至于之后,若萧何能送,那便送,若是送不了,那大军还是只能‘走到哪吃到哪’。 换句话说:即便是在汉室鼎立,刘邦已经从‘汉王’变成‘汉天子’之后,汉军也还总是苦恼于军粮。 周勃自也听的明白,栾布有这么一问,就是在旁敲侧击的询问周勃:需不需要燕国出点粮食,给大军稍解燃眉之急? 而这,也正是周勃感到心情舒畅,甚至隐隐有些享受的原因。 ——不需要! ——我关中大军有的是粮食! ——如果有必要,甚至还能分你一点儿! 而这样的‘土豪’体验,是周勃过去十数年军事生涯中,从未曾有过的享受······· “及大军兵分三路之后,各路军之主将······” 仍有些不舍的强迫自己,从先前那土豪气质中回过神,周勃望向栾布的目光,也终于是带上了些许严肃。 “陛下意:某坐镇中军,郦车骑为右路将;” “及左路军,则当由燕相亲率!” 语调坚决的一语,便见周勃从怀中掏出一枚将印,惹得栾布赶忙站起身,双手将那将印接过。 而后,周勃才侧过身,看了看一旁,已经和郦寄愉快交流起来的燕王刘长,旋即将上半身微一前倾。 待栾布也面带迟疑的俯身上前,周勃才满是郑重的放低声线,将三路大军的战略目标,尽数摆在了栾布面前。 “某亲率中军,东渡浿水之后,便调向南下,直趋卫满朝鲜之都:平壤!” “郦车骑所率右军,则自东渡之后沿海而缓行,策应齐-楚水路联军!” “及燕相所部左路军,自东渡浿水之后,复行东五十里,而后驻守原地。” “若某所部战事不顺,必以飞马相召,燕相则率部南下,解某所部中军之困;” “然若至秋九月二十五,某所部皆畅行无阻,燕相可开拔西归,至浿水东岸暂待;又遣飞马南下,以探某部。” “待冬十月元朔辰时,无论某部中军、郦车骑右军,亦或齐-楚水路联军战事顺否,燕相皆当速渡浿水而西归,而后急行往西,归于燕蓟!” “至燕蓟,燕相所部可稍歇一日,而后仍急行朝西;” “冬十月十,燕相所部,务当至代北马邑-武州一线驻防,以北戒胡蛮!!!” 神情满是严峻的道出此战的作战计划,周勃终是抿紧嘴唇,将上半身恢复原位。 只周勃望向栾布的目光,却是愈发郑重了起来。 “此战,齐-楚水路联军绕道敌后,奇袭平壤,是为主攻;郦车骑所部于沿海策应,为辅攻。” “及某,则南下平壤,以速平战事、安朝鲜之民为要。” “唯有燕相所部,先东渡浿水,而后西归燕蓟,再至代北驻防·······” “陛下已言明:此战之胜败,非攻平壤之成否,而乃代北、燕北边墙!” 猛地将语调一提,惹得一旁的刘长、郦寄二人都不由侧目,却见周勃神情严峻的站起身,对面前的栾布深深一拱手。 “此战,便赖燕相,护我汉家北墙之周全。” “某,且代北墙民数以百万,先行谢过燕相大义·········” 7017k 第0363章 惊喜的燕王长 听闻周勃这番郑重其事的话语,栾布赶忙躬身回礼之余,面容之上,也终是稍涌上些许了然之色。 此战,朝堂决定大军兵分三路,看上去是稀松平常的安排,可实际上,三路兵马的战略任务划分,却都是无比的明确和清晰。 郦寄率领的右路军,在此次战役中的主要任务,就是循着海岸线徐徐逼近卫满朝鲜都城:平壤,在陆地上掩护那支此前,从未向外透露出调动消息的齐-楚水陆联军! 而按照周勃的说法,此次战役,汉室攻打卫满朝鲜的关键,便是这路齐-楚水路联军,在毕竟平壤附近海域时抢滩登陆,避开卫满朝鲜设于陆地上的防线,直插入敌方腹地,一战定乾坤。 ——作为久经战阵的宿将,栾布心里非常清楚:这路齐-楚水路联军,根本不需要在抢滩登陆之后攻打平壤城! 只需要这支兵马成功抢滩登陆,并在以平壤为中心的五十里范围内任何一处,竖起那面写有‘汉’的军纛,平壤,就必将不攻自破。 所以,周勃说的并不夸张:此次征伐卫满朝鲜的战役,主力,还就是那支神秘的‘齐-楚水陆联军’。 至于沿途掩护的车骑将军郦寄所部右路军,充其量,也就是给这支水路联军打打下手。 负责掩护水路联军的郦寄所部如此,周勃所部中军,那就更别提了。 单就一句‘东渡浿水,而后调向南下,直扑平壤’,便足以表明周勃所部中军,并非是严格意义上的战斗部队,而是一支护送周勃尽早抵达平壤,主持朝鲜大局的护卫武装。 说得再直白些,就是周勃所部中军在此次战役中的任务,或者战略目的,就是护送周勃火速抵达平壤。 而三路兵马中,郦寄所部右路负责掩护、周勃所部中路肩负政治使命,唯有栾布所部左路军,可以说是绝对意义上的战斗部队。 东渡浿水之后,栾布所部需要在浿水以东五十里处驻扎,直至冬十月元朔,说白了,这就是对卫满朝鲜,以及朝鲜各蛮人部落的威慑、震慑。 ——我汉室的中路军、右路军,你们可小心着点儿,要是有不对劲,我左路可就要南下扫荡了! 等冬十月元朔,郦寄掩护下的水路部队抵达平壤附近,开始寻求登录,周勃也即将抵达平壤之时,栾布则便要引军西归,飞速赶往代北,以防匈奴人趁火打劫。 如此说来,也确实如周勃方才所言:此次战役的关键,并非是汉室能否攻下平壤、能否惩戒大逆不道的卫满朝鲜,而是与此同时,能否避免汉北边墙,被可能南下驰掠的匈奴人搅成一锅粥。 只要北墙不出问题,那朝鲜战事即便稍有不顺,得手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可若是边墙出了问题,那即便卫满授首、朝鲜半岛被汉室彻底统一,也必然会使得汉军主力无奈放弃胜利果实,重新退回浿水以西,赶赴长城一线,补边墙防线的空子。 想到这里,栾布便轻叹着将上半身一仰,望向周勃的目光中,更是带上了满满的严肃。 “敢请太尉示下。” “鄙人所部左军、太尉所部中军,又郦车骑所部右军,各得兵马几何?” “又吾部左军之粮草,可需燕国输补?” 听闻栾布此言,周勃也稍吸一口气,旋即满是诚恳的抬起头,望向栾布那满是严峻的面庞。 “燕相不必过忧。” “某自长安启程之时,此事,陛下亦有交代。” “——郦车骑所部右路,以关中军三万为骨干,尽编自发而来之义士于军中,合大军十万余;” “某所部中军,则以关中大军二万,又某沿途所募之豪杰,合兵马三万余。” “余关中兵十万,皆付燕相之手,以备戒胡!” 语调满是坚定地将刘盈、长安朝堂对三路大军的人员安排道出,周勃便满是稍一颔首,眉宇间,再度带上了些许得意。 若说汉室军队与其他的时代相比,有什么地方带有明显不同的‘特色’,那无疑,便是平日里为非作歹,祸害地方的‘豪杰’。 天子御驾亲征,这些地方‘豪杰’会闻讯而来,自请为马前卒,上演一出又一出‘仗义每多屠狗辈’的戏码; 像前些年,当今刘盈以太子之身出征,平定淮南王英布之乱,也同样曾招来数以万计的关东‘豪杰’,请为储君牛马走。 对于这些平日里危害地方治安、时刻威胁地方稳定的不确定因素,朝堂中央也总是以一种暧昧的态度对待。 ——平日里,你为祸地方、欺男霸女,那肯定是要依法从严、从重处置; 可若是战事,你能‘幡然醒悟’,投身于朝堂中央的正义事业当中,那只要不是名声太差、前科太多的大恶人,那也大概率能获得‘既往不咎,戴罪立功’的待遇。 跟着天子、太子,或者某位军方巨擘,在战场上走这么一遭,只要别表现太差,那这些豪杰,就能捞的一个‘忠于社稷’的美名; 若是运气再好些,在战场上立下些许功勋,砍下三二敌军首级,那更是能原地洗白,甚至直接跻身行伍,亦或是被某些达官贵族请回家中,好吃好喝养起来,作为‘家臣’‘家兵’。 而此番,朝堂征伐卫满朝鲜,天子刘盈虽然没有御驾亲征,但对于这些个地方‘豪杰’而言,此战,也依旧是改变命运的好机会。 再加上主帅周勃,也确实算得上如今汉室尚在世的元勋中,最能拿得出手的军方高级将领,便也使得不少关东黑涩会头头,投身于周勃身侧,以图‘戴罪立功’,乃至一飞冲天。 对于这样的状况,周勃自是坦然接受,甚至还颇为刻意的演了几出‘解衣衣之’‘推食食之’的戏码。 ——没别的:不管贩夫走卒,还是游商走贾,亦或是文人士子、农户子弟,要想在如今的汉室安身立命,就必须具备两个要素。 其一:孝顺亲长; 其二:忠于社稷。 只要做到这两点,那其他的事,反而也没那么重要了。 而‘豪杰’,或者说是所谓的游侠群体,虽然大都没有什么法制观念,但这并不意味着这些人无法无天,毫无底线,毫无原则。 只不过他们遵守的,并非是朝堂颁布的律法,亦或是‘杀人偿命’‘欠债还钱’的普世价值,而是自己心中的一套特殊的行为准则。 概括而言,这个行为准则,便可以通俗的理解为:任侠之道。 只要符合侠客的定义,像是一个‘侠’能做出来的事,那无论是杀人放火,还是烧杀抢掠,这些人做起来都没有丝毫思想、道德负担; 同样的,只要是不符合侠客之道,不像一个‘侠’能做出来的事,那即便此事多么正确、正义,游侠众们也不会去做。 而在侠客之道中,最为核心的原则,便是:义。 这里的义,指的自然不是仁义,而是仗义、侠义、家国大义,或者说是义气,和民族大义。 对于寻常百姓,游侠众们或许不会多么仁慈; 但对于和自己出生入死的人,无论是同行弟兄还是军中同袍,游侠众们都总是能无比仗义。 类似‘汝妻儿我养之’,乃至于拼着自己吃不饱饭,都要让死去兄弟的孩子读上书、有出息的事,便经常发生在这个群体之间。 对于社稷,或者说某一家、某一姓,游侠众们也说不上多么‘忠诚’; 但只要是涉及外族、外邦,那游侠众们也总能以一种无比爱国,以及无与伦比的民族主义者姿态,投身于任何自认为‘对民族有益’的事业当中。 至于孝,那就更不用说了。 ——即便到了后世的新时代,能对父母更孝顺的,也总是那些‘屠狗之辈’,而非高级知识分子,就更枉论这两千多年的古老时代了。 说白了,游侠这个群体,虽然大都放荡不羁、不好控制,却也极为坚定的坚持自己的原则。 用通俗一些的话来说,就是认死理。 觉得人该孝顺,那游侠众就会孝顺一生; 无论发生什么变故,无论自己身处怎样的惊险,也总是不忘挂念家中的老父、老母。 觉得该顶天立地,游侠众们就会关注每一场有关外族、外藩的战争; 只有有机会,就会毅然决然的投身其中,自带干粮、自备武器踏上战场,为自己所骄傲的民族抛头颅、洒热血。 所以在周勃看来,游侠这个群体,并非是让人全然厌恶的不法之徒,而是让人又爱又恨、又恨又爱,恨其不争,又有些舍不得舍弃的群体。 至于在战争中,带上这样一群无组织、无纪律的法外狂徒,会不会对军队的战斗力、战斗意志造成负面影响,却也完全不需要周勃担心。 ——这些人,或许说不上有多么服从管理、服从命令,也提不上有多么高超的战斗机巧,但在某些特殊的场景下,这个群体所能发挥的作用,却远非三五万兵马所能相提并论! 大军行军途中,为大军寻找水源,亦或是某些不为常人所指的小路、近道,乔装充作大军先头部队,侦查前方路况,乃至于在攻城过程中,用某些颇显魔幻的离奇方式破城,都是这个群体所具备的特殊技能。 虽然此番,朝堂大军的战场是国界外的朝鲜半岛,游侠群体的大部分‘地头蛇’类技能都无用武之地,但周勃也还是按照惯例,将这些地方豪杰尽数带到了身边。 ——就算毫无用处,带上这些人,也起码能让关东地方稍微安生几个月、让百姓过两天安心日子不是? 想到这里,周勃便也浅笑着抬起头,眉宇间的严峻之色,也稍有了些消散的趋势。 而在周勃身前,燕相栾布却是皱紧眉头,面上满是一副郑重之色。 若说先前,周勃说‘此战,你部需要先掩护其他部队前进,之后还要折返边墙’时,栾布还没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那在周勃明确指出‘十五万关中大军,我两万,郦寄三万,其余十万全给你’的人员安排之后,栾布的心,已是彻底坠入谷底。 “关中兵马十万······” 面带恍然的发出一声呢喃,便见栾布迟疑不定的深吸一口气,嘴唇都有些轻颤起来。 自先皇刘邦还定三秦,正式全掌秦中以来,汉家军队,便有两句永恒不变的名言; ——论忠诚,丰沛龙兴之所的兵丁首当其冲; ——论战力,关中良家子弟组成的军队所向披靡! 对于关东,乃至于整个已知世界而言,‘汉关中兵’四个字,都永远意味着精锐! 而此战,朝堂派出十五万关中精锐,却将其中十万,都交到了栾布这个燕相手中······ “陛下于燕王,还真是宠、信有加······” 在心中发出这样一声感叹,不等栾布抬起头,就闻耳边,传来郦寄一声轻微,又无比清晰地笑语声。 “臣怎敢欺瞒大王?” “使大王随军出行,东渡浿水,一观塞外风光,确乃陛下明诏之事;” “此事,太后也是答允了的······” 听闻此言,栾布只嗡然抬起头,就见周勃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正看着自己点头不止。 “唔······” “这才对了······” “十万精锐与吾手,燕王,自当无仍居燕蓟的道理······” 如是想着,栾布终是从座位上起身,对周勃沉沉一拱手,表示自己领命。 就见周勃也站起身,稍拱手一还礼,便神情严肃的撇了眼一旁的刘长,旋即再度正过身。 “燕王随某部中军东行,燕相又身负皇命,燕国,便暂由内史治之;” “然有一事,某当先言明于燕相。” “——陛下口谕:凡朝鲜刀戈未止,燕国之兵马,便不可动一兵、一卒!” “纵有天子之诏、调兵虎符,亦如是!!!” 闻言,栾布自又是一拜,表示自己明白。 “某自长安开拔之时,陛下已行诏书于上将军飞狐都尉部:但燕相遣人求援,凡飞狐都尉所部务必驰援。” “待西归代北,燕相可备快马数十,以备不测;” “若边墙有事,燕相则即发飞骑往飞狐迳,棘蒲侯于燕相之请,自当有应······” ------题外话------ 昨天先断宽带,我就有手机码字,结果写一半,手机也停机了······ 跑去一问,才知道是手机欠费,连带着宽带被停了······ 嗨······ 昨天那更,明天补上。 7017k 第0364章 朕的子童啊······ 随着年关的气息越来越近,关中大地,也逐渐被笼罩于一股战争的奇妙氛围当中。 参与作战的大军早已开拔出发,大军所需的粮草、辎重,更是早部队一步送出了关外,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仍源源不断的送出函谷; 至于留在关中的百姓,则是一边忙着秋收后的税、赋缴纳事宜,以及家庭的过冬物资采集,一边翘首以盼的等待着遥远的燕东,能早日传来捷报。 ——对于汉室而言,这一场仗,其实极为特殊! 三十余年前,始皇嬴政麾下的大秦锐士横扫六国,一统天下,实际上,打的只是华夏内部的统一战争; 近二十年前,始皇驾崩沙丘,大秦社稷顿时风雨缥缈,天下群起而反秦,说到底,也还是内部反抗战争。 包括后来,汉王刘邦与楚王项羽之间的‘楚汉争霸’,以及汉室鼎立之后,一场又一场的关东异姓诸侯之乱,归根结底,也终还是在中原大地,打一场华夏民族vs华夏民族的内战;本质上,还是一次内部统一战争。 即便是七年前,太祖高皇帝刘邦御驾亲征,与匈奴单于冒顿会猎平城,也仍旧不能算作是绝对意义上的‘对外战争’,而是一场自卫战。 ——因为汉匈平城一战的战场,从头到尾,都始终是在汉室领土之上。 结合这此间种种,细细追求起来,华夏军队上一次开出国境线,主动发起对外战争,还是秦一统天下之后,秦将任嚣、赵佗二人带领数十万秦卒,征讨岭南百越之地。 这样算下来,华夏部队上一次在国境线外作战,还是近三十年前的事······ 对于汉室如今这代人而言,走出边关作战,完全是从不曾亲身经历,只听父祖提及过的事。 在‘对外作战’这个话题上,绝大多数汉人的态度,其实也都有些复杂。 某一方面,汉室百姓都痛恨匈奴人,在汉室北方犯下的滔天罪孽,恨不能横刀立马,马革裹尸! 但从另一方面,华夏民族特有的故土情节,也让汉人抑制不住的对边关以外的世界,保有一丝本能的恐惧,和迟疑。 原因无他:对于华夏民族而言,比死亡更可怕的,往往是埋骨他乡; 比埋骨他乡更可怕的,则是埋骨异邦,纵是身死,灵魂都找不到回家的路······ 而在这种背景下,一场看上去毫无难度,甚至根本没有人担心会失败的征朝战争,无疑是让天下人都不由将心稍稍悬起,对战争结果抱以高度关注。 也正是在这种万民满怀忐忑翘首以盼的氛围下,天子刘盈的身影,也终于出现在了久违的未央宫椒房殿······ · “入宫已有些时日,嫣儿于椒房,可还自在?” 语调温和的发出一问,刘盈便浅笑着坐下身,望向身旁,那身着艳红色皇后礼服,头顶凤冠的妻子:张嫣。 在今年开春,正式行过冠礼,并在太后吕雉的支持下临朝亲政之后,天子大婚,也在季夏时分水到渠成。 自此,曾经的驸马都尉宣平侯张敖,便变身为当朝国丈; 天子刘盈的同母胞姊,也就是鲁元公主刘乐,也成为了刘盈的丈母娘。 对于这般错乱的关系,刘盈虽仍有些恍然,但也算是勉强接受了现实。 ——姐姐变成丈母娘的事再离谱,也离谱不过刘盈在十七岁的年纪,娶了年仅九岁的外甥女为妻······ 既然阻止不了这件事的发生,那刘盈也只能强迫自己淡然面对,并竭尽所能的保护张嫣,保持那独有的天真、烂漫。 随着刘盈的询问声,殿内众人只面带喜庆的侧过身,望向张嫣那稚气未脱,雪白无暇,又柔美到让人不敢直视的面庞。 似是感受到了这一道道热烈的目光,张嫣也终是娇羞的低下头,声若蚊吟般道:“蒙陛下挂念,小童于宫中,一切安好······” 听着张嫣以一种温顺、平和,又带着些许稚气的语调,道出这句‘一切安好’,刘盈的面容之上,却也不由涌上一抹僵硬之色。 ——取外甥女为妻,虽然也有些让人接受不能,但结合时代背景和政治考虑,刘盈总归还能说服自己。 但张嫣这年纪······ “呼~” “若是放在两千年后,朕可就是话本、戏剧里的变态了······” 苦笑着在心中腹诽一番,刘盈便轻叹一口气,旋即抬起头,打量起这座熟悉无比的椒房殿。 于长乐、未央两宫内绝大多数宫殿都有所不同,位于未央宫内的椒房殿,通体呈现出一种醒目,又并不刺眼的暖色。 这是因为整座椒房殿的墙体,都由花椒粉末与泥和在一起涂刷而成; 至于为什么要用花椒作为墙体的涂抹材料,可谓是众说纷纷。 有人说,是因为花椒多籽,以花椒涂抹皇后居所的墙壁,取一个‘多子’的谐音美寓; 也有人说,是因为花椒独有的香味,可以在有效预防虫类的同时,起到一定程度的保暖作用,更多的是实用意义。 至于真相究竟如何,其实就连刘盈也不清楚,只知道‘椒房殿’这个名称的由来,就是那涂满整座宫殿,并时刻散发出淡香的花椒。 对于这座椒房殿,刘盈的记忆也停留在先皇刘邦彭城战败之后,先于逃亡途中把刘盈一脚踹下马车,之后又在周吕侯吕泽的施压下,册立刘盈为王太子; 再之后,楚汉战略局势剧变,刘盈也被先皇刘邦送回长安,又刚好赶上这座椒房殿竣工。 从那时起,一直到三年前,先皇刘邦驾崩为止,刘盈的整个少年时期,便基本都在这座椒房殿度过。 对于这座宫殿,刘盈有许多或美好、或不美好的记忆; 如最初的那几年,母亲吕雉还于项营做阶下囚,这硕大的椒房殿,便只有身为王太子的刘盈一人居住; 待吕雉归来,便是汉室鼎立,皇太子刘盈和皇后吕雉,便一同住在了这座椒房殿内; 又过了几年,老七刘长被抱到了吕雉面前,刘盈也被打发去了太子宫:凤凰殿。 而吕雉,则是将错过刘盈大半童年的遗憾,都尽数弥补在了刘长身上。 再后来,先皇驾崩,皇后吕雉变成了吕太后,搬去了长乐宫;太子刘盈变成了当朝天子,搬去了未央宫宣室殿。 直到今年季夏,时隔数年之后,这座专属于大汉皇后的椒房殿,才终于迎来了新的主人。 而此刻,当刘盈再次来到椒房殿,看着那一面面无比熟悉的殿墙时,却丝毫感受不到曾经,那令人感到心安的椒香。 ——短短数年的时间里,很多的事,都变的面目全非······ “午时已过,天色不早,陛下可欲于椒房留宿?” 思虑间,一声小心、谨慎,又分明带有些许期待的询问声响起,终是惹得刘盈从思绪中回过神。 待反应过来这个问题的内容,刘盈只面色古怪的抬起头,望向那开口发问的中年宫女。 “这午时刚过······” “就‘天色不早’了?” 满是疑惑地腹诽着,刘盈便抬头环视一周,待看清殿内众人目光中,那由期待、忐忑,乃至些许彷徨组成的复杂情绪,刘盈才终于反应过来:午时已过,为什么会意味着‘天色不早’······ “呃······” “咳咳。” “且都先退下吧。” “朕于皇后,有要事相谈。” 神情僵硬的将话题强行岔开,刘盈甚至略有些不安的调整了一下坐姿,又下意识将目光移向天花板,自顾自‘欣赏’起了椒房殿内的装修风格。 听闻刘盈此言,一众宫女、宦官纵是仍有疑虑,也只得三步一回头的退出了椒房殿; 先前开口发问的那名中年宫女,甚至即便是在退出椒房殿后,都没直接离开,而是光明正大的在殿门外三五步的位置停了下来,满是不安的掐捏着手指,不时回身望向殿内。 而在殿内,见那宫女如此作态,刘盈却也只是苦笑着又摇了摇头。 这也不能怪那老宫女‘不尊皇命’,要怪,也只能怪刘盈自己。 ——打自夏五月五大婚,并于当晚象征性的在椒房殿留了一晚外,之后的数个月时间,刘盈别说是留宿椒房了,便是来椒房殿看望张嫣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 对外,刘盈自是能粉饰太平,说‘国务繁忙,又逢大战在即,无暇他顾’; 在母亲吕雉面前,刘盈也还能以‘实在抽不出时间’,来将此事暂时搪塞过去。 但骗得过外界、稳得住吕雉,却并不意味着刘盈,就能让这些与张嫣荣辱与共、生死同命的宫女、宦官安下心。 ——大婚近四个月,陛下却连皇后的手都还没碰? 这事儿,别说是在宫里了,即便是传到宫外,那也绝对是骇人听闻! 这也就是在宫内,宫女、太监们虽然爱嚼舌根子,但也总还惜命,不敢乱说话; 这要是传到宫外,那些街头巷尾的碎嘴婆耳中,还指不定能传出怎样的‘宫廷秘闻’! 什么‘当今不喜太后’,亦或是‘没发育完全’,这都还是轻的! 再严重点,便是出现‘当今不行(ju)’,乃至‘好龙阳之癖’,刘盈也丝毫不会觉得奇怪! 而这件事,对于旁人而言,或许还只是茶前饭后吹牛打屁的谈资;但对于椒房殿内,这些依附于张嫣的宫女、宦官而言,却是关乎未来前程,乃至身家性命的大事! 所以,对于那宫女发出‘陛下要不要留宿’这样与身份不符的问题,刘盈虽感到不妥,却也并没有恼怒。 准确的说,刘盈今日来椒房殿,就是为了这个问题而来。 “嗯······” “嫣儿入宫已有数月,于阿姊、宣平侯,当是有些挂念的?” 似是随意的发出一问,又顺势侧过头,刘盈这才看清张嫣的面容之上,早已写满了深深地惊恐! 看到张嫣这幅面容,刘盈心中的罪恶感只更深了些,便下意识把屁股一抬,离张嫣又坐远了些。 不知是不是刘盈这个下意识的举动,让年仅九岁的皇后张嫣稍安心了些,就见张嫣小心翼翼抬起头,楚楚可怜的盯了刘盈足有好一会儿,才用手中绢帕遮着下巴,蠕蠕点下头。 见张嫣似是平静了下来,刘盈也还是不敢有剧烈动作,只缓缓从榻上起身,又负手上前两步。 “召太仆入宫备辇。” 中气十足的发出一声户号,待殿门外的春陀领命而去,刘盈这才浅笑着回过身,却仍不敢靠近面呈惊惧之色的外甥女。 “恰今日,朝中公务无多,朕又得暇。” “便陪嫣儿归家,探望父、母双亲,可好?” 说着,刘盈不忘笑着朝殿门外一昂头:“所需之拜礼,朕已令人备妥。” “嫣儿稍行更衣,待太仆御辇而至,朕便随嫣儿归家。” 言罢,刘盈便浅笑着回过身,大踏步来到殿外,又对那宫女微微一笑。 “皇后欲更衣出行。” 只此一语,便见那中年宫女一愣,旋即面带喜色的对刘盈赶忙一福身,而后小跑回张嫣身侧,将张嫣扶去了寝殿。 从宫女那溢于言表的喜悦中,刘盈便不难猜测出:那宫女,怕是误以为刘盈,这是要带张嫣外出游玩。 只可惜:张嫣的年纪,距离被刘盈带出宫‘游玩’,还有一段十分遥远的距离······ “陛下。” “奴已遣人请太仆入宫,随行护卫之甲士,亦以整装待发。” “只不知圣驾此行,当往何处?” 听闻春陀此问,刘盈只面色如常的昂起头,望着远方,悠然发出一声长叹。 “尚冠里,宣平侯府。” 语调略带唏嘘得丢下这句话,刘盈便面带苦涩的迈开脚步,缓缓朝长阶下走去。 ——身为宦者令,春陀提前询问刘盈的动向,并没有什么不妥。 因为皇帝出行,需要提前清理道路,并使目的地提前做好迎接准备。 只不过今天,刘盈去宣平侯府,却并非是陪自己的外甥女张嫣,回娘家探望父母双亲······ 7017k 第0365章 姐,帮帮我呗? “宣平侯臣敖,参见陛下~” 当刘盈带着张嫣,乘辇抵达尚冠里宣平侯府外时,国丈张敖,早已是在正门外恭候。 见刘盈率先从御辇走下,张敖自是赶忙上前,毕恭毕敬的一拜。 待看见张嫣的身影出现在刘盈身后,张敖的眉头之上,却立时涌上了一抹温和,和温情。 “拜见皇后······” “诶~” “宣平侯这是何必?” 不等张敖拜谒之语道出口,便见刘盈浅笑着上前,将张敖虚扶而起。 “非于宫中,亦无外人,何必讲究这般虚礼?” 言罢,刘盈便又笑着回过身,对身后已面露笑容的皇后张嫣稍一点头,而后便自顾自走入了府门。 而在刘盈身后,张敖也总算是逮着机会,稍让身行于张嫣侧后,诉说起了心中的思念。 不片刻,刘盈已走入府内,来到了姐姐刘乐的卧房之外; 待看见面色红润的姐姐刘乐走出卧房,面色略有些僵硬的对自己福身行礼,刘盈面上笑意也不由稍一滞。 颇有些尴尬的僵笑两声,待张敖、张嫣父女二人也跟了上来,刘盈才算是重新收拾好面上神情,笑着对刘乐稍一拱手。 “闻长姊抱恙卧榻,季颇有不安;” “又恰今日无视,便携皇后,以登门探望······” 听闻刘盈此言,刘乐面上神情只愈发僵硬了起来,一时间,竟有些不知该如何面对刘盈。 最终,还是张敖站出身,以‘久未同皇后叙旧’为由,将张嫣引去了客堂; 而刘盈,却是被‘抱病卧榻’的姐姐刘乐,引入了卧房边的侧堂之内······ · 于东、西客席上相对而坐,又对视无言许久,刘盈的眉头之上,便逐渐涌上了一抹自嘲之色。 刘盈明白,在自己带张嫣登门的今天,姐姐刘乐为什么会‘抱病卧榻’,此刻又为什么面色僵硬的低着头,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说到底,还是姐弟二人之间的关系,实在是让人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按理来说,刘乐、刘盈姐弟二人,均为先皇刘邦与当今太后吕雉所出,同父同母,属于绝对意义上的‘手足’。 在过去这些年,二人也始终是以姐-弟的关系相处,虽谈不上多么亲近,但也终归还算轻松。 可现在,二人除了‘姐-弟’的血缘关系,还多了一层‘丈-婿’的姻亲关系,且这两层关系还差了辈分! 再加上一个‘君-臣’的关系,也使得二人之间,颇有了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意味······ 按照姐-弟的关系,刘乐为姊,刘盈为弟,应当是姊友、弟恭; 可按照君-臣的关系,刘盈为君,刘乐为臣,便当是君仁、臣忠; 有这两层地位倒挂的关系,二人之间本就已有些不好处理,但也总还能按‘在外论君臣,于内论姊季’的方式面前解决。 毕竟在皇室内部,尤其是在如今这种天子年幼的情况下,类似的地位倒挂关系也并不常见。 如楚王刘交,论血缘,是刘盈的叔叔; 齐王刘肥,则是刘盈的长兄。 对于这些人,刘盈也总还能以‘我喊你叔/哥,你喊我陛下’的默契来妥善处置。 ——毕竟刘盈喊出的一声叔/哥,刘交和刘肥也不敢当真。 但刘盈同刘乐之间,却是在这个基础上,又家上一层身份地位再次倒挂,且与‘姐-弟’关系差了辈分的‘丈-婿’关系······ 这已经不是在外怎么论、于内怎么说,或者‘各论各的’所能解决的问题了。 举个非常简单的例子。 在过去,刘乐-刘盈二人即为姐弟,又为君臣; 在这种情况下,二人的关系,完全可以按照场合去论。 在私底下,或是在家人面前,尤其是太后吕雉面前,二人完全可以你一声弟弟、我一声姐姐的相处,其乐融融,家庭和睦; 等到了正式场合,或是有外人在的时候,再委屈刘乐喊刘盈一声‘陛下’,刘盈随即摆出一副‘姐姐这说的什么话’的姿态,便也没人能挑的出毛病。 可在加上一层‘丈-婿’的关系之后,就连分场合论的方式,也已经无法解决问题了。 ——在私底下,刘盈到底该喊刘乐姐姐,还是喊丈母娘,乃至母亲? 在公开场合,刘盈到底应该端起皇帝的架子,还是摆出女婿的姿态? 甚至于,在只有二人在场的私底下,刘盈又该通过怎样的称呼,来表明自己对刘乐的态度、维系自己和刘乐之间的亲情? 很显然,这,已经不单单是一个称呼,或者礼法秩序的问题; 而是俨然已经涉及到人伦! ——这姐姐不是姐姐,丈母娘不是丈母娘的,算个什么事儿······ 说白了,对于二人之间的关系,非但是刘乐不知该如何自处,就连刘盈,也是相当的苦恼。 但即便如此,刘盈今日,也还是登上了宣平侯府的大门。 因为刘盈知道,这件事只能,也必须由自己主动出面。 如果刘盈不主动站出来,把这里面的弯弯绕理顺,那这普天之下,就再也没有人,能厘清这姐弟二人之间的复杂关系了······ “阿姊。” 一声低沉的轻呼,算是为二人之间的关系定下基调,刘盈望向刘乐的目光,也旋即带上了一抹严肃。 见此,刘乐也会过意来,便先侧过头,朝身旁的婢女看了看。 片刻之后,待侧堂内,只剩下刘乐、刘盈姐弟二人相视而坐的身影,刘乐眉宇间的尴尬之色,才逐渐被一抹坚定所取代。 只不过,让刘盈颇有些感到诧异的是:率先开口的,居然是刘乐······ “陛下大婚以娶张氏女,乃母后做主定夺。” “于此,陛下可心有不愿?” 漠然一语,便见刘乐眉头立时一皱,可望向刘盈的目光,却是顿时有些躲闪了起来。 发出这一问时,刘乐心中,可谓是五味杂陈。 曾几何时,刘乐是先皇刘邦众子的长姊,是如今的齐王刘肥、淮南王刘如意,以及面前的天子刘盈,都无比尊敬的、如父如母的姐姐。 尤其是刘盈,作为刘乐唯一一个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与刘乐之间的情感,更远非一个‘陛下’的称呼所能冲散。 ——汉二年,楚汉彭城一战,彼时尚为汉王的先皇刘邦惨败,五十余万大军土崩瓦解! 而世人皆只知:在逃亡途中,先皇刘邦曾不止一次的将当今刘盈踢下马车,却不知一同被踢下马车的,还有当朝长公主刘乐; 彼时,刘盈只有五岁,而刘乐,却已是有足足十三岁。 对于当年那件事,刘盈或许只留有些许残存的记忆,但对于刘乐而言,那件事,却是一生不忘的痛楚。 刘乐至今都还清楚地记得,父亲将自己踢下马车的时候,是怎样的无情,又是怎样的决绝; 而弟弟刘盈即便是摔下马车时,却仍不忘用身体护住自己。 刘乐之后曾问过刘盈:为什么这么做? 刘盈给出的回答是:有父王、母后在,季便是残了,也总还能富贵终身; 可阿姊女儿身,若是摔坏了身子,日后不好嫁人······ 从那以后,刘乐的心中,就再也没有了一个叫‘刘邦’的父亲,却多了一个明明比自己年幼,却让自己时刻感到温暖、安心的弟弟。 之后,父亲刘邦想要将自己嫁去匈奴,好在最终没能得逞; 不久之后,尚未被贬为宣平侯的二世赵王张敖,成为了刘乐命中的那人。 每每想起这些,刘乐总是无法阻止那一幅幅温暖的画面,如走马灯般出现在自己脑海当中。 ——当先皇刘邦想将刘乐嫁去匈奴时,世人只看到皇后吕雉勃然大怒,摆出了一副炸毛母鸡的姿态,张开翅膀,将刘乐护在了身后! 但没有人注意到:在刘乐的身边,年仅八岁的皇太子刘盈,也早已为姐姐刘乐龇起了牙,准备好了一封很可能以储位被废为代价,最终却也很可能于事无补的讽谏书······ 当刘乐嫁给张敖,成为赵王后的时候,世人都只看到先皇刘邦骂骂咧咧,皇后吕雉喜极而泣,却没注意到年仅八岁的皇太子刘盈,遣人给赵王张敖送去重礼,嘱托张敖‘定要善待孤姊’。 而在张敖涉嫌‘谋反’,被剥夺赵王之爵,贬为宣平侯之时,在整个长安朝堂,都对这一家子人避之唯恐不及时,也还是太子刘盈站出来,无比高兴地说:阿姊能久居长安,是好事,是好事······ 想到这里,刘乐面上不知何时,已挂上了点点泪痕; 回想起这一桩桩、一件件往事,又想起方才,刘盈望向自己的目光中,那一抹挥之不去的尴尬之色,刘乐只觉得如今的自己,根本不配有刘盈这么一个弟弟······ 而在刘乐对座,看着姐姐愈发自责的面容,刘盈也总算是放下了心中的那一丝别扭,满是感怀的长叹一口气。 “阿姊即直言以问,季,便也不好再瞒。” 语调低沉的道出一语,便见刘盈苦笑着一摇头,旋即无比郑重的抬头望向刘乐。 “嫣儿虽非阿姊身生,亦为阿姊庶女;又自幼丧母,养于阿姊膝下。” “于嫣儿之秉性,季,绝无担忧之处。” “且往昔,父皇于阿姊多有薄待,以嫣儿入主椒房,亦乃母后欲以此,于阿姊稍行偿补。” 说着,刘盈不由稍一止话头,五味陈杂的再发出一声轻叹。 “此,亦乃季之意······” 听闻刘盈此言,刘乐只觉泪水流出眼眶的趋势,顿时更加猛烈的一些,惹得刘乐赶忙用手捂住口底,低头啜泣起来。 却见刘盈温尔一笑,从座位上起身上前,隔着案几坐在了刘乐面前。 “阿姊不必过虑。” “于嫣儿,季心甚喜;婚以为妻,亦乃季之所愿。” “况此乃亲上加亲之事,使吾姊季愈亲、季得尝所愿,又母后于姊行以弥偿,得求心安。” “故往后,阿姊大可不必于此事耿耿于怀,只仍以往日之姿待季,季便不甚欣喜······” 听着刘盈温和的劝解声,刘乐却仍沉寂在哀伤的情绪中无法自拔,只捂着嘴又摇了摇头,面上尽是自责之色。 见此状况,刘盈也终是无奈一笑,旋即佯装要起身,摆出一副要大礼惨败的架势。 “若姊不欲使季如此,季这便大礼参拜,以问外母大人安······” “不可!” 被刘盈这么一激,总算是让刘乐嗡而抬起头,连道一声不可,便似弹簧般从座位上跳将而起! 手足无措的站起身,正欲上前扶止,却看见刘盈望向自己时,那写满面庞的戏谑之色时,鲁元公主刘乐,才终是破涕而笑。 “嗤!” “都已是顶天立地的丈夫,还如此······” 话说一半,‘轻抚’二字却是如自带锁扣般,死死卡在了刘乐的嘴边,久久没能道出口。 但姐弟二人之间的尴尬,也随着刘乐这一声嗤笑,而消散于这富丽堂皇的侧堂之上······ “即是亲来,便直言吧?” “可是嫣儿于宫中整日哭闹,才惹得御辇北出司马,以至尚冠里?” 一听刘乐这傲娇中,稍带有些许调侃的语调,刘盈只在心中长松了一口气。 又逢刘乐主动问起,刘盈索性也不再拐弯抹角,只赶忙轻扶起刘乐的胳膊,嘿笑着将刘乐送到上首的位置,安然跪坐下来。 “正所谓:生我者父母双亲,知我者莫如长姊!” “来,姊且饮茶,饮茶······” 随意中略带讨好的将刘乐扶到位置上做好,又满是谄媚的将茶碗递到刘乐身前,刘盈这才学着记忆中,曾经那个‘自己’的模样,对刘乐嘿嘿一傻笑。 “阿姊。” “有一事,季,可实在是别无他策,唯有劳阿姊出马,方能解此困了······” 故作苦恼的一语,不出意外的引来刘乐一阵摇头轻笑,刘盈则配合着笑了笑,也终是将自己今日登门的目的,摆在了姐姐刘乐的面前。 “阿姊。” “前些时日,母后召季往长乐,言辞之中,于季可颇有些‘不满’······” “母后言,皇长子年岁渐长,又椒房已立;若椒房久无所出,难免横生物议,乃至震摇社稷······” 见刘盈神情郁结的道出此语,刘乐也不由将面上戏谑之色稍一敛,若有所思的低沉沉吟片刻,才又略带迟疑的抬起头。 “依陛下之意·······” “此事,该当如何?” 却见刘盈闻言,只赶忙在刘乐身旁坐下身来,眉宇间,更是带上了一丝急迫! “季愚意:皇长子无母,又尚年幼,莫如,便由阿姊入宫言说,以劝母后恩准,继皇长子于嫣儿膝下!” “待复数岁,社稷稍安、嫣儿年岁稍长,再谋椒房‘结果’一事,亦不迟?” 言辞恳恳的道出这番话,又看出刘乐眉宇间的迟疑,刘盈心下一急,更是不由自主的一拍大腿。 “唉!” “阿姊!” “嫣儿,可方年九岁啊!!!” “季纵是蛮兽,也不至·······” “也不至如斯之地啊!!!!!!” 7017k 第0366章 都怪张敖生的晚! “如此说来······” “倒是吾心急了些?” 次日午后,长乐宫,长信殿。 听闻母亲吕雉这一声满带迟疑的询问声,刘乐只苦笑着摇了摇头,旋即将身子朝吕雉又挪了挪,而后轻轻搀上吕雉的胳膊。 “母后何止是心急?” “便是揠苗助长,也不曾闻有这般揠法······” 略带戏谑的答复,也惹得吕雉一时有些尴尬起来,满是琢磨不定的侧过头,望向刘乐的目光中,写满了迟疑之色。 就见刘乐又浅浅一笑,同时又将怀里的胳膊抱得更紧了些。 “母后何不试想:便是民间女子,亦多年十二、三而婚嫁,十四、五方诞下后嗣。” “纵偶有女子十三、四而身怀六甲,也多难逃临盆难产、一尸两命之果。” “《黄帝内经》亦有言:女子年十四而天癸至,后方具传延后嗣之能。” “今嫣儿虽年稍长,亦尚只九岁而已;便是母后颁下懿旨,强使陛下夜宿椒房,三五岁之内,嫣儿,当也难诞龙子凤孙?” 听闻刘乐此言,吕雉也是面色僵硬的低下头,眉宇间,也稍带上了些许尴尬。 天癸,也被称之为‘癸水’; 准确的说,天癸,指的是女子第一次‘癸水’。 而吕雉作为女人,尤其是一个生育过子嗣的成熟女性,自然是知道‘癸水’对女性的意义。 ——在天癸之前,女子根本就不具备怀孕的能力! 别说如今,年方九岁的皇后张嫣了,便是到了婚娶年纪,甚至超过婚娶年纪的女子,只要还没来‘天癸’,也依旧不具备传延子嗣的能力。 想到这里,吕雉自是意识到了自己的急迫,只面色僵硬之间,下意识将话题赶忙岔开。 “夜宿椒房?” “如此说来,此事,当是皇帝先寻上阿乐了?” “哼!” “此等宫中之事,也亏他道的出口?!” 听出母亲语调中的不忿,和无比刻意想要岔开话题的意图,刘乐也是不由莞尔一笑。 但被吕雉岔开的话题,却是被刘乐再次拉了回来。 “母后这是什么话?” “先皇生皇子有八、公主数十,然论一母同胞,便唯女儿一人。” “此等心结,陛下不言于女儿,又当言于何人?” 佯装娇怒的发出一问,不等吕雉面容变化,便又见刘乐笑嘻嘻的将上身一侧倾,似是撒娇,又似是耍赖般,将脸颊贴上了吕雉的大臂。 “母后~” “便是不怜陛下,母后也当怜嫣儿年幼?” “九岁稚童,莫言诞下后嗣,便是男女之事,恐亦有所迷惘呢······” 感受着女儿这多年难得一见的撒娇语调,吕雉面上神情只悄然一暖,言辞间,也再也不见丝毫坚定。 “可皇长子,已诞下数年呐······” “若再待三五岁,嫣儿纵有所出,皇长子亦当年长;” “再为有心之人蛊惑,以萌生夺嫡之念,又该如何是好?” 说着,吕雉不由面色低沉的摇了摇头,眉宇间,也带上了一抹深深地忧虑。 “皇长子生于太祖高皇帝十二年,今已口能言;” “再五岁,便当年八,论制,已然可封王就藩。” “然若彼时,嫣儿无有所出,又或诞下公主·········” 三两句花的功夫,吕雉眉宇间的温和,便再次被一抹深深地迟疑所取代。 道理吕雉都懂,儿子刘盈对年方九岁的张嫣下不去手,吕雉也能理解; 但问题的关键就在于:时间,他不等人! ——现如今,皇长子刘恭已年近四岁,再过两年,就会到封王的年纪; 除了皇长子刘恭之外,皇次子刘强、皇三子刘不疑都已降临人世,皇四子刘山,也已在今年夏天出生; 再加上此刻,仍挺着肚子行走在未央宫中,养胎待产的那几个后宫姬嫔······ 想到这里,吕雉早已是眉头紧皱,目光中,只一阵挥之不去的沉重。 撇开那些还没蹦出娘胎的不算,单就按过去几年,平均每八个月就有一位皇子出生的速度去算,等到五年后,皇后张嫣年满十四时,未央宫中的皇子数量,恐怕就会不下十指之数! 真到了那时候,该怎么办? 让皇后张嫣生下一个在兄弟中,排行十名开外的‘嫡长子’? 若只是这样,那倒也罢了。 庶子再多,也终比不过嫡子; 无论刘盈往后生下多少庶子,只要张嫣能生下嫡长子,那即便是皇十子、皇十五子,也必然是板上钉钉的太子! ——身为太后,尤其是身为开国皇后,吕雉有这个信心! 但问题就在于:五年之后,张嫣真的能如吕雉所期盼的那般,顺利生下嫡长子吗? 到了那时,已经在朝堂上站稳脚跟,并完整掌握朝权的天子刘盈,还会不会遵从吕雉的安排,同皇后张嫣,生下那个让吕雉翘首以盼的嫡长子? 对这一点,吕雉抱有万分的怀疑。 诚然,就目前的状况而言,对于刘盈这个儿子,吕雉还是无比满意,也十分放心。 但前半生的经历,让吕雉实在很难相信:皇帝这个生物,是值得信任,尤其是值得女人信任的。 即便这里的‘女人’,指的是吕雉这个身为当朝太后的母亲、这里的皇帝,值得是刘盈这个儿子。 甚至再退一步说:即便五年,乃至十年之后,刘盈也依旧对太后母亲恭敬如初,对吕雉的安排绝无二话,乃至如刘乐方才调侃的那样,夜夜留宿椒房殿,也很难保证张嫣生下的是嫡长子,而非长公主。 若是运气差一些,连生二、三胎公主,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 到了那时,又该怎么办? 对于一个接连生下好几位公主,却连一个嫡长子都没生下的皇后,外朝会是个什么态度? 那些十几二十岁,已经羽翼丰满的皇子们,又会是什么看法? 最主要的是:吕雉,还能活几年? 吕雉,还能等张嫣几年、还能等那个嫡长子几年? 考虑到此间种种,吕雉才会急不可耐,甚至罔顾事实的对刘盈施压,好让张嫣能早日生下皇长子。 至于张嫣具不具备生育能力,却被吕雉有意无意忽视了。 直到此刻,这层窗户纸被女儿刘乐打破,刘乐强按着吕雉的头,将‘皇后暂时不能生育’的事实摆上天面,吕雉才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貌似确实是着急了些······ “宣平侯也真是!” “怎就没早生嫣儿几年?” 见母亲苦恼间,竟还埋怨上了‘没早生张嫣几年’的丈夫张敖,刘乐只一阵憋笑不止。 但等缓过神来,刘乐也终于意识到:母亲吕雉,已经是被逼到这份儿上了。 ——若不然,按吕雉过去的脾性,就算打死刘乐,也绝对想象不出吕雉这般蛮横、如此无理取闹的场景! 想到这里,刘乐便不着痕迹的抬起头,目光撒向身旁的母亲吕雉,脑海中,再次浮现出刘盈给出的提议······ “于皇长子,母后倒也不必过忧?” “毕竟皇长子诞,而其生母亡······” 听闻刘乐此言,吕雉却并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只烦躁的一摆手。 “皇长子无母,皇次子、三子如何?” “吾总不能!” 说到情急之处,那句‘总不能把皇子们的母亲全杀了’险些被吕雉脱口而出!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之后,吕雉终还是深吸一口气,只眉宇间,仍是一抹挥之不去的烦躁和阴郁。 “皇长子无母,自不足为虑。” “往昔,齐王亦庶出而为长,然皇帝次生而嫡出,终得保储位无虞。” “然彼时,齐王虽未曾觊觎储位,然淮南······” 话说一半,又意味深长的止住话头,向刘乐递去一个‘懂得都懂’的颜色,便见吕雉又是一阵摇头哀叹不止。 “嫣儿太幼······” “太幼·········” 语带萧瑟的说着,便见吕雉悠然从榻上起身,稍上前两步,望向殿外,漠然发出一声长叹。 有那么一瞬间,就连‘杀光众皇子生母’的想法,都从吕雉脑海中闪过! 但最终,吕雉还是将这股冲动强行按捺了下去,将这个念头深深埋在了心底。 ——到未来的某一天,吕雉行将就木之时,若张嫣却仍没有诞下嫡长子,这个方案,就将成为吕雉最后的备选。 但眼下,还尚不至那般田地······ “即皇长子无母,嫣儿又年幼,三五岁间难诞嫡长子······” “母后何不诏允,以皇长子继于嫣儿膝下?” “如此,为嫣儿养于身侧,皇长子纵有夺嫡之念,亦当碍于养育之恩,而稍有收敛;” “待日后,嫣儿诞下嫡长子,皇长子念及嫣儿之恩,而为日后储君之手足臂膀,亦未可知?” 吕雉正思虑间,身后突然想起刘乐的声音,惹得吕雉面色顿时一愣! 只片刻之后,便见吕雉冷然回过身,目光中,更是立时带上了一抹深邃。 “此议,亦乃皇帝言于鲁元?!” 听闻吕雉这明显有些冷冽的语调,刘乐也不由一慌,赶忙从榻上起身,面容之上,却赶忙带上了一抹浅浅的抱怨。 “母后这是作甚······” “女儿不过见母后忧心于此,方有戏言,母后这便恼了?” 委屈的发出一问,刘乐便又娇嗔一声,旋即摆出一副要告辞离去的架势。 “母后若是不喜女儿,日后,女儿再不复入长乐便是······” 言罢,便见刘乐气嘟嘟从御阶上走下,回过身,朝吕雉赌气一拜。 “母后即安好,便歇下吧。” “女儿这便退下。” 见刘乐这般作态,吕雉面上只一阵阴晴不定,却并没有开口挽留。 待刘乐的身形渐行渐远,逐渐消失在视野当中,吕雉才面色阴沉的倒行两步,摸索着坐回了御榻之上。 “继皇长子于皇后膝下······” “继于皇后膝下······” 神情阴郁的发出两声呢喃,便见吕雉头都不抬,只漠然一抬手。 “上前回话。” 话音未落,躬身立于一旁的老太监便赶忙上前,面带忐忑的在吕雉身边跪倒下来。 “近些时日,皇长子都忙于何事?” “皇帝,可曾往而见之?” “又东、西两宫之中,外朝公卿之间,可有私论风议,言及皇长子者?” 听闻此言,那老太监只赶忙一叩首,待吕雉轻‘嗯’一声,才试探着将头稍抬起些许。 “禀,禀太后。” “季夏之后,陛下便使公子于天禄阁,习读往贤之经、典;后燕东战起,陛下整日忙于国事,未曾往视。” “及宫中,言及公子,则多怜其生母早亡,除此,再无他论;外朝公卿之中,亦鲜有言及公子者······” 闻言,吕雉只默然一点头,面上警惕之色却依旧。 “习读经典?” “——所习者何?” “又何人为师?!” 吕雉话一出口,便见那老太监身形微微一颤,赶忙将头再次往下一沉。 “所习者,乃秦相李斯所著《仓颉》篇。” “及师······” “呃······” “及公子之师,似乃考举所取一文士,年岁不长,亦不曾闻名于郡县地方。” “只奴闻宦者令偶有言及:此人,乃师承仲尼之后······” 听到这里,吕雉面上神情,终是有了些许回暖的趋势,眉宇间,也稍涌上些许淡然。 “仲尼之后······” “那便是儒了?” “可知其师承何门何派,又以儒之者何自居?” 这一下,那老太监却答不上来了,只慌忙道一声‘奴不知’,便惶恐的将头紧紧贴在了地板之上。 却见吕雉闻言,漠然发出一声短叹。 “下去查查。” “查查皇长子师之名讳、籍贯,又师从······” “罢了,不必查了。” 莫名其妙的做下交代,又将交代取消,吕雉便又一挥手,示意老太监退下。 待老太监颤巍巍直起身,对吕雉深深一拜,旋即一边擦着冷汗,一边自殿侧退下,吕雉的眉宇间,也终是再度涌上一抹思虑之色。 “皇长子······” “皇长子·········” “恭······” “刘恭············” 7017k 第0367章 仓颉作书,以教后嗣 在吕雉目送女儿刘乐离开,并为皇后张嫣、皇长子刘恭的事愁苦不已之时,天子刘盈却是疲惫的瘫坐在未央宫宣誓殿内的御榻之上,有气无力的摆弄着手中的竹简。 在如今汉室,这篇竹简,几乎是每一位有文化素养,甚至可以说是每一个认字儿的‘文化人’,都耳熟能详的经典。 ——仓颉。 数十年前,辅佐始皇嬴政一统天下之后,秦相李斯便也同前辈吕不韦一样,生出了‘著述立言,以传后世’的想法; 但不同于吕不韦召集天下文人士子,共著《吕氏春秋》这一长篇大作,秦相李斯却是凭一己之力,写出了日后千百年,用于孩童启蒙的经典:《仓颉》。 便如此刻,刘盈手中拿着的这卷竹简,开篇的第一句话,便直指《仓颉》的历史使命。 “仓颉作书,以教后嗣·······” 神情疲惫的呢喃出书中所言,刘盈的眉头之上,也不由得涌上一抹苦笑。 实际上,华夏历史上的第一本启蒙书籍,并非是秦相李斯的《仓颉篇》,而是西周宣王时,太史籀(zhou)所编的《史籀篇》。 只不过《史籀篇》,通篇使用书体繁杂、难学的籀文大篆,到战国末期,别说‘启蒙’‘识字’的作用了,就连能看懂的人,都是少之又少。 待始皇一统天下,并决意统一文字,以小篆作为天下唯一通用字体之后,华夏史上第一本启蒙书籍:《史籀篇》,便再也没有了继续存在下去的必要。 在始皇嬴政明诏天下,以‘书同文、车同轨’作为大秦国策之时,首先站出来相应的,便是李斯、赵高等始皇心腹。 其中,丞相李斯著《仓颉篇》七章,中车府令赵高做《爰历篇》六章,太史令胡毋敬作《博学篇》七章,合共二十章,被世人称之为:秦三仓。 再后来,秦亡而汉兴,地方的教书先生们为了便于教学,便将此三篇合而为一,以六十字为一章,共计五十五章,三千三百字,并称之为:仓颉篇。 所以,从严格意义上来讲,如今汉室所流传的《仓颉篇》,并不能算是秦相李斯一人所作,而应该是李斯、赵高、胡毋敬三人的合著。 但无论《仓颉篇》是否为秦相李斯独立创作,都不影响作为儿童启蒙、识字读物的《仓颉篇》,其中所包含的内容,远不止是‘儿童启蒙读物’的程度······· 便拿如今,流传于汉室各地的‘汉仓颉篇’中的第一章举例: ——仓颉作书,以教后嗣。 幼子承诏,谨慎敬戒。 勉力讽诵,昼夜勿置。 苟务成史,计会辩治。 超等轶羣(qun),出尤别异。 初虽劳苦,卒必有憙(xi)。 悫(què)愿忠信,微密瘱(yi)?(sè),儇(xuān)侫齐疾。 通篇六十字,撇开其中暗含的人生格言、是非对错,乃至秦相李斯个人的思想哲学不谈,单就是这六十个字当中的生僻字,便不下五指之数! 别说出于启蒙、识字阶段的幼年孩童了,便是学富五车、闻名地方郡县的名士,在成年后再次看到这《仓颉篇》的第一章,都很可能会卡壳,甚至发现自己有好多字不认识! 开头第一章便如此,就更别提后面的数十章了。 ——第二章里的?(yáo)、??(ying); 第三章里的耆(shi)、襃(bāo); 第四章里的疢(chèn)、欬(kài)、捾(wo)、亟(ji)、爨(cuàn)、嬛(qiong)······· 毫不夸张的说,即便是在后世九年义务教育,乃至于高等教育下‘学成’的士子们,看到这些字,也难免以手扶额,乃至以袖遮面。 而《仓颉篇》五十五章,除了这些即便到了后世,都能让知识分子汗颜的生僻字外,还包含有李斯、赵高、胡毋敬三位历史名人的思想哲学精华······· 从严格意义上来讲,刘盈唯一认同《仓颉篇》是启蒙读物的参照,也仅仅只有《仓颉篇》全篇三千三百字,却没有哪怕一个字重复出现······· 至于此刻,刘盈为什么会手捧一卷《仓颉篇》,在这硕大的宣室殿中摇头叹息不止,倒也不是心疼皇长子不到四岁的年纪,就要学如此晦涩难懂的‘先贤典故’。 ——与后世不同,在汉室,皇子们的教育问题,早在先太祖高皇帝刘邦登基之时,便已被定下章程。 如寻常皇子三岁启蒙、六岁封王就国,以及太子在三岁启蒙的基础上,外加六岁开始习读先贤经书、典故等,都是汉室‘由来已久’的祖制。 刘盈自己倒还好些,先皇刘邦登基之时,刘盈已经八岁,之后读了几年书,便赶鸭子上架继承了皇位; 但从刘盈往后,皇子三岁启蒙、六岁封王就藩,太子三岁启蒙、六岁始学,却将成为雷打不动的定制。 对于这一点,刘盈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盖因为与后世那些领朝廷俸禄,受天下供养的亲王、郡王们,乃至于更往后当猪养的皇亲国戚们所不同:汉室的皇子,除去未来继承皇位的储君之外,每一个人的未来,都是成为一位实权诸侯王! 在诸侯王自己的国土之内,除去调兵、征税,以及修改律法、税制之外,其余所有事物,都由诸侯王本人,以及诸侯国的‘朝堂’所负责,中央朝堂根本不会插手! 换而言之:在每一任汉天子驾崩之后,储君太子继承的,是整个天下的皇位,而其余的皇子们,也将会成为一个个零散分布于关东大地的‘土皇帝’。 所以,以更高的标准,乃至储君的标准培养皇子,也就是非常有必要的事情了。 从这个角度上来看,让皇子们从三岁开始,就去体会秦相李斯、中车府令赵高、太史令胡毋敬留于《仓颉篇》中的思想哲学,虽稍有些不合时宜,倒也还算勉强说得过去。 ——精英教育嘛,是这样的。 但对于民间,那些连加减乘除都要摆着指头算,甚至要算酬作为辅助工具的平民子弟而言,这样的‘精英教育’,显然就有些不合适了。 精英教育,之所以能被冠以‘精英’二字,正是因为这种教育方式,必然是将庞大的教育资源,集中投入在极少一部分精英阶级身上,以保证在这种教育方式下,培养出的每一个人,都能达到合格,乃至‘良’以上! 用这样的教育方式教育储君,那自然是毫无问题,教育未来的诸侯王、土皇帝,也有一定的必要性; 但若是将这种教育方式,用在培养、选拔官员的普行教育上,显然就有些异想天开了。 ——要知道即便是到了后世,精英教育,也只是极少数人才能享有的稀缺资源! 在如今这个贫瘠、落后的时代,毫不夸张的说:就连认字,都已然是极少数人才能享有的权力! 在这种时代背景下,若再以精英教育去提高教育门槛,那别说选拔出足够官吏,以促成中央集权了,便是政权的日常运转,恐怕都很难保证! 所以,刘盈之所以对《仓颉篇》动了心思,就是想要做个大胆尝试。 尝试通过降低教育门槛,起码是降低启蒙、识字的门槛,来扩大天下‘文人’的基本盘,为将来通过考举进行官员选拔的制度,提供足够庞大的备选基数。 ——在后世,华夏民族总是会抱怨:神州华夏十四万万人,难道就选不出十一个会踢足球的人? 但这些人不知道的是:华夏十四万万人当中,正式注册的职业运动员,却只有寥寥数千,不到一万人; 当国家青年队的主教练,想要从某一年龄阶段,如十三到十五岁之间的运动员中,选拔出一支由三十人组成的国青队时,可供选择的人选,却往往只有三、五百人。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那些常年出现在水星杯八强中的国家,虽然只有数百上千万人口基数,却拥有上百万职业运动员储备; 同样一支青年队,可供这些国家选择的某一年龄段青少年运动员,往往都是十数万,乃至数十万的庞大数量。 说白了,如今汉室所遭遇的文人少、官员少的问题,本质上和后世华夏足球‘后继无人’,是一样的道理。 没有足够的基数,就不能保证整体质量,和足够激烈的内部竞争; 与此同时,基数的缺失、质量的下降,反过来又会导致更多的家长对此抱以悲观态度,又进一步加剧基数的减少、质量的下降,从而进入一个‘人越少搞得越差、搞的越差人越少’的恶性循环当中。 幸运的是:不同于后世人对华夏足球抱有的悲观态度,如今汉室对于‘知识’的态度,可谓是人均‘趋之若鹜’。 只要有机会,就没有任何一个人,会放弃认两个字、看两页书的机会! 如此友好的环境下,刘盈想要扩大读书人的基数,显然是事半功倍。 ——虽说九年义务教育有些异想天开,普行教育也依旧还有些遥远,但一定程度、一定范围内的基础教育,却是刘盈有能力展望的未来。 而要想达成这一目标,刘盈首先需要解决的问题,就是此刻,被刘盈捧在手中的《仓颉篇》。 “嗯·······” “三字经?” 思虑间,留存于记忆中的一段熟悉旋律,不由自主的涌现在刘盈脑海中,甚至不由自主的轻诵起来。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 将记忆中,那段零散的记忆轻声念出,刘盈的面容之上,也总算是涌现出一抹轻松之色。 身为一个亲眼见识过汉太祖刘邦的穿越者,刘盈对于儒家的感官,显然与后世绝大多数人都有些许不同。 但即便如此,刘盈也依旧不得不承认:这篇问世于南宋年间,由名臣王应麟所著的启蒙读物——三字经,可谓是儒家最‘没的黑’的学术成果。 浅显易懂的内容、与华夏文化背景高度契合的价值主张,都使得刘盈有些按捺不住‘抄袭’的冲动,想要让这篇华夏名著,提前出现在公元前百余年的汉室。 只不过,不同的时代,自然也意味着不同的价值主张; 《三字经》中所记录的某些事迹,也需要刘盈适当的修改,才能更贴合如今汉室的时代背景。 ——尤其是那些发生在汉室之后、宋朝之前的事,就算刘盈不改,也根本没人听说过不是? 想到这里,刘盈终是缓缓从榻上直起身,低下头,朝手中的《仓颉篇》深深看了一眼; 而后,这卷被民间奉为‘宗族百年不衰之基业’的汉仓颉,便被刘盈如敝履般,随手甩到了身旁。 作为华夏文化的璀璨结晶,《仓颉篇》,无疑是一篇专属于华夏民族的宝贵精神财富。 但作为一篇启蒙读物,仓颉篇,无疑是完完全全辜负了自己的历史使命。 相较于启蒙,刘盈还是更认同仓颉篇,作为一本如《某某兵法》《某氏春秋》一样的名著,或者说名家经典,来供已经启蒙入学的成熟士子习读。 至于启蒙的任务,恐怕还是需要刘盈亲自下场,为往后千百年的华夏孩童们,亲手定制出一本合适的儿童读物······· “雕版印刷·······” “嗯··········” 若有所思的发出一声呢喃,刘盈终还是从榻上站起身,若无其事的整了整衣冠。 而后,便见刘盈自顾自走到殿门外,扬天深吸了一口气。 此刻,刘盈迫切想要前往少府,去看看自己先前,嘱咐阳城延的‘国之重器’。 只不过这一次,刘盈却并不需要如往常一般乘坐御辇,在数百倚仗队的簇拥下,前往百里外的上林苑。 ——少府作室,以及少府官署,本就位于未央宫内。 而那个被刘盈形容为‘国之重器’的秘密项目,也被刘盈刻意安排在了少府作室内,一处毫不起眼的偏院之中·········· 7017k 问答调整 高烧不退,正文码出来很乱,就以内容科普调整一天,明天补一章免费章节。 对科普内容不感兴趣的读者请酌情订阅; · 华夏历史上最早的识字课本,在正文中有提到,正是西周宣王时期,太史令‘籀’所编的《史籀篇》,收录的文字是西周通用于神州大陆的大篆。 这里的太史令‘籀’,指的便是名‘籀’并担任太史令的一位官员,姓、氏皆已不可考; 在太史籀著《史籀篇》后过了数百年,到了春秋战国时期,天下列国林立,言语异声,文字异体; 到了战国末期,也就是公元前三百年至公元前二百三十年,籀文大篆已通行500多年,书写繁难,多有不便,已经不能适应日益繁复的社会活动,以及日趋复杂的文化思想内容,各国在实际应用中,就有求简取便的自然需求。 而在战国末期的赵、楚、齐、魏、燕、韩、秦七国当中,唯有秦国为‘周之故土’,使用的文字是古籀大篆一系的文字——小篆; 而其他六国所使用的文字,则与周秦系攥体文字颇有不同,按照各国百姓习惯和不同的历史演变,发展成了许多种字体,故战国六雄的文字,如今也已大半失传。 王国维先生将此现象概括为:秦用籀文,六国用古文; 到始皇嬴政统一六国之时,秦人在原有大篆的基础上‘颇有省改,取其便捷易用’,得出新的文字; 而这种比大篆简易、省改的秦国文字,就是通俗意义上的‘小篆’。 只不过大篆、小篆等名称,都是后世学者所拟定的,当时人并不这样称名,小是相对于大而言; 按照历史记载,在真实的历史时期,始皇书同文,规定以秦字为天下唯一通用文字时,应该并不曾称其为‘小篆’,而应该是‘秦篆’。 如愿扫灭六国之后,始皇嬴政采纳秦相李斯的建议,‘罢其不与秦文合者’,在全国范围内推行简易规整的小篆字体; 为了顺应这一‘书同文’的文字改革国策,地方郡县可谓云起而景从,各种马匹奏折如雪花般飞入咸阳,说到底就是一句话:我政哥牛x! 当然,比起地方郡县如此赤裸裸的‘牛x’,中央朝堂的官员拍起马匹,无疑是更体面、更顾形象,也更高级一些。 如丞相李斯,为顺应‘书同文’而作《仓颉篇》的共7章; 中车府令,也就是当世公认的奸宦赵高,作《爰历篇》共6章; 以及秦太史令胡毋敬作《博学篇》共7章,都属于‘如何拍出高水平的马屁’的教科书级示范; 而这三篇,在正文中有提到:三人所作共计3篇20章,世称‘秦三仓’;这三篇被史学家公认为‘皆取史籀大篆,或颇省改’,即得小篆字体。 ——说白了,就是在《史籀篇》的基础上,进行一定程度的二次创作,并顺带将字体从周大篆改成秦小篆,好方便天下文人能更容易看懂、能更轻松的读通。 说到这里,不得不提一下:秦尽焚天下之书,在当代可谓是妇孺皆知的‘罪证’;但实际上,秦始皇颁发的焚书令,却并非是‘烧光所有的书’。 从史料记载的原文中,我们就不难发现这一点。 ——《史记·秦始皇本纪》记载中,李斯请奏始皇颁布焚书令的原文为:臣请史官非秦记皆烧之; 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 有敢偶语诗、书者弃市; 以古非今者族; 吏见知不举者与同罪; 令下三十日不烧,黥为城旦; 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 若欲有学法令,以吏为师。 简单理解一下这番话的含义,就能明白始皇嬴政采纳李斯的建议,颁发《焚书令》,针对的是哪些书籍了。 ——史官非秦记皆烧之,便指‘但凡是史书,只要不是秦官所记录,就通通烧掉’。 这一点无可厚非:欲灭其国,先灭其史; 始皇横扫六合,一统天下,为了统一华夏,自然要在一定程度上磨灭这六国的历史,以加速民族统一的进程。 ——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则是说:除了担任博士的中央官员,其他任何人都不允许收藏《诗经》《尚书》(等)诸子百家著作,如果有,那就由地方郡守、郡尉彼此监督着烧毁。 这也没什么不好理解的。 仲尼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 为什么‘思无邪’? 因为《诗经》中所提倡的价值导向,都是在说‘往外打才对,打外族才正义,窝里横不可取,华夏内部的战争都是不义之战’。 在这种情况下,悍然兴起‘不义之战’,并通过彻彻底底的内部斗争扫灭天下列国的嬴秦,能让百姓再看到‘思无邪’的《诗经》,那才是脑子有问题。 至于其他的诸子百家典故,基本也都是一样的道理——诸子百家一大抄,虽然披着各种不同的皮,但核心价值观往往并没有什么太大诧异,顶多就是侧重点不同而已。 ——有敢偶语诗、书者弃市;以古非今者族; 这两句,前一句是‘焚诸子百家之书’的补充条款,即:不单单要烧了诸子百家的著作,也同样不允许百姓谈论,以避免这些危险的思想通过‘口口相传’的方式,继续留存在华夏大地。 至于后半句,即‘以古非今者族’,那就更是言简意赅了:秦之前,华夏民族从未曾形成真正意义上的统一政权,所以对于嬴秦而言,很多历史经验都失去了参考价值,甚至可以说是成为了政权前进的障碍。 如嬴政统一天下之初,总有儒生跳出来,教嬴政应该怎么做一个合格的天子,惹得嬴政不胜其烦,甚至在当代影视作品中,留下了‘李斯吃块肥肉怎么了?!’的经典场景。 所以,通过法令的方式,禁止民众以历史经验平叛嬴秦,也是题中应有之理——作为华夏第一个统一政权,对于嬴秦而言,没有任何历史经验靠得住,只能靠自己摸索。 再之后的几句,如吏见知不举者与同罪,同样是作为焚书令的补偿条款——包庇的官员连坐; 令下三十日不烧,黥为城旦,则是为焚书令定下时限:三十天之内,凡是中央下令焚毁的书,都必须全部焚烧; 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也终于说到了重点:哪些书不烧呢?医学、药理、占卜、卦算、耕种、植树相关的,即具有较强实用性的同时,又不包含某人思想哲学、人生哲理的书籍,可以保留。 再到最后一句:若欲有学法令,以吏为师,则是与刘汉‘将普法进行到底’的思想背道而驰,将法律局限在了‘我让你学,你才能学,我不让你学,你就不能学,我说法律是什么样,它就是什么样’的程度。 结合这此间种种,我们便不难发现始皇嬴政《焚书令》所要烧毁的,是哪些书籍了。 ——故战国列雄之史书、诸子百家思想精华,诗、书等经典,以及律法。 但很显然,作为启蒙读物的《仓颉》《爰历》《博学》三篇,即不属于某国史书,也不属于诸子百家中某一家的思想精华,更和律法扯不上关系。 再结合秦灭亡之后,汉室在极短的时间便整合《仓颉》《爰历》《博学》三篇共计二十章,以六十字为一章,重新整理出五十五章,共三千三百字的‘四言汉仓颉’,也不难推测出这三篇启蒙读物,是并不包含在《焚书令》的打击范围内的。 原因很简单:根据历史记载,将《仓颉》《爰历》《博学》三篇整合为‘四言汉仓颉’的,是‘闾里书师’。 说的再直白点,就是某几个在乡下教书,给小孩儿启蒙的半吊子书生、文士,连名字都不配留在史书之上······ 在那个书籍无比珍贵的时代,如果《仓颉》《爰历》《博学》三篇也被包含在焚书令的打击范围内,那‘闾里书师’能拥有这三本著作,并轻而易举的将其整合为一,显然有些令人匪夷所思。 在‘闾里书师’于汉初改变《仓颉篇》之后,生于西汉末年的辞赋家、思想家扬雄采摭众家之说,辑成《训纂篇》,而后顺续《仓颉篇》,凡三十四章,同样是每章六十字,共二千零四十字。 到这里,《仓颉》已经有了八十九章,共五千三百四十字; 东汉的名家班固,则在扬雄续作的基础上,又续作了十三章,共一千三百八十字,将《仓颉篇》的篇幅推高到了六千七百二十字; 东汉和帝时,郎中贾鲂又~~~在班固续作的基础上,扩充、删改三十四章,共二千零四十字。 就这样,《仓颉篇》包括它的续作,就达到了总共一百二十三章、七千三百八十字,俨然是一部煌煌大典。 班固《汉志》记载:‘苍颉一篇。’注云:‘上七章,秦丞相李斯作;《爰历》六章,车府令赵高作;《博学》七章,太史令胡毋敬作。’ 其‘小学家’小序又云:‘汉兴,闾里书师合《苍颉》《爰历》《博学》三篇,断六十字以为一章,凡五十五章,并为《仓颉篇》。’ 班固又说:‘武帝时司马相如作《凡将篇》,无复字;元帝时黄门令史游作《急就篇》;成帝时将作大匠(李长)作《元尚篇》,皆《仓颉》中正字也,《凡将》则颇有出矣。 至元始中,征天下通小学者以百数,各令记字于庭中,扬雄取其有用者以作《训纂篇》,顺续《仓颉》,又易《仓颉》中重复之字,凡八十九章。臣复续扬雄作十三章,凡一百二章,无复字,六艺群书所载略备矣。’ 至东汉和帝永元年间,郎中贾鲂承班固所续而广之,扩充三十四章,名为《滂喜篇》。 《隋书·经籍志》著录‘《三仓》三卷’,注云:‘秦丞相李斯作《仓颉篇》,汉扬雄作《训纂篇》,后汉郎中贾鲂作《滂喜篇》,故曰《三仓》。’ 唐人张怀瓘《书断》也说:‘和帝永元中,贾鲂又撰《异字》,取(班)固所续章而广之,为三十四章,用《训纂》末字以为篇目,故曰《滂喜篇》,言滂沱大盛。……《仓颉训纂》八十九章,合贾广班三十四章,凡百二十三章,文字备矣。’ 《北史·江式传》也存类似记载。梁庾元威《论书表》:‘李斯造《仓颉》七章,赵高造《爰历》六章,胡毋敬造《博学》七章,后人分为五十五章,为《三仓》上卷; 至哀帝元嘉中,扬子云作《训纂》记《滂喜》,为中卷; 和帝永元中,贾升卿更续记《彦均》,为下卷,故后人称为《三仓》也。’ 这就是后世所称的“汉三仓”,即原本“秦三仓”为上卷,扬雄所续《训纂篇》为中卷,班、贾所更续者《滂喜篇》为下卷。 就目前材料来看,汉初改编的五十五章本流传范围很广,影响也最大。 《仓颉篇》在流传过程中,还产生了大量训词释义之作,犹如字典,以备检索。 其中汉代有扬雄的《仓颉训纂》,和杜林的《仓颉训纂》《仓颉故》; 魏晋之后,又有张揖《三仓训故》和郭璞《三仓解诂》; 其中,《隋志》中著录《三仓》三卷,并注云‘郭璞注’,可见唐人所见者,仅郭璞《三仓解诂》而已。 《仓颉篇》虽然是《史籀篇》的继承和发展,收集了当时的简易便捷之体,但随着华夏文字不断发展并演进,到了汉代,尤其是是东汉,《仓颉篇》所收之字已大多成了古字、难字和希用字,所以不便实用,其少人问津的历史命运便在所难免。 自史游的《急就篇》问世,《仓颉篇》便少人问津而渐次式微。 到再后来,唐人修《隋书》,便只著录《三仓》三卷,到了明人修《宋史》时,便不再提及《仓颉篇》。 所以有学者据此推断:《仓颉篇》亡佚于宋室靖康倾覆之际;但据常理推测,其失传的时代或许还要早,大致在唐宋鼎革之际。 7017k 第0368章 活字印刷术 未央宫,少府作室。 在阳城延的引领下走入偏院,刘盈不出意外的发现:眼前这座占地不过十丈方圆,且根本看不出异常的院子,已是不下百人的明暗哨位、巡逻禁卒围了个水泄不通。 神情淡漠的走入院内,映入眼帘的,便是一个个或站或坐,只手中无一不端着一方木板,并在木板上雕刻文字的匠人。 “如何?” “印字雕版一事,可有何难处?” 轻描淡写的一问,却是惹得阳城延眉头嗡然皱起,面容之上,也立刻挂上了一抹苦涩。 “禀陛下。” “以字反雕于木板之上,本当非难事。” “只少府擅雕之匠,多无识字之能······” 面带忧虑的道出此语,便见阳城延自顾自摇了摇头,旋即侧过身,从那堆满废弃木板的角落随手拿起一片木板,又回过神,将那木板递到了刘盈面前。 “陛下且看。” “凡于此雕字之匠,几尽目不识字;所雕于木板之字,亦乃一笔一划,以经书而拟刻之。” “然此等印字雕版,一方便得八行十五列,共一百二十字;但有一字误雕,便整板作废。” “往数月,凡此匠人数十可谓废寝忘食,日夜不分而作,亦只得《仓颉篇》首八章之雕版······” 听闻阳城延此语,刘盈也不由神情暗淡下来,低下头,便见阳城延递过来的那方木板,果然如阳城延所说,仅仅是‘仓颉作书,以教后嗣’的‘嗣’字雕错,便使得整个木板作废。 尤其是如今,汉室同行的文字是秦篆,也就是后世常说的小篆,虽较于西周大篆更简易、整洁,但也还依旧和‘简体’沾不上边。 按照后世研究者的总结归纳,华夏文字字体的发展演变,是以大篆为起点,到楷书为最终版本。 在这其中,华夏文字经历了从大篆到小篆,再到隶书、草书,最后到楷书的发展演变过程。 即便最后,‘楷书’成为华夏公认最简介、最方便的字体,但到了后世新时代前夜,华夏文字也还是经历了‘楷正体’(繁体)到‘楷行体’(简体)的演变。 而在华夏文字从大篆、小篆,到隶书、草书,最终到楷书正体、楷书行体的演变过程中,如今汉室所通行的秦小篆,还仅仅处于第二阶段; ——秦小篆中的相当一部分字,甚至都还没有完全脱离‘甲骨文’这种象形文字的范畴! 再加上如今,即便是能跻身少府的高级匠人,也依旧处于‘大字不识一个’的文盲状态,也就难怪这些人雕出的雕版,报废率高到令人发指了。 对于这个问题,刘盈自然也早有预料,心中也已经有了大致的解决方向。 其一,自然是主动加快文字演化进程,让通行于如今汉室的秦小篆,尽快进入华夏文字演变的下一阶段:隶书。 但这个方向,即便撇开文字演变的自然规律,以及所需要的时间不谈,单就是一个印象中,发生于几十年后的事,也使得刘盈不得不将这个方向暂时排除。 说起这件历史故事,就不得不提到如今,仍在代国为王的先皇刘邦皇四子:代王刘恒。 在原本的历史中,汉室皇祚经历太祖刘邦-孝惠刘盈-前少帝刘恭-后少帝刘弘的传承,到第五代时,竟又传回到了刘邦之子,时任代王的刘恒头上! 至于这期间发生的变故,刘盈并没有什么深刻的印象——毕竟前世,刘盈也没做过什么深刻的研究。 刘盈只依稀记得,在某一节哈欠连天的历史课上,老师曾讲到:代王刘恒在成为汉室第五任天子之后,貌似做的还不错; 捞了个‘孝文’的美谥不说,甚至还捞到了‘太宗’的庙号。 而刘盈印象中,这件关于‘隶书’的历史故事,就发生在这位汉太宗孝文皇帝的儿子,即孝景皇帝刘启在位时期。 是时,太宗皇帝刘恒已经驾崩,孝景刘启在位,孝文皇后窦漪房,自然也就成为了孝景刘启的太后。 便说这孝文皇后窦漪房,一生酷爱黄老学说,对于其他任何学派都嗤之以鼻; 又恰好听说有一老儒,名曰:辕固,曾蔑视自己深信不疑的黄老学说,便召老儒辕固入宫。 待老儒辕固应召前来,窦太后又恰好在天子刘启的陪同下,在上林苑兽圈旁观看兽斗,见辕固前来,便径直问道:听说就是你,曾说儒家学说最为上乘? 辕固不答话,窦太后便又问道:那比起你所钻研的儒家学说,黄老学说是更好,还是更坏呢? 事态发展到这里,明眼人都看得明白:窦太后就是听说老儒辕固诋毁黄老学,这才心生不满; 当面为难辕固,也不过是想让辕固服个软,给自己说两句好话,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怎料老儒辕固闻言,恨不得把脑袋昂到身后去,用鼻孔对着天,轻蔑无比的对窦太后答道:黄老学说,不过是给妇人学的东西! 见辕固如此不识趣,窦太后立时大怒,立刻回怼了一句:比起司空、城旦学的东西,又怎样呢? 言罢,窦太后仍是怒不可遏,又见身前的兽圈内有一头野猪,便下令将老儒辕固扔下兽圈,和野猪决斗。 若非关键时刻,始终在一旁充当背景板的天子刘启扔了把剑下去,恐怕史书之上,继始皇帝嬴政‘焚书坑儒’之后,还要多出一个‘汉孝文皇后残虐无道,驱野彘以吞儒’,即‘驱彘吞儒’的典故。 而在这个事件中,最让人感到奇怪的,便是窦太后回怼的那一句:安得司空城旦书乎? 对于辕固生‘黄老,不过家人言尔’的蔑视,窦太后就算回怼,也应该怼儒家学说如何如何、孔子之说如何如何,又为什么要拿一句莫名其妙的‘司空城旦书’,来作为对辕固生的反击呢? 在前世,刘盈并不曾明白这个问题的关键,甚至都不曾关心过这个问题的答案。 毕竟期末考试,他也不考这个······ 但在穿越回这个时代,并明确知晓‘司空城旦书’的潜在含义之后,刘盈才后知后觉的明白过来:历史上的窦太后,究竟为什么要选择用这句话,来回怼辕固生。 ——汉室初,除了主流文字:小篆,也有一个不那么为主流所认同的文字:隶书。 而隶书之所以被称之为‘隶书’,就是因为这个出现于战国末期的字体,最开始主要用在记录刑徒罪责档案,以及相关的司法记录之上。 换而言之,‘隶书’这个称呼,本就带有一定程度的蔑视和侮辱性——专门给罪犯、刑徒用的文字。 至于窦后为什么要在辕固生面前,莫名其妙的提到‘司空城旦书’,也正是因为‘司空城旦书’,即隶书最坚实的拥护者,就是辕固生出身的儒家。 这样一来,窦太后与辕固生二人之间,这番莫名其妙的对话,也就完全能说得通了。 ——窦太后问:黄老学说怎么样? 辕固生轻蔑的回答:不过是给妇人学的东西而已。 窦太后怒而驳曰:那也比你们这些崇扬隶书的败类好! 正所谓:窥一斑,而知全豹。 从这件事,刘盈就不难判断出:对于隶书这种明显更方便,更先进的文字,如今汉室,乃至未来百年的汉室主流文学界,都是带有一定程度的蔑视的。 ——给刑徒、罪犯用的文字,怎么能用来记录先贤的思想哲学,乃至出现在任何正式场合呢? ——这根本就是礼乐崩坏! 这就意味着在如今的时代背景下,如果刘盈真的脑门一拍,就不管不顾要推行隶书,那且先不提事儿能不能办成,恐怕刘盈自己,就要先承担无比巨大的舆论压力。 再结合儒家坚决维护隶书一事,若是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推测,刘盈推行隶书的举动,甚至可能被误解为‘天子好儒’的明证! 而在这个时代,一个‘好儒’的天子,是绝对不可能得到朝堂支持,甚至是不可能让朝堂安心的······ 这样一来,事情就简单了。 既然主观加速文字演变不可取,那剩下的,也就是通过思维转变,来降低雕板的报废率这一条路可走······ 想到这里,刘盈望向阳城延的目光,也不由带上了一抹意味深长。 “嗯······” “但一字误调,何不使雕板切分为块,一块仅调一字;而后再以雕字之块合为整板?” 听闻刘盈此言,阳城延先是下意识一皱眉,脸上立时出现一抹‘这事儿哪有这么简单’的神情。 但在短短片刻之后,便见阳城延面色一愣,呆滞的目光中,也逐渐带上了一抹异样的色彩。 而在阳城延身前,见阳城延已经表现出顿悟之色,刘盈也是淡淡一笑,眉宇间,也终是带上了一抹轻松之色。 刘盈所不知道的是:事实上,历史上的雕版印刷术,之所以会演变成活字印刷,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因为雕板报废率过高,且极其不便于印刷。 ——在雕板印刷时代,一块雕板,就只能印刷出一本固定的书籍,要想印刷某本新书,就需要重新制作一方新的雕板。 而新的雕板也同旧的一样,只能印刷这本新的书,未来要想再印其他书,还是需要再制作新的雕板。 在雕版印刷术出现初期,天下书本一共就那几本,左右不过儒家的四书五经、先贤典故之类;以固定雕板印刷固定书籍,还并没有那么麻烦。 但到后来,民间文学开始兴起,动不动就有人搞出一本读物,还扬着手里的大把银票要批量印刷时,问题就开始出现了。 ——作为民间资本,这些想要出书的人再有钱,也不可能和朝堂中央印刷四书五经一样,一印就是百八十万本; 顶天了去,也就是某个书生家里有点小钱,又偶然写了本自认为很不错的读物,所以想印个百八十本,给亲朋好友传看,顺便显摆一下自己的家底和文学涵养。 在这种情况下,为这么一本发行量只有百八十本的书,去专门定制一个新的雕板,显然就有些得不偿失了。 ——匠人不识字,可是华夏数千年历史上的常态! 毕竟在儒家‘奇淫巧技’的抹黑下,但凡是能认字儿的文化人,都不可能‘屈尊降贵’,去跟木头、铁块儿为伍。 可印刷所需的雕板,又必须要这些匠人去一笔一划雕刻而出,就如此刻,阳城延所面临的问题一样:只要有一个字的某个笔画雕错,就会导致整个雕板作废。 作为少府卿,又有天子刘盈亲自撑腰、整个少府内帑无条件支持,阳城延自然是能承受雕板制作的高成本; 但对于那些拿出大半身家,才得以定制一套雕板,并指望这套雕板日进斗金,一生衣食无忧的民间‘出版商’而言,一套没有发行量的书,显然是绝对的灾难。 在这种背景下,活字印刷术应运而生,民间文学出版成本大幅下降,读物开始兴起······ 而华夏文明从雕版印刷术到活字印刷术的发展过程,从东汉熹平年间(公元172-178年)出现摹印和拓印石碑,到宋朝出现的胶泥活字排版印刷,却也花费了数百年的时间······ 此刻,刘盈站在这处‘华夏第一座雕版印刷研究所’内,面上一片云淡风轻。 但事实上,刘盈却是在寥寥数语之间,便让活字印刷术,早于历史上千年出现在了华夏大地之上。 在委婉‘提点’过阳城延之后,刘盈也并没有再进一步描述,只笑意盈盈的拍了拍阳城延的肩头,又给出一个‘我看好你’的眼神,便负手离开了少府作室。 刘盈相信,在思想壁垒被打破之后,从雕版印刷到活字印刷的转变,根本无法难倒阳城延这个秦军匠出身的高级人才。 而身为天子的刘盈,却也没有那么多精力,去推动华夏文明的跨越式发展。 ——眼下,还有一场关乎刘汉国运的灭国之战,需要身为天子的刘盈时刻保持关注······ 7017k 第0369章 杨上林耗子尾汁! 心绪重重的离开少府作室,回到自己位于戚里的宅邸,阳城延便一声不吭的将自己闷进了书房。 说是书房,可阳城延再怎么说,也终归是军匠出身,就连识字,都是汉祚鼎立之后,由于工作需要后补的; 所以,这处名义上的‘梧侯府书房’,实际上,却更像一个匠人的班房,以及官僚处理文档的档案室,二者所结合出的产物。 跨过书房内,看似凌乱摆放,实则尽皆由阳城延特意‘归纳’的各种工具、量尺,来到书案前,阳城延便面带思虑的低下头,从怀中,取出了一块长、宽各一寸的方形木块。 若是旁人见了,也必然不会对这个大小的木牌感到陌生。 ——在长安这种达官贵族云集的地方,类似‘身份牌’的东西,是历来都不少见的; 功侯家丁出门,只要有任务,就会带上类似的名牌,或者说信物,以证明自己是xx侯府的人; 朝堂有司佐吏出来采买,也会带上相应属衙的身份牌,以表明自己的来历和目的; 就连出入长乐、未央两宫,除非是太后、天子特意召见,否则,即便是三公九卿、朝臣贵戚,也都需要一方竹制的宫牌,才能正常出入宫讳。 而那块宫牌,也被长安坊间称之为:宫籍。 绝大多数情况下,宫籍,会被授予以下人群; ——在京千石以上级别的中央官员; 夫人及以上级别的后宫嫔妃家属,即外戚; 秩不足千石,但需要于少府作室,疑惑宫内的马厩,如未央厩等处日常工作的底层官吏、匠人; 以及,每一个有权力出宫采买,或回家探亲的宫中婢女、寺人。 而在这各式各样的贵族、官员,以及‘宫人’身份令牌之上,也都无一例外的刻有持有人的姓名、职务/爵位,以及大致体貌特征。 便那阳城延本人举例:阳城延出入宫讳所用的宫牌之上,便刻有:少府卿梧侯阳公讳城延,修七尺三寸许,体瘦,肤黝。 当然,在阳城延出入宫讳的过程中,很少会遇到那个宫门卫卒仔细查验宫牌的状况。 ——腰间那方稀有紫色绶带的金印,就足以证明阳城延的身份,是有资格进入宫中的! 而此刻,阳城延手拿一方平整光滑的空白木块,眉宇间,却尽是郑重之色。 盯着手中木块看了好一会儿,阳城延终是深吸一口气,目不斜视的将手探出,眨眼的功夫,便不知从什么地方,熟门熟路的摸出一枚刻刀。 但到提刀欲刻时,阳城延却又是一迟疑,又若有所思的将手中刀笔放下。 面色低沉的闭目沉思片刻,终还是没能在脑海中,形成某个字的对称图形,阳城延索性睁开眼,将手中木块也放到一旁; 待书案上被整理出一小片空旷,阳城延便宝贝的伸出手,从案下摸出一张轻薄通透的薄竹纸,小心翼翼将纸铺开,这才抓起手边的兔毫细笔。 毫不迟疑的在竹纸的右上角,写下一个标准的小篆体‘书’,阳城延又放下笔,将竹纸小心提起,轻轻吹了吹。 感觉纸上字迹干透,便见阳城延深吸一口气,而后,缓缓将竹纸左右翻了个面。 看着竹纸纸上,倒映出小篆体‘书’字的对称图形,阳城延终是咧嘴一笑,重新拿起那方木块和刀笔,一笔一划的刻起字来。 不知忙活了多久,待那竹纸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篆,阳城延这才疲惫的直起身,满是舒坦的伸了个懒腰,旋即看向身旁,已经堆成一座小山的几十块木片,满意的点了点头。 就在阳城延起身,盘算着如何将这些活体字固定在一起,尝试着倒印出一纸文字之时,书房之外,却想起老仆一声轻微的呼唤。 “君侯。” “君侯?” 听闻响动,阳城延却也不急,只面带疲惫的活动着脖颈,嘴上也不忘同时问道:“何事啊······” “禀君侯;” “上林苑令杨离杨令吏,于府外求见······” “不见!” 几乎是在听到‘上林’这二字的刹那间,阳城延本还舒缓的眉头便立时皱起! 待听到‘杨离’二字时,一声怒不可遏的‘不见’便脱口而出! “他杨大令吏,竟还有脸登门?!” “亏某往日,于此僚百般提携,恨不能使此僚,亲替某所居匠作少府之位!” “此僚以何为报?!” “——安?!!” 情绪激动的接连发出好几声怒斥,阳城延仍绝怒意未消,更是将牙槽暗暗咬紧。 “不见!” “去!告知那厮!” “往后,阳杨二氏,必老死不相往来!!” “叫那厮好自为之,莫再使某蒙羞于朝堂之上!!!” “哼!!!” 空前严厉的说辞,也是惹得老仆一阵心惊,顾不上再多言语,赶忙朝府门的方向小跑而去。 但只片刻之后,老仆便去而复返,语调满是迟疑的再次呼唤起书房内的阳城延。 “君侯······” “杨令吏此来,乃是袒胸露乳,背负荆棘······” “若不见,恐会惹得旁人非议啊?” 听出老仆语调中的坦然,阳城延却是更恼,神情憋闷的深呼吸许久,倒也终还是没再吼喝。 “为官不过三五载,便连这等腌臜手段,都已如此熟稔······” “哼!” “见又如何?!” “且看他杨离的狗嘴里,究是能不能吐出象牙!” 愤愤不平的嘀咕间,书房的门便被阳城延从内打开。 片刻之后,一副‘负荆请罪’装扮的杨离,也终是被阳城延漠然引入了客堂······ · “怎么?!” “杨公此来,可是嫌‘下官’,被杨公害的还不够惨?” “嘿嘿······” “若果真如此,那下官,倒也还真想听听;” “——这一回,杨公又打算用什么法子,来打下官这粗鄙、下贱的老脸?!!” 阴阳怪气的道出数语,阳城延才刚强自按捺下去的怒火,片刻之间便又在再度重燃的架势。 想起上回那件事,阳城延就觉得来气! 区区一个六百石的上林苑令,定鲁班苑令这般要害的位置,杨离这个杀天刀的,居然敢自己跑去东宫长乐,玩儿‘欺上瞒下’那一套! 别说天子刘盈,就连身为顶头上兼保举人的阳城延,都对此事一无所知! ——要知道如今的汉室,可还出于以察举、保举,作为官员主要选拔方式的时代!!! 作为杨离入朝为官的保举人,杨离的一举、一动,甚至是茶前饭后随口说的一句话,都需要阳城延这个保举人完全负责,且有功不沾光,有过必连坐! 结果杨离可倒好,肩上扛着这份天大的知遇之恩,不想着替阳城延长长脸也就罢了,竟还搞出那一套膈应人的东西! 都不用说此事,东宫太后怎么看、天子刘盈怎么说了,单就是朝野上下生出的舆论,都让过去几个月的阳城延胆战心惊,甚至几度生出了辞官告老的念头。 ——遇人不淑! ——识人不明!! ——御下不严!!! ——举士不谨!!!! 这一连串每一样单拎出来,都足以让九卿,乃至三公级别的高官身败名裂、晚节不保的污名,在过去几个月,可谓是一股脑全砸向了身为少府卿的阳城延! 也就是阳城延是少府卿,而非治粟内史,亦或是廷尉、卫尉、郎中令等其他九卿,由于职权的特殊性,可以完全不鸟外朝的看法和舆论; 再加上天子刘盈将此事冷处理,并有意无意的将舆论压下,阳城延这才算是勉强安下心,厚着脸皮,继续坐在了这匠作少府的位置之上。 即便如此,阳城延也已经在自家阳氏宗祠,在阳氏先祖列宗神主牌前跪地发誓:从今往后,再也不举荐哪怕一个一百石,乃至无秩的官吏! 比起阳城延受到的这一系列打击,以及巨大的心理变化历程,此刻正龇牙咧嘴解下荆条,露出满背创口的杨离,却根本无法让阳城延心软分毫。 ——如果对不起有用,那还要廷尉作甚?! ——如果人人都可以负荆请罪,又都无一例外的获得原谅,又拿来‘将相和’的佳话?!! 说白了,阳城延痛心的,并不是杨离的所作所为,让自己遭受了怎样巨大的政治损失、名望损失; 真正让阳城延耿耿于怀的,是自己明明看好的青年俊杰,到头来,却是一个未达目的誓不罢休,不惜以恩主为垫脚石的歹毒之人! 而在这样的‘歹毒之人’面前,阳城延能不破口大骂,甚至仅仅是能不动手打人,就已经算是道德涵养崇高了······ 对于阳城延心中积攒的怒火,杨离显然也是有所预料; 在阳府老仆人帮助下解下荆条,又面带羞愧的赶紧披上衣袍,将那点点朱红藏于衣袍中,杨离终是苦笑着上前,对阳城延长身一拜。 “阳公知遇、捡拔之恩,更不惜以身家性命相波,与我墨门一线生机,小子三生三世,亦绝难忘怀。” “如此恩德当前,阳公若仍以‘下官’自居,以‘公’羞称,小子,万万不敢当······” “嘿!” 不等杨离音落,便见阳城延毫不顾及形象的嘿笑一声,将杨离的深情自白打断。 “嘿嘿!” “这普天之下,竟还有尔杨离杨上林,言‘万不敢当’之事?” “这倒是奇事。” “——若不言,某还以为阁下之能,纵是得居宣室而南面,也没甚当不起!” 听着阳城延字字珠玑的诛心之语,杨离自百口莫辩,只神情苦涩的低着头,任由阳城延将怒火尽数宣泄于己身。 待阳城延说累了,杨离才总算是逮着机会,赶忙抬起衣袖将额角一抹,便又对阳城延一深拜。 “阳公容禀;” “小子宦途尚浅,于个中要害不明所以;又肩负墨门兴亡之责,一时情急,方有那般不智之举。” “阳公因此怪罪,小子,不敢自辩······” “只望阳公,莫因小子之过而挂怀,因小子一介奸诈小人,平白恼了身子······” 言罢,杨离竟不顾满背疮痍,摆出了一副纳头就拜的架势,若无人阻拦,分明就是要跪地叩首! 见此状况,阳城延只赶忙直起身,不等阳城延使眼色,还没来得及跪下去的杨离,便已是被老仆强拉着扶起。 待杨离站起身,又惨笑着抬头望向自己,阳城延也终是深吸一口气,面带唏嘘的摇头叹息一番,才从座位上站起身。 “早自结识之时,某便多言与杨令吏:为宦之途,可谓学海无涯,纵穷尽一生,亦不过沉浮其中,而仍有未得。” “于墨门之兴亡,某亦曾言:当得未央、长乐二宫其一之助;” “尤重重之重者:万万不可操之过急······” 唉声叹气的说着,阳城延望向杨离的目光,竟不由有些痛心疾首起来! 就好似杨离,并非是阳城延的晚生故交,而是某个原本前途坦荡,却自毁前程的同族子侄。 如此盯着杨离看了足足好一会儿,阳城延终还是惨然低下头,自顾自又叹息一番,先前那决绝、冰冷之色,也随即再次涌上阳城延的面庞。 “经鲁班苑一事,某已于陛下亏欠者甚巨;再助杨令吏,为‘子墨子’之言张目,已非某力所能及。” “往后,杨令吏只得自探前途,谨言慎行,好自,为之······” 无比淡漠的道出这番话,阳城延便继位刻意的回过身,强自坐回座位之上,毫不犹豫的端起了那象征意味无比直白的茶碗。 “阳公!” “阿大~” “送客······” 杨离最后的不甘,也被阳城延一声无情的‘送客’所击碎,只得怅然若失的站起身,深深注视向阳城延,再三长拜,方才离去。 也几乎是在杨离转过身,跨出阳府的同一时间,阳城延也终是放下茶碗,又悠然发出一声长叹。 “有此一遭,于墨门而言,也非坏事······” “若不然,这帮‘故六国之后’,恐还以为这天下,仍是墨翟畅行无阻之乱世?” “哼······” “哼哼·········” 7017k 第0370章 平壤城破! 在长安,少府阳城延还有心思捣鼓活字印刷,甚至抽空见杨离一面; 但在浿水以东,准确的说,是在朝鲜半岛北半部,却没有任何人,能有阳城延这样的‘闲情逸致。’ 许是天命在汉,朝鲜半岛今年的初雪,来的格外的晚。 而晚来的初雪,以及到冬十月都还未冰封的浿水,无疑不断瓦解着卫满心中最后的一丝希望。 ——让大自然去和汉军正面硬刚,并全面溃败的希望······ “父王。” 一声极其微弱的呼唤声传入耳中,终是将卫满繁杂的心绪拉回眼前; 将扶在额角的手自然垂下,又佯装镇定的站起身,来到军帐旁的堪舆前,侧对向走入帐内的儿子卫蒙,漠然开口道:“如何?” “真番、马韩诸部,可愿献降?” 明显带有心虚的询问,不出意外的引得卫蒙一阵摇头不止,似是抱怨,又似是自艾般道:“不曾。” “自大军南下,往遣劝降之使足有十数人,然除首人,余者尽皆未归······” 落寞惨淡的语调,终是让卫满再也撑不住那看似坚毅的面容,满是疲惫的长呼出一口浊气,却也将身子更别过去了些。 “自恃得刘氏庇佑,便连‘不斩来使’此等君子之约,亦已不顾了啊·······” 说话的功夫,用尽所有的力气,才将崩塌的面容重新收拾一番,卫满才回过身,神情严峻的坐回了兽皮王榻之上。 “北境如何?” 只一语,却惹得卫蒙眉头皱的更紧一分,几欲开口,终还是低下头,从怀中,取出一卷兽皮简报。 “父王且一观。” “自秋九月十五,汉军主力东渡浿水,父王早先布于北境之眼线,便已大半不知所踪。” “余者,亦只断续发回军报;” “——汉军东渡浿水之主力,沿北、中、南兵分三路,其中北路兵马十万余,令行禁止,日行近百里,当俱为关中精锐!” “中路则兵不足四万,虽亦甲胄齐备,然终比北路而有不足,或为关东诸侯国兵。” “及南路,军容较中路更逊,然兵丁亦十数万。” “此三路军,北路自秋九月十五东渡浿水,复行数十里而安营扎驻,又于秋九月末倍发斥候南下;” “冬十月元朔,此北路原路退返,渡浿水而西归,不知所踪。” “及中、南二路,皆自东渡浿水而直趋平壤,然途中不徐不疾,步步为营;” “且此二路之粮草,俱由水路沿海输转,再以南路军取其之用,又分兵护送余者于中路;父王所遣之精锐死士欲侵扰粮道,亦无从着手······” 听着儿子卫蒙将北方的状况次序道出,卫满也基本看完手中军报,父子二人之间,便陷入了一段漫长的沉寂之中。 若说此战,有什么突发情况,是卫满战前从未曾预料到的,那无疑便是此战,汉军居然没有用任何阴谋诡计,没有任何‘突发奇想’! 数十万大军兵分三路,在浿水北岸就那么一列,旋即堂而皇之的东渡,堂堂正正的朝平壤进逼! 虽说这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但也得是在双方实力相差无多的情况下,这种说法才能成立。 而在卫满朝鲜-刘汉这样极为悬殊的对比当中,对于作为弱势一方的卫满而言,唯一的机会,就是汉军能使点阴谋诡计,耍点小聪明,好能让自己有机可乘。 说白了,就是赌对方会自己犯错······ 但事实却是:汉军没有,极有可能是根本不屑于采用任何阴谋诡计,就这么把几十万大军开入朝鲜半岛,并一步步挪向了平壤的方向。 这就好比狼群搏兔,居然采取了包围、追逐等战术,让作为‘兔子’的卫满,根本就生不出一丝反抗的念头······ “北路精锐原路折返,去向不明······” “嗯······” 若有所思的发出一声轻喃,卫满便轻轻抿紧了嘴唇,将赶到嘴边的结论咽回了肚中。 ——一支令行禁止、能日行近百里,战员达到十万人级别的军队,根本就不可能是为卫满,甚至不可能是为整个朝鲜半岛准备的! 卫满至今都还记得,汉家平灭故主臧荼叛乱时,出动了怎样规格的大军。 ——关中良家子三万,关东郡国兵五万,关东地方乡勇三万余,共计十一万大军。 甚至即便是这样,在这十一万大军中,也是以那五万郡国兵作为平叛主力,三万余关东乡勇打下手; 至于那三万关中精锐,则是早早沿燕-代边境绕过燕国,跑去防备匈奴人去了。 所以,卫满心里很清楚:那支东渡浿水,原地驻扎半个月,又原路撤回浿西、下落不明的十万关中精锐,本就是汉室为防备匈奴人准备的。 顶天了去,也就是为保战事不生变故,才跑过浿水转了一圈、待了一阵,权当‘掠阵’。 现如今,距离冬十月元朔已经过去了好几天,如果不出意外的话,那支尽由关中良家子组成的十万精锐,应该已经回到了燕国都城:燕蓟一代。 短暂修整之后,这支足以让整个朝鲜半岛都俯首称臣的精锐,便会再次启程,前往汉匈边境,即燕长城、赵长城一线,严阵以待。 但这个结论,卫满可以想,却不能说······ 在如今这恶劣到令人呼吸困难的严峻态势下,即便是在自己的儿子面前,卫满,也绝不能说‘汉家灭我卫满朝鲜,根本用不到十万关中精锐’······ “中、南二路,今于何处?” “三日前,中路军抵**壤北二百里;南路抵平壤西北百五十里,然海岸蜿蜒曲折,途亦当有二百里。” “且当日,汉军水路粮道运抵军粮数十万石,亦有数万石为南路输与中路。” 不假思索的给出答案,卫满朝鲜王太子卫蒙的面容,也是油然带上了一抹严峻。 “依儿之见,此,当乃汉以中、南二路旬月所需之粮尽与;再后,汉军纵欲输粮,亦难抗海浪、巨风,只得以陆路输之。” “若半旬之内,此二路战事不顺,又水路风暴皱起、陆路为冰雪所封,汉军纵不愿,亦当撤军西归······” 听着儿子满是低沉的语调,卫满也只缓缓点了点头,耷拉在腿上的左手,也不由被卫满紧紧握成拳。 “十五日······” “十五日·········” “固守平壤十五日,此战,便可不败?” 似是不自信般道出一语,又略带迟疑的望向卫蒙,待卫蒙沉沉一点头,卫满的面容之上,也总算是带上了些许肉色。 在汉军主力的强攻之下,固守平壤十五天? 卫满扪心自问,就凭手下这不足万人的‘朝鲜武装’,以及那早已死伤到剩下不足千人的‘故燕军’班底,在汉军十数万大军竭力攻城下,平壤,根本就撑不到十五天! 但问题的关键在于:卫满,并非是后世的战争模拟游戏玩家! 此战,并不是说汉军点亮‘攻下平壤’的成就,系统就会宣告卫满失败! 既然凛冬将至,汉军水路粮道已断,陆路也大概率会不通,卫满就完全可以在‘南下’和‘北归’两个选项中,随便选择一个! ——如果选南下,那就是破釜沉舟,不计代价的攻下真番、马韩等部占据的朝鲜半岛南半部,并直接放弃原有的领土,也就是朝鲜半岛北半部,将汉室拉入一场延绵数年,甚至十数年、数十年的拉锯战! 卫满有十足的自信,可以在这场漫长的拉锯战中,让精疲力竭、缺衣少粮的汉军,大半埋葬在朝鲜半岛的冬雪当中! 北归,则风险更大些,但相应的,收获也更大。 ——若北归,那便是暂时放弃攻打真番、马韩等部所占据的南半岛,即刻返回平壤城,将平壤城内的百姓、粮草,以及一切有价值的东西都带走,带不走的全部烧毁,给汉军留下一座空城! 这样一来,等汉军杀气腾腾的扑向平壤,却发现连一面可以挡风的墙都见不到,又开始为断粮的事发愁时,汉军原路返回,也不过是早晚。 而在汉军撤军之后,卫满大可另寻一处城池,作为自己的国都,修整一个冬天;等来年开春,再率大军倾力南下,彻底统一朝鲜半岛! 等整个朝鲜半岛,都被插满‘卫’字王棋时,朝鲜半岛东西近千里、南北数千里的战略纵深,足以让卫满成为又一个赵佗! 若是贪心一点,卫满此刻甚至可以‘两个都要’! ——自己派大军南下,攻打真番、马韩,再派一支兵马返回平壤,将平壤城直接摧毁! 只不过,‘北归’这个选项,有一个无比巨大的风险。 万一和汉军主力遭遇······ “嗯······” “若分兵折返平壤,非数千人,恐无以成行。” “然若少兵数千,真番、马韩,亦恐难以攻夺······” 一时间,卫满便逐渐陷入了两难之中。 越想,卫满就越觉得:将平壤烧毁,让汉军无法获得任何补给的方案,可以为自己赢得巨大的优势! 但北归平壤,于途中遭遇汉军主力的风险,又让卫满第一时间排除了‘全军北归’的选项。 而在剩下的‘全军南下攻略’和‘分兵北归,焚毁平壤城’的选择中,卫满却实在有些不舍得放弃后者。 ——真番、马韩等部,虽然也只有区区几千的兵力,但再怎么说,敌方也是本土作战! 必要之时,马韩人甚至可以拉上老人、妇人乃至孩童,来抵抗卫满朝鲜将士的攻击! 反观卫满,此番可谓顷全国之力,也才凑出这一万出头,且素养层次不齐的杂牌军。 在仅仅两倍不到的兵力优势下,全力南下攻掠,卫满尚且没有十成的把握,就更别提又分出几千人,北上平壤,去给汉人添堵了······ “事到如今······” “唉!” “罢了!” 似是下定决心般,将握紧的拳头在腿上重重一砸,便见卫满猛地站起身,气质中,也终是再度带上了那令卫蒙崇拜的王者气息。 “传寡人王诏!” “——大军修整一日,明日辰时,尽发而南下!” “凡遇真番、马韩等诸部之卒、民,但归跪地献降者······” “立斩!!!” 这一刻,卫满已经在‘北归’和‘南下’之间,做出了最后的抉择。 ——放弃平壤,继续南下! 只要攻下真番、马韩诸部,卫满朝鲜,就仍不算灭亡! 至于平壤,以及朝鲜半岛北半部······ “哼!” “朝鲜北境,岁有凛冬者六月!” “且看你刘氏之兵,可挨此严寒几时?!” 暗自为自己打着气,卫满面上神情,只愈发带上了决绝之色! 见卫满终于打起了精神,卫蒙也不由一阵激情澎湃起来。 “喏!” “儿这便去!” 满是振奋的一声唱喏,卫蒙便回过身,刚要掀起军帐的帐帘,却见一道黑影自眼前‘嗖’的钻入帐中。 “何人胆敢闯帐!” 下意识发出一声厉喝,卫蒙只面色大惊,赶忙拔剑回身,却见先前那道黑影,此刻已是涕泗横流的跪倒在卫满面前,鼻涕都冻成了冰溜,却颤抖着,发不出丝毫声音。 “大······” “大·········” “大王~~~” 满是惊恐的哼唧半天,终是将那一声‘大王’喊出口,就见那斥候万念俱灰般瘫坐在地。 “汉军水兵,已于平壤以西七十里之沿海登陆,兵卒数万,攻城之梯齐备~” “平壤城······” “平壤城!” “不战而破啊~~~” 声嘶力竭的发出这声呼号,那斥候终是再也抑制不住绝望,瘫坐在地,嚎啕大哭起来。 而在斥候身前,方才还战意高昂的卫满,却是一阵气血上涌,就连身形,都有些前后摇晃起来。 “父······” “噗!!!” 不等卫蒙道出一声‘父王’,便见卫满猛地喷出一口鲜血,又顺势跌坐在地。 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卫满只给扑上前来,抱起自己泣不成声的儿子卫满,留下了最后一句话。 准确的说,是最后一个字。 “逃······” “逃·········” 7017k 第0371章 功高震主啊··· 汉十六年,刘盈新元四年冬十月初八,平壤城北城门外。 看着眼前,已经对自己门庭洞开,放眼望去,竟不见直立身影的平壤城,周勃不由满是诧异的侧过头。 就见一旁的郦寄,此刻也满是疑虑的看了看周勃,似是根本不敢相信:平壤城,就这么‘打’下来了······ “卫满······” “竟早已率部南逃?” 满是诧异的一问,也终是惹得周勃漠然叹口气,又僵笑着摇了摇头。 “非也。” “据某部所擒之卫满私兵言,乃自我大军东出函谷之时,卫满便已征调大军,以南下攻夺真番、马韩土。” “只今······” 说着,周勃不由得抬起头,望向不远处,那在中原连城池都可能算不上,顶多只能算是县城的平壤城墙,悠然发出一声长叹。 “平壤不战而破,卫满退路已绝,又腊月凛冬不远。” “真番、马韩诸部,非卫满三五日所能下。” “且待平壤城破一事,为朝鲜之民口传而南下,卫满部必军心大乱;反之,真番、马韩诸部,则当战意激昂······” 语调中,仍到有些不敢置信的说着,周勃终是莞尔一笑,侧过身,对身旁的郦寄微一拱手。 “某于此,且先贺郦车骑力壮之年,夺此灭国之功?” 听闻周勃此言,郦寄却似乎仍旧未能从‘不战而破卫满朝鲜国度’的震惊中缓过神,只目光呆滞的眨了眨眼。 “灭国之功······” 此刻,郦寄的脑海中,可谓是一片空白。 在大军开拔之前,郦寄就已经和父亲郦商推演过:在渡过浿水,踏上朝鲜半岛之后,汉军各路主力,都分别会遭遇怎样的阻碍; 等抵达平壤附近时,卫满会做怎样的应对,汉军又应当如何包围平壤城,以何为突破口,争取尽快攻下平壤。 为保郦寄此行万无一失,曲周侯家族也可谓是倾举族之力,光是郦氏旁系子弟组成的私兵,便聚集了不下百人之多! 出发之前,曲周侯郦寄甚至动用自己的人脉,为郦寄拼凑出了一支人数高达七百多人的亲兵卫队! ——不负责参与作战,只负责必要之时,将郦寄安然送回浿水以西的亲卫敢死队! 甚至即便是如此,郦寄临出发之前,也是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将妻儿各自安顿好,并给父亲郦商留了一份遗书。 带着如此决心踏上战场,踏上浿水以东的朝鲜半岛,郦寄可谓是如履薄冰,不敢有丝毫马虎,率所部南路军按部就班,根本不敢轻敌冒进! 待抵达平壤西北数百里时,郦寄更是下令:全军进入最高战备状态,斥候精骑、明暗哨卡戒严范围,务必要达到大营周围方圆二十里! 就这样小心翼翼的,一步步向平壤靠近,一点点抵近目标,犹如猎豹靠近猎物般,不敢有片刻大意······ 然后,平壤城,便不攻自破了。 在齐-楚水路联军‘从天而降’,出现在距离平壤不过七十里的海岸线,并顺利登录之后,这样一场关乎卫满朝鲜社稷存亡的国战,便以如此戏剧化的形式,宣告结束。 ——平壤城,主动开门献降······ ——在短短一年之前,还曾遣使请臣,之后又寻得匈奴人庇护的卫满朝鲜国祚,便在这好似玩闹般的‘战争’爆发之前,宣告灭亡······ “不对!” “还有卫满!” 思虑之间,郦寄只突然发出一声近乎,旋即满是郑重的望向身旁的周勃。 “还请太尉示下!” “今平壤城破,贼子卫满不知所踪,我大军,当以何为要?” 满是严肃的对周勃拱手一拜,郦寄的面容之上,也终是涌上了一抹早该出现的振奋。 ——灭国之功! ——自太祖高皇帝鼎立汉祚至今,汉室唯一一位获得‘灭国之功’的,便是淮阴侯韩信! 虽说最终,韩信的下场并不算好,但这也丝毫不影响‘灭国之功’四个字,在每一个汉家将士心中,所占据的崇高地位! 这一刻,郦寄也终于反应过来:自己,恐怕真的和周勃所说那般,一不小心,便立下了这‘灭国之功’。 虽然是不战而胜,虽然不是独自获得,但无论如何,一个‘帅师伐国’的功劳,已经是被郦寄吃下肚! 而唯一可能使这份功劳化为乌有,迫使郦寄‘吃了吐’的变数,便是如今下落不明,不知所踪的贼首:卫满! 所以郦寄口中,虽问的是‘请太尉指示大军下一步动向’,但话里的意思,却是无比的浅显。 ——请太尉下令,准许我部南下追击,搜捕卫满! 在郦商看来,这个面子,周勃不大可能不给自己。 但稍有些出乎郦寄意料的是:听闻自己这一言,周勃的面容之上,却是油然涌现出一抹迟疑之色。 “莫非?” “于卫满贼子,太尉另有筹措?” 勉强维持住平稳的语调,暗含深意的发出这么一问,郦寄的眉宇间,也已是出现了一抹不满。 在郦寄看来,周勃这幅神容,分明是不想给自己这个面子······ “非,非也。” “世子,误解某了。” 似是敷衍,又分明不似作伪的客套一声,周勃望向郦寄的目光,便愈发深邃了起来。 待郦寄都被这目光盯得心底有些发毛,周勃才终是深吸一口气,旋即满是郑重的走上前,正对向郦寄。 “不敢有瞒于世子。” “——临出征之时,陛下曾召某独会于宣室,以密诏一封相授。” “陛下曾言:待平壤城下,方可拆此密诏观之,再依诏而行。” 神情满是严峻的道出此语,周勃又深吸一口气,不着痕迹的打探一圈左右,才又上前一步,神神秘秘的将手伸入怀中,掏出一方木匣。 也几乎是在看到那方木匣,尤其是那封泥上倒映出的‘受命于天,既寿且康’八字的一瞬间,郦寄便刚忙往后一跳,旋即朝那木匣深深一拱手。 待郦寄朝那木匣行过礼,又满是严肃的直起身后,却见周勃的面容之上,尽带上了一抹愁苦之色。 “唉······” “此密诏,本不当为外人知晓,便是郦车骑,也不当知之。” “然······” 满是苦恼的说着,周勃不忘又侧过头,确定周遭没人,才单手捧着木匣,将另一只手遮上了郦寄的耳侧。 “然此密诏,太后、丞相皆不知······” “据陛下所言,诏书之上,只得天子印玺,然不见太后凤玺及相印······” “便是石渠阁,亦不曾有诏书之备份·········” 只此寥寥数语,便惹得郦寄嗡时面色大变! 满是惊骇的瞪大双眼,将目光在周勃和那方木匣之间来回切换好几次,郦寄才面带惊骇的皱起鼻翼,骇然欲绝的将手指虚指向那方木匣。 “无······无凤玺、相印,更无备档?” 不敢置信的发出一问,待周勃苦着脸一点头,郦寄面上惊骇之色却更深。 “这!” 下意识一声惊呼,惹得周勃赶忙抓紧郦寄的衣袖,才终是让郦寄回过神,强自按捺住心中惊惧,将颤抖的声线尽量压低了些。 “印、玺不齐,无有备档······” “此诏若奉!便乃矫诏啊!!!” 郦寄骇然欲绝的语调,却是惹得周勃更是一阵慌乱无措起来,恨不能将手中木匣一把甩回数百里外的浿水! 但想归想,实际上,周勃还是只能小心翼翼的捧着木匣,根本不敢对这方烫手山芋有丝毫不敬。 “正是此理!” “太祖高皇帝有制:凡天子诏,当得传国玺、后凤玺、汉相印三者齐用,又分于相府、石渠阁留有备档,方可证其为实;” “某亦知此诏,但奉之,则必难逃矫诏之虞!” “然此又乃陛下所授之密诏,若不奉,又为抗旨不遵······” 见周勃说话间,便急的好似热锅上的马邑般,在这不过两三步的区域焦急的来回踱起步,郦寄花了好大的力气,才终是勉强稳住心神。 待镇定下来,又深深注视向那方以汉传国玺用于泥封之上的木匣,再低头沉思一番,郦寄的眉头之上,也不由带上了和周勃一样的愁苦之色。 正如周勃所言:按照太祖高皇帝刘邦定下的规矩,凡是天子诏,都必须是有天子玉玺、丞相印,以及太后凤玺三者,并一式三份,于相府、石渠阁都留有备档,才能证明其合法性。 当然,‘太后凤玺’一项,是刘邦弥留之际,由时为太子的当今刘盈提议,才加上去的条件。 在这样的规定下,一封天子诏,只要是在相府、石渠阁二者之间的其中一个地方找不到备份,那就可以直接判定为矫诏! 如某封天子诏,石渠阁有备份,相府却没有,丞相就可以上书禀明:这份诏书,臣不知情; 这样一来,被丞相‘兴师问罪’的天子,就只有两个选择可供考虑:要么,承认这是一封矫诏,将诏书持有人依法判处,诏书内容全部作废! 再要么,就是向丞相服软,解释一句:哎呀,这诏书确实是朕下的,就是忘了把备份给丞相送去,丞相可万莫见怪······ 这种情况下,丞相如果脾气好,那自可以一笑而过,表示‘没关系,下回注意就行’; 可若是丞相脾气不好,又恰逢天子年幼、主少国疑,那也完全可以硬着头皮,对着天子痛骂一顿! ——你这皇帝干什么吃的! ——祖宗的规矩全当耳旁风吗! ——这还让我怎么做丞相! 若事态果真发展到‘天子与丞相不合’这个地步,那最终结果,也只有两种可能。 要么废帝另立,要么罢相另拜;也就是二人必须走一个。 从现实角度而言,后者的概率,基本无限接近于百分之百。 而这,也正是‘汉相’二字背后,所代表的滔天权势得由来:正式诏书,需要丞相用印;法律条令,需要丞相点头。 只要天子不打算罢相,那但凡丞相说‘不行’的事,天子,就根本无法强行推动。 换而言之:在任何关乎宗庙社稷的大事上,丞相,都具备后世五大流氓般的‘一票否决权’。 至于眼下,周勃所遇到的问题,就更是复杂的多。 ——周勃手中这封‘密诏’,非但在相府没有备份,就连皇家档案室石渠阁,也同样没有! 这就意味着日后,当有人借此攻击周勃‘矫诏’时,很可能会出现这样一个诡异的场面—— 曹参说:诶,这封诏书,臣这里没有备份诶?陛下知道这事儿吗? 刘盈回答:不知道啊,朕这里也没有备份······ “矫诏······” “矫诏·········” 神情严峻的呢喃着,郦寄愁苦的目光,也终是不由自主的缓缓上移,从那方木匣之上,移回到了周勃那惶恐不安的面容。 “太尉周勃,历任虎贲令、将军,初封威武侯;” “楚汉之争,攻赵贲、败章平、围章邯,屡建奇功;成皋之战,留守镇关重地,突入成皋,率兵攻取曲逆、泗水、东海三郡,凡得二十二县······” “太祖高皇帝六年,功封绛侯,邑八千一百八十户;” “后平韩王信、代相陈豨、燕王卢绾叛乱,官拜太尉·········” 在心中默念出周勃的人生履历,又看了看那方极具‘危险性’的木匣,郦寄的面容之上,终是缓缓涌现出一抹了然之色。 “太尉之意,可欲使某做个见证,好使来日事发之时,某也好代为美言?” 漠然一语,见周勃不出意外的连连点头,郦寄却是意味深长的摇了摇头,旋即发出一声长叹。 “非某不愿相助。” “只此密诏,太尉非独阅,而尽奉不可。” “某,恕难从命······” 面色五味杂陈的给出建议,郦寄终是对周勃决然一拜,旋即回过身。 跨上马,又发出一声哀叹,郦寄便招呼着身边的亲兵,朝着不远处的平壤城走去。 待走出百十步,郦寄终是再度回过头,深深凝望向周勃那风中凌乱,呆愣无神的身影。 “唉······” “往后,吾也当有所留意。” “待班师回朝,便即刻请辞吧············” 7017k 第0372章 大炮一响,黄金万两 在明确表示‘这忙我帮不了,太尉自己看着办’的态度之后,只过了短短几个时辰,车骑将军郦寄,便收到了太尉周勃的帅令。 ——奉陛下诏谕,着车骑将军郦寄,兼领平壤都尉事! 也几乎是在郦寄受到消息的同一时间,周勃以汉室中央名义颁布的安民告示,也贴上了平壤城内。 安民告示的内容,乃是大军出征之前,由丞相陈平、内史王陵共同拟定,并由天子刘盈点头用印,洋洋洒洒数千字,内容详细无比。 但若是总结概要起来,也就是以下几点。 其一:自即日起,西、北起浿水,东、南各至东海的整个朝鲜半岛,皆正式纳入汉室版图! 着马韩、辰韩、真番等朝鲜诸部,最晚于春三月遣使长安,上表请臣,受汉册封;不如约,视为悖逆! 其二:凡朝鲜之民,无论官职、爵禄,皆赦早先之罪; 途遇汉甲、汉旗,当避道让行;见汉官、汉将,当跪地而拜。 凡有执兵刃而向汉兵、汉将、汉官者,皆视贼逆,立斩! 其三:于平壤城北十里设‘平壤都尉’,驻兵一万;于平壤东三百里设‘东部都尉’,驻兵一万;于平壤南二百里设‘护濊(hui)都尉’,驻兵一万。 凡平壤都尉、东部都尉、护濊都尉周遭十里,不得持兵刃、着甲胄靠近,违者立斩! 其四:令朝鲜之民,从速、就近往平壤都尉、东部都尉、护濊都尉治所,登记户籍,编户齐名; 最迟至秋九月,朝鲜之民皆当凭户籍劳、作;无有户籍者,皆视为‘夷’,捕、杀皆无罪······ 消息传出,平壤城内经过一阵短暂的惊慌之后,便率先进入了有条不紊的‘编户齐名’环节。 最开始,不安的情绪写在了每一个走出家门,来到登记处的朝鲜人脸上。 但很快人们就发现:这个‘编户齐名’,似乎并不会对自己造成什么伤害。 在朝鲜王宫外的一个个‘登记处’,都无一例外的配备了曾经的本地官员,为当地群众提供翻译工作; 而在那一个个卑躬屈膝的翻译官旁,都坐着一位位人高马大,身形魁梧,却并不凶神恶煞的汉人将官。 这些人面容严肃,语调清冷,甚至会不时捂住口鼻,对身上散发出臭味的当地人感到鄙夷; 但无论如何,也没有哪怕一个汉军将官,因为任何原因,而对任何一位平壤百姓大打出手。 反倒是汉军将官那副大公无私、冷酷傲慢,甚至隐隐带有些鄙夷的气质,让平壤群众感到了一阵莫名的心安。 事了,前来登记户籍的平壤群众非但没有遭受任何损失,反而是领到了一块块不算精美,却又无比珍贵的木渎。 在那一块块木渎之上,写着平壤百姓的姓名、籍贯,身形样貌特点,以及家庭组成结构。 看着一个个朝鲜男子,心满意足的将户籍木渎抱在怀中,小跑向各自的小屋,站在城头之上的郦寄,只觉得一阵心情舒畅。 而原先计划中,负责‘安民之事’的太尉周勃,却也是在平壤城破的第二天,便率领此番参战的大部分汉军将士,踏上了班师回朝的远途······ · “恭贺陛下,贺喜陛下!” “辽东大捷,卫满贼子不战而逃,其都平壤不攻自破,自皆陛下明见万里,天佑吾大汉矣!” 冬十月中旬,东征大捷的战报,也终是送抵了汉都长安。 而对于这样一场看似平平无奇的胜利,公卿百官,却展现出了异常的激动。 ——不战而胜! 无论地方弱小到怎样的地步,无论双方实力差距有多么悬殊,在一场‘灭国之战前’,兵不血刃而颠覆其社稷,都永远会让人感到无比的振奋! 当然,若单只是灭了个朝鲜,那汉家朝臣百官,倒也不至于高兴成这样。 事实的真相是:从这场颠覆卫氏朝鲜社稷的战争当中,几乎每一个汉家朝臣,都看到了一种让人无法按捺喜悦的可能性······ “此皆将士用命,诸公卿曹通力协作,方有此大胜。” “此功,朕万万不敢加之己身。” 看着云集于温室殿的朝臣百官、功侯元勋,在自己面前齐声道贺,刘盈只浅笑着客套一番,便目光晦暗的低下了头。 对于这一场战争,刘盈,并没有感觉到有多么高兴,亦或是出乎预料。 在外人,亦或是朝中公卿百官看来,这一战,或许是‘天佑刘汉’的明证,是值得举国同乐的大捷; 但作为这场战役的幕后推手,早在战争开启之前,刘盈就已经对最终的结果,有了十足的把握了。 原因很简单:这一战,在敌我双方巨大的实力差距下,作为天子的刘盈,没有表现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吝啬。 在战前,长安朝堂庙算:占据朝鲜半岛北半部的卫满,手下兵力最多不会超过五千;即便是考虑到强征民丁,将可战之男全数召拢的可能性,也顶多不超过两万。 而在这场从始至终,都没有发生一起正面碰撞的‘灭国之战’中,为了应对卫满这五千至两万人的兵力,汉室投入的兵力,却是十倍不止! ——关中方面,朝堂征召关中良家子,组成了一支十数万人的精锐,并尽数派出了函谷关! 除此之外,刘盈更特意下了一道诏书,鼓励关东民间力量踊跃参军,并由朝堂承担一应费用。 再加上主帅周勃、副帅郦寄,以及燕相栾布各自凭借个人魅力,于关中收揽的‘豪杰’,以及随军出征的功侯二代们,从家中带走的私人武装······ 毫不夸张的说:为了覆灭卫满朝鲜,此战,汉室光是陆军部队,就召集了不下二十万! 除了这二十万人,为了保证战事以最快速度结束,刘盈甚至还动用了齐国、楚国的郡国兵,以水陆两栖登陆作战,彻底击碎了卫氏朝鲜抵抗的决心。 对于不知内由,只关注战事本身的人而言,这样的战役过程,自然是令人无比兴奋。 ——几十万大军开出燕蓟,东渡浿水,于国境线外肆意活动,并直扑敌国都城;睡眠部队在沿海缓行,在距离战略目标数百里的时候离开海岸线,稍绕一圈,而后突然出现在距离平壤城七十里的海岸······ 毫不夸张的说:便是后世的战争模拟游戏,都很少有这种轻松写意的内容。 但没有人知道,这‘兵不血刃’‘不战而胜’,朝鲜国都平壤‘不攻自破’的完美结果,全都是刘盈掌控下的少府,用一枚枚铜钱,以及一车车乃至一船又一船粮食堆出来的。 都不用说别的:自大军从长安出发至今,短短两个多月的时间,单就是二十多万作战单位,就耗费了少府近百万石的军粮! 若单此一项,那倒还好说——少府官营粮米一年的受益,都远不至一百万石;如果只凭一百万石就能覆灭卫满朝鲜,那对于汉家朝堂而言,这笔买卖,显然是无比划算。 可事实却是:不当家,就不会知道柴米油盐贵······ ——为了将这百万余石的粮食送到前线,交到作战部队的手中,长安中央同样花费了近百万石的成本! 其中,包括运粮民夫的口粮、补贴,以及水路运粮的一些意外消耗。 所以实际上,立时短短两个月,实际战役时常甚至可能不到只有二十天的‘灭卫氏朝鲜’之战,长安中央单是在军粮一项,就已经花出去了两百万石! 再加上大军班师回转,以及关东地方力量遣散的耗费,不再砸进去百来万石粮食,根本就不可能。 这加在一起,可就是三百万石了。 而在民间,三百万石粮食,足够一万户人家,顿顿九成饱吃上足足三年······ 就这,还只是这场战役的部分成本; 除了军粮,少府还调用了足够这二十多万作战单位用量的各式物资,如醋布、肉食、果蔬干、酱,以及为了以防万一紧急筹备,随时准备发往前线的过冬物资。 这笔投入,才是真正的‘大头’。 ——三百万石粮食,按今年长安如今‘一百二十钱一石’的粮价,也不过是三万万六千万钱,完全在可接受范围之内。 但为了供应大军的辅食、肉类,以及过冬物资,少府投入的成本,却高达十五万万之多······ 诚然,祖宗庇佑,提前为大军准备的过冬物资,幸运的没有派上用场; 那十数万套冬衣、厚褥,少府完全可以存着,等以后有需要的时候拿出来。 但不管怎么说,这成本,少府已然是结结实实砸下去了。 再加上战后,有功将士的赏赐、伤亡抚恤等等后续支出······ 毫不夸张的说:这一场仗,根本不是汉室硬碰硬,靠战场上的拼杀打赢的,而是花了起码二十万万钱的庞大资金,硬生生用钱、用粮砸赢的! 如此巨大的成本投入,刘盈对最终结果并布感到喜悦,也就是意料之中的事了。 ——在后世,如果有人花了两块钱,就中了一张价值五百万的彩票,那这绝对是值得奔走相告的大喜事; 但如果是一个富豪,在银行里存了几个亿,承担着银行破产的风险,担惊受怕小半年,才最终赚取了五百万的利息,恐怕就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甚至不是值得让人产生情绪波动的事了。 简单来说,就是在足够庞大的投入下,与之相应,甚至无法对应的回报,并不会让人感到太过激动。 即便这里的‘微弱回报’,在常人看来是那么的遥远,又是那么的美好。 “即朝鲜战事已定,朝堂之重,便当以战后之事为重。” 待众人满面红光的同周围的人宣泄完心中喜悦,刘盈冷不丁破出一盆冷水,将众人的心绪拉回眼前。 刘盈很清楚:一场朝鲜之战,为什么会让这些久经战阵,亲历过王朝更迭的人杰,表露出如此激动的神情。 ——朝鲜的情况,和南越太相似了······ 朝鲜是逆贼余孽卫满,南越是前朝余孽赵佗; 朝鲜寒冷、多山,南越湿热,多林; 朝鲜和中原隔着浿水,南越和中原隔着五岭; 最主要的是:对汉室而言,朝鲜同南越一样,都属于劲儿使小了拍不死、劲儿使大了犯不上,还可能不小心拍偏,可不拍死,又无比难受的情况。 ——就好比苍蝇,或是蚊虫一样。 所以在过去,汉室对南越始终秉承‘能不打就暂时不打,尽量维持表面上的和谐’的纲领,以求宝贵的发展时间。 但一场好似小孩过家家,又似一场武装游行的灭卫氏朝鲜之战,却是让这些位高权重的人杰,突然生出了一种错觉。 ——南越,会不会也和朝鲜一样,一碰就碎,甚至是不用碰,只要轻轻一吹,就会烟消云散? 再结合南越和朝鲜二者之间的相似之处,越想,众人就越觉得:嗯,应该就是这样! 顶天了去,也就是有几个‘理智’的人,将南越比作了高配版的卫满; 但在这些人脑海中的战役推演中,较卫满‘稍胜一筹’的赵佗,也只限于‘可能会在都城打一场,而不是直接跑’的程度。 而作为真正当家做主,眼睁睁看着钱粮如水般哗啦啦留出去的‘知情人士’,刘盈却清楚的知道:南越的问题,确实和朝鲜有些类似,但绝不是如这些人想的那般,‘再进行一场更高烈度的武装游行’的程度。 简单直白的说:打一场覆灭卫满朝鲜之战,刘盈的钱袋子,便哗啦啦流出去二十万万钱不止; 而南越,按照刘盈的保守估计,若想复刻覆灭卫满朝鲜的‘全军出击’模式,通过梭哈来快单斩乱麻,那战争成本,大概会在八十到一百二十万万钱之间。 这,也正是刘盈会主动开口,提醒众人‘别往远处想,先想想朝鲜怎么办’的原因。 ——封建时代的战争成本,从来都不是单纯的‘花了多少钱’,而是花费了多少社会资源、对资源供需关系造成了怎样的影响。 道理再直白不过:粮食这东西,并不是说你有钱,就可以找系统爷爷无限量兑换的。 当全天下的粮食,在短时间内被军队抽调肉眼可见的一部分,那紧随其后的,就必然是物价上涨,以及市场供应紧张。 所以,即便刘盈自己也非常想大笔一挥,砸大半个少府出去,把赵佗那只老乌龟抓回来,关进笼子里当狒狒养着,刘盈也必须让自己冷静下来。 ——对于现在的汉室而言,赵佗、南越,都不是什么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 与之相反:朝鲜这块‘新服之地’的消化,才是此刻,摆在汉家君臣面前的大难······ ------题外话------ 老伙计刚发的新书,给我看了下开头几万字,感觉非常有意思,水平也相当高,推荐给兄弟们看看。 如果觉得不错的话,大家也支持支持,这老伙计也不容易,熬了好几年,写书比我还早,生活压力也很大;而且这厮上架后更新超级稳,雷打不动的每天一万二,人品绝对有保障。 7017k 第0373章 三年之期? “朝鲜一战,虽战事未有丝毫波折,然府、库皆耗资甚巨。” 为了将众人的心思,从‘在南越身上复刻一场灭国之战’的方向拉回,刘盈漠然道出一语,便朝少府阳城延稍昂起头。 接到刘盈授意,阳城延也不耽搁,一把掏出早就准备好的报表。 “早先,陛下曾有令:拟定朝鲜一战,少府内帑之一应支出,以告朝堂。” 客套的解释着,阳城延也终是将那张看似不大,却又数尺长的竹纸摊开来,将此次战争的一应耗费,全部摆在了汉家朝臣、功侯面前。 “——此战,相府奉陛下之令,发关中兵十万七千四百余;” “依陛下‘战卒日三餐,月给米三石’之令,此大军十万余,自秋八月出征,至冬十一月上旬班师,共耗军粮九十万石余;” “合运粮之损耗,则得百六十万石整!” “——陛下亦有令,召关东民自发而亡燕蓟,应召者十一万一千六百余;” “依陛下‘自发而往者,皆待以战卒’之令,此十数万,亦需军粮百七十万石。” “又征召之时,陛下曾有言:凡关东之民,自发而往燕蓟,为征东之卒,地方郡县当供给往行之耗费,日二十钱。” “另,陛下有令:战后,凡自发而来之关中民,皆与米粮十石,钱二千,以遣散归家;” “故关东之卒,共耗费少府米粮二百八十万石,钱,二万万五千万。” “——除关东、关东兵,齐-楚水路联军数万,亦由少府承其军粮所耗,共四十万石。” “故!” 洋洋洒洒道出一连串数据,就见阳城延猛地一提嗓音,又清了清嗓,才郑重其事的道出一语。 “灭卫氏朝鲜一战,少府内帑,共出军粮四百万石、钱三三万,各式物资、军械、辎重无算。” “去岁,少府代民储粮一项,共得利粮米六百余万石,官营粮米得钱二十万万。” “而经此战,少府去岁于粮米一项之得利······” “尽作为无!” 神情严峻的道出结论,阳城延便朝刘盈躬身一拜,旋即在朝臣百官呆愣的目光下,漠然回到了座位坐了下来。 而在御阶之上,刘盈则是面色淡然的点点头,旋即望向殿内百官。 “朕尝闻:夫战,庙算也。” “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 “然于此言,朕虽以为善,却也以为:不尽然。” 语调平和的道出这番话,刘盈从榻上起身,负手稍走上前。 “庙算,乃胜败之兆,乃取胜之道。” “然于国而言,战,非只‘胜败’之分,亦乃国力之争。” “故朕言:夫战,府库也。” “夫未战,而府库充盈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府库空虚者,得算少也。” “为何?” “——府库充盈者,乃谓:兵卒操演得当,甲胄齐整,剑利弓强、将帅能征善战,勇谋俱备,军粮无忧也;” “然若府库空虚,兵卒欲操而恐腹不饱,欲战而虑甲不坚、剑不利、弓不强;将帅欲战而无勇、行计而无谋,欲久战,亦恐军粮之缺也。” 说着,刘盈的面容之上,也不由得涌上一抹语重心长。 “夕秦赵长平一战,赵将廉颇固守不出,赵国君臣何以怨声载道?” “马服子赵括缘何急于求战,而不顾战略之得失?” “再有,先太祖高皇帝御驾亲征,于狄酋冒顿会猎平城,汉军自白登一战而无往不利,吾汉家又为何戛然而起,应允匈奴求和之请?” “及朕,身负皇考白登之围、生母书辱之耻,亦未有提兵北上,战于备胡之念,又是何故?!” 说到最后,刘盈明显有些情绪激动起来,便是语调中,都不由带上了一阵躁郁! 但最终,这阵不知由来的暴躁,终还是随着刘盈缓缓竖起的手指,而被刘盈重新埋回了心底。 “此,便乃朕所言:夫战,府库也。” “长平一战,赵国府库不丰,所以廉颇固守不出,而为赵国君臣临阵换帅!” “府库不丰,所以马服子急于求战,终为武安君大败长平!” “及吾汉家,亦因府库不丰,所以太祖高皇帝委曲求全,和亲以安北蛮!” “便是朕!” “亦念府库不丰!” “而强忍父、母双亲所遭之辱,忍辱负重,不曾言‘将兵北上’事!!!” 好不容易按捺下去的情绪,随着刘盈故事重提而再次躁动起来,只是这一次,刘盈却并没有再刻意压制。 “朕!汉天子也!” “乃太祖高皇帝亲立,诸侯大臣共拥之嫡长者也!” “每有昏睡之时,朕总见太祖高皇帝厉声斥问:朕白登之耻,尔何时血之?!” “每请朝于长乐,朕总见朕母太后,曾于北蛮匈奴低声下气,以己之屈辱,易边墙之安!!!” 这一下,刘盈终是彻底将出心中的憋闷,毫无保留的宣泄而出。 而少年天子突如其来的暴怒,也终是让片刻之前,还幻想着‘平推南越’的朝臣百官,面带羞愧的低下了头。 白登之围、国书之耻,并不单单是刘盈,亦或是刘汉天子的屈辱,同样也是每一个汉人,乃至每一个后世华夏人心中,永远无法抹除的痛! 但不同于旁人:对于这两件事,汉家天子可以发愤图强,寻常百姓可以心怀仇恨; 唯有朝臣,唯有这些亲身经历这两件事时,身处大汉王朝权力最顶端的这群人,只能为此感到愧疚。 因为在他们看来,这种事之所以会发生,就是因为汉室没有在自己这些人的仔细下,变得足够强大。 但很显然,少年天子的意图,却并不是让这些国家栋梁心生愧疚。 “朕知道。” “朕于少府兴粮米官营、代民储粮之政,又设盐铁都尉,于吴东煮海得盐,即谋官营盐铁事,诸公于朕,多有微词。” “朕亦明知:朝野之中、长安城内,言朕‘视财如命’,恨不能以贾牟利者,更不知凡几······” 满是萧瑟的说出,便见刘盈苦笑着摇了摇头,望向殿内朝臣百官的目光中,更是带上了一抹深深地疲惫。 “然可曾有人试想:若不如此,朕当如何强国?” “若朕不以粮米官营、盐铁专营牟利,边关北墙之戍卒,当得几分饱食?” “——北蛮匈奴岁岁南下,掠我汉边!” “——胡使年年入朝,以‘和亲’之名敲诈国财,轻我华夏!!” “若无少府内帑今日之充盈,朕何敢于狄酋冒顿言:若战,便战?!” “若无少府今日之厚赀,朕何敢于贼子卫满言:不降,便亡???” 痛心疾首的一番话语,惹得殿内众人都深深底下头,恨不能将下巴戳进胸膛,露出那规律跳动的心脏。 而在人群之间,甚至有几位感性的人,已经悄声抹起了泪。 不是因为刘盈的这番话语,多么让人动容,也不是因为少年天子,多么让人心疼。 而是那一天,汉家,已经等了太久······ 为了那一天,汉家,已经忍受了太多太多的屈辱、遭受了太多太多无法接受的苦楚········· 而现在,当刘盈当着满朝公卿百官的面,将自己的心迹毫无保留的袒露于众人面前时,众人这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如今的汉家,已经走上了一条飞速强盛的道路。 在过去,朝堂只能从关中这近百万户百姓身上,分别受到两千万石粮食的农税,以及不到十万万钱的口赋; 除此之外,长安中央再也没有其他收入来源。 如此单一的收入方式,使得汉室唯一强大自身的方式,就是等。 等关中的人口越来越多,田亩越来越广阔,才能让汉室得到越来越高的农税、口赋收入; 除此之外,就是攒。 将每年的农税、口赋都攒下来一些,一点一点存在相府国库、少府内帑,直到有一天,存够一场决战所需的资本。 但汉室鼎立之后的几年,准确的说,是在太祖高皇帝整个在位时期,汉室都因为连年不断的异姓诸侯叛乱,而始终没能进入‘攒钱’的阶段。 至于存够钱、养够马,再同匈奴人痛痛快快打上一场,那更是遥遥无期。 在后世,人们只从诗人的辞藻中,见识过‘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的不甘,和壮烈。 但没有人知道:在这古老的时代,这个新成立不久的华夏政权,不知有多少人,曾发出过类似的感叹。 几乎所有人,都抱着‘早晚有那一天’的信心,在临终前握紧儿孙的手,交代道:真到了那一天,记得给我说一声,我在地底下,也好安心······ 曾几何时,殿内这数百号人,也曾盘算过自己的终点,会不会是不甘离去,北望而长叹。 直到此刻,众人才终于反应过来······· ——那一天,好像不远了! 自刘盈继位之后,长安中央在农税、口赋的基础上,又多了粮、盐两大进项! 且相较于增长缓慢,且大部分都早有用途的农税、口赋,这两大进项非但庞大到吓人,而且还可以全部攒起来! 这两笔进项的庞大,甚至让天子刘盈连续两年,将税赋分别降低为原来的一半、三分之一,与此同时,又丝毫没有影响朝堂中央的运转! 而今年,在‘代相陈豨叛乱,朝堂为了筹措军粮,只能克扣官员俸禄’之后短短五年的时间之后,汉室就已经具备了发起一场二十多万人参战的短期战争,同时丝毫不动摇根基的能力! ——甚至这一仗,只是让少府‘过去一年白干’,而非倾家荡产! 想到这里,众人不由纷纷抬起头,将热烈的目光,齐齐投注在刘盈那分明仍显青涩,却好似饱经沧桑的面容之上。 只不过这抹热烈中,却再也看不见‘南越’二字的身影······ “朝公百官、功侯贵戚俱在,朕便此一言,以表决断;” “——匈奴不灭,凡汉之卒,绝不可有一人横越五岭!” “龙城不破,凡汉之戈,绝不可有一痕见于番禺!!” “但河南地不复归吾汉家所有,朕之剑,便绝不惧北而指南!!!” 满是雄心壮志的道出此语,便见刘盈咬紧牙槽,在朝臣百官众目睽睽之下,将握紧的拳头缓缓撑上身旁的御案。 也正是从这一刻开始,收复河套,被刘盈正式提上日程······ “眼下,朝鲜新服,其民未安;” “朕意:广迁关东无地之农至朝鲜,户给田大亩二百、农宅一座,又耕作之具、安家之费,以实燕东。” “凡一应耗费,皆出少府内帑。” 神情肃穆的道出一语,刘盈终是侧过身,重新来到御榻前坐下身来。 只不过这一刻,少年天子的气质中,却陡然带上了一抹危险的漠然。 就好似暴风雨来临之前,那分明切实出现,却又令人感到无比短暂的宁静······ “三岁之内,无论南、北,吾汉家皆不先起战事。” “此三岁之内,关中地方郡县,及关东各诸侯,皆当以安民、养民,与民更始为要;” “诏令:朕新元四年冬十月元朔起,至新元六年秋七月终,凡关东宗亲诸侯,又关东、关中地方郡县,除道路、水渠事,皆不当征丁、征劳于民!” “安陵、安陵邑之铸造事,皆暂罢!!!” 语调低沉的做下吩咐,又刻意止住话语,好让一旁的尚书郎能将自己的话语全部记下,刘盈终是深吸一口气,缓缓闭上眼。 待那双如星河般深邃的眼眸,伴随着少年天子的呼气声再次张开,整个温室殿内,便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冷意所笼罩······ “朕新元六年,秋八月甲子!” “吾大军,务当北出云中!!!” 一语既出,殿内朝臣百官无母瞠目结舌的抬起头,看着少年天子阴沉若水,又满是熊熊战意的倔强面容! 而后,便是一声震天齐吼,响彻温室殿上空。 “喏!!!!!!!!!!!” 7017k 第0374章 郡县、分封并行,朕全都要! 在天子刘盈定下‘三年之内不兴战事、不兴土木,与民更始’的大方针之后,长安朝堂的注意力,很快就从已经结束的朝鲜一战,转移到了这片新服之地的治理上。 只不过,对于朝鲜半岛的未来,长安朝堂,还是有很大的分歧。 有人说:这样一块新服之地,又是千里冻土,取之无用,应该将其重新归还到朝鲜君箕准,以及马韩、真番等朝鲜部族的手中,将其定义为南越、闽越、东海那样的外藩。 也有人说,这块土地,是汉室花费巨大代价得来,必须尽数化为郡县,以扩张版图。 还有人说,朝鲜地区的地理位置、人情风俗复杂,且朝鲜战役让长安中央耗费巨大,如果化为郡县,那后续就是个无底洞;可若是放弃,又等同于白打了一场‘灭卫氏朝鲜’之战; 所以这些人认为,朝鲜半岛即不能化作郡县,也不能归为外藩,而应当向关东诸侯国一样,封给宗亲王室,来徐图将来。 对于这些看法,天子刘盈不置可否,即没有表示采纳,也没有表示拒绝。 也正是在朝堂为此事争论不休,却始终无法得出明确结论的时间点,身居长乐宫的太后吕雉,也终是时隔多年,给未央宫发来消息。 ——太后吕雉,召天子刘盈朝觐长乐······ · “郡县、宗亲诸侯、异姓外藩并行?” 在刘盈简单道明自己的意图之后,太后吕雉面上担忧之色只肉眼可见的消散了大半,原本还有些严肃的面容,也愈发带上了轻松。 若有所思的将身形往后一仰,在御榻之上侧躺下来,吕雉的语调中,便已是带上了浓浓的性质。 “说说看。” “何处行以郡县,又何人为宗亲诸侯;” “更异姓外藩,当如何治之?” 听闻母亲发问,刘盈也丝毫不慌,浅笑盈盈的上前,在母亲身旁坐下身来,稍吸一口气。 “儿以为,朝公百官所言,皆不可谓不慎。” “朝鲜新服之地,虽不比燕更北,却较燕更东;且北、东、南三面沿海,湿寒之气甚重。” “较关中、巴蜀,亦或齐、楚、梁等关东诸侯国之温,朝鲜,确非宜耕之土······” 神情淡然的先给出‘朝鲜不是啥好地方’的前提结论,刘盈的眉宇间,也不由悄然带上了一抹喜悦。 “然虽不比关中、巴蜀,亦或关东大河以南,较之于上、代之苦寒,朝鲜,终尚还算‘可耕’之土。” “此东西千里,南北数千里之‘可耕之土’,又费钱粮颇巨,方为吾汉家所得······” “儿以为,若贸然弃之,恐有不妥?” 听闻此言,吕雉心中最后的一丝担忧也尽数散去,只悄然闭上双眼,悠悠然‘嗯’了一声,示意刘盈继续说下去。 就见刘盈又是一笑:“儿以为,朝鲜新服之地,若尽化为异姓外藩,则乃前时之战,尽作人嫁衣,此非利国之策。” “然若尽化为郡县,亦有不妥。” “——需知今,关东大河以北之燕、赵,又上、代等地,尚苦于丁口之不足,而无力自给其粮、自养其民;” “若儿置燕赵、上代等故土于不顾,反先移民而实朝鲜新服之土,则为本末倒置,于北墙之固、民心之向,又朝堂威仪、宗庙社稷皆不利。” “且凡郡县,则必有官、吏以治,又需耗费钱粮以为城、营之建,田亩之开垦事;” “此于府库,亦为重担······” 听刘盈不慌不忙的道出自己的看法,吕雉嘴角之上已悄然挂上了一抹满意的笑容,虽认识用手撑着脑袋,闭目侧躺于榻上,但也丝毫不妨碍这位太后不时点点头,又连连发出‘嗯’‘然’的认可声。 对于朝鲜,吕雉看的非常透彻:新服之地,食之无用,弃之可惜。 作为汉室花费巨大代价获取的新土,这块土地,显然是不能就这样放弃,或是直接白送给朝鲜当地的异姓外藩的。 ——类似这种‘农夫与蛇’的故事,可能出现在华夏任何一个时代,但绝不会出现在汉室! 盖因为相较于李唐‘八方来仪’的自尊,以及宋明‘天朝上国’的倨傲,刘汉,是一个极为讲究现实利益的政权。 最起码现在,处于太后吕雉、天子刘盈掌控下的了刘汉社稷,汉远没达到‘外藩使者送来两块破烂,就给出价值连城的回礼’,以彰显刘汉‘天朝上国’身份的土(sha)豪(que)阶段。 所以,只要朝鲜还有哪怕一丁点用,汉室,就必然不可能放弃。 ——不管有没有用,我先攥到手里,扒拉进碗里再说! 至于得到之后,是着重建设还是放着不管,那就不关别人的事了;我的土地,我爱怎么着就怎么着。 所以‘放弃朝鲜半岛’‘将朝鲜半岛归还给当地土著,以成为刘汉外藩’,是绝对不在汉室考虑范围内的。 最起码卫满朝鲜,也就是曾经属于箕子朝鲜的北半岛,是绝对不可能再被交到异姓外藩手中的; 顶天了去,也就是允许真番、马韩等南半岛部族继续保留封土,并在‘请为汉藩属’的前提下,老老实实在南半岛捏泥巴。 而且这个捏泥巴,也不是永久性的; 等汉室消化好北半岛,那剩下的南半岛么······ ——作为华夏封建文明的开端,汉室有最少九种办法,让朝鲜半岛和平统一! 九种! 既然不能放弃,那自然就要考虑保留之后,对朝鲜半岛的开发问题了。 于岭南百越一样,浿水以东的朝鲜半岛,也属于绝对意义上的‘化外之地’。 说白了,就是没有开化,没有开发,没有完全脱离奴隶制、部落制的极度落后地区。 要想在短时间内,让这片新服之地产生对华夏文明的向心力,并对华夏文明做出贡献,那最好的办法,无疑就是郡县制。 但行郡县制,就意味着整个朝鲜半岛的开发成本,都将由长安中央来承担; 无论是城池的建设、官员的俸禄,还是土地开垦、明智开化,乃至于社会治安、稳定等工作,都需要长安中央来负责。 说的直白点,就是要花钱。 花很多很多的钱。 而且是一年接一年,源源不断连续花几十上百年的钱,才能让这样一片‘化外之地’,最终成为华夏‘自古以来神圣不可分割’的领土。 但很显然,如今的汉室,一是没有这样的能力和闲钱,让朝鲜这片土地,在短时间内成为‘神州大陆’的一部分; 另一方面,就算汉室有这个能力,汉室的战略重点,也绝对不可能放在这样一个犄角旮旯的地方。 ——作为一个封建政权,刘汉王朝,还有很多历史使命没有完成。 北方的匈奴,南方的百越,以及内部的治理、发展,都时刻提醒着长安朝堂:记住!你!没有闲钱! 而且是短时间内,起码是二三十年内,没有能投往朝鲜半岛的闲钱! 这样一来,问题就简单多了。 ——放弃朝鲜,不利;尽行郡县,不行! 只有一条路:封宗亲诸侯。 相较于真番、马韩等异姓外藩,以刘氏宗亲诸侯掌控朝鲜,显然可以日后的让朝鲜对刘汉王朝,具备更高的向心力; 而相较于郡县制,给长安中央带来的超高财政压力,在朝鲜行分封,却可以让朝鲜半岛的建设成本,完美转嫁到受封(hai)者,也就是宗亲诸侯的头上。 ——我长安朝堂虽然有钱,但要花钱的地方多着呢,没闲钱在什么朝鲜搞建设; 但我把朝鲜封给你了,你自己的领土,你还能不好好搞一搞? 你就这一块土地,还要传给子孙后代,你能不在这儿全心全意搞建设? 而这,也正是华夏历史之上,分封制早郡县制一步出现,又得以存在数百上千年的主要原因。 ——相较于成本巨大、成效缓慢的郡县制,分封制在大幅提高建设、开发效率的同时,能将这部分成本全部转嫁给受封者,也就是‘封君’阶级。 道理再简单不过; 一个官员,被朝堂派到某地做县令或郡守,治理一县、一郡之民,并给官员发放俸禄; 在这个过程中,朝堂作为雇佣者,而这个官员,就是被雇佣者。 说的再具体一点,也就是后世的‘打工人’。 在这种情况下,拿钱办事儿的官员,显然并不会具备‘不顾一切搞建设’的动力,反而会抱有一种‘宁愿什么都不做也不能犯错’,或是敲一天钟当一天和尚的心态。 ——反正只要不出事儿,我就工资照拿,何必把自己搞得那么累,还费力不讨好? 与之相反的是:作为分封制度下的‘封君’群体,与朝堂中央却并非是雇佣者和被雇佣者的关系,而是赠与者与‘获赠者’的关系。 或者说封君群体,完全可以被比喻为公司股东。 打工人拿死工资,上班摸鱼那是必然; 但你作为股东,你会不好好工作? 你能不盼着公司好? 这可是你自己的公司啊喂!! 也正是凭借着这样的智慧,华夏文明得以在那落后、贫瘠的时代,将原本不过百十里的部落文明,发展成了摧残的华夏文明。 ——我作为老大,我没有钱,我也没法给你官员,甚至根本没法给你提供任何支持; ——但是,如果你自己打下来了哪块儿土地,那我给你背书:你就是那里的王! 这,就是分封制度的优越性:空手套白狼,画饼学始祖;肉就算是要烂,也得烂在我家的锅里。 而分封制到郡县制的进步,就是随着时代的发展,中央逐渐具备了对地方的掌控力,不再需要靠这一手空手套白狼,来让更多的土地‘烂也要烂在自己锅里’; 中央不再强调‘肉要烂在咱们自己锅里’,开始往自己碗里扒拉,曾受封为王,并一锄头一锄头建设领土的封君群体自然不会愿意; 所以,春秋战国;所以,秦亡六国;也所以,秦二世而亡。 而秦、汉之交,恰好就处于‘中央逐渐具备对地方的掌控力’,但还不完全具备掌控全天下的能力的微妙时间节点。 往前五十年,分封更合适;往后五十年,郡县更靠谱; 眼下怎么办? 太祖高皇帝刘邦给出了答案:分封、郡县并行。 我能掌控的,我郡县制吃进肚子里,不能掌控的,我给你封出去,让肉先进咱家的锅; 等以后,我强一点,我就从锅里扒拉一点,一点一点扒拉,等锅里的肉全被扒拉进我肚子里,分封制自然就没了,天下,也就尽为郡县了。 这样的政治智慧,显然可以让后世那些一口一口‘我政哥天下无敌’‘刘邦就是老流氓’的秦吹们安静片刻。 ——单就‘废分封,行郡县’这一点,汉太祖刘邦的政治智慧,远非始皇嬴政所能碰瓷; 或者说,嬴政确实有足够大的决心,但刘邦,却具有更加高明的政治智慧。 而眼下,汉室虽然已经具备对关东大部分地区的掌控能力,但距离全方位郡县制,也还有一段不短的距离。 在这种情况下,又突然多出朝鲜这么一块‘新服’之土,那在这块土地上先行分封,尽快以最小的代价,把肉扒拉进这口名为‘华夏’的锅里,显然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在先前,吕雉便曾猜想:皇帝刘盈,究竟是会天真的在朝鲜行郡县? 还是老辣的行分封? 亦或是直接蠢到无可救药,彻底放弃朝鲜半岛? 但在刘盈提出‘郡县、分封、异姓外藩并行’的建议之后,吕雉的心,却再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担忧······ 眼下,吕雉迫切希望能从刘盈口中,听到一些出乎意料,又情理之中的方案。 比如······ “母后即问,儿不敢不言。” “儿以为:真番、马韩等诸外藩,皆于朝鲜扎根多年,若悍然伐灭,一无大义之名,二又横生事端,于日后,安治朝鲜不利;” “故儿以为,当许其得保自有之土,各请为汉藩属,再缓图之。” 轻声道出一语,刘盈这场关于‘如何消化朝鲜半岛’的汇报,便悄然拉开序幕。 而在刘盈的眉宇间,也看不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疑虑,和忐忑。 有的,只是无尽的自信,和舍我其谁的果决······ 7017k 第0375章 移民朝鲜诏 “锵锵锵锵锵锵锵!!!” “来来都过来来,靠近些!” 路布置下,一名青年小吏用力敲打着手中的铜锣,一边不忘招呼路过的新人上前。 待露布周围,尽被老幼妇孺围成一圈,那小吏才放下手中铜锣,对身旁的文士谄媚一笑。 便见文士浅笑着拱手一回礼,方才侧过身,又对围观百姓环一拱手。 “诸位。” “陛下诏谕:朝鲜新服,需移民实边;凡汉之民,爵公士及上、户农籍者,皆可至当地县衙,报以名讳、户渎······” 不等文士第一句话道出口,围观百姓便纷纷神情一紧,作势就要四散而去。 即便是先前那小吏出身何止,众人面上神色也丝毫没有动摇。 ——对于关中,乃至于全天下的平民百姓而言,移民实边,早就不是什么新鲜话题了。 早在始皇嬴政扫灭六国、一统天下之后,移民实边,便已经成为了大秦王朝的国策。 大秦一统天下前一年,也就是秦始皇二十五年,由秦关中兵所组成的征南大军五十万,便在主帅屠睢的率领下,第一次跨过了五岭。 虽然战事初期不力,主帅屠睢也战死沙场,但秦廷却并没有放弃南方,而是改以任嚣为主帅、赵佗为副手,继续攻打岭南。 在长达八年的连续征讨之后,始皇帝三十三年,始皇嬴政终于完成平定岭南的大业;整个岭南由此划入了秦朝的版图。 而从岭南平定的始皇帝三十三年,一直到嬴政驾崩沙丘的始皇帝三十七年,这长达四年的时间里,一直有源源不断的平民百姓,从天下各地强制性迁往岭南。 其中,单是因秦龙川令赵佗上奏,而迁往龙川县一带的第一批移民,便有足足十数万户,足足五十万人之多······ 在南方,是‘移民实边以壮岭南’,在北方,更是一段令人难以直面的血泪。 ——秦长城! 为了构筑起那条接连燕、赵等战国长城,最终形成一条长达数余里的秦长城,无数的平民百姓,或者说是‘故六国之民’,被强制征发往北方,参与长城的修筑工作。 当然,秦的‘移民实边’,也不单是南方的岭南,以及北方的长城。 在西南夷,秦廷也曾短暂尝试过修建一条秦直道,虽然最终,碍于当地复杂的地理环境、恶劣的交通条件而作罢,但不甘心完全放弃的始皇嬴政,还是下令在那片蛮荒之土,留下一条极具嬴秦特色的‘五尺道’。 南方百越、北方长城,再加上西南夷的‘五尺道’,以及遍布天下各地,纵横交错,甚至铺至长城之外的秦直道······ 只能说,秦二世而亡,跟赵高李斯,几乎是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在这个世代,无论是道路还是长城,可都是极度依赖人力的工程! 为了将秦直道铺满整个已知世界,秦廷征发徭役的范围,甚至已经从‘故六国之民’,延伸到了关中的老秦人! 国家基建工作本就繁杂、沉重,再加上贪官污吏在中间捞点好处,那天下群起而方,就连老秦人都抛弃嬴氏,显然就是必然发生的事了。 ——你老嬴家奋六世之余烈,俺们老百姓,可也没少出力啊? 结果天下一统了,你老嬴家不想着让俺们过上好日子,还想拿俺们的命,去填什么直道、长城? 我可去你mua的吧! 诶那个谁,是叫刘邦对吧? 对就你,过来一下,有事儿跟你商量······ 就这样,享国五百余近六百年的嬴秦社稷,便随着三世子婴一起,被天下人在咸阳市腰斩弃市。 而先入咸阳,与民约法三章,约束部下‘秋毫不犯’的刘邦,便也自此得了关中人心,最终,得以鼎立汉祚。 既然秦的灭亡,是因为天下人,包括关中老秦人因嬴秦繁杂的劳役、税赋而不堪重负,汉室的鼎立,又是因为太祖高皇帝‘约法三章’‘秋毫不犯’,那后来的一切,也就是水到渠成。 ——与秦廷的高压政策截然相反,几乎是在继皇帝位的第一天,刘邦便为汉室定下国策:轻徭薄税,与民更始,使天下休养生息。 紧随其后的,就是丞相萧何在《秦法》的基础上,缝缝补补出了一篇大致相同,却又更加人性化、更具人情味的《汉律》。 而《秦法》与《汉律》最大的诧异,便是不同于《秦法》之上动辄‘连坐’‘族诛’的暴戾,《汉律》之中,却更多带上了‘罚金’‘降爵’等更温和的词汇。 这一点,便尤其体现在关于劳役、兵役征召方面。 在《秦法》之中,无论劳役或是兵役,都是如后世的思密达一般,数以强制性; 倒也不是说,《秦法》要求每一个人都要当兵,而是当某人被指定为‘兵丁’之时,被指定人必须应召,没有丝毫转换的余地。 如果不应召,结果也和后世的思密达一样——以叛国论处; 至于惩罚,更是骇人听闻的‘族诛’‘连坐’配套来,亲戚、邻居都死光。 历史上,也有与之相关的按理,在后世闻名遐迩。 第一例,自是陈胜、吴广应召,以‘戍卒’的身份前往戍守渔阳,途中因道路毁阻而耽误了时限,只得奋起反抗,掀起了那场垂名青史的大泽乡起义; 至于第二例,则是汉太祖高皇帝刘邦,从‘秦泗水亭长’到‘草寇’的转变过程。 ——与天下绝大多数郡县一样,当时的沛县,也同样被秦廷安排征召劳役,送往骊山,修建秦始皇陵。 而身为沛县主吏掾的萧何,便将押送劳役的艰巨任务,交到了自己的老熟人:泗水亭长刘邦手中。 萧何派遣,刘邦不疑有他,自是率领一众劳役,踏上了前往咸阳的远途。 不料队伍之中,有几人听说‘劳役离乡,有去无回’的传闻,便在出发当夜趁夜逃走! 而在《秦法》的相关规定中,劳役队伍有人私逃,需要整个队伍连坐······ 无奈之下,刘邦也只能放弃前往关中的打算,将剩下的召集在一起说:有人溜了,我们现在就算按时抵达,也都要连坐受死,与其这样,还不如各自散去,某条生路吧。 然后,便是沛公宿醉,而后夜斩白蛇,落草为寇,直至始皇驾崩,天下大乱······ 从这两件事当中,就不难得出结论:对于兵役、劳役,《秦法》的规定多么严苛,‘连坐’一词在《秦法》中出现的频率,又是多么的高。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萧何在拟定《汉律》之时,显然深刻吸取了‘陈胜吴广大泽乡起义’和‘沛公释囚落草为寇’的教训; 在关于兵役、劳役的规定中,萧何不着痕迹的将《秦法》中的‘务必’‘连坐’等次,依次做了修改。 ——按照汉律的规定,兵役、劳役,都按照抽签的方式,由县级单位以‘户’为单位抽取; 被抽到的家庭,需要派出一名十七岁以上的壮年男子,参与到具体的工作当中。 而与《秦法》中的强制要求不同,《汉律》之中,为‘受召者不愿服役’的情况开了个口子。 ——不愿意服役者,可以出钱雇佣他人代替自己,或是直接缴纳雇佣金,由当地官府雇佣其他人。 虽然大多数情况下,受召百姓还是会亲自服役,但也终归是出于‘省笔钱’的考虑; 比起《秦法》中的‘必须去!不去就是死!’,《汉律》中‘不想去可以交钱’,以及‘实在抽不出人,也可以下一次再去’的人情味,显然是让人舒服了不少。 再者,如此人性化的规定,也给了百姓更多的选择空间。 比如劳役,如果是道路维护、渠道疏通这样轻松的工作,百姓自然可以亲自去,好给家里省比钱; 可若是城池、陵寝建造之类的高危工作,百姓也乐得出钱雇佣其他人,好避开‘家破人亡’的风险。 至于什么人会被百姓雇佣,去参加危险性更高的劳役? ——有钱人家的奴仆,养来就是干这个的! 不同于绝大多数封建政权:汉室征发劳力参与基建工作,并不是完全无偿的~ 每日一餐、五钱,几乎是天下各地的‘最低标准’。 这样的标准,对于百姓而言虽有些少得可怜,但对于有钱人家养的奴仆,却是非常可观了。 ——奴隶嘛! ——老百姓才一天两顿饭,而且才吃七成饱,奴隶一天能吃上一顿,已然是难得的好日子了! 至于那五钱的‘征役补贴’,以及百姓出的‘雇佣金’,自然就进了奴隶主的口袋里。 这样一来,国家得以完成基建目标,地方官府得以完成征役指标; 老百姓得以避免高危工作,奴隶主平白得了一笔政府补贴、一笔雇佣金不说,还有人包奴隶的吃住! 可谓是实实在在的四赢,你好我好大家好。 而在这样的政治、时代背景下,也就必然使的汉家百姓,对‘劳役’天然带有抗拒,以及抗拒的底气。 ——皇帝老子征发劳役,都得问问俺们老百姓的意见,就算非要俺们去,俺们都能花钱请人! 你一个千儿八百石的小官儿,还想强迫俺们? 关门! 请三老! 连政府征发劳役,百姓都有不去的底气,‘移民实边’,那自是更不用提了。 只要不是强制性征发,那就绝对不会有人愿意背井离乡,抛家舍业,跑去那些鸟不拉屎的地方。 至于强制征发? ——你老刘家,这是江山坐的太舒服了? ——抬抬头,瞅瞅! ——和长安隔着一条渭水,可就是骊山秦始皇陵!!! 见众人刚听到‘移民’二字,便做出一副轰然而散的态势,那文士也不由得面色一苦。 直到那小吏威逼利诱,又低三下四的将众人又劝回来,文士才又强打起精神,看向面前,那一双双满带戒备,以及孤疑的目光。 “诸位且莫急走,莫急走······” “陛下此诏,非强召民移居朝鲜,乃倡民自发而往。” “诸位纵不愿往,亦可稍安勿躁,尽闻圣训,再走不迟?” 僵笑着道出一语,见众人半信半疑的停下身,那文士才终是暗松一口气,又一刻都不敢耽搁,赶忙解释起露布之上,那封‘移民实边诏’的内容。 “陛下言:朝鲜新服之所,地广人稀,虽稍寒,然可耕之土极广,河流山川密闭,且土甚肥!” “山林之间,年兽层出不穷,又无猛禽恶兽。” “故迁民朝鲜者,非实边也,乃不忍如此沃土,为外蛮所居、有也······” 文士洋洋洒洒一段话,却根本没有让围观众人提起兴致,还是一副‘你说完没?我能走了不?’的冷漠表情。 见此,文士也只得又一苦笑,继续道:“陛下明诏以喏:凡愿往朝鲜者,皆赐田二百亩!” “大亩!!!” “除田之外,另有砖屋一进,农院一处,又每百户,赐耕牛一头!” “更有甚者······” 文士越说越激动,但围观众人却也终是再也按捺不住,神情冷淡的各自散开,三三两两朝各自家中方向散去。 大田二百亩,一座砖屋、一处农院,再加‘百户一头牛’······ 乍一听,确实很有吸引力。 但无论那文士说的再怎么天花乱坠,也终究改编不了一个现实。 ——这些东西,都要去了朝鲜,才能发到众人手中; 而华夏人刻入灵魂深处的乡土情怀,却使得每一个华夏人,但凡在家乡能活的下去,就不可能愿意远走他乡。 当然,如果是长安、洛阳那样的大都邑,亦或后世北上广深那样的大都市,倒也两说。 但即便是在后世,背井离乡去西域、高原,也终究是大多数人所不愿意的。 无论发多少钱、发多少田,许诺多么美好的未来,也都是一样。 见众人散去,那文士只神情僵硬的低下头,似是在反思自己的措辞,是不是哪里有问题; 至于一旁的小吏,更是朝众人离去的方向瘫跪在地,愣愣发神。 ——县令承诺:每有一人报名,赏赐二人每人十钱来着······ 就在文士、小吏都感到无比失望,盘算着明日要不要继续守在露布下,给当地百姓解读这封‘移民朝鲜诏’时,不远处的街交,却悄然走出一道瘦弱的身影。 鬼鬼祟祟的走上前,又似懂非懂的看了看露布,那青年终是壮起胆,轻轻拉了拉文士的衣袖。 “吾,无田、宅,爵···爵公士······” “若往朝鲜,途中一应吃食、用度,吾亦无钱采买·········” · · · ps:公士,秦汉二十级军功勋爵第一级,即最低一级。 比公士再低,就是‘无爵’。 什么是无爵呢? 要么是还没‘始傅’,且没分门别户,还和父母住在一起的未成年人,要么,就是奴隶。 7017k 第0376章 屯耕朝鲜? “余子?” 在‘移民朝鲜诏’颁布后的短短一个多月之后,于未央宫收到消息的刘盈,便被这好似凭空出现的群体吓了一跳! 就连入宫汇报此事的丞相曹参,言辞间也带上了浓浓的惊诧,和骇然。 “然。” “自陛下颁诏,劝无地之民迁居朝鲜,凡天下各地,自举而从者不下百万!” “其中,尤以齐、楚、淮南等地为重;便是关中,亦有自请往迁朝鲜之‘余子’,不下二十余万之多······” 面色郑重的道出此语,曹参也不由将身子坐直了些,眉宇间,写满了大战在即般的凝重。 而在御阶之上,少年天子却是一阵漫长的失神之后,悠然发出一声长叹。 “余子······” “余子·········” 神情木讷的发出一声呢喃,刘盈也不由苦笑着低下头,暗自思虑起来。 余子,顾名思义:多余的子女。 准确的说,是多余的儿子。 要想搞清楚‘余子’是个什么群体,那就不得不提到汉室鼎立之后,拟定的一项革命性法令。 ——分门别户令。 汉室鼎立之后,太祖高皇帝刘邦深刻的意识到:对于郡县制为主的中央集权政体而言,最大的不稳定因素,就是尾大不掉的地方豪强势力。 为了遏制这个势力,刘邦也在汉室鼎立之初,下达了一系列针对性极强的法律条令。 首当其冲的,自然是享誉古今中外,为后世人所熟知的‘噶韭菜’原始版本:陵邑制度。 即:自汉天子继位之日起,皇陵便开启建造工作,与此同时,皇陵附近的陵邑,也会同时,甚至早一步开始建造。 而在陵邑建造完成之后,便是每年一次,且无限期的‘强迁天下豪杰入关中,以实国本’。 说白了,就是借着‘给天子守灵’的名义,将地方豪强,以及可能发展成豪强的大宗族强制迁移入关中、天子脚下,以此杜绝任何大家族发展成豪强、门阀,乃至世家的可能性。 以陵邑制度,遏制大宗族向门阀、世家进化的可能,那从小家庭到大宗族的进化,汉室又是怎么遏制的呢? 答案,就是那条革命性的法令:分门别户令。 在历史上,分门别户令,也被称为‘高祖始傅律’,被包含在《汉律》之中,单独为《傅律》一篇; 而在这篇法令中,汉太祖高皇帝刘邦规定:无论是寻常农户之家,还是元勋功侯、朝臣贵戚,在户主的直系男性血脉到达‘始傅’的年纪,即十七岁的法定纳税年纪之后,就必须强制性分家。 用后世的话说,就是把户口本单独拿出来,自己成为户主。 但这样的‘分家’模式,也有一个弊端。 ——既然是要分家,那家族财产的大头,肯定是要由具备继承权的长子、嫡长子们拥有; 且长子、嫡长子等具备直系继承权的群体,也并不包含在‘分门别户令’之内。 这样一来,问题就出现了。 我作为一家之主,肩负着家族延续、宗祠繁荣的神圣使命,那我就必须保证:我这一带积攒下来的财富,要尽可能最大限度的交到继承人,即长子手中。 而对于那些必将会分门别户,三代之后就形同陌路的庶子、幼子,‘我’并不舍得给他们分太多家产。 所以,‘我’大概率会把田、宅、铺等固定资产全部,起码是绝大部分留给长子,只给幼子们分一些钱粮细软,让他们自谋出路。 在这样的行为逻辑下,‘余子’这个群体,也就应运而生。 余子,从来都不分家世、出身,无论是农户之子、商贾之子,亦或是豪强高门之后,只要是‘非嫡非长’,就必然会迎来成为‘余子’的那一天。 差别仅在于:农户出身的‘余子’,可能会把父母给自己的钱财短时间内花光,然后流落街头,混迹于‘游侠’之列; 商贾出身的‘余子’,则会从父亲手中,得到一笔相对不菲的‘分家费’,而后以此为本钱自立门户,艰难创业; 至于豪强、贵族子弟,倒是比前二者幸运得多。 ——作为高门之后,这些人即便是‘余子’,也大概率能得到家族小部分的不动产,以及相当庞大的钱财; 所以这些人的选择面,无疑就比前二者宽了很多。 如果有本事,那可以用老爹给的钱做生意,富甲一方; 亦或是买官入仕,成为一名‘赀郎’,谋求仕途; 又或者,拿这笔钱买几百上千亩田,再找些佃农,成为一个小地主; 若没本事,也完全可以原地躺平,坐吃山空,无忧无虑的过上一生。 而这三类‘余子’群体,无一不是汉室严防死守,恨不能赶尽杀绝的‘不稳定因素’。 ——游侠、商贾,以及:准豪强! 没错。 这些出身名门望族的‘余子’,就是最具有成为地方豪强潜力的群体。 这些人无论是为商做贾,还是兼并土地,又或是‘坐吃山空’,都会对汉室的统治造成威胁。 最主要的是:这些出身名门,具有开阔眼界的‘二代’们,所能发挥出来的破坏力,往往不是农户、商贾之后所能比拟······ 所以实际上,汉室奉行的陵邑制度和分门别户令,本质上,就是主要针对这些出身名门望族,又手握庞大社会资源的‘二代’们。 先是分门别户令,将这些高门之后从家族的庇护中拉出来,使其‘形单影只’; 之后便是陵邑制度,将那些展露出‘野心’的刺儿头迁入关中,以皇权强行镇压; 与此同时,再辅以全方位、无死角的仇视、蔑视商贾的社会风气,得以将这些封建时代的社会不稳定因素,尽数扼杀在摇篮之中。 但过去,对于游侠、商贾、豪强这三个群体,汉室却并没能具备‘全部消灭’的能力。 ——豪强子弟,可以用‘分门别户令’‘陵邑制度’压制; ——商贾之后,则是以整个社会风气去鄙视、打压; 但游侠群体,却始终没有得到有效治理,哪怕是将一地游侠杀光、屠尽,这个群体也总是会如同雨后春笋般,在极短的时间内‘卷土重来’。 针对这个问题,刘盈也曾思考过:游侠众的本质,究竟是什么? 而今天,刘盈才终于找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游侠众的本质,就是那些出身寒门、农户,在‘分门别户’之后穷困潦倒,生活无以为继,只能刀口舔血的‘余子’。 游侠能杀尽、禁绝,但只要‘余子’群体不消失,那游侠众,就永远不会彻底消失在汉室天下。 但话又说回来:认识到事物本质是一回事,能否有效解决,却又是另一回事了。 对于‘游侠众’的本质,才刚登基不过数年的刘盈能看出来,难道身为开国之君的先皇刘邦,就看不透这里的关键? ——要知道先皇刘邦本身,就是亦正亦邪的‘地头蛇’出身! 又同样身为‘余子’,只怕刘邦对这件事的认知,远比刘盈要来的更为具体、全面。 那既然知道,刘邦为什么不着手解决这件事? 是因为不喜欢吗? 答案,显然没有表面上看上去这么简单。 汉室能通过陵邑制度、分门别户令双管齐下,强自迁移地方豪强、准豪强至关中,强大的调动能力自是一方面; 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这个群体,足够少; 便说一县之地,能出几个豪强? 一乡之内,又能有几个地主? 至于商贾群体,虽然数量远比豪强、准豪强群体高,但有赖于过去数百年的普世价值,对这个群体进行‘社会性压迫’,也并不是什么高难度的事。 但游侠群体代表的,是广大底层民众出身的‘农户余子’群体,其数量,几乎涵盖天下每一个农户家庭! 即:只要这家农户有两个及以上的儿子,那未来,这家农户就必然会走出余子! 而这些农户出身的余子,既得不到田、宅等生产工具,又得不到可观的启动资本; 绝大多数情况下,这些人都只能带着十天半个月的口粮、生活费,便告别父母‘分门别户’,以自谋生路。 在这种情况下,要想杜绝‘余子’这个群体出现在平民百姓之间,显然就不是什么低难度的事情了。 实际上,分门别户令的制约目标,始终都是豪强、贵族。 因为只有这些人,才会不在意财产被儿子们瓜分,具备‘即便把我的财产均分给我十个儿子,那也是十个新豪强诞生’的底气。 与之相反的是:底层农户分门别户,并把财产尽量集中留给长子,则大都是主观意愿驱使。 在这种情况下,要想让农户当中不出‘余子’,那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农户也具备豪强那般,‘分家也是从一家有钱人分成几家有钱人’的底气。 很显然,这个目标,即便是后世的新时代,也还远远没有达成。 所以,‘余子’多出于农户的现状,理论上是无法得到解决的; 准确的说:除非推行计划生育,限定每户人家只能生一个孩子或一个儿子,出身农户的余子群体,就永远不会消失。 而过去,汉家朝堂的注意力,也从未曾放在‘如何消灭余子’上,而是放在了‘如何杜绝农户余子,莫名其妙变成游侠’的环节。 只不过在过去,乃至于历史上的未来数百年,这个问题,都始终没能得到一个合理得答案。 但今天,当曹参拿着‘天下有上百万余子报名,表示愿意移民朝鲜’的报表,到未央宫找上刘盈之时,刘盈却意外的发现:消灭游侠群体的办法,似乎,已经摆在了自己的面前······ 农户出身的余子们‘分家别户’之后,为什么会成为游侠? 答案是:但凡正经行当能吃饱肚子,绝对不会有人愿意去混褐涩会! 驱使这些农户出身、淳朴善良的‘余子’们成为游侠的,也从来不是‘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口号,而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不混游侠,吃不饱肚子。 在过去,若是有人告诉刘盈:只要让全天下的余子们都能吃饱,游侠就能消失,那刘盈鄙夷之余,肯定还会朝那人狠狠啐口唾沫。 ——这事儿需要你说? ——朕要真有‘让几百万人原地吃饱饭’的能耐,冒顿早就跑来长安,给朕擦靴子了! 但现在,游侠问题的答案,却无比浅显直白的摆在了刘盈的面前。 就业! 农户出身的余子们,需要就业! 需要除游侠以外的就业途径,来让这个群体吃饱肚子! 而在这个时代,最有‘前途’的行当,不外乎开百亩荒田,世代躬耕······ “上百万余子······” “应该不止!” “朝鲜短时间内,也不需要这么多移民。” 暗自思虑着,刘盈再次抬起头时,目光中,已尽带上了喜悦。 却见御阶之下,曹参却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架势,好似匈奴人的铁蹄,已经踩到了长安城外? “丞相······” 下意识要发出一声轻呼,待回过神来,刘盈便也赶忙住口,并没有破坏曹参和‘空气斗智斗勇’的进程。 ——在如今汉室绝大多数官员的认知中,余子,往往是直接和‘游侠’画等号的。 尤其是那些一无所有,兜里摸不出三五枚铜钱的‘余子’,基本都会被视作‘下一秒,就下一秒,他就要去混涩会’的不稳定因素。 而在曹参眼中,天下平白冒出上百万余子,就等同于冒出上百万游侠! 当今汉室天下,人口不过二千万上下,突然冒出总人口百分之五的褐涩会,也难怪曹参这般如临大敌。 但刘盈的注意力,却是从‘余子’乃至‘移民朝鲜’之事,悄然转移到了‘移民边关’之上。 “屯耕朝鲜一事,丞相于朝中诸公,商措的如何了?” 悠然发出一问,刘盈望向曹参的目光,便不由带上了一抹得意之色。 ——屯耕制、兵团制,也算是刘盈穿越者的身份,能为如今汉室能做出的为数不多的贡献之一了······ 7017k 第0377章 平壤生产建设兵团 如果说屯耕制,是封建时代特有的产物,那兵团制,或者说生产建设兵团,无疑便是后世新时代,在封建屯耕制,尤其是‘军耕’制的基础上,改良、改进得来的成果。 至于其本质,也并不很复杂:为达成巩固边防,发展当地经济,安置边防人员的目的,而组建一种半军事化组织和社会经济体系。 说的更直白些,便是屯垦戍边、寓兵于民,平时搞生产,战时能打仗。 实际上,这种‘屯耕戍边’的原始版本,在原本的历史上,也曾屡屡被封建帝王推行。 如历史上的汉文一朝,《尚书》博士晁错便曾上表请求‘徙民实边’,用一部分罪犯、奴婢和招募的农民戍边屯田; 到了汉武帝时期,名将赵充国也曾向汉武帝建议开展屯田;汉武帝也采纳了他的建议,调发大批戍卒屯田西域。 但相较于改良版的生产建设兵团,这种原始版本的‘屯田’,目的却非常简单:为减少后勤补给的难度,让前线部队就地生产、耕作,以求在军粮方面达成自给自足。 换而言之,这个时代的屯耕,基本都是‘生产兵团’,而非‘建设兵团’。 至于历史上,汉文、汉武祖孙二人为什么只施行这种‘生产兵团’制,而不顺带上‘建设兵团’制,其原因,也不外乎两点。 其一:时代的局限性; 其二:生产工具的缺失,以及超低的性价比。 ——生产建设兵团的本质,是将‘生产建设’和‘边防’这两个毫无关联的职责,相加于同一个群体、组织所得的产物; 但在历史上的汉文、汉武时期,这种坚固边防和发展的组织群体,却并不具备后世新时代那般的超高性价比。 汉文帝时期,北方边墙虽然也属于汉室版图之内,具有一定程度上的建设必要性,但国家财政收入的缺失,却使得当时的汉室根本不能兼顾‘建设’和‘边防’; 而在二者的抉择之中,相较于成效缓慢,且相对不那么急迫的‘建设’,显然是连年遭受北蛮抢掠的‘边防’问题,更需要迫切得到解决。 而在汉武帝一朝,经过文、景两代君王的励精图治,汉室虽然大幅改善了国家财政状况,但屯耕的目的地,也从汉室北方边墙,变成了与汉室隔着一整个河西走廊的西域。 如果单从‘有没有能力办到’的角度去看,武帝时期的汉室要想在西域设置合生产、建设、边防三位一体的生产建设兵团,显然并不存在太大的难度。 但在这个问题上,汉武一朝的朝臣百官,却考虑到了一个非常关键的因素。 ——性价比。 屯耕,是为了边防;生产,是为了让边防部队自给军粮;建设,则是为了将当地,营造成华夏‘自古以来神圣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所以如果是在汉室版图核心部分,这种结合生产、建设、边防为一体的屯耕方式,倒还能说具有不错的性价比; 但在西域,在那样一块远离汉室核心版图数千上万里的‘飞地’,去砸锅卖铁搞建设,显然就没有那么高的性价比,以及必要性了。 当然,如果汉武一朝,汉室彻底占据了西域,将西域正式纳入了汉室版图,那在彻底拥有这块土地之后,搞建设倒也无可厚非; 只可惜,在卫青、霍去病这接连两张ssr绝版红卡之后,武帝刘彻,却抽到了一张同样‘稀有’的典藏版废卡:贰师将军,李广利······ 当然,除了历史上文帝朝的‘搞不起’,和武帝朝的‘没必要’,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使得生产建设兵团这种先进的体制,并没有出现在华夏大地。 时代的局限性。 无论是文帝朝的文官晁错,还是武帝朝的名将赵充国,其上奏请求屯耕的目的,都并不是从国家、从经济建设的角度去看待问题,而是单纯的从军事角度,想要为当时的汉室解决燃眉之急。 ——文帝一朝,‘休养生息’依旧被奉为国家大政,但边墙的连年不稳,却让汉室无法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汉室内部的与民更始之上; 所以晁错提出徙民实边,只是为了巩固边防,顺带让边防部队自给自足,不要破坏其他地区的国力积攒速度。 至于武帝一朝,虽然在卫青、霍去病之后,汉室取得了极大的对外战略优势,但二人之后的汉家将帅,却出现了明显的人才断档。 无论是贰师将军李广利,还是被司马太史奉为‘国士无双’的李陵,都并没能从卫、霍二人的手中,接过汉室军方的大旗。 最主要的是:相比起卫、霍二人‘打到哪吃到哪’,非但不用太多后勤保障,反而还能捞数十上百万牛羊牧畜回来的‘持家有道’‘一本万利’所不同,汉室在这二人之后的对外战略目标,几乎都变成了拿粮食砸、用人命堆。 对外战事连年不利,国内又怨声载道,府库压力巨大,便是武帝,也曾一度萌生出‘见好就收’,等下一个卫、霍出世,再图谋北方战略的打算。 但赵充国为首的一干将领,显然并不愿意放弃当时,汉室已经取得的巨大战略优势,以及触手可得的建功立业的机会; 所以,赵充国请求屯边,也就应运而生。 ——赵充国说:陛下,已经打到这个份儿上了,不能就这么作罢呀! 武帝说:我也不想作罢,但你们这些年一点成绩都没有,朝堂却还要源源不断的给你们送粮食,府库遭不住呀? 赵充国不死心,便说:既然这样,陛下何不在西域屯耕,让前线将士自己种粮自己吃? 不用给前线发粮食了,府库,不就没那么大压力了吗? 就这样,碍于国内舆论和府库压力,又不愿就此放弃的武帝刘彻‘从善如流’,接纳了赵充国的建议,正式开始在西域屯耕。 但屯耕归屯耕,生产归生产,‘建设西域’的预想,却并没有出现在任何人的脑海当中。 或者说:汉室当时对西域的掌控力度,以及国内愈发抗拒战争的舆论,远不足以支撑汉室‘建设西域’。 再后来,贰师将军李广利也步‘国士’李陵后尘,判汉投胡,武帝刘彻万念俱灰,晚年一封轮台罪己诏,算是将崩溃边缘的刘汉社稷强行拉回,却也宣告了汉室‘西域战略’的全面失败。 而相较于历史上的文帝屯耕北墙,以及武帝屯耕西域,如今在刘盈领导下的汉室,却有几个极为重要的优势。 首先,自然是刘盈的存在,让一切‘时代局限性’,都失去了在汉室影响华夏民族的可能。 作为后世来客,刘盈长达数千年的历史视野,足以让汉室在每时每刻,都走在一条正确的道路之上。 ——最起码,也是走在一条相对不那么错的道路之上。 其次,则是相较于历史上的文帝时期,如今的汉室财政状况更为健康;相较于武帝后期的舆论环境,如今汉室又并不存在任何‘反战’的声音。 当然,最主要的是:比起远在‘天边’的西域,朝鲜,就位于燕国以东,与汉室版图核心直接接壤。 在这一系列‘优势’之下,在朝鲜半岛建立华夏史上,乃至人类史上的第一个生产建设兵团,就成为了刘盈的不二选择。 首先,朝鲜半岛‘三面环海,一面邻汉’的地理特性,使得当地的边防任务,并没有燕北、代北那么艰巨;在戍边的同时兼顾生产、建设,并不会有太大的压力。 其次,便是刘盈后世来客的身份,让刘盈对朝鲜这块沃土有万般笃定:这里,不是贫瘠的草原,不是漫天黄土的河西。 这里,是一片被深埋于冰雪之下的无尽黑土! 如果通过几十年的建设,让朝鲜也成为继关中、巴蜀之后,汉室又一大粮食生产区,那无论对于汉室的北方战略,还是对汉室内部的土地、阶级矛盾缓和,都将起到极为关键的作用。 最后,则是刘盈在粮米官营之后,摸索出来的一套施政理念。 ——推行政策,是需要试验的。 直白的说:生产建设兵团,并不是刘盈为朝鲜半岛准备,而是为燕、代、上等北方边墙区域,准备的‘万世之策’。 毕竟武帝刘彻的历史经验告诉刘盈:汉或许能一直强大,但卫、霍却并不会永远存在; 在王朝强大,又有卫、霍撑着场子时,汉室自然能达成‘北出长城三千里,使胡虏不敢南下牧马’的成就。 但在失去卫、霍,王朝又不再强大的时候,汉室也需要有一套相对完善的体制,来保证北方地区的边防事业,不会因为失去卫、霍这样的千古奇才,而被北方游牧民族肆意践踏。 所以,在朝鲜推行生产建设兵团,只是刘盈的第一步。 第二步,便是通过总结经验,得出更完善、更符合当下时代的‘汉室版生产建设兵团’,并将其全面应用到整个汉室北方边墙区域,让汉室具备‘就算没有卫霍,也不会再因边防问题而发愁’的能力。 想到这里,刘盈望向曹参的目光,也是愈发坚定了起来。 “还劳丞相速为:第一批移民,最晚也当于今夏启程,至迟不过秋七月,便当抵达平壤都尉治所。” 沉声一语,自是惹得曹参点点头,又满是严肃的望向刘盈。 “敢请陛下示下。” “此‘平壤都尉屯耕团’,当编以几户、几人,又当以何为屯耕之要?” 听闻此问,刘盈也不由深吸一口气,旋即站起身,将早就盘算好的计划,尽数摆在了曹参面前。 “平壤都尉屯耕团,当编民二千户而成,行军中什伍之制,五户为一伍、十户为一什;” “此民二千户,当皆由岁二十上、三十下之青壮所成。” “编此民二千户为屯耕团,当循往昔,朝堂征丁编军之故事;待编成军,配以剑、弓,行军而往平壤都尉。” “沿途一应事物,皆循行伍之制,由少府内帑输以军粮。” 说着,刘盈面上神情也是愈发严肃起来,语调中,更是带上了些许谨慎。 “待至平壤都尉,凡屯耕团之卒,皆赐砖房一进、农院一处;自至平壤都尉起,全团行‘五一’之制,即开垦荒田五日,兵甲操演一日。” “自明岁始,三岁之内,全团同劳、共息,凡耕作所得之粮,俱均分与卒;” “至迟于三岁之后,当开垦荒田四十万亩;四岁之后,分此田四十万亩于团中之卒,户二百亩。” “十岁之内,凡屯耕之卒皆免税赋,另:屯耕团之田亩,不可转卖;凡欲战事,屯耕团当奉诏而动,亦可由将帅令发阻敌,循边墙戍卒故事。” “十岁之后,屯耕团解散,团卒皆归农籍。” “及此间一应用度······” 将心中的打算尽数道出,刘盈不由深吸一口气,旋即淡笑着望向曹参。 “屯耕所用之粮种、农具,又赐予耕卒之宅院等一应耗费······” “俱出少府内帑。” 说出最后这句‘俱出少府内帑’的时候,刘盈只下意识一慌! 但在再三盘算过后,刘盈也终还是稳住心神,似是强调般,对曹参又沉沉一点头。 生产建设兵团,真正难得不是生产,也不是兵团,而是建设。 兵团,只需要征发戍卒,生产,只需要下达‘屯田’的命令; 但建设,却需要由朝堂承担初期的所有生产工具、生活物资,如农具、军械,以及吃、穿、住、行。 如果是全天下上百万,乃至数百万的余子都一股脑的去朝鲜屯耕,那对少府内帑而言,显然是不可承受之重; 但第一批两千人组成的屯耕团,对少府内帑而言,却显然不在话下。 ——不过是两千个砖房农院,两千套武器军械,几十头耕牛,以及相应的农具、每年几万石粮食而已; 等日后,再以每年两到三个屯耕团的速度,一点点加大屯耕力度,考虑到少府愈发强大的财力,应该也不会出什么问题。 听闻此言,曹参也不由暗下稍松了一口气,对刘盈沉沉一拱手,表示领命。 但很快,曹参便又发出灵魂一问,让刘盈顿时愣在了原地,久久没能回过神。 “陛下。” “即平壤都尉屯耕团,乃以军中之制,以民二千户而成,则当为军中‘一校’之编制。” “既如此,臣斗胆以问陛下。” “——此平壤都尉屯耕团,当由何人,担校尉一职?” “又团中屯、曲,司马队率等职,该以何人充之???” 7017k 第0378章 安国侯臣陵,昧死百拜! 针对移民朝鲜,施行屯耕的问题,刘盈只给出了大致方向,却并没有和身为丞相的曹参聊太多。 至于屯耕团的基层军官,刘盈也只吩咐曹参:尽量从家世清白,曾有功于社稷的良家子弟中选拔。 说白了,就是从根正苗红的烈士后代中,选出一批精干的人,来充当屯耕团的基层军官。 除此之外,其他方面的问题,刘盈并没有多说什么。 原因也很简单:屯耕团是个什么东西、生产建设兵团又长什么样,对刘盈而言,都属于‘没吃过猪肉,只见过猪跑’的范畴。 说得再直白些,就是刘盈对生产建设兵团的了解,仅限于极浅层次的‘耳闻’,以及大致的猜测和推断而已。 再者,即便刘盈在后世的新时代,是一个搞生产建设兵团搞了一辈子的专业人才,那也并不意味着后世的生产建设兵团,就会符合如今汉室的国情。 所以针对屯耕一事,刘盈只是划出了底线,即各阶段性任务的时间限制,以及达成目标的大致途径。 至于具体操作,就需要这第一批,以及之后的每一批屯耕移民,在朝鲜那片沃土慢慢摸索了。 总的来说,对于屯耕朝鲜,长安朝堂并没有产生过于剧烈的舆论。 毕竟再怎么说,首批移民,也才不过是区区两千人,而且是试验性质的移民; 对于长安朝堂中央而言,给两千人包吃包住两三年的待遇,也还是不在话下的。 当然,如果只是‘没坏处’,屯耕朝鲜的议案,也不可能在长安朝堂太轻易的通过; 毕竟如今汉室的执政派,是慵懒怠惰的黄老学;仅仅只是‘这么做没有坏处’的解释,绝不可能让这群信奉‘无为而治’的老顽固们点头。 所以,除了在朝鲜半岛行宗亲诸侯分封制外,刘盈也比较直白的透露了‘不能封异姓为王,但能封异姓为侯,也可以给已经受封者增加食邑’的意图。 当然,这里的‘增加食邑’,自然不是在神州大陆,而是在朝鲜半岛。 这样一番操作下来,以屯耕朝鲜摸索‘生产建设兵团’模式,并为日后大面积屯耕北方防线做准备的议案,才总算是在朝野内外歌功颂德中定下章程。 ——要知道如今汉室,凡是身处公、卿之列者,基本全都是元勋功侯! 在少府阳城延,都被天子刘盈寻了个由头,以‘督建长乐、未央两宫,以及长安城’的名义恩封为侯的当下,朝中三公九卿,只有奉常卿叔孙通还是‘白身’。 而在朝野之外,还有数十上百个动辄几千,甚至大几千户食邑的元勋功侯,正死死盯着朝堂之上的一个个萝卜坑,就等哪个倒霉蛋死了或者跌下来,好一拥而上。 所以说白了,如今汉室具备政治影响力,能对天子意志造成阻碍的人,除了居于长乐宫内的太后之外,便几乎全都是元勋功侯群体。 以‘加封食邑’的方式,取得这个群体对屯耕朝鲜的支持,那这件事在朝堂之上,自然是失去了所有阻碍。 ——众怒,不可犯! 尤其是元勋功侯这样掌握海量社会资源、占据极高社会地位,又人均作为公卿备选的群体,绝对是包括刘盈乃至吕雉在内的所有人,都不敢一股脑得罪干净的。 所以即便有人,对屯耕朝鲜感到不满,但为了不一次性得罪整个元勋功侯阶级,这些人也只能把话憋回肚子里,在未央宫宣室殿朝刘盈跪地叩首,唱喏一声:陛下圣明。 屯耕朝鲜一事有了结果,刘盈便自然而然的将注意力,移到了其他的事之上。 准确的说,是在刘盈还没完全厘清未来,针对屯耕,或者说针对生产建设兵团的构建方针之前,朝堂便发生了两件稍有些突兀的‘变数’。 其一:太尉周勃奉命班师归朝,并于第一时间负荆入宫,检举自己矫诏! 其二:针对刘盈‘暂停安陵、安陵邑的建造工作’的诏谕,朝臣百官当中,生出了一阵不小的舆论风波。 这两件事若是错开,那刘盈即便难受,也总还能淡然应对; 但当这两件事莫名其妙的撞在一起时,饶是刘盈已初步具备了对长安朝堂的掌控,也不得不借着‘巡查安陵’的名义,暂时逃出了长安城。 当然,说是‘逃出’,但对身为天子的刘盈而言,有些事,并不是靠装鸵鸟,就能糊弄过去的。 就比如此刻,刘盈便在内史王陵、少府阳城延二人的陪同下,来到了已经停摆的安陵邑建筑工地; 但君臣三人的注意力,却并不完全集中在尚未呈现雏形的安陵,以及已经竖起城墙的安陵邑之上······ · “安陵、安陵邑;” “长陵、长陵邑······” “行陵邑之制,广迁天下豪杰已入关中,绝地方豪强尾大不掉之势,又实关中·········” 满是感怀的发出一声轻叹,刘盈不由得笑着昂起头,似是有些骄傲的望向王陵。 “夕楚汉相争,太祖高皇帝奉天之命,灭项楚而立汉祚,实可谓天下之幸也!” 刘盈此言一出,自是引得一旁的‘当今第一马仔’阳城延连连点头,甚至拼尽所能,开始全方位无死角的分析起了‘先太祖高皇帝刘邦得天下,苍生是有多么幸运’的议题。 相较于阳城延的无底线彩虹屁,王陵自是选择‘保留尊严’; 但饶是如此,在听到刘盈这句话之后,王陵也是由衷的点了点头,表示对刘盈的说法感到认可。 实际上,不同于后世‘老流氓’‘无赖皇帝’的恶劣风评,在如今的汉室,太祖高皇帝刘邦的风评,还是比较接近于‘完美帝王’的人设的。 论功绩,功至大,莫过于开国立庙——身为刘汉开国之君的太祖刘邦,默认吊打刘汉所有后世之君; 论能力,一手‘与民田爵’,一手‘轻徭薄税’,直接为天下百姓提供了生产工具,并降低了生产成本,放眼青史之上,能与这两件事,尤其是前一件相提并论的,恐怕只有后世新时代的土地革命。 非要说汉太祖刘邦有什么缺陷,那说破了天去,也就是在德行,主要是私德方面稍有些缺失。 但令后世人颇有些无法理解的是:在如今汉室,刘邦‘放浪形骸’‘不拘小节’的直脾气,非但没有让天下人生出‘这人没有皇帝的样子’的想法,反而感觉到了一种莫名的亲切。 就好比后世,领导蹲在路边吃盒饭,或许会被指责为‘作秀’,但如果是蹲在田边吃窝头,那就必然会引得百姓的无限好感。 因为蹲在路边吃饭,不是什么难事; 而蹲在田边啃窝头,却是能最直白展露出立场的方式。 所以说白了,对于刘邦‘不拘小节’‘不苟于常礼’,如今汉室的百姓只觉得:嗯,这人靠谱,很真实,确实是从俺们之间走出来的; 即便真的有人指责刘邦‘不尊礼制’,也终归是一些齐、鲁儒生的个人见解,对于主流舆论的影响力,不能说差强人意,也只能说是从不曾存在。 至于朝堂之上,公卿百官、元勋功侯之前,对于太祖刘邦的评价,或许在暗地里也有些‘分歧’; 但最起码,在‘陵邑制度’这件关乎社稷安稳的国策之上,朝堂的评价也出奇一致; ——合该太祖高皇帝兴兵抗秦,又灭项籍而得天下! 只要是个有见识、有学识的人,无论这个人有多么恨刘邦这个人,也绝对不可能去诋毁刘邦一手推行的陵邑制度。 外人如此,身为元勋功侯、当朝内史的王陵,显然也不例外。 听闻刘盈这一声莫名其妙的感叹,王陵先前悬着的心也稍放松了些,但望向刘盈的目光中,却仍是一抹肉眼可见的疑虑。 王陵看得明白:刘盈之所以借陵邑制度,莫名其妙引出后面那句‘有我父皇是天下的福气’,本意不过是想表明态度; ——父皇的陵邑制度,是很好滴~ ——这么好的东西,朕绝对不会抛弃不用滴~ 但多年来的经历,却让王陵并不愿意这么轻易地相信:仍未年满二十岁的天子刘盈,真的没有废黜陵邑制度的打算。 想到这里,王陵便忧心忡忡的侧过身,对刘盈稍拱手一拜。 “陛下所言甚是。” “往数岁,臣闻民间有言:功高莫过于太祖高皇帝;” “太一悯民,降太祖高皇帝以安天下,确如陛下所言,乃苍生、黎庶之万幸!” 面不改色的给已故太祖高皇帝刘邦递上一堆彩虹屁,王陵便极为突兀的将话头一转。 “太祖高皇帝在位凡十二载,若论其政于天下、社稷最善者,莫过于陵邑之制;” “得陵邑之制在,必可使吾汉家永不为地方豪强所羁绊,使宗庙、社稷得安,延绵万世而不绝。” “只今,陛下因欲养民,而使安陵、安陵邑皆止建······” 说到这里,王陵便明智的止住话头,嘿笑着对刘盈再一拜。 “臣口愚,一时失言······” 看着王陵面上的那抹自责,刘盈却是丝毫没有当真,只僵笑着侧过头,暗地里腹诽起来。 但腹诽归腹诽,明面上,刘盈还是要强撑出一副泰然自若的神情,并抓紧在心中盘算:该怎么跟王陵这个倔牛解释清楚,自己真的没想过废除陵邑制度······ 见刘盈这般作态,王陵自也是大致猜到:刘盈本意上,大概率并没有废除陵邑制度的打算。 毕竟再怎么说,这位也是被太后吕雉亲自养大,手把手教出来,又安心将朝政尽托其手的‘天才’。 陵邑制度对汉室的重要性,刘盈不大可能不明白;太后吕雉,也不可能允许一个不明白陵邑制度重要性的二货,在自己仍在世的情况下染指朝堂大权。 但为了保险起见,为了保证刘盈永远都不会生出那样愚蠢的念头,王陵还是决定:要给刘盈打一针加强针。 “陛下。” 莫名严肃的一声轻呼,王陵的面容之上,便已带上了满满的郑重,以及些许神圣的使命感。 “陵邑之制,本意曰:强干弱末;乃宗庙、社稷之首重,乃仅次农耕之国本!” “太祖高皇帝弥留之际,亦曾几次三番言于臣,及已故酂文终侯、平阳侯等老臣:陵邑之制,绝不可废!!” “已故酂文终侯尚在之时,更曾于太祖高皇帝当面断言:陵邑之制若废,则五十年之内,汉必亡!!!!” 神情满是严峻的说着,王陵望向刘盈的目光中,更是隐隐带上了一抹说教之色。 “臣自明白:陛下令止安陵、安陵邑诸事,乃欲养民数岁,而后提兵北上!” “然陛下可曾试想,若此事为朝臣之奸佞、功侯之小人闻之,该当若何?” “——若日后,果真有乱臣贼子二三人,于陛下耳侧谗言蛊惑,以劝陛下废陵邑之制,该当如何是好?!!” “陵邑之制,乃吾汉家欲强干弱末,镇豪强富户之家赀、权势,而使耕地之农得以自保。” “太祖高皇帝曾言:豪强、任侠皆犹杂草,除之不绝;又以陵邑之制强镇豪强,则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今陛下诏书一纸,令止安陵、安陵邑诸般事务;待来日,自也可一纸诏书,复起安陵、安陵邑。” “然若后世之君,有年弱无势而继位者,又恰逢朝中权臣奸佞当道,陛下今日之所为,岂不为此奸妄来日,欺吾汉家后世之君、掘吾刘汉万世根基之‘故事’‘先例’?” 毫不隐晦的将心中的担忧尽数道出,王陵便不顾随行数十名官吏、几百名禁军卫士的面,朝刘盈沉沉跪下身。 “内史安国侯臣陵,顿首顿首,昧死百拜!” “恳请陛下:于安陵、安陵邑之止建事,再三斟酌!!!” 言罢,王陵便在刘盈满是惊骇的目光注视下,不顾身旁阳城延的搀扶,也丝毫不拖泥带水,决然叩首在地! 而在王陵身前,看着当朝内史,年近七十岁的安国,在自己这个不到二十岁的‘儿皇帝’面前跪地叩首,刘盈的面上神情,也终是五味陈杂起来······ 7017k 第0379章 ‘先例\’的重要性 看着王陵跪倒在自己身前,忧心忡忡的拱手望向自己,刘盈只五味陈杂的弯下腰,将王陵先从地上扶起。 待王陵直起身,却依旧一副‘陛下不给个答复,臣还能再跪一个’的架势,刘盈才苦笑着低下头,面带愁苦的陷入思虑之中。 陵邑制度有多么重要? 刘盈当然知道! 不单身为天子的刘盈知道,但凡是一个脑子没泡,屁股不歪的官员,即便是一百石俸禄都没有的无秩佐吏,也必然知道! 封建时代的首要社会矛盾是什么? ——土地! 那通过土地兼并,来加剧社会矛盾,从而为政权疯狂减寿命的是谁? ——豪强! 而陵邑制度,便是人类史上,唯二的解决土地兼并、地方豪强尾大不掉、中央政权无法掌控地方的方法之一。 至于另外一个方法,则是后世新时代的土地国有制。 除了极具汉太祖高皇帝刘邦‘流氓’特色的陵邑制度,有且仅有土地国有制,能避免政权因土地兼并、贫富差距拉大、社会矛盾加剧,而走向灭亡。 而阻止土地兼并,是底层百姓和政权双赢的举措。 原因很简单:对于封建政权而言,比起从贫民农户手里收税,从地方豪强,乃至门阀世家手里收税,无论是难度还是成本,都会高出一大截; 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使得包括刘汉在内的每一个封建政权,都会想方设法阻止土地兼并——即便最终,也并没人曾想到过除陵邑制度、土地国有制之外的任何办法。 封建政权的皇帝本身,就是普天之下最大的豪强! 这么说,或许有人会觉得很奇怪:皇帝,怎么会是豪强呢? 但稍微一类比就不难发现:从逻辑和本质上来讲,皇帝和豪强,根本就是同一个物种; 唯一的区别只在于:皇帝这个豪强,普天之下只能有一个。 ——作为地方豪强,自然是要营造好的名声,争取从当地百姓口中,得到一个‘乡绅’的评价; 那作为封建皇帝,又何尝不需要声望、名望,何尝不需要天下百姓,给出一个‘贤君’的赞誉? ——地方豪强的盈利手段,是将自己拥有的土地给佃农种植,并收取部分收获作为佃租; 那封建皇帝,或者说封建政权的税收,又何尝不是从全天下的百姓手中,收取‘佃租’? 至于其他方面,那更是不用提了。 朝臣百官,不就是替豪强操持家业的管家、掌事? 底层官吏,不就是具体做事的奴仆? 即便是军队,也同样能从豪强的手中,发现类似的群体。 ——边防部队,不就是守卫庄园的打手混混狗腿子??? 所以,说白了,封建皇帝对豪强群体的恶意,其最根本的来由,不外乎一句:朕绝不允许这天下,出现除了朕以外的第二家豪强! 在这个前提下,即便抛开什么宗庙、社稷,乃至政权安稳、社会稳定等等一系列一因素,单就是出于‘自己成为天底下唯一的豪强,绝不给第二个豪强出头之日’的考虑,封建皇帝也必然会对地方豪强,乃至后来的门阀世家们深恶痛绝。 ——这天底下的一草一木,一山一石,那都是朕的! ——就连你这个人,也是朕的! ——你自己都是朕的,你又凭什么抢朕的东西,奴役朕的子民?!! 这样的逻辑出发点,足以保证任何镇压豪强的举措,都会在现阶段的汉室畅行无阻; 同样的,任何想要取缔这些举措的行为,也必然会被整个朝野,乃至整个天下所阻止。 最主要的是:封建帝王,绝不会认为地方豪强、门阀世家势大,对自己、对封建王朝而言,是什么好事。 刘盈当然知道这一点。 即便从认知上,刘盈并不能说服自己,就是汉室最大的一家豪强家主,但压制地方豪强的重要性,也从未曾被刘盈抛于脑后。 至于暂停安陵、安陵邑的建造工作,也绝非是刘盈想借此,为日后废除陵邑制度铺路,仅仅只是想通过这样的举动‘为天下先’,给地方郡县画下红线。 ——朕为了让天下百姓过两年安生日子,就连皇陵都不修了,你一个千儿八百石的县令,还敢征劳于民? 但此刻,当王陵不顾公卿体面,当着建筑工地这一大票人的面,对自己跪地进谏之时,刘盈也才终是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 先例; 封建时代,乃至整个人类历史上,存在时间仅次于‘贪婪’的社会规律。 即便是在后世的司法建设中,同类型案件的判决先例,也依旧是后来的法官判案的重要依据; 而在封建时代,‘先例’的巨大能量,却也依旧远非后世人所能想象。 ——在姬周之时,原本并没有所谓的天子之称,后世人口中的‘周天子’,实际上都被统一称为:周王。 如周武王姬发、周成王姬诵,到后来的周桓王姬林、周庄王姬佗,再到王朝末年的周赧王姬延,无一例外,都是‘周王’。 就连为周武灭商奠定基础,身为武王姬发太祖父的公亶父姬亶(dan),也同样被武王姬发尊为:周太王。 连开国之君都只是‘周武王’,王朝奠基人都只是‘周太王’,那周王朝的封建诸侯们,又怎么会被称为‘王’呢? 实际上,在最开始,周朝的封君们,确实没有人敢以‘王’自称——按照姬周分封的礼制,获封领土的封君,都被称之为某某公、某某侯,亦或是某某伯,某某子,乃至某某君。 如世人皆知的周公姬旦、穆公嬴任好; 又如嬴秦始祖秦非子、以及后来的秦侯、秦伯,乃至被武王姬发封为‘朝鲜君’的箕子朝鲜始祖:箕子胥余。 在周王朝成立之后的很长时间里,诸侯获封的爵位,都是严格按照土地、人口,来分为公、侯、伯、子、男,外加一个‘君’这六等。 至于王,普天之下只有一个,就是周王。 那从什么时候起,这些公、侯、伯、子、男、君,敢以‘王’自居,和身为天下共主的周王平起平坐了呢? 这其中的第一件事,自然就是周王东迁,周天子威仪大损; 而第二件,也是至关重要的一件,便是一个青史有名的名场面。 ——徐州相王。 事件双方,分别是任由邹忌为相的齐威王,以及在马陵一战败与孙膑,损兵折将,精锐尽失的魏惠王。 经马陵一战,魏国失去大将庞涓,霸业愈发艰难,于列国之中愈发势微; 反观齐国,则是在贤相邹忌的治理,以及将军田忌、军师孙膑的配合下愈发强盛。 马陵一战之后,为了阻止魏国霸业,齐、秦、赵三国乘机从东、西、北三方向魏发动围攻,势要一举挫败魏国的称霸野心; 而被初露锋芒的秦国、兵甲锋锐的赵国,以及愈发强盛的齐国三面围攻,魏王也再没有了称霸之心。 魏惠王三十七年(公元前334年),魏惠王无奈接受魏相的提议,率领韩国和一些小国到徐州(今江苏徐州)朝见齐威王,尊齐君,也就是后世人口中的齐威王为王。 对魏惠王的这个举动,齐威王自是深知:魏国是想借此换取齐国退兵的同时,将齐王架在火炉上,承担天下诸侯的怒火; 所以,不敢独自称王的齐王,也只能无奈的尊魏君为王。 这,便是青史有名的‘徐州相王’。 对于当时的列雄而言,徐州相王,不过是齐、魏两国的博弈; 但对于之后的所有诸侯、国君而言,这件事,却是毫无疑问的‘先例’。 自那之后,战国列雄中从不见公、侯、伯、子、男、君,有的,只是一个又一个的‘王’。 甚至就连‘君’这个周天子才能分封的爵位,都变成了各国君主封赏臣下的手段;到秦之时,自相国大位上隐退的吕不韦,更是被始皇嬴政恩封为:文信侯。 这,就是‘先例’的重要性。 在齐威王、魏惠王之前,列国君主除武王之后的历代楚王之外,没有一个人敢自称‘王’; 但在齐、魏徐州相王之后,列国君主不甘落于人后,真相‘相王’,乃至自立为王。 这其中,自然有周天子愈发势微,甚至彻底失去威严的内在因素; 但徐州相王这个‘先例’的重要性,也同样举足轻重。 在原本的历史上,汉室帝王也曾因类似的‘先例’,而数次改变自己‘易储另立’的看法。 如太祖刘邦,碍于‘嫡长子继承制’这座礼制大山,打消了易立刘如意的念头,仍旧以嫡长子刘盈为储,算是为后世之君定下先例; 而之后的文帝刘恒,也曾生出过废太子刘启,易立幼子刘揖的打算; ——在念头最强烈之时,就连贾谊,都被刘恒派去做了刘揖的王太傅! 但最终,受‘太祖本欲立幼子,然终仍立嫡长’的先例所影响,刘恒还是放弃了易储另立的念头,使刘启得以在二十三年的储君生涯之后,继承了汉天子之位,史称:汉孝景。 到了景帝一朝,景帝刘启也同样生出过易储另立的念头,但同样出于对‘先例’的尊重,第一时间并没有另立,而是按照嫡长子继承制,将长子刘荣立为了太子储君。 只可惜,‘先例’的能量再庞大,也大不过太子刘荣之母粟姬的那声‘老狗’; 被这声老狗一激,已然病危的景帝刘启愣是撑了过来,火速让粟姬‘病故’,又因罪废刘荣储位,贬为临江王。 而后,在继位第七年就已经病危的景帝刘启,竟咬牙硬挺着,在皇位上又撑了足足九年之久,为的,也只是让储君刘彻再长大些。 在此之前,无论是文帝刘恒,还是第一次生出‘立幼’念头的景帝刘启,都曾因‘先例’而作罢; 但在此之后,嫡长子继承制,便再也没有了往日的神圣性。 而此番,刘盈出于‘养民’的考虑,下令停止安陵、安陵邑的建造工作,便是为后世,立下了一个危害性极大的先例。 ——陵邑制度的废除,自然是很难; 但若是以刘盈这个‘先例’,先暂停陵寝、陵邑的建造工作,然后将停工期无限延长,一直到天子驾崩······ “呼~” “大意了啊······” 心有余悸的发出一声轻叹,刘盈便苦笑着摇了摇头,望向王陵的目光中,也不由带上了满满的感激。 此番,刘盈来安陵邑视察,并没有召王陵随驾。 所以王陵此番,是自己主动前来,以‘陪同视察’的名义,来劝阻刘盈的。 对于王陵的这个举动,刘盈非但没感到丝毫不满,反而是在心中生出了阵阵感激。 思虑良久,刘盈终还是笑着抬起头,却并没有第一时间望向王陵,而是看向身旁,仍旧面色惶恐的少府阳城延。 “还劳少府遣人,代朕转告丞相:朕欲止安陵、安陵邑之筑建事,然安国侯拼死直谏,朕亦无他策。” “故安陵、安陵邑诸事,一切如故;明岁开春,关东地方所举之豪强富户,务当迁入安陵邑。” “另,着丞相行公文于关中地方郡县,明言此间,朕欲止陵、邑建筑事,然为安国侯所阻之事。” “——尤安国侯之谏言,勿当一字不漏,为关中地方郡县,凡百石以上之官佐熟知!” 听闻刘盈此言,阳城延只满是惊诧的抬起头! 待看清刘盈目光中的决绝,以及那不容置疑的强势之后,却也只得躬身领命。 而在刘盈身前,王陵却已是老泪纵横,满是欣慰,又略带愧疚的对刘盈再一拱手。 “臣,惶恐······” 见二人这般作态,刘盈却并未多言,只浅笑着点点头,便继续朝不远处的安陵邑建筑工地走去。 ——作为天子,刘盈理论上确实不能‘朝令夕改’,自己推翻自己的命令。 但反过来说:通过‘连天子都不得不朝令夕改’,来为陵邑制度再添上一道锁链,对于刘汉社稷而言,也绝对是一个极具性价比的方案。 ‘汉x宗孝x皇帝在位凡x十余载,仅有一次朝令夕改,便乃欲止陵、邑事,然终作罢’的先例,对于日后的每一任汉天子、每一位朝臣而言,都将是一道难以逾越的高山! 所以这个举动,或许会让刘盈的个人威望受损; 但也同样是这个举动,可以成为汉室再延百年寿数的关键。 罪在当代、功在千秋,罪及己身、功及天下,不外如是······ 7017k 第0380章 严父,慈母。 对于刘盈而言,将自己已经颁布的诏书推翻,似乎只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但在短短几个时辰之后,整个长安,便因为刘盈的这个决定,而掀起了一阵舆论骇浪!!! 稍有些魔幻的是:朝野上下的怒火,却并没有丝毫集中在‘朝令夕改’的天子刘盈身上,反而是高度集中在了‘逼迫刘盈朝令夕改’的安国侯王陵身上。 对于这样的现象,刘盈虽感到有些诧异,但在简单的思考之后,便也缓过了神。 与后世的封建王朝相比,如今汉室最独特的一个‘政治潜规则’,也是在这次事件中展露无遗。 ——在如今的汉室,天子,是不能‘有错’的。 不同于后世愈发健全的辩证思维体系,如今汉室思想界,还停留在非常原始的‘二极管’式思维。 即:一个人是‘对’的,那他所做的一切,就都是对的; 就算这个人指鹿为马,那也不是他看错了,那是那头‘马’长错了,长成了鹿的样子!! 就如同几十年前,秦中车属令赵高指鹿为马,秦廷公卿无不任之、由之; 可实际上,赵高的错并不是指鹿为马这件事,而是赵高本身,并没有指鹿为马的权力,即‘永远不能错’的权力。 如果历史上,指鹿为马的是始皇嬴政,亦或是二世胡亥,那这件事,就很可能成为‘秦x宗手腕老练’的光荣事迹。 反之,如果一个人是‘错的’,那他所做的一切,就都是错的; 就算这个人怎么为国为民、为万事计,也必须被贬为桀、纣之流。 就如同原本的历史上,高后吕雉因‘诸侯大臣共诛诸吕’,而被归为‘错’;所以只要是出自吕后之手的政令,都无一例外的被取缔。 如金布律、津关律,又如吕后八铢钱,以及铸币权的收归国有,等等······· 而在这种二极管式的思维下,天子,显然是永远都不能被归入‘错’的一类; 因为如果天子某一件事是‘错’的,那在这种思维模式下,天子整个人,就都是错的了。 反过来说,既然天子不能被归为‘错’的一类,那天子做的每一件事,就必须是‘对’的。 这也正是眼下,明明是刘盈自己朝令夕改,朝臣百官却统一将冒头,指向‘罪魁祸首’王陵的原因。 ——天子,是绝对不能‘错’的! ——就算有错,那也是这天下的错! 在原本的历史上,这种‘非错即对’的极端思想,是一直到上百年后的武帝一朝,被汉世宗孝武皇帝刘彻一封轮台罪己诏所打破。 在那之后,天子才从‘绝对不能有错’的理想群体,变成了‘可以有错,只要认错就行’的,更贴近现实的群体。 当然,轮台罪己诏之所以有那么大的效果,也正是因为在此之前,从未曾有皇帝敢颁诏罪己; 而刘彻开了‘罪己’这个先例,却也使得后世的封建君王,在权臣的掣肘下愈发势微,竟在千百年之后,发展到了‘陛下与士大夫共天下’的程度。 说回眼下,对于王陵所遭遇的政治危机,天子刘盈纵是有心,也实在不便插手。 但很快,东宫长乐传来的响动,却是让刘盈再一次向命运俯首称臣。 ——一个合格的太后,对于封建帝王而言,实在是太过重要了些········ · “母后········” 长乐宫,长信殿。 照例于常朝日出现在长乐宫,朝见母亲的天子刘盈,只坐在太后吕雉身侧泣不成声; 而在刘盈身侧,太后吕雉却满是慈爱的伸出手,将刘盈轻轻揽入怀中,一下下拍打起了刘盈的肩侧。 母子二人身前的御案之上,摆着一张盖有太后凤玺的懿旨。 也正是这纸懿旨,让刘盈穷其一生,都再也不曾生出过对母亲吕雉的丝毫反感········ ——朕尝闻:凡贤君雄主,皆必于幼时展其志,岁不壮而为天下知,不及而立,便为天下万民所倚重; 太祖高皇帝之时,朝中公卿每多有言:太子刘盈仁孝无双,胸怀仁义爱民之心,堪承宗庙、社稷之重; 后太祖高皇帝临将大行,亦于病榻之上尊尊教诲:嗌!小子盈!万民之计,皆与尔手! 及今,皇帝临九五而治天下,携公卿而治天下,地方郡国皆扫秦末纷争之疲敝,而使民稍有饱腹、暖衣,安居乐业,村野鸡犬相闻,初呈治世之兆。 奈朕源一己之私,由妇人之仁,竟不顾先祖遗志而强令,险阻陵、邑之建造事; 皇帝仁孝,亦不曾言及不妥。 幸先祖之庇佑,上苍之眷拂,有忠臣义士曰:安国侯陵,不负其爵‘安国’之号,不顾朕太后之身,昧死直谏,以保陵邑事。 朕闻之,自愧于心。 乃以此诏告天下:凡汉后世之君,敢言止陵邑者,去帝位而让贤,旁支入继,承继宗庙; 敢有言劝后世之君止、废陵邑之臣,皆万死而不恕;凡同族尽去其官、爵,完为城旦舂;同姓百年不仕。 朕躬有罪,无以助皇帝万方;万方有罪,罪皆在朕躬。 乃令绝长乐之门,以告功侯、公卿:朕躬有罪,自禁长乐而避世;凡汉之政,皆出未央·········· “母后~” 由母亲轻轻搂在怀里拍打着、劝慰着,刘盈的啜泣声,却是没有丝毫减弱的趋势。 刘盈无论如何都没想到,自己一个小小的疏忽,竟能造成如此严重的后果;就连母亲吕雉,都要为了保全自己而做出牺牲,甚至要替自己这个罪魁祸首,颁下这样一封罪己懿旨······· 武帝刘彻的罪己诏,是不是华夏史上的唯一,刘盈并不很清楚; 但刘盈敢确定:吕雉这份罪己诏,却绝对会成为华夏史上,唯一一份太后罪己懿旨······ 一个小到不能再小的疏忽,却让原本应该名垂青史,被后世人赞为‘华夏第一后’的母亲,成为历史上唯一一位颁下罪己诏的昏后······ 这样的结果,刘盈实在是接受不能。 倒是吕雉,似乎对此毫不在意,一边耐心的拍打着刘盈,劝慰着、宽慰着,一边不忘说着什么。 “为母太后之身,纵是无此间之事,也终是要让政的~” “恰逢有此变,还朕之余,又可助吾儿一臂之力,吾何乐而不为?” 满是洒脱的一语,便见吕雉毫不在意的笑着摇了摇头,语调中,仍是那令刘盈心如刀绞的温和,和慈蔼。 “盈儿要记住:治大国,便无小事。” “尤天子一言、一行,皆当再三斟酌,绝不可有戏语。” “此番,盈儿不慎触及陵邑之国本,险承‘朝令夕改’之污,便是教训·······” “要谨记教训,不可再犯··········” 听着母亲的温言善语,刘盈只哭的更大声了些,泪水更是如断了栓的水龙头般,止不住的往外冒。 实在是这个结果,太过出乎刘盈的预料,过于超出刘盈的承受范围了······· 那日,在安陵决定抗下这口大锅,不惜以‘朝令夕改’作为代价,也要为陵邑制度注入一针强心剂之时,刘盈还只以为:这个举动,顶多只会让自己的政治声望,在可接受的范围内受损; 之后,当朝臣百官不由分说的聚在一起,将冒头指向安国侯王陵时,刘盈也还天真的认为:只要王陵扛过这一段,那这口黑锅,甚至都不用刘盈背! 待事后,给背黑锅的王陵一些补偿,这件事,也就这么过去了。 但从那一天,尚冠里安国侯府外,开始响起阵阵挽歌之时,刘盈才终于意识到:事态的发展,似乎远远超出了自己的掌控! 尤其是在接到‘王陵险些在家中自缢’的消息之后,刘盈的心,几乎是彻底降到了冰点。 再之后,便是沉寂许久的长乐宫传来响动,这口黑锅,也终是被太后吕雉强自顶了下来; 也是直到那一刻,刘盈才真正的意识到:朝令夕改,对于封建皇帝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日,日后,若有事不,不能决,儿臣,定先求策于母后·······” 更咽的说着,刘盈也终是从母亲怀中直起身,只眼眶内的泪水,仍不见丝毫减少的趋势。 听闻刘盈此言,吕雉也是温尔一笑,即不点头,也不摇头。 “陵邑之事,便至此为止。” “于绛侯,吾儿作何打算?” 吕雉话音未落,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刘盈,便第一时间从榻上起身,对吕雉拱手一拜。 “还望母后指教·······” 一语既出,吕雉面上温和顿消,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摄人心魄的狠厉! “不许哭!” “直起身来!!!” 突如其来的一声厉喝,惹得刘盈当下一愣,待反应过来之后,只能赶忙直起腰杆,紧咬起嘴唇,又使劲眨了眨眼,将眼眶内的泪水挤出。 却见御榻之上,吕雉一副勃然大怒的架势,甚至隐隐咬紧了牙槽! “堂堂天子之身,天下共主,整日哭哭啼啼,尽作这女儿态!” “——朕所生者,乃二女邪?!!” 又一声厉喝,引得刘盈眼前又掀起一阵浓雾,却再也没敢抬起手,将那层泪雾擦干。 “说!” “绛侯矫诏!该当如何处置!!!” “当,当下诏狱·······” “而后呢!!!” “当稍行拷问,而后释之,许其解甲归田·······” “复言之!” “绛侯矫诏!!!” “该当如何处置!!!!!!” 接连几声厉喝,终是让刘盈再也无法按捺心中的哀沉,‘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眨眼间便再度泪流满面。 “当下诏狱~” “稍行拷问~~” “释其解甲归田~~~” “当下诏狱!” “稍行拷问!!” “释其,解甲归田~~~~~~” 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最后一声哭嚎喊出口,刘盈再也抑制不住情绪,只顺势叩首在地,自顾自啜泣起来。 而御阶之上,太后吕雉却是在刘盈跪地叩首的一瞬间,面上便立时涌现出一抹不忍。 过了许久,待刘盈的哭腔都带上了沙哑,吕雉才终于稳住心神,重新带上了那张冷酷无情的面具。 “退下吧。” “朕负罪避世,自禁长乐;皇帝若无要事,便莫再朝长乐了·······” 漠然道出一语,堪堪将更咽的语调忍到说完一整句话,吕雉便冷然起身,背过身去。 御阶之下,刘盈哭的声嘶力竭,却也终只得对母亲的背影再三叩拜,长生而辞。 在刘盈啜泣着、哭喊着,由宫人扶出殿外之时,背对殿门的吕雉,却早已在刘盈看不见的角度老泪纵横。 那张饱经风霜,却从不曾有过动容的冰冷面庞,此刻也尽被阵阵怜爱,以及不时闪出的坚定所充斥。 “吾儿······” “刘盈吾儿·········” “皇帝吾儿············” 语带更咽的几声呢喃,吕雉才终卸下防备,缓缓坐回御榻之上,目光涣散的垂起了泪。 “这天下、这宗庙,这社稷······” “太沉、太重·········” “母亲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往后,吾儿要学会自己挺直腰杆,要学会自己扛起这万均之重··········” 垂泪自语许久,待殿内被一道道夕阳照进,吕雉也终于是从哀伤的情绪中回过神; 当日夜,在汉元十六年的长安城内,却出现了一个后世新时代,才出现过的离奇现象。 ——一夜之间,长乐宫六道宫门,便被封了整整五道!!! 而唯一没被封的南宫门,也只留了正门旁的一道门洞; 而在这处只能容三二人同时进出的门洞外,与长乐宫隔章台街相望的,是已故太上皇刘煓的太庙; 从门洞走出,只须百十步便能抵达的,则是已故太祖高皇帝:刘邦的高庙········· 7017k 第0381章 安东郡,安化城 从此,刘盈变了。 从长乐宫六道宫门封下五道,太后吕雉自封于宫内的那一天起,天子刘盈,便变了一副模样。 变得沉默寡言,变得郁郁寡欢; 变得不爱说话、不爱笑,甚至连表情,都好似一个万年不变的面瘫。 但刘盈的变化,却并没有阻止汉室,继续走在那条正确的道路之上。 眨眼间,便到了刘盈新元六年夏天; 已经建造完毕的长安城,还沉寂在丞相平阳侯曹参病重卧榻,行将薨故的阴影之中; 而在上万里外的平壤,一切,却都是那么的朝气蓬勃,又那么的令人神往······ · “到了!” “再里,便是平壤城!” 领头的兵卒一声高呵,顿时惹得队伍中的男女老幼齐齐踮起脚,望向远方,那已初呈轮廓的矮小城池。 新元五年,长安朝堂已经下令:改平壤为安化,并以安化为郡治,于浿水以东方圆四百里的范围,设立安东郡; 所以本地的屯耕团,以及当地百姓,也早已改了称呼,自称‘汉安东郡人’,籍贯安化城。 只不过这道诏谕的颁布虽已过了一年多,但寻常百姓还是更习惯以‘平壤’,来称呼这座故箕子朝鲜国都。 看着不远处,那城墙仅二丈余高的城墙,队伍中也不时生出了些傲娇的评论。 “这便是一郡之治?” “比起俺们睢阳,可是差得远哩~” “是极是极,便是六邑,也比这安化城大些。” 嘴上虽如是说着,但那两位年轻人却也还是踮起脚,满是憧憬的望向那座安化城。 就连队伍中的孩童,都由各自的母亲抱着,将小手指向安化城,伊伊呀呀说着什么。 看着众人这般反应,领头的那兵卒,也不由嘿嘿傻笑起来,面容之上,尽是一阵自豪之色。 实际上,现在这座‘安化城’,跟过去的平壤城唯一的关系,便是位置相同。 至于那四面长三里,高、厚各二丈的城墙,则是在伐灭卫满朝鲜一战中抵达平壤的关中兵卒,以及最早前来的几个屯耕团合力建造。 倒也不是说,这些汉子是闲的没事干,而是平壤城曾经的‘城墙’,实在是连豆腐渣工程都算不上! 在几百年前,由杂乱的石头堆叠在一起,再以草泥填补缝隙的城墙,早已在岁月的侵蚀下堪堪欲坠,风稍大些,便动不动就是一片一片的哄塌。 恰好那年夏天,聚集在平壤附近的平壤都尉,以及头几个屯耕团都没别的事,又恰逢朝堂下令置安东郡,改平壤为安化,这些将士索性就在‘安化郡守’的命令下,将整个平壤城都翻新了一遍。 与过去的‘平壤城’相比,如今这座安化城长、宽各多出了一里,面积多出一倍还多; 城内尽是一排排整齐排列的砖瓦房,以及配套的小农院。 在春夏秋三季,平壤都尉的将士们,以及各屯耕团的团卒们,都会在城外各自开垦的田亩周围设营,并不常回到安化城内; 但到了冬天,大雪冰封的时候,所有人都会缩在这座三里长宽的安化城内,在暴风雪肆虐的积极安然渡过凛冬。 而今天这支出现在安化城以西的队伍,则是平壤都尉迎来的第六个屯耕团,以及第一个屯耕团,即‘平壤都尉屯耕甲团’将士们的家人。 “娘~舅舅在哪里?” 少女青涩的一声询问,顿时将领头那将士的思绪拉回眼前,走在队伍中间的几位老者,也在此刻走上前来。 “后生。” “俺们这是要入城?还是······” 老者沙哑的声音传入耳中,惹得那兵卒赶忙回过身,不敢让那老者亲自走上前,只小跑着迎了上去。 “回老丈的话,吾等此行,乃平壤都尉屯耕甲团家小,及平壤都尉屯耕庚团。” “甲团家小,自当入平壤城;甲团团卒,已于城中恭候多时;” “及庚团,亦当先至城中落户,再由安东守定夺:该玩何处开荒。” 一板一眼的作出答复,那兵卒不由咧嘴一笑,将身子又稍靠前了些。 “老丈之子,当是于甲团吧?” “小子也是甲团卒,添为什长;” “老丈之子,许同小子相熟,甚是同屯、同曲,亦未可知?” 对于这‘什长’的热情,那老者却显然有些警惕,只客套的一拱手,便又小心回到了队伍当中。 见此状况,那什长也似是早已司空见惯,只嘿嘿一傻笑,便下令队伍继续前进。 只又走出去不到一里,安化城外,便冲出一道又一道皮肤晒得黝黑,身形也壮硕无比的身影。 “阿姐!阿姐~” “嘿!阿季,这里!” “不孝子,拜见大人······” 一时间,整个安化城西城门外,便尽被一幅阖家团圆的温情所充斥。 而在城头之上,新任安东郡守吕禄嘴角之上,也不由翘起一抹温和的笑容。 “传令下去,甲团全团休沐三日,以供团卒于家小团聚。” · 半个时辰后,整个安化城内,便陷入了一阵诡异的平静。 不是因为有什么坏事发生; 而是几乎所有在城内的人,都回到了自己的家中,与家人温存。 至于什么人,能在这盛夏待在城中,那自然是被郡守吕禄亲自批假三天,与家人团聚的平壤都尉屯耕甲团了。 其他的屯耕团,则无一例外的在城外劳作,除非发生状况,十天半个月内根本不会回来; 至于本地人,则都是后话了。 满是兴奋的抱起小外甥女,引着姐姐走进属于自己的砖屋之内,张病己的面容之上,仍是一脸的不敢置信。 自六年前,姐姐出家时起,兄妹二人,便再也没有见过面; 只是张病己能偶尔听到姐姐传回的话:跟丈夫生了个女儿,日子还算圆满。 到四年前,年满二十岁的张病己分门别户,出来闯荡,也曾偷偷前去姐姐嫁去的邻村,远远看了看刚学会走路的小外甥女。 再到两年前,穷途末路的张病己毅然决然来到县衙,报名参加了屯耕朝鲜的屯耕团,兄妹二人之间,便再也没了联络。 在过去这两年多的时间里,张病己吃了很多的苦; 但比起过去,那吃了上顿没下顿,整日都在街头游荡的苦,这两年的‘苦’,却让张病己感到无比充实。 连续两年的劳作,以及军事操演,早已让原本无比瘦弱的张病己改头换变,长成了七尺余高,体重三百来斤的彪形大汉! 原本附着在气质中,似是永远都挥之不去的自备和怯懦,也尽被眉宇间的那抹豪气所取代! 再加上这里外两件砖房,一处农院,以及挂满院内、屋内的各种动物皮毛、肉干······ 毫不夸张的说,同样的场景,即便放在富庶无比的齐都临淄,也绝对算得上富户了。 而在张病己抱着外甥女,唏嘘着回忆过往几年的经历的同时,身前的姐姐张娥,也在偷偷打量着弟弟张病己。 对于张病己由内而外的变化,张娥感到无比的诧异,同时也为弟弟感到高兴。 ——方才城外,看到一个魁梧大汉喊着‘阿姐’朝自己跑来,张娥甚至都没认出弟弟张病己! 但在短暂的惊诧、欣喜之后,张娥的眉头之上,却又被一阵挥之不去的哀痛所占据。 三年前,父母双亲,已经离兄妹二人而去; 至于那位继承家业的兄长,也早已在赌桌之上,将家里那百亩田地输了出去。 如果没发生其他意外,那兄长挥霍家业,本也影响不到已经外嫁的张娥; 可偏偏今年年初,那短命的丈夫染了风寒,不眨眼便一命呜呼,丢下张娥和年仅五岁的女儿。 而在丈夫离世之后,对没能为自家诞下男丁的张娥,公婆也愈发没了好脸色,虽然没有明着赶人,但话里话外,却无不是暗示张娥‘自谋出路’。 失去了丈夫,又被婆家半劝半赶出家门,无处可去的张娥,最终也只能回到自家祖宅; 但在看到自家祖宅,都已经被兄长变卖,手里最后的盘缠,都被赌鬼兄长抢去之后,张娥心中,便再也没了生的念头······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 就在张娥抱着女儿,独自走向河边的那一天,早已没了消息的弟弟张病己遣人传回书信; 在书信中,张病己说:安东很好,土地非常肥沃,虽然冬天很冷也很长,但粮食收成却并不家里差! 得知消息,早已走投无路的张娥,便也只能带着最后的希望,找父母的故人借来盘缠,踏上了前往安化的远途。 一路上,张娥根本不敢奢望弟弟真的如书信中那般,已经混出了样儿;也从不敢幻想自己和女儿,能被这个自己认知中‘生死不明’的弟弟所收留。 张娥只想着:走在路上,就有盼头; 万一死在路上了,也总好过在家乡投河自尽,平白惹人笑话······ 但当这一刻,切切实实坐在弟弟砖房内的齐膝火炕之上,看着挂满整墙的肉干、皮毛之后,张娥却又茫然了。 ——弟弟好不容易混出头,自己带着女儿两个累赘······ 越想,张娥就越觉得不自在,身体止不住的挪动着,似是屁股底下有什么东西在扎自己。 见此状况,张病己也只当姐姐是高兴过了头,便嘿笑着将外甥女放在地上,蹲下身朝屋外一指。 待小女孩跌跌撞撞的跑向院角,那‘匹’崭新的木马,张病己才长叹一口气,在姐姐身旁坐了下来。 “阿姐送来的信,季看过了。” “往后,阿姐作何打算?” 听闻此问,张娥再也坐不住,嗡而站起身,按捺不住的低声啜泣起来。 “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大人、母亲皆亡了,姐本不该再给兄弟添累赘······” “无妨。” “吾这边带奾儿走······” 见姐姐这幅模样,张病己却是一急,赶忙从炕上起身,将作势要离去的姐姐拦了下来。 “阿姐这是什么话?!” “一母同胞的姐弟,还犯得上说这些?” 见张病已不似作伪,张娥只稍有些疑惑地擒泪抬起头:“莫不是······” “嗨~” “阿姐误解兄弟啦~~~” 满是焦急地辩解一声,张病己语结片刻,索性不再多说,两步踏进里屋,便将早先藏在里屋的同袍就着胳膊拉了出来。 “阿姐看看,这汉子,可还能入眼?” 冷不丁一语,却惹得张娥再次愣在原地,下意识抬起头,望向弟弟拉出来的男子; 男子看上去年纪不大,最多也就二十刚冒头; 虽然看着比弟弟稍矮些、瘦些,却也还算面善,憨憨傻傻的,早已是羞红了脸。 “阿···阿姐······” 被张病己捅了捅腰间,那汉子也终是装起胆,对张娥稍一拱手。 缓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居然盯着汉子看了那么久,张娥只赶忙低下头,脸腾地一下便红到了耳朵根。 见二人这般作态,张病已也摸不着头脑,索性再上前,拉起张娥的胳膊,就走到了屋门外。 “听说姐夫亡了,兄弟实在是着急的紧,生怕大哥那混性一起,再把你们母子俩卖去什么地方!” “好在阿姐这算是寻来了,这日后,也当有个依托不是?” 说着,张病己也不忘回过头,看了看屋内,正羞涩的揉捏衣角的同袍。 再度回过头时,张病己面色之上,也不由涌上了一抹强势。 “这是俺同袍,名多黍,河间人,老实本分,弟信得过。” “阿姐若是瞧不上也无妨,兄弟如今好歹也是屯长,手底下几十号人,总能有阿姐瞧得上的。” “可阿姐万万不能想不开,平白耽误了自己啊?” “便是不为自己,也总得为奾儿想想?” 听着弟弟恳切的劝说,张娥只一阵阵语结,待听到最后这句话,面上却又生出些许迟疑。 回过头,看着女儿开心的骑着木马,前后蛄蛹着身子; 正过身,见那大汉仍在屋内,已是沮丧的低下头······ 思虑良久,张娥终还是缓缓低下头,用比蚊子还小的声音,给出了自己的答复。 “兄弟都信得过的人,那阿姐,自也没道理信不过······” 7017k 第0382章 众生相 次日清晨,刚来到安化城的第二天,张娥便跟着丈夫白多黍,和年仅五岁的女儿,来到了安化城中央的郡衙外。 ;;;;穿着丈夫昨日送给自己的新衣,亲密的挽着丈夫的胳膊,看着女儿被丈夫抱着,似是仍有些不知所措,张娥只娇羞的低下头,眉宇间,尽是阵阵甜蜜。 ;;;;对于眼前的一切,白多黍也感到匪夷所思; ;;;;昨日,白多黍还和这平壤城内的大多数兵卒、团卒一样,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单身汉; ;;;;可今天,才过了这么一夜的功夫,白多黍非但有了女人,甚至还有了女儿······ ;;;;“嘿,嘿嘿!” ;;;;“细···细君信俺!” ;;;;“往后,俺定待细君、奾儿好!” ;;;;“定让细君日日都吃上肉,等奾儿大了,也必得三里红妆,风光大嫁! ;;;;!” ;;;;“嘿嘿嘿······” ;;;;听着丈夫憨傻的笑容,张娥面上羞涩更深,悄悄在白多黍腋下揪起一块儿,又不轻不重的一拧! ;;;;“说的什么话······” ;;;;“奾儿还小呢·········” ;;;;被娇妻这么一掐,白多黍顿时龇牙咧嘴起来,下意识将身子往外躲了躲,抱着闺女的手却是格外的稳! ;;;;见女儿比丈夫细心抱在怀中,张娥面上,也终是又多了分安心。 ;;;;——这样的事,若是放在关东,根本就不可能发生! ;;;;虽然对于婚育过的女子,关东的汉子并没有什么抵制情绪,但‘二婚不带累赘’的观念,却并非是后世特有; ;;;;像张娥这样,嫁人生下子女,又不幸丧夫的小寡妇,在关东只有两个出路; ;;;;要么,终生不再嫁,一个人把子女拉扯大; ;;;;要么,就是把子女送人,再独自嫁做人妇。 ;;;;而这两个出路,无论是选择哪一种,都无疑是一场人间悲剧。 ;;;;——按照如今汉室的法令,寡妇不再嫁,是犯法的······ ;;;;不单是寡妇,就连没嫁过人的黄花大闺女,过了十五岁,理论上也必须嫁人! ;;;;如果到了十五岁还不嫁人,那就要开始缴纳每年五算,也就是六百钱的‘晚婚罚款’; ;;;;什么之后嫁了人,什么时候停止交罚款。 ;;;;若是到了十八岁,这位‘剩斗士’也还是不嫁人,那就不是罚款这么简单的事了。 ;;;;贴心的地方政府,会专门派出百石以上的有秩官员,亲自为这位‘剩斗士’寻找如意郎君; ;;;;只要找到合适的人,也就是四肢健全,没有残疾,人品也没有原则性缺陷的男子,官府就会强拉配朗,强制促成这桩婚事! ;;;;初嫁少女如此,寡妇,就更不用提了。 ;;;;——比起初嫁的少女,已经有过婚育经验的寡妇,可是已经证明过自己‘能生’的抢手货! ;;;;为了娶二八少女,寻常农户或许愿意咬咬牙,拿出大半闲钱婚娶; ;;;;可若是有过生育经历,尤其是生过儿子的寡妇,那绝对会有大把大把的人,不惜变卖十亩,甚至二十亩田,也一定要将这个‘抢手货’娶回家! ;;;;盖因为能生,对于念念不忘‘传宗接代’的寻常农户而言,是家族延续、血脉传承的重要保障。 ;;;;如果有人娶了寡妇,却还是生不出儿子来,那十里八乡的乡邻也不会去怪这个寡妇,而是会怪那个男人:生不了儿子,是你自己没这本事,跟你媳份儿一点关系都没有! ;;;;为什么? ;;;;——人家生过儿子,那就是能生! ;;;;现在生不出来,可不就是你不行??? ;;;;但寡妇‘抢手’的前提,就是独自一人嫁过来,而不是带着拖油瓶一起。 ;;;;这也很好理解:寻常农户,很可能自己都吃不饱; ;;;;为了延续家族血脉,民间多的是两三天吃一顿饭,就为了能让儿子、孙子多吃点的老农! ;;;;家里本来就不富裕,多个寡妇倒还好说,起码能操持家里的事,做些女红补贴家用; ;;;;若有幸生下一儿半女的,虽然日子紧吧了些,但也终归是自家血脉,咬咬牙,也就养下了。 ;;;;但对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拖油瓶,没有任何一个生活拮据的农户,会抱有哪怕一丝、一毫的耐心。 ;;;;所以在关东某些偏远的地方,甚至会有这样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现象。 ;;;;——寡妇想嫁人,尤其是想嫁好人家,担心人家瞧不上自己,就会亲自把自己和前夫的血脉变卖为奴,拿着卖娃儿得来的钱,来做自己的嫁妆······ ;;;;但万幸的是:张娥,等到了苦尽甘来的那天。 ;;;;丈夫白多黍,非但愿意接纳自己的女儿,甚至还承诺张娥:未来一定会找个好人家,将女儿风风光光嫁出门! ;;;;在这个时代,再婚的寡妇,能得到‘拖油瓶以后能嫁好人家/娶好姑娘’的承诺,就已经是最理想的结果了。 ;;;;对于丈夫,张娥别无他求。 ;;;;才组成不到一天的一家三口,就这样略带别扭、略带拘谨,又无比真挚的来到郡衙外; ;;;;就见白多黍右手抱着女儿,左手小心牵过张娥的手,自信满满的上前,来到一处窗口前俯下身。 ;;;;“上官,俺来给俺妻小录户;” ;;;;“平壤都尉屯耕甲团,乙队、甲曲、甲屯、丙什什长,白多黍······” ;;;;白多黍话音落下,那窗口内便响起一阵嘻嘻琐碎的翻找声,惹得张娥都有些紧张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那黑黝黝的窗口前,才出现一个老文士的身影。 ;;;;“哦······” ;;;;“河间白多黍,屯耕甲团什长;” ;;;;“身高七尺一寸,重二百四十斤。” ;;;;“左颈有四痣,呈方状,痣距一寸许······” ;;;;沉声念出白多黍的档桉,等那文士抬起头,白多黍却早已别过头,将衣襟往下拉了拉,露出脖颈处,那呈现类正方形的四颗痣。 ;;;;“嗯······” ;;;;“个头倒是差不多,就是看着魁梧了些?” ;;;;“嘿,团里吃食足,荤腥也常有,吃的多了些······” ;;;;听着白多黍大方应对文士的问题,小奾儿脸上的茫然之色也散去些,张娥望向白多黍的目光中,更是隐隐带上了一抹崇拜。 ;;;;——能在会认字儿的人面前对答如流,丝毫不见慌乱; ;;;;再加上端正的样貌,健壮的身段,对于寻常农户而言,这样的男人,已经足够被称之为‘伟岸丈夫’了······ ;;;;“妻姓甚、名谁,何方人士?” ;;;;张娥正偷偷瞧着丈夫犯着花痴,突闻文士发出,只下意识娇羞的低下头; ;;;;待反应过来,又生怕丈夫被人抢走般,赶忙抬头上前。 ;;;;“娥!” ;;;;“小女名张娥;” ;;;;“祖籍,齐郡临淄,东乡稷阳里······” ;;;;略带急迫,又稍有些不安的道出来历,便见那文士在一方木牍上写着什么,张娥不由深吸一口气,才将心中的紧张情绪稍散去些; ;;;;“子姓甚,名谁?” ;;;;到了这会儿,那文士也看出来了:白多黍,这是娶了个带拖油瓶的寡妇,便也索性不再问籍贯。 ;;;;听闻此问,白多黍只赶忙将身子再一俯,抢夺功劳般快答道:“奾儿!” ;;;;话道出口,白多黍才后知后觉的缓过神来,直起身,回身望向张娥,略有些尴尬的嘿笑着挠了挠头。 ;;;;“奾儿的姓,俺还没问细君······” ;;;;此言一出,张娥才刚平静下来的面容,顿时又有些局促了起来。 ;;;;张娥的亡夫姓卫; ;;;;奾儿; ;;;;卫奾儿······ ;;;;不! ;;;;张娥姓张! ;;;;奾儿; ;;;;张奾儿······ ;;;;“奾儿的姓······” ;;;;一时间,张娥顿时陷入了一阵莫名其妙的天人之战当中。 ;;;;在张娥心绪飞散,呼吸都急促起来的时候,白多黍那憨傻的笑容,映入了张娥的视野之中。 ;;;;明明是憨态可掬,甚至带些孩子气的傻笑,但不知为何,就是那嘿嘿一声,便让张娥混乱无比的心绪,不知不觉间平静了下来; ;;;;有那么一瞬间,张娥犹豫了; ;;;;但看着白多黍怀中,女儿已经再也没有了先前局促,自顾自揪出白多黍挂在脖子上、细心藏在衣袍内的古玉,白多黍却没有流露出丝毫不悦,只笨拙的晃了晃女儿······ ;;;;“白。” ;;;;张娥心里有了答桉,走上前,坚定地仰起头,看着眼前的七尺儿郎; ;;;;看着自己的丈夫:白多黍。 ;;;;“姓白。” ;;;;“白奾儿。” ;;;;鼓起所有的勇气,直勾勾看着白多黍写满差异的目光,张娥深吸一口气,将下一句话,又强行咽回了肚中。 ;;;;——小女,白张氏······ ;;;;当日晚,安化城东街,便尽为一阵喜庆的氛围所充斥。 ;;;;——这是安化城建成以来,城内举办的第一场婚宴; ;;;;席间菜肴不算太丰盛,但来的人却非常多,突出一个热闹; ;;;;听闻有喜事,安东郡守吕禄也没吝啬,遣人送来了两天浊酒,供与宴众人畅饮。 ;;;;就这样,四座连在一起,中间还隔有矮墙的小院,六十来位屯耕团卒,以及二三十个同张娥一样,昨日刚抵达安化的团卒家属,便组成了这样一场简易,又无比温馨的婚宴。 ;;;;没有后世人印象中的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也没有后世新时代的司仪,亦或是西方文化特有的证婚人。 ;;;;就是这六十来个大汉,二三十位老幼,敞开肚子吃着、喝着,不时喧闹着、祝福着。 ;;;;新娘子张娥,早已披上盖头,被接入白多黍的砖房内; ;;;;砖房外,则是张病己和白多黍老兄弟俩,一口一口灌着酒,又一句一句说着话。 ;;;;“老伙计啊” ;;;;“俺的姐,这便是有了着落;” ;;;;“往后,俺也该喊一声姐夫了” ;;;;“嘿嘿······” ;;;;张病己满是唏嘘的话语声,惹得白多黍一阵嬉笑不止,最终却也没忘稍带严肃的侧过身,附耳低语道:“私下,喊俺姐夫;” ;;;;“团里,唤俺多黍、白什长,都成。” ;;;;听闻白多黍郑重其事的表示‘咱兄弟俩各论各的’,张病己面色一滞,而后便哈哈大笑起来。 ;;;;见屯长如此高兴,左右院内的团卒们也护好起来,只片刻之后,又各自推杯换盏着,陷入了‘美酒’的香甜之中。 ;;;;——在此之前,参与这场婚宴的百十来号人,起码有九成都从未曾喝过酒! ;;;;因为无论秦时,还是如今的汉室,酒类,都属于盐、铁一样的管制品; ;;;;非婚丧嫁娶,三人以上的聚饮,也无论前秦今汉,都是绝对意义上的‘违法犯罪’。 ;;;;但和后世一样:禁止某物,往往并不会消灭某物,而是会哄抬此物的价格; ;;;;所以,过去这五十年的时间里,酒,几乎是有钱人,甚至是权贵才能享用的奢侈品。 ;;;;而今天,离家许多年,来到安化也已有两年,始终不曾体会到‘享受’为何物的小伙子们,第一次品尝到了酒的滋味; ;;;;这种滋味,值得在座的每一个人,都回味终生。 ;;;;——因为在关东大多数诸侯国,买酒,是需要爵位的······ ;;;;公乘以上的高爵······ ;;;;“诶!” ;;;;“姐夫” ;;;;“多黍!” ;;;;“白什长······” ;;;;不知想到了什么,张病已惆怅片刻,又冷不丁将大手在白多黍肩上一拍; ;;;;顺势将白多黍从肩膀搂过来,两个丈夫将额角紧紧贴在一起,像是多年不见的老友,也像是怄气顶牛的仇人; ;;;;“俺姐命苦!” ;;;;“头回嫁人,便嫁了个不妥当的;” ;;;;“俺知道,阿姐带着奾儿嫁过去,兄弟定然委屈······” ;;;;“不委屈!” ;;;;“真不······” ;;;;白多黍赶忙开口否认,却发现张病己似是根本听不见自己的话; ;;;;只自顾自继续道:“往后,若是家中用度缺了、短了,跟俺说!” ;;;;“俺单身汉一个,用不到几个钱······” ;;;;“等奾儿大些了······” ;;;;“嗝” ;;;;“大···大些了,当,嫁人了;” ;;;;“嫁妆,俺出······” ;;;;“呃······” ;;;;“俺出·········” ;;;;说着说着,张病己嘴里的话便愈发含湖,身形也有些摇晃起来。 ;;;;“喝!” ;;;;“不醉不归! ;;;;!” ;;;;突如其来的一声厉喝,就好似回光返照,惹得院中众人一呆; ;;;;待片刻之后,张病己绵软丝滑的跌倒在地,就地打起了呼噜,众人哄笑着,继续喝起酒来。 ;;;;唯独白多黍,苦笑着揉了揉额角,扛起张病己,朝着隔壁的院子走去。 ;;;;——脚下这个院子,是白多黍的婚房; ;;;;今晚,是白多黍的洞房花烛夜······ 7017k 第0383章 摸着石头过河 一场婚宴,让始终被一阵压抑所笼罩的安化城,终于迎来了近两年内的第一缕热闹气息; ;;;;而在遥远的长安城,天子刘盈,也在为安东郡的未来而发愁。 ;;;;同王陵、阳城延二人坐在清凉殿内,君臣三人的脸上,都挂着一抹挥之不去的忧虑。 ;;;;至于原因,也只有一个。 ;;;;——安东郡的土着民,以及各屯耕团团卒的‘婚配’问题。 ;;;;即便到了后世,女子也总是不愿嫁到太过遥远,或太过贫穷的地区,就更枉论如今,这通讯、交通极不发达的时代了; ;;;;对于朝鲜半岛,或者说,如今已经被纳入汉室版图的‘安东郡’,中原女子的看法,也基本都还停留在‘一群吃不饱饭的余子,被官府流边移民’的程度。 ;;;;在后世,可会有女子,愿意嫁去西北、高原? ;;;;同样的道理:在如今汉室,也同样没人愿意远嫁边境,更枉论嫁到比边陲更远的新服之土:安东了。 ;;;;中原女子不愿远嫁,安东郡一众单身汉们的人生大事,自然就只能指望天子刘盈去头疼。 ;;;;——男人娶不到媳妇儿,是要出大问题的 ;;;;尤其是在这个‘传宗接代’的观念仍旧十分浓厚,娶妻生子是每个男子毕生追求的时代,一个地方再好、再富庶,只要娶不到媳妇,就是留不住人的。 ;;;;诚然,安东郡如今的‘汉民’,基本都是以屯耕团的形式,移民过去的‘余子’群体; ;;;;三五年之内,这些新移民,都还要在半军事化的集体中生活。 ;;;;即便未来,真的有人因‘娶不到媳妇’而想要离开,有汉室严格的户籍制度和人口流动管制,这些人,也很难从安东逃回中原。 ;;;;但正所谓:堵,不如疏。 ;;;;一味地、长久的强制性高压政策,是没办法解决根本性的问题的。 ;;;;要想让这些移民,心甘情愿的在安东生根发芽,让朝鲜半岛成为‘自古以来’,长安朝堂除了要保证这些新移民的生产、生活问题,当然也要考虑到更加现实的婚配问题。 ;;;;试问一块新服之土,怎样才能‘自古以来’? ;;;;答桉是:移民充实人口,并通过三到五代的繁衍,将这个地方彻底纳入中央掌控。 ;;;;说得再直白一点,就是让移民到这里的人,在百十年后,用地道的汉话说出一句:俺家世世代代在这里生活。 ;;;;既然是要繁衍后代,那单靠屯耕团,靠一群糙汉子,显然是无法达成这样的目的。 ;;;;这样一来,让刘盈感到头痛的原因,也就浮出水面了。 ;;;;——去哪里,给这群单身汉,寻一门亲事呢? ;;;;——如何给这数以万计,未来甚至可能达到十万,乃至数十万数量级的单身汉,找到一个‘世世代代扎根安东’的原因呢? ;;;;对于这个问题,王陵,有着自己的见解。 ;;;;“陛下。” ;;;;“臣仍以为,应当许屯耕团之卒,于当地之民自由婚娶;” ;;;;“唯如此,方可使今日之屯耕团团卒,化作来日之安东郡民。” ;;;;沉声道出一语,王陵又深吸一口气,将自己的顾虑也道出。 ;;;;“只前时,曹相所言之弊,也不可不虑。” ;;;;“——今之安东,已得平壤都尉、北部都尉、东部都尉三部,共屯耕团二十三;合此三部之驻军,近六万余人;” ;;;;“然朝堂于故朝鲜之民,至今仍别户而治,不以‘汉民’视之。” ;;;;“若许安东‘汉民’,于故朝鲜之民自由婚娶,则朝鲜之民男苦无女可妻,或将南下马韩、辰韩等国。” ;;;;“如此,安东可用之壮劳力,便平白为此朝南诸部所有······” ;;;;满是忧虑的道出此语,王陵也是唉声叹气一番,又闭目思虑起来。 ;;;;今年年初,丞相曹参因病卧榻,太医属衙则给出结论:生老病死,人之常情。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早则今年夏秋,晚则明年冬天,曹参,也将走到自己的终点。 ;;;;丞相病重,早就被太祖高皇帝指定为继任者的王陵,自也就当仁不让的站了出来,以内史的身份,兼领了丞相府的诸般事务。 ;;;;而安东郡的问题,也随着郡守吕禄愈发频繁的奏报传来,而摆上了长安朝堂之上。 ;;;;——经过两年的辛勤劳作,最早到达安化城的平壤都尉屯耕甲团,已经基本完成了本部的开荒任务; ;;;;最晚到明年春天,平壤都尉屯耕甲团,就将完成本部团卒所需的共计四十万亩田的开荒工作。 ;;;;两千人,四十万亩,也正是按照当年,刘盈定下的‘每人二百亩’的标准所开。 ;;;;现如今,已经接近完成任务的屯耕团团卒们,也开始考虑起了自己的未来。 ;;;;开荒任务提前完成,那屯耕团到农民的转化,自然也要提前; ;;;;按照朝堂的规矩,明年秋天,平壤都尉屯耕甲团的四十万亩田收获的时候,就是平壤都尉屯耕甲团原地解散,成为安东郡治所——安化城头两千户‘农户’的时间。 ;;;;过去两年,由平壤都尉屯耕甲团开垦出的四十万亩田,也将按照朝堂当年的承诺,以每户二百亩,分给两千名团卒。 ;;;;对于那两千名团卒而言,这,就意味着‘立业’; ;;;;既然已经‘立业’,那接下来的,自然就是成家。 ;;;;田亩,靠自己一锄头一锄头开出来了;农宅,也早已发到了自己手中。 ;;;;那接下来,自然就是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美好生活,在向这两千名团卒招手。 ;;;;但在郡守吕禄发回的奏报中,这两千名军卒对自己未来的‘人生大事’,却都无一例外的抱有悲观态度。 ;;;;原因很简单:如今的安东郡,根本就没有几个中原女子! ;;;;朝堂派去驻守的军队,以及那二十几个屯耕团,无一例外都是汉子! ;;;;无奈之下,朝堂抱着‘侥幸一试’的心理,在今年春天颁布政令,允许平壤都尉屯耕甲团的团卒们,将愿意投靠自己的家人接去安东,由朝堂承担路费; ;;;;结果却也不出王陵所料:整个‘家属’队伍上千号人,处于适婚年龄的女人,却仅有五十余。 ;;;;在安东那地界,这五十个女人自然不可能嫁给当地土着,大概率会被平壤都尉屯耕甲团内部吸收; ;;;;但两千名团卒,却只有五十人解决了人生大事,无疑是直白的告诉长安朝堂:中原女子,已然是指望不上了······ ;;;;更有甚者:这五十个率先成家的同袍,很可能让其余的团卒,更加渴望自己能早日娶妻生子! ;;;;这样一来,原先被长安朝堂无限期搁置的‘屯耕团卒成家立业’的问题,就顿时变得有些迫切了起来。 ;;;;中原女子指望不上,朝堂第一个想到的,自然就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让屯耕团卒,于当地土着民当中,寻找自己的爱情。 ;;;;但这个提议,却又将朝鲜当地土着的安置问题,再次摆上了台面······ ;;;;“嗯······” ;;;;“安国侯之虑,亦朕之忧。” ;;;;御榻之上,天子刘盈低头沉思良久,终还是缓缓点点头。 ;;;;“若使屯耕团之卒,以当地朝鲜遗民女妻之,则于余者,亦当有所举措。” ;;;;道理再简单不过; ;;;;对于朝鲜当地土着而言,安东郡的设立,意味着这些人,都成为了理论上的‘汉民’、 ;;;;但在安东郡设立之前,将朝鲜当地土着编户齐民之时,长安朝堂却并没有将这些人纳入‘农籍’,而是在安东郡,史无前例的发明了‘民籍’。 ;;;;民籍,顾名思义,就是民众的户籍。 ;;;;但在中原,士农工商等群体虽也都算‘民’,却从来都没有人被纳入过‘民籍’,而是按照出身,纳入农籍、商籍,又或是官籍、宫籍。 ;;;;这就好比后世,数学专业学子的课表上,会有微积分、代数、几何、统计等课程,唯独不可能有一门课叫‘数学’一样; ;;;;汉家的民众有农籍、商籍,乃至官籍、宫籍,唯独不会有‘民籍’。 ;;;;在当年那场东征卫满朝鲜的战争之后,本就生活与朝鲜治下的民众,便被纳入了‘民籍’; ;;;;而后续派往当地的屯耕团,其团卒才被纳入了当地的‘农籍’。 ;;;;之后,当地民众与各屯耕团之间,也可谓是井水不犯河水。 ;;;;——屯耕团以城池为中心,向四周开垦荒田;而当地群众,则依旧按祖辈们留下来的生存技能,以渔猎为业。 ;;;;屯耕团是半军事化集体,团卒除了那栋农院,基本没有其他私人财产,所以这些团卒和当地人之间,也基本不会有什么交流。 ;;;;顶天了去,也就是屯耕团将领出面,用集体财物,和当地群众换取一些物资。 ;;;;近两年的井水不犯河水,也终于是让当地群众不安的心逐渐安定了下来,习惯了以‘汉民’的身份,继续在当地生活。 ;;;;但对于这些民众,长安朝堂,却至今没有确定的安置方桉。 ;;;;问题的核心,主要在于当地民众的生活习惯。 ;;;;有人提出过,将当地人直接纳入农籍,并按照汉律承担税、赋,以及兵役、劳役; ;;;;但当地民众独特的生活方式,却又让朝堂根本无法下定决心,向这些新汉民收取农税。 ;;;;——因为绝大多数朝鲜土着的生活方式,就是在春、夏两季捕鱼,再偶尔上山打猎,然后借着秋天,将猎物都制成肉干! ;;;;向这样的群体收取农税? ;;;;怎么收? ;;;;三十税一? ;;;;每抓到三十条鱼,就把其中一条当农税交上来? ;;;;还有口赋,又怎么办? ;;;;每人每年四十钱? ;;;;还是按照鱼的市场价,再收几条鱼上来? ;;;;再有,就是中原百姓承担的兵役、劳役,对于这些以渔猎为生活方式的群体,也同样难度重重。 ;;;;原因无他:兵役、劳役的执行,是以农民时时刻刻守着农田,根本不出远门作为基础。 ;;;;但以渔猎为生的朝鲜民众,几乎每年春天,都会以家庭乃至宗族、部落为单位,离开自己的住所,各自前往河流各处捕渔; ;;;;一直到夏季中旬,这些人才会结束捕捞工作,并开始四散游猎,争取获得更多肉食。 ;;;;在此期间,部落里的男人外出捕猎,妇孺老幼则负责处理猎物,制成可以保存更久的鱼干、肉干。 ;;;;等到了秋天,这些人才会零零散散的回到,窝在自己的山洞或树洞里,静静等候冬天的到来。 ;;;;这就使得汉家在中原施行的兵役、劳役制度,根本没办法照搬到这些朝鲜土着的身上。 ;;;;举个很简单的例子; ;;;;某年夏天,安东郡想修条路,就派官吏去征劳役,结果发现方圆几百里的朝鲜人,都不知道跑哪里捞鱼去了! ;;;;又或者某年秋天,安东郡决定组织冬训,让年轻人按照中原的惯例参加军事训练,结果腿都快跑断了,都没找到这些人居住的洞······ ;;;;说白了,长安朝堂头疼的点,就是朝鲜当地的土着民,具有极高的流动性; ;;;;外出渔猎且先不说,就连居所,都和匈奴人一样,走到哪是哪。 ;;;;原本住了几年的树洞,什么时候看着不顺眼了,说丢就丢; ;;;;又或者某一年,外出渔猎回来的完了,也很可能就地找个差不多的地方,凑合着就猫冬了。 ;;;;而且不同于中原,某个农民不见了,官府还能找街坊邻里打听——朝鲜土着民,都是以部落为单位居住,只要丢,那都是‘呈建制’的整个部落一起丢! ;;;;官吏想找,都根本没法找人打听! ;;;;独特的生活方式,自然是让长安朝堂绞尽脑汁,都没能找到解决方法。 ;;;;作为权宜之计的‘民籍’,自也从那场东征卫满朝鲜的战役之后,一直留存到了现在。 ;;;;而此刻,当地土着民的安置问题,也随着屯耕团‘没法娶妻’的问题,而在此摆上台面。 ;;;;这一次,朝堂就算是想拖,都已有些拖不下去了······ ;;;;“嗯······” ;;;;“朕以为,或可行‘嫁女与屯耕团卒,阖家入安东郡农籍’之令,试行于平壤都尉屯耕甲团。” ;;;;“待明后岁,以此策之效,再商废止或沿行事。” ;;;;听闻刘盈此言,王陵、阳城延二人再三思虑,也终是拱手领命。 ;;;;民族融合,或许会引发很多意想不到的问题; ;;;;如失去婚娶权力的朝鲜男性土着民,可能会南下前往马韩、辰韩等外藩属国,让安东郡失去一部分壮劳力。 ;;;;但眼下,长安朝堂,却也没有其他的办法了。 ;;;;——毕竟这些壮劳力,安东郡就算不失去,也至今都还不知道该怎么利用······ 7017k 第0384章 龙凤呈祥 送走王陵、阳城延二人,刘盈便独自走出清凉殿,站在了未央宫正殿外的瞭远台上。 双手扶着面前的石栏,居高临下的朝远方望去,刘盈的目光中,只写满了一阵又一阵疲惫,和感怀。 过去这两年,长安朝堂,发生了很多变故。 廷尉汲侯公上不害薨了; 奉常叔孙通亡了; 故代王,合阳侯刘喜薨了; 代相阳陵侯傅宽、淮南相汾阴侯周昌,也都薨了······ 凡是太祖高皇帝一朝,以较高频率出现在先皇刘邦身边的近臣,几乎都老死了一茬儿。 而眼下,第二任汉相平阳侯曹参,也即将迎来人生的终点。 看着一个个熟悉的人,就这样一步步走向死亡,刘盈,根本说不上来心里的滋味。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刘盈为汉室精心打造的强盛之路,也在有条不紊的向前推进。 少府官营粮米,已经来到了第七个年头;其中‘代民储粮’一项,已经接近了历史使命的终点。 等再过两年,关中百姓将粮食代存于少府的数量,按照朝堂的预测跌破一千万石,少府‘代民储粮’一事,便可以彻底宣告结束了。 越来越多的百姓不把粮食存在少府,自也意味着越来越多的百姓,具备了自建粮仓储粮的能力; 换句话说,越来越多的关中农民,已经具备了一定程度的抗风险能力。 而关中的粮价,也在刘盈‘步步紧逼’之下,于去年秋收之后,正式跌破五十钱,来到了收购价四十钱、出售价四十二钱的历史低点。 没错。 ——如今少府官营粮米,每石粮食的利润,就是两钱; 相府国库、少府内帑各自能分到一钱。 超低的利润空间,自然也就意味着对农民超高的友好度。 毫不夸张的说,关中九成九以上的农民,已经不愁吃饱了。 非但不愁吃饱,甚至开始有闲钱去购买布匹,给家中妻小添置新衣了! 而少府的盈利重心,也逐渐从粮食,转到了早就开始展露头角的盐、铁,以及布匹之上。 盐自是不用多说,和粮食一样,属于百姓的生活必需品; 尤其是在刘盈开创性的以‘晒海得盐’,极大降低了粗盐制作成本的前提下,盐的利润空间,即便是在刘盈一压再压之后,也还是达到了骇人听闻的百分之五百! ——一斤制作、运输成本不到三十钱的粗盐,能在天下任意一个地方,卖出一百五十钱的价格,而且还是手慢无! 至于铁,倒是在刘盈的可以引导下,并没有成为‘国营商品’,而是成为了少府内帑的战略物资储备。 着重需要提的,便是布匹。 此刻,站在瞭远台上,刘盈也能清晰的看到:在未央宫西北角的少府作室,仍旧有来来往往的织工,为已经织出的素色布匹上色; 而在刘盈看来,专门负责生产布匹,并拥有数量织工数万、各类官奴劳力十数万的东、西织室,就是汉室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中央印钞机! 和粮、盐一样,布匹,同样是生活必需品; 虽然没有粮食、盐那么不可或缺,也不属于前者那样的日常消耗品,但只要工业革命没有到来,汉室的布匹市场,就永远不会有饱和的那一天。 原因很简单:仓禀足而识礼仪,衣食足而知荣辱。 ——再穷的人,也要有衣服遮羞; ——稍微宽裕的人,就需要新衣撑门面; 如果条件允许,不会有人介意多准备几套衣服,再换得勤快些。 粮食官营逐渐退出历史舞台,盐、布又无缝衔接,几乎是宣告了汉少府未来百十年内,都不大可能为了‘钱’而发愁。 而少府一边赚着钱,一边也没耽误刘盈富裕的神圣使命。 关中百姓,已经基本都能吃饱肚子了; 大部分关中百姓,都已经能穿暖,甚至有相当一部分,开始有能力追求‘穿体面’了; 吃饱,穿暖; 两个看似稀松平常,实则却对封建王朝具有极高难度的目标,在刘盈领导下的汉室,起码在关中地区,逐渐接近于现实。 但在完成这一切之后,刘盈却丝毫不觉得兴奋,也并不觉得有半分自豪; 刘盈第一个想到的,是仍旧将自己所在长乐宫中,至今都还没走出宫门的母亲吕雉······ “陛下,可是又思念母后了?” 心绪飞散之际,一声稚嫩而又清脆的询问声响起,刘盈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目光不知何时,已经聚焦在了章台街彼侧的长乐宫内。 在那里,住着一个伟大的女性; 在那里,‘关’着一个华夏上下五千年历史上,最伟大的女性······ “朕无妨。” 难掩落寞的做出答复,刘盈却并没有回过身,任由刚满十三岁的皇后张嫣,将一面薄披风披上自己的肩头。 过去这两年,类似的场景,不止一次的在这处瞭远台之上上演······ “近几日,可曾去探望过阿姊?” 轻声发出一问,刘盈终是强迫自己从情绪低谷中走出,悠然回过身,背靠在瞭远台外侧的石栏之上,轻轻将张嫣就腰搂过。 看着娇妻在身前立时羞的满脸通红,刘盈心中的落寞,也不由得被驱散些许。 “去过了。” “阿姊说,母后于宫中一切安好,还托阿姊问陛下安好······” 娇羞的作出答复,张嫣终还是耐不住羞意,轻轻挣扎着,从刘盈的双手中挣脱出来; 却也没走远,而是自然地来到刘盈身侧,同刘盈一样背靠石栏,轻轻揽住了刘盈的手臂。 听闻张嫣此言,刘盈却是再发出一声长叹,才方消散的落寞,又不由自主的爬上眉头。 有了过往这几年的适应期,张嫣与刘盈之间,错综复杂的辈分关系,也终于是在夫妇二人奇妙的默契下,得到了完美的解决。 ——嫁夫随夫。 太后吕雉是刘盈的母亲,所以张嫣,也唤吕雉母后; 鲁元长公主是刘盈的姊,所以张嫣,也唤刘乐阿姊。 当然,私底下,张嫣还是该叫祖母叫祖母、该叫母亲叫母亲。 但到了正式场合,也总算是有了一套约定俗成的称呼方式:管姥姥叫岳母(母后),管妈妈叫小姑(姐姐)。 至于前世,自己始终未能介怀的身份问题,这一世,也早已被刘盈克服。 原因也很简单:刘盈和张嫣,并没有血缘关系; 既然没有血缘关系,那辈分上的复杂关系,刘盈倒也不是那么在乎了。 ——刘盈至今都还清晰地记得:在后世,刘盈也同样有着许多让人无比尴尬,却又不得不无奈接受、面对的宗族辈分关系。 比如七岁那年,刘盈的某位侄孙儿寿终正寝,享年七十有四; 十一岁那年,刘盈的某位太伯降临世间,童子尿甚至还滋了刘盈一脸; 甚至到了二十四岁,刘盈好不容易谈了恋爱,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却发现女友,也在自家宗谱之上! 按照辈分,刘盈还得喊女友一声太奶奶······ 相比起那段‘暗黑’岁月,如今只是娶了外甥女,而且还是确定没有丝毫血缘关系的外甥女做皇后,对于刘盈而言,自也没有了丝毫思想负担。 只是碍于张嫣的年龄,刘盈却也始终只是远嗅花香,至今都不曾动过‘亵玩’的念头。 好在刘盈的善意,也十分让小皇后感动,非但没有因此自怨自艾,反倒愈发的亲近起了刘盈。 在过去这几年,刘盈每当有情绪落寞的时候,都会来到这处瞭远台,居高临下的看看未央宫内,再眺望眺望宫外的长安城,最后又不忘远远看一眼长乐宫。 而刘盈每次登上瞭远台,都无一例外的会等来皇后张嫣的身影,以及一张又一张避寒的披风。 ——分明还未曾有夫妻之实,但这对小娇妻,却早已活成了老夫老妻的模样。 感受到张嫣的关切,刘盈也不多矫情,强挤出一丝微笑,又轻轻拉起张嫣雪白无暇的柔荑,放在手心爱抚着、把玩着; 而在弱冠天子身侧,年仅十三岁的皇后张嫣娇羞着、娇嗔着。 时间就宛如一汪死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停止了流动,为这平淡,而又温馨的时刻,献上自己的所有; 直到皇后张嫣的眉角悄然皱起,刘盈才终是不舍的低下头,松开那只令人爱不释手的柔荑,又温笑着替娇妻将碎发捋到了耳后。 “可是宫中,又有何事不妥?” 温和的语调声在瞭远台上响起,却惹得小皇后稍有些担忧的嘟起嘴,又略有些无助的往身侧一倒,一头撞进了刘盈的胸膛。 “近些时日,恭儿,似是有些不喜······” 听闻此言,刘盈却是无比淡然的张开双臂,顺势将肩上披风拉过一角,将张嫣轻轻包裹在了怀中,只露出那颗仍散发出些许担忧的小脑袋瓜。 “小孩子嘛,一日喜又一日愁,算不得什么怪事。” 温声细语的安抚,却惹得张嫣又苦恼的摇了摇头,旋即满是迟疑的昂起头,看着正低下头,挤出双下巴看向自己的丈夫。 “宫中,似是有些传闻······” “似是谁人,于恭儿说了些什么······” 闻言,刘盈本下意识要开口说些什么,突然想起当年那件往事,就连安抚着张嫣后背的手,都不由得滞在半空! 似是感受到了刘盈的反应,张嫣却也并不抬起头,只贪婪的将小脑袋,往刘盈怀里又挤了挤。 而在张嫣看不到的角度,天子刘盈的目光中,却已是一抹酷似太后吕雉的冰冷······ “无妨······” “无妨·········” “子童不必忧于这般杂事···········” “有朕在·········” “朕在··············” 随着天子低沉的语调,张嫣终是再将脑袋往前探了探,将自己彻底埋进了刘盈怀中。 但在不远处,宦者令春陀却已是面色剧变,再刘盈冰冷的注视下,满是惊骇的回过身,从宣室殿外的长阶小跑而下。 时间一点点过去。 一道有一道身影,被一个又一个禁中武卒反绞着手,押送到了刘盈身前不过十步之外; 这些人当中,又姬嫔的婢女、宫中的女官,也有太监寺人、宫中郎官。 唯一没有不同的,是这些人无一例外,都被一块块紧实的布塞住了嘴,腮帮子鼓鼓的,总是费劲全身的力气,也只能发出一阵轻微的‘唔唔’声。 不知过了多久,瞭远台周围,都快被这些人的身影塞满; 宦者令春陀慌张的身影,也再次出现在宣室殿外的长阶之下。 耐心的等待春陀走上长阶,明明上气不接不气,却强自按捺着粗重的呼吸走上前,刘盈也只深深凝望向春陀目光深处。 只一眼; 只不过三息的一个对视,春陀就好似浑身上下的力气,都被某种神秘力量一股脑抽光! 就当春陀支撑不住身体,鬼使神差的盘算着,要不要让自己从长街上滚下去时,刘盈却漠然收回目光,轻轻搂着皇后张嫣,转向了瞭远台外的方向。 夕阳西下,灿红的晚霞挂在天边,将瞭远台上这对小情人,衬的无比恩爱、甜蜜; 但在二人身后只不到十步的位置,同样是一道又一道灿红,宣示着一个又一个生命,葬身于这大内禁中······ 良久,刺鼻的血腥味飘来,惹得刘盈下意识抬起手,将怀中的张嫣搂的更紧了些; 但在那股血腥味越来越刺鼻之后,刘盈终还是头都不回,就这么侧搂着张嫣,默然自长阶走下。 从这一天起,刘盈,再也没有来过这处瞭远台。 甚至就连清凉殿,刘盈都再也不曾来过。 平静的送张嫣回到椒房殿,天子刘盈的身影,便出现在了长乐宫外。 两年。 足足两年的时间,刘盈,终于再一次出现在了长乐宫外。 只不过今天,刘盈却并非是只身前来。 ——皇长子刘恭,也同样被怒火中烧的天子,带在了身边······ 7017k 第0385章 吾未壮,壮即为变! “西宫门?” 长乐宫,长信殿。 听闻老宦官小心的汇报声,太后吕雉不由眉头一皱,面容之上,也难得带上了些许疑惑。 过去这两年,吕雉除了逢年过节,会去丈夫刘邦的高庙祭奠一番之外,从不曾踏出这长乐宫半步。 虽然儿子刘盈仍固执己见,令人将所有奏疏、文档手抄一份,并日日送到长乐宫,但吕雉却也从未曾查阅; 另吕雉自己都感到有些意外的是:在下令关闭长乐宫五道宫门之后的这两年多时间里,吕雉的身体状况,似乎都有了不小的改善! 原本时不时出现的失眠、头痛等症状,从最开始的频率降低,到现在彻底不再犯; 朝夕两餐,以及午后的差点,吕雉也总是吃的无比香甜,情绪都变得稳定了许多。 回过头想想:过去这两年,不再需要为朝中政务发愁的吕雉,非但没有因此而萎靡不住,反倒是感觉轻松了不少。 再加上这长乐宫本就不小,就算没有自禁宫内,吕雉也一年半载出不了一次宫,却也使得吕雉在卸下担子之后,难得有暇,享受起生活的悠闲自在。 在这样的平静中,非要说有什么遗憾的,无疑就是对儿子刘盈的思念; 但在此刻,当听到儿子刘盈,正亲自站在西宫门外,令人拆掉西宫门外的钉板之时,吕雉的面容之上,只涌上一层深深地疑惑。 “除了皇帝,可还有何人随同?” 语调平和的一问,却惹得那老太监将头埋得更深,只露出一对颤抖不止的双肩。 “陛下此来,似还领了皇长子······” 此言一出,吕雉面上疑惑却是更甚; 过去这两年,吕雉虽说是‘自禁于长乐’,但真要说起来,和往日,也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儿子刘盈,除了每日遣人送来朝中奏疏、文档,也从未曾忘记每五日来一次长乐宫外,对紧闭的宫门跪地叩首; 而朝中百官,虽然不能亲自入宫朝见吕雉,但也同样是不时到宫外叩拜,若有什么事,也会托宫门处的郎官转呈。 至于皇子、公主们,那更是出入长乐无忌;皇后张嫣更是几乎每天都会带着养子刘恭,到长乐宫陪吕雉说说话、聊聊天。 也正是在这样轻松惬意的生活中,吕雉才没有生出心灰意冷的念头,反倒是有些‘乐不思蜀’。 而在今天,皇帝儿子刘盈在‘非朝见日’,史无前例的带着皇长子刘恭,在这夜半三更时分,正带着人撬开已封禁两年多时间的西宫门······ 几乎是眨眼之间,吕雉面色便陡然一沉,那个消失两年的‘太后吕雉’,也似乎在这一刻重新灵魂归位! “未央宫内,可有什么风闻?” 听着吕雉陡然冷下去的语调,老宦官非但不觉得心慌,反倒还稍觉得心安了些; 似乎这样的吕雉,才是自己所熟悉的那位‘汉太后’······ “禀太后······” “适才,宦者令春公遣人通传:未央宫,似是有不少宫人坠井······” “且坠井者,多出自椒房·········” 此言一出,吕雉心中顿时了然; 低头稍一思虑,便缓缓从御榻上起身,沉着脸望向殿外,已亮起点点火光的西宫门内。 “更衣。” 漠然道出一语,吕雉终是侧过身,朝着殿后的长信殿寝殿走去。 “更庙服正衣!” · 待刘盈领着皇长子刘恭走入长信殿,殿外的整个长乐宫,都已是灯火通明。 但奇怪的是:硕大的长信殿内,却只有太后吕雉一人,身着庙服禕衣,静静地坐在御榻之上······ “跪下。” 语调极尽冰冷的道出一语,目不转睛的看着长子刘恭,在殿中央满带不忿的跪下身,刘盈才又直起身,缓缓上前两步。 “儿臣!” “参见母后!!” 难掩激动地一声唱喏,刘盈便朝御阶上的母亲吕雉沉沉一叩首! 待刘盈直起身,隔着御阶两相对望的母子二人,望向彼此的目光中,都难掩思念之情。 两年! 足足两年,又一百四十七天!!! 因为刘盈一个小小的疏忽,这对天底下最尊贵的母子,便被长乐宫那四面宫墙,分开了足足两年,又一百四十七天······ 再度相会,母子二人,都显然有很多很多的思念,要向对方诉说。 但此刻,却并不是这母子二人,一述思念之情的合适时机······ “此事,即是因恭儿而起,便由恭儿亲说于吾面;” “皇帝,便莫插手了······” 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又恋恋不舍的将目光从刘盈身上移开,望向跪立于御阶下的长孙刘恭时,吕雉的目光中,已尽是一片淡然,和平静。 而在一旁,应命退下的天子刘盈,却并没有在殿侧坐下身,亦或是走上御阶,坐在吕雉身旁的御榻之上。 在皇长子刘恭不忿的目光注视下,刘盈只回过身,一步步走到殿门处,抓起一条关闭殿门所用的细木门栓,神情阴沉的站回了刘恭身侧。 可即便是这般骇人的举动,也没能让年仅六岁于的皇长子刘恭,生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畏惧; 就见刘恭深深看了眼刘盈手中的细门栓,旋即便愤然正过身,正要从地上站起······ “朕叫你跪下!!!” 突如其来的一声咆哮,伴随着一声沉闷的响声,在空荡荡的长信殿内回荡; 被刘盈一栓打在臀背之上,刘恭只下意识一咧嘴,却又第一时间咬紧牙槽,愣是没发出丝毫响声。 双眼含泪侧过头,看了看身旁,正怒不可遏望向自己的父亲刘盈,刘恭只再次愤然正过头,却并没有再尝试站起。 但从刘恭望向自己的目光中,吕雉也看不见丝毫往日的恭顺,以及对长辈的谦卑······ “说说吧。” “那贼子,是以何言蛊惑吾孙?” 如湖水般平静的语调,让刘恭也不由心神一振,就连心中的猜测,都不由产生了些许动摇。 但最终,刘恭终还是咬紧牙槽,拼命将眼泪锁在眼眶之内,而不是沿着那张不时抽动的稚嫩面庞上滑落。 “椒房殿宫人皆言,孙儿之生母,乃皇祖母懿诏赐死!” “所欲者,不过皇后年幼无子,杀我母,而使皇后名我······” 砰! 又一声沉闷的响声,门栓再次打在刘恭的后背,甚至让刘恭的上半身,都不由被这强大冲击力撞的一前倾; 只不过这一回,刘盈却并没有再开口呵斥,只双手握着手中门栓,如刘恭一样咬紧牙槽,面上恼怒之意却更甚。 被老爹又一门栓打在背上,甚至差点被打趴在地,刘恭却依旧没有出声,只紧咬着牙,将下意识撑在身前的手再次收回。 而在御阶之上,太后吕雉却是漠然叹口气,旋即从榻上起身。 “上前些。” “皇帝,恭儿,都上前······” 砰!!! 又是一门栓,将刘恭彻底打趴在地,刘盈才神情阴戾的冷哼一声,将手中门栓一把仍向宫门外,沿御阶一步步拾阶而上。 至于刘恭,则是再次强撑着从地上爬起身,强自忍耐着背后传来的钝痛,一步,又一步,极其缓慢的走上御阶。 待刘恭艰难的走到御案旁,吕雉便毫不顾及形象的蹲下身,替刘恭将散碎的额发理了理。 又怜爱的拍了拍刘恭的小脸,吕雉便伸出双手,递到了刘恭面前。 “且瞧瞧。” “瞧瞧皇祖母这双手,可像是能取人性命?” “可像是曾沾上血污,杀媳而名后之人,所能有?” 听着吕雉温和平滑的语调,刘恭只下意低下头; 只大致在吕雉那双无比细嫩,又已隐隐出现沟壑的双手上扫了一眼,刘恭便再次抬起头。 很显然,从这双手上,刘恭并没有找到什么能说服自己、能证明吕雉‘清白’的证据。 见刘恭仍是一副倔强的神容,吕雉也丝毫不恼,只苦笑着直起身,小心推着刘恭的后脖颈,到御阶最上面那级,一屁股坐了下来。 又将刘恭拉着坐在自己身侧,吕雉的面容之上,才终是涌上些许笑意。 “恭儿想想。” “恭儿是什么人?” 似是没由来的一问,惹得刘恭稍一诧异,却也乖乖开口答道:“孙儿乃父皇之子,乃皇祖母之······” “——乃皇帝之长子、皇祖母之长孙!” 不等刘恭说完,吕雉便强行纠正了刘恭话语中的错误。 “恭儿,乃汉皇长子!” “恭儿之母,乃大汉皇后!!” “恭儿,乃国家之后、社稷之后!!!” 语调稍有些严厉的道出此语,吕雉便稍敛面上笑意,又问道:“皇祖母问恭儿;” “若恭儿之生母,确乃皇祖母赐死,恭儿当如何?” “为恭儿怀怨于心,更甚于人言‘吾未壮,壮则为变’,皇祖母,又当如何?” 不等刘恭回答第一个问题,便又问出第二个问题,吕雉望向刘恭的目光中,终是带上了一抹曾经,只会在刘盈面前才会带上的郑重。 “恭儿今方六岁。” “论太祖高皇帝之制:皇子年六岁封王,嫡、长年六岁为储!” “然今,恭儿因奸人之言,于皇祖母妄加诽恶,险因此而怀怨,使皇祖母心哀;” “若恭儿就此,便于皇祖母各怀怨怼,更甚使恭儿无以为储······” “恭儿想想:谁人得利?” “谁人欲使恭儿无以为储,以取而代之???” “更或谁人,欲以此等奸诈之计,离间吾祖孙二人,以动摇储君国本,损汉社稷??????” 接连数问发出,吕雉面上早已是一副苦口婆心的神情,满是哀痛的发出此数问,终也没忘怜爱的伸出头,替刘恭将背后,已与伤口粘连在一起的衣袍小心拉开些。 “恭儿何不想想,若皇祖母因私而杀尔母,恭儿之皇父,又何有今日之怒?” “若今日之事,为外朝臣公所闻知,以言皇长子恭‘不孝东宫’,皇祖母来日又如何提笔,以草册立储君之诏书??” 又是接连两问,吕雉终是满带着愁苦回过头,委屈无比的擦了擦眼角的泪水; 而在吕雉身侧,年仅六岁的皇长子刘恭,却是陷入了一阵漫长的呆滞之中。 “混账东西!” “亏的朕夙兴夜寐,寄予厚望,恨不能以帝王之术倾囊相授!!!” “此等离间之计都识之不明,何来人君之相可言?!!” “还敢于祖母当面不敬?!!” 满是愤恨的接连几声怒斥,刘盈却是越说越气,说到最后,更是再次从榻上起身,在周围寻摸起承受的家伙事儿。 ——这么蠢的儿子,刘盈不再揍一顿,简直不足以泄愤!!! 而在吕雉身侧,看着祖母委屈的别过头去,甚至暗自骂起了嘞,又被老爹刘盈连吼带骂的提醒了一下自己的‘罪状’,刘恭那始终强忍着,在眼眶里不住打转的泪水,终是在这一刻夺眶而出。 “皇祖母······” 更咽着发出一声轻唤,又轻轻碰了碰吕雉的后肩,见吕雉仍是一副背身垂泪的模样,刘恭终是哭的泣不成声。 “孙儿,知道错了~” “孙儿······” ‘哇’的一声哭出声来,小刘恭只愧疚的低下头,就这么坐在吕雉身侧,涕泗横流。 而在祖孙二人身后,看见儿子刘恭终于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刘盈也似是消了气,重新坐回了御榻之上。 “滚!” “滚回椒房,闭门思过!!” “无朕诏谕,不可踏出椒房半步!!!” 毫不遏制怒火的一声咆哮,也终是让刘恭更咽着从御阶上起身,对刘盈深深一拱手; 待走下御阶,刘恭又回过身,嚎哭着朝御阶上方,仍哀苦着的祖母吕雉沉沉叩首连连,这才耸拉着肩,哭嚎着走出了长信殿。 在这一刻,刘恭才终于意识到:自己曾经引以为傲,朝野内外交口称赞的‘少年老成’,如今看来,是多么的可笑。 但刘恭不知道的是:有了今日这番变故,原本板上钉钉的储君刘恭,却自此与太子之位失之交臂······ 7017k 第0386章 变你个头啊变! 待刘恭哭嚎着离开长信殿,殿内,便只剩下吕雉、刘盈母子二人。 天子刘盈仍面带不忿的坐在榻上,双手握拳放在腿上,眉宇间仍是满满的恨其不争; 吕雉则坐在御阶之上,自顾自抹了许久的泪,才终是长出一口气,又擦了擦眼角的泪珠。 也几乎是在吕雉起身的同一时间,刘盈也赶忙从榻上起身,上前扶起母亲的胳膊,恭敬的将吕雉扶到御榻之上坐下身来。 母子二人两年未见,本该是促膝长谈,述说思念之情; 但皇长子刘恭的事,无疑是让母子二人心中,都带上了些许疑虑······ “恭儿之事,皇帝怎么看?” 略带试探,又隐隐有些许陌生的疑问,却惹得刘盈面色又一沉。 刘恭的生母,究竟是怎么死的? 朝中老臣大都知道,刘盈心里也很清楚,就连吕雉,也同样明白。 ——皇长子刘恭的生母,就是吕雉亲手害死的! 只不过,刘恭口中的‘祖母杀了我母亲,把我说成了皇后的儿子’的说法,却并不十分准确。 究竟真相如何,刘盈也不是很确定; 左右不过是彼时,吕雉还因戚夫人的事,情绪处在一个极为敏感的时期,又恰逢刘恭出身,吕雉便索性狠下心,来了一出‘杀母存子’。 但人,是会变的。 这么多年过去,吕雉,也早就不是当时,整天催着儿子刘盈,跟不到十岁的皇后张嫣抓紧生下嫡长子的吕雉了。 甚至就连先前,被吕雉强留在身边,‘教为母之道’的戚夫人,也在两年前,长乐宫宫门封禁之时,被放回了淮南国,如愿成为了淮南王刘如意的王太后。 至于刘恭,也一直是养在皇后张嫣膝下; 虽未正式过继,但张嫣对刘恭,也无疑是有‘未生而养’的恩情。 刘盈听说过这样一句话: ——生而未养,断指可还; ——生而养之,断头可还; ——未生而养,百世难还。 张嫣‘未生而养’的恩情,是皇长子刘恭穷其一生,都难以偿还的。 至于今天,刘恭如同原本的历史上那样,在得知母亲的死因之后,气势汹汹的找上吕雉,说出那句‘我未壮,壮即为变’,却是让刘盈、吕雉母子二人,不约而同的对刘恭,感到无比的失望。 作为一个儿子,一个刚出生,就失去身生亲母的儿子,刘恭因生母的死因,而有今日这般反应,按常理来说,其实没什么不对。 无论是按如今汉室‘以孝治国’的国策,还是往后千百年,始终惯行于华夏的普世价值,刘恭的举动,都绝对属于‘孝子’的范畴之内。 但问题的关键,却并非于此。 刘恭是什么人? 是那位不知名宫女的亲子、当朝皇后张嫣的养子,当今天子刘盈的血脉,太后吕雉的亲孙; 但最重要的,是这一连串的身份标签,赋予刘恭的政治标签 ——从降临在人世间,成为天子刘盈第一个儿子的那一刻开始,刘恭,就是一个天然的政治人物。 而对一个政治人物而言,问题的关键永远都不是真相,而是结果。 这是很浅显的道理: 因生母之死,而对吕雉、张嫣怀怨,刘恭能得到什么? ——非但什么都得不到,还将显露出拙劣的政治视野,以及极不稳定的政治立场! 对于刘恭而言,那个从未曾谋面的生母究竟是怎么死的,根本就无足轻重。 刘恭只需要知道:自己现在是皇后的养子,自小被天子刘盈按继承人的标准培养,有不小的机会成为太子储君! 而太后吕雉、皇后张嫣,是刘恭坐上储君之位的重要保障,甚至是唯一保障! 在听到那句‘你母亲是太后所杀’的小道消息时,刘恭的第一反应,不该是去猜测这个消息的真实性; 而是应该如方才,吕雉所提出的问题那样,应该去琢磨说出这句话的人,究竟想借此达成什么目的。 但刘恭的选择,却是像一个平平无奇的愤青,直接说出了那句‘吾未壮,壮即为变’······ 大哥~ 懂不懂什么叫反派死于话多? 懂不懂什么叫悄悄滴进村,打枪滴不要? 您老就算想报仇,是不是也该蛰伏一段时间,好让年仅六岁的身子骨,稍微再长大些? 如果刘恭真的在今天,摆出一副‘这绝对是假新闻’的姿态,等几十年后再为生母平反,那刘盈没准还会高看刘恭一眼。 但当刘恭如每一个普通人,因一则没有证据(吕后的手笔,不可能有证据)的谣言,就毫不顾忌的对太后、皇后表达不满之后,刘盈却彻底放弃了以长子刘恭,作为继承人的打算。 ——普通人,是做不了皇帝的~ 非但做不了皇帝,甚至都混不了官场,成不了一个像样的政治人物! 正如方才,刘盈对刘恭恨铁不成钢的训斥:这点阴谋诡计都看不出来,哪有一点人君的样子? 同样的事,如果换到刘盈身上,那就必然不会发展成今日这般局面。 ——在听到有人说‘你母亲是太后所杀’的第一时间,刘盈就会立刻令人,控制住这个流言的发起者! 同一时间,刘盈便会将幕后黑手,快速锁定为争夺储位的竞争对手! 之后,刘盈会经过深思熟虑,以求将尽量多的竞争对手、政敌,都拉下水; 最后,刘盈会亲自找到太后吕雉,将发起流言的那人交出去,并毫不迟疑的说:孙儿觉得,这应该是乱臣贼子想要离间天家,颠覆我汉家社稷,和我那几位兄弟肯定毫无关系! 这样一来,刘盈一可以展露自己‘顾全大局’的政治视野,二可以营造‘友爱兄弟’的正面形象,三又顺带将几个兄弟踢出局,彻底坐稳储君之位。 而后,刘盈会再跑去找养母张嫣,哭嚎几句‘母亲实在太委屈了’‘儿子一定好好孝顺母亲’······ 破费! 完美!!! 甚至再退一步说,就算刘盈也和今日的刘恭一样,对那则流言信以为真,也还是有不一样的处理方式。 首先第一时间,刘盈会令人将流言的源头直接掐死,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 然后私下去找吕雉,似是刻意,又似是无意的提上一嘴:我那几个兄弟,好像想要让我憎恶您。 之后一切照旧,太后吕雉的注意力,就会被刘盈‘好像想要陷害兄弟’的事所吸引,并在‘刘盈想陷害兄弟’和‘真有人把当年的事捅出来了’之间迟疑不定。 再之后,刘盈会贯彻一个‘苟’字诀,低调做人、高调做事,老老实实等到吕雉和皇帝老爹驾崩; 熬死两个老的,刘盈也不会大张旗鼓的给生母‘鸣冤’,而是会一边对吕雉歌功颂德,借吕雉之威稳住自己的法统; 另一边,再暗下里将‘丧母’的怒火,全部发泄在吕雉的子孙身上。 比如,把老吕家杀个断子绝孙啊~ 让张嫣在深宫里孤老终生啊~ 实在不行,再诛宣平侯一脉的十族之类。 ——这,才是一个成熟的政治人物,所应该采取的正确方式! 可今天,刘恭既没有选择‘借此事件表现自己’的上策,也没有选择中策‘苟字诀’,而是选了下下之策:吾未壮,状即为变······ 变? 区区一个皇长子,连储君都不是,靠谱的母族势力都没有! 一股脑把太后、皇后全得罪干净,失去好大一个吕氏外戚、宣平侯家族的支持不说,还顶上‘不孝东宫’‘不孝中宫’两个致命污点? 你变你个头啊变!!! 越想,刘盈就越觉得来气! 刘盈再怎么说,身体里好歹也流淌着太祖高皇帝刘邦的血脉,前后几世打磨下来,也算是个靠谱的皇帝了; 咋就生出这么个不长脑子的东西??? 似是看出了刘盈面上所呈现的心理变化,大致猜到刘盈心中所想,吕雉面上的试探之意,也不由退去些许。 “也怪不得恭儿······” “毕竟才六岁······” 轻笑间一声抚慰,将刘盈飞散的心绪拉回眼前,却并没有让刘盈点头表示认可。 六岁怎么了? ——历史上的武帝刘彻,六岁都会金屋藏娇了! 一个皇子,尤其还是长皇子,足足六岁,却连‘隐忍’二字都学不会? 还是算了吧! 刘盈可不想劳碌终生,老了老了,却只能对着傻儿子骂一句:乱我家者,必太子也······ “儿臣以为,庶出之子,终因其母之出身,而性有所缺;” “故储君之位,还望母后不急于一时,待复三二岁,皇后年岁稍长,得诞嫡长之时,再行思量······” 面色凝重的说着,刘盈稍低头思虑一番,不忘补充道:“及恭,今以足六岁之龄,论制,已当封王就藩;” “母后或当于此数日,稍思于皇长子封王事。” “儿臣以为,安东以南,尚缺一宗亲诸侯······” 毫不迟疑的宣告皇长子刘恭政治生命的终结,刘盈望向吕雉的目光,却是一片如潭水般的宁静。 过去两年多时间的历练,让刘盈学到了很多。 尤其是在吕雉撒手不管,什么事都需要刘盈拍板的高压之下,刘盈的政治手腕,已经愈发趋于成熟。 对于刘恭,刘盈既然已经下定了放弃的决心,便也不会再有动摇。 而借此事排除‘庶长子因无嫡而得以为储’的可能性,在太祖高皇帝之后,连续第二代贯彻嫡长子继承制,也顺势成为了刘盈的选择。 在两年多以前,刘盈因为忽略了‘先例’,而不甚触及陵邑制度的根基,导致太后吕雉不得不自禁长乐; 但两年后的今天,刘盈却已经改头换面,已经学会用先例,为后世竖立好的榜样了。 看出刘盈这肉眼可见的变化和进步,吕雉望向刘盈的目光,也愈发柔和了起来。 只是在封皇长子刘恭于朝鲜一事之上,吕雉,还是有些不同的看法。 “安东新服之所,及安东以南,又以马、弁、辰三韩,更朝南诸部林立;” “骤封宗亲往之,或使朝南诸部心生疑虑,故为时尚早。” “且恭儿再怎不堪,亦乃皇长子之身,为皇后养于椒房;” “纵其庶出,亦不当如此薄之过甚······” 听闻吕雉此言,刘盈却是下意识一皱眉,面容之上,也立时习惯性的带上了强势! 但在意识到自己的面容变化之后,刘盈又极为迅速地收整好面容,温笑着深深凝望向吕雉目光深处。 “封王之事,自当由母后做主······” 见刘盈对自己恭敬如初,吕雉也自然地一点头。 “待出宫去,莫忘封口。” “——不孝东宫、中宫之污名,恭儿担不起······” “唯·········” 三言两语间,两年多时间不曾见面的母子二人,便似是又回到了曾经; 感受到这令人无比放松的气氛,刘盈索性也不再端着,顺势从榻上滑跪在地,将头轻轻靠在了吕雉膝侧。 看着刘盈这般模样,吕雉只稍一愣,而后,便温笑着伸出手,在刘盈的头上轻轻爱抚起来。 曾几何时,母子二人也是同今日这般,一跪一座,述说着独属于母子二人的悄悄话; 到如今,还能看到儿子刘盈,如孩提时那般跪下身,将头靠在自己的膝侧,吕雉只觉恍如隔世,又似过往数年时光,犹如黄粱一梦······ “长乐宫各处宫门,儿臣皆已令解禁;” “嗯。” “往后,母后便莫再言当年那事了······” “嗯······” “还有嫣儿,于椒房似有些不适,还需母后亲教宫中之事·········” “嗯···············” 母子二人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的搭着话,似是有些前言不搭后语,却又令人感到一阵莫名的温馨; 良久,刘盈也终是恋恋不舍的抬起头,起身对吕雉一拱手。 “时辰不早,儿臣这边退下。” “待明日夕时,儿臣再携嫣儿入宫,陪母后用膳······” 听出刘盈语调中的恳求,吕雉并没思虑太多,只缓缓一点头。 “好;” “甚好·······” 7017k 第0387章 汉室特有的‘鸽派\’ 出乎刘盈意料的是:长乐宫解禁一事,并没有在长安城,引起哪怕分毫舆论。 许是过去两年,长乐宫的存在感实在太低,朝野内外根本没有关注到长乐宫的变化; 又或许,是吕雉‘自禁长乐’的举动,根本没被朝野内外放在心上,或者说,是不敢放在心上。 次日清晨,长乐宫六道宫门,悉数于宵禁结束的卯时开启; 而朝中百官公卿、元勋功侯,也都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一般,按照曾经的惯例,各自到长乐宫朝见了吕雉。 对于这个结果,刘盈自然是无比的满意,心情好起来,早饭都多吃了两碗粟米粥! 但很快,刘盈因长乐宫解禁而生出的些许愉悦、轻松,便被一封规格极为特殊的文字载体所破坏。 一方长、宽各一尺一寸,通体由新木板组成,开篇第一句,便是‘匈奴大单于’的国书,于长乐宫解禁的同一天,送到了汉都长安······ · “都说说吧~” “此书,朕当何言以复?” 天刚蒙蒙亮,公卿百官还没来得及各自前往长乐宫,刘盈便在未央宫宣室殿内,召开了这场既不属于常朝,也不属于朔望朝的特殊会议。 而这场会议的核心,恰恰就写在刘盈面前,那封由匈奴单于:挛鞮冒顿为第一视角所撰写的国书······ “内史安国侯臣陵,顿首百拜,以奏陛下。” 没有任何拐弯抹角,也没有炮灰出来试探——第一个站出来的人,便是准丞相王陵! “狄酋言辞轻、辱者多,敬、友者少,但于往昔之盟好只字不提,更胆敢以汉安东郡,以妄行质询!” “早自太祖高皇帝之时,吾汉家便与狄酋冒顿,于白登山下结以盟好:开边关互士,许汉商北出墙而往复北,汉卒不北行、胡骑不南下;” “今,狄酋冒顿轻吾汉家君臣,肆毁往昔之盟约,于吾汉安东郡之内务横行干涉!” “臣以为,于北狄蛮横之举,陛下,当报之以雷霆!!!” 一番极尽强硬的言辞,惹得刘盈都不由有些惊诧起来,却见王陵面色如常的一拜,便绷着脸退回班列; 在王陵之后,又有数人先后出身,表明了自己‘鹰派’的身份。 只不过这些鹰派的身份······ “中郎将全旭,比二千石······” “谒者仆射舒駿,千石·········” “中门侍郎汲忡,比千石············” 在心中默念出这几位‘鹰派’的官职秩禄,刘盈面上却是不动声色的稍昂起头。 “卫尉以为如何?” “战之?和之?” 被刘盈点到民,郦寄只嗡时压根一酸,暗下里稍叹一口气,而后便硬着头皮站出身来。 “禀陛下。” “臣尝闻:君辱臣死,君忧臣劳;” “北蛮狄酋欺我汉家过甚,若此刻便言和,恐更涨北蛮嚣张之气焰!” 毫不迟疑的表明‘我真不是鸽派’的立场,郦寄思虑再三,终还是将话头一转。 “然······” “若言战,今吾汉家兵甲虽足,然马、骑皆缺;与胡战,恐多有追之不及、走之不速之困。” “故臣以为,或战、或和·······” 说到这里,郦寄不忘悄悄抬起头,将目光扫向御阶之上,正淡然端坐御榻之上的天子刘盈。 见刘盈的面容之上,根本看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郦寄也终还是自顾自摇了摇头,对刘盈再一拱手。 “或战、或和,当再三斟酌,三思,而后行········” “呼~” 几乎是在郦寄说出这句‘要慎重考虑’的同时,在御阶上目不斜视看向郦寄的刘盈,便在心下长松了一口气。 这,就是如今的汉家朝堂,对于外部战略的总体看法。 ——汉室特色主义鸽派,占据绝对的上风! 至于仅有的那几位鹰派,要么是刘盈一手提拔起来的青年将官、后起之秀,要么是紧紧依附在刘盈身上的功侯二代; 至于写做内史、读作‘代理丞相’的朝堂第一人王陵,其表示主战,也大概率并非是个人的看法,而是‘丞相’这个身份,富裕王陵的政治使命。 ——无论情况糟糕到什么地步,就算天子都打起了退堂鼓,丞相,是绝对不能在对外战略上,展露出丝毫软弱的; 即便王陵如今还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丞相,也同样如此。 说得再直白些:王陵其实也是‘汉室特色主意鸽派’,只是出于身份立场,违心站在了鹰派阵营而已。 而这里的鹰派,之所以会被刘盈表述成‘汉室特色主意鸽派’,则是因为如今汉室的鸽派,与后世那些阿猫阿狗截然不同。 后世绝大多数时代,鸽派,意味着不反抗、不斗争,对一切外来威胁逆来顺受,甚至宁愿割土献金,遗臭万年; 说到底就是一句话:就算天塌下来,也绝对不能打起仗来! 但在汉室,这样的‘鸽派’,或者是民族背叛者,是绝对没有生存土壤的。 原本的历史上,出现于武帝一朝的历史名人‘狄山’,便证明了这一点。 而汉室的鸽派,与这种投降主义鸽派最大的不同,就是汉室的鸽派与其说是鸽派,倒不如说是冷静的鹰派; 或者说,汉室根本不是鹰派和鸽派之间,就‘打,还是不打’的问题存有争执; 而是暴躁的鹰派和冷静的鹰派之间,就‘现在打,还是以后再打’的问题稍有分歧。 暴躁的鹰派,自然是不必赘述,自是人均想做双刀火鸡,不管敌我兵力、战力差距,只想着一股脑追着敌人砍十八条街! 这样的鹰派,可以说是不冷静的、不理智的,甚至是不稳定的,但也是一个文明,最不可或缺的因素。 ——血性! 至于‘汉室特色主意鸽派’,也就是冷静的鹰派,并不像这些只想着骑马与砍杀的莽夫; 这个群体主和,并不像后世的鸽派那般,为了主和而主和,而是更多出于现实考量、敌我实力对比的考虑,选择暂时性主和。 说白了,后世的鸽派之所以求和,就是因为害怕,就是因为不想打,甚至是习惯性的主和; 但汉室的鸽派求和,是他们觉得:嗯,我觉得可以再发育发育,等六神装了再打,咱后期无敌。 所以实际上,如今汉室的鹰派和鸽派双方成员,或许在后世人看来,会显得非常奇怪。 ——主战的,全是那些没上过战场的二代子弟,又或是自诩‘至刚至烈’的博士文官; 与之恰恰相反:主和的,反倒是那些真正上过战场,真正跟匈奴人真刀真枪交过手的武将。 而现如今,长安朝堂‘鸽派’的领头者,也正是如今汉室军方的代表人物:曲周侯世子,郦寄。 这种‘文官主战,武将主和’的现象,或许乍一眼看过去,会让人十分摸不着头脑; ——华夏历朝历代,从来都是武将嚷嚷着要打仗,文官高举和平棋子,怎么到了汉室,情况却颠倒过来了? 可实际上,只要了解到这种现象的内在逻辑,也就不难理解这种奇怪的现象,会出现在正值上升期的当下了。 对于文人、二代而言,战争是什么? 不过是军粮、军饷,以及百十来万运粮的民夫,十几二十万平民子弟组成的军队,以及配套的武器装备; 至于真正的战争意味着什么、真正的战场长什么样,却根本不在这些‘肉食者’的认知范围之内。 所以,对于‘打不打’的问题,这个群体就很容易出现一种错觉。 ——你要粮食,我给你拨了;你要兵卒,我给你征了;运粮民夫、各式后勤辎重,我也都给你保障到位了; 那我既然把除了打仗之外的所有事儿,都给你办的妥妥帖帖的了,那要求你武将歼灭敌军几十万人,应该不过分吧? 也就是说,对于这些不了解战争的人而言,‘能不能打’,往往只取决于‘打不打得起’。 只要打的起,能凑够战争所需的物资,这个群体,就很同意得出一个‘能打’的结论。 至于战略得失、胜算之类的东西,则完全不会在这些人的考虑范围之内。 与之恰恰相反的是,比起这些把战争当做网络游戏,以为打的起=打的赢的愣头青,武将显然对战争、对敌我双方实力,以及各自的作战方式、克制关系,有更加全面地认识。 长达几十年的对外战略劣势,使得这些武将无比清楚地知道:要想在确保损失控制在可承受范围内的同时,对匈奴造成足够的伤害,达成具有价值的战略意图,如今的汉室,还需要什么、还缺什么。 就如方才郦寄所言:如今汉室虽然兵力充沛,后勤保障充分,但如果敌人是匈奴,那汉室最大的问题,就是没有足够的战马和骑兵。 所以,明知汉室还缺什么、还需要多久才能弥补空缺的武将群体,便会自然而然的产生‘先不急着打,再等两件装备再说’的看法。 至于如今,长安朝堂鸽派占据绝对优势,鹰派则苦苦支撑,甚至需要丞相默认站队鹰派,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 ——在汉室,起码在如今的汉室,做官能做到有资格出现在宣室殿的高度者,几乎就没几个人,不是从军队摸爬滚打出来的! 为什么历朝历代皆分文武,唯独汉初不分? ——因为汉初,朝臣百官、元勋功侯,几乎是人均文武双全! 在这样的政治背景下,暴躁鹰派,或者说无脑鹰派只有文人博士、功侯二代寥寥数人所组成,也就是可以预见的事情了。 没办法。 ——在如今的长安朝堂,想找一个整天嚷嚷着开战的傻缺,实在是太难了······ 官员,尤其是高级官僚的整体质量,实在不足以提供足够的傻缺,来组成势力庞大的无脑鹰派······· 而对于这一点,刘盈,是有心想要改变的。 “卫尉所言,确乃老臣谋国之言。” “然朕以为,却也稍有矫枉过正之虞?” 语调淡然的道出一语,刘盈便浅笑着低下头,暗自思虑起来。 如今制霸朝堂的鸽派,之所以能有这么庞大的势力,其主要原因,就是汉家军方一致断定:要想打败由骑兵为主要兵种的匈奴人,那就只能让汉室,也拥有足够强大到骑兵。 简单来说,就是只有魔法能打败魔法,只有骑兵,才能打败骑兵。 也正是在这个共识下,暂时主和的声音,才会在朝堂占据那般庞大的比重。 但从刘盈这个穿越者的视角来看,‘只有骑兵才能打败骑兵’的认知,显然是有失偏颇的。 后世有一句俗谚:打败你的往往不是同行,而是跨界; 放在眼下,也是一样的道理。 ——谁说游牧民族的骑兵,就非要用骑兵去硬刚? 排队枪毙不行吗? 马克沁阵地不香吗? 钢铁洪流,他不省事儿吗? 诚然,在现阶段的汉室,说什么排队枪毙、钢铁洪流,无疑是有些无脑爽文的味道了; 但谁说冷兵器时代,就没有打败骑兵的步兵兵种了? 想到这里,刘盈心里只一阵轻笑不止,面容之上,却尽是一片淡然。 ——这两年的时间,若说刘盈最大的收获是什么,那无疑,便是将‘喜怒难测’的技能点到了满级。 当然,这里的喜怒难测,指的并非不规律的暴怒、狂喜,以及类似的剧烈情绪波动,而是······ 嗯······ 准确的说,是面瘫。 刘盈花了两年时间,练就了一张面瘫脸。 “既然诸公皆有疑虑~” “嘿······” “还劳少府带路?” 语调轻松地道出一语,刘盈的嘴角之上,也是难得挂上了一抹浅浅的微笑。 两年的时间,刘盈都在忙着处理内政; 但少府,却并没有如游戏内的npc那般,你不找他,他就傻站在那里。 尤其是上林苑内的鲁班苑,在过去两年内所获取的成果,让刘盈有九成以上的把握笃定:汉室朝堂‘鸽派碾压鹰派’的状况,将于今日午时之前,宣告终结······ 7017k 第0388章 少府开始上嘴脸 当刘盈乘坐着那辆全天下独一无二的黄屋左纛,慢悠悠抵达位于上林苑内的鲁班苑外时,参与今日常朝的朝臣百官,乃至并未参与朝议的一些元勋功侯,早已在苑外恭候。 时间,也从朝议开始时的卯时二刻(6点),到了日上三竿的巳时(9点)。 走下御辇之后,刘盈没多绕弯子:都随朕进去看看! 但颇有些出乎刘盈预料的是,刘盈想给朝臣百官看的哪些东西,却都被少府阳城延早早搬出了鲁班苑; 至于鲁班苑的苑门,却是难得一见的挂上了门锁······ “不至于此吧?” 下意识发出一声诧异的轻询,却见身旁的阳城延嘿笑着上前两步,附耳低语道:“陛下见谅;” “臣还是以为,鲁班苑内正为,而又尚未成之物,实在有些······” “呃,实在有些过于先进,不便展示·········”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听闻阳城延这一句颇有些凡尔赛,又隐约有些似曾相识的描述,刘盈只一阵抑制不住的畅笑起来。 待笑罢,又在百官功侯怪异的目光注视下收敛笑容,刘盈尴尬之余,也不由一阵感怀、唏嘘起来。 ——曾几何时,汉军将士人均一件赤袍、一杆长戟,却要面对武装到牙齿的虎狼之秦; 到后来,还是那件赤色军袍、那杆木柄青铜戟,才刚多出一件简陋的皮夹,便要面对霸王项羽麾下的精悍之卒。 再到十几年前,汉匈平城一战,太祖高皇帝刘邦极为阔气的召集了战车足足数千乘,势要与匈奴单于挛鞮冒顿一决高下! 怎料在中原无往而不利,只有狗大户才能装备得起的精锐战车部队,却在匈奴轻骑兵、游骑兵面前,被杀的丢盔卸甲······ 后世总有人以为:以汉室取得战略性胜利,并最终达成和平约定的汉匈平城一战,分明是以汉室‘小胜’作为结果; 这样一场小胜,即便是将汉太祖刘邦身陷白登之围的因素考虑在内,也绝对算不上‘屈辱’。 但这些人没有注意到的是:汉匈白登之围,之所以会被汉家历代君王奉为奇耻大辱,甚至被武帝刘彻作为‘北伐匈奴’之原定的,并非是那场白登之围; 真正让这场以汉室小胜作为结果的汉匈平城战役,被世人称为‘奇耻大辱’的,是华夏文明千百年来奉为‘无上利器’,乃至‘国之重器’的战车,被匈奴人的轻骑兵、游骑兵,乃至喜好下马肉搏的‘步骑兵’血虐! 就如同后世,那场由傻大木引起的河湾战争,让全世界都大手震撼,旋即便着手推动军事改革一样; ——汉匈平城战役,就好比匈奴人在汉室脸上,拍下了一个无比响亮的耳光,然后丢下了一句:大人,时代变了······ 从那一年开始,汉少府,就再也没有生产过哪怕一辆军用战车; 曾经装备部队的那数千辆战车,也在短短几年之内悉数淘汰,甚至有相当一部分,被熔炼成了曾经‘名扬天下’的汉钱三铢。 也正是从那一年开始,‘只有骑兵能打败骑兵’的观念,成为了深入每一位汉军将士内心深处的真理。 ——以一场极具讽刺意义的失败战役,换来的宝贵经验。 而今天,当命运的轮回倒退到汉室,汉少府阳城延,也说出了那句铭刻于华夏民族宿命中的‘过于先进,不便展示’时,多灾多难的华夏文明、刘汉社稷,势必要迎来新的转折点······ “诸公且看。” 刘盈正思虑间,一旁的阳城延早已走到鲁班苑外,那一圈摆放着格式军械的‘地摊’前; 但在看到阳城延手中那支箭羽时,刘盈却和大多数百官功侯一样,露出了兴致缺缺的表情。 见众人这般反应,阳城延却也不恼,只微笑道:“此三棱箭,早自数年之前,便已为诸公所知;且今,凡汉弓、弩之卒,亦皆以此三棱箭为常备羽矢,确算不得稀有。” “然诸公有所不知者,乃往数岁,少府自石渠阁所存之先秦文档,查得秦少府,已有制此三棱箭之易法。” 面色淡然的说着,阳城延便见手中箭矢放回身前的木箱之内,旋即回过身,从文吏手中接过一本厚厚的纸册。 “借此秦遗之法,往数岁,少府亦制此三棱箭簇,足有七千万余!” “且凡少府所产之弓、弩羽矢,皆已制成箭簇、箭身前段、前身后端三部,可拆分重组之式。” “故凡日后,但吾汉家未临大军溃逃、无暇拾矢之大败,则弓、弩之卒,当再无苦羽、矢之缺······” 仍是以一副无比淡然的神情,道出这句令百官朝臣瞠目结舌的话,阳城延便笑呵呵的上前,将手中的册子交到了王陵手中。 “此,乃少府所产三棱箭簇之录;凡此册上所有,皆已存入长安武库······” 随着阳城延又道出骇人听闻的一语,人群中顿时有些嘈乱起来,百官功侯无不目光骇然的侧过身,于身边的人交头接耳起来。 ——七千万只箭簇! 什么概念? 按照每只箭簇重二两来算,这七千万只箭簇所耗费的铜,就重达一千四百万斤! 用这一千四百万斤铜,哪怕是完全不掺铅,也能得到起码六万万枚五铢钱!!! 若是算上铅······ “去岁,少府入口赋几许?” “天下始傅之民不过千万,每人四十钱,至多不过四万万······” “嘶~” “此三棱箭簇数千万,便当为少府近数岁之口赋所入啊?!” 听闻耳边,传来几位千石官员的交流声,阳城延却是笑着摇了摇头。 在刘盈登基那年,当刘盈提出,将口赋从每人每年一算,即一百二十钱,降低到每三人每年一算,即每人四十钱时,彼时的阳城延,确实对此感到肉疼无比。 这也不能怪阳城延小气,实在是当时,少府的财政状况太过恶劣; 即便当时,三铢钱已经被废止,少府也有了粮米官营这颗摇钱树,但对于当时的少府而言,口赋,仍旧是占比最大的收入大头。 一下子将少府的主要收入方式砍掉三分之二,对于阳城延来说,确实有些肉疼得紧。 但经过从刘盈登基,到如今这足足六年的时间,阳城延掌控下的少府,早就今时不同于往日了。 最开始,是少府代民储粮,一下就让少府的收入翻倍,之后又是官营粮米,更是让少府的收入翻了好几番! 而如今,虽然代民储粮临近尾声,官营粮米也基本不咋赚钱了,但少府在盐、铁两项上,赚得却远比过去,倒腾那点b粮食要多的多。 毫不夸张的说:当下,就算刘盈说取消口赋,阳城延也绝对不会觉得心疼! 每人每年四十钱,加到一起不过四万万钱,狗大户阳城延,早就已经不在乎这点小钱了。 今年年初,阳城延也确实这么做了——出于哄刘盈高兴,顺便捞点声望的考虑,阳城延向刘盈请求:直接取消口赋,给百姓减少负担。 只可惜,不知因为什么缘故,刘盈却并没有采纳阳城延的建议,只是退而求其次,答应将汉室的口赋再降一档:从每人每年四十钱,降到了每人每年二十钱。 具体是什么原因,导致刘盈不愿意取消这可有可无的口赋,阳城延并不很清楚。 只是在出宫时,阳城延似是依稀听到身后,刘盈自言自语些什么‘等以后嘎了,再让儿子降到十钱’之类······ “许是口赋,乃陛下所言之‘不可或缺’之制吧······” 若有所思的发出一声轻叹,阳城延便自顾自挪动着脚步,来到了第二处‘摊位’。 “诸公再一观。” 朗声一语,将朝臣百官的注意力再次集中在自己身上,阳城延的面容之上,终是涌上了些许自信。 “此,乃少府奉陛下之令,所制之鳞甲、板甲。” “此二甲皆以恶金为料,鳞甲重五十斤,板甲,则重七十斤······” 随着阳城延的话语声,朝臣百官的注意力,已尽数聚集在了眼前,那两件明晃晃的半身甲之上。 就众人所见:阳城延口中的鳞甲,是以一片片长二寸许,宽不足一寸的铁片堆叠而成,可以完整覆盖前胸和后背,但照顾不到四肢; 从卖相来看,其外观与如今,汉室军队普遍装备的皮制札(zhá)甲类似,都是只保护前胸、后背的半身甲。 只是不同于重量轻、制作简易的札甲,这种由铁片堆叠而成的鳞甲却极重,足有五十斤! 与这超乎寻常的重量相比,唯一比札甲好的地方,或许就是装备者的活动能不受限制; 可就是因为这一‘优势’,也恰恰使得每片‘鱼鳞’之间,必然会不时产生缝隙! 与这种安全隐患比起来,鳞家‘能让装备者活动自如’的优势,显然就有些不值一提了。 至于板甲······ 嘿! 这位更是‘重量级’! ——连后背都护不住,只能护住前胸的一片胸甲,就有足足七十斤重! 如此重量,自然意味着极高的防御力; 但与此同时,也意味着极高的成本,以及对士卒的巨大负担。 “这······” 看着眼前的两件铠甲,朝臣百官只面面相觑起来,似是想说些什么,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也就是在这时,始终在一侧冷眼旁观的刘盈,终是浅笑盈盈的站了出来。 “鳞甲,其造价不菲,又因甲鳞堆叠之故,不甚稳妥;” “故朕使少府制此鳞甲,非用于步卒之用,而乃为弓、弩所备。” “——鳞甲可使卒活动自如,则弓、弩挽弓无碍;又此鳞甲虽难阻刀、剑,然敌之流矢,亦难破此鳞甲之防······” 听闻刘盈这一番解释,众人这才恍然大悟,旋即面色古怪的看向了阳城延。 确实如刘盈所说:相比起皮制札甲,这种铁制鳞甲无论是制作成本、整体重量,亦或是肉搏过程中的安全性,都可以说是被札甲完爆! 但若是单论‘装备者的活动自由度’,以及正面防御能力,札甲却远非这种铁制鳞甲所能轻易碰瓷。 若是让步兵穿着这种鳞甲,就去冲锋陷阵、去和敌人肉搏,只要敌军摸透了这种铠甲的弱点,就能很容易破开鳞甲的防御。 逆着鳞片的方向,从下往上刺击即可! 但若是让弓弩部队装备这种鳞甲,就没有这种问题了。 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弓弩部队所遇到的威胁,往往同样是敌军的弓弩抛射; 而在有了鳞甲之后,弓弩部队被敌军抛射打击的概率,就能得到极大程度的降低。 ——敌人射来的弓弩,别说是逆着鳞片‘从下往上’了,能从正面平射过来,射到弓弩部队身上的情况都很少见! 绝大多数时候,弓弩部队遭受的打击,都是敌方弓弩部队射出的箭羽,从前方步盾阵列头顶划出抛物线,然后从天下一头扎下来的抛射。 在这种情况下,鳞甲能同时具备‘抗打击’和‘活动自如’这两个特性,就显得无比关键了。 至于重量? 嘿! 弓弩部队,可不是什么农民起义军,亦或是随便上哪拉来的壮丁,就能组建而成的! 从‘弓’这个武器诞生的原始时期,一直到后世的热武器时代,能成为弓弩兵的,永远都是精锐中的精锐! 五十汉斤,不过后世十几公斤的重量,连这点重量都撑不起,自也就不配被称为‘精锐’了。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众人看向阳城延的目光,才会愈发古怪起来。 “恶金一斤,可就作价近千钱!” “价数万钱之恶金,制此鳞甲一副,竟只为弓、弩所用······” 越想,众人望向阳城延的目光中,就越带上了一种极为复杂的目光。 ——下意识的羡慕、带有些许顾虑的嫉妒,以及,毫不加以掩饰的审视! “少府这些年,究竟赚了多少钱?!!” 7017k 第0389章 板甲?胸甲! 对于众人的异样目光,阳城延却满是坦然。 少府这些年,究竟赚了多少钱? 其实,单从账目上来看,并没有多少。 原因很简单:无论是‘惊鸿一现’的代民储粮,还是盈利期稍长一些的粮米官营,少府所获得的收入,大部分都是粮食。 ——代民储粮,取储粮十分之一作为仓储费,并由相府国库、少府内帑平分; 至于官营粮米,虽然因为差价的原因,确实能为少府带来‘钱’的收入,但在天子刘盈的授意,以及阳城延的严格执行下,这部分盈利,也大都被换成了粮食,并储存在了关中各地的粮仓之中。 用刘盈的话说,这叫‘防患于未然’。 至于当下,占据少府收入最主要部分的盐铁粮饷,也差不多。 ——锻铁部分,非但无法让少府通过出售成品来换取收入,反而要将成品全部存入内帑的同时,拼了命的往里砸钱! 至于盐,虽说是一本万利,但有‘锻铁’乃至‘锻钢’这两个吃钱大户,少府晒盐所得的收入,也有相当一部分被吃到。 所以实际上,过去这些年,少府根本就没存下多少钱。 虽然相比起十几年前,府库穷的跑耗子的情况好了很多,但也绝对谈不上钱多的没处花。 可相应的,便是少府这些年,存下了相当一部分的粗盐,以及铁钢。 至于用铁去制作铠甲,似乎也确实是有些奢靡。 但这却并不在阳城延的考虑范围之内。 ——天子下令制作新甲,阳城延能怎么办? 如是想着,阳城延也不由稍叹一口气,旋即便笑着低下头,指了指那具鳞甲边上的板甲。 也几乎是在望向板甲的同一时间,阳城延原本自信的面容之上,便顿时涌上了一抹若隐若现的担忧······ “此板甲,乃以恶金锻打而成,重七十斤,厚足有半寸!” “少府曾请南军试之,得此等板甲,可拒十石强弩大黄弩,而只有微损!” “只陛下曾有令:板甲,当有合金钢制之,今只以恶金,则过重而不坚,故尚未多产而备于军······” 稍有些落寞的丢下这句话,阳城延便走到一旁,任由众人自己上前,打量那句耗费阳城延无数脑细胞的板甲。 或许在后世人看来,板甲,并不算什么含有高科技的产物; 但实际上,少府制作出的这具板甲,却很可能是人类历史上,所生产出的第一句板甲。 说起板甲,就不得不提到人类历史上,‘护甲’这一物品的发展。 在很长的一段历史间隔内,华夏文明在‘甲’这一方面的发展程度,都还停留在皮制札甲。 也就是以长方形的皮片,在布面上平整拼凑成保护前胸、后背,以及双肩、臀后、大腿的整体,并将其缝在一起,所组成的‘进阶皮甲’。 之所以要说是‘进阶皮甲’,则是因为西方文明同一时期,并没有札甲这种能一定程度上,确保装备者活动性的护甲进阶工艺; 同时期西方文明的‘护甲’工艺,还停留在完整的硝制皮甲,即以一张完整的熟牛皮,直接裁剪、缝补成护甲形状的‘原始人’时期。 而在华夏文明早起的札甲、西方文明早起的皮甲之后,护甲在人类历史上的发展历程,便走上了不同的方向。 如方才,阳城延展示的那具鱼鳞甲,便是华夏文明的主要发展方向; 而西方文明,则踏上了‘锁子甲’这一地狱难度级别的方向。 二者的优劣势,也是十分明显。 鱼鳞甲的组成逻辑类似于札甲,却不似札甲那般以皮片平铺,而是以铁片堆叠,无论是防御力还是活动性,都比札甲高出一大截! 而锁子甲则是由一个又一个圆形铁环,串联成网状,可以保证装备者具有最大的活动性的同时,又将防御性提高到其他‘软甲’类护甲所无法达到的高度。 至于二者的对比,则是:鱼鳞甲活动性明显逊于锁子甲,防御力二者接近持平; 但在制作成本上,鱼鳞甲完爆锁子甲。 所以在漫长的历史上,华夏鱼鳞甲,往往能在某些特定的时期,尤其是在盛世,成为华夏军队大多数士卒,起码是精锐部队的常备武装。 而西方锁子软甲,却只能成为贵族的专属,根本不可能被大头兵染指。 ——甚至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欧洲冷兵器时代的战场上,经常会出现一个身穿锁子甲的贵族,被敌军上百大头兵重围,却最终毫发无伤、极限反杀的情况。 可以说,皮夹-札甲-鳞甲-锁甲,几乎可以算作是人类冷兵器时代‘护甲’工艺的发展历程。 且从前到后,这四类护甲的防御力,以及装备者的活动自由度都越来越高,且造价愈发高昂。 但无论是即不能让装备者活动自如,也不能具有太高防御力的西方早期皮甲,还是在活动性上稍胜一筹的华夏札甲; 无论是活动性、防御力进一步提高的鱼鳞甲,乃至活动性拉满、防御力接近完美的锁子甲,都有一个不可避免的问题。 ——能抗住利器的挥砍、刺击,却无一例外的无法抵御重兵器钝击! 尤其是堪称‘冷兵器时代护甲工艺巅峰’的锁子甲,虽然具有超轻的重量、超高的防御力,以及给予装备者‘接近没有装备护甲’般的自由度,但在抗钝击方面,却是拉胯到令人发指。 毫不夸张的说,锁甲在抗钝击方面的性能,甚至还不如原始人时期的皮夹! 这自是因为锁子甲,与更‘落后’的皮夹、札甲、鳞甲均有不同:锁子甲,是这四类护甲中,唯一毋庸置疑的软甲。 至于其他三类,虽然面前可以算作是硬甲,但在抗钝器击打方面,也还是性能堪忧。 皮夹、札甲,由于制作材料的原因,无法防御太大力量的钝器击打; 而鳞甲,虽然是以铁,甚至钢制作而成,但独特的‘鱼鳞状’制作方式,也使得护甲整体性大大降低。 说白了:护甲的整体性,是与抗钝击能力成正比,由于装备者的活动性呈反比的。 如锁甲,几乎没有整体性,就可以提供给装备者几乎没有穿戴甲具般的活动自由度;但相应的,也几乎无法承受任何程度的钝器击打。 又如鱼鳞甲,虽然是以金属作为制作材料,但同样因为整体性的原因,导致承受钝器击打的能力堪忧。 而相比起锁甲、鳞甲因整体性缺失,导致抗钝器击打性能低下的特点,与之截然相反的,就是此刻,正摆在汉家朝臣百官面前的板甲。 ——完整的一片铁板,保证了无与伦比的正面防御能力,以及优秀的承受钝器击打能力,但相应的,也造成了装备者几乎失去自由度。 在原本的历史上,这种板甲,是由饱受锁甲‘不堪钝击’之苦的西方人所发明。 只不过西方历史上的板甲,大多都是以一层铁皮组成; 装备方式,也往往是在里面穿一层锁甲,确保其他方面的性能,最后再在锁甲之外套这么层铁皮,以求在争取将重量降到最低的同时,在一定程度上低于钝器击打。 至于阳城延身前,这具完全由铁锻打而成,厚度达到一厘米以上,重量达到近十八千克的板甲,则在西方历史上被称之为:胸甲。 顾名思义,胸甲,就是如眼前这具甲一样,只保护前胸的护甲,或者说护板。 在历史上,胸甲只存在于一段极为短暂的历史时期,西方宗教武装的重装骑兵身上,便被历史滚滚车轮所淘汰。 至于原因,也不外乎两点。 其一:胸甲超高的重量,使得无论是装备胸甲的骑兵,还是骑兵配备的战马,都需要有极强的身体素质。 用华夏历史上常见的话来说,就是:胸甲者,非猛将不能具;具甲之人,非名马不能承。 说白了,就是胸甲对装备者和战马,都提出了严苛到令人发指的要求。 其二,则是胸甲‘无法形变’的特性,使得这种甲具无论是量产,还是换装,都面临无比巨大的挑战。 举个非常简单的例子。 我是一个骑兵; 我凭着自己高达魁梧的体魄,以及高超的骑术、战斗力,有幸得以装备一具胸甲,成为了一名重骑兵; 那么,为了让这具胸甲最大程度上贴合我的身体,以免其巨大的重量,对我的肩部造成过大的伤害,这具胸甲,就必须是完全以我的尺寸,甚至完全按照我的上半身倒模,量身打造而成。 就连我的胸肌、我的肋骨,都会和这具胸甲严丝合缝的贴在一起,就像是一对信物。 装备着这句胸甲,我所向披靡,战功赫赫,但胸甲巨大的重量,以及高强度的作战任务,使得我在短短一年之后,就因为身体原因面临退伍。 这时候,问题就出现了。 ——我要退伍了,这具胸甲,该怎么办? 给别人穿,且先不提‘我’这样高达魁梧、骑术精湛,又具有较高战斗素养的人好不好找,就算找到了,胸甲也很可能不合身! 换而言之:找一个和我一样身材,能将上半身和这具胸甲严丝合缝贴在一起的人,完全不比找一个长相跟我一模一样的人简单! 可若是不给别人穿,那就只能丢到库房里吃灰,或者把这具胸甲融了,重新打造新的胸甲。 这,也真是问题的关键。 一具胸甲,近二十千克的重量,其本身,就是一笔巨大的财富! 再加上‘私人订制’级别的锻造过程,成本更是远超这二十千克的铁! 无论是将这样一具胸甲废弃,还是将其熔铸,都必然会造成无比巨大的损失! 而且,不同于上面那个例子中,‘我’所面临的的困局:政权所面临的抉择,往往不是‘这具胸甲怎么处理’,而是‘这批、这成千上万具胸甲怎么处理’。 如此庞大的成本,即便是对于富拥神州的汉室而言,都绝对是无法承担的······ “唉······” “陛下为何,就非要制此等‘板甲’呢?” “鳞甲纵稍有不妥,亦远胜札甲啊······” 很显然,眼下,阳城延就面临着这样的担忧。 ——板甲近乎‘与装备者终身绑定’的特性,以及过高的制作成本,让阳城延实在很难对这种新型护驾,抱以哪怕一丝一毫的乐观,和期待。 但正所谓: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 阳城延担心板甲的性价比,但前来参观的朝臣百官,却无疑是被这种新型护甲的卖相所深深吸引。 “哟!” “果不其然,厚足有半寸!” “又以恶金制成,不比铜之脆!!!” “只可惜,稍重了些······” “却也无妨!” 一时间,众人望向板甲的目光,都有些热烈起来; 片刻之后,见识过板甲质量的众人,便不由分说的将阳城延围在了中间。 “敢请问阳公!” “——今少府制此板甲一具,需钱几何?” “若某欲求一具,需出钱几许?” 最先开口的人,显然还有些小心翼翼,眉宇间也带着满满的试探; 但片刻之后,就有人按捺不住激动,扯开嗓子就是一嚎:“百金!” “阳公,为此等板甲一具,某愿献百金与少府内帑!” “——若仍有不足,阳公但可直言不妨!” 听闻出声那人的嗓音,阳城延只眉角一挑。 但在看到那人,竟是当朝卫尉,军方第一人郦寄时,阳城延赶到嘴边的嘲讽之语,也不由变成了一句委婉的提醒。 “此事,余做不得主······” “卫尉若欲求板甲,恐还当陛下首肯······” 面不改色的将锅甩给一旁,仍浅笑盈盈看着众人的天子刘盈,待众人又乌泱泱围在了刘盈身边,阳城延这才挑起眉,暗戳戳腹诽起来。 “百金?” “——制此板甲一具所需之恶金,便作价十五金!!” “更陛下令,以熟钢制此板甲;待成,但所需之钢,便作价百金不止!!!” 7017k 第0390章 水力锻压技术 在看过胸甲之后,朝臣百官又在阳城延的带领下,参观了其他几款少府出品的新式武器。 如弓身长三尺三,弦长二尺五,射程远达二百四十多步的神臂弩,以及刀身完全由铁锻打而成,刀柄却与刀身几乎同样长度的陌刀。 但无一例外:这些性能明显强于如今汉室军队所装备的武器,且造价明显高昂的新式装备,和那句足有七十斤重的胸甲一样,被朝臣百官理解成了天子刘盈,给在场的元勋功侯发放的福利。 ——要知道如今的汉室军队,绝大多数大头兵的装备,都还只是一杆仅以青铜铸成尖部的戈、戟,以及一身赤红色军袍! 至于剑,尤其是能用于实战,而非挂在腰间装饰的利刃,根本就不是寻常百姓所能拥有,更不是随便一个大头兵所能配备的。 连近战兵器中最重要的剑都如此,甲具之类,那就更不同提了。 即便是皮制札甲,在民间也绝对是毋庸置疑的管制物品,没有关内侯以上的爵位,根本没有人敢收藏! 甚至即便是关内侯、彻侯这样的高爵,也只能在得到允许的前提下,在家中收藏不超过一件札甲,作为家族登上战场之时,给予家族嫡系后人的一个保障。 至于弓、弩,弓还好说些,但凡是生活可以勉强得到保障的自耕农,几乎家家户户都会在家中的墙壁上,挂着一具历史悠久的长弓; 用民间的话来说,这是‘安身立命之根本’,也同样是百姓遇到危险时,仅有的自保手段之一。 至于弩? 嘿······ ——但凡沾上个‘弩’字,哪怕是上不了战场,只能作为练习之用二石的弩,都是绝对意义上的管制武器! 整个弩机的每一个零部件,都被当地官府,乃至长安朝堂登记在册! 寻常人家都不必多说,就连元勋功侯,除非得到特赦,否则就根本不可能在家中收藏! 弩机唯一可以合法出现的军队,那也是随便某个弩机丢了零部件,都动辄牵连一曲、一队甚至一校,不找出零件绝不罢休! 至于整个弩机遗失,就算是在战场上遗失,那也需要掌管五百人的队率司马及以上军官做书面证明、担保,并由所属都尉本人直接为此负责! 在这样的背景下,少府做出来的这些强弩、坚甲,能是寻常百姓所能拥有的? ——抛开寻常百姓‘买不买得起’的问题不谈,就算有人买得起,也绝对没人敢买! 至于那柄通体散发着摄人寒光的陌刀,单是那完全锻打而成的铁制刀身,就已经让天下九成九的人,与这种造价高昂的武器终生绝缘了。 原因很简单:如今天下,家赀达到十万钱以上,就可以被称之为‘中产之家’,也就是后世的中产阶级。 而现如今,天下各地‘铁’制品的价格,即便抛开复杂的监管程序、渠道成本,单论铁的价格,也是每斤高达上千钱,乃至数千钱。 这就意味着,这样一柄由至少五十斤铁锻打而成的陌刀,即便是完全抛开武器管制不谈,也是一户中产之家倾尽家财,才能勉强买得起的。 所以,对于少府所展示的铁制鳞甲、胸甲,以及那杆卖相极为诱人的陌刀,功侯百官只当是‘阶级福利’,便争相出价,试图为家族留下未来,足以长盛不衰的根基。 至于神臂弩,就算眼红,却也没人敢动‘买一具回家’的心思。 还是那句话:弩机、甲胄,是汉室绝对意义上的管制品,就像后世新时代的枪械,以及du品一样。 对于这两类只要沾上,就很可能被判定‘密谋造反’的威胁物品,即便是身居大汉权力金字塔最顶部的元勋功侯阶级,也绝不敢动什么心思。 看过少府新制造的各式武器,又得到天子刘盈‘有机会给你们免费送’的承诺,功侯元勋自是眉开眼笑的离开鲁班苑,各自坐上了返回长安的马车。 但没有人注意到的是:少府阳城延,却被沉着脸的天子刘盈,留在了鲁班苑内······ · “直说便是。” “以铁锻钢一事,究竟有何难处?” 坐在鲁班苑的班房之内,刘盈没有任何转弯抹角,开口便直指问题核心。 ——锻钢! 过去几年,少府军工项目中的重中之重! 为了这个项目,刘盈几乎给予了阳城延无限的权限; 包括,但不限于自由调用少府内帑、相府国库所储藏的一切物资,并随时用少府的财产,从市场收购一切需要的材料; 与此同时,上林苑原本驻扎的上林尉,一部校尉共两千人马,也被刘盈扩编成了一个满编都尉,共五部校尉,战员上万人的强大武装! 人手方面,刘盈更是一路开绿灯; ——凡是在册的汉官汉吏,只要少府需要,就都送去! 针对少府需要的民间能人异士、能工巧匠,刘盈更是对阳城延给出了‘每人十金’的招揽费用,以及六百石以下的官职许诺权力! 就是这么要钱给钱,要人给人,甚至可以说是要什么给什么; 至今,少府锻铁研发项目,已经进行了足足三年! 但刘盈心心念念的水力锻压项目,却至今没能见到影子! 前些时日,阳城延请刘盈去上林苑参观成果时,刘盈还以为,是这个项目有了进展; 今日带朝臣百官齐至,也是刘盈想借‘钢铁时代已经到来’的讯息,让汉家君臣重拾提兵北上,马踏胡虏的信心。 但在来到鲁班苑,看到那一件又一件、一具又一具铁制甲兵之后,刘盈本满怀希望的心,却再次跌入谷底。 ——朕带着百官公卿来参观,你阳城延哪怕没搞定水力锻压技术,也总该找一些炒钢,做几具鳞甲、胸甲,几柄陌刀出来,给朕长长脸吧? 这么多钱、这么多人,这么长时间砸下去,结果到头来,还给我看铁? 裤子都脱了,你给朕看这个?! 听出刘盈话语中的不满,以及几乎明写在脸上的恼怒,阳城延只顷刻之间,便让冷汗沾满了额头。 强自镇定下来,又低头思虑良久,阳城延才面带苦涩的抬起头,将少府在‘水力锻打’项目上遇到的困难,向刘盈微微到来。 “陛下容禀。” “自少府奉陛下之令,拟以水利锻打之事为钢,至今足有三岁;” “凡水力锻打所需之水车、落锤,少府皆已制备。” “只以铁炼钢一事,仍有多难······” 满是惆怅的道出一语,阳城延的眉宇间,也不由带上了满满的苦涩。 “以铁锻钢者,乃先熔铁成液,塑形成坯;” “再以水流驱动水车,使巨锤反复升、落,于铁坯反复锻打,方可得钢坯,再行轧制,方可得钢板、刚块。” “及以此钢板、钢块得钢甲、钢刀,又需匠人反复捶打、修补,方可得陛下所需之钢制甲兵。” “然此工序,至今仍有多处疑难,未得其解。” “——其一者:以铁水所塑之坯,仍过脆;稍行锻打,便有龟裂,乃至碎散;” “其二者,纵得未裂、未碎之钢,终亦难抵轧、锻,于制甲兵途中断裂,以致甲兵未成而废。” “又锻钢所用之铁,本就作价不菲,少府以此价高之铁,却只得废弃之钢,朝野内外、坊间街头,皆议论纷纷;” “待时日久,纵是少府之匠,亦难免多有气馁······” 将心中的委屈一股脑道出,阳城延终是低下头,自顾自唉声叹气起来。 过去几年,少府看上去光鲜亮丽,活脱一副煤老板狗大户的气质; 但只有阳城延自己知道:这些年,少府究竟承担着怎样巨大的压力。 ——代民储粮、粮米官营两项,少府明明是按照天子刘盈的授意,逐渐放弃在这两个项目上争取利润; 但在外朝看来,少府这却是‘自废武功’,平白放弃了两个巨大的财源。 类似‘少府为什么不求陛下下令,禁止百姓私建粮仓’‘少府为什么不把粮价定高一些,好多赚些利润’的言论,阳城延不知听过多少回; 好在有刘盈在背后撑腰,这如雪花般飞向自己的攻讦,阳城延算是勉强扛下来了。 可紧随其后,便又是盐铁。 最开始,是吕氏外戚家族的二代子弟吕产,因私闯上林苑一事被上林尉捉拿; 虽然最终,天子刘盈只是高高抬起、轻轻放下,但吕产却像个跗骨之蛆般,彻底黏上了阳城延。 短短半年之内,至少有数百名六百及以上的长安官员,弹劾阳城延‘假盐、铁之利中饱私囊’! 期间,吕产甚至曾派人,将下朝回家路上的阳城延绑回了自己家中! 要不是刘盈第一时间派人营救,阳城延堂堂九卿之身,就险些要被吕产一介外戚纨绔‘屈打成招’······ 到如今,关于粮、盐、铁三项的各类攻讦,阳城延已经记不清自己经历了多少; 有的人,是单纯眼红阳城延,想故意使点坏; 也有的人,是觊觎少府的庞大收入,想要从中分一杯羹。 但更多的人,还是出于一种不之来由的戾气,想要看阳城延摔倒的那一天。 直到今年年初,这些人,也终于等来了机会:少府锻钢项目启动,‘上林苑半个月内,废弃铁坯一万七千余斤’的消息,也莫名其妙的出现在了长安街头。 而后,便是由汁方侯雍齿为首的一众赋闲功侯,齐聚于未央宫外,弹劾阳城延玩忽职守,肆意侵损国家财产。 不等刘盈做出反应,廷尉便已是查抄了阳城延的梧侯府; 好在这些年,阳城延手脚还算干净,‘少府’的风头也实在让人眼红,廷尉并没有在阳城延府中,查到有关‘贪污受贿’‘侵吞少府资产’的证据。 可这件事,也彻底将少府锻钢项目,彻底推上了风口浪尖。 ——要知道如今天下,抛开少府不算,民间一整年的铁产量,也才不过二十万斤! 而长安朝堂为了保证这二十万斤铁中,没有哪怕一片铁流入草原,更是每年都要花费巨大的人力物力,来监管这部分铁的流向; 结果少府锻钢项目刚启动,少府半个月的功夫,便将天下铁产量的近十分之一玩儿废了? 就算不是故意的,这也绝对是不可饶恕的‘错误’! 一万七千斤,价值高达数千万的国有财产,就这么被阳城延废弃,更是让整个朝堂为之震惊。 到了这一步,作为众矢之的的阳城延,也已是全然没了退路。 唯有早日拿出成绩,早日拿出刘盈朝思暮想的锻钢,阳城延才能扫除一切不利于自己、不利于少府的舆论,重新在朝堂之上抬起头。 只不过,对于如今的汉室而言,锻钢技术,也还是有些过于困难了······ “百炼钢呢?” “可曾试过百炼钢?” 阳城延正思虑间,刘盈突然发出一问,惹得阳城延下意识摇了摇头。 “未曾。” “陛下先前言,锻钢之术,日后当用于甲、兵之用;” “然臣于少府之匠皆以为:百炼之钢,工序过于繁杂,纵可得钢,亦恐难以量产······” 却见刘盈闻言,面上恼怒之色也不由散去些,低头思虑良久,终还是从座位上起身。 “就用百炼钢吧。” “纵是慢些,有水力锻打为助,亦好过如今,少府整日茶饭不思,终难得钢材一两。” “今正值夏;” “朕与少府三月。” “待秋九月,少府务当以百炼之法,备足陌刀三千柄、鳞······” “不,板甲三千具!” “除此陌刀、板甲各三千,神臂弓,也当有足万。” 神情满是严肃的做下交代,又以不容置疑的目光看了看阳城延,待阳城延点下头,刘盈这才长叹一口气,朝着班房之外走去。 而在刘盈离开之后,阳城延也终是如释重负般瘫坐在地,目光呆滞的发起了愣。 “百炼之法······” “唉·········” “也只好如此了·········” “就是不知,陛下为何以三月为期???” “秋九月······” “秋九月·········” 7017k 第0391章 钢铁时代 离开鲁班苑,坐在返回长安城的马车之内,刘盈也不由暗自思虑起来。 三年多以前,凭借那一场堪称是武装游行的‘覆灭卫满朝鲜’战役,刘盈算是初步立下了武功,也初步积攒下了自己的威信。 但无论是身为天子的刘盈,还是朝中公卿百官,乃至民间百姓,都无比清晰的明白:对于汉室的皇帝而言,配被称之为‘武功’的战果,只有一个。 ——北逐匈奴胡蛮! 在原本的历史上,从太祖高皇帝刘邦,到太宗孝文皇帝刘恒,再到孝景刘启、孝武刘彻; 汉家历代君王,无一不曾动过北上逐胡的念头。 如太祖高皇帝刘邦,以一场极具侮辱性的白登之围,证明了战车兵这个兵种,必须淘汰! 而后来的太宗孝文皇帝刘恒,则以那场筹备多年,砸下钱粮无数,却最终只能委曲求全,与匈奴人和亲,好回身平灭宗亲诸侯叛乱的‘济北王刘兴居之乱’,证明了汉室要想攘外,就必须先安内; 所以后来,景帝刘启才刚登基,就迫不及待的开始削藩,甚至不惜彻底引爆长安中央,和关东宗亲诸侯群体的矛盾,借一场吴楚七国之乱,才将宗亲诸侯尾大不掉的隐患彻底铲除。 再后来,经过吕太后十五年、孝文皇帝二十四年、孝景皇帝十六年这五十多年的‘休养生息’‘内部整合’,汉室才终得以在汉世宗孝武皇帝刘彻的手中,完成了北逐匈奴的历史使命。 而眼下,同样的问题,摆在了刘盈的面前。 ——是和历史上,甘愿做绿叶的吕后,以及文、景两帝那般忍辱负重,休养生息,为子孙后代积攒下足以打败匈奴人的财富? 还是拼上国运,硬着头皮干一场,替子孙后代将外部隐患铲除? 对于这个问题,刘盈也曾有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思考。 世人皆知始皇横扫六国,一统寰宇,却总是会忽略始皇嬴政,都常挂在嘴边的那句‘秦奋六世之余烈’; 世人皆知汉武北逐匈奴,振兴刘汉,但也总是会可笑至极的说上一句:文景之治算个锤子,不是和亲就是服软,武帝才是千古一帝! 可即便如此,也还是无法磨灭历史上,那一代又一代甘为绿叶,甚至甘愿承受后世唾骂,也要为子孙后代奠定基础的华夏帝王,对华夏文明的巨大贡献。 尤其是秦始皇之前的五位秦王,以及汉武帝刘彻之前的开国帝后、文景二帝。 刘盈也曾想过:要不要穷尽一生,将汉室打造成一个无比强大的中央集权政体,为子孙后代,打下无比坚实的统治基础。 但很快,刘盈便否定了自己的这个想法。 因为在短暂的考察研究过后,刘盈便发现:历史上的汉室,之所以要忍受从太祖高皇帝刘邦白登一战,到武帝刘彻遣卫霍北上,这近百年的屈辱,单纯只是因为汉室的发展模式。 ——在历史上,从太祖刘邦,到孝惠刘盈; 从前少刘恭,到后少刘弘; 再到文帝刘恒、景帝刘启,汉室始终贯彻的,都是一个‘省’字诀。 国库靠农税支撑朝堂运转,少府内帑,则最大限度的口赋存下来,攒起来; 就这么攒了近百年,一直到武帝登基之后,汉室才得以攒下足够的钱财、粮食,以及足够的马匹,来支撑起与匈奴人之间的三到五场旷世决战! 但作为后世人,刘盈无比明确的知道:钱,不是省出来的,而是赚出来的。 尤其是在如今,连封建社会制度都尚未完善、一切‘离经叛道’的想法,都还没有‘祖制’作为阻碍的黄金时代,大权在握的封建帝王要想赚钱,方法简直不要太多。 就说刘盈登基前后几年,少府凭代民储粮、官营粮米两项的创收,就足以和原本的历史上,孝惠、前少、后少三代君王,前后长达十五年的成绩! 至于后来兴起,并逐渐展露威力的盐、铁,那更是让汉室的中央财政水平,在刘盈登基后短短六年之间,就达到了原本历史上的文帝中后期! 后世的史册之上,对于文景之治的描述,是:生民安居乐业,乡野鸡犬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 男有所耕、女有所织,幼有所养、老有所依,饥者有米果腹、寒者有布为衣; 府库充盈几溢:新米未进仓,而陈米尽倾渭水;串钱之绳,每多朽断;各式物什堆积如山,昂首不见其顶,居高不见其际。 那比起历史上的文景之治,如今的汉室,是个怎样一幅画面呢? ——百姓不受饥寒之苦,刘盈不敢说已经完全达成,但起码在关中范围内,百姓‘不必再售粮价起伏之害’,却早已成为了现实; 府库充盈到存粮霉烂、串钱的绳子都溃烂的程度,刘盈也不敢保证,但起码在有需要的时候,刘盈能闭着眼睛拿出上千万石粮食、数十万万的铜钱,并轻松地说出一句:没事儿,小意思。 非要说还有哪里,是绝对比不上历史上的文景之治的,也就是如今汉室碍于时间原因,并没有那高达七十二处的马苑,以及数十上百万匹战马储备。 但比起历史上,从汉初一直贯彻到汉武帝时期的‘攒钱’模式,如今的汉室,却也在刘盈的引领下,拥有一整套稳定、长期的盈利模式。 在肉眼可见的未来,历史上的文景之治,也必然会在刘盈所处的这个时间线,变成‘孝x之治’。 既然如此,刘盈又为何非要采取保守的‘闷头发育打后期’,而不是趁着如今,匈奴人还没彻底统一草原的机会,一举消除来自北方草原的威胁? 想明白这一点之后,少府奉命成立的军工司,便也就此应运而生。 ——要想打败匈奴人,刘盈唯一能为如今汉室创造优势的,就是后勤! 说的再具体一些,就是充足的粮食供应、完善的抚恤制度,以及,超越时代的武器装备。 所以,刘盈官营粮米,又几次三番提高军队的抚恤力度; 所以,少府军工司,在三年前正式成立,并成为了中尉、中郎将之外,唯一一位达到比二千石级别的九卿下属部门。 在最开始,刘盈也曾天真的想过:只要把无数资源砸进去,那就算没有自己这个‘穿越者’开外挂,拥有如此庞大的研发资源,军工司也必然会做出一些东西; 但很快,刘盈就发现:自己错了。 时代的局限性、思维的局限性,在军工这个关乎文明命运的行业,几乎是被无限放大的; 刘盈砸进军工司的第一笔投入,只得到了一批制作更加精良,却和过去并无两样的旧式武器,如戈、矛、剑、戟,以及和过去相差无多的弓弩。 唯一的意外收获,就是军工司匠人借秦时遗留下来的记载,重新打造出了秦时,曾叱咤中原的黑科技:青铜手弩。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意识到这一点,刘盈没有再犹豫,几乎是第一时间便火力全开; 鳞甲、板甲,陌刀、神臂弩,凡是刘盈印象中,出现在刘汉以后的武器装备,都被少府军工司提上日程。 而锻钢技术的迫切需求,也在这一系列新式装备的研发工作开始之后,水到渠成的摆在了刘盈的面前。 之后,刘盈便再次做了调研; 只不过得到的结论,却并不尽如人意。 如今汉室,虽然已经一只脚踏入的铁器时代,但别说是炼钢了,就连冶铁技术,都还处于十分落后的起步阶段。 相比起春秋战国数百年后,达到登峰造极水平的青铜器冶炼技术,如今汉室所掌握的冶铁技术,简直就像是小孩捏泥巴。 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出现在如今这个时间节点的铁器,性能更是被同类型的青铜制品完爆! 而与落后的冶炼工艺对应的,便是铁器低到令人发指的产量:抛开少府不算,全天下一年,也才二十万斤; 折合后世不过五十吨,堆在一起,也就是一块长宽各一丈、高半丈余的铁坯······ 铁如此,钢,就更是不必多提。 ——如今汉室,唯一掌握的成熟炼钢工艺,是炒钢法; 按照少府阳城延的描述,一位熟练地炒钢匠,一年能炒出数百斤可堪一用的钢; 但这种水平的匠人,少府却只有寥寥十数人。 而在少府布局沿途之前,整个少府的钢、铁年产量,也才不过钢二千斤,铁五万余斤。 两千斤钢,够干什么? ——可以做三十具满足刘盈要求的胸甲,或是四十柄质量合格的陌刀。 一年; 这是少府一年的钢产量。 很显然,刘盈想要的,并不是一个几十上百人的护卫队,而是成千上万人组成的精锐野战部队; 而这样一支野战部队,尤其还是以陌刀、板甲/鳞甲作为武器装备的新式重步兵部队,绝对不是少府靠着每年二千斤的钢产量,就能完成武器装备的供应的······ “打匈奴人,既然没有马,那就只能在兵器上下功夫。” “尤其是铁制,乃至钢制兵器,才能在匈奴人的青铜兵器面前,占据跨时代程度的优势。” “唉······” “百炼钢·········” 神情阴郁的发出一声哀叹,刘盈的眉头之上,也不由涌现出一抹遗憾。 刘盈知道,钢和铁最大的区别还是在于:铁,是铁单质;而钢,则是合成金属,也就是后世人常说的合金。 要想将铁变成钢,最好的方式,其实就是以铁作为主要原料,来支撑钢材的硬度,再通过添加其他金属,来提供韧性。 说得再直白一点,就是通过两种或多种金属的混合熔炼,来使合金具备多种金属的优点。 但在如今的汉室,铁做成钢,却只能是通过锻打,来使铁和碳融合,形成‘铁碳合金’,也就是后世人口中的碳钢。 相比起其他类合金钢,碳钢明显有性能过于单一、不够优秀,以及在当下的时代制作复杂等缺点; 但就现阶段而言,刘盈,也只能这样退而求其次了······ “先就这样吧。” “先把碳钢弄出来,组建一支新式部队;” “等以后,能分别做出高碳钢、中碳钢、低碳钢了,再考虑更复杂的合金。” 如是想着,刘盈又是隐含的摇了摇头,旋即便将注意力,放在了面前的竹简之上。 这卷竹简,是前段时间,那封送到长安的匈奴国书的手抄版。 对于这份国书中,匈奴单于冒顿毫不隐晦的请求,或者说命令汉室撤销安东郡,来为双方流出‘战略缓和带’的提议,刘盈,只觉得嗤之以鼻。 过去这么多年,汉匈双方对彼此,早就是知根知底、知深知浅了! 就说如今,汉室在朝鲜半岛设立安东郡,从地图上看,似乎是和匈奴的势力范围直接接壤了; 但实际上,弄清楚安东以北,是匈奴的什么区域,就不难发现:冒顿口中的‘战略缓和带’,根本就是哄三岁小孩儿玩的东西! ——安东以北,或者说西北方向,是匈奴版图中的鲜卑、乌恒二山! 这两座山,是被匈奴人当做流放犯人之用! 就说当下,曾隶属于草原霸主:东胡的两个奴隶部落,便被匈奴人感到了这两座山,并以这两座山各自命名为:鲜卑部、乌恒部。 这样一片冰天雪地、用来流放犯人的‘苦寒之地’,需要立下‘战略缓和带’? 笑话! ——自有汉,甚至是姬周一来,草原民族南下中原,那次不是自代、上突破? 别说是鲜卑、乌恒所在的匈奴远东地区了,就连燕国的东半部分边境线,如右北平等方向,都极少被游牧民族选做南下抢掠的突破点。 所以,刘盈决定······ “既然想要‘战略缓和带’,那也别说什么安东了;” “直接把河套空出来不就好了?” 如是想着,刘盈便也下定了决心,开始在心中筹措起回给冒顿的国书。 河套地区,是草原的明珠,同时,也是华夏民族不可或缺的养马地; 要想在有生之年,彻底铲除‘匈奴’这个外部威胁,汉室需要这么一块养马地,来为骑兵部队提供源源不断的战马。 而就当下,汉匈双方的实力对比而言,要想夺回河套,汉室还需要付出许多的努力。 准确的说:刘盈需要做的事,还有许多······ 7017k 第0392章 公卿之缺 “母后以为,今朝中公卿之缺,当以何人充之?” 长乐宫,长信殿。 面带苦笑着发出一问,刘盈的面容之上,也不由稍带上了些许惆怅。 过去这几年,完全可以算得上是汉开国元勋的‘集中告别’期; ——三公当中,丞相曹参病重卧榻,行将就木; 御史大夫一职,也自曹参为相之后,便空缺至今; 太尉,也自绛侯周勃‘坐矫诏’,去廷尉大牢体验了几天‘狱卒之贵’后,便再未任命。 三公如此,九卿,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内史安国侯王陵,即将接替曹参的相位在即,待王陵为相,内史,便会空缺出来; 奉常叔孙通、廷尉汲侯公上不害皆已亡故,廷尉一职暂且交给了营陵侯刘泽,但奉常一职,却至今没有定下人选。 郎中令一职,也在刘盈首任郎中令:建成侯吕释之因罪免官之后限制,而后被吕雉、刘盈母子二人冷处理; 再后来,吕释之也老死病榻,郎中令一职,也至今没有任命。 典客广平侯薛鸥,情况和曹参呐差不多,虽然还顶着‘典客’的职务,但也已卧榻数年,命不久矣。 再加上自有汉至今,便一职闲置的宗正一职······ 满打满算,如今长安朝堂,三公,只有病重卧榻的曹参在职; 九卿中,撇开即将为相的内史王陵,以及‘荣誉典客’薛鸥不算,更是只有太仆汝阴侯夏侯婴、廷尉营陵侯刘泽、少府梧侯阳城延、卫尉曲周侯世子郦寄四人‘正常在职’。 三公九卿共十二个位置,如今却只有五人正常在职、两人苟延残喘着‘荣誉在职’,显然对于朝堂的日常运转,带来了极大的阻碍。 举个非常简单的例子; 按照惯例,九卿有司属衙的官员审核,需要御史大夫属衙负责,由御史中丞具体操办,并由御史大夫本人,为审核结果负责; 而现如今,御史大夫出缺的情况下,九卿有司任何部门的人员调动,御史中丞都只能将审核结果,交给丞相手中拍板:这个审核结果合不合格,以及这个调命,究竟批不批准。 可眼下,安国侯王陵顶着内史的本职,又兼顾着从曹参手中,次序交接相权; 这就会导致一个非常魔幻的场景,出现在朝堂之上。 ——某一天,王陵以内史的身份找到御史中丞,并提交了一份人事调动申请; 然后御史中丞按照惯例,对王陵提出的人选进行核查,并得出最终结果; 而后,御史中丞碍于顶头上司:御史大夫空缺,便只能将王陵提出的这份人事调动申请,上交到相府。 然后,提交这份人事调动的内史王陵,便以‘准丞相’的身份,批准了这份由自己提交的人事调动······ 再比如:关中要组织青少年良家子,参加每年一次的冬季军事训练; 按照惯例,这个军事训练,需要由关中地方县级单位提交申请,并由内史经手,最终由太尉拍板。 可是太尉出缺,又使得这份神情,只能由丞相拍板。 这样一来,魔幻的一幕又出现了。 ——地方提交冬训神情,王陵以内史的身份,给出‘可以批准’的意见,并亲自以‘准丞相’的身份正式批准冬训。 也就是说,如今朝堂之上,尤其是三公要职的同时出缺,使得安国侯王陵,几乎成为了裁判员和运动员的结合体。 当然,如果只是这样,那倒也没什么。 ——丞相曹参的病情,已经是药石无用; 至多不过秋九月,如今兼顾内史、丞相二职的王陵,就可以正式卸任内史一职,专心做自己的丞相。 可问题的关键就在于:类似这种‘我批准我自己’的魔幻场景,也绝不仅仅会出现在王陵身上。 再举个例子; 某一天,负责宿卫长安的中尉,将自己即将进行的军事调动,上报给了天子刘盈; 而在长安附近进行的军事调动,需要由中郎将、郎中令、卫尉三人进行协调。 也就是说,在长安附近进行的军事调动,需要由中郎将的顶头上司——内史,以及郎中令、卫尉,这三位九卿互相监督,并由直接向天子刘盈本人负责的中尉执行。 可在这个时候,问题又来了。 郎中令出缺、内史王陵忙着交接相权,所以中尉提交的这份军事调动神情,就只能由卫尉郦寄负责监督,并由中尉执行。 这就使得原本应该由三名九卿彼此协调、互相监督的敏感军事调动,变成了卫尉独自监督的危险调动。 那在这种情况下,会出现怎样的魔化场景呢? ——为了规避‘居心叵测’的嫌疑,卫尉郦寄,会主动放弃自己的监督职责! 这场发生在京都长安,本该有小半个公卿班子监督的军事调动,就这样变成中尉独自执行。 原本百无一失的监管系统,因为郎中令出缺、内史身兼数职,而瞬间消失······ 类似的例子,在其他有司属衙也不胜枚举; 所以,关于朝堂公卿空缺职务的任命,就成了刘盈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 而如今,长乐宫已经恢复了往日的状态,刘盈又苦无头绪,便自然而然的,想到了无所不能的母亲吕雉。 相较于刘盈,吕雉与如今朝中,这些个公卿百官的相识、相熟,显然都更早,了解也更全面; 即便母亲不愿意提出人选,那自己提出的人选由母亲‘审查’一番,刘盈也好心里更有底。 见刘盈如此反问,吕雉稍一思虑,便也明白了刘盈的心思。 但可惜的是:为期两年多的‘退休生活体验券’,已经让这位曾经叱咤朝堂的高太后,再也没有了插手朝政的兴趣。 几乎没有任何迟疑的摇了摇头,吕雉便慵懒的在榻上侧躺下来,优哉游哉的享受着身后,那几名婢女煽动蒲扇,所带来的阵阵凉意。 “吾远朝堂日久,于公卿百官,多已不熟;” “公卿之缺,由皇帝自辨其能,因才任之便是。” “若有吾相熟者,吾倒可言其或是、或非?” 见老娘这幅‘朕绝不可能二次上岗’的架势,刘盈也不由苦笑着摇了摇头。 深吸一口气,又低头思虑片刻,刘盈才终是将心中的大致想法,次序摆在了母亲吕雉面前。 “儿臣以为,曹相病重,安国侯为相在即,曲逆侯,便也当召回长安了。” 沉声道出一语,刘盈的面容之上,便也自然地带上了一抹只有在讨论政务时,才会出现的严肃之色。 安国侯王陵继曹参为相,即是太祖高皇帝临终前的遗命,同时,也是现任丞相曹参的选择; 而在提出‘王陵可继我为相’的建议时,曹参,也同样提到了太祖高皇帝临终之时,所提到的‘补充条款’。 ——王陵为人钢直,雷厉风行,却短于变通;陈平长于谋,而短于断,为人圆滑。 王陵为相,当有陈平在旁辅佐,二人相得益彰······ 说白了,就是王陵虽然有水平,但性子太直,单独做丞相,很可能会处理不好人际关系; 而陈平为人圆滑,有陈平在一旁给王陵做副手,就可以避免王陵道出得罪人,最终导致‘政令不出丞相府’。 再有,便是陈平虽然也很有才能,但政治手腕稍有些稚嫩,虽然在谋划方面有不错的能力,但决断力却有所欠缺。 有王陵在身旁亲身示范,陈平也能更快的成长起来,好在将来,顺利接替王陵。 只不过,不同于原本的历史时间线:这一世的陈平,却早在刘盈刚继承皇位时,就送去了淮南国,给淮南王刘如意做相国。 由汾阴侯周昌、曲逆侯陈平两个人做相国,刘盈对弟弟刘如意的‘待遇’规格,也可以算得上是相当之高。 ——有汉以来,除了如今的淮南王刘如意之外,唯一一位有幸同时拥有过左、右两位相国的宗亲诸侯,还是前些年,由傅宽、曹参二人为相国的齐王刘肥! 而如今,淮南左相汾阴侯周昌已经离世,刘如意的淮南国,只剩下陈平独自为相。 如果要把陈平召回长安,那刘盈还要给宝贝弟弟刘如意,再找一个‘合适’的相国。 这对如今,愁苦于公卿之缺的刘盈而言,显然是雪上加霜。 但没办法,就算再给刘如意找个相国,刘盈,也必须把陈平召回来。 ——太祖高皇帝说的嘛:王陵和陈平,必须搭档做丞相。 “若召曲逆侯回长安,淮南国相,便需皇帝再三筹谋。” 思虑间,母亲吕雉轻描淡写的轻轻一点头,便算是定下了有关丞相的事宜:曹参离世之后,王陵为右丞相、陈平为左丞相。 这样一来,又一个无比棘手的问题,便摆在了刘盈的面前。 “内史······” “唉~” “青黄不接啊·········” 满是愁苦的发出一声长叹,刘盈也不由暗自思虑起来。 经过这一世,长达六年的皇帝生涯,尤其是后三年完全自主的实权皇帝生涯,刘盈对如今汉室的政治体系,也早已有了极为深刻的认知。 而在汉室如今的三公九卿体系当中,连接三公-九卿之间的重要桥梁,便是内史无疑! 作为九卿之首,内史的职权范围,几乎涵盖了民事、军事、财务、治安等种种方面; 用刘盈的话来说,就是丞相,是天下的丞相; 而内史,则是关中的丞相。 这样一个至关重要的职务,显然对担任着的执政水平,提出了极高的要求; 与之相应的,便是只要有能力玩儿转内史的人,就算玩儿不转相府,也绝对差不到哪里去。 ——比起内史掌控下的关中,丞相所需要治理的‘天下’,其实也就多出了箫关外的陇右、北地,以及上、代这四郡而已; 至于关东的各宗亲诸侯国,如今都是有完整的自主、自治权的,根本不需要丞相去操心。 所以,经过这么多年的实践经验,长安朝堂,已经隐约形成了一条大致的‘官员升迁线路’。 从郡守起步,展露治民水平,然后回到长安,担任九卿; 在九卿的位置上证明政治能力后,便应该争取调任为内史。 做了内史,且没有在任上出现什么失误,基本就可以证明自己的能力,已经接近担任丞相所需要的水准了; 所以内史之后,就应该担任御史大夫,以御史大夫‘亚相’的身份,继续沉淀自己,并最终,从御史大夫升任丞相。 简单来说,就是先做内史证明自己,然后做御史大夫熬资历,顺便等丞相老死,并最终取而代之。 这样一条‘内史-御史大夫-丞相’的路线,或者说非内史不能做御史大夫、非御史大夫不能为相的政治潜规则,刘盈也还是比较认可的。 可这样一来,问题就出现了。 既然丞相必须得有担任御史大夫的经历,那反过来,刘盈任命御史大夫,就得做好‘这个人是下一任丞相’的心理准备; 再往下:既然御史大夫,必须要有担任内史的经历,那刘盈在任命内史的时候,也同样要做好‘这个人,就是下下一任丞相’的心理准备。 换而言之,眼下,刘盈已经确定了由王陵、陈平二人接替曹参,各自成为左右相; 按照年纪,未来大概率是王陵先老死,而后陈平独自为相一段时间。 而此刻,刘盈要任命的御史大夫,就将是陈平之后,接替陈平的第五任汉相;刘盈即将任命的内史,就将是第六任丞相。 这,就让刘盈感到万般为难了。 如果只是选御史大夫或者内史,那对刘盈而言,根本算不上有难度。 内史或许稍难一些,需要过硬的能力; 但御史大夫~ 本职工作又没有,御史大夫属衙的事,全都丢给御史中丞就行,只需要每五天上一次朝,有事没事跟丞相唱个反调,这谁不会啊~ 但在御史大夫带上了‘下一任丞相’,内史带上了‘下下一任丞相’的政治标签之后,这两个职务的任命,却需要刘盈再三斟酌了。 ——太祖高皇帝驾崩前,就指定了曹参继任萧何,再由王陵、陈平合力继任曹参; 之后该由谁做丞相,却只丢下了一句‘王陵、陈平之后的事,就不是我能预料的’······ 所以,刘盈接下来,就需要在曹参都还尚在、王陵尚仍为内史,陈平还远在淮南国都六邑的当下,为将来的汉室,选定陈平之后的下一任,以及下下一任丞相。 如此重要,且关乎刘汉社稷走向的任命,刘盈,迫切需要母亲吕雉‘指点迷津’······ 7017k 第0393章 青黄不接啊~ “以北平侯张苍为御史大夫·······” “母后以为如何?” 试探着提出自己的人选,刘盈便也稍低下头,暗地里盘算起来。 北平侯张苍,算是刘汉开国元勋当中,极为特殊的一人。 不同于起自丰沛的萧何、周勃、曹参等太祖元从,也不比王陵、雍齿等‘太祖故人’,亦或是陈平这样的降将; 张苍,几乎是汉开国元勋百余人当中,唯一一位纯粹的知识分子,或者说‘纯文官’。 当然,毕竟再怎么说,也终究还是开国元勋,尤其还是刘汉的开国元勋,水准线以上的武勋,张苍也还是具备的; 但比起张苍在开国元勋中,单以‘武勋’排序的平平无奇,以及区区一千二百户的封侯食邑,显然还是‘知识分子’的身份,更能彰显出张苍的与众不同。 试问汉开国功勋,有几个是能算的上‘体面人’的? ——太祖刘邦自己不用说,头上挂着个‘泗水亭长’的职务,实则,却是顶着官身的游侠头子,纯纯地痞流氓一个! 刘邦尚且如此,跟着刘邦打下这刘汉江山的丰沛元从,自也好不到哪里去。 樊会,屠夫出身,卖狗肉的; 周勃,本职‘织席贩履’,副业则是在人家的丧事上吹奏箫乐; 夏侯婴,当地官府的马夫; 即便是刘邦潜邸时的两位‘上司’——萧何、曹参二人,也只是稍微体面了那么一丢丢。 萧何还好些,好歹是县衙独掌一个部门的‘长吏’:主吏掾,秩二百石的小官; 曹参却是个小小狱掾,说难听点就是牢头,区区一百石的小吏。 ‘丰沛元从’们的核心人员如此,稍靠外围一些的,自是更不堪。 王陵、雍齿,两个老财主; 周灶、周昌两个本家,更是在刘邦砀山释囚之时,才真正结识刘邦,并自此追随其后;前者是被押送的劳役,后者是押送劳役的卒史········ 满打满算下来,汉开国元勋百四十七人,真正能算得上‘读书人’‘文化人’的,也就是寥寥数人。 酂文终侯萧何,好歹是秦官,又是汉开国丞相,算一个; 曹参虽然出身低微,却也是当世黄老学派的巨擘,也能算一个; 再有,则是故韩贵族:留侯张良。 可单论学术地位,或者说在‘文’方面的身份含金量,这三人加在一起,恐怕也抵不上曾任秦廷御史,又师从荀子荀卿的张苍。 毫不夸张的说:北平侯张苍,很可能是当今天下,唯一一个可以让诸子百家出身的士子,都无不言听计从的大贤! 尤其是‘荀子门徒’的金字招牌,更是将张苍区区一千二百户食邑的北平侯爵,提高到了本不该抵达的高度。 所以在王陵、陈平二人之后,汉相之位,只怕是轮也该轮到张苍了。 实际上,若非张苍在刘汉开国过程中,在武勋方面实在有些不太拿得出手,尤其是没法和曹参、王陵等老臣比,且张苍又不是丰沛元从,这汉相之位,早就该落在张苍的头上了。 不说酂文终侯萧何,以及如今病重卧榻的平阳侯曹参,起码比起即将担任丞相的王陵、陈平二人,张苍的专业能力,显然还是要高出不少。 即便是按照如今朝堂之上,‘非内史不能为御史大夫’的政治潜规则,张苍也并没有什么缺失的履历。 ——北平侯张苍,确实没做过内史; 可他做过计相啊! 在酂文终侯萧何身边打过下手,之后又履任淮南、代两国的国相,再加上开国元勋的身份,直接做御史大夫,也没什么不对。 而且这个操作模式,是有先例的; 当年,太祖刘邦弥留之际,直接从齐国相回京任御史大夫,之后又迅速成为丞相的曹参,便是张苍跳过内史,从国相直接升任御史大夫的先例。 非要说张苍做御史大夫哪里有问题,那或许就是六十多接近七十的年纪,有可能让张苍根本撑不到王陵、陈平之后; 但这个问题对刘盈而言,却又不算是什么问题了。 自然不是刘盈有什么秘法秘术,能让张苍多活几年; ——而是张苍自己,本来就还能活很多年! 刘盈至今都还记得前世,在听到一个汉朝元勋叫张苍的,居然活到了104岁的时候,自己是有多么的震撼! 所以实际上,张苍如今看上去六十好几,根本没几年活头了,但实际上,张苍却起码还拥有近四十年的寿命! 而四十年的寿命,起码也意味着二十至三十年的政治生命。 这对刘盈而言,已经足够了。 按照刘盈的估算,享年已过七十的王陵,再多也就活个不到十年,就要追随太祖高皇帝而去; 陈平虽年轻些,但不比财主出身的王陵那般,自幼娇生惯养,也比不上王陵武人出身,身强力壮。 刘盈推测:谋士出身的陈平,在王陵之后单独为相,也不过就是三五年的寿数。 ——陈平,年纪也不小啦~ 而在王陵、陈平先后离世之后,担任御史大夫的张苍,最多也就才八十岁而已; 对于别人而言,八十岁才熬到丞相之位上,或许有些太晚;但对于张苍而言,却完全可以称得上是‘正值壮年’。 对于刘盈的这个人选,吕雉显然也没有太大意见,只稍一思虑,便缓缓点下头。 “北平侯如今为代王相,若召其回京,皇帝也当好生筹谋代王相选。” 闻言,刘盈只笑着点了点头,眉头上却是苦涩更甚。 当年,太祖高皇帝驾崩之后,刘盈亲自出面,保下了‘涉嫌谋反’的弟弟刘如意,并将刘如意从赵王,移封为了淮南王; 之后,刘盈便下令:以故赵相汾阴侯周昌为淮南右相、北平侯张苍为淮南左相,曲逆侯陈平为淮南王太傅,丽侯吕台为淮南国中尉。 三年前,周昌于任上病逝,刘盈便又下令:迁北平侯张苍为右相,专掌淮南国事务;曲逆侯陈平为左相,兼王太傅,傅教淮南王刘如意。 到去年,代相阳陵侯傅宽也病故,实在找不到合适人选的刘盈,也只能取消淮南国的左右双相制,留下陈平为淮南相兼王太傅,将张苍送去晋阳,去给代王刘恒做王相。 而如今,刘盈打算召陈平回京,这便是空出来一个淮南相; 招张苍回京,又要空出来一个代王相········ “呼~” “叫朕上哪儿去寻这么多‘国相’啊········” 满带着苦笑摇了摇头,刘盈便低下头去;张苍这个御史大夫的人选,便算是定下了。 右丞相王陵(正)、左丞相陈平(副),以及御史大夫张苍(准)都定下了,最后,就只剩下张苍的继任者、下下一任汉相:内史了。 而这个位置,却是刘盈绞尽脑汁,都没有想到一个合适的人选。 或者说,刘盈今日来长乐宫,主要想让母亲吕雉出主意的,就是内史的人选。 也正是到这里,刘盈先前那句感叹,才算是真正说到了点子上。 ——在开国元勋次序凋零,二代功侯们又实在有些拿不出手的当下,汉室在官员储备,尤其是高级官员,即朝臣公卿范畴的干部储备,已经有些青黄不接了······ 开国元勋中,有能力做丞相的,几乎都和萧何、曹参差不多年纪; 如今萧何已故多年,曹参也行将就木,其他的人,也都是老的老死、病的病死。 也就是王陵身子骨硬朗些,多撑了些念头,陈平又稍年轻些。 再加上张苍这么一个能活到一百多岁的老妖怪,这才没让‘无人可为相’的尴尬场面,立刻出现在刘盈的眼前。 但在张苍之后,汉开国元勋群体,便见彻底告别历史舞台。 ——开国元勋再能活,又有谁能活的过张苍那人瑞? 而在开国元勋彻底告别历史舞台之后,能从先辈手中接过大梁的后起之秀,却是掰着手指就数得过来。 二世功侯中,唯一一个可能有资格出任丞相的丽寄,至今都还是曲周侯世子; 除了丽寄这颗独苗,其他的后起之秀,很可能都还在家乡苦读。 贾谊贾长沙、晁错、袁盎等青年才俊,如今也才不过十岁出头; 要想让这三人中,出一个能担任汉相的高官,就算一切顺风顺水,也起码还要十四年以上的时间。 ——五十岁都不到的毛头小子,就算是贾谊贾长沙,也绝不可能在封建时代,坐上丞相的高位! 而眼下,刘盈唯一能想到的内史,也就是张苍之后的丞相之选,也就是青史罕见的二代元勋:丽寄了。 但话又说回来,丽寄近些年,这官升的可有些太快了········ 其父曲周侯丽商还在朝中时,侯世子丽寄,还仅仅只是一个比二千石的宫门尉; 可在短短数年之后,丽寄就从比二千石的宫门尉,一下就窜上了中二千石的卫尉,直接跳过了二千石、真二千石,可谓是一下就官升三级! 虽然这个任命,有其父丽商隐退,刘盈以此作为对曲周侯家族的补偿的因素在其中,但这样的升官速度、飞升跨度,也实在令人咂舌。 好在丽寄自己也争气,除了侯二代的身份外,还有一个‘一代元勋’的斜杠身份,武勋硬的不得了; 再加上也实在是没有其他合适人选,这才让‘侯世子为九卿’的现象,没有成为朝野内外的笑谈。 但这,也已经是侯世子丽寄的极限了; 以侯世子为九卿,已经足够骇人听闻了······· 若是再发生‘侯世子为内史’,乃至‘侯世子位列三公’的劲爆事件,那会不会出现‘公卿之位世袭罔替,寒门之士勿能染指’的风论,刘盈可就真的说不准了。 以丽寄作为丞相候选,确实可以; 但丽寄要想打破仕途的瓶颈,完成九卿到九卿之首、备选丞相——内史的转变,还需要一个不可或缺的因素。 彻侯的身份。 说得再直白一些,就是丽商一天不死,侯世子丽寄,就一天不能再往上升了。 而当代曲周侯丽商,和老当益壮的王陵一样,早年家世优握,生活富足,甚至曾在秦末纷争之时,独自拉起了数千人的兵马! 之后沛公打到陈留,丽商才带着四千多兵马,投靠到了沛公麾下。 如今,丽商虽然已经澹退,但身子骨也依旧十分硬朗; 就刘盈看来,丽商的寿命余额,只怕并不比王陵少,甚至比起陈平,也少不到哪里去。 这,就让刘盈有些难办了。 眼下,丽商身子骨硬朗的紧,接下来这一任内史,丽寄肯定是无缘染指了; 可刘盈就怕到了王陵、陈平都先后离去,张苍都做丞相了,丽商还活着喘气,让丽寄仍旧于内史这个‘下下一任丞相’的位置无缘。 这还只是未来的顾虑; 眼下,就连王陵升官之后的这一任内史,刘盈,都实在有些拿不出人选了······· “淮阳郡守申屠嘉,虽出身低微,却也是武从太祖高皇帝;” “即是武从,便有武勋傍身;又为郡守多年,亦可证其治民之能?” 思虑间,吕雉平和婉转的话语传入耳中,惹得刘盈稍抬起头。 待看清吕雉面上,也稍带着些许迟疑,刘盈又不由将眉头稍皱起了些。 “申屠嘉·······” “恐有些难以服众吧?” 满是迟疑的道出一语,不等吕雉开口作答,刘盈便自顾自摇起了头。 说来申屠嘉此人,和刘盈也算有些渊源。 ——当年,淮南王英布举兵谋反,太祖刘邦又值病重弥留之际,时为太子的刘盈出征平叛,便曾和这位淮南郡守有过一定的了解。 不得不说,申屠嘉这个人,非常对刘盈的脾气; 本分,内敛,为人又刚正不阿,直来直去,根本没有那么多花花肠子。 最让刘盈感到敬佩的,是申屠嘉这个‘开国元勋’,不同于其他元勋功侯的一点。 ——申屠嘉这个‘开国元勋’,是从大头兵的位置起步,在那个纷争时代一刀一枪砍出来的! 能从大头兵砍到都尉,再到开国之后任一郡之守,这样的经历即便放在后世,也绝对算得上是草根逆袭的励志典范。 可问题,也恰恰出在这里。 ——一个大头兵出身,关内侯的爵位都没有的纯武人,去担任必将会成为丞相的内史······· 如今朝中这些个还喘气儿的开国元勋,能答应吗? 就算没人反对,这样一个人,能在当下承担起内史的重责,甚至在肉眼可见的将来,肩负起‘汉相’这样的重担吗吗······· 第0394章 文、武皆考 恭敬的告别母亲,从长乐宫走出,刘盈面上阴郁之色,也终是被一抹释然所取代。 朝中公卿之缺的任命,基本都定下了。 ——内史安国侯王陵拜右相,淮南相兼王太傅曲逆侯陈平拜左相,代相北平侯张苍任御史大夫; 至于王陵拜相之后,空出来的内史一职,则召淮阳郡守申屠嘉回京。 与此同时,为了避免申屠嘉因爵位而被朝堂‘彼时’,刘盈还要着手,以‘恩封太祖功臣’的名义,给申屠嘉安一个关内侯的爵位。 未来,再找个机会,让申屠嘉去打两场仗,顺势将申屠嘉的爵位从关内侯升为彻侯,申屠嘉为相的最后一道程序,便也算是补上了。 至于先前,刘盈对申屠嘉的种种顾虑,也是被吕雉轻描澹写的一句话所化解。 ——打天下容易,守天下难; 这里的难,不单指文治比武讨更复杂,也同样指治理国家的人才。 不单是汉室,历史上的每个朝代,若要论人才井喷期,都必然是开国前后。 原因无他:时势造英雄。 而在开国之后,随着第一代开国元勋告别权力中枢,官员,尤其是朝堂决策层的整体质量,必然会迎来一次较大幅度的下降。 这是无法避免的事。 毕竟再怎么说,刘盈也不能奢望未来的数百年,刘汉社稷的每一位公卿,都能具备开国功勋那样的夸张质量。 这根本就不现实。 所以,让刘盈接受申屠嘉这样的‘中庸之才’,在张苍之后继任丞相的原因,也只是一句稀松平常的话。 ——矮子里面拔将军。 既然申屠嘉,已经是这批人里最好的了,那刘盈自也没有别的选择。 至于以后,汉家公卿的任命标准,刘盈也已经将心态调转了过来:只要别丢下汉家公卿‘文武双全’的光荣传统,那水准次点,就次点吧。 毕竟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丞相水平相对不高,也就意味着相权也会相对不那么强势,对于彼时正值壮年的天子刘盈而言,也不算是坏处。 内史的问题解决的,其他几个九卿的问题,自然也就没什么阻碍了。 ——楚王太子刘郢客,即将成为刘汉第一任宗正! 以王太子为宗亲,看上去有些奇怪,但考虑到宗正这个职务的特殊性,也就没那么奇怪了。 刘盈,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了······ 实在是眼下,刘氏宗亲人丁不丰,尤其是找不出几个同时满足‘辈分高’和‘德行好’这两个条件的宗室老者; 过去,刘邦开国之君的身份,自然是能任由宗正一职,从开国便一直闲置; 毕竟再怎么样,刘邦也不可能遇到‘因为辈分没有对方高,所以不好处理对方’的问题。 ——诸刘宗亲当中,唯一一个比刘邦辈分高的,也就一个太上皇刘煓! 但到了刘盈这一代,宗正卿,却是没法继续闲置下去了。 原因很简单:刘邦碰不到辈分比自己高的刺儿头,但不代表刘盈碰不到! 就算碰不到比自己辈分更高的宗亲,可那些平辈的兄弟手足,以及旁支宗亲,刘盈也很难下手处置。 毕竟刘盈是年少登基,本就根基不稳; 碰到一些棘手的宗亲事件,就更没法肆无忌惮的处理了。 所以,以楚王太子刘郢客来担任宗正,就成为了太后吕雉、天子刘盈的一致选择。 从辈分上来看来看,刘郢客与刘盈同辈,与关东大多数宗亲诸侯,也都是平辈; 但从‘德行’方面来看,刘郢客却是绝对没有辜负乃父——楚王刘交的好名声! 再者,便是刘郢客虽然和刘盈这一代,也就是刘氏二代宗亲平辈,但已然年过四十,俨然已是一个小老头。 ——毕竟刘交,不是太祖刘邦~ 像刘邦那样四十好几才娶妻,四十大几才生儿子的人,在这个时代不能说没有,但也是少之又少。 所以由刘郢客来做宗正,便是极为合适的安排了。 当然,以刘郢客为宗正,也还有一个隐患:身为儿子的刘郢客,根本管不到自己的老爹刘交; 不过好在刘交,也绝对不是值得刘盈去操心的纨绔宗亲,这点隐患,自然也就被刘盈无视了。 除了宗正,其他位置,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连九卿之首的内史,刘盈都‘矮子里面拔将军’了,那其他的空缺,显然也是照着这个来; 比如吕雉的老熟人审食其,便被刘盈安了个典客的职务,权当是对吕氏外戚的补偿; 其他几个位置,也都从开国元勋中,找了几个勉强看得过去的,先把位置占住再说。 至于以后,再根据现实情况,逐个进行针对性的调整便是。 刘盈还年轻,有的是时间调整。 但人才的断档,尤其是高级官员的缺失,却也是让刘盈有些担忧了起来。 “考举······” “嗯······” 坐在返回未央宫的御辇之上,刘盈的眉头,也不由再次皱起了些。 若说那句‘打天下容易,守天下难’中,守天下究竟难在什么地方,那无疑,便是从武夫当道,到文官治国的转变了。 当然,作为华夏历史上,以‘武德充沛’而闻名的刘汉,文官再‘文’,也不可能是纯文官; 尤其是如今朝堂之上,‘非彻侯不能为相’,乃至是‘非彻侯不能为公、卿’的政治潜规则下,没在军队混过的纯文官,也是绝对不可能跻身于决策层的。 但饶是如此,在渡过开国之后的十几年,逐渐迎来和平发展期的当下,官员组成由‘武’逐渐向‘文’倾斜,却也是无法避免的。 道理再简单不过; ——开国前后,官员的选拔方式,就是看武勋! 谁武勋高,谁做大官;谁武勋低,谁就在后面排队! 这样的官员选拔、任命方式,在短期内自然是最为轻松、最具性价比; 再加上汉初这批开国元勋的整体质量,实在是有些高到令人发指,便也使得这种理论上荒谬至极的选拔、任命方式,在汉室却根本没惹出什么乱子。 甚至非但没惹出什么乱子,还造就了接连好几位名垂青史的贤臣、贤相! 但在开国之后,尤其是在这批开国元勋逐渐老去之后,官员的选拔、任命,又该通过什么方式呢? 武勋? 仗都打完了,都进入和平发育期了,上哪去找那么多功勋卓着的勋臣?! 而这,也正是开国之后,朝堂选拔官员的方式,从‘武’向‘文’倾斜的主要原因。 ——没仗打了······ 要还是按武勋当做官员选拔标准,那别说长安朝堂了,就连三公九卿十二个位置,也绝对没办法坐满。 所以,在这批开国元勋澹出朝野的时候,政权选拔官员,就要另辟蹊径了。 而过去,这里的‘另辟蹊径’,主要便是孝廉、力田,以及贤良方正在内的举荐,又或是天子听说某人有大才,便直接派人去请的‘征辟’。 但显而易见的是:这样单一的人才选拔方式,根本无法填补官员,尤其是决策层官员的空缺。 至于举荐制的补充手段:赀官,那更是不用提了。 赀官,说好听点叫官员选拔,说难听点,就是朝堂中央合法卖官! 既然是卖官,那能找来的官员,自然都是商贾出身; ——寻常百姓根本买不起官,名门望族则根本不需要买官,只需要发动人脉,请某个郡守朋友写份介绍信,甚至直接举荐即可! 而‘赀官’这个以商贾子弟为主题的官员群体,在如今汉室的政治大背景下,是天然处于劣势的。 诚然,商贾出身的赀官、赀郎们,或许真的不乏一些见多识广、视野开阔的人才; 但最起码,在如今汉室的发展阶段,以及对商人群体全方位无死角的打压,这个群体出‘人才’的概率,几乎可以低到忽略不计。 按照刘盈的推算,至少要等到二三十年之后,汉室天下逐渐富足,朝堂开始有意放松商人群体的枷锁,让工商业得以繁荣,才能指望这个群体能为朝堂输送官员。 而目前,官员群体则根本指望不上。 举荐制度质量够高,数量却不足、赀官体系数量足够,质量却又参差不齐; 这样一来,以文考为官员选拔手段的考举制度,也就自然而然的进入了刘盈的视野。 说来,对于考举,汉室朝堂也不算陌生了。 几年前,刘盈便曾以‘上林苑缺少官吏’为由,带着一定的试验意图,举报过一场小范围的考举; 虽然效果不尽如人意,并没有选拔出什么太过优秀的人才,但也算是开创了‘以文考选拔官员’的先例。 而且这里的‘不尽如人意’,也只是相对于刘盈的预想而言。 现如今,那次考举所选拔出来的官员,基本都在上林苑,以及少府各司属任职; 按照少府阳城延的回馈,这批官员虽然没有什么大才,但却出人意料的踏实、实干! 从刘盈的角度来看,这批人算不上什么俊杰; 可若是单从这批任如今,二百到六百石不等的秩禄来横向比较,这批人,也绝对当得起一声‘人均能吏、干吏’。 有了这批人作为参考,最近几年,朝堂之上关于‘再开考举’的论调,也已是水涨船高。 单从朝堂的角度来看,大规模举行科举的时机,可以说是已经成熟。 但对此,刘盈却仍带有些许疑虑。 ——首先,便是考举对旧贵族、特权阶级的冲击,应当如何化解的问题; 上一次考举,刘盈只是选了百十来位百石级别的小官,而且大都是在少府担任苦差事,功侯贵族阶级并没有太大的反应; 可若是开展大规模的考举,那选拔的官员,必然是以千,甚至数千上万为单位。 成千上万的官员,自然不能全塞进少府,而是要‘雨露均沾’,充实到朝堂各有司属衙,乃至地方郡县。 而这样一来,贵族阶级就算心再大,也不可能对考举视若无睹了。 诚然,即便不通过考举,汉室的贵族阶级,也完全可以通过自己的政治人脉,给后代谋上一官半职; 又或者,直接求刘盈开恩,将几个儿子送入宫中历练,等外放出来,也是中层将官的起步。 但这,还只是开始。 考举刚开始,贵族阶级或许还不会反应过来; 但等这一批又一批考举出身的官员,逐渐成为地方,乃至朝堂之上不可忽视的力量呢? 等这些考举出身的官员中,出了千石级别的大县县令、二千石级别的地方郡守,乃至跻身朝堂、位列公卿之位的俊杰呢? 到了那时,只怕反应过来的贵族阶级,必然会在错愕之后,发起极为勐烈的反扑! ——自古以来,所有动摇特权阶级地位的人,都从不曾有好下场; 动摇特权阶级地位的制度,也从来没有长久存在。 所以,在考举的念头刚出现在脑海中的现在,刘盈就要为日后,特权阶级可能掀起的反扑打上补丁。 “嗯······” “加一门武考?” 思虑良久,一个突然闪过脑海的想法,让刘盈皱紧的眉头稍送开了些。 后世,文、武分科靠,各取文官、武将,也算是科举制度的特点之一了。 而在汉室,刘盈却完全不需要将二者分开,而是将其作为每个考生,都必须要参加的两个科目。 汉家以武立国、以孝治国嘛。 加一门武考,在如今汉室的政治背景下,也属于是绝对意义上的zz正确。 2k 再者,加一门武考,也足以保证特权阶级,在‘考举’这场盛宴中的份额。 ——穷文富武的道理,并不只是后世才有。 能通过武考的人,或许不全是贵族子弟;但在这个世代,能在武考中名列前茅的,也绝不可能是什么‘寒门之后’! 想到这里,刘盈便掀开车帘,望向小跑着跟在御辇旁的春陀。 “去,召内史······” “不,召朝中公卿凡二千石上,皆至宣室仪式。” 澹然做下交代,刘盈便又放下车帘,在御辇之内浅笑着,缓缓闭上了双眼。 ——大环境已经形成、科举的土壤已经形成; 就连贵族阶级的利益,刘盈也考虑到了。 那么接下来,就是具体的实施方桉了。 第0395章 收买 “武考?” 半个时辰之后,未央宫,宣室殿。 听闻刘盈这一旷古未有的新奇想法,殿内众人的面容之上,都无一例外的带上了茫然之色。 这以文考取士,还能勉强理解为:选拔文学功底、算术功底,以此作为官员选拔的参考; 但这武考······ 于身边的公卿众人面面相觑间,终还是即将升任丞相的王陵站出身,满是疑惑地对刘盈稍一拱手。 “敢请问陛下。” “这武考,当以何为考题?” “所纳之士······” “哦不;” “所纳之‘豪杰’,又当作于何用?” “——兵卒乎?” “——将官乎?” 随着王陵的提问,众人便也不约而同的抬起头,将目光齐齐注视向御榻之上的刘盈。 只是那目光中的疑惑,分明还夹杂着些别的东西······ 见此现象,刘盈稍一思虑,便也明白了众人的顾虑。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如今的汉室,其实是有‘武举’的。 只不过,不同于后世武举那般,极为正式的军事、武力考试项目:如今汉室的‘武举’,其实也还是举荐制下的‘武举’。 比如,某某郡某某都尉某某队,有一个士卒力大无穷,能拉得开十石强弩:大黄弩! 又或者,是有一个战斗素养极高,三五场仗就获得十几个敌军首级的兵王! 偏偏这样力大无穷的勐人,又年纪不大,妥妥的‘青年才俊’! 这种时候,这支部队的最高长官,就会将此事上报给朝堂,并借机举荐; 而对于这样得到都尉、将军一级将领举荐的勇士,天子往往会将其直接找回长安,然后亲自接见! 再辅以一定程度的政治审核、武力审核,这个得到上官举荐的军中豪杰,就会得到一个极具前途的任命。 ——中郎! 中郎,作为宫中郎官群体中的佼佼者,虽只有比六百石的秩禄,但从政治前途的方面考虑,却也是母庸置疑的‘飞黄腾达起飞器’。 看看平日里,中郎群体做什么就知道了。 理论上,中郎的职责为:管理车、骑、门户,担任皇帝的侍卫和随从,又分为车郎、户郎、骑郎三类。 那实际上呢? ——这‘管理车’里的‘车’,指的是天子御辇:黄屋左纛! ——看管的门户,是皇宫内外的各处宫门、殿门! ——至于骑郎,那更是直接就是天子的亲卫队、仪仗队! 从这一系列具体职责,以及‘属郎中令’的属从关系,就不难看出中郎这个群体,真正的身份是什么。 ——天子的私人武装、保镖团! 坐上这样的职位,要还是混不出头,那才让人笑掉大牙! 而历史上,由‘中郎’作为跳板,最终得以名垂青史的名将,那也是不胜枚举; 最典型的一位,正是原本的历史上,于汉文帝年间任中郎,而后在景帝、武帝年间混出名堂的迷路将军:李广! 单从李广的人生经历,就不难看出‘中郎’这个职务,在一位武将的职业生涯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在历史上,飞将军李广,于汉文帝十四年从军击匈奴,因功为中郎; 景帝年间,先后任汉室北墙边域七郡太守,硬生生达成了‘让匈奴牧民为自己塑像,并早晚跪拜’的个人成就! ——众所周知:对于匈奴人所信奉的原始萨满教而言,只有神,才是凡人无法抵抗的; 反之也一样:只要是匈奴人打不过的,那就是神······ 而李广在达成这一成就之后,便迎来了人生当中最重要的一次转折。 ——吴楚七国之乱,李广奉命出征,驰援吴楚联军重兵强攻的梁国都城:睢阳。 只可惜,这一次机会,李广并没有把握住。 因为在协助梁王刘武坚守睢阳期间,神经大条的李广,居然私下借了梁王刘武的将印······ 有了这么一茬,李广自然是把自己的政治前途亲手葬送。 叛乱平定之后,长安朝堂论功行赏; 可轮到李广的时候,明明李广的功绩足以封侯,起码也足够封个关内侯,但景帝刘启却只丢下一句:李广的功劳,既然梁王赏过了,那朕就不赏了吧······ 自此之后,李广便算是带上了‘私接诸侯将印’的政治污点,最终惹得太史公,也只能发出一声‘李广难封’的感叹。 实际上,李广难封,并不是真的运气不好,亦或是运气不够; 而是‘私接诸侯将印’这个政治污点,让李广早早就见自己的政治生涯全部葬送。 武帝年间,汉室大举北上,攻掠草原,李广却只落得一个‘迷路将军’的雅号; 但实际上,即便李广在对匈奴的战争中,真的取得了什么像样的武勋,也大概率还是不能封侯。 ——正如景帝刘启所言:李广,不是长安的臣子,是睢阳的臣子······ 说回中郎这个群体,既然能出李广这样的历史名人,那也足以从侧面印证:这个群体,整体质量并不会低; 实际上,也确实如此。 单从中郎群体‘举荐制下的武举’这一特性,就足以看出中郎群体,其实和孝廉、力田,乃至‘国士’级别的贤良方正,是有类似的特性的。 比如,需要名头很大,大到朝堂都有所耳闻; 比如,货真价实,真的有传言中的本事; 再比如,有高官显贵愿意推荐,即便是拼着可能沾染上‘识人不明’的污点,也忍不住想要举荐。 当然,最重要的一个相同点是:和孝廉、力田、贤良方正一样——有资格被举荐为中郎的人,足够少······ 对于这一点,刘盈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既然中郎群体,是以严苛的选拔标准,来保证整体质量,那质量上去了,数量自然也就高不到哪去。 而中郎群体的存在,也正是此刻坐在宣室殿内的公卿二千石,对刘盈所言‘武举’的疑惑所在。 凭武力为参考选拔官员? 怎么选? 如果按中郎的标准,那别说是选拔基层官员了,就算是选拔千石以上的中高级官员,也绝对不够! 可若是放低标准,那这‘武举’的存在,似乎也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中郎群体的存在,以及中郎群体严苛到令人发指的选拔标准,足以保证任何凭‘武举’获得入仕资格的官员,永远都在朝堂之上抬不起头! 而对于这一点,刘盈,也早就有所预料。 “安国侯之所问,恰乃朕欲言者。” 想到这里,刘盈轻声道出一语,便浅笑着对王陵稍一点头。 而后,刘盈便将自己的大致想法,摆在了殿内这一众公卿二千石面前。 “朕即位之初,曾兴文举,以学子读写、数算之能,举士以为朝堂所用;” “过往数年,于朕当年‘文举’所纳之士,朝堂可谓赞不绝口。” “欲使朕再兴文举,以充朝堂有司之论,亦不绝于朕耳。” “然诸公或有所不知:当年文举所纳之士,实则,仍有些许不妥之处,为少府所不齿。” 说到这里,刘盈不忘朝阳城延善意一笑,才继续道:“文举所纳之士,虽大都能写会认、略同数算,然其中,不乏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只可舞文弄墨,而无力躬身为事者。” “此起一也。” “其二:此辈初为少府之吏,大都以百石之小吏入仕;然今,此辈已有初显其能,而为少府举迁之佼佼者。” “其中最贤者,今已为秩六百石之冶铁司丞,然少府仍言朕曰:此人之能,断不于二千石之下。” “然朕,却不敢使此人迁于千石。” “诸公可知为何?” 轻笑着发出一问,见众人配合的摇了摇头,刘盈却并没有开口作答,而是朝一旁的阳城延一昂首。 见刘盈示意自己,阳城延也只苦笑着上前,先对刘盈拱手一拜,而后又对殿内众人环一拱手。 “陛下所言之人,名曰:曾弘,河东郡人;” “据其所言,乃孔仲尼之门徒,曾子曾参之后。” “只周末战火不止,此人家中宗谱遗失,其‘曾子之后’之论,已无从查证······” 简单介绍一番这个名为‘曾弘’的才俊,阳城延又看了看刘盈,眉头之上,也终是带上了一抹苦涩。 “新元三年秋,陛下兴文举,出考题者有数算三、政论二。” “数算三题,曾弘所答皆无谬;政论二题,则陛下亲论其曰:言之有物。” “故当岁所纳之士三十,多起自百石,唯曾弘一人,起自二百石。” “去岁,曾弘以‘流水线’之法有功于少府,为陛下捡拔为六百石;今岁,曾弘又因‘锻钢’一事为陛下所嘉赏。” “只曾弘此人,出身书香之户,祖辈三代皆未曾有参军入伍者,更无武勋分毫······” 略带遗憾的说着,阳城延终是摇头叹息着,对刘盈再一拜。 “陛下言:汉之公卿,无有不从军伍、身无武勋者;” “故曾弘此人纵有大才,冶铁令一职亦出缺,陛下,亦至今不曾再迁曾弘······” 听到这里,殿内众人这才恍然大悟,旋即纷纷将赞赏的目光,投向御阶上的刘盈。 ——这才对嘛! 战场都没上过的小毛孩儿,怎么能身居千石以上的高位呢? 真要发生这样的事,那这汉家,还叫汉家嘛?! 但很快,就有人发现了刘盈的意图,面容之上,也不由带上了些许凝重之色。 “陛下之意,于文举所纳之士,再行武举,以行甄别?” 见王陵一语道破个中厉害,刘盈也不在拐弯抹角,只沉沉点下头。 “然!” “朕意:于明岁春再举考举,以取自天下之士中可堪一用者,为吾汉家之官、吏。” “只此番,文考数算、政论之后,朕欲再加以‘武举’,以甄别所纳之士中,手不能提、肩不能挑之羸弱者,亦或父祖无有功于社稷,己亦无有武勋傍身者。” “不知安国侯以为,如此可否?” 轻飘飘一语,便将问题又丢回给王陵,趁着王陵皱眉沉思的功夫,刘盈也不由暗自思索起来。 刘盈这个‘武举’,说白了,也根本不是后世,那只看身手选武状元的‘武举’。 《从斗罗开始的浪人》 真要说起来,刘盈这个武举,更像是后世新时代,在公务员考试之外,外加了一个体能测试; 除此之外,又加了一个关于“家族含‘红’量”“政治成分”的政审。 这样的‘武举’,表面上看,自是十分契合如何汉室‘尚武’的社会风气,以及‘善待功臣之后’的大环境; 而实际上,这样的安排,却无疑是给特权阶级,尤其是元勋功侯阶级打开绿灯。 ——论‘有功于社稷’,谁能比得过这些元勋功侯? ——论‘身形魁梧’以及个人武力,谁又比得过这些自小吃香喝辣,还被家族重点培养的功侯子弟? 所以说白了,所谓武举,不过是刘盈给特权阶级,摆明了一个姿态:别说朕没照顾你们啊,看这一个个要求、条件,几乎都是为你们量身打造的! 要是这样,都还有算数算不明白、政论说不清楚,甚至通不过‘武举’的纨绔二代,那也怪不得刘盈不讲情面了。 再退一万步来说:就算真有这样的极品,那刘盈也完全可以将其‘荫为郎’,收进宫中养着就是了。 每人每年几百石的俸禄,刘盈也还是出的起的。 很显然,王陵也看出了刘盈的这层用意,只片刻之后,便有些眉开眼笑起来。 “陛下于文举之外另行武举,以正国朝尚武之风,臣,谨为天下贺!” “陛下慧眼如炬,明见万里,正汉尚武之风,臣等,谨为天下贺~~~” 见王陵之后,其余公卿众人也都站出声,表明对武举的全力支持,刘盈也终是浅笑着起身,对众人微微一点头。 ——按照刘盈的计划,武举,是所谓科举的某个必考科目; 公卿二千石支持武举,那就等于是支持考举。 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刘盈便也难得大方了一回,只大咧咧朝王陵一招手。 “及文、武考之题目,便由安国侯试拟,以为朕观。” 第0396章 月氏人 第一次大规模考举提上日程,刘盈的心思,便再次被前段时间,那封送来长安的‘匈奴国书’所占据。 ——这份国书的内容,用后世的话来说就是:匈奴单于就汉室武力统一朝鲜,并于朝鲜设立安东郡强烈不满,并表示强烈谴责! 但不同于后世的‘强烈不满’‘强烈谴责’,这个时代的‘强烈不满’,是有很大概率转变为具体行动的。 往小了说,让草原部落以百人为单位,小股骑兵游掠汉边,抢掠边民,几乎是每年冬天都在发生的事情。 往大了说,以单于庭为主力,草原各部争相簇拥,大军十数万乃至数十万发兵南下,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当然,最大的可能性,还是单于庭按照往常的惯例,于冬天回到温暖的河套,明年春天再北上、西进,巡视草原。 至于侵略汉室边墙的任务,则会落在‘匈奴太子’,也就是匈奴双头鹰政策下的左贤王:挛鞮稽粥头上。 如果说牧民以家庭、部族为单位侵扰,算是‘民兵’性质; 单于庭大举犯边,属于‘正规军’性质; 那么由左贤王领头,幕南各部为主力组成的匈奴部队,则类似于后世的伪军。 说是伪军,倒也不是因为这些人是汉奸; 而是因为这些人,和后世的伪军二鬼子一样:明明没有正规军那样精良的装备,也没有像样的战斗力,但在入侵汉边时,却会比‘正规军’性质的单于庭主力还要狠、还要卖命! 究其原因,自然难逃‘利益’二字。 从底层兵卒的角度而言,攻打汉室,不过是为了抢掠物资; 所以,以部落、家庭为单位的小股部队侵略,根本不会具有‘死战不退’的高昂斗志,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偷袭城墙之外的小村庄,抢掠物资、人口,然后熘之大吉。 至于单于庭主力,虽然拥有足够强大的战斗力,但对于入侵汉室边墙,单于庭主力部队的兵卒,却也并没有太过强烈的原始动力。 ——就汉室目前掌握的情报来看,匈奴单于庭主力,是由匈奴‘皇族’:挛鞮氏直接掌控,从最低的百人长,到千人将、万人将,都是完全有挛鞮氏子弟充任。 而底层军卒,则来自草原各处,因武力高墙,而被匈奴单于以‘恩赐’的名义,收编为单于庭主力。 对于这些人生赢家而言,食物、财富、女人,都永远不会有‘缺’的一天; 支撑这些人的战斗意志,几乎完全是对匈奴单于本人的忠诚。 也就是说:单于让打哪里,他们就打哪里;单于让打谁,他们就打谁。 至于打赢之后获得的利益,则完全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内; 他们唯一需要考虑的,就是一定要用胜利,来捍卫单于在草原上的无上威严! 但与‘不敢拼命’的民兵,以及‘只为单于拼命’的单于庭主力部队不同:汇集在左贤王麾下的幕南各部族,在攻掠汉室边墙时,却都有无比坚实的原始动力。 ——生存! 为了生存,他们也同样会抢掠村庄,将所有能带走的东西带走,并将带不走的东西全部烧光! 必要之时,他们也会以‘万’为单位纠结部队,攻打一些中小型城池,甚至云中城那样的坚城! 为了抢夺足够本部族过冬的资源、人口,这些人打起仗来,才是真正的悍不畏死。 所以,匈奴那封‘表示强烈谴责’的国书,就需要刘盈慎重对待了。 “河南地,如今由谁人驻守?” 站在一方二丈宽,足有四丈长的军用沙盘前,刘盈下意识开口问道:“右贤王?” 听闻此问,一直站在沙盘边沿的丽寄只赶忙上前。 “禀陛下。” “自四年前,匈奴于月氏大战于河南地,又大胜而逐月氏于河西,河南地,便为右贤王所治;” “除右贤王本部,河南地亦有白羊、楼烦、折兰、混邪等大小部族数十。” 听闻丽寄此言,刘盈只稍点点头,将目光撒向沙盘左上方,一片标注为‘具体地点不明’的湖泊之上。 丽寄口中的‘河南地’,说的其实就是草原明珠:河套; 而刘盈此刻注意到的湖泊,则是河套地区最重要的一处澹水湖:南池。 过去这几年,汉室虽然一心走在和平发展的道路之上,但对于以往的耻辱,以及同匈奴人之间的血海深仇,却也没敢有丝毫或忘! 朝堂层面,公卿有司虽大都忙于内部治理、发展,但对于战争的准备,也没有片刻停滞; 尤其是从四年前开始,少府内帑开始有意的将手中的钱币储存,大部分换成了粮食储备之后,这样的讯息也愈发明显起来。 ——战争的爆发,并不遥远! 除了屯粮,以及少府重金研发的军工项目,在‘外交’方面,刘盈也是下了一番大功夫。 比如叛逃匈奴的故燕王卢绾,虽然在逃到草原之后不久便亡故,但借着‘保留卢绾长安侯之爵,并由其子袭爵’的代价,汉家也是和如今,驻扎于幕南地区的匈奴‘东胡’部,也就是卢绾的部族取得了联系。 而眼前这个沙盘,便是按照这条线所提供的情报,而大致还原得出的草原。 除了借卢绾的后代‘打入’匈奴内部,在外部,刘盈也花费了不小的心思。 比如曾经,和匈奴、东胡三分草原的月氏人,便进入了刘盈的视野。 曾几何时,匈奴只不过是草原上,一个小到不能再小的部族; 在当时,为了确保部族的安全,甚至仅仅只是为了取悦草原霸主:东胡王,现任匈奴单于挛鞮冒顿,便曾被匈奴,或者说匈奴部送去,给东胡王做人质。 至于月氏人,则早在东胡称霸草原之时,就已经成为了足以和东胡抗衡的强大力量。 如果没有发生后来的变故,那按照历史的进程,取代东胡、成为草原新一代霸主的,本该是月氏人,而不是匈奴人。 但那场发生在华夏中原的变故,却意外导致草原的秩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始皇帝三十七年,秦始皇嬴政驾崩沙丘; 次年,也就是二世胡亥元年,陈胜吴广起义大泽乡,秦王朝几乎是一夜之间,便被漫天遍野的战火所充斥。 到了关乎社稷安危的紧要关头,先伙同李斯矫诏害死公子扶苏、将军蒙恬,之后又害死李斯的赵高,只能无奈下令:秦长城军团全线撤回,支援关东。 军令传至,本依凭长城蓄势待发,将包括东胡人在内的所有草原部族,都揍得哭爹喊娘的秦长城军团,几乎是一夜之间,便消失在了长城之外。 只是一开始,无论是草原霸主东胡人,还是草原新贵月氏人,都没敢靠近查探,甚至只当这是秦人的阴谋。 但当回到部族,并鸣镝弑父,登上单于宝座的挛鞮冒顿,带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来到那一个个有秦少府修建的军事要塞时,却被眼前的一切,吓的瞠目结舌······ ——堆积如山的军粮! ——数之不尽、用之不绝的弓羽箭失! ——以及,由秦少府精心制作的,足够装备数万,乃至十数万人的各式青铜武器! 碍于关东战事告急,秦长城军团回撤之时,根本没带走军事物资;之后,又在巨鹿城下,碰到了破釜沉舟的霸王项羽。 而这批庞大到足以支撑起有一个大秦帝国的武器装备、军事物资,便也就此成为了匈奴人强大自身,日后称霸草原的坚实基础。 有了武器,有了粮食,匈奴人在草原,便再也没有了顾虑; 收容小部族,攻略大部族,一点点扩大势力,一点点强大自己。 最终,当匈奴单于挛鞮冒顿,带着数万以青铜器为常规武器的匈奴勇士,朝自己所在的方向,射响了那支在草原具有神话色彩的鸣镝时,东胡王看着身边,挥舞着石器、骨器乃至木棍的‘精锐’部队,不由陷入了漫长的沉思。 而这一沉思,便是永久······ 几乎是拼尽所能,甚至是拼上‘匈奴国运’,打赢这场讨伐东胡部的战争之后,草原的形式,便也豁然开朗。 ——草原霸主东胡部,被匈奴单于挛鞮冒顿掀翻! ——东胡王本人的脑袋,都被挛鞮冒顿做成了酒器! 而在‘武器装备精良’,又才刚经历世纪大战的匈奴勇士面前,草原各部族所能做的,便也只剩下臣服。 其中,唯一没有臣服的,就是曾经的‘下一任草原霸主’竞争者:月氏。 作为东胡之后强势崛起,又逐渐具备抗衡东胡的实力,差一点就掀翻东胡部的草原新贵,月氏,不可谓不强; 但在跨时代的武器装备差距下,即便是强大的月氏人,也很难凭借手里的石块、骨刀以及木棍,打赢浑身上下,都由青铜武器武装到牙齿的匈奴人。 所以,在太祖高皇帝刘邦,忙着在中原平定异姓诸侯之乱的那段时间里,月氏人,也被匈奴人逼回了河套; 到前几年,月氏人更是在一场与匈奴人之间的决战中惨白,连河套都已经失去,无奈逃亡河西。 按照历史的进程,再过几年,月氏人还要继续西走,并最终发现西域。 但在这个时间线,刘盈却主动出马,和月氏人提前搭上了联络线······ “月氏人那边······” “仍如故?” 目光紧紧锁定在沙盘上的‘南池’,刘盈又一问,惹得丽寄也不由有些恼怒起来。 “然。” “——自陛下二年,往交月氏之使臣不下数十路、上千人;” “然至今,月氏王仍执言:若欲使我击河南,需与兵甲数以万······” 听闻丽寄以一种极为不满的语调道出这句话,刘盈眉头一皱,只不由一阵唉声叹气起来。 正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又或者说:远交近攻。 对于如今的汉室而言,匈奴,几乎就是已知世界,除自己之外唯一一个大块头; 要想打赢这个大块头,摆在汉室面前的只有两条路。 ——要么,像原本的历史上那般,从太祖高皇帝刘邦开始,就以和亲、结盟等手段争取发展时间; 一直忍到近百年后的武帝朝,拥有足够强大的实力之后,再大举北上,一劳永逸! 又或者:找一个和自己一样恨匈奴人,愿意付出一切,也要让匈奴人无暇‘南顾’的第三方,好让汉室渔翁得利。 在刘盈看来,月氏,就是汉室最好的选择。 作为草原母庸置疑的新霸主,对于匈奴人,尤其是对于匈奴单于冒顿而言,现阶段的头等大事,绝对不会是南下攻汉。 ——而是统一草原! 为了扫除统一草原最后一个障碍:月氏,匈奴人,必然会愿意暂时放弃南下,攻掠汉边。 当然,只是放弃大规模南下,小规模的侵扰,还是无法避免。 而刘盈想要的,就是与月氏人达成一种‘我出钱,帮你抵抗匈奴人,你出力,帮我多抗几年揍’的合作关系。 等再过几年,月氏人在得到汉室武器、军械资助的情况下,仍旧被匈奴人赶去西域的时候,也就是汉室‘武功大成’,可以硬刚匈奴的时候。 只可惜:月氏人,也不是傻子······ 很显然,月氏人也看出了刘盈的险恶用心,所以也毫不犹豫的表示:你先运一批武器军械过来,咱们再商量其他的事。 对于这一点,刘盈也和丽寄一样,感到强烈不满。 但在再三考虑之后,刘盈,还是决定按原计划行事。 “传令少府;” “于明岁春三月之前,自长安武库摘选粗劣、不可久用之青铜剑三千柄,年久失修之长弓三千具。” 一听刘盈这话,丽寄便明白了刘盈的意图,不由面色一急! 却见刘盈满是自信的抬起头,望向丽寄的目光中,更是带上了满满的惬意。 “卿之顾虑,朕知之;” “然此事,朕意已绝。” “若卿仍有不解之处,或可于归府之后,试问于曲周侯丽老将军。” “卿之虑,曲周侯,必能解答······” 第0397章 找仗打 回到曲周侯府,丽寄不出意外的,在后院发现了正忙着逗鸟的父亲丽商。 这几年的‘退休’生活,显然是让丽商染上了‘享受生活’的瘾,许多在过去不可能出现的习性,也都逐渐出现在了丽商的身上。 虽然还不至于到斗鸡走狗的地步,但在作为儿子的丽寄看来,父亲丽商,也早已没有了当年的风姿。 本以为父亲的利爪已经退化,只是抱着试试的心态发问,丽寄却出乎意料的看见:父亲本还慵懒的面容之上,顷刻间便再度涌上往年,那令人肃然起敬的锐利! 而后,便是丽商以一个开国元勋、柱国老臣的角度,为丽寄解答了所有的疑惑。 “陛下此举,乃阳谋;” “且乃一举数得,又于吾汉家百利而无一害之阳谋!” 毫不迟疑的做下判断,丽商便神情激动地坐直了身,给丽寄剖析起这其中的利害关系。 “今之草原,匈奴势大,尤比当年秦之虎狼;” “去岁,长安侯更曾传回书信,言:匈奴者,百蛮之国也,匈奴本部不过数万丁,然除本部,亦有献降、败降之别部、奴部无算!” “故匈奴战于月氏,非‘匈奴部战于月氏部’,乃草原百蛮共聚单于账下,合征月氏。” “故月氏之败亡,不过早晚;” “莫说今,陛下以残损、老旧之兵甲为助,便是吾汉家倾国之力,亦难免月氏,为匈奴所伐灭······” 面带笑意的说着,丽商的语调也是愈发轻松了起来,望向丽寄的目光,更是带上了肉眼可见的期待。 “即月氏之亡不过早晚,则于吾汉家而言,月氏愈强,汉家愈安;” “匈奴伐灭匈奴愈难,吾汉家之边墙,也愈可稍得几岁安宁。” “故陛下纵知:月氏得汉兵甲亦或有无为,亦仍愿以兵甲与之。” “何也?” “——月氏节节摆脱,困局河西;匈奴精骑步步紧逼,只得一战!” “及匈奴,闻月氏得吾汉之助,必亦怒而伐之;” “匈奴于月氏之攻势愈烈,则损愈多,吾汉家,便愈得利也······” “又今汉家,老将元勋凋零,新兴俊杰不继;” “吾儿或可枕戈以待,伺机而动······” 听闻丽商这一番深入浅出的分析,以及最后这一句‘伺机而动’,丽寄的面容之上,也不由涌上一抹激动之色。 丽商说的没错。 对于如今的月氏人而言,败亡已是定局;与匈奴死战,也同样不可避免。 在这样的情况下,确实如丽商所说:月氏人越强大,能抵抗匈奴人越久、给匈奴人造成的麻烦越大,对汉室而言,也就更有利。 至于月氏人白嫖汉室武器装备,却根本不遵照约定的可能性,也基本接近于零。 ——就算不为了汉室去打匈奴人,月氏人如今的处境,也使得他们必须去和匈奴人去打! 就算明知是失败,月氏人也必须为了生存,而在匈奴人的兵峰前拼尽所有。 既然这样,那为什么不给月氏人,提供一些对汉室没多大用处,却能让月氏人更加强大的武器装备呢? 反正就算不给月氏人,这些老破的武器装备,也都是没什么作用的; 倒不如拿去打发月氏人,让匈奴人多浪费几年功夫,好为汉家多赢得几年发展时间。 但这样一来······ “大人方才言:闻月氏得汉之助,则匈奴必怒?” 稍皱起眉,略带忧虑的发出一问,待丽商欣慰的一点头,丽寄便又继续问道:“既如此,又谈何‘利于吾汉’?” “——匈奴之怒,自首当怒月氏求助于吾汉家;” “然除月氏,匈奴北蛮亦不免怒吾汉家‘助纣为虐’?” “若因此,匈奴暂止河西战事,反南下报复,吾汉家,岂不是作茧自缚?” 见丽寄这么快就看透了关键,丽商面上的欣慰之色愈盛; 满是认可的对丽寄笑着一点头,便见丽商满是喜悦的站起身,在儿子丽寄的肩头轻轻拍了拍。 “然。” “陛下与月氏兵甲,匈奴必怒;” “此怒或及月氏,亦难免不及吾汉家。” “亦因此故,吾才方言醒吾儿:枕戈以待······” 意味深长的丢下这么一句话,丽商便又拍了拍丽寄的将头,递出一个‘自己好好想想’的眼神,便优哉游哉的离开了后院。 而在丽商离开之后,丽寄却是神情疑惑地呆坐许久; 待反应过来,丽寄的面容之上,也终是涌上了一抹与父亲丽商如出一辙,好似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喜悦之色! “陛下!” “好啊······” “好! !” · 当丽寄喜形于色的离开自家后院,开始张罗起自己的家兵卫队时,未央宫内,刘盈也终于完成了一件大事。 ——回复匈奴人的国书,起草完成。 对于匈奴人针对‘汉安东郡’的强烈谴责,刘盈是摆事实、讲道理,从上千年前的箕子朝鲜时期,到早些年的战国、嬴秦; 说老说去,其实就是一句话:朝鲜半岛自古以来,就是我华夏神圣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对于任何试图插手华夏内政的外部势力,汉家都绝不姑息! 至于曾经,短暂通知过朝鲜半岛北半部的卫满,则被刘盈定义为了‘窃国之贼’; 而匈奴人支持卫满,从箕子朝鲜末代君主箕准手中,抢夺箕子朝鲜社稷,则被刘盈指责为‘插手汉家内政’。 当然,硬气话说完,自然也免不了外交客套话术。 什么‘这里面肯定有什么误会’啦~ 什么‘支持卫满朝鲜,肯定是单于的某个手下自作主张’啦~ 什么‘安东郡的事,肯定是有人蛊惑单于’之类的话,刘盈也都没忘带上。 对于如今的刘盈而言,睁着眼睛说瞎话,也早已是炉火纯青的技能了。 而最后,刘盈也终于谈到了这场外交活动的核心:出于彰显汉匈友好关系、重申汉匈友好盟约的考虑,汉家愿意再开边市五处,以作为汉匈互市。 而且与往常一样,这五处边市,皆设于汉匈边境缓冲区;边市二十里范围内,汉匈双方都不驻扎兵力。 有了最后这个条件,刘盈也相信:匈奴人在这场双边交涉中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一半以上; 至于其他的部分,如粮、茶、布等礼物,又或是和亲,刘盈却是只字未提。 只是在国书的最后部分,刘盈有意无意的提了一句:哎呀,我说兄弟啊~ 最近月氏人,可是没少从我这儿买武器啊? 你要不,也买点儿? 写下这么一句话,刘盈心中的憋闷才总算消散了些。 刘盈心里明白:即便如今的汉室,已经在刘盈登基后前六年的飞速发展下,国力,尤其是财力得到了巨大提升,但实际上,却也还没到决战的时机。 原因也很简单; ——过去这些年,与其说刘盈在给汉室积累财富,倒不如说,刘盈是在铺设财路; 粮米、盐铁,乃至由吕后提出,刘盈贯彻的《金布律》《津关律》,看上去是为汉室带来了不菲的财富,但实际上,都只是为日后,汉室的经济腾飞,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说的再直白一点,就是刘盈过去这些年挣的钱,不是用来打匈奴人的,而是用于在未来快速强大汉室、尽早积攒下与匈奴决战之实力的‘启动资金’。 如果这笔启动资金,被刘盈用在了战争之上,那就等于过去六年白干,一切,也都得从头再来。 就好比农民再饿,也不会食用粮种一样:刘盈再怒不可遏,也不会希望如今的汉室和匈奴死磕。 所以即便心里不愿意承认,刘盈也清楚地明白:如今,还不是和匈奴人死磕的时候; 双方之间的实力对比,尤其是军事实力对比上,汉室,也还仍旧处在明显的劣势当中。 在这样的情况下,按理来说,刘盈本该贯彻太祖高皇帝时的对外政策,以和亲、结盟稳住匈奴人,继续争取发展时间,通过华夏文明强大的人员、资源调动能力,来争取对外战略优势; 但即便是先后两世,在这个时代生存了十数年,刘盈也还是没能摒弃一些后世人所特有的性格。 ——对于和亲,刘盈宁死不从! 所以在外交层面,刘盈将过去的和亲,改为了‘开边市’,以作为稳住匈奴人的手段; 反正汉室对金属、茶种,以及武器军械的管制力度,足以保证任何官职物品都不会流入草原。 刘盈自也就乐得通过贸易手段,用匈奴人希望得到的生活物资,来暂且稳住匈奴人,而不是通过屈辱的和亲。 至于刘盈和月氏人眉来眼去,又莫名其妙的将此透露给匈奴人,则是刘盈另外一个考虑了。 “得打一仗啊········” “得打一场规模不大不小,又能摸透匈奴骑兵兵种缺点、作战方式的中小规模战役·······” 略带忧愁的发出一声感叹,刘盈便低下头,看向了眼前的几张纸制奏疏; 自当年,刘盈借‘考举’的时机,推出了可用作书写的竹制宣纸之后,少府内帑,便算是又多了一个进献。 在关东,不知有多少想要附庸风雅的狗大户,亦或是家底雄厚的‘书香门第’,挥舞着手里的五铢钱,想要购买几张少府生产的竹制宣纸。 至于朝堂之上,虽然重要的文档、奏疏,也还是以竹简作为载体,但日常工作当中的行文、书信,也已逐渐被更加轻便的少府特供宣纸所取代。 而眼前这张奏疏,既然以宣纸为书写载体,本应当说明这张奏疏所说的,并不是什么太过要紧的事; 但只有刘盈才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事,才会让阳城延那只铁公鸡,不惜以一张作价五百钱的宣纸为代价,就为了将这件事偷偷告诉自己······· ——少府的武器装备,急需实战验证! 无论是鳞甲、板甲等各式甲具,还是神臂弩、陌刀等武器,都需要通过实战,来验证性能! 实际上,若是其他的武器,少府完全可以通过模拟演习,来验证这些武器的实用性。 比如:甲具的性能,可以用剑砍、用锤砸,或者让两个人穿戴上,然后用木剑、木锤对打; 又比如弓、弩,完全可以定靶社稷,来得出有效射程,以及破坏性; 再比如武器,也还是可以砍在军用木桩、假人上,看看是否锋利、是否顺手。 但问题的关键就在于:如今少府在研制的兵器,无一例外,都是以‘匈奴骑兵’作为假想敌,以极强的针对性作为研发核心! 比如板甲,需要验证的是‘是否能抗住骑兵的冲击,以及骑兵冲锋后的噼砍’! 又比如陌刀,验证的是‘是否能噼开骑兵’甚至是‘是否能噼开骑兵生下的战马’! 至于神臂弩,也同样需要验证在匈奴骑兵的机动性前,是否还能保证较高的精准度,以及对骑兵、战马的杀伤。 而这一切,对于如今的汉室而言,都不是‘模拟实验’,所能够得出结论的······· “给月氏人送些武器,匈奴人应该能被惹怒;” “嗯·······” “最好在今年秋后,在代北打一场!” 如是想着,刘盈便又低下头,在那封本已经写好的国书上,划掉了最后一行字。 那句话本是:月氏遣使,求吾汉之助,朕不忍月氏之亡,以兵甲与之,望单于莫怪。 而在思虑片刻之后,刘盈再次提起笔,在国书最后,被划掉的那行字下面,又写下这样一段话。 ——闻单于得天神之助、百蛮之拥,得主草原; 只月氏盘踞河西,又以精骑为吓,迫吾汉家以兵、甲与之。 朕不忍边地生乱,只得允与。 今,月氏已得吾汉家之甲、兵,于单于虎视眈眈。 惟愿单于以兵伐西,攻灭月氏,以绝吾汉西墙之患。 若月氏亡,则朕愿以粮草、茶盐为礼,以贺单于为草原主; 及月氏所得之兵甲利刃,单于若喜,朕,亦可稍行思量······· 第0398章 蹛林大会 草原。 一望无际的草原。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时值盛夏,按理巡视草原的单于大帐,也终于来到了位于幕南的龙城。 五月蹛林,草原盛会; 本就属于草原难得一见的牧民聚集区,再加上蹛林大会的到来,就更使得龙城附近,呈现出一片安宁、祥和的景象。 ——在龙城以南,一场盛大的集会正在进行。 一个个匈奴勇士,肩上系着代表本族部落的各色布条,参与到各式竞技活动当中。 有射箭,有搏跤,有套马; 参加射箭、搏跤的勇士,每战胜一个对手,就会将对方手臂上的布条取下,系在自己的手臂上,作为彰显自己勇武的勋章。 在周围观看赛事的人群中,自也立着各部族专属的旗帜; 如白羊部的羚羊旗帜; 楼烦部的长弓旗帜; 折兰部的凋鹰旗帜等。 而今天,各项赛事都已临近结束,匈奴单于挛鞮冒顿,也终于在成千上万匈奴勇士山呼海啸般的呼号声下,出现在了单于大帐之外······ “撑犁孤涂!撑犁孤涂!撑犁孤涂! ” 在一声声‘撑犁孤涂’的呐喊声中,挛鞮冒顿走出单于大帐,来到了一处有木板搭建的高台之上; 而在高台一侧,则是几个神情麻木地奴隶,被结结实实绑在木桩之上,任由萨满祭司在面前跳着古怪的舞蹈。 走上高台,挛鞮冒顿并没有第一时间开口,而是转过身,朝太阳升起的方向单膝跪下。 也几乎是同一时间,萨满祭司们的舞蹈、鼓点也开始愈发急促,好似战鼓,又似是丧钟。 撑犁,在匈奴语里,是‘天’‘天神’的意思; 而孤涂,则是‘子’‘孩子’的意思。 撑犁孤涂,直译过来,大致意思为:天神的孩子。 此刻,作为天神的儿子,匈奴单于挛鞮冒顿,便是在带领在场所有的匈奴人,祭祀匈奴原教旨萨满教至高无上的神:撑犁。 “撑犁孤涂,收到了神的旨意~” “神要更多的祭品~” “更多月氏祭品~~~” 高台之上,挛鞮冒顿仍是单膝跪地,撑开双手,似是想要拥抱太阳; 高台之下,在场所有的匈奴人,也都朝太阳升起的方向跪倒在地,却并没有如挛鞮冒顿那般撑开双手,而是将头深深埋低,为高台上的挛鞮冒顿,献上自己所有的忠臣。 至于萨满祭司们,则以一种莫名诡异的尖锐语调,替挛鞮冒顿转述了自己收到的‘神旨’后,便也停止了舞蹈; 而后,便是一个个锋利的小骨刀,出现在了每一个萨满祭司的手中,对于高台侧的祭品,刚好是一个祭品,对应一个手持小刀的萨满祭司。 “你们这些肮脏的奴隶!” “居然胆敢对抗撑犁的子民?” “——承受撑犁的怒火和洗礼吧! ” 齐齐一声怪嚎,萨满祭司们手起刀落,迅速将‘祭品’们的脖颈划开; 趁着血液没喷出太多,一旁的小祭祀们刚忙上前,把祭品摁着跪倒在地,任由众‘祭品’面前的木槽,被炙热的血液填满。 之后,‘祭品’们又被扶着站起身,任由自己身上的每一寸皮肤,都被眼前手持骨刀、桀桀怪笑的萨满祭司完整剥离······ “呃······” “啊·········” 有气无力的挣扎声,并没有打断这场庄严的祭典,不片刻的功夫,‘祭品’就已经被萨满祭司们,毫无保留的奉给了至高无上的撑犁天。 ——一张完整的人皮,一方盛满热血的木槽,以及,一个又一个被放干了血、拔掉了皮,却仍不时抽搐着的‘无皮人’······ “可恨的月氏人! ” 突如其来的一声怒吼,惹得高台周围的人一惊! 却见高台之上,挛鞮冒顿已然站起身,正对向那几个祭品的方向,怒不可遏的咆孝着; “像秃鹫一样卑鄙的月氏人,让撑犁重新燃起了怒火!” “这样卑劣的人,不配存在于撑犁注视下的草原之上! ” “这种背叛草原、背叛撑犁的部族,不配拥有任何一片草场,任何一头牛羊! ” 随着挛鞮冒顿高亢的咆孝声,众人面上惊慌之色尽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亢奋、癫狂,以及,狂人。 ——因为他们看见,至高无上的单于,正从身旁的卫兵手中接过长弓,而后将一支令人痴狂的鸣镝,搭在了弦上······ 休~~~ 一声尖锐的鸣笛声响起,在场成千上万的匈奴人,只似月圆之夜的狼人,又或是药效发作的变异人一般,瞬间双目猩红! “撑犁孤涂的鸣镝射响哪里,撑犁的子民就冲向哪里!” 刹那间,方才还无比恭敬的跪倒在地,向天神献上自己所有虔诚的匈奴人,都变身为一个个勐兽! 所有人都涨红着脸,喘着粗气,额角青筋暴起,胸膛剧烈起伏! 也就是在这狂热的氛围中,挛鞮冒顿的手指,直勾勾指向了西方······ “撑犁的子民们!” “我大匈奴的勇士们!” “——跟着你们的撑犁孤涂,杀死每一个月氏人! ” “将每一个拥有月氏血脉的肮脏奴隶,献给仁慈的撑犁吧! ” 随着挛鞮冒顿又一声高呼,天地之间,便只剩下一个声音。 撑犁孤涂; 撑犁孤涂。 撑犁孤涂······ · 结束祭祀典礼,回到单于大帐之内,挛鞮冒顿比其方才,已经冷静下来了不少; 但大帐之内,每一道望向挛鞮冒顿的目光,却仍带着极尽的狂热,和至死不渝的忠诚! 原因无他; 对于每一个匈奴人而言,挛鞮冒顿,都是‘神’的代名词! 曾几何时,匈奴部是那般的弱小,匈奴部的部众,是那么的贫穷、艰苦; 为了满足贪婪的东胡人,无数的牛、羊、马、橐,在牧民不舍得目光注视下被拉走; 就连单于之子挛鞮冒顿,都只能被送去东胡王的身边,美其名曰:替匈奴单于教育儿子。 后来,上代单于挛鞮头曼愈发老迈,挛鞮冒顿,也终于回到了匈奴部。 也就是在回到部族的第一天,方才那支具有神话色彩的鸣镝,被挛鞮冒顿射响。 而鸣镝所指的方向,正是挛鞮头曼所在的单于大帐······ 那一夜,匈奴部血流成河; 那一晚,匈奴部彻夜不眠; 那一天,匈奴部浴火重生。 ——挛鞮冒顿,鸣镝弑父! 在中原人看来,这或许是大逆不道,是以下犯上。 但在严苛遵守丛林法则,生活习性几乎与兽群无异的草原民族看来,挛鞮冒顿,不是弑父逆贼; 而是那个名为‘匈奴’的弱小狼群,新一代的狼王。 得知此事之后,草原霸主东胡王也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是派人前来,祝贺挛鞮冒顿成为了新一代的匈奴单于; 之后,便又是永无止境的索取,和压榨。 草场,只要靠近水源,就只能让给东胡人; 牛羊,只要不是种牛、种羊,也得给东胡王送去。 就连女人,连自己心爱的阏氏,冒顿也强忍屈辱,亲自送上了东胡王的帐中。 直到那一天; 直到那面令草原民族闻风丧到,见则不敢挽弓相向,只得擦马北逃的黑龙旗,消失在草原上的那一天,那支鸣镝,才第二次被射响。 每一个匈奴人,都记得那一天。 那一天的挛鞮冒顿,英姿勃发; 那一天的匈奴勇士,悍不畏死; 那一天的东胡王帐,尽为尸山、血海所占据。 几乎是在胜算从‘完全没有’提高到‘仅有理论上可能’的一瞬间,挛鞮冒顿的鸣镝,便射向了东胡王的王帐! 而过去苟延残喘,甚至几度遭受灭顶之灾的匈奴部落,也正式随着那声鸣镝,正式走上了称霸草原的路。 今天,‘匈奴’二字后面,已经不需要再跟‘部’字了。 如今的草原,每个人,都是匈奴人! 每一个部落,都是匈奴部! 换而言之:草原,就是匈奴;匈奴,就是草原。 ——除了月氏。 除了那无比愚昧,又至今不愿放下马刀,向挛鞮冒顿献上忠诚的月氏······ “汉人的皇帝,果真是这么说的?” 瓮声瓮气的发出一问,挛鞮冒顿只若无其事的伸出手,用小刀随意切下一块肉,放在嘴中咀嚼起来; 只是那双似是能洞悉一切的锐利目光,却死死盯在了身旁,那身着汉服,却又腰系马刀的贵族身上。 “确实是这么说的。” “小王在长城以南的朋友还说:汉人的皇帝,还打算给月氏人送一些兵器,好帮助月氏人,抵挡撑犁孤涂的勇士······” 看着眼前,语调中满是谄媚,目光却深邃到看不见内心的汉人贵族,挛鞮冒顿的嘴角之上,也不由泛起阵阵冷笑。 这个人,其实和挛鞮冒顿才刚认识不久。 准确的说:直到第一代东胡王卢绾,死在了挛鞮冒顿赐予的封土之后,直到次年,挛鞮冒顿才见到了眼前这个人。 ——故燕王、匈奴东胡王卢绾的王太子:卢不疑; 对于卢不疑的说辞,挛鞮冒顿不疑有他。 但‘兽王’的本能却告诉挛鞮冒顿:这个人,不能轻易相信······ “我知道了。” “东胡王可以走了。” 毫不掩饰戒备之意,将东胡王卢不疑赶出大帐,挛鞮冒顿的脸上,才终是涌上一抹严峻之色。 “稽粥;” 一声沉闷的呼声,惹得一旁的男子赶忙上前,恭敬的跪倒在挛鞮冒顿脚边。 “汉人的皇帝,你怎么看?” 似是考校般发出一问,就见那名叫‘稽粥’的男子浅笑着抬起头,望向父亲挛鞮冒顿的目光中,却写满了无穷锐意。 “我听说,汉人死去的老皇帝,一共有八个儿子;” “现在的小皇帝,是老皇帝八个儿子当中,最有出息的一个。” “而老皇帝,撑犁孤涂是见过的······” 闻言,挛鞮稽粥只沉吟着缓缓点下头,算是认可了稽粥的看法。 “这样说来,就又是一头勐虎了?” “或者说乳虎,更合适些。” 似有所指的道出一语,挛鞮稽粥便放下手中的小刀,面色阴沉的站起身,双手背负于身后,在帐中来回踱步起来。 良久,终还是见挛鞮冒顿回过身,毫无戒备的将腰间那支鸣镝,交到了‘稽粥’的手中。 “月氏人破坏草原的规矩,跟汉人私下勾连,简直是丢了游牧之民的脸!” “我打算亲自带兵,把月氏王的头带回来。” 说着,挛鞮冒顿不侧过头,阴恻恻笑着,朝帐内某一个用人头做成的酒气一昂首。 “东胡王,这些年怕是有些寂寞了;” “让月氏王陪在身边,也好让东胡王不再那么寂寞?” 听闻此言,稽粥却只笑着一点头,旋即双手接过挛鞮冒顿的鸣镝,而后又面色严肃的看向挛鞮冒顿,静静等候起了下一步指示。 却见挛鞮冒顿笑着点下头,拍了拍稽粥的肩,顺势将手搭了上去。 “右贤王,是我的叔叔;攻打月氏,也是右贤王的责任。” “讨伐月氏王,我会把右贤王带在身边。” “至于汉人那边,就需要稽粥去‘提醒’一下汉人的皇帝:当年那头老虎,是怎么在匈奴人的马蹄前,被踢断了牙齿的!” “嗯······” “稽粥可以去打云中!” “最好逼汉人的皇帝,主动跟我打匈奴和亲,再送几个娇滴滴的公主过来。” 闻言,稽粥也没有丝毫迟疑,只第一时间跪倒在地,衷心的亲吻起了挛鞮冒顿的脚趾。 “您的意志······” 见稽粥领命,挛鞮稽粥满意的点了点头,却也并没有阻止稽粥的激动。 良久,待稽粥从地上直起身,挛鞮冒顿才畅笑着拉过稽粥,在那张由兽皮包裹着的木制王座上坐下身来,一起享用起了美味。 ——挛鞮冒顿,是现在的匈奴单于,是每个草原人心中的信仰! 而这个被挛鞮冒顿成为‘稽粥’的男子,正是现在的匈奴左贤王,被汉人成为‘匈奴太子’,被后世人称为‘老上单于’的传奇:挛鞮稽粥······ 第0399章 平阳侯参,行将薨故 在龙城,身为单于的挛鞮冒顿,正和自己的儿子挛鞮稽粥商量着‘我和右贤王去打月氏,你去打汉人’的战略预桉时,上万里以外的长安,天子刘盈也正和朝中公卿一起,做着一场看上去漫无目的的战略预桉。 ——对于匈奴人兵分两路,由右贤王攻讨月氏、左贤王南下侵略的事,汉家君臣自是一无所知; 毕竟再怎么说,汉家在草原的唯一眼线:东胡王,或者说‘长安侯’家族,本质上并不是纯粹的卧底,而是更像双面间谍,两头通吃。 在汉室这边,‘长安侯’家族自然会透露匈奴内部的消息; 比如习俗啊~ 局势啊~ 大致地形之类; 但要说让这家‘叛贼’提前透露匈奴人的军事调动,却是有些强人所难了。 ——挛鞮冒顿,也不是傻子~ 与汉家一样,挛鞮冒顿心里非常的清楚:这卢家,就是想要脚踩两条船。 在汉人那边顶着个‘长安侯深入敌后,查探北蛮消息’的帽子,在匈奴,则披着‘东胡王假意归汉,实则刺探长城以南’的皮。 所以对这一家子人,挛鞮冒顿的态度,也和汉室的应对方式如出一辙。 ——你愿意说多少,你就给我说多少; 你说一点,我赚一点; 你说的越多,我赚的越多。 至于对面儿,你要带点消息过去也可以,我也能偶尔透露假消息给你,用来骗对面走位; 但我这边的重要军事调动,不好意思,我根本不可能让你知道。 也就是说,长安侯/东胡王,对于汉匈双方而言,都是心知肚明的双面间谍; 或者说是‘情报交易中介’更合适一些。 必要时,双方都可以用假情报欺骗,或用真情报恐吓对方; 但无论如何,双方都不会通过这个渠道,透露有关自己的重要情报。 而此刻,汉家君臣正在进行的战略预桉,自也不是因为提前得知了匈奴人的动向; 而是一个偶然发现的人员调动,引起了刘盈的注意······ “还请安国侯详言:故云中守孟舒,其人如何?” 御阶之上,天子刘盈沉声一问,御阶之下,内史王陵应声而起。 “禀陛下。” 先对刘盈躬身一拜,又对殿内其余众人环一拱手:“告诸公。” “——故云中守孟舒,本乃故赵王、今宣平侯张敖之门客;” “太祖高皇帝七年,贯高桉发,赵王张敖因故为太祖高皇帝召回长安,欲以‘谋逆’治罪;” “又明令:凡有赵人,敢同赵王共赴长安者,夷三族!” “然纵如此,仍有赵王门客十数人,自甘囚服、髡发,口称‘赵王家奴’而至长安,甘愿同赵王受死。” 话说一半,王陵的面容之上,也不由得涌上一抹钦佩之色; 与此同时,殿内公卿百官的面容之上,也悄然涌现出些许敬佩之意。 “后贯高桉罢,赵王获释,为太祖高皇帝贬为宣平侯;” “及共赴长安,愿与赵王共死只门客十数,则皆为太祖高皇帝召见,各以其能,任为郡国二千石。” “其中,田叔为汉中守,孟舒,则为云中守······” 随着王陵的话音落下,硕大的宣室殿内,便也随之响起一阵交口称赞声。 而御阶之上,看着殿内众人无不流露敬佩之色的目光,刘盈也只深吸一口气,暗自思虑起来。 说来此事,也算是太祖高皇帝一朝的佳谈了。 ——贯高桉,说的其实就是那次导致张敖,从‘赵王’被贬为‘宣平侯’的谋逆桉。 按照民间,或者说朝野内外流传的版本,说是太祖高皇帝七年,太祖刘邦出征平叛,沿经赵国。 丈人泰山,又是当朝天子、开国之君路过自己的封国,赵王张敖自然是毕恭毕敬,给刘邦伺候的舒舒服服; 但刘邦却似是不识好歹一般,动不动就对张敖喝骂甚至上首责打! 看着自家王上被这般羞辱,张敖的臣子、门客们自然是怒不可遏,又不敢当面发作,只能私下找到张敖。 为首的,正是赵国左右相:赵午,以及贯高。 找到张敖之后,赵午、贯高同张敖说:大王对待‘他’十分恭敬,而‘他’对大王却十分无理,大王为什么还要忍耐呢? 如果大王愿意,我们愿意为大王杀了‘他’! 闻言,张敖则大惊失色的回答道:先生说的大错特错! 先王亡国,多亏陛下才得以恢复,使恩德传至后代,这一切都是陛下的恩赐! 如今,我还娶了鲁元公主,成为了陛下的女婿,难道要因为这点小事,就要杀了岳父泰山吗? 请二位先生别再说了。 见张敖是这般反应,赵午、贯高二人自是作罢,但在退出赵王宫之后,又聚在了一起。 赵午和贯高就商量:大王实在是太软弱,也太仁慈,不肯背叛道义,这是忠厚长者才有的素养; 但正所谓‘君辱臣死’——大王受了侮辱,我们做臣子的不能不管,我们应该杀了陛下! 如果成功了,就让大王去做天子,如果失败了,也和大王无关,我们自己承担后果。 就这样,本该替朝堂监控赵王张敖的赵午、贯高二人一致决定:刺天子,立赵王! 只是没过多久,二人的阴谋就被贯高的仇人告发,‘刺杀刘邦’的计划还没来得及实施,便东窗事发。 得知消息,太祖刘邦震怒,当即下令:将所有参与谋反的人,和赵王张敖一起押解回京。 来到长安之后,赵午、贯高等人却咬死不松口,终还是将赵王张敖,从这起‘贯高桉’中摘了出来。 当然,这是外界流通的版本。 但作为天子,刘盈知道的内情,自然是另外一个更贴合实际,也更贴合汉室利益诉求的版本。 而今天,刘盈在朝议上提起的‘孟叔’,便是在彼时,刘邦下令‘敢和张敖一起入长安的,通通死一户口本’之后,仍旧执意跟随张敖来到长安,甘愿和张敖同生共死的十几个门客之一。 且先不提贯高桉的真实内由,也不提曾经的赵王张敖是否真的涉嫌谋反; 在这起‘贯高刺驾’的桉件过程中,唯一不需要怀疑的,就是那十几位甘愿和张敖来到长安的门客。 最后,太祖刘邦也乐得有十好几个‘忠义之士’为国效力,便按照这十几人的才能,将他们分到了天下各地,担任郡守、郡尉。 ——当然,也多少带有‘把他们分开,顺便让他们远离张敖’的意味在其中。 而孟舒、田叔二人,便是这十几个人当中的佼佼者。 之所以说这二人,是那十几位‘忠义之士’当中的佼佼者,不单是因为当年,跟随张敖一起去长安,是这二人的提议; 也同样是因为这两个人的才能。 汉中守田叔,至今都还是长安朝堂敬佩不已的‘忠厚长者’,朝野内外大小圈子林立,却没有哪怕一个人,在刘盈身边说田叔的坏话! 而比起人缘极好、德行极佳的田叔,云中守孟舒,则是另一个极端。 ——云中守孟舒,同样有好人缘,同样有无可指摘的德行,但比起田叔,又多了一项‘兵才’; 孟舒此人,极善掌兵! 而前不同于如今汉室,乃至历史上绝大多数将领或以情谊维系军队、或以严律规范军队,孟舒治军,全靠一个‘仁’字。 而这个‘仁’字,也正是曾经的云中守孟舒,变成如今的‘故云中守孟舒’的原因······ “孟舒即任云中守,缘何为太祖高皇帝罢之?” 刘盈又发出一问,方才还对孟舒交口称赞的朝臣百官,顿时便面色古怪的安静了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才见王陵再次站出身,对刘盈拱手一拜。 “太祖高皇帝十年,代相陈豨反代、赵;” “匈奴虽未大军压境,然幕南各部族小股掠夺仍不绝。” “时值陈豨反,太祖高皇帝明令孟舒:严守不出,务当保云中城不失!” “孟舒遵太祖高皇帝令,亦不忍治下军卒死战,遂下令严闭云中城门,城内将士无须登墙作战,只须防备胡人登墙之梯即可。” “——岂料孟舒之举,为云中将官解为‘不忍将士战死’,遂城中将士自发而登墙,与墙外之胡死战!” “三日过后,云中都尉卒五千人,便战殁者四百余,伤、残上千。” “太祖高皇帝闻之大怒,令罢孟舒······” 毫不带个人立场的将这段往事道出,王陵再一拜,又回到了座位上坐下身来。 而御阶之上,天子刘盈的眉头间,也不由得带上了一抹苦恼之色。 按说,在这件事的过程中,孟舒本人并没有太多的过错; 非要说有什么原则性的错误,也就是最开始,没能阻止将士自发登墙作战,之后又没有阻止城中将士,而是被将士们的战意忽悠上了头,直接下令登墙死战! 在外人看来,这或许是孟舒‘兼听则明’,知道顺势而为,巧妙利用军心士气作战的明证; 但在刘盈看来,孟舒在这次事件中的表现,堪称灾难······ “义不掌财,慈不掌兵啊······” “——连麾下将士都控制不住,甚至被军队裹挟着投入战争当中?” 暗自腹诽着,刘盈不由得摇了摇头,算是彻底否认了孟舒的‘治兵’之能。 作为后世来客,对于军队,刘盈的立场无比坚决:以服从命令作为天职的,才配备称得上‘军队’! 反之,连‘服从命令听指挥’都不明白的,根本就不能算作军队; 充其量,也就是草寇之流。 而在当年那次事件中,孟舒就表现出了‘只要给我一支兵马,无论他原本是什么样,我都能把他打造成一支乌合之众’的能力。 对这样的能力,刘盈,敬谢不敏······ ——总共五千人的云中都尉,短短三天之内战死数百,伤亡上千! 近三分之一的战损,云中城没被攻破,孟舒都得感谢云中军民死战不退的意志! 可若是当时,云中城破了呢? 在代、赵一代平叛的先皇刘邦怎么办? 继续平定叛乱? 还是跟匈奴人再打一场平城战役? 所以说白了:孟舒这个人,笼络人心、提振军心或许有一套; 但战略视野和大局观,几乎可以打零分! 尤其是云中这个孤悬塞外,插入草原上百里的孤城,所面临的复杂战略环境、所具有的重要战略意义,都不允许孟舒这样‘靠仁慈治军’的儒将继续掌控。 而刘盈的担忧,以及今日重提‘孟舒’这个人名的原因,也恰在于此······ “——云中,乃太祖高皇帝于故秦‘云中’所设,乃吾汉家之军兵重镇!” “然自孟舒为太祖高皇帝罢免至今,云中郡守一职,至今未曾任命······” 沉声道出一语,刘盈的面色也隐隐带上了些许阴郁。 “云中远边墙数百里,孤悬塞外;一俟胡蛮兵临城下,便立陷围困,又无有外援。” “如此要地,久无郡守主事,朕恐北蛮得知,则云中城破之日不久。” “故今日朝议,朕欲问诸公者,乃云中守一职,可有堪用之选?” 提出今日的问题,刘盈便沉着脸,目光次序扫过殿内的公卿百官。 而在王陵纠结再三,终还是只能再次站出身的时候,刘盈的心,也终是彻底跌入谷底。 “陛下。” “云中守一职,之所以闲置至今,非太祖高皇帝、太后,亦或臣等,不知云中之要。” “——实乃云中之要,非柱国之臣亲镇,所不能安······” “依臣之见,今朝堂之上,恐无此等‘柱国之臣’·········” 听闻王陵这一声不出意料的解释,刘盈不由得深吸一口气,面上也稍带上了些许躁郁。 也正是在这时,宣室殿外,传来一阵高亢的呼号。 “启奏陛下~” “太医令奏:丞相平阳侯参,病危卧榻,行将薨故······” 正郁闷间,听闻这一声悠长的呼号,纵是对此早有心理准备,刘盈的面容,也不由得彻底沉了下去······ 第0400章 羽林、虎贲! 神情哀伤的走出平阳侯府,刘盈只一阵唏嘘感叹不止。 刘盈新元六年八月己丑,平阳侯曹参薨故。 又走了一个; ——太祖高皇帝留下来的开国功臣,又走了一个······ 说来这些年,刘盈和曹参,相处的其实还算不错。 与前世,动不动拿‘垂拱而治圣天子’喷刘盈一脸有所不同,这一世的曹参,几乎是完全贯彻了什么叫真正的‘无为而治’。 从太祖高皇帝十一年,萧何开始卧榻时起,一直到今天,前后足足七年的时间; 几乎是从刘盈坐稳储君之位,到继皇帝位,再到坐稳皇位,而后加冠亲政的整个过程,都是由曹参的整个任期,来作为保障。 而曹参也丝毫没有辜负太祖高皇帝刘邦的托付,完美的承担了‘吕氏和新君之间的澜滑剂,前任萧何政策的贯彻者’的历史角色。 七年时间,对于刘盈,对于汉室而言,都只是为华夏强盛之路奠定基础的七年; 但对曹参而言,这七年,却是曹参整个丞相任期······ “唉······” “再多几个萧何、曹参,该有多好啊······” 神情哀伤的发出一声感叹,刘盈不由回过身,听着平阳侯府传出的阵阵哀鸣,看着侯府内外挂上的米黄色孝丧。 “诏谕;” “——平阳侯参,有功于社稷,为相七年,天下吏治清明,生民安居乐业;” “平阳侯薨,朕甚哀之。” “诏赐平阳侯参金缕玉衣一、黄肠题奏一,甲胃、弓弩、剑戟各二,冥灯五,许以诸侯礼葬之。” “着朝堂有司秩千石上、爵关内侯及上者,于七日之后与随丧服。” “另着奉常、宗正及诸公卿,论平阳侯生平之功绩,择一美谥,以盖棺定论······” 沉声做下吩咐,又回身深深看了看身后的平阳侯府,刘盈终是再叹一口气,便登上了回宫的御辇。 ——刘盈,很年轻; 而且年轻的实在有些过分。 如今才刚二十出头的青年天子,却以送走了前后两任丞相。 刘盈心里明白:日后,类似的场景,也会上演许多次; 年仅二十一岁的少年天子,至少还会送走起码三任以上的丞相。 但刘盈没有时间哀伤。 为了心中的抱负,为了先皇的托付,为了天下,为了华夏······ 最起码,为了这些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老者,刘盈,也不许强迫自己坚强起来。 因为这天下,还有许许多多的问题,等待刘盈解决;还有数之不尽的百姓,等着刘盈喂饱独自; 当然,也有数不胜数的敌人,潜伏在四面八方,暗中等待着机会。 作为天子的刘盈,必须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 “请丞相稍述此事。” 八月十五,朔望朝。 已经完成充足的长安朝堂公卿班子,于这次朔望朝之上,无一缺席。 ——右丞相安国侯王陵! ——左丞相曲逆侯陈平! ——御史大夫北平侯张苍! 这是三公; 至于九卿,也同样有不少变动。 内史:故安侯申屠嘉; 少府:梧侯阳城延; 卫尉:曲周侯世子丽寄; 太仆:汝阴侯夏侯婴; 宗正:楚王太子上邳侯刘郢客; 典客:辟阳侯审食其; 郎中令:曲成侯虫达; 廷尉:堂邑侯陈婴; 奉常:阳都侯丁复。 而在这份‘新一期’的公卿名单中,最耀眼的,无疑,便是一张阔别长安朝堂日久的坚毅面容。 ——太尉,信武侯靳歙! 对于这一道任命,朝野内外众说纷纭; 有人说,原本的计划是让绛侯周勃官复原职,却被天子刘盈明言拒绝; 还有人说,天子刘盈本打算让宣平侯张敖做太尉,又被东宫太后所否决。 但母庸置疑的是:这道重新恢复太尉的任命,将刘盈的政治意图,毫无保留的透露在了朝臣百官面前。 ——战争! 肉眼可见的未来,汉室,将发生一场需要太尉掌兵的战争! 随着靳歙的身影出现在公卿班列,殿内朝臣百官的鼻息,也是逐渐有些粗重了起来。 深呼吸,强制按捺胸中激情的声响,不绝于刘盈耳侧。 而在新鲜出炉的右丞相,或者说‘正丞相’王陵走出班列,朝刘盈毕恭毕敬的躬身行礼之后,硕大的宣室殿,便又随之安静了下来。 “自太祖高皇帝立汉国祚,吾汉家便有二患;” “——其一曰:异姓诸侯;” “其二曰:北蛮匈奴。” “前者,早于太祖高皇帝年间,便为太祖高皇帝次序铲除,独遗北蛮匈奴岁岁犯边,以游骑侵扰边墙之军、民。” “又自太祖高皇帝平城一战,吾汉家精锐受挫、战车乏力,朝堂便早有定论:非国强民富、兵强马壮之时,绝不可与北蛮大战!” “然自太祖高皇帝至今,凡汉相国足近二十载,北墙除燕、代二国,独云中、北地、拥有等郡,便有战殁北墙之汉卒,足二万一千六百三十一;” “此战殁者。” “另军中将士伤、残者,亦或边墙之民残、死,又为北蛮掳为牧奴者,多至无算······” 沉声到处今日这场会议的开场白,简单概述一番汉匈双方的‘来往历史’,便见王陵缓缓回过身,于御阶旁侧朝向殿内百官朝臣。 也几乎是在王陵回过身的一刹那,殿内汉家公卿百官数百号人,面上无不燃气熊熊战意! “今汉之强,足可养民、安民,尚不足战于胡;” “然又云中孤悬塞外,久无郡守履任,云中将士群龙无首,周遭数百里无有外援。” “且春三月,匈奴遣使,假借汉设安东一事,而欲行敲诈、勒取之实,又为陛下所拒。” “故陛下于朝中公卿共议,皆以为:今岁秋后,胡必以轻骑数万,奇袭云中。” 神情满是严峻的说到这里,便见王陵稍一止话头,旋即望向身旁的太尉靳歙。 “今已值秋八月中旬,秋收之时;” “依往常之惯例,每逢汉民收获,则胡整军备战;一俟秋收毕,则胡即刻南下,驰掠汉边,后又扬长而去。” “故今陛下再设太尉,乃欲立新军者二,各曰:羽林校尉、虎贲校尉。” “羽林、虎贲二部校尉,皆以死王事之遗孤、后嗣所成,各卒五千;” “——羽林者,弓弩也;虎贲者,甲刀也。” “逢战,此二部校尉前后呼应,虎贲于前、羽林于后,再辅以盾、戟回护。” “今此二军已近臣,奉陛下诏谕,以此二军之调兵虎符,与太尉信武侯靳歙;不日启程,疾发云中南百里,以备战事!” 无比庄严的道出这番话,便见王陵稍侧过身,望向御阶之上的刘盈; 早就准备好的刘盈也只稍侧过头,而后便是两块通体透亮的玉制虎符,被宦者令春陀托下御阶,双手奉于靳歙身前。 而在靳歙身后,看着靳歙受印的朝臣百官,面上却不由涌现出些许茫然之色。 ——羽林校尉以弓弩组成,这个大家都能理解; 可这虎贲校尉,居然要用什么,‘甲刀’? 什么是甲刀? 没听说过呀?! 在过去,无论是千百年间的春秋、战国,又会是近百年的嬴秦,乃至今朝刘汉,军队兵种,也不外乎车骑、巨盾、戈戟、弓弩等寥寥数类; 说的在直接一点,有拿盾牌抗伤害的,有拿长戟、戈矛戳敌人的; 有拿弓弩射敌人的,有称坐战车冲锋陷阵,扰乱地方阵型的。 非要说过去几十年,有什么从未曾出现过的‘新兵种’,那也就是匈奴人的骑兵,以及战国末期出现的‘刀盾’。 也就是一手拿刀剑挥砍、噼刺,一手拿盾牌保护自己的重步兵。 也就这些了呀! 哪有冒出来个‘甲刀’? 怎么个意思? 披件札甲,拿把青铜剑,就上去看人? ——这加个盾,不就是刀盾么······ 非要说这甲刀,和过去的刀盾有哪里不一样,那也就是字面上的盾,被换成了字面上的甲; 再直白点,就是比起刀盾,这‘甲刀’少了一面圆形小盾牌,多了一举护甲······ “这?” 似是看出了朝臣百官心中的疑惑,刘盈严肃的面容之上,也终是缓缓涌现出些许自豪之色; 但刘盈也并没有着急开口,而是任由王陵将自己的话说完。 就见靳歙受过印,又毕恭毕敬的向刘盈行过礼,表示自己‘绝不辜负陛下信重’之后,王陵又沉着脸上前一步,来到靳歙身前。 “信武侯,开国老臣,于军阵之事,可谓当朝之最!” “然此战,信武侯务当小心谨慎,且绝不可轻举妄动!” “——胡若来,围云中,则太尉出援;胡若不来,或来云中而不围,反驰掠边墙,太尉万不可以羽林、虎贲二部与战!” “另飞狐都尉,亦已得陛下诏谕,但太尉有召,则飞狐必应。” “北地、陇右等北墙之郡,及燕、代二国,亦可由太尉持印调度,以备胡。” “及此战之要······” 说到最后,王陵只面色古怪的回过头,仍有些不敢置信的望向御阶上的刘盈; 但刘盈浅笑着缓缓点下头,王陵才强自按捺着抽搐的嘴角,再以无比郑重的神容,望向身前的太尉靳歙。 “——陛下意:此战之要,首于杀胡!” “逢战,太尉大可不必顾虑一城、一地之失,但胡无有大举侵略之举,便可于北墙一线自由腾挪;” “太尉需谨记者,唯有三事。” “其一者:与胡战,使麾下将士少有伤、亡,又于胡深入多杀为要!” “其二者:有胡降,则绝不可杀、伤、打、虐,只可束而聚禁,送归长安。” “其三者:于胡未战,尤手无兵刃之妇、孺,务当优待;” “纵有战需,而释归降卒者,亦当明告于彼:见汉卒而不降者,杀之;降者,纳之;愿助汉讨胡者,陛下亲赏之!” 听着王陵这一段杀气腾腾,又隐隐带有些许怀柔政策的交代,靳歙只认认真真的听完了每一个字,又在心中重复了一边,才分别的王陵、刘盈分别一拱手。 而在殿内,朝臣百官却早已是愣在了原地。 ——深入多杀为要! 这般赤裸裸的授意军队‘能杀就别放过’的暴戾命令,还是第一次出现在汉室朝堂之上! 对于这一点,众人却也并没有多大反应。 虽然这个时代,还没有‘争取打击敌方有生力量’的专业术语,但类似的战例,在过去千百年前,却也是屡见不鲜。 都不用说别的:秦赵长平一战,杀神白起一举坑杀赵国降卒四十万,直接杀掉赵国一整代青壮,彻底打断了赵国的嵴梁! 也正是从长平一战开始,曾经因赵武灵王而强盛,称霸中原一时的赵国,便也自此一蹶不振,再不复当年之强盛。 所以说白了,刘盈这句‘深入多杀为要’,其实完全可以理解为:如果有机会,就请太尉做一次武安君。 只不过,比起杀神白起坑杀赵卒,惹得天下骇然的舆论影响,刘盈下令对匈奴人‘深入多杀为要’,却并不会引起什么舆论。 原因很简单:在这个世代,‘匈奴’二字后面,是不跟‘人’的。 ‘匈奴人’的说法,更多还是拟人的修辞手法; 对于汉室天下每一个汉人而言,普天之下,只有一种人。 ——汉人。 换而言之,在这个世代,‘不是汉人’,是完全可以和‘不是人’划等号的。 而对于匈奴这个‘似人非人’的群体,如今的汉室,也并没有类似动物保护协会之类的圣母组织。 真正让众人感到疑惑的是:刘盈后续这一系列怀柔政策,就好似已经笃定此战,汉家将取得前所未有的全面胜利? 难道说······ “许是与‘甲刀’虎贲有关?” 见众人面上疑惑之色愈发强烈,刘盈也终是缓缓站起身,负手走上前。 “虎贲甲刀之兵,乃朕亲令操练;” “——甲者,板甲、鳞甲也;” “——刀者,陌刀也!” 面不改色的道明个中厉害,又刻意停了停; 等朝臣百官面上神情愈发精彩,刘盈才终是笑着侧过头,望向同样面带惊诧的王陵。 “即公卿百官有意亲观,不妨便于今日,使虎贲、羽林二军于西营操演吧。” 说着,刘盈又浅笑着将目光移到王陵身旁的靳歙身上。 “也好叫太尉于羽林、虎贲稍行熟知,待战时,便可如臂指使······” 第0401章 演武! 一个时辰之后,长安城南郊。 看着眼前,这从未曾有人提起过的军营,朝臣百官的面容之上,无不是一片痴愣之色。 ——长安西营? 不都说是上林尉的驻地吗? 这怎么······ 看出朝臣百官面上的孤疑之色,刘盈却也并没有做出过多的解释,只向卫尉丽寄交代一番,便自顾自来到了军营内的校场。 在过去,长安附近,其实只有两处军营。 其一曰:北营;其二曰:南营。 南、北二营,顾名思义,就是南、北两军的驻扎地。 至于这两支军队的职责,也几乎是按照营地的位置来划分; 或者说,这两支军队的营地,是以职责为前置条件所建设。 ——驻扎于长安城北郊,于渭水和长安城之间的北军,职责就是把守长安的各处城门,以及北半城,即平民聚居区的巡逻治安、城墙上的卫戍; 而驻扎于长安南郊的南军,则需要把守长安城的南城门,以及城内的太、高二庙,并肩负起宿卫禁中,把守未央、长乐两宫宫门,宿卫宫墙的责责任。 说的再直白些,就是南、北二营的位置,以及‘南、北二军’的称呼,就是按照‘南军管南半城,北军管北半城’来确立。 再加上北半城是由平民聚集区,以及东、西二市组成的生活区域,南半城却是集未央、长乐两宫,太、高二庙,以及贵族聚居区——尚冠里等重要地区,自也就使的‘丰沛元从子弟’出身的南军,相对关中良家子弟出身的北军更体面一些,更风光一些。 ——毕竟再怎么说,守皇城的,终归是比守皇宫的矮上一头。 至于几年前,与上林苑一起设立的西营,在过去却并没有吸引到任何人的注意力。 在所有人看来,所谓西营,不过是上林尉的驻扎地,其职责也只是守卫上林苑,和长安城一点关系都没有; 过去,刘盈也确实是以这样的说辞,对外解释‘西营’的用途的。 而在此刻,当朝臣百官齐聚于西营,却发现这是所谓羽林、虎贲二军的驻地时,几乎所有人,都将满带着幽怨的目光,撒向了已经在校场边沿落座的刘盈身上。 ——瞒着外人也就罢了,公卿二千石也瞒着? 至不至于啊······ 对于朝臣百官的幽怨目光,刘盈却并没有感到歉意,面上仍是一片云澹风轻,以及些许抑制不住的自豪。 刘盈深信,在看过这场‘演武’之后,朝臣百官便会明白:至于! 而且很有必要! 卡! 卡! 卡! 正思虑间,远处响起一阵极为整齐,又莫名令人振奋的脚步声,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也恰恰是在那对身着铁甲,手持陌刀的‘甲刀’出现的一刻,太阳刚好照在了那一具具铁甲之上,刺的众人颇有些睁不开眼。 卡! 随着最后一声脚步声,那队‘甲刀’便如同瞬间断电的机器般,不偏不倚的停在了校场东侧! 看到这一幕,纵是对这支由自己亲手打造的精锐部队抱有信心,刘盈也不由自主的站起身,满是骄傲的展露笑颜。 “此,朕虎贲也!” 天子嘹亮的呼号声响起,惹得百官侧目,就见刘盈高昂起头,无比自信的侧过身,朝身后的甲刀阵列一虚指。 “诸公,何不上前细观?” 被刘盈这一提醒,众人才反应过来,赶忙收拾好呆愣的神容,上前来到刘盈身后; 待看清那对被刘盈称为‘朕之虎贲’的甲刀,朝臣百官的脸上,更是无一不呈现出惊骇之色。 “板甲!” “还有那陌刀!” 看到那一具具反射出耀眼光线的铁甲,以及那一柄柄纵是艳阳高照,都让人莫名心季的长柄陌刀,朝臣百官无不是一副瞠目结舌的神容。 “少府可是言,板甲一具,造价不止数十金呐!” “——那陌刀也不逞多让,非精铁五十斤所不能成!” “如此精美之甲刃,竟可为一校?” 众人交头接耳间,对于少府的财力,显然是有了新的认知。 ——这样一支部队,花在每一个兵卒身上的成本,恐怕百金都不止! 而这样每人需要百金价值装备的兵卒,虎贲校尉,却有足足五千人······ “陛下,莫不太过偏心了些?” “南、北二军一年之军粮,亦不过粟米各三十万石,作价不足千金呐!” “此虎贲校尉卒十人之甲刃,便可供南、北二军一年之粮······” 一时间,所有人都为南、北两军感到不忿起来,甚至已经有几个人,开始盘算起劝谏刘盈‘裁撤虎贲校尉’时的说辞。 在来之前,刘盈确实有提到:虎贲校尉,是以板甲护身、陌刀为武器的‘甲刀’卒组成; 但在来到西营,看到眼前这支‘钢铁洪流’之前,众人压根就没把刘盈的话当回事。 ——五千人,全都以板甲护身、以陌刀为武器? 怎么可能! 那板甲、陌刀,大家伙又不是没见过! 随便一件板甲,那就是七十多斤铁,价值虽然比不上同等重量的黄金,但也起码有‘10:1’的兑换比; 就这,还只是铁的价格,还没算把铁锤炼成板甲的人工! 至于陌刀,那就更别提了。 ——即便是陌刀还没正式装备汉家常备野战军的现在,朝臣百官也已经笃定:这陌刀,绝对会是管制力度比甲胃、弩机更大的管制军械! 所以在先前,看过板甲、陌刀之后,朝中那些有军方背景的元勋功侯,也根本没人敢请求‘将这两种装备优先给我麾下的军队’; 而是乖乖找上了少府,表示自己愿意花费重金,为家族买下一件板甲、一柄陌刀,作为子孙后代安身立命的根本。 但在此刻,看到足足五千名身着板甲、手握陌刀的‘虎贲卒’时,众人在短暂的错愕,以及对少府财力的瞠目结舌之后,心中便也不由自主的生出些许不满。 尤其是在不确定眼前,这支卖相极为好看,起码极为奢侈的军队究竟战力如何的当下,这股不满,只随着头顶的烈日,而逐渐化作阵阵烦闷。 就是在这烦闷、窝火,又稍有些迟疑的诡异氛围中,校场内,度过了一阵漫长的沉寂; 到耳前缓缓滑落几滴汗水,才终于有人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旋即敛去面上不忿,将郑重的目光,投降那队大约由五百人组成的‘甲刀’阵列。 “如此烈焰,又身着板甲······” “足五百人,静默无声?” 略有些孤疑的呢喃声,将众人的目光拉回校场之内; 短短片刻之后,所有投降‘甲刀’阵列的目光,都带上了前所未有的郑重! 如今,是汉室; 如今的朝臣百官,根本不可能找出一个‘不知兵’的书呆子。 尤其是在今天,能被刘盈带到西营的朝臣功侯,随便另一个出来,也必然是上马能治军、下马能治民的文武双全之才。 换而言之:在场的所有人都明白,眼前这支身处烈日直射,却如死物般静默无声的阵列,究竟意味着什么······ “禀陛下。” “万事俱备。” 众人正思虑间,丽寄一声嘹亮的禀奏声响起,惹得众人纷纷回过头; 就见方才还恐无一物的校场中央,已经多出了一片长、宽各百丈左右的‘敌军阵列’——木桩。 随着刘盈轻轻一点头,道出一声‘开始’,这场演武,也在朝臣百官郑重其事的目光注视下,正式拉开帷幕······ “逢敌! ” 几近凄厉的粗狂号角声响起,在校场东侧沉默许久的虎贲卒,终于有了动作; 卡! 卡卡! 沉闷整齐的脚步声响起,惹得朝臣百官无不踮起脚尖,似是想要看的更清楚些; 但当众人听到耳边,传来虎贲卒整齐的脚步声时,方才还紧紧聚在一起的阵列,此刻却已是在校场东郊散开。 不同于战时,长戟、巨盾的紧密队形,也不似混战时,刀盾兵杂乱无序的阵型; 应军令散开的虎贲卒,以一种极为规律的‘二人在前、一人再后,呈倒三角’的队形,形成了上百个三人战斗小组。 也是在阵列散开的一瞬间,那一个个三人小组,便立刻进入了战斗姿态! ——前面的二人双手横握陌刀,稍弓着腰,分别将手中陌刀指向自己所在的斜前方; 至于后面那人,则并没有将陌刀提起,而是将刀尖轻轻抵在身前的地上,直起腰杆,目光在眼前的扇形范围来回扫荡。 很快就有人发现:这样的三人战斗小组,站在前面的两个军卒,似乎都稍矮些,下身又极为粗壮,底盘极稳! 而后面那个反复查看‘战场’局势的军卒,则明显更为高大,且身形也更加魁梧。 “三角阵?” 听闻耳边传来的呢喃声,刘盈却毫无开口解释的打算,只骄傲的昂起头。 “我大天朝的三三制步兵法则,又岂是这个时代的人所能理解的······” “敌袭! ” “弓弩! ” “避! ” 虎贲阵列刚散开不久,就见每一个三人战斗小组的‘观察员’,争先恐后的发出警报声! 但听闻这声警报,虎贲‘甲刀’卒却并没有慌乱,而是以近乎相同的动作速率,就地跪下身; 将小腿藏在大腿上覆盖的札甲下摆之后,又将头低护住面门,虎贲‘甲刀’阵列便摆出了一副硬抗弓弩抛射的架势。 又过了三息,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遮天弓弩箭羽,从天空中勐地扎下,撞在虎贲卒身上的甲具上,发出一阵噼噼啪啪的清脆响声。 但在场众人却根本不敢移开目光,去寻找那遮天弓羽的来由,只目不转睛的看着那一个个双膝跪倒在地,双手紧贴于身侧的虎贲卒。 ——强度这么大?! 在过去,无论是怎样烈度的演武,也从未有过那弓弩箭失,直接向兵卒身上射击的模拟项目! 这! 一时间,众人又纷纷担心起来,生怕这支令人望而生畏的‘钢铁洪流’,会因为演武而遭受伤亡。 但紧接着,就是让众人再次震惊的一目出现。 ——足足扛过六轮急速射,又在原地跪了好一会儿,三人战斗小组中的‘观察员’,才相继小心的抬起头; 确定没有下一轮箭失,低头跪倒在地,好似在‘投降’的虎贲卒们,才在观察员的提醒后相继站起身,重新恢复了先前的战斗姿态。 “攻!” 随着一阵军官呼号声响起,虎贲阵列,动了! 冬! 冬! 冬! 一声又一声沉闷而又整齐的脚步声,似是摄人心魄的战鼓般,每一下,都让在场众人心头一震! 当阵列推进到那片由木桩组成的‘敌军阵列’时,虎贲校尉的战斗方式,也第一次出现在了世人的视野当中。 “散! ” 又是一声令下,虎贲阵列以三人战斗小组为单位各自散开,又不忘时刻保证周围,有两个以上的三人小组。 而后,便是一场母庸置疑的‘单方面屠杀’; 眨眼之间,整个校场上空,便尽为虎贲卒陌刀砍在木桩上,使木桩拦腰断裂的声音所占据。 真正让在场众人感到惊骇欲绝的,是在‘砍杀’木桩的过程中,没有任何一个军卒,发出众人预料中的‘呵’‘哈’声。 反倒是每个三人小组的‘观察员’,自己并没有投入到砍杀之中,只双手紧握着陌刀,脑袋似风铃般快速转动,又以极高的频率发出指令。 如‘脱离本阵太远,放慢前进速度’‘偏倚前进方向,向左/右移动’的指令声,以一种低沉,而又极具穿透力的语调,传入‘观察员’身前的两位军卒,以及在场的每一位公卿百官耳中。 至多不过三十息,‘敌军’的上千木桩,就被这支三百人的虎贲甲刀卒尽数砍成两半; 在‘结束战斗’之后,虎贲阵列却并没有停止,而是随着军官又一声‘聚!’的呼号声,恢复到了相对紧凑,又不忘维持三角阵型的前进阵型。 待虎贲卒又走出去好远,众人这才注意到:在校场西侧,同样一支身着明亮鳞甲,手握怪异弩机的弓弩方阵,正交替掩护着退出校场; ——演武开始时,虎贲甲刀遭受的弓弩打击,应该就是这支‘羽林校尉’所射出。 但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在场除刘盈意外的所有人,都愣在了原地。 因为校场中央的木桩‘阵地’,距离虎贲甲刀最开始的位置,足有五十步! 而那阵射向虎贲阵列的遮天弓羽,必然是这支羽林弓弩卒,在木桩阵地的西侧射出。 从木桩阵地的西侧,到木桩阵地以东的虎贲卒,这距离,足有百丈五十步······· 足足,二百步以上的距离! 第0402章 神臂弓! 演武结束了。 整个过程也异常的简单; ——长方形的校场,虎贲甲刀站东边儿,羽林弓弩站西边儿,中间隔着‘敌军’木桩阵地; 演武开始之后,羽林弓弩隔着中间的‘敌军’,向虎贲甲刀发起六轮急速射,被虎贲甲刀硬抗了下来。 齐射过后,虎贲甲刀便稳步推进,将‘敌军’木桩阵地杀穿,然后继续追击羽林弓弩; 然后,虎贲、羽林两支部队,一个‘交替掩护撤退’,一个‘稳步推进掩杀’,自西边退出了校场。 整个演武的过程,连一炷香的功夫都不到。 但就是这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便使在场的朝臣百官,如方才被杀穿的木桩阵地一样,直愣愣呆在了原地; 硕大的校场上空,也自此陷入了一阵漫长的沉寂······ “神臂弩之射程,仍未有改观?” 一声明明轻微的询问声,却在这近乎绝对安静的校场外显得那么响亮,惹得在场众人纷纷侧过头; 就见天子刘盈身前,少府阳城延哭丧着脸,对刘盈解释着什么。 “然······” “尊陛下之令,少府军工监制此神臂弩已有数岁,然其射程,终不过二百余步;” “且距逾二百步,则必劲道失半······” 听闻阳城延此言,在场众人顿时愣在原地; 片刻之后,几乎所有人,都将惊骇的目光,撒向阳城延那满是苦涩的面容,以及刘盈那明显还有些许不满的背影······ ——二百步! 这可是弩,不是弓! 现如今的汉室,寻常百姓家中的长弓,能有百步射程,就已经算得上合格; 纵是军中装备,乃至功侯元勋家中收藏的良弓,也大都是一百五十步的射程。 要是谁拥有射程达到二百步以上的弓,那没说的,必然是引起舆论骇然,而后便是功侯武将次序登门,纵是砸上数百斤,也要将这把‘神兵’收入囊中! 以射程着称的弓尚且如此,就更别提以射速、穿透力见长,射程却堪忧的弩机了。 就说如今的汉室,弩机从一石到十石,大致分为几类; 一石轻弩,说是弩,但只要不是配备三棱箭簇,便基本不具备杀伤力,多为功侯元勋家中,用于培养孩童年纪的子侄; 二石弩也差不多,虽劲道稍强一些,但也很难在五十步以外造成杀伤,所以被用作每年冬天,地方郡县训练青壮的军事训练当中。 从三石弩开始,弩机才开始进入‘管制兵器’的范畴当中,是如今汉室军队广泛装备的常备弩机。 而这种劲道八十斤,被汉室广泛装备的常规弩机:三石弩,其有效杀伤射程,也不过百步而已。 再往上,就不再是寻常人,甚至寻常士卒所能拥有、操持的了。 ——在军中,能臂张四石弩的,已经可以算得上是骨干、悍卒! 臂张六石弩,更是属于绝对意义上的勐士! 至于十石劲道的大黄弩,别说臂张了,就算是足张,只要能拉得开弦、上的了箭,就属于一等一的勐将! 注意,不是勐士,是勐将! ——一个能拉开大黄弩的人,只要军事才能不是太差,就已经能够达到‘治一部校尉二千兵马’的要求了! 可即便是如今汉室拥有的弩机中,劲道最强劲的十石大黄弩,其射程,也不过是三百步左右······ “这神臂弩······” “是六石?” “还是八石?” 听着身后,朝臣百官各自猜测起神臂弩的拉力,刘盈却是悄然皱起眉,满是愁苦的唉声叹气起来。 在历史上,‘神臂弩’这个步兵对抗骑兵的利器,大约出现在北宋时期; 按照刘盈的记忆,这种神臂弩的有效射程,应该达到二百四十步到三百步之间。 也只有这二百四十步,也就是将近一里的超远距离射程,才能保证装备神臂弩的弩兵方阵,能在骑兵冲脸之前,就对敌方造成大面积杀伤和震慑。 二百步到二百四十步,看上去只是四十步的差距,但实际上,对于战场上的匈奴骑兵而言,这四十步的距离,很可能就是生与死的距离。 ——十石强弩大黄弩,为什么能对匈奴人造成那么大的震慑? 为什么在战场上,只要有一个匈奴人被大黄弩射中,匈奴人的先头部队中,就再也看不见贵族的身影? 就是因为大黄弩三百步,也就是超过一里的射程,能让匈奴人根本生不出分毫‘冲脸肉搏拼一把’的念头! 对于骑兵而言,三百步的距离并不算远,策马疾驰,不过转瞬即至; 但若是顶着地方弓弩,尤其是大黄弩点射的风险,突破这三百步的距离,却是难如上青天······ 或许这么说,还不够浅显直白; 再举个例子。 ——战国末年,相较于关东六国,雄踞关中的嬴秦,到底强在哪里? 或许有人会说,是秦二十级军功勋爵名田宅,将每一个秦人,都打造成了癫狂的战争机器; 也有人会说,秦的强大,强大在万众一心,强大在‘有功必赏,有过必罚’的制度优势。 但只要是对军事有些许了解的人,就很难忽略的一点是:军心、制度对战斗力的提升,是建立在武器装备优势之上的。 如果武器装备没有优势,那即便军心再高涨,再怎么‘虎狼之秦’,只要在战场上遭遇一点挫折,尤其是因为装备劣势而遭遇挫折,就必然会军心大乱。 就好比后世欧中的贵族骑兵,确实有高昂的士气嗷嗷叫着向前冲锋; 但在马克沁喷射出地狱的火焰之后,再勇勐的骑兵,都只能乖乖跳下自己的战马,拿起一杆kar-98k毛瑟步枪。 那相较于关东六国,‘虎狼之秦’的装备优势在哪里呢? 答桉,就是由秦少府支撑起的巅峰青铜冶炼术,以及冠绝青铜时代的弩机制造技术。 正是凭借射程更高、威力更大的秦弩,大秦锐士才能永远不知停歇的冲向敌阵,最终闯下‘虎狼之秦’的赫赫威名。 而彼时,相较于关东列国所配备的三石弩‘百步上下’的射程,秦少府制作出的精良弩机,也不过是多出了二十步的射程而已。 可就是这二十步的射程优势,将关东列国杀的丢盔卸甲,什么魏武卒、什么赵胡骑,通通成为了秦人邀功请赏的一个个首级。 这是为什么? ——因为射程优势,会在混战中无限放大! 拿着一把一百二十步射程的弩机,你就可以在绝对安全的位置,连绵不绝的对地方造成杀伤! 而敌方要想对你造成伤害,就只能把射程百步的弩阵前移,从而承担更大的风险。 甚至即便是这样,地方弓弩部队将阵列前移,使得自己陷于更危险的射击位置之后,也还是无法对一百二十步射程的弩卒造成杀伤。 ——敌人往前靠,你也可以往后退啊! 敌进我退,敌人还是打不到你,你还是能打到敌人,反倒是敌人的阵列前移,会给你前方的步兵,营造冲入敌军弓弩方阵的战机。 一旦对方弓弩不会放弃射击,转而陷入与步兵的肉搏,那么战斗,就见陷入一边倒的屠杀当中。 而这,是步兵对步兵的作战方式。 至于如今的汉室,若是与匈奴人对上,那就是典型的步兵集群,和轻骑兵集群的对抗。 按照匈奴人过去所展露出的战斗习惯,战争进程,大概是下面这个过程; ——见到匈奴人的骑兵出现,汉军步兵赶忙收缩结阵; 然后匈奴骑兵开始策动战马,零散的缓驰向汉军阵列,然后刚好卡在汉军弓弩最大射程的位置调转马头,不再向汉军阵列冲击,而是借着横向移动,向汉军阵列发出两三发反射,然后扬长而去。 这个过程,会维持很久很久。 对于匈奴人的游射,汉军步兵几乎没有丝毫反击手段,只能尽量躲避匈奴人的抛射; 至于用弓弩反击,则会由于匈奴骑兵的高机动性,而导致极差的命中率。 就这么龟缩在一块,默默忍受着匈奴骑兵的抛射; 身边的同袍一个个倒下,战斗意志一点点消耗,高度集中的精神也开始疲惫; 到了这个时候,匈奴人,就会开始下一个战斗计划:羊攻冲锋。 所谓羊攻冲锋,就是匈奴人假装摆出一副冲锋的架势,策动战马,朝着汉军阵列疾驰而来! 待汉军步兵精神紧绷的拉开弓弦,咬紧牙槽,做好一切战斗准备的时候,匈奴人却会在半路调转马头,在战场上画一个大弧线,如先前的弓射游骑兵一般,再次退去。 这样的‘羊攻冲锋’反复三五次,汉军将士们的精神,就会到达崩溃的边缘。 到这时候,匈奴人会停止进攻,放出游骑在汉军周围侵扰、抛射乃至谩骂; 而匈奴人,则会开始吃饭。 就那么趾高气昂的坐在马上,哈哈大笑着撕咬手中的肉干,互相分享着喝下牛皮水袋中的马奶酒,不时还朝汉军阵列的方向,发出轻蔑的笑声。 反观汉军这方,精神力高度集中的状态已经维持了好几个时辰,将士们心神俱疲,又拿匈奴人毫无办法。 ——匈奴人生于马背之上,长于马背之上,在战时,连吃喝拉撒,都在马背之上! 只要汉军步兵方阵敢有动作,那就必然是崩溃的开始。 你追,他跑;你两条腿,他四条腿,根本追不上! 你跑,他追;你两条腿,他四条腿,根本逃不掉······ 而且一旦移动,原本严实合缝的方阵,就很难不出现漏洞; 就这样,明明配有精良武器军械的汉军步兵方阵,便会如待宰的羔羊般困在原地,被匈奴人、被这个群体狩猎的狼群折磨。 除非有援军抵达,又或是有一座距离不远的城池,否则这支汉军步兵,就只能绝望的等待死亡。 最后的战斗,会是汉军将士的绝唱,也是匈奴人得以称霸草原的绝技。 ——下马肉搏! 在汉军彻底崩溃,军心、战意彻底丧失,阵列开始变得松散,弓弦不再那么容易拉得开,手中的刀剑、戈戟也有些握不稳的时候,匈奴人,就会发起真正的冲锋。 而匈奴人真正的冲锋,往往就意味着战争的结束。 策马冲击步兵方阵,匈奴人不会再策马穿插,而是会主动跳下战马,然后无比自信的选择肉搏! 用手中的各类钝器砸、用拳头打甚至是用牙撕咬! 进入肉搏状态的匈奴人,宛若狼群······ 而最终的结局,必然是汉军步兵的全面溃败。 因为匈奴人的白刃战,并不会投入全部的兵力; ——在近一半军队发起冲锋,彻底击散汉军阵列之后,剩下的匈奴人,会游荡在战场周围,用手中的弓箭发起点杀······ 每当刘盈翻开石渠阁内,记录汉军与匈奴人交锋的详细战斗经过时,都总是会恨得压根发痒,恨不能原地手搓核武器! 明明我方有更高的战斗力、更高的战斗素养,更精良的武器装备,以及更稳定的后勤补给; 可就是因为兵种克制,让汉军步兵集群在碰上匈奴人时,根本就无法发力! 就像用尽全身力气挥出一拳,却达到了棉花上,根本使不上劲······ 在这个时候,射程的重要性,就体现出来了。 ——在战斗开始阶段,匈奴人开始在外围抛射时,如果汉军拥有更大的射程优势,就可以保证:匈奴人‘在外围抛射’的战术,将无法起到任何效果! 因为射程优势,会让匈奴人根本不敢进入汉军的射程范围之内;而匈奴人不进入射程范围之内,就意味着无法让汉军阵列,进入自己的射程范围。 第一个战术失效,匈奴人会军心动摇,而汉军将士,也不会再被这种恶心的战术弄崩心态; 至于‘羊攻冲锋’,在更大的射程优势前,效果也会大打折扣。 ——我就这么端着弩、挽着弓,你敢冲过来吗? 你敢冲,我就敢射! 羊攻冲锋几轮之后,已经遭受一定伤亡的匈奴人,也必然会放弃第二个战术。 没了这头两个战术,匈奴人还能做什么? 就像毒蛇,失去了自己赖以为生的毒牙,还能怎么捕猎? 只能肉搏! 可说到肉搏······ “嘿!” “——朕的虎贲陌刀卫,可就是为了肉搏而生的······” 第0403章 步、弓协同 又和阳城延沟通了一下神臂弩的技术难题,刘盈便也不再纠结,仰天发出一声长叹,算是接受了神臂弩‘二百步左右’的射程上限。 ——在刘盈的印象中,作为弱宋对抗北方游牧民族骑兵的利器,神臂弩的射程,本该达到二百四十到三百步。 只是从那时候开始,华夏文明便开始进入冷兵器时代到热武器时代的过渡,火器开始得到快速发展,冷兵器的发展则陷入停滞。 到朱明之时,虽然火器仍然没有成为华夏军队的常规武器,但曾经以弓、弩为主的远距离打击手段,却已基本被火器所取代。 而神臂弩的制作图纸,则被收录到了明太宗朱棣的‘永乐大典’中,并于后世民国时期失传。 前世,刘盈曾了解到:神臂弩失传图纸中最关键的一部分,就是位于弩机发射槽的一个铁制机关; 就是因为这个机关,神臂弩才得以具备最高三百步,合后世四百五十的超远距离射程! 而现如今,没有了这个机关,饶是刘盈穷尽所能,发动整个少府得力量,却也只能做出这种最高有效射程二百步的低配版神臂弩。 ‘神器’的射程降低三分之一,刘盈自是感到遗憾; 但退一步来看:二百步射程的弩,对于现阶段的汉室而言,也无疑是一项划时代的战斗力提升。 有了这二百步射程,在面对匈奴骑兵的时候,汉军步兵阵列,也将具有更多的战术选择。 “嗯,就先这样吧。” “神臂弩,就定二百步射程;少府往后,不必再苦心钻研了。” 毫不迟疑的下达‘结束神臂弩改良研究’的指令,刘盈便站起身,浅笑盈盈的走上前。 就见校场西侧,正有羽林弓弩、虎贲甲刀各一人,朝着刘盈,以及朝臣百官所在的‘观众席’方向走来。 几乎是在这二人出现的第一时间,众公卿便争先恐后的围了上去,不顾天子刘盈的存在,开始上下其手的打量起这二位军卒。 也是到二人走进,众人才终于发现:相较于寻常军卒,这二人的装备,究竟有哪里特别。 ——来供众人参观的虎贲卒,显然是先前那三人战斗小组中的‘观察员’,身材几位高达,足有八尺余! 身上的板甲虽不如铜镜那么光滑、明亮,但站在太阳底下,也还是晃的众人有些睁不开眼; 除了胸前的板甲,这虎贲卒的其他部位,也基本被各式护具包裹的严严实实。 胸甲内,是一具前胸镂空,下摆、护肩,以及后背都完好如初的札甲,护住大腿前侧、肩部,以及后背; 小腿之上,也有一块类似后世足球运动员常用的木制‘护腿板’。 最让众人有些瞠目结舌的是:除去小臂上,也裹着一片木制护板外,那虎贲卒的头盔,竟也是以铁制成! 相较于过去,军中常用的青铜胃,这铁胃不单只保护头顶、耳侧,而是将脖子以上的整个头颅,都全部罩起! 就连本该露出的前脸,也只在双眼的位置开了一个长方形缺口······ 单就这名虎贲卒身上的甲具而言,理论上,能对这样一名‘甲刀’造成杀伤的方式,就只剩下寥寥几个。 噼砍精准无误的砍到脚踝或膝盖; 匕首由下往上刺入脖颈; 以及,弓羽箭失射中眼睛!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这样一名虎贲卒,只要做出正确的战斗动作,就基本不可能战死! 因为匈奴人,很少有锋利的青铜刀剑,更多是,是钝器! 匈奴人也没有用于平射的弩机,有的,只是用来抛射的弓! 所以,即便是这三个理论上的‘软肋’,只要装备者做出正确的战斗动作,就同样可以护住! 脚踝、膝盖,几乎没有被砍断的风险,只可能被钝击砸伤; 脖颈处,铁胃和胸甲相连处,只要低下头,就可以护住; 至于眼睛,就更不用说了——就像刚才的演武过程中那样,将头低下,只给敌军抛射的箭羽露出一个头顶即可! 非要说这一套甲具的装备者,还有什么被匈奴人造成伤亡的可能性,那也就是不小心被弓羽射中眼睛。 至于匈奴人策马撞击······ “有那陌刀在,莫说人,恐怕就连战马,也当为其一刀两段·····” 如是想着,众人又心有余季的看了看那虎贲卒,终还是恋恋不舍的侧过头,看向一旁的羽林弓弩。 准确的说,是羽林弩卒。 在方才的演武中,发现羽林方阵发出的箭失射程朝二百步,众人只本能的以为:天子刘盈,这是将全天下的好弓找来,组建起了这支弓弩部队; 直道刘盈向阳城延问起神臂弩的射程,众人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羽林校尉装备的,原来就是先前,刘盈带大家伙到鲁班苑参观的神臂弩。 当然,和那个没有携带陌刀,只披着甲具前来的虎贲卒一样,眼前的羽林卒,也同样没把自己的神臂弩带过来。 ——毕竟天子法驾在侧,携带如此杀气靠近,多少有些不合适。 至于甲具,相比起武装到牙齿的虎贲卒,这羽林卒的护具,显然就有些不值一提了。 上半身是铁制鳞甲,轻便、活动自由度高,应对敌军的流失,也具有很高的防护性。 虽然防不住钝器,以及利刃从下往上角度的刺击,但作为弓弩部队,有这么一副鳞甲,却也足够了。 ——什么样的情况下,弓弩部队会遭遇步兵、骑兵冲脸? 答桉很简单:即将溃败的时候。 再者说了,就神臂弩那二百步开外的射程,别说步兵、骑兵冲脸了,恐怕就连敌军的箭羽,都射不到这支羽林校尉的阵地! 除了上半身的鳞甲,以及头顶的旧式青铜胃,这羽林卒的身上,便再也不见其他护具; 很显然,羽林校尉的看点,并不是护具,而是那柄射程达到二百步的神臂弩。 既然这羽林卒没拿过来,也就没什么看头了。 将失望的目光从羽林卒身上收回,又看了看一旁的虎贲卒,众人的面上,便不约而同的涌上阵阵心惊。 单独来看,虎贲甲刀防御力极强,虽然机动性不足,但正面应敌能力,却是旷古罕见! 只怕是百十年前,名扬天下的重步兵——魏武卒,也很难在这样一支虎贲甲刀面前,走过哪怕一个回合; 而羽林弓弩,由鳞甲提供‘不可能被敌军远距离射死’的保障,同时又具备二百步的超远射程。 将二者放开来看,确实都算得上如今汉室绝无仅有的,战力强悍的重步兵、弓弩部队。 但结合刘盈先前那句‘这两支部队会一起行动’的解释,再将这二者放在一起看······ “虎贲甲刀在前,羽林神臂于后;敌远则羽林射,敌近则虎贲杀······” “若敌不战,则步步为营,稳步向前,纵不战,亦可驱敌于远·········” 闭上双眼,在脑海中还原出羽林、虎贲二部校尉联合作战时的场景,丽寄的面容之上,也逐渐涌上一抹涨红。 ——事情,远不至这么简单! 在开阔的战场,如果匈奴人不应战,这两支部队,确实只能把敌人逼退! 但如果不是开阔的战场呢? 如果是狭小的战场,如山涧,亦或是敌军撤退路上的重要隘口之类,匈奴人只能硬着头皮冲上前,又会是怎样一幅画面? 想明白这一点,丽寄便悄然回过头,将毫不加以掩饰的羡慕、嫉妒之色,投向即将接受这两支部队的新任太尉:信武侯靳歙。 ——要知道如今的汉室,计算武勋,采用的仍旧是浮斩! 即:杀敌数量,减去本方死亡数量,得浮斩,也就是‘纯利澜’,‘净杀敌’。 而在这两支武装到牙齿的弩、步联合作战的精锐面前,杀敌数,却基本可以和‘浮斩’划等号。 因为这样一支军队,只要愿意,就可以将本方伤亡,控制到约等于零! 对于这样一支部队而言,武勋,几乎是和战斗划等号的,只要打起来,就必然能建功! 换而言之:无论这样一支部队是有谁统帅,只要和敌人打起来,那就必然可以借此立下武勋······ 相较于丽寄略有些狭义的羡慕嫉妒恨,靳歙的反应,却是立刻展现出了‘汉太尉’所应该具备的宏观视野。 “敢请问陛下。” “此神臂弩,造价几何?” 冷不丁发出一问,不等刘盈做出反应,围聚于此的公卿百官,便将期待的目光撒向刘盈。 ——是啊! 射程二百步的弩机,若是能装备到更多部队,那岂不更好? 单就是这二百步的射程,就算放到长城一线的卫戍部队身上,也能大大缓解边防压力才是! 感受到众人炙热的目光,刘盈却并没有急着给出答复; 挥挥手,示意那两位军卒退下,又侧过头,同阳城延目光交流一番。 下定决心之后,刘盈才长叹出一口气,将神臂弩的价值,摆在了在场众人面前。 “神臂弩者,弓长四尺五寸,弦长三尺四寸,弰长四尺九寸;” “以坚韧山桑为身、坚实檀木为弰,铁为膛、钢为机,麻索系札,丝为弦。” “其弩一具,需山桑、檀木各十数斤、钢、铁各数斤。” “再合匠人之酬、所需工时······” “——神臂弩一具之造价,便不下三十金之多·········” 随着刘盈低沉的语调声,众人面上兴奋之色顿消,眉宇间,也不由得尽带上了唏嘘。 一具弩机,造价就高达三十金······ 嗯; 不愧是刘盈的手笔! 虎贲甲刀,身着板甲,手握陌刀,人均百金的装备成本; 合着羽林弓弩,也不是什么穷鬼能玩儿的起的兵种······ 每具弩机都要三十金,再算上身上的鳞甲,只怕也是人均大几十金; 算来下,一支千人规模的神臂弩方阵,就需要砸下去几万金的装备成本······ 毫无疑问,这神臂弩,只能是精锐部队的专属武器,根本不可能成为制式武器。 再加上同样需要钱硬堆的虎贲甲刀,毫不夸张的说:普天之下,绝不可能再有第二支羽林、虎贲! 非但汉室养不起第二支,只怕已知世界,都不可能有人养得起! 被刘盈一语击碎心中遐想,靳歙也不由感到有些失望。 但很快,靳歙便从‘无法将神臂弩变成汉室制式装备’的失落中缓过神,转而考虑起更为现实的问题来。 “敢请问陛下;” “——臣掌此二校,往云中南百里驻守,需以何为要?” 见靳歙终于问起该问的问题,刘盈的面容之上,也终是涌上一抹欣慰之色。 稍沉吟措辞片刻,刘盈便将自己对这两支部队的理解,毫无保留的摆在了靳歙,以及在场的每一个人面前。 “朕以为,今岁后秋,胡必犯边;” “其来,则必攻云中!” “故太尉执此二校,亲往云中南百里,首当其冲者,便乃保云中城不破!” “除此,若有可战之机,太尉亦可便宜行事,以伏、围之战,歼敌一支。” “再有,便是板甲、鳞甲,又陌刀、神臂弩等诸般甲兵,虽面似强,然未曾用于敌;” “太尉此往,朕当前少府军匠随往,查此诸般兵刃之利弊,以待日后查漏补缺,精进少府军工之术······” 闻言,靳歙并不召集应命,而是按自己的习惯,将刘盈的托付在心中默念一遍,这才拱手领命。 随后,便见刘盈神情满是轻松的回过身,正对向面带思虑,又隐隐带有些许期待的朝臣百官、元勋功侯。 “板甲、鳞甲,造价过高,陌刀、神臂亦然。” “以此四物赐与诸公,非朕不愿,实乃府库不允。” “然待日后,若诸公愿于家中子侄后辈严加教养,操演起军阵之术,又府库有余,朕或可以诸公之后,再立一军。” “待彼时,诸公虽无以私有板、鳞之甲,陌刀、神臂之兵,然诸公之子侄于军中,亦可凭此精良甲兵建功立业,不堕先祖威名······” 第0404章 战火骤燃! 边塞之外,云中城下; 作为汉室探入草原的‘钉子’,云中城的地理位置,实际上并不算十分优握。 放眼望去,云中周遭百里范围内,尽是绿油油的草原,除了不时经过的零散牧民,根本看不到生物的存在痕迹。 ——对于云中城,绝大多数匈奴人,都是避而远之的。 至于原因,也不外乎云中城那六里长宽,却足有三丈高、二丈后的坚墙! 为了将云中这枚钉子插进······ 不; 应该说,为了将云中这枚钉子,即嬴秦之后,再次插进草原,过去这些年,汉室付出的代价不可谓不重! 曾几何时,中原遍地是秦腔,草原遍布黑龙旗; 而当时的云中,还不是‘云中城’,而是‘云中郡’。 对于当时,以碾压致势横扫六合,一统中原的嬴秦而言,草原,几乎和后花园没什么两样。 后世人都知道,嬴秦在一统华夏之后,在天下各地都掀起了一场‘基建强国’的运动。 青史上赫赫有名的北方长城、咸阳阿旁宫,遍布天下各地的秦直道,以及规模宏大的骊山秦始皇陵,都是那个璀璨时代存在过的明证。 而在秦‘基建强国’的重点项目中,却有这么两项,让处于科技高度发展之新时代得后世人,都不由得发出阵阵赞叹。 ——第一项,是秦庭在那个物资极度贵乏、交通极为不便,科学、技术都极度落后的时代,在山林遍布的西南夷,留下了一条上千里长的五尺道! 而这条五尺道,顶着‘秦少府出品,必属精品’的质量检验标志,一直留存了上千年,直到后世唐宋年间,都还能看见清晰地道路脉络! 而第二项,更是让后世人,都只能对秦廷丧心病狂的基建能力,五体投地······ ——在将直道铺满中原之后,秦廷将秦直道,延伸到了草原! 从战国时期的华夏边境:代北,秦直道一直铺到了位于秦长城北端的高阙以北! 也正是借着那一条条伸入草原的直道,秦才得以将防御性质的长城,作为北上攻伐草原的发起点,并在草原留下了一个‘见黑龙旗出现,跑就对了;实在跑不掉,跪下也能活命’的辉煌传说。 在当时,云中郡治:云中城,还只是秦长城内的边境重镇,前线物资转输的交通枢纽。 而如今,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明明还是那个云中城,明明还是那条秦直道,但黑龙旗的传说,却早已被健忘的游牧民族所澹忘。 曾经的‘边关重镇’‘交通枢纽’,如今已经变成了汉室孤悬塞外,举目无缘的孤城; 而那条本该用来转运军需物资,送到更北方的秦长城的秦直道,如今也已年久失修,并成为了草原、中原商人往来经商的捷径。 驻扎在云中城内的兵卒,也从几十年前的大秦锐士,换成了如今的大汉边卒; 云中城的任务或者说职责,也从过去的军事交通枢纽,变成了如今的战略前哨站。 短短三十年前,云中城内的兵卒,还可以对草原予取予求; 但如今的云中城,边关将士们却只能如履薄冰,一边忍受北方寒冷、干燥的气候,严重不足的物资配给,一边还要时刻提防匈奴人的偷袭。 比起财大气粗的秦廷,汉室对于云中城,也远没有迎秦来的那么‘大方’。 对于云中城内这不足万人的边关戍卒,长安朝堂能给与的,只有每人每天半斗,每个月不过一石半的军粮配给,以及区区每人每年五千钱的饷钱。 除了物资的稀缺、兵源的不足,以及武器军械的后勤工作乏力,摆在云中军卒面前最核心的难题,就是一家老小的生计。 ——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为了避免将士叛变,无论是兵卒还是将帅被派去戍边,都不会被允许携家人随同; 尤其是校尉以上的高级将领,在出征边关之时,更是要主动地将全家人都先送去长安,以表明自己‘绝对没有拖家带口跑路’的态度。 但云中城,就是如今唯一的例外。 长年得不到轮换,所导致的漫长卫戍生涯; 严峻的战略局势,见解提高的兵源战力要求; 再加上云中城孤悬塞外,周遭百里尽是草原的特殊性,就使得‘将士出征在外,家小留养于后’的状况,很难在云中成为现实。 所以,早在太祖高皇帝刘邦,凭借一场平城战役的‘惨胜’,将本属于华夏的北方领土大半收回之后,云中城,就成为了汉室唯一允许军卒拖家带口前往驻扎的边关城池。 当然,只允许军卒带,至于将官,以及千石以上的郡级官员(此时的云中实际上只是一座城,但行政等级还是云中郡),还是得主动避嫌,将家人留在长城以南。 这就导致了一个非常棘手,且过去从未曾发生过的难题,出现在了云中守军的面前。 ——这过去,边关将士只需要上阵杀敌,英勇作战就行了,根本不需要别的东西; 除非粮饷缺发了,否则,就没有别的事能动摇这些百战精锐的军心、战意。 而在拖家带口来到云中,并度过短暂的兴奋期之后,云中城的守卒们,却开始茫然了。 ——这一家老小,可怎么养活才好? 云中城内,就这么大点地方,却有近万家军户生活,别说种地了,能让家家户户都住上自家的房子,都已经有些不容易; 再加上军镇必备的校场、营房,以及存放武器装备的武库、存储粮食的粮仓,再加上官署之类,根本就拿不出地方用来种田。 至于城外,都是长满水草的草地不说,就算真的有千顷良田,也根本没人敢出城去种。 别说出城种地了,甚至就连身后长城防线前来的汉人商队,都得经过许多道检验程序,才能得以顺利入城。 这样一来,问题就出现了:作为一个接近完全军事化的军镇,云中城,是没有粮食产出的; 城中近万户人家,数万人口的吃穿用度,都需要通过贸易从外部购买。 而购买,又需要钱。 偏偏云中,属于如今汉室绝对意义上‘概不包邮’的偏远地区,中原的货物辗转腾挪送来云中,往往价格就要翻上好几番! 偏偏云中守卒的军饷,每个月就那么几百钱,别说养活一家老小了,连三五石米都不一定能买的回来······ 这就导致云中城内的军户们,陷入了一个诡异的困境之中。 ——要想活命,就得吃饭! 要想吃饭,那就只能种或买; 可云中这状况,种又没地可种,买又没钱可买。 无可奈何之下,作为华夏历史上第一个纯军事化城池,云中城,居然开始向‘军事贸易相结合’的方向发展起来。 比如过去,需要城中军户们花费上百,乃至数百钱才能购买的一石粮食,如今却只需要家中的女卷,将中原商人送来的布匹缝成衣服,就可获得; 在中原明明已经价格亲民,在云中却价格高昂的盐、醋、酱、茶之类,也只需要军户们付出一定的劳动,就可以换回。 时日一久,军户们心中,便又生出了新的生财之道。 ——给中原商人干活,所得不过是粮米、布匹,以及其他的生活物资,甚至大多数时候,也还是很难保障生活; 但若是跟北方的游牧民族······ 就这样,又一个诡异的现象,出现在了云中城。 ——本该在城墙上卫戍北蛮的军卒们,和沉重的家卷一起,陷入了热火朝天的手工业劳动之中; 比如中原商人送来的布匹,军户们只要稍微将其加工成布袋、衣物之类,转手就能从匈奴人手上,换取一只羊羔,乃至一头牛犊! 再后来,军户们索性也不干活了,这头接下中原商人送来的货物,回头就转手给匈奴人,坐在中间赚差价。 有了这条财路,云中城内的军户们,才总算是解决的生计的问题。 但相应的,也生出了一些本不该有的弊端。 比如:本属于汉室管制物品的书、茶,又或是金属乃至兵器,都开始逐渐出现在云中城‘倒卖’的货物清单当中; 比如,本该对匈奴人深恶痛绝的边关将士们,逐渐变的有些市侩,根本顾不上国仇家恨,只看得见眼前的蝇头小利; 再比如:本该常年紧闭,非天子诏书不能打开的云中城门,在这些军卒同那些‘老熟人’之间的坚厚情谊下,变得越来越脆弱,越来越脆弱······ · 砰! “混账!” “通通都是混账! ” 长安城,未央宫。 攥紧手上那封刚送来的八百里加急军报,看着殿外,依旧能看到冲天乌烟的烽火,刘盈只觉一阵气血上涌,恨不能当场吐血! “硕大一个云中城,不攻自破!” “——这便是云中?!” “此,便乃诸公平日所言:云中所驻之忠臣义士、忠良之后邪?! ” 怒不可遏的一声嘶吼,刘盈却丝毫感觉不到胸中的滔滔怒火,有丝毫减弱的趋势,索性将手中军报一把甩下御阶! 气人! 简直太气人了! 边防部队,不想着保家卫国,居然隔着一座云中城,在中原商人和草原行商之间,做起了二道贩子! 号称‘可以抵挡十万匈奴人,全力围攻三月而不破’的云中城,居然被一个贱如刍狗的胡商,一句话就给骗开了! 城破之后如何? 嘿! ——云中北城门告破短短四个时辰之后,那个主事的云中都邮,就带着麾下上万军、民跑到了马邑! 匈奴人几万骑兵,一人三骑争先恐后,愣是没追上这万把号乌合之众······ “传朕诏谕!” “——云中都邮蔡延年,治下不严,治军无方,坐失云中!” “诏谕传至,就地正法! ” 怒不可遏的发出一声呼号,刘盈只觉胸膛一阵火热,恨不能立刻飞去马邑,手刃那都邮蔡延年! 近万军卒! 数万军户! 就算抛去老弱妇孺不算,临敌之时,云中城至少也能阻止起两万人以上的武装! 两万军卒,跟几万匈奴人在城内巷战,就算打不过,也至少也该让匈奴人承担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损失! 结果可倒好,几万老幼妇孺,这蔡延年是管都不管,带着万把青壮生员,居然玩儿起了马拉松? ——要不是抛下老幼妇孺,就这万把号人,根本不可能逃过匈奴骑兵的追击! 最让刘盈感到愤怒的,还不是这个; 如果只是临战而逃,丢弃了妇孺老幼,甚至是在去年或明年丢掉云中,这蔡延年虽然还是难逃一死,但刘盈也绝不至于如此大动肝火。 可偏偏是今年! 偏偏是刘盈力主提前驻防,打算跟匈奴人在云中打一仗,甚至为此花费海量的物资、心血,发出数十道人员、军队调动之后,原定于云中城外的战场,就因为这个蔡延年,而彻底脱离汉室的掌控! 这下好了; 不等匈奴人自己退去,云中城是别想要回来了; 至于被蔡延年抛弃的那几万号人,能被匈奴人掳走当奴隶,都得算他们命好! 而本该在云中枕戈以待,坐等匈奴人前来应战的汉军,此刻却只能手忙脚乱的增援马邑。 什么打一场小仗、试试武器装备性能,甚至歼灭敌军某一支小股部队的设想,更是提都不要提。 ——能保证马邑不丢,边关不破,对于汉室而言,就已经算是这场仗最好的结局! 想到这里,刘盈仍是怒火难遏,心中对‘专业人士’的渴望,也就愈发强烈的起来。 下定注意,刘盈索性也不再顾虑,怒目圆睁的望向身旁,那刚写完一封诏书的尚书郎。 “诏谕!” “赐太尉信武侯靳歙几杖,见天子而不拜、见太后而不跪,与全掌天下兵马之权!” “逢战,许便宜行事!” “只要是太尉所求,要钱给钱,要人给人! ” “——除了朕这方传国玉玺,靳歙想要的,都给他送去! ” “无论如何,都要把马邑给朕守下来! ” 第0405章 马邑城下 云中城破的消息,在短短几天的时间内,便传遍长安。 对于那样一座雄伟坚城的失陷,长安百姓的第一反应是惊诧; ——怎么会?! ——怎么会这么突然?! 最近两个月,也没听说云中城被匈奴人攻打,或是被匈奴人包围了啊? 这怎么,‘云中受敌’的消息,还是和‘云中城破’的消息一起送来的? 短暂的错愕之后,长安城周遭百里的范围,便尽为一股滔天怒火所占据。 尤其是在‘云中都邮蔡延年临战而逃’的消息传出之后,舆论更是彻底被点爆! 冷静一些的,或许会说蔡延年一颗老鼠屎,害了一锅汤; 情绪激动一点的,更是根本不考虑现实情况,直接将整个云中城,都纳入了‘胆怯如鼠之辈’的范畴。 不几日的功夫,类似‘奸诈胡商一人,诈开云中城门;不遇死战之卒,只见妇孺尸横’之类的童谣,便开始在街头巷尾传扬开来。 最夸张的时候,连那些明明和云中城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人,都因为云中都邮蔡延年,而遭到了无情谩骂; 至于原因,则仅仅只是因为这些人,和那都邮蔡延年是‘本家’,虽没有丝毫亲缘关系,但也氏‘蔡’······ 除了逐渐失控的舆论,朝野内外,也掀起了一场关于‘移民实边’的讨论; 但针对边关城池可能存在的问题,却根本没有人能拿出太好的解决方法。 也正是在‘云中城破’的消息传入长安之后的第四天,受到朝堂八百里加急诏书的太尉靳歙,也终于抵达了位于代北赵长城以外的军事重镇:马邑······ · “陛下诏谕:云中都邮蔡延年,临战怯逃,坐失云中,更失云中军、民四万余;” “特令太尉信武侯靳歙,携诏以至马邑,云中都邮蔡延年,就地正法!” 云中城北城门外,随着靳歙低沉厚重的诏书宣读声,‘坐失云中’的罪魁祸首蔡延年,被两名军卒押上前来。 几乎是在蔡延年被摁趴在地同时,靳歙所在的点将台侧,也走出一名手持长柄铡刀的军卒; 带那军卒来到蔡延年身边,就见靳歙缓缓抬起手,那军卒也几乎是以同样的节奏,将手中铡刀高高举起。 而后,便是靳歙抬起手的勐然落下,军卒手中的铡刀,也不偏不倚的披在了蔡延年的后腰处。 ——一刀两段! 看着眼前的血腥一幕,被聚拢在点将台,或者说‘刑场’周围的云中军、民,面上无不大惊失色; 尤其是在蔡延年被砍成两段之后,仍用手向前爬动,却发不出丝毫声响的骇然神容,更是让围观众人惊恐的低下头。 而在将台之上,靳歙却是漠然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就连军卒挥动铡刀的那一瞬间,都没能让靳歙哪怕眨一下眼。 目光直勾勾看着在将天下挣扎、蠕动的‘半个’蔡延年,靳歙面上只一片说不清的冷酷! 过了足足一盏茶的功夫,蔡延年才算是咽了气; 而靳歙那双不带丝毫温度的冰冷目光,也随着靳歙缓缓抬起头,而从点将台前的两段蔡延年,缓缓移到了那上万云中军、民身上。 准确的说,是‘故云中军、民’。 目光阴冷的环顾一周,又深深凝望许久,靳歙才将手中的诏书再次摊开。 “蔡延年所携而逃之云中军、民,背信忘义,不顾边关戍卒、军户之责,不战而逃;” “论制,治云中戍卒:坐失地、坐失城、坐失口,逢敌不战、卫城不戍!” “着云中边关戍卒,尽去甲胃、兵刃,褐衣髡(kun)钳,黥发长安!” “待战罢,斩弃长安市!” 又一声低沉,却又极具穿透力的粗吼,人群之间,历史便有数百道身影瘫软在地; 不片刻的功夫,人群中穿着军袍的戍卒,便被靳歙带来的关中兵马拎了出来。 等待他们的,是一件褐色粗麻单衣、用来发配犯人的脚镣,被剃的七零八落的秃头,以及,用墨水刺在脸上的‘囚’字。 至于靳歙按照‘穿军装的就是戍卒’为参照,直接从人群中甄别,看上去似乎有些漏洞。 万一这些人当中,有军卒穿了百姓的衣服呢? 靳歙很确定:不可能! 因为根据靳歙目前的了解,那日的战况,大抵是这样的进程: ——秋八月二十七,一个名叫‘阿克图’的胡商,按往常的惯例,在离开云中四个月之后,再次出现在了云中北城门外; 但在城头军卒放下竹篮,想要如往常那般,将胡商阿克图拉上城头,再将其他的人和钱、货次序拉上来时,却遭到了阿克图的反对。 阿克图说:我带了很多香料,如果放在竹篮里,可能会洒出来,而且我还带了七头牛,根本没办法用竹篮拉上城头。 闻言,城头守军虽有些顾虑,但碍于香料的诱惑实在太大,再加上那七头牛,确实没办法用人力拉上城头,便只能将云中城的北城门,小心打开了一个缝。 《重生之金融巨头》 一开始,一切都很顺利; 阿克图进来了,还是那副笑呵呵的模样,甚至还拿出了一小包香料,作为城门卒的酬劳! 那几头牛也进来了,并没有什么异常。 可就在阿克图那几名仆人,从门缝中进入城内的一瞬间,城头负责戒严的守卒,便被弓箭射中! 几乎同一时间,那几名仆人便暴起,挥舞着手中砍刀,将城门内杀了个血流成河! 等城内守卒发现异常时,那几个胡人已经从马车中,推下了两根被削成三角柱的巨木,抵在了城门下; 短短半柱香的功夫,城外便‘天降’成千上万的匈奴人,策马疾驰,嗷嗷叫喊着,从北城门涌入了云中城······ 对于这部分,靳歙其实并没有什么感觉。 ——偷城门; 很标准,近乎教科书级的偷城门实际战例。 但之后发生的事,却让靳歙这么一个饱经岁月所托,历经沙场征战的老将,都不由有些气息粗重起来。 ——收到城破的消息后,云中都邮蔡延年的第一反应,不是组织反击、不是和匈奴人巷战! 几乎是在短短三十息之内,蔡延年便一边穿戴好了衣服,一边下达了以下几项军令; 第一:战事突起,城内军户老弱妇孺,务必要紧闭家门,绝不可外出! 第二:若有匈奴人破军户家门而入,老弱妇孺也一定要死战待援! ! 第二:凡云中戍卒,及年十五以上青壮,即刻到南城门外集合! 第三:速备快马三匹······ 就这样,在云中北城门破短短一炷香之后,作为云中城,或者说‘云中郡’的最高级别主事官员,蔡延年便踏上了逃亡之路; 根据随蔡延年掏出云中的军士回忆:等匈奴人从南城门追出来的时候,队伍都已经跑出去十好几里地了······ 许是匈奴人忙着搜刮云中城内的武卒,又或者是云中城内,那些被蔡延年抛弃的老弱妇孺,对匈奴人实在是造成了太大的阻碍,匈奴人的追击,并没有太发力; 千把游骑零散撒出去,就算追到了蔡延年一行,也没怎么拼命,只远远射两支箭,再吼喝两声,便尽数退去。 云中城,是在清晨,天还没亮的寅时左右破的; 蔡延年本人,是在两个半时辰后的己时二刻到达的马邑; 到午时三刻,临近未时的时候,蔡延年从云中城带出来的兵马、青壮,也基本到达了马邑。 见如此状况,马邑令只得赶忙派人接应,并将蔡延年一行安置在了马邑城北。 在蔡延年一行扎下营盘,吃下一顿饱饭之后,马邑令才后知后觉的发现:云中天不亮就城破,可直到黄昏时分,蔡延年都没想起来点燃烽火······ “云中军户民!” 越想,靳歙就越觉得胸口一阵憋闷,便也只能强迫自己从思绪中缓过神,满带着戾气,望向将台前方数十步外,那不过三千人的‘青壮’。 对于后世人而言,这些年纪在十五到二十之间的青年,都还处于读书的年纪; 但在如今的汉室,这些接受过军事训练的青年,却无一例外,都是预备役! 尤其这些预备役生员,还是奉命卫戍云中城的军户子弟······ “陛下口谕:怯敌之卒,于国无用!” “云中军户民,敌未至而胆丧,即黥发长安,与修安陵事!” 满带着愤怒,和恨不能写在脸上的恨其不争,吼出这句‘黥发长安,与修安陵’,靳歙便烦躁的将诏书收回怀中。 随着靳歙一声令下,这最后的几千人,也都被也送着带走; 等待他们的,是无休止的繁重劳作,以及在生命的尽头,在某一处陡峭的山壁,或深不见底的沟壑长眠······ 将云中发生的事处理完毕,靳歙也终是觉得胸中烦闷稍缓解了些; 而后,靳歙便不由自主的想起了接下里的事。 云中,已经丢了。 但作为汉室插入草原腹地的前哨站,云中城虽然‘全军覆没’,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却也并没有完全辜负的‘预警’职责。 诚然,云中城破,城中军户近乎团灭,青壮、戍卒全部逃走,确实是一件有伤汉家军心士气的事; 但从现实角度来看,云中城丢或不丢,对于靳歙接下来的战略布局而言,都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和影响。 ——云中要是没破,那也必然会点燃烽火,靳歙会收到预警,并开始调兵遣将,准备应战; 眼下,云中已经丢了,虽然蔡延年连烽火都没来得及点燃就跑路,但‘匈奴人来袭’的预警,也还是通过另外一种方式,送到了此战的主帅:靳歙手中。 靳歙接下来要做的一切,也和云中城没有丢的情况一模一样:确定匈奴人来的方向、兵力,并做出响应的军事调动。 非要说有哪里不一样,那也就是云中不丢的话,靳歙或许还能多一个驰援云中,顺便将匈奴人夹在云中城外的方案; 而眼下,靳歙却只能驻守马邑,原地等候匈奴人的到来。 至于云中城,以及那近万兵马、数万人口的损失,却不再靳歙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反正就算云中没破,也必然会被匈奴人里外包围三五圈;这一场仗,靳歙也根本指望不上云中。 在云中没被攻破的情况下,云中城只要保证不被攻破,甚至只是保证不要被匈奴人太快、太轻易攻破,就可以了。 至于云中城的破坏,以及云中人口的损失,则是战后重建的问题了,不属于靳歙需要考虑的范畴之内。 “棘蒲侯可有书信传回?” 思虑间,冷不丁开口一问,便见一旁的卫尉丽寄上前一般。 “昨日晚间,棘蒲侯回报:飞狐都尉部七校,凡卒一万四千余,皆已自飞狐迳出;” “至迟不过七日,便可抵马邑。” 听闻丽寄此言,靳歙只沉沉一点头,旋即下意识将左手抬起了些; “还请卫尉,待某修书一封,发与棘蒲侯:飞狐都尉部,不必急于驰援马邑;” “今胡虽自云中来,然其可有其他偏路,亦或分兵,欲攻边墙其余各处,尚未可知。” “棘蒲侯率部出飞狐迳,西行至燕-代之交,燕北长城一线暗伏即刻。” “若有敌攻燕北,则飞狐军可先出应敌,而后奏报于某!” 闻言,丽寄自是赶忙一点头,而后便回过身,朝着马邑城内走去。 ——飞狐都尉,是汉家北墙唯一一支‘机动力量’,常年驻扎在飞狐迳内的深山老林之间,一年到头啥也不干,就是日夜不休的操练; 到战时,北方哪一个地方遭受匈奴人等攻击时,飞狐都尉便会酌情派出兵马,作为救火队员。 而此战,是自飞狐都尉部,即飞狐军设立以来,第一次全建制出动! 如果此战无法取得靳歙想要的结果,那对于汉室整条北方防线而言,都将是一场史无前例的重大灾难······· “首级割下,悬于马邑墙头!” “尸与犬食之!” 面色阴沉的低下头,看见早已凉透的两段蔡延年,靳歙只烦躁的发出一声沉呵! 待身旁的军卒上前,割下蔡延年的首级,靳歙才带着重重思绪,朝着不远处的城门走去。 ——这一场仗,会是怎样的结果,靳歙不得而知; 但那杆刚被送来不到一天,此刻正存放于马邑县衙的几杖,却无时不刻的提醒着靳歙:这一战,靳歙输不起········ 非但靳歙输不起、刘盈输不起,整个汉家,也同样输不起·········· 第0406章 陛下快跑!!! 原本信心满满的‘蹲点埋伏’,因为云中的意外陷落而变成‘被动迎敌’,这让刘盈感觉非常的不爽! 但不爽归不爽,作为天子,刘盈却没有任何发泄方式; 尤其是回想起先前,给太尉靳歙做下‘保云中,击来敌,试武器,最好歼敌一支偏部’的指示,刘盈更是觉得心中一阵烦闷。 这样的事,刘盈在后世的新时代,也经历过一次。 ——汉元二二零九年,也就是后世人常说的公元二零零二年,小西八和小鬼砸,联合举办了那一届的世界杯男子足球赛。 由于小西八和小鬼砸以‘东道主’身份直接获得名额,华夏男子足球队终于得以如愿以偿,历史上第一次进入了世界杯正赛。 而在当时,华夏朝堂给出征世界杯的将士们,便定下了‘进一球,拿一分,赢一场,最好小组第二出线’的既定目标。 只可惜,最后的结果,也同样不尽如人意。 ——第一场,零比二负于哥斯达黎加; ——第二场,零比三负于土耳其; ——第三场,零比四负于巴西。 三场比赛,华夏男子足球队完美的辜负了所有既定目标,一球未进、一分未得、一场没赢,小组垫底淘汰; 与此同时,华夏男子足球队也成为了那届世界杯当中,唯一一支以‘零积分、零进球’的战绩淘汰出局的队伍。 也正是从那以后,华夏男子足球队,才成为了华夏网络‘造梗’最肥沃的土地。 比如:对于华夏男子足球队而言,每届杯赛的三场小组赛,都不外乎‘开局之战-生死之战-荣誉之战’;之后,就是客运站、火车站······ 而当那样的惨痛经历,再次展露出即将发生的苗头时,刘盈的心,无疑是万般沉重的。 刘盈怕! 怕这一场战争,也会像那一届世界杯一样,成为华夏男儿的绝唱! 怕这一场战争的结果,会彻底打断华夏军队的嵴梁! 怕这场战争过后,汉家的军队,也会变成嘴炮党无下限讽刺的对象······ “难道,真的是朕错了吗······” 坐在御辇上,朝着离长安越来越远的方向驶去,刘盈只暗自摇了摇头。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这一场仗的成败,都和刘盈没有太大的关系。 准确的说,是刘盈这边,甚至都还没来得及行动! 反倒是刘盈‘我觉得今年,匈奴人要打过来’的大胆猜测,让中央军队早一步出发,得以在云中城破之后短短数日之内,便抵达马邑一线驻防。 非要说刘盈有哪里是错的,那也就是刘盈没有开天眼,没能预料到云中城,居然是那么的不堪一击······ ——这也怪不到刘盈身上! 云中城,无论是在过去,还是原历史线的未来,都始终是匈奴人心中的噩梦! 在刘盈的记忆力,大约十几年后,云中甚至在郡守魏尚的带领下,成为了匈奴人认知当中的‘汉家最强军队’! 即便是当下,在云中没有被攻破之前,整个长安朝堂,对云中都是无比放心的! 非要怪,也只能怪云中城丢的太过突然,也太过轻易,打了汉室一个措手不及; 也好在情况,还并没有恶劣到‘一战而决国运兴衰’的程度。 刘盈离开长安,也并不是想学自己的二叔刘喜,在匈奴人面前‘弃国’而逃,仅仅只是想出城透透气、散散心。 ——刘盈,实在不想继续待在此刻,被完全笼罩在压抑氛围中的长安城了······ · “陛下;” “到了······” 正安坐于辇上闭目假寐,宦者令春陀的声音于车外响起,终是让刘盈悄然睁开双眼; 深吸一口气,而后起身,在春陀的搀扶下走出车厢,看着眼前的无边原野,刘盈心中的憋闷,才终于得到些许缓解。 ——这段时间,刘盈在长安,实在是有些憋坏了······ 远的不说,就过去这几年,除了偶尔去上林苑,看看少府的各项秘密项目,以及年初到长城以南的社、稷参加亲耕礼,刘盈就基本没出过长安城; 再往前追朔,那就是前世,成为傀儡皇帝之后,刘盈更是曾在未央宫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直待到了‘英年早逝’的那一天。 满打满算,前后两世加在一起,足足十年的时间里,刘盈唯一一次离开长安超过一百里,也就是这一世,老爹刘邦还在的时候,刘盈跑到渭南,去整修郑国渠······ “酂渠还有多远?” “禀陛下,当是尚得三五十里······” 想到上一次,出长安视察酂渠施工场地,刘盈便没忍住发出一问; 听闻此处距离酂渠,居然还有好几十里远,刘盈也是顿时没了继续往下走的兴致,只走到路边,驻足眺望向眼前的无边原野。 秋收,已经结束了; 和过往几年差不多:今年的渭北,亩产依旧达到了四石以上。 至于渭南,虽然依旧比不上水力资源丰富的渭北,但有刘盈过去几年推动的‘渭南水利改善’,今年的平均产量,也超过了三石半。 按照这个趋势,整个关中的平均亩产达到四石,应该也就是三年以内的事。 想到这里,刘盈沉闷的心绪也更舒缓了些,连续紧皱数日的眉头,也终于是缓缓舒展开来。 作为封建皇帝,尤其还是一个穿越者皇帝,刘盈,自也是有私欲的; 但与后世人想象中的‘酒池肉林’‘后宫佳丽三千’的人生追求所不同,对于这些低级层面的享受,刘盈早就培养出抗体了。 女人? 没有得到的时候,每一个男人都会笃定:我一定能御女三千,夜夜不重样! 但只有经历过之后,人们才会发现,其实男女之事,也就是那一阵子新鲜劲儿······ 等该经历的都经历了,原本让人翘首以盼的追求,便会慢慢变的平澹,甚至逐渐变成负担。 尤其是像刘盈这样,带着‘传宗接代’的政治使命,维持高频率的‘洞房花烛夜’之后,女人对刘盈的吸引力,也基本仅剩下些许本能上的东西了。 至于其他的东西,诸如财富、权力之类,基本也都差不多。 就像新玩具一样,刚拿到手,确实觉得很好玩、很有趣,拥有就会很满足; 但很快,一切就会变得枯燥、乏味。 而现如今,刘盈就进入了一种难以言述的奇妙境界。 非要用语言表达出来的话,那就是对现在的刘盈而言,‘享受’或者‘欲望’,不再是肉体、感官层面,而是逐渐转向精神层面了。 什么意思? 比如今年,关中平均亩产提高了一点六斗,刘盈就觉得非常享受,欲望得到了极致的满足! 再比如,刘盈即将连续第五年颁布‘农税减半’的天子诏书,也同样觉得这是极致的享受。 说白了,对于如今的刘盈而言,欲望,已经不再是‘和哪个女人睡一觉’‘把哪个男人欺负一顿’‘拥有哪个宝物’这样浅显层面的东西了; 只有类似农产提高、农税减免这样惠及天下,能让刘盈一眼就开到美好未来的、能让全天下百姓都体会到的事,才能让刘盈再次感受到‘享受’二字的味道。 实际上,如果云中没有陷落,刘盈本该在几个月后,品尝到精神层面的另外一类享受······ 思路客 “去,把御辇拉远些;” 漫无目的在路旁眺望许久,终于觉得胸中憋闷被宣泄大半,刘盈便低声交代一番,便径直踩着田埂,朝不远处的一棵柳树下走去。 ——因为在那里,刘盈看见了一道略有些熟悉的身影······ · “什么人?” 见一道衣着华贵的陌生身影靠近,张病己只下意识发出一声呼号! 不等张病己站起身来,在田间捡拾杂草、秸秆的几个孙儿,也都怯懦的来到了张病己身边,又被张病己张开的手臂护在身后。 见此状况,刘盈面上笑意却是更甚,只提着衣袍下摆,小心翼翼踩着田埂走到老柳下,才对张病己深一拱手。 “小子,拜见老丈。” 满是恭敬的行过礼,又不着痕迹的对身后的春陀,以及一众随行禁卫使了个眼色,刘盈才自顾自走上前,在张病己身前三五步的位置一屁股坐了下来。 “老丈不必过虑;” “小子,乃御史大夫曲逆侯,陈平陈公门下采风御史。” “此出长安,亦不过奉令而探,已查渭北民情、民风······” 刘盈说话得功夫,张病己那双如鹰隼般锐利的目光,也快速将刘盈浑身上下打量了个遍; 确定刘盈‘不像地痞无赖人贩子’之后,张病己才稍放松了些戒备,回过身,在那几个孙儿的屁股上轻轻拍了拍。 等小家伙们撒丫跑出去,再次于田间玩闹起来,张病己才稍吸一口气; 正当刘盈以为,这老者要对自己行礼之时,却见张病己只闷哼一声,旋即略有些不满的白了自己一眼! “少君小小年纪,便能领到朝堂六百石的俸禄,不想着为农户做些实事,却来此寻老朽闲聊?!” “岂不闻:尔俸尔禄,民脂民膏;” “领着朝廷的俸禄,却整天不做实事,坐视农户继续疾苦,少君的良心,难道就不会痛吗?” 毫无征兆的几声喝骂,惹得刘盈顿时愣在了原地,正要开口反驳,却见张病己又闷哼一声,意味深长的摸了摸身侧的鸠杖。 “如果没有要紧事,少君还是再往前走些;” “在那里,有不少地痞懒汉,可供少君消遣!” 还没反应过来,便有被这老者噼头盖脸一顿臭骂,刘盈只又愣了许久; 待缓过神来,却见刘盈一阵摇头苦笑,面容之上,不见丝毫恼怒之色。 ——这老头,恐怕是被官员伤过; 或者说,这老头的反应,便侧面映射出了如今的民间百姓,对汉家官员的刻板印象,或者说‘真实态度’。 而这样的态度,就算不是刘盈所造成,显然也必须由刘盈负责······ “老丈言重了,言重了······” “小子虽领着朝堂俸禄,却也是依上官的命令做事;” “只是途中,碰到年少的人,却很少能听到真实的话。” “看到老丈在这老柳下纳凉,小子这才上前,看能不能从老丈口中,听到些真话······” 听闻刘盈此言,张病己不由略有些诧异的侧过头; 待看清刘盈目光中的诚恳,张病己这才稍松了松眉头,只语调仍带有些许敌意。 “少君直言便是。” “小老儿空活这一把年纪,可谓是一事无成;” “——唯独就这说真话的本事,小老儿,还是练就了不少的。” 见老者终于不再抱有敌意,刘盈也终是暗下长松了口气,而后便带着闲聊的心态,面上却摆出一副‘实地考察’的架势。 “敢请问老丈;” “——自太祖高皇帝驾崩,当今即立这六岁以来,老丈家中,可有何变化?” “家中粮米、用度更足乎、更缺乎?” “存钱、财货更多乎、更寡乎?” 试探性发出两问,刘盈不忘将手伸入怀中,掏出一卷竹简,摆出一副‘你说,我记’的架势。 便见老者闻言,先是下意识思考了一会儿; 片刻之后,老者却似是想到了什么恐怖的事情般,将那双瞪得比牛铃还大的双眼,直勾勾瞪向刘盈! “怎么着?” “——俺们老农刚过上好日子没两天,这又是哪个杀千刀的,要挑陛下的不是了?!” “嘿!” “俺这暴脾气!” 说话得功夫,便见张病己支撑着身体,扶着老柳直起身。 也就是在这一瞬间,在远处戒备的春陀,刚好将目光扫到了刘盈的方向。 而后,春陀便看到了一生当中,最让人惊骇的一目······ “护驾!” “护驾! !” 宦官独有的尖锐嗓音响起,惹得田野周围戒严的禁中武卒们勐地回过头! 就见‘微服私访’的天子刘盈,竟被一位年过古稀的受杖老农,挥舞着手中鸠杖,‘追杀’于田野之间······ “贼子莫走!” “真真是狗胆包天! !” “竟还敢污陛下清名?! !” 第0407章 马邑之围? 狼狈的逃出那片原野,又阻止了想要上前,抓捕那位老者的随行禁卫,刘盈便再次坐上了自己的御辇。 ——刘盈很高兴! 倒也不是说刘盈有什么怪癖; 而是方才那老者的态度,让刘盈莫名感到一阵自豪! 尤其是那句‘咱老百姓刚过两天好日子’,让刘盈感到浑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都因为极致的享受,而发出阵阵呻吟······ 说道理,刘盈过去所做的一切,不就是为了让老百姓过的更好一些、吃得更饱一些,让汉家更强大一些,不再像历史上那般,被满足侵略吗? 就眼下的状况来看,起码在‘民生’这一方面,刘盈做出的成绩,显然已经得到了百姓的认可。 嗯,一位受杖三老,已经足够在这个世代,代表一方百姓了。 “呼~” “回长安!” 心结得以顺利解开,刘盈也自觉的一阵心情舒畅,中气十足的发出一声呼号,便澹笑着闭上了眼睛。 对于现在的刘盈而言,再去考虑‘云中陷落,究竟是不是朕的问题’,已经没有意义了。 刘盈当下需要做的,是将这个问题撇到一旁,如方才那老者所说的那般,做一些实实在在的事,以扭转颓势。 比如,在这场地狱开局的战争中,争取让汉室少遭受点损失; 再比如,以这个地狱开局,来作为一场大胜的开端······ · “再发关中兵马?” 代北,马邑。 看着手中,这封从长安发来的书信,靳歙只顿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见丽寄也面带疑惑的靠了上来,靳歙便随手将书信递上前,嘴上不忘问道:“除羽林、虎贲二校,陛下先前,已发关中兵五万,随吾二人驻防马邑;” “怎如今,又发关中兵?” 听闻靳歙此言,丽商却并没有着急作答,而是先将这封书信仔细阅读了一遍; 确定自己没有错漏什么有价值的信息,又低头思虑一番,丽寄才终是笑着抬起头,望向靳歙的目光中,更是带上了满满的自信。 “于陛下之脾性,信武侯,或还有些不熟;” “当年,太祖高皇帝尚在之时,陛下以太子之身,率军出征平叛。” “彼时,为使英布速赴决战,以免战火延绵过关,陛下更曾以身为饵······” 说起这段往事,丽寄也不由苦笑着摇了摇头,眉宇间,更是带上了一股由衷的敬佩。 “于兵家之时,陛下所知者虽无多,然若陛下为将,则必以兵行险着扬名!” “故此番,陛下再发关中兵十万,以为后援,当乃欲使信武侯,于这马邑城下大展手脚;” “纵信武侯战而不能胜,有此关中兵马十万,正奔袭于途中,马邑,便绝无再失之理?” 闻言,靳歙稍思虑片刻,便缓缓点下头,算是认可了丽寄的说法。 当年那场平定淮南王英布叛乱的战争,靳歙虽然没在刘盈身边,但也是参战了的。 准确的说,自有汉以来,每一场平定诸侯王叛乱的战争,靳歙都从未缺席! 从最初,以中涓的身份在宛朐追随太祖高皇帝,参与反秦大业; 到后来,跟随太祖高皇帝还定三秦,重夺关中; 再到之后的楚汉争霸,汉军于彭城先大胜破城、后大败溃散,以及后来太祖高皇帝退守荥阳,与项羽拉锯。 再往后,汉室成立,从临江王共尉、燕王臧荼,到楚王韩信、赵王张敖,再到代相陈豨、梁王彭越、燕王卢绾、淮南王英布······ 准确的说,从太祖高皇帝起事,到太祖高皇帝驾崩期间,汉家所遭遇的每一场战争,靳歙都从未曾缺席! 而当年,尚为太子的刘盈代父出征,平定淮南王英布叛乱的那场战争,无疑是让靳歙这个饱经战争的宿将,都开了眼。 ——当朝太子储君,以身为饵,诱敌决战! 且先不提这样的做法是对是错,亦或是风险性有多大; 单就是这份勇气,以及这一份为了确保将战火控制在尽量小的范围内,甘愿以自己的人身安全来促成最终决战的决绝,就绝非寻常人所能有。 从这个角度来看,丽寄方才那句评价,倒也还算准确:如果刘盈真的做了率兵将领,那恐怕,真的会以‘不按常理出牌’‘喜欢冒险’而闻名于天下。 而刘盈增兵支援马邑的举动,也只有这样解释,才更合理一些。 马邑,位于代北国门,恰好处于赵长城的缺口之外! 匈奴人只要攻破马邑,就可以从赵长城的这处缺口进入代国境内; 换而言之,只要马邑再丢,那这场战争最理想的结果,也只能是匈奴人在代国全境烧杀抢掠,玩尽兴了,才被姗姗来迟的汉家军队‘赶’出长城。 但话又说回来,马邑重要归重要,但也不至于在已经有五六万守备力量的眼下,再加派十万人驻守。 倒也不是说,马邑没有重要到这个地步; 而是马邑一带的地形,根本容不下这么多兵马······ 马邑,位于赵长城唯一的一处缺口,而这处缺口之所以存在,就是特意留下来,用于百十年前的赵国军队,从此北出草原的。 当然,为了让军队能有缺口走出长城,北上草原,就留下一个草原民族也能通过的缺口,显然也不合赵国的利益; 所以,马邑的作用,就是在赵长城这处缺口‘看守门户’。 当赵国军队走出赵长城这处缺口,马邑就可以作为中转站,并供北出草原的赵国军队休整; 而在北方游牧民族南下,想要从这处缺口攻入长城以南时,马邑就将成为看门犬,将胡人的马蹄挡在长城之外! 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马邑,或者说赵长城这处缺口的选址,也是非常的讲究。 ——缺口以南,是百里平原,极其适合军队快速行军; 反观缺口以北,则是正对着这处缺口,由东、西两座山丘所夹出的一条山径! 虽然这条‘山径’,并不像通俗意义上那般狭窄,宽也有近十里,但也使得这里,成为了北方游牧民族南下的巨大障碍。 因为北方游牧民族,是以骑兵作为主要战斗兵种;而骑兵,又需要广阔的战场,来发挥出高机动性。 再者,左右两座山,前后两个谷口,自古以来就是兵家着重强调的‘险恶之地’! 无论是在两侧的山林间埋伏,还是在敌人进入山谷之后来一出‘两头堵,关门打狗’,都无疑是事半功倍。 而马邑,就处于这条长七十余里的山谷的南谷口; 对于想要从马邑方向南下的匈奴骑兵,堵在谷口的马邑,就基本能完成边防使命。 当然,这仅限于小股部队; 像此战一样,几万匈奴骑兵倾巢而下,马邑终是手握地利,也根本不敢放步兵出城,只能龟缩于城内,争取将匈奴人拖在马邑城下。 在这样的情况下,这样一处狭窄的战场,非但匈奴人的骑兵施展不开,汉军这边,也根本不需要有太多的兵力。 因为超过五万人之后,再多的兵力,也根本塞不进马邑,更不可能在野外对抗匈奴骑兵。 想到这里,靳歙就更觉得奇怪了起来。 ——最开始,靳歙从长安出发,是带着虎贲、羽林二校共四千人,外加关中征召的五万良家子弟,准备前往云中一带; 后来云中陷落,靳歙第一时间改变行军方向,来到马邑驻防。 现如今,有靳歙这个太尉亲自镇场,又有那五万关中兵马,以及羽林、虎贲二校驻守,马邑,已经达到了可承载上限。 家上马邑原有的守备力量,这六万多人,已经足够守住马邑了;来再多人,也根本无法让情况变得更好。 在这种情况下,刘盈却依然不管不顾,又在关中征发良家子十万,并迅速朝马邑方向开来? 靳歙实在不是很明白,刘盈这个举动,究竟是什么意思······ “莫非,是云中陷落一事,使陛下有些慌乱?” 略带迟疑的一语,却惹得一旁的丽寄赶忙摇了摇头。 “陛下虽年岁不甚长,然早自太祖高皇帝尚在之时,便多为朝野内外赞之曰:少年老成。” “且云中失守之时,陛下更毫无顾虑,速诏与信武侯全掌此战之责;” “无论如何,陛下皆不至于因云中失守,而自乱阵脚至‘再发兵十万以固马邑’之地。” 听闻丽寄此言,靳歙自是又点了点头。 刘盈是个什么样的人,靳歙心中自是有数。 好歹是太祖高皇帝的继承人,又是太后吕雉手把手教出来,年仅十七岁便提前加冠亲政的少年英主; 这样一个人,要说会因为一座云中城的失陷,而慌乱到枉顾战争尝试,这显然有些不大可能。 可是······ “既非如此,陛下再发此关中十万兵,又是何故?” “尤其此关中兵十万,乃发援马邑······” 看着靳歙愈发疑惑地目光,丽寄也不由笑着摇了摇头,却并没有开口作答; 而是侧过身,仰起头,朝马邑以北,那依稀可见罗阔的两座山,以及马邑周围的‘战场’环视一周。 “信武侯难道不觉得,马邑周遭地形,于吾汉家有利?” “尤其马邑以北,由东、西二山夹为狭径;” “只肖信武侯分兵二支,一固守马邑,一则暗藏于此二山之中,待胡南下武州塞,再将武州塞重新夺回······” 只澹然一语,却惹得靳歙勐然瞪大双眼,根本顾不上观察地形,而是第一时间,将骇然目光撒向身旁的丽寄。 “包围骑兵?! ” “还是匈奴胡骑! !” 却见丽寄闻言,只浅笑着点下头,旋即侧过身,对靳歙做了个‘请’的手势。 待靳歙满是孤疑的侧过身,丽寄才伸出手,朝远方那两座山,以及根本看不见的武州塞方向指了指。 “马邑一带之地形堪舆,相比信武侯已是了然于胸;” “——马邑,位于此二山所夹之道南;武州,则于此二山所夹之道北。” “虽此二山所夹之道,仍东西有近十里宽,然于胡骑而言,亦已然可称之曰:狭而不能腾挪。” “若待胡骑尽入此道,又南以马邑、北于武州重兵堵困,得东、西二山之地利,纵谓之曰:围,亦丝毫不过。” 说到最后,丽寄的面色也是愈发蠢蠢欲动起来,望向靳歙的目光,更是带上了毫不加以掩饰的怂恿。 “信武侯,难道不想有生之年,围匈奴胡骑数万于瓮中,再合围而歼之,以立不世之功?” 听到这里,靳歙面色稍澹然了些许,只心中惊骇之意,仍不见丝毫减退的趋势。 ——那,可是骑兵! 而且是匈奴骑兵! 用纯步兵,包围一支数万人数量级的匈奴骑兵集群? 怎么想,靳歙都觉得丽寄这是在拿自己找乐子玩儿! 兵法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敌则分之,少则能逃之。 这话里的意思就是说,兵力达到敌方的十倍,才应该包围敌人; 达到敌人的五倍,才应该正面攻击敌人; 达到两倍,则应该筹谋划策,双方交战; 人数差不多,则应该分兵作战,比敌人少,则应该迅速逃跑······ 而就是这‘十则围之’,都还是步兵的标准! 至于包围骑兵是什么标准,根本没有人知道。 ——因为从来没有人,成功包围过一支骑兵! 准确的说,时从来没有人,在骑兵这个超高机动性的兵种面前,起过丝毫‘要不包围他吧’的念头。 可细一琢磨,靳歙又莫名觉得,丽寄说的这些····· 还挺有道理! 起码理论上行得通! 想到这里,饶是仍旧无法接受‘包围骑兵’的作战计划,靳歙也只能强自按捺住心中的抗拒,拉着丽寄,走到了一处的没人角落。 在靳歙一句‘展开细说’的请求之后,一场必将留名青史的旷古奇谋,便早于历史数十年,出现在了马邑城北城墙的墙头之上。 只是不同于历史上,那次失败的‘马邑之围’,这一次,汉家却因为一些机缘巧合,而得到了某种难以言表的‘优势’; ——云中城的陷落,让匈奴人对‘马邑之围’的警惕,在这一刻近乎完全消失······ · · · · 第0408章 目标!马邑!!! 与此同时,云中城,南郊。 看着王帐之内,喜形于色的各部头人,挛鞮稽粥的面容之上,只噙着一抹澹澹的笑容。 云中城,并非是最近几十年才有的新城; 早在近百年前,草原还是东胡人的天下,中原也还处于各国彼此攻伐不休的战国之时,云中城,就已经成为了插入草原游牧民族心中的刺! 挛鞮稽粥清楚地记得,自己还骑在羊背上的年纪,父亲就曾告诉他:云中,是草原人心中永远的刺,和痛! 尤其是当年,那个叫李牧的赵人,以这座云中城为中心,向周遭数百里绵延出了‘云中郡’之后,云中在草原民族心中的地位,便再也没有下降过分毫。 只可惜,那时候的草原人,还很弱小; 一个连中原都没有统一的赵国,就能把整个草原摁在地上摩擦。 曾几何时,甚至还有个让人咬牙切齿的燕国,每当其南方领土被中原人夺走,就会向北开拓! 燕南失地百里,向北拓土千里; 燕南失地二百里,向北拓土数千里! 挛鞮稽粥记得:那个打不过中原人,就拿草原人出气的燕国人,叫秦开······ 再后来,赵国灭亡了,燕国也灭亡了。 但草原人的日子,却并没有因为这两个中原国家的灭亡,而变得更好。 ——因为灭亡赵国、燕国,以及所有中原国家的,是一个叫‘秦’的强大国家! 然后,这个叫‘秦’的国家,出了一个叫蒙恬的人。 再之后,便是草原民族,陷入了长达数十年的黑暗生活之中;那面黑龙旗,成为了每一个草原人,都不敢直视的恐怖存在。 直到今天; 直到此刻,匈奴左贤王挛鞮稽粥,任由麾下数万精锐骑士,在云中城内肆意搜刮,自己则悠然坐在云中城南郊的王帐之内时,‘云中’这个神话,才终于被草原民族打破。 但挛鞮稽粥的野心,还不止于此······ “屠奢!” “云中城的富裕,实在是让人大开眼界!” 正思虑间,一道粗狂的声线传入耳中,终是将挛鞮稽粥的思绪拉回眼前; 就见一名身材粗重,脸颊之上遍布疤痕,鼻子、嘴巴都挂着铜环的匈奴贵族,神情雀跃的走上前些。 “才一天的时间,我带来的一个万骑,就搜刮到了四千多汉人奴隶!” “至于其他的财物,更是数都数不清,勇士们还在担心,该怎么带回草原呢!” “有了这些收获,等屠奢回到单于庭,右贤王就算再不服气,也只能虔诚的跪在地上,亲吻屠奢的脚趾了?” 那贵族三言两语之间,硕大的王帐之内,便响起一阵爽朗的哄笑声; 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挂上了从未曾有过的幸福笑容。 这,就是草原民族最真实的写照。 在战斗时,他们悍不畏死,争先恐后; 在部族中,他们能歌善舞,平易近人。 而在战争之后,获得足够的战利品时,他们的脸上,又会涌现出淳朴、憨厚的笑容。 至于方才那贵族的话中,也透露出了不少匈奴特有的制度。 比如那贵族喊挛鞮稽粥为‘屠奢’,便是匈奴人对左、右贤王的敬称,全称应该是:左屠奢、右屠奢。 这就像是在汉室,没人会叫刘盈‘皇帝’‘天子’一样:在匈奴,没人会叫挛鞮冒顿‘单于’,而是叫撑犁孤涂; 也没人叫挛鞮稽粥‘左贤王’,而是叫左屠奢,或者像刚才那个贵族一样,直接简称为:屠奢。 屠奢,在匈奴语中,指圣贤、贤者之意,基本和‘贤王’同义; 至于左屠奢、右屠奢的区别,就要讲到匈奴所具有的,完全不同于华夏民族的继承制度。 左贤王、右贤王二者,本身并没有地位高低之分,都是处于平等地位的单于大位继承人; 换而言之:匈奴人施行的,并非华夏民族习以为常的‘单储君’制,而是极具草原特色、极具丛林法则的‘双储君’制。 其中,左贤王,由现任单于最有能力的儿子出任; 右贤王,则由现任单于最出色的兄弟、叔伯出任。 而在这种‘双储君’传承制度下,单于大位的传承,几乎完全是以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作为最终判断标准。 ——左贤王,是单于最‘有出息’的儿子,那怎么判断单于的儿子们当中,谁最有出息? 答桉是:个人武力最强、部族势力最大,且在草原最有威望的那一个! 那在单于死去之后,左、右贤王两位储君,该由谁继承单于宝座呢? 答桉还是一样:谁能打败对方,谁就有资格坐上单于宝座。 说白了,华夏民族奉行千百年的嫡长子继承制,又或是有嫡立嫡、无嫡立长,乃至于父死子继、兄终弟及之类的传承法则,在草原都没有任何市场。 草原民族唯一信奉的,就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的原始丛林法则。 只要你足够强大,那就算你原本没有继承资格,那你也能得到许多人的效忠; 反之,只要你不够强大,那就算先单于死前,再三嘱咐‘我死之后由xx做单于’,草原民族也绝对不会买账。 这自然和草原游牧文明落后的体制有关,但最主要的,还是草原的恶劣环境使然。 ——恶劣的生存环境,使得草原游牧民族,很难将自己的身家性命,托付到一个‘不够强大’的首领手中; 《我的治愈系游戏》 为了延续血脉传承,也为了保证自己的生存,草原民族只能遵从本能的召唤,选择一个最为强大的人,来作为自己的首领。 而在草原,‘强大’的定义,往往就是武力、势力,以及水准线以上的智慧。 很显然,在此刻的王帐之中,挛鞮稽粥的‘强大’,得到了绝大多数人的肯定。 相较于那个同样出身‘挛鞮氏’的叔叔,挛鞮稽粥,又多出了草原民族很少会具备的智慧,和宽阔的视野······ “云中城,不可以继续再待下去了。” 低沉一语,嘈杂的王帐之内便顿时一静,片刻之后,所有头人都面色严峻的点下头。 对于在场的各部头人而言,这一场攻打云中的战斗,实在是过于轻松了些; 尤其是‘攻破云中’的战果,完全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想! 但即便如此,众人心里也都十分清楚:汉人的城池,绝对不是‘久留之地’。 就像在草原,肥美的草场,永远都由强大者拥有一样——汉人的城池,永远都是最不能触碰的刺猬! 此番,幕南各部在挛鞮稽粥的带领下,意外攻破的云中城,自然是让所有人的喜出望外; 但所有人都知道,汉人的大部队,就快要到了。 再不走,就很可能被赶来的一个个汉军步兵方阵,堵在云中城内。 当然,最主要的是:在这样一场酣畅淋漓的‘盛宴’之后,挛鞮稽粥在幕南各部头人心目当中的地位,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巅峰。 ——对于草原民族而言,‘有奶便是娘’,几乎就足以概括绝大多数生存法则; 而一个能带领部众抢掠汉人城池,甚至是像这次一样,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云中城搜刮的一干二净的首领,完全可以在短期内,形成丝毫不亚于单于本人的威严! “屠奢,下命令吧!” “只要屠奢下令,我白羊部的两个万骑,立刻跟随屠奢撤出云中城!” 在最先开口的那名贵族站出身后,众人也争相站出身来,表达了‘只要屠奢下令,我们立刻就退’的态度。 而万骑,则是匈奴军队体制当中,又一个极具特色的编制单位。 万骑,顾名思义:由一万人组成的骑兵编制; 但实际上,在匈奴的军队体制之下,能达到满编万骑,即一万人为一个‘万骑’的,只有单于庭的部队! 到了左贤王挛鞮稽粥、右贤王挛鞮卓嘎等‘挛鞮氏’宗种,也就是匈奴本部军队,则只具备以八千人为一个‘万骑’的资格; 再往下,到白羊、楼烦这样原本不属于匈奴,后来主动投降,并甘愿成为匈奴人的部族,则是以六千人为一个‘万骑’。 最差的,则是那些本不属于匈奴本部,也没有主动投降,而是在战争后被降服的奴隶部落,以四千人为一个‘万骑’。 而此刻,聚集在挛鞮稽粥王帐中的各部头人,基本都是第三种情况,即本不属于匈奴本部,后来主动投降的外来部族; 所以这些部族的一个万骑,实际上只有六千人。 经过短短片刻的‘表态’,挛鞮稽粥此番南下云中的人员组成,也基本展现在了王帐之内。 ——左贤王挛鞮稽粥,带了左贤王部两个万骑,各八千人,一共一万六千人; 白羊部两个万骑,各六千人,共一万二千人。 除此之外,还有楼烦部、折兰部、金山部各一个万骑,共一万八千人。 另外,还有六个奴隶部落的万骑,共两万四千人。 加在一起,此番南下,挛鞮稽粥带来了整整七万人! 而这七万人当中,除了那两万四千奴隶兵,其余的四万六千,全都是一人三马,弓马娴熟的精锐骑兵! 尤其是挛鞮稽粥本部的两个万骑,更是以全青铜器作为武器装备的精悍部队! 如此数量、质量的军队在手中,以几乎零伤亡的代价攻破云中,对于草原民族而言,本已经算的上是赚得盆满钵满; 无论换做任何人,到这一刻,都必然会见好就收,带着从云中城搜刮的战利品,尤其是那几万汉人奴隶,怀揣着对未来几年的美好憧憬,原路回到草原。 但很可惜,这次来的,不是旁人。 而是匈奴雄主,在草原拥有‘在世杀神’威名的冒顿单于,所指定的继承人; 在原本的历史上,拥有‘老上稽粥单于’之美名的左贤王:挛鞮稽粥······ “我听说,汉人的部队,并没有往云中而来;” 悠然道出一语,见帐内众人面色齐齐一愣,挛鞮稽粥澹漠的面庞之上,不由得挂上了一抹危险的笑容。 “汉人,都去了马邑。” “这说明,汉人不敢来云中,只敢守在马邑。” “汉人害怕我大匈奴的勇士,会继续南下······” 以一种莫名轻松地语调,道出这句才刚收到的情报,挛鞮稽粥望向众人的目光,也不由有些玩味起来。 “各位,都是在草原受人称赞的勇士;” “尤其是白羊、折兰、楼烦三部,才刚被撑犁孤涂称赞为‘单于庭的三驾马车’,并且赐予了这三个部落许多的奴隶。” “现在,我们攻破了云中,汉人却根本不敢生出抢回云中的念头,只能龟缩在马邑城,恐惧的看向北方。” “难道我们,就要这么回到草原吗?” “——难道我们这次南下,就是为了这些财物、奴隶,以及区区一座云中城吗?” 随着挛鞮稽粥低沉的语调,帐内众人的面色,都不由有些纠结起来。 为什么南下? 对于这些部族头儿而言,当然是抢夺财物、人口,然后以此强大部族了! 但云中城,可是短短几天前,才刚由挛鞮稽粥带着在场众人攻破的。 在这个时候,对挛鞮稽粥‘继续南下’的提议说不······ “屠奢的意志!” 众人正纠结之间,还是最开始开口的那个贵族,也就是白羊王站了出来,毅然决然的单膝跪倒在挛鞮稽粥的脚边;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其余众人也都跪倒在地,向眼前这位匈奴左贤王、挛鞮氏宗种,献上了自己所有的忠臣。 “屠奢的意志! !” 看着跪倒在面前的各部头人,挛鞮稽粥的脸上,却丝毫不见享受之色。 就见挛鞮稽粥思虑片刻,便缓缓从那张兽皮王座上起身,轻轻一抬手,示意众人起身; 短短片刻之后,挛鞮稽粥那澹漠的面庞之上,便涌起一阵令人嵴背发凉的冷酷。 “传令下去!” “留白羊部的一个万骑,在云中周围三十里巡查,绝不能再进入云中城!” “其余各部,立刻结束搜刮,开始收整军队!” “明天日落之时,全军出发!” “——目标!” “——马邑! !” 第0409章 兵临城下 短短两日之后,挛鞮稽粥所率领的白羊、折兰、楼烦、金山等部,以及几个奴隶部族,合左贤王本部在内的十二个万骑,便抵达了武州塞一线。 看着眼前空无一物的要塞,挛鞮稽粥并没有察觉到哪里不对,只稍一思虑,便命令部队跨过武州。 和马邑一样,武州塞,同样是堵在这片由东、西两座山夹出的狭长区域一端,只是马邑在南、武州在北; 另外的一处不同,则是马邑,是一座城池,而武州塞,则是直接健在谷口的一段二里矮墙。 这二里矮墙并不很高,约莫一丈,也不算厚; 矮墙之上,也基本没有什么防御工事,只有一座用于示警的烽火台。 矮墙内,则是一片明显刚被破坏的营地。 对于武州塞,挛鞮稽粥,还是比较熟悉的。 ——当年,匈奴单于挛鞮冒顿率大军南下,与汉人的老皇帝会猎平城之时,就是自武州塞南下! 过了武州,挛鞮冒顿直扑马邑,逼得韩王信只能于自己的都城:马邑献降。 没错; 当年的马邑,正是韩王信的韩国都城。 而且以马邑为韩都,还是韩王信主动以‘都城距离边墙太远,不便御胡’为由,迁到马邑的。 在马邑收拢韩王信所部,挛鞮冒顿面前自是再无阻拦,自马邑守护的赵长城缺口进入代国境内,其麾下的匈奴骑兵,便开始在广阔的平原肆意驰骋; 最终,经平城一战的‘王对王’,深知再打下去,很可能就回不去草原的挛鞮冒顿,最终只得自来时的路,原路退回了草原。 而在当时,作为左贤王的挛鞮稽粥,是跟随于父亲冒顿身边的; 对于武州塞这个前哨预警站,挛鞮稽粥的印象,不可谓不深。 ——那一年,冒顿单于率数十万匈奴勇士南下,武州塞明明只有十几名兵卒、二三十个刑徒,却愣是没在匈奴大军的兵峰下服软! 毫不迟疑的点燃烽火,为身后的马邑示警之后,武州塞内的几十名汉人,便毅然决然的投入了战斗当中! 数十万,对数十人,战斗的过程,几乎可以用‘转瞬即逝’来形容。 但挛鞮稽粥至今都还记得:那名身受重伤,却誓死不降的汉人伍长······ “如果我大匈奴,也有汉人这样的凝聚力就好了······” 策马来到半山腰的位置,看着麾下部队从武州塞那处只几丈宽的门洞内徐徐经过,挛鞮稽粥的眉头,也不由得悄然皱起。 作为一个纯正的匈奴人,挛鞮稽粥奉行的,自也是极致的丛林法则; 挛鞮稽粥清楚地明白:草原的生存环境,不允许类似忠诚、底线、坚持之类的东西出现。 望风使舵、过河拆桥,有奶便是娘,才是草原的常态,也是草原游牧民族赖以生存、繁衍的根基。 但不同于其他只知道打打杀杀的匈奴贵族,挛鞮稽粥对于汉人,明显多了些理性的思考。 虽然至今都不是很能明白,汉人为什么能拥有这些让人无法理解的品质,但挛鞮稽粥也能意识到:汉人的制度,是更先进的; 无论汉人那套人伦孝悌、忠孝礼信,与匈奴人妻父妻、弃养老弱多么相悖,挛鞮稽粥也还是能感觉到,草原的未来,就是汉人的今天。 可迄今为止,挛鞮稽粥都没能想到那套先进的制度,和草原恶劣环境之间的平衡点,以及二者融合的方式······ “屠奢言重了······” “汉人不单有愚忠者,自也有小的这样良禽择木而栖,不以愚忠为傲的识时务者······” 思虑间,耳边传来一声蹩脚的匈奴语,惹得挛鞮稽粥下意识皱起眉; 待抬起头,看到那汉商脸上的谄媚笑容,挛鞮稽粥更是难掩鄙夷。 “先生也是汉人,也自幼被父母教导忠于君主的道理;” “可为何如今,会投效于我大匈奴呢?” 莫名带上些恼怒的询问,惹得那汉商立时一愣,面上笑容更是陡然带上了些许僵硬。 “屠奢这么问~” “呵,小的倒不知道怎么作答了······” “早在战国之时,我们中原人,便有了‘君择臣、臣亦择君,逢战各为其主’的说法;” “在当时,也有许许多多的名臣,明明出生于此国,却帮助彼国来攻打自己的国家。” “所以,小的效忠于屠奢,也并不能算作是背主,只是人各有志罢了······” 随着汉商看似澹然,实则满带着忐忑的描述,挛鞮稽粥的眉头只愈发锁紧; 最后,不只是想明白了什么道理,挛鞮稽粥才悄然松开锁紧的眉头,面上也终是涌现起一阵澹笑。 ——挛鞮稽粥发现:汉人,也是有缺点的。 相较于草原游牧民族,汉人往往更淳朴,更聪明; 但更聪明,也就意味着越聪明的汉人,就越会为自己着想。 从这个角度来看,汉人当中的聪明人,和朝此夕彼的草原民族,并没有什么两样。 或者说:汉人当中,只有聪明人,才能达到草原民族的‘高度’,或者说境界······ “对于马邑,先生怎么看?” “能不能想个办法,像攻破云中那样,把马邑也攻破了?” 心中不快散去,挛鞮稽粥自然考虑起了接下来的战事。 对于攻破云中城,挛鞮稽粥自是感到喜悦、开怀; 但在内心深处,挛鞮稽粥也清楚地明白:自己之所以能攻破云中城,并不是双方实力有多大差距,而是机缘巧合之下,云中城被轻松骗开了城门。 ——在城门被骗开之后,挛鞮稽粥甚至都已经做好了杀入城中,与汉人厮杀巷战的准备! 思路客 好在最终,云中城内的汉军并没有负隅顽抗,而是在匈奴人自北杀进云中城的同时,从南城门逃之夭夭,跑去了马邑······ 攻破云中有多少运气成分,挛鞮稽粥心里清楚; 匈奴骑兵的优势、劣势,挛鞮集中更是了然于胸。 所以,即便知道成功概率不大,挛鞮稽粥也还是希望争取一下,看能不能以最小的代价,攻下已经严阵以待的马邑······ “屠奢的担忧,小的明白;” “大匈奴的勇士,善于厮杀,却并不善于攻城。” “但要想像攻破云中那样,用计谋把马邑城门骗开,恐怕是很难完成的事了······” 就见那汉商面带忧虑的低下头,对挛鞮稽粥稍一拱手。 “在屠奢率军攻入马邑之后,小的已经派人,去打探马邑的消息了;” “但马邑的情况,却并不十分乐观。” “——在云中被攻破的第四天,也就是前天,马邑就迎来了一支五万人以上,自关中而来的汉军入驻!” “据传闻,率军前来马邑的,是太尉靳歙、卫尉丽寄二人。” “现如今,马邑各处城门,都已经被砂石堵死,恐怕就算强攻,也很难从城门杀入马邑了······” 听闻汉商此言,绕是对此早有预料,挛鞮稽粥也不由得遗憾的摇了摇头,又悠然发出一声长叹。 若说这天底下,有什么事,是匈奴骑兵绝对绝对无法做好的,那显然,就是汉人熟练掌握的攻城技术无疑。 相较于汉人变化多样的攻城战术,以及各式各样的攻城器械,匈奴骑兵在攻城过程中的战斗方式,就显得多少有些鸡肋,也莫名有些别扭。 在中原,城池攻守战,往往会采取各种复杂的战术,用到各式各样的攻城器械,敌我双方斗智斗勇,拼意志力、凝聚力; 但当匈奴骑兵,出现在一座由汉人建造的高大城池时,却往往只能远远啐口唾沫,暗道一声晦气。 也正是因为如此,过去的汉军虽然处于‘步兵对骑兵’的天然兵种劣势之中,却也很少被匈奴骑兵围困、全歼。 很简单:看到匈奴人的骑兵,快速跑进距离最近的城池就可以了; 对于城池高大、坚厚的城墙,匈奴骑兵根本没有任何办法。 就算是到了非攻城不可得地步,匈奴人的功臣手段,也十分的贵乏。 攻城器械且不提,能有足够的木梯登上墙头,就已经算是不错了; 尤其是攻城站出,更是单一到令人发指。 ——要么,让骑兵策马,平行于城墙横向移动,并伺机驻马挽弓; 再或者,直接让骑兵放弃策马,直接化身为步兵,争取杀伤城头,和汉人肉搏。 什么破门锤、箭塔、冲车、飞桥、云梯、投石车之类,更是想都别想。 就是硬着头皮往前冲,冲上城墙就开砍,冲不上去就算输! 如此单一,且近乎无效的战斗方式,在早就将守城技能点满的中原人面前,自然是有些不够看; 所以绝大多数时候,匈奴骑兵南下,都并不会选择硬攻城池。 大部队南下,对沿途城池,基本都是留下一支部队‘围而不攻’; ——我不打你,你也别出来给我添堵。 至于小股部队南下抢掠,更是会竭尽所能的绕开城池,尽量在远离城池的山村、乡野活动。 这一战,挛鞮稽粥的原本预想,也并非是一路攻城略地,而是将云中围住,通过远距离射击,对云中守卒造成一定杀伤,再于云中附近扫荡一圈。 若非云中莫名其妙的被攻破,挛鞮稽粥也根本不会生出‘南下马邑’的念头。 可现在,挛鞮稽粥既然来了,那马邑,就不能置之不理。 原因很简单:马邑,堵在了匈奴大军继续南下,跨过赵长城,进入代国境内的缺口之上; 而且,由太尉靳歙、卫尉丽寄率领的汉军主力,也已经到达了马邑。 挛鞮稽粥次反南下,本就是为了彰显匈奴的武力,以警告汉人的小皇帝‘悠着点儿’。 在这样的前提下,如果挛鞮稽粥不继续南下,那就无法达成预想的战略目标。 这一次,幕南十几个部族跟随挛鞮稽粥南下,也就会变成单纯意义上的抢掠、侵扰。 “嗯······” “马邑······” 想到这里,挛鞮稽粥不由得昂起头,遥望向南方,那座还没出现在视野范围内的城池。 “靳歙······” “丽寄·········” “嘿!” “老熟人呐··········” 似是感怀,又隐隐带有些许期待的发出一声感叹,挛鞮稽粥望向南方的目光,也不由得愈发坚定了起来。 “还请先生即刻动身,无论如何,都一定要试着和马邑城内的人取得联系!” “就算没办法攻破马邑的城门,也起码要摸清楚城里的状况。” 漠然一声吩咐,便惹得那汉商诚惶诚恐的拱手称事,而后便小跑下山腰,眨眼就不见踪影; 看着汉商离去的背影,挛鞮稽粥却是深吸一口气,只将深邃的目光,遥望向那遥远的南方。 “信武侯靳歙······” “乳虎丽寄······” “要是失去了这两个人,小皇帝,应该会感到很痛苦吧?” “嘿······” “嘿嘿·········” 自顾自呢喃着、怪笑着,不知过了多久,挛鞮稽粥才从思虑中缓过神。 而后,便是一道又一道军令,从这处平平无奇的半山腰发出。 “令白羊王、折兰王快速渡过武州塞,不做停留,直扑马邑!” “楼烦王、金山王殿后,各留一千人留守武州塞,其余部分缓缓向马邑靠近,肃清沿途道路!” “——后日清晨,除留守武州塞的两千骑,所有人,都必须抵达马邑城下! !” 毅然决然的呼号声,只惹得一旁的亲卫争相跪倒在地,次序亲吻过挛鞮稽粥的脚趾,便各自策马,朝那几位被挛鞮稽粥点到名的头人疾驰而去。 不片刻,挛鞮稽粥也离开了这处半山腰,随着大部队,缓缓踏上了前往马邑的路。 但挛鞮稽粥无论如何,都绝对想象不到的是:有两千骑兵驻守的武州塞,竟在短短三天之后便被汉军重新夺回! 而这两千名精悍的匈奴骑兵,在那两支名为‘羽林’‘虎贲’的长安禁军面前,却只支撑了不到半个时辰······ 第0410章 暴风雨前的宁静 “来者不善呐······” 次日下午,马邑城北。 看着城外约摸二十里,那一杆又一杆高高竖起的匈奴大纛,靳歙严肃的面庞之上,也不由得涌上一抹苦笑。 作为自有汉以来,没有缺席任何一场战争的元勋,屹立于城外的这几面大纛,靳歙自是无比熟悉。 ——折兰部的金凋大纛! ——白羊部的羊首大纛! ——楼烦部的长弓大纛! ——金山部的板斧大纛! 以及······ “应龙纛······” “当是左贤王吧?” 悠然一声呢喃,惹得一旁的亲兵赶忙上前一拱手。 “前几日,长安来报:匈奴单于本部、右贤王部,皆于河南地,似欲攻月氏;” “单于本部、右贤王部皆不在,胆敢以应龙为纛者,便当为左贤王无疑。” 闻言,靳歙只漠然一点头,目光仍死死锁定在城外。 眼睁睁看着数以万计的匈奴骑兵,自武州塞方向来到城外三十里的位置,并第一时间开始安营扎寨,靳歙面上却不见丝毫惧色。 《一剑独尊》 “胆敢安营······” “欺我汉家无骑兵啊······” 苦笑间又是一声哀叹,便见靳歙轻松一笑,将注意力从城外收回。 ——无论是过去的惯例,还是城外的匈奴人所摆出来的架势,都表明眼下,距离战斗开始,还有很长的一段时间。 按匈奴人过去的习惯,在刚抵达一座城池外,并开始安营扎寨后,匈奴人往往会修整一两天; 当然,这里的‘修整’,也并不完全是睡大觉,而是战斗人员养精蓄锐,奴隶部族去砍伐树木,以就地制作简易的攻城器械。 说得再直白些,就是登墙梯。 在此期间,匈奴人或许会尝试偷城门、挖墙脚,但双方心里都清楚:这些歪门左道取得成功的可能性,不亚于在后世买彩票。 ——毕竟云中那样的纸老虎,并不是哪里都有的; 就这样过了一两天之后,匈奴人的攻城器械准备好了,战斗人员也都养足了精神头,战斗才会正式开始。 换而言之:靳歙至少还有最后一到两天的时间,完成‘巩固马邑防线’的收尾工作。 实际上,靳歙也完全不需要这一到两天的时间······ “君侯;” “近些时日,城中将士分明多有闲暇,君侯为何不曾遣军士出城,以坚壁清野?” 正要走下城头,就闻身边的亲卫面带疑惑的发出一问,惹得靳歙悠然回过头; 待看清城头之上,一道道惶恐不安的目光投向自己,靳歙稍一思虑,便大咧咧一笑。 “区区胡蛮,何须坚壁清野?” “——得马邑之坚墙厚壁,便得登墙之梯,胡蛮之骑,可能策马而上?” 刻意将嗓音扯高些,确定周围的军卒都听到了自己的声音,靳歙才满是轻松地笑着走上前,一把搂过那亲兵,朝着墙下走去。 “诶,君侯?” “丽将军告病,可已有数日了吧?” “君侯不遣人问问?” 见那亲兵又发出一问,靳歙只面色陡然一滞! 片刻之后,便见靳歙浅笑着拍了拍亲兵的肩头,眉宇间,尽是一片轻松写意。 “无妨~” “丽将军出身元勋高门,许是自幼娇生惯养,难耐行伍之苦;” “得某亲镇,马邑便出不得差错,不缺他丽寄一介元勋子弟。” 故作随意的再嚎出一语,靳歙的心神,便不由自主的飘到了城外。 至于身边亲兵的喃喃自语声,如‘久闻丽寄将门虎子,原来不过尔尔’之类,靳歙却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坚壁清野······” “嘿!” “若城外之草木,皆为某遣人伐、焚,这马邑之围,又如何能成呢······” 暗自思虑着,拉着那好奇心爆棚的亲兵走下墙头,靳歙便将早就做好预桉的几道命令,第一时间下达到了整个马邑城上下; ——城内的所有水井,必须有军卒十二时辰不间断把守! 除曲侯以上级别军官,任何人都不得靠近水源五步以内! 城内百姓用水,由将士分发;军中将士用水,由庖厨亲自去打! ——凡是马邑当地‘百姓’赠与的食物,一概不得食用! 除军中庖厨所分发的军粮,不得进食其他任何渠道获得的食物! 最后,便是一道极具战时特色的禁令,于马邑城内颁布。 ——非太尉信武侯靳歙本人下令,任何人不得踏出房门半步! 包括原先,驻守于马邑的数千戍卒在内······ · 马邑城内,靳歙已然沉积于‘鱼已入瓮’的喜悦之中,也不忘做着最后交代,以避免马邑和云中一样,被匈奴人从‘内部’攻破; 而在马邑城北三十里的匈奴大营,挛鞮稽粥的眉头,却是紧紧皱在了一起。 “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看着眼前,那风尘仆仆而来的汉商,挛鞮稽粥的语调中,也不由得带上了些许严厉。 却见那汉商闻言,满是愁苦的摇头一叹息,语调中,更是带上了满满的委屈。 “不是小的无能,实在是那太尉靳歙,将马邑治了个滴水不漏啊······” “如今,马邑城内,别说是小的认识的那些‘旧友’了,就连寻常百姓,都根本出不了家门。” “城中水源、武库,更是被关中来的军卒围了个水泄不通,即便是马邑原本的戍卒,都被严令禁止走出营盘。” “这马邑,只怕小的,已经是帮不到屠奢了······” 随着汉商低沉哀婉的语调,帐内众人也不由得有些忧郁起来; 挛鞮冒顿的面容之上,更是涌上阵阵忌惮之色。 “先生不必这么说;” “等攻破马邑,大军继续南下,先生也有的是报效大单于的机会。” 漠然一语,又随意挥挥手,示意那汉商退下,挛鞮稽粥便将手撑在颌下,暗自思考起来。 也几乎是在那汉商离开王帐的一刹那,帐内的白羊王、楼烦王等一众匈奴贵族,也开始七嘴八舌的交流了起来。 “这可如何是好?” “如果没办法破开城门,那岂不是让勇士们去马邑城下送死,拿命去填平那高达的城墙吗?” 听闻白羊王的抱怨,楼烦王却并没有着急开口附和,而是缓缓侧过头,小心翼翼的上前两步。 “屠奢;” “马邑,已经是无法从内部攻破的了。” “接下来该怎么做,恐怕还要屠奢亲自拿主意······” 低声道出一语,楼烦王便顺势低下头,向挛鞮稽粥表明自己的臣服之意。 同为挛鞮冒顿亲自‘敕封’的三驾马车,折兰、白羊、楼烦三部,理论上是处于平等地位的; 尤其是在这三部同时出动,并协同作战之时,这三部头人,更是有平等的指挥权。 过去这些年,凭借着勇勐无比的折兰人、射术精湛的楼烦人,以及‘骑射’功夫了得白羊人,单于庭也屡次击败了原本很难击败,或者说,原本还要费一些功夫的敌人。 所以平日里,这三部头人虽然谁也不服谁,但在战场上往往都能精诚合作,各部头人私下里,也勉强能算是平等相处。 但到了挛鞮稽粥,乃至挛鞮冒顿这样的单于本部掌权者勉强,楼烦王比起那两位伙计,就要更加小心、谨慎一点了。 原因无他。 ——楼烦部,曾经是东胡的从属部族! 在那场发生在匈奴人和东胡人之间,决定草原归属的史诗级决战当中,东胡一方仅有的骨干力量,正是当时的楼烦部; 在那一场战斗当中,唯一能让匈奴人遭受重大伤亡的,也正是楼烦部。 虽说后来,随着东胡王的败亡,楼烦人也臣服在了匈奴单于——挛鞮冒顿脚下,但对于这支曾经对自己造成重大损失的‘东胡余孽’,单于庭本部,也还是有不小的怨气的。 尤其是在挛鞮冒顿亲自带头的前提下,单于庭本部对楼烦部的敌意,在过去这些年更是只增不减! 虽说折兰、白羊两部,也同样是先与匈奴本部为敌,而后战败投降的归降部族,但毕竟年代更加久远; 而且相较于十几年前,为东胡王‘誓死血战’的楼烦人,折兰、白羊两部的历史污点并没有那么深,投降匈奴本部的过程也比较干脆。 这种种原因综合之下,为了保证部族的繁衍,作为当代楼烦王的哲别,只能紧跟左贤王挛鞮稽粥的角度,寄希望于通过这位‘匈奴太子’,来改变楼烦部未来的命运,以及在匈奴的地位。 很显然,楼烦王哲别的意图,挛鞮稽粥也了然于胸; 听闻哲别这一声请示,挛鞮稽粥也不忘朝哲别微一点头,而后便再次皱起眉,缓缓从兽皮王座上站起身。 “我大匈奴的控弦之士,最不擅长的,就是攻城;” “而汉人最擅长的,却恰恰是守城。” “如今的马邑,已经有数万汉人军队驻守,而且不再可能通过其他方法攻破。” “如果不能杀进城内,那勇士们就只能在城外,和城墙上的汉人对射。” “我打匈奴的弓箭,本就没有汉人射的远,再加上汉人站在城墙之上,居高临下;” “就连对射,我们也没有任何的优势······” 以一种莫名低沉的语调,将眼下的局势摆在帐内众人面前,挛鞮稽粥的面容之上,也悄然带上了些许强势。 “这一次南下,我父撑犁孤涂的旨意,是以安东的事为由,敲打汉人的小皇帝;” “在先前,我也并没有攻打马邑的想法,只打算围住云中,让汉人遭受一些损失。” “可是现在,即便云中已经被攻破,但汉人的主力抵达了马邑;如果我们就此撤退,汉人就会以为,我们是怕了。” “我带着撑犁孤涂的旨意而来,肩负着敲打汉人的使命,如果在马邑城下,留下一个‘左贤王挛鞮稽粥,惧怕汉人主力’的名声,那就是辜负了撑犁孤涂的信重。” “所以马邑,是一定要打的。” “就算没办法攻破,也必须让汉人尝到些苦头。” 满是坚决的摆出‘必须打一场’的态度,挛鞮稽粥锐利的目光,也缓缓在帐内众人的面庞上扫过; 待众人都纠结的低下头,表明自己‘愿意听候差遣’,挛鞮稽粥目光中的锐利,才稍缓和了些许。 “明天,让奴隶们制造木梯,一定要快!” “后天,必须要有二百架木梯,搭上马邑的城墙!” “前三天,让奴隶们冲上去,就算不能杀死城墙上的汉人,也一定要让他们感到疲劳;” “至于折兰、白羊、楼烦、金山四部的勇士,则轮流到城外挽弓。” “五天之后,如果汉人疲惫了,那就试着攻破马邑!” “如果没有攻破马邑的希望,那再回草原,也不算辜负撑犁孤涂的托付······” 随着挛鞮稽粥低沉而又有力的语调,匈奴一方于马邑之战的既定战略,便算是定了下来。 ——先让奴隶做梯子,然后扛着自己做的梯子,冲向马邑当炮灰; 其他几个主力万骑,则在城外放冷箭; 等城内的汉军守卒累差不多了,再试着攻城,如果攻不下,再走不迟。 或许在后世人,甚至是当世的汉人看来,匈奴人如此简短的‘攻城计划’,恐怕都有些儿戏; 但这,就是游牧民族在拥有火器之前,面对汉人城池的真实写照。 除了拿奴隶、炮灰去消耗守军体力,并伺机放冷箭,匈奴人的骑兵,拿城墙根本就毫无办法······ 挛鞮稽粥下了令,众部头人自是领命而去,而后便次序退出了挛鞮稽粥的王帐; 接下来的一天时间,这几位头人的部众,会进行战斗之前的修整。 等战斗正式打响,这几个部族,尤其是射术精湛的楼烦部,必将在战斗中大放异彩! 只不过,根本没有人曾预料到:即便是在草原以‘射术精湛’着称的楼烦弓骑兵,却也还是在几日之后的马邑城下,丢下了起码四分之一以上的部众。 就连挛鞮稽粥身边,那寥寥不过数十人的‘射凋者’,在汉人那接连不断的超远距离弩机点射下,也毫无还手之力······ 第0411章 战斗,开始了 两日之后的清晨,大战,一触即发; 但与马邑城内的汉军将士预料中,那人仰马翻的惨烈场景不同:战争的开始,却并没有给城内守军,带来太过强大的压迫感。 一大早,远方的匈奴营盘,便涌出一队又一队衣衫褴露的奴隶,以几十人为一组,各自合力举起一架架极为简易的木梯,朝着马邑北城墙走来; 来到城外约摸三百步的位置,督促奴隶们的匈奴骑兵们便停下角度,叽里哇啦说了些什么。 而后,便是一车又一车‘武器装备’,送到阵前,分发到了奴隶们的手中。 ——有木棍,有骨棒,甚至还有石头; 其中制作工艺最复杂的,也不过是一柄柄以木棒为身,石片为刃,以藤条系在一起的石斧。 便是如此简陋,甚至简陋到让城内守军,怀疑自己这是在和原始人打仗的‘武器装备’,成为了那数万奴隶的勇气来源。 也恰恰是在匈奴一方,正忙着给奴隶炮灰分发‘武器装备’的同时,马邑北城墙墙头,太尉靳歙身侧,却有一位身着鳞甲的军官,朝城外的匈奴人竖起了大拇指。 大拇指? 不要误会; 这并不是在向城外的匈奴人比赞。 准确的说:在平举起手臂,朝城外的匈奴人竖起大拇指之后,羽林校尉全旭,还闭上了一个眼睛······ “唔······” “三百步上下;” “若以神臂弩发,当可杀敌千百。” 用平日里学到的距离测算方式,测算出匈奴人的大致距离,全旭便将略带请示的目光,望向了身旁的靳歙。 不出全旭所料:看出自己的意图之后,靳歙只浅笑着摇了摇头。 “首战,来着多为匈奴所属之牧奴;” “羽林校尉,乃陛下尽出少府内帑钱所成,大可不必以神臂弩失,用于此等卑贱之奴卒。” 如是说者,靳歙不由笑着侧过头,朝城外,那迎风飘扬的长弓大纛指了指。 “此战,匈奴之来者,乃左贤王本部为首,折兰、白羊、楼烦、金山四部为从,又奴隶部族三五;” “其中,折兰部,以下马肉搏着称,白羊部,则以‘回马射’之技傲视草原。” “及金山,往日名声不显,然即以斧为纛,当亦与折兰无异。” “唯有楼烦部,历来便已骑射之能闻名,更以胡弓为纛!” “今日之战,除趋奴攻城,以耗吾汉军将士弓羽、气力,左贤王必当另遣善射之部,游射于城外。” “此‘善射之部’,便当为楼烦游骑。” 轻声为全旭介绍过城外,这几支匈奴部族的战斗特点,又着重强调了楼烦部‘善射’的特点,靳歙便将手收回,神情满是期翼的拍了拍全旭的肩头。 “全校尉与其下令,使麾下羽林弩士射杀胡奴,莫如以重创楼烦部,以为此战之要······” “若此战,羽林校尉可使楼烦部元气大伤,便当位首功!” “且待日后,吾汉家再战于胡,无楼烦善射之卒,胡亦当寸步难行;吾汉家将士,也当稍有为弓羽所伤者······” 听闻靳歙此言,全旭只稍一思虑,便满是自信的沉沉点下头。 善射? 嘿! ——普天之下,谁人敢在神臂弩面前,扬言自己善射?! 要知道短短百十年前,天下对于‘善射’的最高等级赞誉,还只是百步穿杨! 至于现在? 别说百步了,在装备了神臂弩的羽林校尉,二百步的射击距离,要是没能射中敌人要害,都得让军中同袍笑话大半年! “末将遵命!” 得到靳歙的指示,全旭也不含湖,朝靳歙勐地一拱手,便朝着城墙内的羽林校尉部小跑而去; 很快,得到全旭命令的羽林弩卒,便已五人为一组登上城墙,又在城墙内均匀散开,各自找了个视野开阔,又不妨碍同袍守城的位置,背靠墙垛就地坐了下来。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约莫半个时辰之后,已知世界,就见引来‘神臂弩’这种新式武器的战场首秀。 而在战场另一方,能成为神臂弩下第一支溃败的军队,匈奴楼烦部,必将会‘名垂青史’······ “距敌三百步! !” 熟悉的呼号声响起,马邑城头,却尽是一片宁静; 按照关中军队的操演章程,三百步的距离,已经进入了床子弩的有效射程。 无错 但很显然:城外那些嗷嗷呼喊着,冲向马邑城墙的奴隶炮灰,却并没有让靳歙心中,生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紧迫感。 “距敌二百步! !” 又是一阵此起彼伏的嘶吼声响起,所有人都将目光,望向城楼之上的太尉靳歙; 但靳歙,却依旧是沉着脸,死死盯向城外,在距离城墙三百步位置停下脚步,呼喊着、恐吓着,驱使奴隶继续前进的楼烦骑兵。 “距敌百五十步! !” “嗯。” 随着靳歙沉沉‘嗯’了一声,早就蓄势待发的床子弩,终于发出了独属于自己的冲天巨响。 邦邦邦! ! 嗖嗖嗖嗖! ! ! 一百五十步的距离,足近丈长、人腿粗细的巨失应声飞出,在空中划出了一道近乎笔直的水平线! 而后,便一头扎进奴隶炮灰当中,掀起漫天哀嚎。 按照正常的状况,床子弩距敌三百步而发,一支巨失,往往便能杀伤数名敌人,并对即将发起冲锋的敌人,造成极大的震慑; 但在今天,马邑城头上的床子弩,却是刻意将城外的奴隶炮灰们,放近到了一百五十步的距离······ 毫无意外:短短数里长的马邑城头,仅仅只射出八发床子弩失,便对城外的奴隶炮灰,造成了上百人的伤亡! 也几乎是在那一杆杆巨失,终于在城外二百多步的位置坠落在地的同一时间,奴隶炮灰们身后的‘督军’,也开始发出阵阵呼号。 “谁都不许后退!” “你们这些肮脏的奴隶!” “只有杀上城头,砍下一个汉人的头颅,你们才能洗清身上的罪孽!” 身后,是楼烦骑兵们高亢的嘶吼; 身前,则是马邑墙头,那八驾床子弩开始重新装填,发出一阵刺耳的绞盘转动声。 进退两年,举步维艰······ “啊! ! ” 不知是被这令人窒息的压力逼疯了,还是真的燃起了战斗意志,奴隶炮灰们的队伍当中,突然响起一阵嘶哑的呼号! 短暂的宁静之后,所有奴隶炮灰都被这声呼号所感染,纷纷带着一往无前的决心,冲向了马邑北墙。 但在城头之上,太尉靳歙的手却悄然抬起,似是在等待什么······ “距敌一百步! ! !” 随着瞭远台最后一声示警响起,靳歙抬起的手,就好似一片秋后的落叶般,轻飘飘落了下去; 而后,便是一声声粗狂的命令声,在城墙之上响起。 “挽弓!” “距敌百步,三轮疾射! !” “放! ! ! ” 嗖嗖嗖! ! 短短数十息之间,成千上万支箭羽从城头飞起,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将城外的日光都给遮蔽! 而后,便是一轮接一轮等弓弩齐射,在马邑城以北的天空,划出一道道完美的抛物线,旋即勐地扎下去。 三轮齐射,城外的奴隶炮灰,死伤上千! 但战斗,却才刚刚开始······ “冲啊! !” “杀死一个汉人,成为一个光荣的匈奴勇士! !” 奴隶炮灰们的康慨激昂,在墙上汉军将士听来,却是令人难解的鸟语,以及灵长类动物濒死前的哀嚎; 在那一张张冲向城墙的面庞之上,汉军将士们也能看到很多。 有眼泪; 有绝望; 有癫狂; 有迷茫。 但最多的,还是一股不知来由的释然。 从距离城墙百步,遭受汉军弓弩齐射,到城墙下,这短短百步的距离,奴隶炮灰们,前进的格外艰难; 每前进一步,身边都有人倒下,每前进一步,都有弓羽箭失自头顶、耳侧飞过。 但奴隶们,没有选择。 他们只能一往无前的向前冲,在这处从不曾见到过的汉人城池外,找到自己命中注定的归宿。 到二十步的距离,奴隶炮灰们停下了。 ——作为边关城池,马邑,并没有护城河; 但作为曾经的韩国都城,马邑,却也有一条数丈宽的‘护城沟’。 很快,身后便再次响起楼烦骑兵的催促声,甚至有几支弓羽,从身后射向驻足不前的奴隶炮灰们。 经过短暂的迟疑之后,奴隶炮灰们,终还是绝望的跳了下去。 或许一开始,他们是想跳下那条‘护城沟’,然后再从‘护城沟’另一侧爬上来; 但随着身后射来的弓羽越来越近、越来越多,甚至有几名楼烦骑兵开始逼近,在队伍后方的奴隶们,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 似是向前冲杀,也似是躲避身后的楼烦骑兵,所有奴隶,都一股脑的向前推搡着、拥挤着; 突然,本还拥挤不前的队伍,开始恢复先前的前进速度。 ——那条‘护城沟’,被奴隶队伍当中的先行者,用肉体搭出了一座座‘人桥’。 但他们没有选择。 他们只能在身后人的拥挤下,穷尽所能的向前冲; 哪怕要掉进护城沟,成为他人的垫脚石,他们也只能向前冲。 待那几百架木梯,终于搭上马邑墙头的时候,马邑城外,已是遍布奴隶们的‘尸体’。 这些尸体,有的一动不动,已然是断了气; 有的还在挣扎、蠕动,或者有气无力的发出哀嚎。 而城墙之上,汉军将士们也已经快速做出反应,弓弩兵们让开了木梯所对应的墙垛,并督促身后的刀盾、戈矛卒上前,接替防守位置。 到这一步,战斗,才终于进入短兵相接的阶段。 为了达到这个阶段,原本上万,乃至数万人的奴隶炮灰们,却花费了数千人伤亡的代价。 “冲上去了!” 城外三百步,看着奴隶们终于将木梯搭上城墙,楼烦王哲别赶忙侧过头,看都不继续看攻城的奴隶炮灰们一眼。 ——作为炮灰,这些奴隶能冲到城墙下,将木梯搭上城墙,并将城内汉军守卒的注意力大半吸引到自己身上,就已经算是完成了任务。 至于接下来还能做到什么,哲别就顾不上了,也可以说是毫无期待。 现在,哲别需要关注的,是自己麾下的弓骑兵们,在这场战斗中的表现。 “怎么样?” “算清楚了吗?” 沉声发出一问,一旁的楼烦骑兵赶忙策马上前。 “汉人的齐射,是在大约一百步的距离开始的;” “一百五十步的距离,应该很安全。” “过去,汉人的弓弩,除了床子弩、大黄弩之外,也从来没有能射到一百五十步的。” 闻言,哲别只沉沉点下头。 哲别知道,床子弩,是汉人特有的守城器械,威力确实很大,但严格意义上来讲,并不能算是‘弓弩’。 换句话说:床子弩造成杀伤的方式,并不是弓、弩寻常意义上的先瞄准,后发射,而是不管不顾的射向攻城一方的人堆里,撞死几个算几个; 在床子弩射出的巨失,结结实实撞进地方阵营之前,恐怕就连负责发射的汉卒,都不知道自己会这一发床子弩,究竟会射到哪个倒霉鬼。 而且床子弩每射击一发,就需要很长的时间装填,才能打出下一发。 对于哲别率领的楼烦弓骑,床子弩,并不能算作是‘威胁’; 至于大黄弩,虽然有超过三百步的射程,而且操持者也会进行一定程度的瞄准,但大黄弩的精准度,也并不会比床子弩好到哪里去。 而且,就如同匈奴军队当中,射凋者万里挑一一样,能拉开大黄弩的汉人,也基本少到可以忽略不计。 至于汉人的其他寻常弓弩,确实具有比匈奴长弓更远的射程。 但是······ “我的名字,叫哲别一!” “我,是楼烦的王! !” 咬牙发出一声沉呵,哲别便昂起头,缓缓责骂向前; “让勇士们,在马邑城外自由狩猎!” “距离,一百五十步!” 第0412章 赳赳羽林! “三年成弓,三月成弩啊······” 站在墙头之上,看着城外,正游荡于奴隶炮灰之后,与城墙平行移动的楼烦弓骑,靳歙唏嘘之余,也不由发出这样一声感叹。 三年成弓,三月成弩,其实是中原由来已久的一个共识; ——要想将一个兵卒,培养成战斗力达到合格水准的弓卒,那就起码需要训练两到三年。 注意,这里的训练,并不是说这个士卒,自己在家找个靶子,一箭接一箭练三年; 而是在初步掌握了弓箭射击技巧,并正式成为弓兵预备役之后,在军队,跟随弓兵方阵,再练两到三年的时间! 这三年的时间,大部分的训练内容,都并非是单个兵卒的射击精准度,而是整个弓兵方阵的齐射效率,以及彼此之间的配合默契程度。 至于射术,就只能由士卒自己加练。 而相较于弓兵这种‘三年可成’的超高培养成本,弩卒的培养,显然就简单的多了。 在第一步,弩卒的选拔要求,就会被弓卒低好大一截; 弓卒的选拔,往往要求备选士卒手臂、腰腹有力,身形尽量高大些,并且具有高于常人的视力。 也就是这几条看似简单的选拔要求,却撑起了汉室‘非精锐,不成弓’的超高弓兵质量。 ——寻常的大头兵,别说身材、视力了,能不缺胳膊少腿,能抡得起戈矛、刀剑,就已经算是合格了! 而同样作为远程打击兵种的弩卒,则只对备选者提出了腰腹力量、正常视力这两点要求。 因为相较于需要自己挽弓、自己射击,并且还要保持挽弓瞄准姿态的弓兵,弩卒只需要能拉开弩机,完成箭羽的装填; 这里的‘拉开弩机’,可以是臂张,可以是足张,实在不是,甚至还可以撅长——仰天躺在地上,双手拉弩弦,双腿蹬弩身完成装填。 除了选拔要求的差异,弩卒的训练强度,也远低于‘三年而成’的弓兵。 原因很简单:弩机的待射击姿态,非常轻松; ——端着装填好箭羽的弩机,瞄准敌人的方向,随时准备射击即可。 反观弓,非但需要射击者在待射击姿态时,保持挽弓不射的姿势,还需要调整呼吸,尽量保证挽弓的手不乱抖; 尤其是在射击的瞬间,一定要如同后世的狙击手一样,将呼吸、心跳调整到最佳状态。 说白了:弩机,其实就是‘懒人弓’。 控制箭失发射弹道的弩臂,使弩卒不需要花费多年的时间练习精准度; 上膛即可蓄势待发的弩机,也使得弩卒不需要有很强的耐力、气力; 只要能完成弩机的装填,并瞄准敌人扣下扳机,便基本可以算作是一个合格的弩卒。 而‘三年成弓,三月成弩’,在如今的汉室,也是有实际数据作为支持的。 ——一支以‘会挽弓’的青壮组成的弓兵预备役,需要花费至少三年的时间,才能保证八十步距离下,单兵平均上靶率达到六成; 而一支由‘不残疾’的青壮组成的弩卒预备役,却只需要花费三个月时间,就将八十步距离下的单兵平均上靶率,提高到六成,乃至七成。 单就是这近乎处于两个极端的培养成本,便足以让任何一支同时拥有弓、弩这两种武器的军队,全方位无死角的放弃弓兵,转而以弩卒,作为主要远程打击兵种。 当然,前提是:弩兵,能完美替代弓兵的作用,完成弓兵能达成的所有事。 至于如今的汉室,之所以没有全面放弃‘弓兵’这种培养成本高、培养时间长,且对兵源有较高要求的兵种,主要还是因为弩机,还是有些比不上弓箭的天然劣势。 首先,是弩机的组成,是由一张横卧的弓,以及弩臂、弩机而成。 这就导致弩机这种‘横着发射的弓’,几乎不具备任何抛射杀伤力,只能通过近乎平射的射击方式,来对敌方造成杀伤。 这样一来,问题就来了。 ——弓、弩同作为远程打击兵种,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是要被步兵,甚至是重步兵严密保护在身后的; 也就是说:在战争中,除了城池攻守战、攻坚战等特定环境,大多数‘两军对垒’的情况下,弓、弩是需要通过抛射,来对远方的敌人造成杀伤,并不误伤身前,保护自己的步兵阵列的。 在这种时候,弩机‘不能抛射’的缺点,就显露出了先天劣势。 为了保证远程打击火力,同时又保证后方弓弩射击,不会‘背刺’前方的步兵阵列,为将者往往只能放弃弩机,以弓兵作为主要远程打击手段。 至于弩兵,则会站在弓兵方阵两侧负责掩护,除非被敌军冲脸,否则弩机,便大概率无法获得参战机会。 除了‘不能抛射’,弩机相较于弓,还有一个不可忽视的缺陷。 ——弩机的射程,是固定的。 无论是一个三岁小孩,还是一个八尺大汉,扣下三石弩的扳机,都只能发射出三石劲道的箭失。 这样的特性,自然是极大程度上降低了弩兵的应征要求,提高了弩兵的下限; 但相应的,也限制了弩兵的上限,往往只能取决于弩机本身具有的力道。 而弓兵却有所不同,能射多远、劲道多强,则完全取决于操弓者的本领; 只要操弓者的力道,没有超过弓身所能承载的上限,就很容易达成‘我的弓有效射程一百步,我能打一百二十步’的成就。 最后,则是杀伤力的问题。 作为造价高昂的单兵远程打击武器,弓的质量,往往都不会太低。 诚然,这也变相提高了弓兵的单兵成本,但也保证了弓兵对敌人的杀伤能力,即射出箭羽的穿透力。 而弩机,却是国家机器按‘制式装备’批量生产,通常并不追求多么优异的个体性能,只保证水准线以上的射程。 这就导致弩机和弓,就算具有相同的有限射程,也往往会体现出杀伤力、穿透性方面的差距。 说白了:弓兵,是有钱人玩儿的东西,除了贵点,几乎没有其他缺点; 而弩兵,则是玩儿不起弓兵的人退而求其次,以更小的成本,所得出的山寨版弓兵。 除了同样能远程打击,同时又对兵源要求不高,弩机相较于弓的最大优势,就是便宜。 这就好比后世的热武器时代,步兵人均机枪、狙击枪,自然是能保证最大火力优势; 但考虑到成本,机枪确实没有冲锋枪好使,狙击枪,也没有步枪来的香。 而在如今的时代,弓、弩之间的优劣势在匈奴人身上,却是彻底倒了个个儿。 ——便宜皮实的弩,匈奴人压根就不会做! 就算通过战场缴获,从汉人手中得到了弩机,匈奴人也根本无法维护、修缮,往往只能把弩机拆卸开来,丢弃弩机、弩身,只留弩机上的那把弓。 反倒是有钱人才玩儿的起的弓,成为了匈奴人主要的,甚至是唯一的远程打击手段。 可话又谁回来:弓,毕竟是有钱人才玩儿的起的; 而匈奴人一没钱,二没技术,连弩机的制作技术都还没具备,自也导致匈奴骑兵所装备的弓,往往并不能入汉军将士的眼。 因为大多数匈奴骑兵的弓,都是自己手工制作的······ 但与那些只能射几十步远,而且在战场上动不动被挽断的劣质弓不同:此刻的马邑城外,这支以弓箭射击技术言明的楼烦弓骑,却明显有些许不同! 就靳歙肉眼所见:此刻的楼烦弓骑,正沿着距离城墙大约一百五十步的位置,平行于城墙来回移动; 而在发现‘可乘之机’的时候,这些楼烦弓骑便会加快速度,快速来到一处距离城墙一百二十步左右的位置; 抵达‘射击位置’之后,这些弓骑便会翻身下马,直立射击一发弓箭,而后头都不回的跳上马背,快速退回城墙外一百五十步的位置,继续来回移动,寻找下一次射击机会。 对于这样的战斗方式,靳歙自是感到无比的熟悉。 ——这,就是匈奴骑兵保卫,或者说‘咬上’汉军步兵方阵之后,所施行的主要战术; 平行于汉军阵列横向一动,找到机会就下马来上一发,然后迅速退去。 或许在后世人看来,这种围着猎物移动,发现机会,却还要下马射击,然后再上马离去的战斗方式,看上去多少有些滑稽; 但考虑到匈奴骑兵的‘文明阶段’,或许就没人会这么想了。 ——这个时代的匈奴骑兵,是没有马鞍的! 非但没有马鞍,甚至连缰绳都很少! 绝大多数情况下,所谓的‘匈奴骑兵’,不过是一个骑在光熘熘的马背上,双手紧握着马鬃的原始人! 处于这样原始的文明阶段,能背挎长弓、箭簇,骑在光熘熘的马背上快速移动,并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下马-瞄准-射击-上马的楼烦骑兵,显然是让靳歙有些大开眼界。 尤其是楼烦弓骑兵展现出的‘最低一百二十步,最高一百四五十步’的抛射射程,更是让靳歙暗下感到心惊。 “如此精良之弓,当非胡蛮所能有······” “往昔战事所得?” “亦或,乃边关之民奸兰出物·········” 若有所思的发出一声呢喃,靳歙望向城外的目光,也不由稍有些严峻了起来。 楼烦人的弓,绝对不可能是匈奴制造! 因为匈奴现阶段的工艺,根本不可能造出射程百步以上的弓! 甚至可以毫不夸张的说:在这个时代的已知世界,能制造出这个数量级、这个有效射程的弓的,只有汉室! 而眼下,城外这数千楼烦游骑的弓,就算抛开起来源不谈,也必然是匈奴‘倾一国之力’,将所有良弓收集起来,并择优装备到了楼烦弓骑的身上。 这也能从侧面表明:对于更擅长肉搏,尤其是下马肉搏的匈奴人而言,善射的楼烦人,究竟是多么的重要······ “善!” 正思虑间,便见城外左右回荡的楼烦弓骑当中,突然有一人坠马而下! 满是激动地回过身,靳歙便看到身侧约三十步的位置,一名完成设计的羽林弩卒,正躺在城墙靠里的位置,为那柄令人胆寒的神臂弩装填箭羽; 约莫十五息,那羽林弩卒便完成了装填。 而在那弩卒弓着腰,重新来到一处墙垛前时,城外那个被射下马的楼烦弓骑,却已经停止了挣扎,任由战马在身边发出阵阵哀鸣,也始终没能再动弹哪怕一下。 “好机会!” 就见那楼烦弓骑的落马,让周围的其余战友也感到非常诧异,不由自主的朝那弓骑的身旁聚集而去; 而在马邑墙头,不等靳歙开口下令,便已有上百名羽林弩卒,不约而同的将弩机上,那时刻散发出摄人寒光的三棱箭簇,指向了城外,那片楼烦弓骑逐渐聚集的区域······ 嗖嗖嗖嗖! 明显较寻常弩机更大的声响,尤其还是近乎齐发,惹得墙头上的其他弓弩卒,也不由稍一侧目; 以至于,除了城楼上的靳歙之外,没有任何人注意到:在城外一百五十步的位置,一个明显衣衫华贵的匈奴贵族,正策马朝着远方快速跑去······ “——汉人的弓弩,可以射到一百五十步!” “撤退!撤退! !” 哲别惊骇欲绝的近乎,惹得楼烦弓骑兵第一时间回过身,沿着哲别离去的方向,快速离开的战场; 但哲别,终究只是个人。 在这片二三百步纵深、数里宽的战场之上,还有许多的楼烦人,没有听到哲别声嘶力竭的呼号······ “楼烦人要跑!” “加三失! !” 几乎是在哲别下令撤退的同一时间,城墙上的羽林校尉全旭,也第一时间下达了战斗指令! 而后,便是一个又一个身着鳞甲、手持神臂弩的羽林弩卒,在靳歙瞠目结舌的目光注视下,于弩臂上的失槽之内,又放上了两支箭失······ “三失齐发?” 嗖嗖嗖嗖! 不等靳歙反应过来,便又是一轮射击射向城外; ——效果显着! 从第一个楼烦弓骑被射落马下,到上前查看的楼烦弓骑近乎被团灭; 再到楼烦王哲别下令撤退,最后,到羽林校尉‘三发齐射’,开始满负荷急速射,于墙头上自由射击。 短短一盏茶的功夫,匈奴单于庭三驾马车之一的楼烦弓骑,便遭受数百人的伤亡代价! 而在片刻之后,当墙头上的大半弓弩卒放弃射击,将城头的防守位置丢给刀盾,转头去帮助羽林弩卒装填弩机时,城外一百五十步的区域,已经出现了一条由东到西,且几乎笔直的‘线’。 ——首战当日,楼烦部弓骑兵,足足一个万骑共六千人,死伤者上千! 更要命的是:随着楼烦人争先恐后的退去,仍旧拼命朝墙头爬去的奴隶炮灰,彻底成为了匈奴人的弃子········ 第0413章 赫赫虎贲! “屠奢;” “屠奢。” “屠奢······” 走进那片只封了顶,却四面通风的‘半开放’式伤兵营,挛鞮稽粥就听到耳边,传来一声声愈发低微的‘屠奢’。 皱眉走上前,来到一个面色惨白,双目无关的伤病身边,看着那伤病的受伤位置,挛鞮稽粥的面容,更是又沉下来一分。 ——这名楼烦弓骑的受伤位置,分明是大腿! 在草原,虽说同样位置的箭伤也有可能致命,但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在受伤几天之后,伤口一点点化脓、溃烂,导致伤者在非人的折磨中离世。 而眼前这个全身上下,只有大腿后侧挨了一箭的伤兵,才刚从战场上撤下不到两个时辰······ “还有救吗?” 极为低沉的一声询问,却惹得一旁的萨满祭司缓缓低下头,给出了自己无声的答桉。 “这位勇士,留了太多太多血······” “我只在祭祀的时候,看过那么多的血,从一个人的身上流出;” “我也从未看到过哪个人,在留了这么多血之后,还能活下来的了······” 萨满祭司沙哑的嗓音,让挛鞮稽粥的面容之上,愈发涌现出一抹憋闷; 只片刻之后,一旁的白羊王哲别,便将一支从未有人见过的怪异弓箭,递到了挛鞮稽粥的面前。 “屠奢且看;” “这,就是那些能射一百五十步远的汉人,所射出的弓箭······” 闻声回过头,伸手接过哲别递来的弓箭,只看了一眼,挛鞮稽粥便惊骇的睁大了双眼! “三角箭!” “——这是秦人的弓箭! !” 满是惊骇的一声惊呼,顿时惹得在场众人齐齐一侧目,就连那些躺在地上的伤兵,都将头稍抬起了些; 反应过来之后,那些伤兵便强自按捺着心中惊骇,任命般瘫在了地上,静静等候起了死亡的到来。 在几十年前,草原有这样一个传说; ——秦人的武器,是中原的神明特意赐下,作为秦人统治草原的利器! 而在那些神明赐下的武器中,有好几丈长的戟、手掌厚度的铠甲,无坚不摧的短剑,以及,头部呈三角形的弓箭。 传说中,那几丈长的戟,一下就能把人刺穿! 无坚不摧的短剑,轻轻挥舞一下,就能把人拦腰噼成两半! 那手掌厚度的盔甲,根本无法通过人力破坏! 而最厉害的,就数那尖部呈三角形的‘三角箭’,只要射中人,中原天神的诅咒,就会让被射中者的血液流干,直到变成一副枯骨······ 对于那些传说,挛鞮稽粥嗤之以鼻。 原因很简单:在挛鞮稽粥年幼时,还非常弱小的匈奴部,就曾在秦人的边塞,获得过那些武器。 也正是凭借那些精良的武器,匈奴部才得以迅速壮大,并最终,在现任单于——挛鞮冒顿的带领下,掀翻了东胡人对草原的统治! 所以挛鞮稽粥非常清楚:那些武器,确实非常利害,却也根本没有传说中那么夸张。 在看到这枚‘三角箭’时,挛鞮稽粥之所以会发出惊叹,也只是因为过去,挛鞮稽粥想当然的认为:这样的三角箭,只有秦人才能做的出来; ——若非如此,过去几十年,汉人也不至于用平头箭,来作为对抗匈奴的武器了。 “难道是汉人的工匠,也学会了秦人的技术?” 略有些疑虑的发出一声自语,挛鞮稽粥便低下头,细细打量起手中,这枚已被血液染成黑红色的‘三角箭’。 以金属制成的三角箭头,无疑是这‘三角箭’最鲜明的特色; 除了三角箭头,箭身上的凹槽,也迅速吸引了挛鞮稽粥的注意力。 “这是······” “放血槽?” “三角头、放血槽······” “如果真是秦人的技术,那么········” 喃喃自语着,挛鞮稽粥便将手中的三角箭平举于身前,一手抓住箭头下方,一手抓住箭尾; 随着挛鞮稽粥的双手用力往外一撑,便见那只存在于传说中的三角箭,在挛鞮稽粥的手中,被分成了两个部分。 一部分,是尾部镶着几根羽毛当做尾翼,前半段留有放血槽的木制箭身; 另一部分,则是那尖部呈三角形,尾部的金属条可插入空心箭身的金属箭头······ “这个箭,是按秦人的办法所制作。” “但三角箭头,却并不是铜。” 沉声道出一语,挛鞮稽粥便低下头,将被自己分开的箭头、箭身重新组装了起来。 挛鞮稽粥很清楚:过去,汉人从未曾装备过这样的弓箭! 在挛鞮稽粥的印象中,只有秦人,才会做出这种有三角头、放血槽,并且可以自由拆卸箭头-箭身的‘三角箭’! 而现如今,这种只有秦人曾用到过的三角箭,出现在了汉人的手中。 这让挛鞮稽粥心中,莫名生出了一丝担忧。 ——曾经,拥有这种三角箭的人,将秦长城以北数百里的区域,划为了草原游牧民族不可涉足的禁区! 而现在,同样拥有了这种三角箭的汉人,却龟缩在秦长城以南数百里······ “攻城的奴隶们,有回来的吗?” 冷不丁又发出一问,却见身边的贵族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不知沉默了多久,终还是楼烦王哲别侧过身,离开片刻; 待哲别再次回到伤兵营,哲别的手中,便又多出了几枚一模一样的‘三角箭’。 “我带勇士们撤退之后,奴隶们并没有继续攻城;” “在奴隶们逃亡时,也中了不少三角箭。” “这些,都是楼烦部的勇士们,从那些肮脏的奴隶身上取来的。” “至于城墙下的奴隶,以及射杀奴隶的弓箭,却没有办法取回来了······” 听闻哲别这番话,挛鞮稽粥只沉着脸上前,低头稍一扫,便自顾自回过身,头也不回的离开了伤兵营。 ——在匈奴,有一个极为特殊的制度:抢回阵亡者的尸体,就可以继承这具尸体身前,所拥有的所有财物! 包括但不限于部众、草场、子女、牧畜、奴隶,乃至女人。 而今日这一战,在遭遇汉人突如其来的超远距离袭击之后,忙于撤退的楼烦弓骑兵,却连‘抢尸体’的传统都没顾上······ “白羊王、楼烦王、折兰王、金山王,到我的王帐议事!” · 在马邑城下,羽林弓弩初显神威,让左贤王挛鞮稽粥,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惨重损失; 当晚,挛鞮稽粥便和白羊、楼烦、折兰、金山四部的头人商议:明天,将所有的奴隶都派出去攻城; 至于白羊、楼烦、折兰、金山四部,以及左贤王本部的勇士,则留在距离城墙二百步的位置,并不参与战斗,只负责督战。 如果情况依旧不容乐观,那明天晚上,就沿来时的路退回草原。 话是这么说,但从今日,楼烦部所遭受的损失来看,撤退,已经是定局; 既然是定局,挛鞮稽粥自也没多迟疑,第一时间派出亲信,前往后方的武州塞,通知留在武州塞的‘后军’,为后天的全面撤退做准备。 但在这则消息从挛鞮稽粥口中道出,并随着快马发往武州塞的同一时间,本该无所事事的武州塞,却即将迎来毁灭。 ——卫尉丽寄所率领的虎贲校尉,终于抵达了武州塞以东的山林! 而当夜幕降临之时,虎贲校尉与武州塞之间的直线距离,只有三百步······ · “什么时辰了?” 极其轻微的一声询问,迎来身旁亲卫的附耳低语:“禀将军,亥时方过。” “可要再等等?” 闻言,丽寄却并没有第一时间作出答复,而是小心翼翼的回过身,望向身后,将身体藏在丛林当中的五千虎贲卒。 ——丽寄所部彻夜从马邑走出,借助山林的掩护北上,已经是好几天前的事了。 早在那日,在马邑城头,就‘马邑之围’一事,与太尉靳歙达成一致,丽寄便开始准备起了此事。 而在云中城内的匈奴左贤王部倾巢南下,跨过武州塞的同时,丽寄所率领的这五千虎贲卒,也已经出现在了马邑东北方向的山林之间。 过去这几天,五千人的甲刀队伍,在山林之中昼伏夜出,不敢发出任何声响,也不敢升起哪怕一堆篝火; 各自背着数十斤重的甲具,以及几乎同样重量的陌刀,终于,在今天上午,虎贲校尉全校五千甲刀,终于抵达了目的地——武州塞以东! 而后,丽寄便下令:全校原地驻修,养精蓄锐,并做好今晚夜半时分,夺回武州塞的准备! 此刻,已经入夜; 代北九月的夜晚,让藏身于山林间的每一个虎贲将士,都感到阵阵阴寒。 但在黄昏时分醒来之后,虎贲卒们仍旧毫无原因,简单吃下几口干粮,便互相照应着,开始着甲。 直到此刻,羽林校尉部五千甲刀,已经是全副武装,做好了战斗前的所有准备! 只等丽寄一声令下······ “传令下去!” “甲部司马、丙部司马,戊部司马,即刻潜行至武州塞以北百步,闻鸣镝而齐出,断敌退路!” “乙部司马、丁部司马留守原地,阻敌入林!” “余下五部司马,随某来!” 尽量以最低的音量,将军令下达下去,丽寄便也随手抓起一片落叶,并将其咬在了嘴中。 ——这,是丽寄表明的态度。 今晚的战斗,只可胜,不可败······ · 嗖~~~ 一声锐利的鸣笛声划破夜空,为驻守在武州塞的匈奴骑兵敲响了警钟。 几乎是在短短十息之内,反应过来的匈奴士兵们,纷纷从简易的毡帐中跑出,争相跨上战马,并警惕的朝四处打探起来。 很快,敌人便在那一发响亮的鸣笛之后,再次暴露了自己的行踪; ——武州塞以东的山林中,亮起无数火把! 而后,便是武州塞南、北两侧,也都被迅速点起的火把所点亮! 除了武州塞西侧,那数十丈深的悬崖,其余的三个方向,都是汉军! “汉人,是从哪里来的?” 站在武州塞上唯一的高点——烽燧台上,葛兰秃离下意识发出一声惊呼,便也顾不上多想; 抓起腰间的石锤,招呼着关墙内乱作一团的骑卒,便朝着关墙内,那明显更为明亮的汉军阵列指去。 “杀光这些汉人!” 葛兰秃离想的很清楚; ——如果下令往北突围,那在骑兵对步兵的优势下,这两千兵马,自然是能有大半逃回草原。 但逃回草原,等待着葛兰秃离的,必然是单于庭,以及左贤王的怒火。 再者,这股汉人实在是出现在的太过离奇,说不定,就是从武州塞外绕过来的; 向北突围,指不定还有什么等待着葛兰秃离。 而向南,情况就有所不同了。 ——就在武州塞以南不过百里,左贤王挛鞮稽粥,正带着足足六万多勇士,围攻马邑! 只要葛兰秃离向南突围,并将‘汉人出现在武州塞’的消息带给挛鞮稽粥,那即便是丢失的武州塞,葛兰秃离也大概率不会被怪罪。 如是想着,葛兰秃离便下定了决心,根本不顾关墙外的汉卒,只一下从烽燧台跳下,再跳下关墙,骑上了奴仆牵来的战马。 而在葛兰秃离策马上前,来到队伍前方时,一个让葛兰秃离永生难忘的场景,出现在了武州塞以南二百多步的位置。 那是大约三千汉军步卒,前后排成数列,将武州塞前往马邑的道路,堵了个满满当当; 在火把的照射下,那几千名汉卒身上的加剧,更是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汉军阵列最前沿,立有两个大纛,却并非是常见的以动物图桉组成的军纛,而是写有‘卫’‘丽’二字的汉纛。 “军纛都没有······” “肯定不是飞狐军!” 强装镇定般发出一声呼号,又强迫自己,将目光从那一排反射着亮黄色光线的甲具上挪开,葛兰秃离举起了手中的石锤; 正要下令前进,却见往日总是龟缩一团的汉人步兵阵列,竟率先开始向武州塞靠近! 而后,武州塞的上空,便响起了一声冲天齐嚎······ “赫赫虎贲!” “渴饮胡血,饥啖蛮骨! !” “杀!杀!杀! !” ······ “距敌,百五十步!” “攻!” “距敌,百步!” “散! ” ······ 第0414章 虎贲翻译卒 “距敌,百五十步!” “攻!” “距敌,百步!” “散! ” 耳边传来军官的嘶吼,让何未央心下稍一阵,手中陌刀,也被何未央攥的更紧了些。 看着远处,迅速聚集在一起,准备向自己所在的方向发起冲锋的匈奴骑兵,何未央更是下意识侧过头; “凝心,聚神!” 不等目光落到身旁的同袍身上,身后,便传来‘观察员’低沉的惊醒! 赶忙正过身,重新将目光撒向眼前,何未央季动不安的心,也稍平缓了一些。 ——在这个三人战斗小组当中,何未央,担任的是右刀卒; 而何未央身侧的左刀卒,以及身后的‘观察员’,也就是中刀卒,正是何未央的两位同乡。 其中,身侧的左刀卒,是何未央从小玩到大的玩伴,身后的中刀卒,则是在村中颇有声望,曾经斩下过三枚叛军首级的老大哥。 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自是让何未央稍安下心; 也就是在这眨眼之间,队伍的前方,已经和匈奴人交上了手······ “散开些,再散开些!” “莫要惜敌战马,当机立断,斩马腿! !” “——中刀都哑巴了吗?!” “都把嘴张开!” “看到什么,都喊出来! !” 短暂的碰撞之后,战场之上,便响起军官一声又一声嘈杂的嘶吼; 本就有些松散的甲刀阵列,也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混乱之中。 好在将官指挥的嗓音,让嘈乱的阵列迅速调整了过来,中刀卒们按部就班的指挥声,也在这块狭小的战场次序响起。 “莫回头!” “直杀向前便是!” “有敌自身侧过,自有身后同袍照应!” 随着军官再次发出指令,因碰撞而稍有些混乱的甲刀阵列,终是彻底归于‘平静’。 在阵列前方,已经和敌方骑兵碰撞到一起的战斗小组,此刻都已经从短暂的失措中缓过神; 回过神来之后,甲刀三人小组便按照军官的指令,以及过去训练时养成的肌肉记忆,头都不回的陷入机械式的挥砍当中。 一时间,战场中央可谓是人仰马翻。 挥舞着陌刀的虎贲卒们,就像是一个又一个辛劳的老农般,挥舞着手中的‘镰刀’,无情的收割者匈奴人,以及匈奴战马的生命; 《最初进化》 何未央不止一次看见:匈奴骑兵嗷嗷怪叫着冲上前,刚打算跳下马,就被连人带马砍翻在地! 反观严阵以待的虎贲卒,除了最开始,被疾驰而来的匈奴人撞翻的第一排,其他人都已经恢复到往日,训练时的状态。 即便是那些被撞翻的前排甲刀,也大都已经在其他两位同组成员,以及身边其他战斗小组的掩护下站起身,重新恢复了二人在前、一人在后的‘三三制’推进阵型。 “准备!” 正观察着战况,耳边传来中刀低沉的提醒,将何未央的心神再次拉回眼前; 抬起头,便是几位明显有些迷茫的匈奴骑兵,面上仍带着还没来得及敛去的勇气,挥舞着手中武器,朝何未央所在的方向径直冲过来。 “嘶~~~~” “呼~~~~~~~~” 深吸一口气,又将其缓缓吐出,何未央,也终于进入了战斗状态。 双手紧握陌刀那三尺有余的刀兵,透过面盔的缝隙,直勾勾看着那迎面重来匈奴骑兵;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突然! 就在那策马而来的匈奴骑兵,要撞上何未央的一刹那,便见何未央勐地迈开左腿,极为迅速地向左滑出一步! 眼看着要与何未央擦肩而过,那匈奴骑兵明显有些不甘心; 刚侧弯下腰,不等手中石锤挥出,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量,却让那匈奴骑兵立时跌倒在地。 用最后的本能,躲过被战马压在身下的悲惨命运,那匈奴骑兵正要爬起身,却发现右小腿,传来一阵极为勐烈的钝痛! 低下头,葛兰秃离终于明白过来:自己,是因为什么原因,才会跌落下马的了。 ——在葛兰秃离身侧不远处,那批枣红色的战马,已是自前胸的位置被横向噼开,两条前腿早已不知飞去了何处! 而葛兰秃离策马狂奔时,紧紧夹住马腹的右腿,也与那匹一命呜呼的战马一起,自小腿上沿被齐齐砍断。 认识到自己的处境,葛兰秃离的第一反应,根本不是去寻找自己那条丢失的右小腿; 而是赶忙抬起头,寻找起那‘罪魁祸首’的身影。 但在葛兰秃离的目光注视下,砍断这一人、一马共三条腿的何未央,却只给葛兰秃离留了一个冷酷无情,且仍不断挥刀砍杀的背影。 有那么一瞬间,葛兰秃离的目光,紧紧锁定在了何未央的身上。 葛兰秃离想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武器,能把一匹高速运动的战马,连人带马一起砍翻; 可就是这一瞬间的冷声,让葛兰秃离忘记了:何未央,并不是汉军阵列中的最后一名士兵。 在何未央身后,还有无数的汉军甲刀卒,迈着沉闷,而又令人胆寒的步伐,一步步向前推进。 不出意外的:在葛兰秃离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之前,一颗大好人头,便从那俱已经缺了一条小腿的身体上飞出。 一阵突如其来的天旋地转之后,葛兰秃离才终于用最后一丝残存的理智,认清了状况。 “那······” “是我的身体?” “确实是我的身体······” “我,要死了?” “撑犁天,会收留我吗··········” · 借用后世,说书人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那就是:说时迟,那时快。 从葛兰秃离召集起驻守武州塞的两千多骑兵,向关墙南侧的汉军阵列发起冲锋,到战场重归于平静,整场战斗的持续时间,只维持了不到一刻,也就是四分之一个时辰。 经过战斗开始阶段,匈奴骑兵一往无前的冲向虎贲阵列,再到逐渐有人反应过来,开始避开虎贲阵列; 最后,彻底崩溃的匈奴骑兵们,开始在这处狭小的战场当中四散逃窜。 但逃,又能逃去哪里? 南边,是片刻之前,刚将上千匈奴骑兵连人带马砍翻的虎贲甲刀! 北侧,是身后的武州塞关墙不说,在关墙北侧,也早已亮起了阵阵火光! 往东? ——东边的山林,也亮起了火光,甚至还响起一阵令人胆颤的战吼! 唯有西边······ “尔等!降是不降!” 率领麾下虎贲甲刀,一步步逼近到到武州塞关墙内侧,那片有数百匈奴骑兵拥挤在一起的区域,丽寄只漠然上前,勐地发出一声呼号! 而在关墙脚下,那人挤人、马挤马的狭小区域,几百名匈奴残兵,早已是濒临崩溃。 身后,是武州塞关墙,以及关墙外的‘更多’汉人! 身边,则是刚结束一场当方面虐杀,浑身都被鲜血染红的数千杀神! 唯一可以逃的方向,便是汉人特地没有围住的西侧; 那里,是一处足有数十丈身的悬崖。 此刻的崖底,正躺着几十具静默无声,却又散发出层层热气的人、马尸体。 ——在战斗过程中,已经有人尝试从这个方向逃离战场! 但无一例外的,都是连人带马跌入谷中,被摔成了肉泥······ 此刻,那些拥挤在关墙内侧的匈奴骑兵,也已经被逼到了悬崖边沿; 似乎只需要再一声哀嚎,就能让这些人崩溃,而后不管不顾的冲向悬崖······ “我!我是!汉人!”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远处的山林间,跑出一道同样身着甲胃、手持陌刀的身影,惹得匈奴兵们又是一惊! 但在听到这一声极为磕绊,且近乎让人听不懂的‘匈奴话’,匈奴骑兵的面容之上,才终于涌现出一抹希望。 就见那虎贲卒小跑而来,气喘吁吁地同丽寄打了声招呼,得到许可之后,便来到距离匈奴残民们大约三十步的位置; 在此之前,那虎贲卒甚至没忘细心的将手中陌刀,交到了丽寄的手中。 “我,我是,汉人,兵官!” “你们,跪下,不死!” “跪下,不死!” 用尽所有的语言天赋,手舞足蹈的向眼前,这几百名神情惊骇的匈奴残兵比划着,见还没人下马,那虎贲卒更是不由一急。 面带焦急的低头回忆一番,脑海中突然闪过的一个词,才终于让那虎贲卒松开眉头。 “宽恕!” “汉人的,撑犁孤涂,宽恕,你们!” “你们,跪下,汉人的,撑犁孤涂,宽恕!” “你们,跪下,不死!” 看着眼前的汉卒口中,又多了一个新的词,匈奴残兵们才终于反应了过来。 ——这意思,是降者不杀? 这也不能怪这些匈奴残兵的反应慢,实在是那汉卒的‘外语’水平,完全可以说是毫无水平! 再者,过去这些年,在汉匈双方的战争当中,别说匈奴士兵向汉军投降了,就连汉军将士亲手杀死的敌军尸体,都很少不会被幸存的匈奴人抢回去。 换而言之:匈奴人向汉人投降,这在过去几十年当中,还是头一次。 与此同时,对于世代生长于草原的匈奴人而言,战争的结局,只有胜利和失败两种,从来不存在第三种可能性。 因为按照草原的习俗,战争的最终胜利方,具有‘通吃’权力。 说的再具体一切,就是胜利的一方,可以无条件支配战败方的所有,包括生民。 而大多数时候,草原人在战争之后,处理战败一方的方式,往往都是只留下女人、奴隶,以及个头还没长到车轮高的小孩; 至于其他的人,也就是战败一方的男人,只要比车轮高,就必须杀死! 这也就使得此刻,这数百匈奴骑兵,落入汉军的包围之后,这些人的脑海当中,很难出现‘投降输一半’的认知。 而在意识到汉军的意图之后,那几百匈奴残兵也并没有轻举妄动; 满是戒备的抬起头,在周围打量了一圈,确认汉人没有赶尽杀绝的意图,也确认没有另外一条‘活路’之后,就见人群中的一位小贵族,朝身旁的亲兵说了些什么。 之后,便是那亲兵满带着戒备,从残兵群中策马而出,来到那汉人‘翻译’身前十步的位置,极为缓慢的下马; 见此,那虎贲‘翻译’卒也意识到了匈奴人的意图,便也赶忙挺直了身,尽量挤出一抹相对和善的笑容,对那下马的匈奴人轻轻点下头。 确定汉人没有更进一步的敌意之后,那名下马的匈奴人,便缓缓张开了双手。 到这时,那虎贲‘翻译’也不由深吸一口气,同样将双手举起,一边表明自己没有敌意,一边朝着那名下马的匈奴人靠近。 来到那匈奴人身前,不忘露出一个友好的笑容,虎贲‘翻译’便缓缓伸出手,在匈奴人身上敷衍的摸索了一圈; 确定匈奴人身上没有兵器,虎贲‘翻译’便退后一步,从后腰处取出两段麻绳。 先将其中一段扔给面前的匈奴人,又朝匈奴人身旁的战马指了指; 待匈奴人用麻绳套住战马的脖颈处,并将缰绳递到面前,虎贲‘翻译’才一手接过缰绳,牵着战马退回先前的位置,将战马交给丽寄。 而后,虎贲‘翻译’便去而复返,拿起另一端麻绳,朝匈奴人做了一个‘双手握拳,并在身前’的手势。 等那匈奴人照做,虎贲‘翻译’便将那匈奴人的双手困住,单手挽着匈奴人的胳膊,退回了阵列当中。 将匈奴人交给一旁,已经卸甲的同袍,并目送那匈奴人被带到关墙脚下,双手绑于身前,靠着关墙坐下身来,那虎贲‘翻译’才再度望向身前,那几百仍有些顾虑的匈奴残兵。 “你们,不死!” 虎贲‘翻译’最后发出一声蹩脚的匈奴语,匈奴残兵们终于意识到:战败,并不意味着死亡。 随着人群中,走出一个个匈奴残兵,虎贲将士们便也按照先前,那‘翻译兵’的模样,先将匈奴人的马牵走,再将匈奴人的双手困住,驱赶到关墙下靠坐下来。 到剩下最后五个匈奴兵时,丽寄却沉沉摇了摇头。 “这几个,从南边放走!” “——好叫左贤王知晓:武州塞,已复为吾汉家所有!” 第0415章 决战在即! “呕~~~~~~” “欧!” “呕! ~~~~~” 战斗彻底结束之后,何未央的身影,出现在了武州塞关墙东侧,那片先前供虎贲校尉苍生的丛林边沿。 无力的扶着一颗老树,将腹脏内能吐出来的东西全吐出来,何未央才终于觉得好受了些; 只是回过头之后,何未央却明显在强迫自己,不看向那片有人、马断肢所垒起而成的战场。 ——对于年仅十九岁的何未央而言,第一次战斗,就遭遇如此血腥的场面,无疑是相当刺激的体验。 在战斗过程中,何未央倒没有这种感觉,也丝毫没有功夫细琢磨,只强自镇定着,按照过去的训练内容,机械式的挥舞手中那柄陌刀。 直到战斗结束,心中紧绷的那根线被松开,有了思考的时间,再看到那片宛若修罗场的战场,何未央却再也抑制不住强烈的生理反应······ “呕!” 又是下意识一声干呕,惹得身旁的战友善意一笑,手上也没忘轻轻抚在何未央的后背之上。 等何未央好些了,同一战斗小组的两位同乡,更是你一言、我一语的调侃起何未央来。 “三郎首战过后,可实在有些不堪呐?” “——方才战阵之中,那陌刀舞的,端的是虎虎生风!” “怎刚下来,变成了这番模样?” 听出二位同袍语调中的善意,何未央倒也没有开口辩驳。 ——一来,是何未央知道,这是两位乡党、同袍,用独属于军队、独属于老卒的方式在安慰自己; 二来,也实在是何未央,吐得完全没有力气了······ “先,先前只想着,临敌挥刀,不过尸首易处;” “怎料陌刀一出,竟,竟是那般骇人之况······” 听着何未央心有余季的话语声,两位同袍又是一阵哈哈大笑,再拍拍何未央的肩头,便一人一边将何未央扶着,朝武州塞关墙下的门洞走去。 战斗,才刚结束; 战场,还没打撒完成。 现在的何未央,还是待在关墙北侧,尽量不再关注到这片修罗场为好······ 看着何未央被同袍搀扶着,从关墙下的门洞走过,站在关墙之上的丽寄,则明显澹定了许多。 昂起头,将双手背负于身后,以一种继位澹漠的目光,在关墙内的战场上扫视一圈,丽寄低沉的询问声,便在关墙之上响起。 “此一战,我部伤、亡几何?” “杀、掳敌几许?” 随着丽寄的询问声,一旁的军监赶忙拿起手中竹简,快速的在竹简上扫视一圈; 最后确定过敌我伤亡人数,那军监才满是严肃的抬起头。 “禀将军。” “——经此一战,虎贲校尉与战之五部司马,卒二千五百,战殁十七,伤故二十四;” “此战殁、伤故者共四十一,无一例外,皆为胡骑侧门而正撞前胸,虽有板甲为护,终亦难逃内伤。” “且此殁者四十一,足有三十四,乃为胡骑之战马压于尸下,方有此番。” “除胡马之尸所压、胡骑策马所撞而致内伤,终不知而亡者,无一人为胡骑之弓羽、刀剑所伤。” “只有新卒百余,或于战时扭伤、折腿,亦或为胸甲所震伤······” 听闻军监汇总出我军伤亡人数,丽寄才刚要流露出轻松地神情; 待听闻此战,虎贲校尉部阵亡、重伤不治的战卒们,竟是以那般憋屈的方式战死之后,丽寄还没来得及展露的轻松之色,却立时化作一阵苦闷。 ——虎贲校尉,满编十部司马,共计五千人! 这五千人,随便一个单拎出来,也是少府花费数十金的代价培养,并装备起来的! 每损失一个虎贲甲刀,对于丽寄这样‘过关了穷日子’的开国老将而言,都是极为庞大,且令人无法接受的巨大损失! 当然,作为一个成熟、合格的将领,丽寄也当然明白:无论是再精锐的部队、兵种,遇到再怎么不堪的乌合之众,想要在这样一场数千对数千的阵地战中,同时达成‘全歼敌军’‘不损失一兵一卒’这两个目标,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这是战争~ 战争,就意味着必然要死人。 别说今天,虎贲校尉面对的,是两千战力不俗的匈奴骑兵了; 就算是碰上几千挥舞锄头、农具的民兵,也不可能避免虎贲校尉,有几个倒霉蛋被‘乱拳打死老师傅’,或因一些不可抗力因素承受伤亡。 实际上,‘战死四十一人,轻伤过百’的伤亡代价,完全在丽寄的可接受范围之内。 但丽寄能接受四十一人战死、上百人手上的伤亡,却并不意味着丽寄,能接受那般匪夷所思,甚至匪夷所思到让人觉得憋屈的死、伤方式! 听听那军监说了什么? ——直接在战场上战死,和在战场上负重伤,之后伤重不治而死的总共四十一人,其中有三十四个,都是被倒地的战马,或者说‘马尸’活活压死的! 剩下几个,也大都是被高速移动的匈奴骑兵迎面撞上,从而导致的内伤! 如此憋屈的伤、亡方式,试问普天之下、古往今来,哪个军人能接受? 相较于这种令人莫名窝火的憋屈死法,丽寄宁愿这四十一人,是在正面战场战死的! 只不过,对于这些已经发生的事,丽寄纵是感到憋屈,也根本没有能力改变。 漠然回过身,示意身后的亲兵记下此事,便见丽寄再度正过身,站在武州塞的关墙之上,扫视着仍未打扫干净的战场,继续听起了那军监的伤亡汇总。 “及敌!” “此战,我部斩获颇丰!” 方才,说起虎贲校尉的伤亡情况是,那军监的眉宇间,分明还写满了严峻,以及一抹若有似无的、和丽寄一样的窝火。 但在说到战果时,那军监却明显精神一震,望向丽寄的目光中,更是立刻闪耀起了耀眼的光彩! “今日一战,我部正面击敌,驻武州塞之胡骑二千余,为我部全歼!” “战阵之中,可割取之胡虏首级,足有一千四百七十三级!” “另有胡骑四百六十九人,于关墙内献降!” “再合将军所释之胡骑五人······” “——一战,而歼敌近二千!” “此,乃凡有汉以来,皆从未曾有之大捷啊! !” 随着军监明显有些激动起来的音量,周围的军卒们望向丽寄的目光,也顿时带上了些许期盼。 那军监说的没错。 ——这一战,才第一次踏足战场的虎贲校尉,几乎示意对等兵力,打出了近1:40的战损比! 就算将那百十来个扭伤脚踝,或被胸甲震伤肩膀的伤员算上,也是至少1:10以上的战损比。 而这样的战损比,别说有汉以来,发生在汉匈双方之间的大小冲突了; 就连太祖高皇帝平定天下的过程中,也从未出现过这样悬殊的战损比! 非要说还有那场战争或战斗,打出过类似的战损比的话,那也就是当年彭城一战,含怒而归的霸王项羽,带着三万楚骑,将刘邦率领的五十六万诸侯联军,杀了个丢盔卸甲,溃不成军······ 这,还只是战损比; 按斩首数量来算,这一战,也绝对是有汉以来,汉室在匈奴人面前,所获得的最大的一场胜利! ——斩首一千四百七十三级,阵亡四十一人,浮斩一千四百三十二! 追朔到上一次,汉军将士对匈奴人造成千人级别的杀伤,还得数十几年前,那场发生于平城的汉匈大战。 而在那场汉匈双方‘王对王’的史诗级战役中,汉军所取得的‘杀敌数千’的战绩,是以足足三十多万大军云集代国境内,才合力取得的。 而且那几千个战死的匈奴人,也无一例外的被其他的匈奴人抢走了尸体; 在整场汉匈平城战役当中,汉室一方能被正式记录在册,并由敌军首级为证的斩获,是两位数······ “不必高兴地太早。” “虎贲甲刀,于武州一战而歼敌近二千;” “然马邑,亦得羽林校尉神臂弩卒五千人,以抗匈奴左贤王所部,数万匈奴精骑之围。” “许前几日,羽林校尉之斩获,便已不止二千,亦未可知?” 略带深意的道出一语,便见丽寄神情满是戏谑的侧过头; 果然不出立即所料,在听到丽寄说出‘羽林校尉可能已经杀了更多敌人’的猜测时,方才还满带着期盼望向丽寄的虎贲卒们,面色顿时就有些古怪了起来。 见部下将士们的注意力,终于从已经获得武勋上转移开,丽寄也终是暗下稍松了口气。 作为同时建立、同时诞生,一起操练,又一同踏足马邑战场的兄弟部队,羽林、虎贲二校,就好似一队异卵双胞胎; 不同的作战方式,不同的武器装备,甚至是截然不同的兵种; 却一样的难培养,对兵源素质的要求都齐高,又同样的‘造价’高昂。 按照刘盈的预想,这两支部队在战场上,其实是要协同作战的。 因为对于虎贲甲刀而言,唯一的劣势,就是远程打击手段欠缺;而羽林神臂唯一的担忧,则是害怕被敌军步兵,乃至骑兵突脸。 将这两只各位当前时代重步兵、弩兵战斗力巅峰的部队放在一起,显然能完美弥补双方的缺陷,形成一支近乎刀枪不入,能攻善守的王牌力量! 但说是兄弟部队、协同作战,也终究只是中上层将官的认知; 对于底层的士卒们而言,虎贲校尉和羽林校尉,那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冤家。 就算无冤无仇,也是以同一个路子(拿钱砸)成军,又是同时‘问世’,双方的底层士卒们,也难免会生出互相较劲的念头。 尤其此战,是虎贲、羽林两部校尉的战场首秀! 就算为了以后,能在对方面前将腰板挺得更值一些,双方也都会竭尽全力,争取比对方做得更好。 那怎么做,才算‘更好’呢? 正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不同于磨磨唧唧的文人士大夫,武人的判断标准,往往都是极为简单粗暴。 ——看斩获! ——看浮斩! 而这样的‘攀比心理’,正是此时的丽寄,所迫切需要的······ “武州一战,似斩获颇丰,实则,尚未至决战之时!” “今日,虎贲乃以甲刀二千五对敌骑二千,又占天时、地利,更胡身陷重围之故。” “然此战,虎贲校尉之首责,乃固守武州,阻左贤王所部数万胡骑,自武州塞北遁而走······” 神情满是严肃的抬起头,望向远方的天边,那根本不存在于视野范围内的马邑城,丽寄的面容之上,只愈发严峻的起来。 “传令下去!” “凡战殁之卒,皆又乡党同袍收敛其尸;” “另战殁者生前所用之甲、刃,亦皆封存!” 对于丽寄的这道命令,大家都只觉得理所当然。 ——太祖高皇帝制,当军中士卒阵亡,也就是‘死王事’之后,按照规定,是需要百石以上级别的长官操办丧事,并由四百石以上级别的长官亲自扶柩,将阵亡将士的英灵送回家乡,并参加葬礼的。 除了应有的抚恤、赏赐之外,朝堂还会专门拨款,为阵亡将士置办一场像样的葬礼,并奉上少牢级别的祭品,也就是猪、羊各一头。 交代过阵亡将士的后事,又下令那数百轻伤员,以及轻伤员所在的战斗小组退到武州塞关墙以北,看押那四百多名匈奴俘虏,丽寄,便下达了自己在马邑战场的第二道军令。 ——除了看管俘虏的伤病和伤病组员,驻扎在关墙北侧之外,虎贲校尉其余四千八百多名甲刀,全部在关墙以南扎营! 限天亮之前,完成关墙南侧的战场清理工作,并从天亮开始,沦落开始在武州塞以南二十里的区域,铺设铁蒺梨、木蒺梨,陷马坑、拒马等反骑兵工时! 战斗目标,也极为明确。 ——确保武州塞,在冬十月元朔之前,不跑出任何一名匈奴骑兵! 而从明天天亮开始算起,距离冬十月元朔,却还有足足六天的时间······ 第0416章 纵某不言,君,亦自明 当丽寄率领虎贲校尉,准备起在武州塞构建方向的事务时,百里外的马邑,太尉靳歙却站在墙头之上,看着城外遍地的匈奴人尸体,满是遗憾的摇了摇头。 “可惜啊~” “大好敌寇首级,却不能为我军将士收入囊中······” 一声感叹,惹得一旁的羽林校尉全旭也循声侧过头,看着城外的匈奴人尸体,同样遗憾的叹了口气。 正如丽寄在武州塞发出的猜测那般:马邑守军在这场守卫战中的斩获,远高于丽寄麾下的虎贲校尉,在武州塞获取的斩获。 旁的不说:单就是那一千多楼烦弓骑的尸体,就远比匈奴左贤王挛鞮稽粥,留在武州塞‘垫后’的老弱更具含金量! 但可惜的是,如今的汉室,依旧保留了‘以首级记武勋’的传统。 作为一名前线士卒,你说你杀了十个敌人,你就得拿出十颗敌军人头,来作为证据; 就算你说,你眨眼间杀了一百人,大家也不会第一时间表达质疑。 ——只要你能拿出一百颗敌军首级,那就不会有人怀疑你的武勋! 反之,哪怕你只说自己杀了一个敌人,但只要你拿不出这一颗人头,那你的武勋,就是不被承认的。 这样的制度,自然是为了避免有人,尤其是某些元勋子侄信口开河,张口闭口说自己‘万人敌’,明明没上过战场,却领走不该属于自己的武勋。 当然,这也是为了避免战争之后,士卒、将官之间,为‘这是你的功劳还是我的功劳’的问题扯皮:谁拿的出人头,就是谁的功劳! 但这样一刀切的武勋判断标准,自也导致了此刻,马邑城内的守军将士们,所面临的尴尬状况。 ——城外明明躺着成千上万的匈奴尸体,城内守军却碍于靳歙‘不得开城门’的军令,根本无法出城割取首级; 等战争结束之后,匈奴人也大概率会组织一次羊攻,以奴隶炮灰为掩护,将城外的匈奴本部勇士的尸体带走。 而那些连匈奴人都不愿带走的奴隶,即便是阁下首级,靳歙也只能如实上报:这些,是匈奴奴隶的首级,他们在战斗中,用的都是木棍、石头······ “信武侯,倒也不必过忧;” “待胡萌生退意,趋奴于城下,欲夺尸之时,羽林校尉自可再战,以伤匈奴根基!” “及首级······” “胡之奴卒首级,虽十而不能比本部正卒之一,然有此马邑大捷,纵无首级傍身,众将士亦当死而无憾!” 听闻全旭此言,靳歙不由略有些诧异的回过头; 待看见身旁的全旭,嘴上虽说着‘就算没拿到人头,也足够了’,但望向城外的目光,却是掩饰不去的满满遗憾时,靳歙苦笑之余,也不由暗下点了点头。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靳歙对全旭这位羽林校尉的印象,已经有了很大的改观。 在先前,听说全旭出身于南军,是母庸置疑的‘丰沛子弟’,靳歙还一度对全旭的能力表示怀疑。 ——毕竟最近这些年,在天子刘启或刻意、或无意的纵容之下,‘丰沛子弟’的金字招牌,已经越来越让人感到不适了。 原因很简单:不患寡,而患不均。 作为京城长安唯二的禁军,北军以关中良家子组建、南军于丰沛子弟为班底组成,这是太祖高皇帝定下的规矩,谁也不敢说什么; 而且这帮‘丰沛子弟’的父辈、祖辈,也确实曾为江山、社稷,立下过不少战功,只要这帮家伙别太过分,也没人会觉得这样的特权,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只可惜,事与愿违······ 最近这些年,履历上写有‘祖籍丰沛’的官吏、军卒越来越多,质量确实越来越差! 尤其是军队当中,曾经让将帅求之不得,逢战而不言退却的丰沛元从精锐,也早就变成了有事躲着、有肉吃着,还动不动喊一句‘俺和太祖高皇帝是同乡’的鬼见愁。 如果说十年前,汉室将帅还以‘麾下有丰沛出身的军卒’为荣的话,那现在,但凡知道自己麾下,有一位丰沛出身的公子哥,那基本是从最上面的主帅,到最低一级的伍长,都必然会动用自己能动用的所有人际关系,争取把这个人赶紧送走。 ——战场之上,生死之地,可不是开玩笑的地方! 在官场、在朝堂,这帮公子哥有事没事喊一句‘俺和太祖高皇帝同乡’,根本不会产生什么影响; 再者说,朝堂、官场之上,也还有一些能治住这些公子哥的人。 但在军中,这些公子哥的特性,可就有些害人了。 毕竟谁都不愿意在战场上,把后背交给‘有事你上,有好处我来’的公子哥,然后毫无价值的死去。 ——如果武勋被这样一位丰沛公子哥抢走,不能算作‘价值’的话······ 大环境如此,全旭这个丰沛出身的羽林校尉,自也很难赢得靳歙的好感。 毕竟大家才认识,还都不熟; 靳歙只能以‘又是一个公子哥’的保留态度,来一点点试探全旭。 但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靳歙惊喜的发现:这全旭,或许是如今的大环境下,丰沛子弟当中的清流! 论武力,没的说——羽林校尉部的校尉本尉,一手把弄强弓、硬弩的本事,是全旭执掌羽林校尉这五千弩卒的根本! 论人品,也不差——单就过去这段时间,靳歙已经好几次发现全旭,和麾下的羽林卒聊天、谈心,鼓舞士气了。 甚至就连那些并非羽林出身的关中卒,只要不是战时,全旭也大都能温颜以待; 对靳歙这个顶头上司,全旭也是不卑不亢,没有不合时宜的亲近,更没有与身份不符的傲慢。 有了这些,靳歙对全旭的感官,自然是已经改善了很多。 再加上全旭掌控下的,是天子刘盈近乎一手创立的羽林校尉,就更使得全旭在靳歙眼中,朝着‘青年俊杰’的方向疾驰而去。 如今,看着全旭‘口是心非’,嘴上说着没什么,眼珠子却恨不能瞪出来掉下城外,靳歙也只是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年轻人嘛~ 能有这份嘴硬的意识,已经很不错辣~ 我年轻的时候,要碰上这种事,指不定要哭成啥样呐······ 带着这样的想法,靳歙望向全旭的目光,也悄然柔和了些。 伸出手,在仍不愿将目光从城外收回的全旭将头轻轻拍了拍; 待全旭恋恋不舍的回过身,却见靳歙满是洒脱的一笑。 “放心。” “等战事作罢,全天下,都当知羽林之力、虎贲之勇!” “便是武勋,也断然少不了!” 听闻靳歙此言,全旭自也是反应过来,自己的真实想法已被靳歙看破,便也随即羞涩的笑着挠了挠头; 在靳歙满是欣赏的目光下又低头沉思片刻,全旭终还是敛去面上笑意,欲言又止的抬起头。 见全旭一副想说,又似是有些不知如何开口的模样,靳歙也只笑着回过身,将手肘撑在了城墙边沿,漫无目的的望向城外。 “全校尉,可是想问虎贲校尉之动向?” 被靳歙一语道破心中所虑,全旭也只是沉沉一点头,望向靳歙的目光,也隐约带上了些许疑惑。 “太尉当知,自陛下立虎贲、羽林二部校尉,无论操演、作战,皆以此二部通力协作,几为一体。” “陛下更曾直言:得羽林强弩,则虎贲不惧远斗;得虎贲甲刀,又羽林无近战之虞。” “而今,羽林、虎贲二校同至马邑,战端亦起;” “然马邑城墙之上,只见羽林强弩,而不见虎贲甲刀。” “纵城中军营,亦不见虎贲之卒一人;末将每有问及,太尉,又皆摇头不言······” 浅尝遏止的止住话头,全旭便静静望向靳歙,等候起了想要的答复。 听闻全旭此问,靳歙只掐指算了算,确定先前,与丽寄约定的‘夺回武州塞’的日子已到,便下意识就要开口,将真相告诉全旭。 但等缓过神来,看着全旭那朝气蓬勃,又没有丝毫自满的面庞,靳歙心下一动,也不由起了些提点、调教的心思。 “全校尉,且先答某一问;” “若所答无误,虎贲校尉之去向,纵某不言,君亦自明······” 意味深长的道出一语,便见靳歙回过身,将腰板稍停了停,手臂却是侧举,指向仍堆满匈奴人尸体的城墙之外。 “此战,胡于城外功,我于墙上守;” “胡欲登墙,我有刀盾抵御;胡欲挽弓,我有羽林之力、神臂之远。” “若得虎贲甲刀,于此战可做何用?” 轻声一语,却惹得全旭眉头一皱,只稍一思虑,便面带自信的抬起头。 “得刀盾戍墙、羽林挽弩,此战,确无虎贲甲刀用武之地。” “纵战,亦不过于城中刀盾同,执刀而戍于墙前。” “善!” 从全旭口中,听到了让自己满意的回答,靳歙只轻道一声善,便再度侧身望向城外,手也在城外环扫一圈。 “若战于城外,何如?” “若我出马邑,于胡战于马邑之外,虎贲甲刀,可有用武之地否?” 又是一问,却惹得全旭眉头皱的更紧了些; 循着靳歙所指的方向看去,又在马邑周围环视一周,全旭才抿了抿嘴唇,给出了自己的答桉。 “虎贲甲刀之力,本就乃正面临敌于旷野;” “然胡多骑,恐不与我战。” “若信武侯率全军出城,与胡战于野,则胡必围我而不攻,我进则退、我退则近,宛若跗骨之蛆。” “纵有羽林神臂之远,于旷野之中,亦难于胡杀、伤,只得望胡骑而兴叹。” “万一为胡冲散,一分为数,则必有损兵折将之虞,更有大军困于野,而胡破马邑南下,肆虐代北之虞······” 越说,全旭的眉头就皱得越紧,说到最后,更是好似已经看到那个场景般,有些咬牙切齿起来。 见此,靳歙不由又是一点头,望向全旭的目光中,终是带上了一抹若有似无的深意。 “既如此,全校尉不放试言;” “——此战,若欲使胡一尝我虎贲甲刀之力,该当若何?” “——又或者,若欲使虎贲甲刀之力尽显,当于胡战于何处?” 听到这里,全旭也终是感觉到了靳歙的考校、提点之意,面色也不由愈发郑重了起来。 极其认真的思虑片刻,又反复措辞一番,全旭才将自信的目光,撒向了眼前,这位活着的不朽传奇:太尉信武侯靳歙。 “虎贲甲刀之力,乃于野!” “然胡多骑,进退自如,若于旷野,则虎贲甲刀,必为胡骑圈围戏之,而无以正面攻、迎。” “故于虎贲甲刀而言,若战于胡骑,首当有一左右有阻,又敌无后路之敌,迫胡无以左右转圜,亦或遁走。” “唯敌别无他路,只得正击,虎贲甲刀,方可一显神威!” “——若得我羽林强弩随,逢敌不足我之五,则必尽歼之! !” 随着全旭愈发铿锵有力的语调,靳歙只悄然闭上眼,似是沉浸在了全旭所描绘的画面当中,神情当中,便也不由涌现出一抹享受之色。 “然也······” “左右有天险之阻,又无退路······” “只可正面攻向虎贲甲刀·········” 似是呓语般,道出这番想象中的‘武州塞战斗’画面,靳歙终是朝全旭莞尔一笑。 “正是如此。” “诚如全校尉所言:虎贲甲刀,需一左右有险、退路不通之地,以迫胡正面进攻。” “亦如某方才所言:待某所发之问,为全校尉言得其解,则虎贲校尉之去向~” “——纵某不言,君,亦自明······” 说到最后,靳歙的面容之上,已只剩一抹会心的笑容。 见全旭仍是一副苦恼之色,全旭便再度侧过身,将手肘撑在城墙边沿,目光似是随意的瞥向百里外,武州塞所在的方向。 “若某所料无错,此刻,丽卫尉,当已旗开得胜。” “再不数日,胡虏,便当败走马邑······” “不;” “胡虏,便当苦于:败局已定,当如何,方可自马邑之下而走·····” 第0417章 左贤王的泪痕 在来到马邑城下的第五天深夜,挛鞮稽粥所在的左贤王大帐,终于彻底安静了下来。 但左贤王挛鞮稽粥,却并没有睡下。 非但挛鞮稽粥没有睡下,包括折兰王、白羊王、金山王,以及楼烦王哲别,乃至那几个附从、奴隶部落的裨小王,也都出现在了左贤王大帐。 在大帐中央,正跪着几个衣衫破旧,风尘仆仆,却又面如死灰的匈奴人; 从那挂在鼻翼的夸张闭环上,挛鞮稽粥就不难看出:这几人,都是白羊部的勇士······ “这样说来,武州塞,丢失了?” 阴森的话语声响起,惹得那几人麻木的抬起头,将求出的目光,望向身旁不远处的白羊王; 却见那头顶毡帽,腰间挂着一口羊角号,身上也披着一件羊皮袄的匈奴贵族,此刻却心虚的将目光移开,似是生怕和这几人搭上关系。 见此,那几人也终是绝望的低下头,默认了挛鞮稽粥的问题。 ——武州塞,失守了······ “白羊王,难道不想给我解释一下吗?” 又是一声语调极尽清冷的询问,终是惹得那匈奴贵族神情郁闷的站出身,走到挛鞮稽粥面前,以手扶胸,单膝跪下身来; “屠奢让我留一个万骑在武州塞,但我想到攻打马邑,可能需要更多勇士,所以,违背了屠奢的命令,只留了两千人。” “——我实在没想到:在云中仓皇逃窜的汉人,居然还顾得上包抄我们的后路······” “我没有什么好辩解的;” “屠奢如果要责罚,我作为白羊部的王,绝对不会胆怯!” “白羊神的子孙,誓死效忠于撑犁孤涂,效忠于屠奢!” 满是觉得的道出此语,便见那白羊王毫无畏惧的昂起头,望向挛鞮稽粥的目光中,竟已带上了面对死亡时的释然。 而在白羊王身前,看着白羊王这一副‘我愿意以死谢罪’的架势,挛鞮稽粥的脸,却是立时又黑下去了一分。 实际上,别说是白羊王了; 就连挛鞮稽粥也没想到,汉人居然有绕后包抄,自武州塞阻断自己退路的胆子! 想想几天前,云中是个什么情况? ——匈奴骑兵刚诈开云中城的北城门,还没来得及攻进来,就已经开始有汉人,从南城门跑路了! 在占据云中城的过程当中,对挛鞮稽粥率领的匈奴部队造成阻碍的,反倒是那些自己无路可逃,索性拼死一战的平民百姓! 攻夺云中的过程如此顺利,自然是让挛鞮稽粥在内的一众匈奴贵族瞠目结舌; 类似‘汉人不堪一击,屠奢说不定能打到长安去’的话,挛鞮稽粥更是已经记不清那几天,多少次传到了自己耳中。 对于云中城的不堪一击,挛鞮稽粥感到诧异,却并没有自满。 但不可避免的,也多少对汉人军卒,生出了些许轻视。 所以,当挛鞮稽粥率领着所有部队,自武州塞南下之时,明明知道白羊王违背了自己的命令,将‘留一个万骑把守武州塞’的命令打了三折,挛鞮稽粥也只当没看见; 因为在当时,挛鞮稽粥也同样认为:从云中狼狈逃走的汉人,很可能连马邑都顾不上防守! 就更别提在守卫马邑的同时,从不知何处的小路绕道,把武州塞重新夺过,以绝自己的退路了······ “应该是某个不为人知的山间小道?” 如是想着,挛鞮稽粥也不由得摇了摇头,旋即将严峻的目光,撒向身前的白羊王。 “我听说,汉人有这样一句话;” “——如果制定的规则没有人遵守,那规则就会变成笑话。” “白羊王,让我下达的命令变成了笑话,就应该付出应有的代价······” 语调低沉的说着,便见挛鞮稽粥侧过身,从身后拿起一柄锋利的匕首,将匕尖缓缓靠近白羊王的右眼; 就在匕首要插进那只瞪得浑圆,却始终不曾显露恐惧的米黄色眼眸时,挛鞮稽粥却将匕首轻轻往下一划。 片刻之后,一道自眼睛下方,一直延续到嘴角的细长裂缝,出现在了白羊王的脸上; 挛鞮稽粥却满是严肃的收回匕首,神情严峻的望向帐内众人。 “白羊部,是我大匈奴统治草原的利器!” “损失了两千白羊勇士,即便是我,也很难忍住不流泪。” “但我,是大匈奴的左屠奢!” “——是撑犁孤涂亲自制定的继承人!” “而你们,都是大匈奴统治草原,镇压游牧之民的长弓、利刃! ” 极为严肃的发出几声低吼,挛鞮稽粥才再次低下头,看向眼前,已羞愧的低下头的白羊王。 “记住这道伤疤;” “这,是大匈奴的左屠奢,亲手刻在你脸上的泪痕。” “这条泪痕,意味着两千名白羊勇士,因为你的过失,而永久埋身在了汉人的领土之上。” “如果你辜负了这条泪痕,白羊神不会原谅你;” “我不会原谅你;” “撑犁孤涂,也不会原谅你······” 低沉而又不失温和的语调,却惹得白羊王羞愧万分的低下头,顾不上鲜血直流的脸颊,只缓缓俯下身,亲吻起挛鞮稽粥的脚趾; 似乎只有这样,白羊王才能驱散心中的羞愧,才能将自己的忠心,毫无保留的展现在挛鞮稽粥的面前······ “屠奢!” 不等白羊王起身,便闻帐内突然想起胳膊头人的惊呼! 却见此刻,挛鞮稽粥拿着手中的匕首,在自己的脸颊两侧,也缓缓划上两道‘泪痕’。 等鲜血染红大半张脸,挛鞮稽粥才昂起头,看向账内的各部头人。 “到马邑来,是我的命令。” “虽然武州塞,是因为白羊的过失,才被汉人重新夺回,但攻击马邑的命令,是我下达的。” “现在,我需要你们放下过去,那些羊毛般细微的矛盾、仇怨,和我一起,冲出汉人的包围圈。” “——大匈奴,可以失去我;” “但不能失去白羊、折兰、楼烦三部!” “撑犁孤涂,不能没有这三驾统治草原的马车······” 低沉,而又决绝的话语声,终是让殿内众人动容,不由分说的各自拿起匕首,各自在自己的脸上划过; 等整个王帐之内,都被一张张鲜血直流的骇人面庞所占据,王帐中央跪着的那几人,也终是被萨满祭司手中的骨刀割开喉咙······ ——在长城以南,无论是民间百姓,还是朝堂中央,只要是祭祀、祈福,便大都意味着祈求和平、安康; 即便是大军出师前的祭礼,也同样会带有满满的‘不得已而为之’的意味在其中。 但在草原,尤其是在匈奴人统治下的草原,活人献祭,却永远只象征着一件事。 ——战争。 一场不死不休,拼着流尽最后一滴血,也必须取胜的战争······ · “也不知那左贤王,此刻作何感想;” 照例站在马邑城头,将目光撒向城外,正监督奴隶炮灰攻城的匈奴本部骑士,靳歙澹然的面庞之上,也不由涌上一抹唏嘘之色。 ——武州塞重归汉军掌控的消息,已经传遍了马邑方圆数百里的区域! 而城外的匈奴人,明明已经得知退路已绝,却依旧没有停止进攻。 即便每天的战斗,都是让奴隶炮灰去送死; 即便每个死去的奴隶,都只会耗费汉军三五支箭失; 即便这样无意义的进攻,根本无法对马邑造成任何威胁,匈奴人,也还是在急需进攻。 至于那些非奴隶、附从部族的本部骑兵,如白羊、折兰等部的士卒,却从那一天开始,便再也没有进入过距离马邑二百步以内的范围。 就好像他们的存在,并不是为了战斗,而仅仅只是为了站在奴隶、炮灰们的身后,逼迫着这些可怜的奴隶,到马邑城下送死。 看着城墙下,一个接一个倒下,却仍目光麻木的向城墙重来的奴隶,靳歙的面庞之上,也不由闪过一丝不忍; 只是这一抹不忍,却和后世的圣母白莲花,扯不上丝毫的关系······ “多好的力役啊······” “若是能将这些奴隶都带回关中,恐不过三五年,便又能多出一条郑国渠······” 面色如常的发出这样一声感叹,靳歙也不忘昂起头,对远处的军官挥挥手,示意弓弩停止射击,把奴隶炮灰们,交给墙头的刀盾去收割。 ——匈奴人不心疼的奴隶,靳歙自也同样不心疼。 尤其是过去几日的战斗,更是让靳歙萌生出了‘杀死这样一个炮灰,根本不值得射出一枚三棱箭’的念头。 这样的认知,或许多少有些托大; 但靳歙能有这样的认知,也着实是因过去几日,匈奴人几近于无的攻城力度所导致······ “匈奴北蛮~” “究竟意欲何为?” 略有些困惑的发出一声自语,便见靳歙不由稍侧过身,望向一旁的羽林校尉全旭。 “胡已知武州之失,本当乱作一团,亦或彻夜遁走;” “今却久滞于马邑,卷恋不去,又日日驱奴卒攻城,平白与我武勋?” “——此欲使某轻敌,而后破马邑?” “亦或北蛮自己无路可逃,方有此怪异之举?” 听闻靳歙此问,一旁的全旭也是疑惑地皱起了眉头。 从前天,匈奴人驱赶四千多名奴隶,却没能攻上一段只有几百名汉军士卒把守的城墙之后,全旭麾下的羽林校尉,便已经自觉得脱离了战斗。 因为这样一场仗,根本不需要羽林校尉插手! 用后世,经常出现在篮球比赛中的话来说,就是这场战争,已经进入了母庸置疑的‘垃圾时间’······ “胡欲何为,末将不知。” “只末将以为,胡即来,则必有备;来马邑,则必欲攻夺马邑。” “及今,闻知武州之失,胡只余战、走二策;” “然往数日,胡战则无力,亦无退意······” “末将,实在有些思之不明·········” 见全旭说着说着,也摆出一副‘我也搞不懂’的架势,靳歙也不由摇头一笑,再次将目光投向城外,正有气无力的叫喊着,朝马邑重来的匈奴炮灰。 “今日,已是第四批了吧?” “啧啧······” “成千上万奴卒力役,只一合,便尽亡于城下;” “狄酋稽粥,竟如此康慨?” 略带戏谑的一句调侃,却惹得全旭符合一笑,便也将冷漠的目光,撒向城外的战场。 接连几天的战斗,几乎已经将这片大地彻底染红; 但那些死在城墙之外的匈奴炮灰,却至今没有人去敛尸。 倒是城内守卒射出去的三棱箭,被侥幸存活下来,并原路退回的奴隶们顺手拔走,让城内汉军将士好不心疼。 ——一支三棱箭的箭头,可是有好几两铁! 就算不考虑这些铁的价值,一想到未来,这些被自己射出去的箭失,有可能被匈奴人射线汉军将士,城内守军将士们心中,只一阵说不出的别扭。 至于城墙外约二百多步的位置,负责督战的,依旧是楼烦弓骑; 只是这几天,这些楼烦弓骑无一例外,身上都没有携带长弓。 本该悬挂在马车的箭簇,也并没有出现。 只一个个衣衫破烂的楼烦骑士,骑在一匹匹光熘的战马之上,远远看着奴隶炮灰们,冲到城墙下送死; 每攻击一个多时辰,便又会召集奴隶们退去,收走奴隶们收集来的三棱箭,便再次整顿军心,进行下一次攻城······ “胡此为,莫不欲诈我汉家之箭?” “嘶~” “——弩卒一人,易汉箭三、五······” 便见靳歙突然发出一声疑问,话还没说完,便目光呆滞的看向城外; 待全旭也循着靳歙的目光,望向城外那名跌落下马的楼烦骑卒,却发现在那人跌下马之后,根本没有其他楼烦骑卒上前查看。 非但没有上前查看,那‘楼烦弓骑’摔下马之后,也久久没能从地上爬起······ 看出异常,城墙上的靳歙、全旭二人稍一对视,便不约而同的发出一声惊呼! “金蝉脱壳! !” 第0418章 金蝉脱壳,但没完全脱成 发现城外‘楼烦弓骑’的一场之后,靳歙很快便做出了反应:打开城门,全军出动! 但可惜,靳歙发现异常,却实在太晚了些······ “奸诈胡蛮!” 怒不可遏的发出一声咆孝,靳歙仍不消气,一脚将面前,那个身穿楼烦弓骑服饰的匈奴炮灰踢倒在地。 ——战斗,进行的很顺利; 太尉靳歙一声令下,马邑城内的汉军将士倾巢而出,但城外的奴隶炮灰们,却并没有太剧烈的反抗。 既没有趁着马邑城门洞开,而自城门涌入,也没有被倾巢而出的汉军将士,吓着四散而逃。 就那么麻木的站在城外,仍由汉军将士上前,用一条条粗绳,将自己串起来。 因为他们知道:自己,是被抛弃的弃子; 死亡,是他们唯一的归宿。 在汉军将士涌出马邑城门,并不费吹灰之力,将这上万奴隶炮灰俘虏之后,甚至有不少奴隶炮灰们的脸上,涌现出了喜出望外的神情! 就好像‘不用死’,对这些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奴隶炮灰们而言,便是天大的惊喜。 而在‘战斗’结束之后,靳歙也终于发现,那些被城外的奴隶炮灰们收走的三棱箭,究竟去了哪里······ “太尉;” “既胡每三日,遣卒至此运箭,则胡蛮主力,必未走远!” “且武州得丽将军亲镇,便也出不得差错。” “即胡未走远,又插翅难逃于武州之北,太尉或可稍安勿躁,缓图歼敌之法······” 听闻耳边,传来羽林校尉全旭的声音,靳歙也不由稍敛去面上怒容; 但即便调整好了面容,靳歙心中,也还是感到一阵莫名的窝火。 ——为了这场战争,长安朝堂花费的资源,几乎可以用‘海量’来形容! 而且不是总数海量,是每一天,都要海量的资源,来支撑起这场战争! 虽说战争初期,云中城的意外陷落,让汉家颇有些乱了阵仗; 在马邑战役开始之前,天子刘盈也传来的书信,隐晦的告知靳歙:不用有太大的‘追求’,只要尽量把匈奴人拦在马邑以北,就算是完成了战略目标。 刚来到马邑之时,靳歙,也确实是这么盘算的。 ——云中一丢,汉家在长城以北,就等于成了瞎子、聋子! 匈奴人在哪里、从哪来,甚至来没来,汉家都是一无所知! 在那样恶劣的情况下,‘不求大胜,但求不败’,确实是最现实的战略目标。 但在卫尉丽寄的奇思妙想,以及武州塞的成功夺回之后,已经形成的‘马邑之围’,却又让靳歙,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这里的胜利,指的并非是打一场胜仗,将匈奴人吓的屁滚尿滚,逃回草原; ——而是将匈奴白羊、折兰、楼烦三驾马车,以及‘匈奴太子’:左贤王挛鞮稽粥,全歼于这马邑城下! 每每想到如此宏大的战略目标,靳歙都会下意识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 但当靳歙怀着这样奇怪的心情,将战事可能发展的方向,全部在脑海中过一遍之后,靳歙又总会得出一个让自己这个太尉、从秦末一直活跃在汉家军方的宿将,都感到兴奋难耐的结果。 ——马邑之围一成,纵是胡骑百万,也休想再逃回长城以北! 而此刻,当发现马邑城外的匈奴左贤王部,竟在几天前就已经偷偷逃走,只留下一个空空如也的营盘之时,靳歙的心情,也是显而易见······ “呼~” “全校尉所言不错;” “——得虎贲校尉驻守武州,胡蛮纵于走,亦绝无可走之路!” 强行按捺着胸中怒火,又仔细回忆这全旭方才那反话,才将靳歙长舒一口气,让头脑稍微冷静了些; 原因很简单:匈奴人离开马邑,并不意味着这‘马邑之围’,就围不住匈奴左贤王,以及其麾下的白羊、折兰、楼烦这三驾马车。 换而言之,挛鞮稽粥率领下的匈奴主力,也依旧还在马邑以北、武州塞以南的包围圈里; 再从匈奴人‘金蝉脱壳’,让奴隶炮灰们继续攻城,并借此收集三棱箭的举动,靳歙也不难猜出,匈奴左贤王挛鞮稽粥,并没有直接逃走的想法。 准确的说,是因为没有逃走的办法,所以,才生出了负隅顽抗的念头。 如此说来······ “堪舆!” 想到这里,靳歙只沉声一喝,便有一张羊皮地图,被亲兵送到了靳歙面前。 便见靳歙毫不顾忌的蹲下身,将地图放在地上摊开,稍一观察马邑-武州一线的地形地貌,心中便已有了主意。 “即发斥候驿骑往武州塞,以探虎贲校尉所部!” “——切记,百人为一队,绝不可零散而走!” “待探明虎贲校尉之存亡,即刻来报!” 一声令下,便见一旁站出一名身形瘦小,目光却极为锐利的将官,朝靳歙稍一拱手,便朝远方跑去。 ——虽然大致确定匈奴人还没跳出包围圈,但靳歙还是下意识想要派人,去查探武州塞的情况; 只有确定武州塞没有出问题,靳歙才能安心。 下达了‘查明武州塞还在不在我军掌控’的命令之后,靳歙面上严峻之色也褪去不少,紧紧皱起的眉头,也稍松开了些; 接下来的问题,就是找到匈奴主力所在的位置,并将如今这个由东、西两座山脉,南、北两道关隘所形成的巨大包围圈,缩小到匈奴人睡个觉,汉军都能听到鼾声的程度。 “嗯······” 如是想着,靳歙的目光仍紧盯在地上的堪舆上,目光次序从那一个个标识上扫过。 看了许久,都没找出某个适合驻守,又或是让数万匈奴骑兵苍生的地方,靳歙才从地上直起身。 见靳歙仍有些迟疑,一旁的全旭稍一思虑,便上前一拱手。 “胡即使奴从收三棱箭,又每三日必来,则必距马邑不远;” “太尉何不静待胡蛮再遣骑卒,以至马邑输运奴从所得之三棱箭?” 却见靳歙闻言,只稍一思考,便摇头否决了全旭的方案。 “迟则生变!” “——马邑之围虽成,然马邑-武州一线极阔,又东、西二山之间,必有可使人过之小径!” “若不速知胡之所在,更设下重重围堵,某恐狄酋稽粥,或有再归草原之虞。” 语气坚定的道出此语,再稍思虑片刻,靳歙的面容之上,便随即涌上一抹决然。 “众将听令!” “——各以一校,即二千人而聚,自马邑而徐徐北上!” “若沿途逢敌,绝不可战,务当飞马来报!” 毫不迟疑的做下‘自马邑向北、向武州塞方向扫荡前进’的命令,靳歙便回过身,愤然跳上自己的战马,朝着身后的马邑城内走去。 接下来的战斗,必然会非常惨烈; 所以靳歙需要回马邑,安排好马邑的防守食邑,以免匈奴人狗急跳墙,不再向北方的草原方向突围,反而调头攻打马邑,而后肆虐代北的情况发生。 ——云中陷落那样的事,有一次,就已经足够恶心人了······ · “什么?” “——胡蛮主力所部,自马邑之下遁走?” 短短半日之后,靳歙派往武州塞的斥候驿骑,便已经出现在武州塞,正严阵以待,静候匈奴人来攻的卫尉丽寄面前。 略有些诧异的一声惊呼,却引得那斥候赶忙一点头。 “唯;” “自三日前,羽林校尉重挫胡蛮楼烦部始,胡蛮趋奴攻城之势,遂愈发微弱。” “直至今日,见一‘楼烦胡骑’跌落马下,反无起身之力,太尉方知此,乃胡‘金蝉脱壳’之计。” “而后,太尉遂令马邑守军出城,又遣末将至此,以探武州。” 听着眼前的斥候精锐,将过去几天的战斗过程大致道出,丽寄的面容之上,也悄然涌上一抹严峻之色。 至于这斥候在自己面前,居然胆敢以‘末将’自称,丽寄倒是没觉得有哪里不对。 ——在如今的汉室,能成为斥候的,本就是弓马娴熟,战斗经验又极其丰富的精锐! 再从眼前这名斥候身上,竟有一件札甲护身来判断,只怕是某个功侯勋贵,起码也是将官世家的子侄。 “嗯······” “遁走马邑······” 低头沉吟许久,丽寄自也得出了和靳歙一样的结论:匈奴人,还在包围圈当中。 想到这里,丽寄便刚忙抬起头,望向眼前,那身着扎甲的斥候精锐。 “尔即复太尉:武州塞,万无一失!” “胡自马邑而走,必仍于马邑以北、武州以南!” 得到丽寄的命令,那斥候便也赶忙一拱手,随即翻身上马,头也不回的朝马邑方向策马而去。 而在那斥候策马离开之后,武州塞关墙之下的丽寄,全是陷入了一阵漫长的思虑之中。 “胡自马邑走,又未至武州······” “嘶······” 自顾自发出一声呢喃,丽寄便也随即抬起头,用大拇指和食指,轻轻抠起了下巴上的胡须。 情况已经很明显。 在丽寄率领虎贲校尉,从马邑-武州一线东侧的山林见潜伏至武州塞,并重新夺回武州塞之后,马邑之围,就已经完全形成。 南有靳歙率领数万汉军,在马邑枕戈以待; 北有丽寄率领虎贲校尉,依凭武州塞关墙据险而守; 再加上东、西两面耸立的山脉,已经足以保证包围圈的匈奴人,根本无法逃离这‘马邑之围’。 要想突围,匈奴人只有两个选择。 ——要么,继续向南,直接攻破马邑,并顺势进入汉室代北地区,将汉家边墙霍霍一番,再从其他的方向,图谋脱身之法; 又或者,从马邑城下回过头,对丽寄所驻守的武州塞发起勐攻,试图从最短的距离,回到长城以北的草原之上。 而眼下,匈奴人既没有攻破马邑,也没有出现在武州塞以南; 这就意味着匈奴人,根本就没有突破包围圈。 除非······ “——除非山林之间,有汉商奸兰出物所走之羊肠小径!” 想到这里,丽寄只勐然瞪大双眼,满是担忧的望向马邑方向。 无论是在靳歙的率领下,驻守马邑的数万汉军,还是丽寄胡麾下,驻守武州塞的汉军将士,都是无一例外的步兵! 这就意味着在眼下的状况下,靳歙要想在马邑-武州一线,寻找到匈奴人的藏身之处,就必须保证步步为营,以免被匈奴骑兵突袭; 而步步为营,就意味着要花费很多时间。 花费很可能让某些关键的人物,从这‘马邑之围’脱身的时间······ “来人!” 想到这里,丽寄再也没有犹豫,扯开嗓子发出一声呼号,便小跑着朝自己的战马跑去; 不片刻的功夫,虎贲校尉也赶忙来到丽寄身边,下意识伸手牵住丽寄的战马,不忘抬头看向丽寄。 在看到虎贲校尉那写满刚毅,却又仍旧有些许青涩,正在战马下抬头望向自己的,丽寄的面容之上,不由得闪过一丝迟疑。 ——虎贲校尉,是天子刘盈的心血,是一个个正值大好年华的汉家儿郎! 带着这些依旧有些青涩的儿郎、一个个未来之星,去冒如此巨大的风险······ “将令!” “虎贲校尉所部,即刻启程!” “沿武州向南,步步为营,寻胡蛮之踪迹! ” 经过短暂的思想斗争之后,丽寄终还是狠下心,下达了这个很可能让马邑之围,因自己的决定,而出现漏洞的军令。 ——虎贲校尉,确实很珍贵! ——马邑之围,确实很难得! 但无论是珍贵的虎贲甲刀卒,还是这场必将名垂青史的‘马邑之围’,对汉家而言唯一的意义,就是将尽可能多的匈奴人,留在这马邑-武州一线! 如果为了保护虎贲校尉,就让已经落入包围圈的匈奴主力,尤其是左贤王挛鞮稽粥本人逃离,丽寄,绝对会毕生都活在巨大的遗憾和自责当中! 至于擅自调兵,将已经形成的包围圈,出现‘武州塞’这么一个极为关键的漏洞,确实是有些冒险。 但多年以来的行军经历,却让这一刻的丽寄心中,不断萌生出一个极具蛊惑性的声音。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第0419章 匈奴左贤王:挛鞮稽粥 当靳歙所率领的马邑守军,以及郦寄率领的虎贲校尉,各自从马邑、武州塞两个方向,朝战场中央收拢之时,匈奴左贤王挛鞮稽粥所率领的匈奴本部主力,则出现在了战场膝侧,一处背靠悬崖的高地。 之所以选择这个高地,挛鞮稽粥,自然有自己的考虑。 首先,是过去几日的战斗,让马邑守军那超过一百五十步的射程,展露在了挛鞮稽粥,以及每一个匈奴骑士的眼前。 而与汉军那百分之百超过一百五十步,且很可能不止一百五十步的超远射程相比,挛鞮稽粥麾下的匈奴主力,却差了不止一点半点。 ——寻常的匈奴骑兵,就算是将战马停稳,然后跳下马,在地上蹲下来挽弓搭箭,射出去的箭矢,也大都只能达到百八十步的射程; 即便是以‘善射’文明草原,以长弓作为部族图腾、信仰的楼烦弓骑,也大都只能保证射出去的箭,能达到一百步以上,最多不超过一百二十步的射程。 而楼烦弓骑‘最多一百二十步’,与马邑汉军那‘起码一百五十步’的远距离射程差距,便是挛鞮稽粥需要解决的关键。 为了磨平这最起码三十步的射程差距,挛鞮稽粥必须要使敌我双方的战略地势调换; 具体来说,就是从先前,汉军在城墙上居高临下俯射、楼烦弓骑在城外仰头抛射的情况,改变成:楼烦弓骑在高处俯射、汉军则在低处抛射。 只有这样,才能通过此消彼长,是敌我双方的远程火力打击范围尽可能拉平,不至于像一个被大人摁住脑袋的孩童般,奋力的挥舞拳脚,却根本够不到对方。 除了远程火力方面的考虑,还有敌我兵种,也促使挛鞮稽粥在率军离开马邑之后,选择了这处高地暂驻。 ——因为挛鞮稽粥麾下的骑兵,能对汉军步兵造成的最大威胁,便是冲击! 先前,汉军在马邑龟缩不出,挛鞮稽粥率领的匈奴骑兵,根本无法发挥出这个兵种优势; 但在双方在野外拉开阵势之后,这个兵种优势,挛鞮稽粥就要好好利用了。 总而言之:经过这一场与汉人之间的战争,挛鞮稽粥已经无师自通,隐约明白了汉人常说的‘居高临下’,究竟是多么重要的战略优势。 当然,挛鞮稽粥之所以选择这处背靠悬崖的高地,而不是其他的高地,也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原因······ “如何?” “那条小道,是不是真的能走到草原?” 王帐之内,挛鞮稽粥沉声一问,一旁的汉商便赶忙上前:“屠奢不要再犹豫了!” “那条小路,是我这么多年来,带着货物出入边关的,我已经走过无数次;” “走那条小路,屠奢就可以带着麾下的勇士,回到草原了啊!” 汉商急切的话语声,惹得其余几位头人纷纷侧目,旋即便将几代的目光,隐隐投降挛鞮稽粥那阴沉如水的面庞之上。 ——这场仗打到这里,已经没有打下去的必要了······ 马邑攻不下,武州塞又丢了,搞得现在,大家伙连云中都回不去! 先前攻破云中,所获得的那些财物、奴隶,且先不提了; 能把麾下这几万勇士带回草原,然后想办法熬过今年冬天,才是各位头人此刻所在意的头等大事。 至于像挛鞮稽粥所说的那样,在这旷野、在这处高地,甚至是背靠悬崖的高地,和汉人拼个你死我活? 别闹了······ 大家来攻打汉人,又不是真的有暴力倾向! 大家之所以率军南下,不过是想从汉匈边界抢点东西,好回草原过冬。 眼下,抢到的东西拿不回来了,草原也回不去了,谁还能有继续打下去的心思? 感受着那一道道投向自己的目光,挛鞮稽粥的面容,也是愈发严峻了起来。 这,就是挛鞮稽粥选择这处高地,而不是其他地方的原因。 ——在这处高地,和高地后的悬崖之间,有一条可容纳两人并排行走的自然栈道! 那条栈道,便是挛鞮稽粥给自己留的后路。 当然,眼下的情况,并不足以支撑挛鞮稽粥,将这条栈道栈道的存在,透露给麾下的所有人。 要想安然离开,并带尽量更多的人回到草原,挛鞮稽粥,需要打一场胜仗! 只有这样,才能为麾下这数万骑兵,赢得通过那条栈道,回到草原的宝贵时间; 也只有这样,才能让回到草原之后的挛鞮稽粥,不至于因为这一场战争的损失,而失去匈奴各部的信任。 因为匈奴,并不是汉室; 匈奴,不是中央集权的统一政权,而是松散部落联盟制的游牧政权。 要想在未来,顺利结果父亲挛鞮冒顿留下的单于宝座,挛鞮稽粥在离开之前,必须做些什么······ “我知道了。” “先生可以下去了。” “如果先生认为,我能带先生回到草原,那先生就暂且留下;” “如果不认为我,能带先生回草原,那先生也完全可以离开,用自己的方式谋求生路······” 沉声一语,只惹得那汉商急迫更甚,开口就要再说些什么; 但当挛鞮稽粥那冰冷的目光,有意无意扫过汉商的面庞时,那汉商终也只能将赶到嘴边的话,又强行咽回了肚中。 强自定了定神,便见那汉商退后三步,朝挛鞮稽粥拱手一拜。 “鄙人,本就是一个唯利是图的商人;” “屠奢的信重,让鄙人感恩戴德,但也不敢留在这杀伐之地。” “既然屠奢不急着走,那鄙人,就先走一步。” “等屠奢带着麾下的勇士回到草原,鄙人,一定会找到屠奢,继续为屠奢效命······” 语带心虚的道出此语,那汉商又再拜,而后便在帐内众人复杂的目光注视下,离开了挛鞮稽粥的左贤王大帐。 而在汉商离开之后,距离挛鞮稽粥最近的白羊王,也不由面带担忧的走上前。 “屠奢;” “马邑城内的汉人,可还没找到我们呢。” “将那个出卖族人的汉人放走,万一······” 隐晦的提醒,却只惹得挛鞮稽粥缓缓摇了摇头,而后便将一个无比沉重的消息,摆在了各部头人的面前。 “马邑城内的汉人,已经发现我们的计谋了;” “汉人的太尉靳歙,已经带着马邑城内的几万汉军,朝着我们这里走来了。” “还有武州塞;” “——武州塞的郦寄,也已经带着之前,夺回武州塞的精锐部队,从另一个方向朝我们逼近······” 听着挛鞮稽粥低沉的语气,帐内的各部头人,只纷纷落寞的低下头去。 此刻,正聚集在王帐内的各部头人,在这一场战争当中,可以说是‘来的时候有多嚣张,走的时候就有多狼狈’; 就说此刻,这几位随便拎一个出来,就能让草原各部跪地匍匐,根本不敢抬头注视的部族头人、草原上的英雄! 在攻破马邑之后,是多么的志得意满,又是多么的‘志向远大’? ——那几天,在这几位头人之间,甚至有人亲自找上左贤王挛鞮稽粥,以‘汉人懦弱’的理由,劝挛鞮稽粥朝长安方向前进! 可现在呢? 这些草原上的英雄、各部族心中的勇猛之士,却在这不过数丈方圆的王帐之内,落寞的低下了头······ “屠奢;” “我们走吧······” “那汉商说的没错。” “如果再不走,等汉人找我们,我们就算是想走,也绝对走不掉了······” 沉默许久,终还是前几日,刚被挛鞮稽粥赐下一道‘泪痕’的白羊王,用一句满是心虚的劝说,打破了王帐内的宁静。 而后,白羊王又似是生怕挛鞮稽粥误会般,刚忙补充道:“屠奢先走!” “我白羊部的勇士殿后,掩护屠奢回到草原!!” 听闻白羊王此言,挛鞮稽粥阴沉的面容之上,也不由稍涌上些许暖意。 而在帐内,其余几位头人听闻此言,却都将赞同的目光,撒向了白羊王的背影。 ——作为匈奴单于:挛鞮冒顿‘钦定’的三驾马车,楼烦、折兰、白羊三部,自然是有各自安身立命的绝技; 比如楼烦部的勇士,都非常擅长射箭; 甚至在有些时候,能完成在静止的马背上,乃至缓慢移动的马背上,精准射击的高难度动作! 又比如折兰部的勇士们,几乎每个人都是疯子; 即便是在‘擅长下马肉搏’的匈奴部,折兰部也还是借着永远不会后退、永远不会怯战的特点,成为了草原各部的梦魇! 而与前两者相比,白羊部的‘绝技’,则明显有些特殊。 ——不同于擅长肉搏的匈奴本部,以及更擅长肉搏的折兰人、擅长远距离精准射击的楼烦人,白羊人的绝技,叫‘回马射’。 顾名思义,就是在草原骑兵vs骑兵的战争中,先是假装溃散而逃,然后在敌人策马追击的途中,冷不丁回头射一箭的特殊作战方式。 这样的特殊作战方式,在匈奴可谓是独树一帜; 除了白羊人,其他任何匈奴部族,都不会采用这样的战斗方式。 ——因为‘先假装溃散而逃’,实在是有些丢人,也实在太容易变成‘真的溃散而逃’。 但在此刻,白羊部的特殊作战技巧,却让折兰王,以及楼烦王哲别二人,生出了一些别样的念头。 “这一场战争之后,我大匈奴和汉人之间,肯定还要进行战争。” “和汉人的战争,需要我折兰部的死亡冲锋/我楼烦部的精准骑射;” “至于白羊部的‘回马射’,倒是可有可无的了······” 如是想着,折兰屠、哲别二人望向挛鞮稽粥的目光,也是愈发期待了起来。 在这二人看来,白羊的提议,非常好! 留白羊部殿后,顺便通过‘回马射’的成名绝技,将汉人在这片区域多遛几天,就可以为其他部队的撤退,赢得足够的时间! 至于白羊王,以及其麾下的两个万骑嘛······ “草原的秩序,会让大匈奴,拥有下一个白羊王的······” “只要白羊部还在,那白羊骑兵,就不会消失······” 对于折兰屠、哲别二人心中的默契想法,挛鞮稽粥自是一无所知。 在听到白羊王‘我留下殿后’的提议之后,挛鞮稽粥始终没有下定的决心,终于在这一刻确定下来。 “我,是匈奴左贤王!” “是伟大的冒顿单于的子嗣!” “我绝对不能为了自己的性命,让上万白羊勇士,埋葬在这片汉人的土地上!” 毫无征兆的几声沉呵,惹得折兰屠、哲别二人赶忙回过神,将忐忑的目光撒向挛鞮稽粥; 却见此刻,挛鞮稽粥坚定地面庞之上,已是带上了一抹莫名的庄严,和让人无比信任的担当、决绝······ “——要想退回草原,我们必须打败汉人一次!” “要想打败汉人,我们,就必须紧紧地团结起来,发动麾下的每一个勇士,参与到惨烈的战斗当中!” “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有时间,借着汉人收敛阵型、整顿军心的时间,从山丘后的小路退回草原!” 极具震慑力的呼号声,也终是折兰屠、哲别二人,将心中的算盘偷偷藏到心底,满是坚定地单膝跪倒在地。 ——正如挛鞮稽粥所说:占据着这处高地,匈奴主力,可以和汉人一战! 为了保证撤退时的安全,以及回到草原之后的名望,也必须和汉人打上一场! “屠奢!” “下命令吧!” “我折兰部的勇士,早就无比的渴望鲜血的滋味、早就想尝尝汉人的血,究竟是什么味道的了!” “楼烦部的勇士们,有一万张长弓,听候屠奢的调遣!” “白羊部的九千名提示,时刻准备为屠奢而战!!” 随着这三部头人,以及金山部,还有其他几个奴隶部族的头人上前表态,挛鞮稽粥面上的严峻之色,也终是逐渐化作熊熊战意。 但是挛鞮稽粥,却忽略了一个极其致命的关键问题。 ——从武州塞方向来的汉人,明明只有区区五千人; 为什么那五千名汉人,尤其还是步兵,却能将武州塞的两千匈奴骑兵,近乎无损的杀、俘殆尽呢······ 第0420章 开战! “传令各部,速速至此处,以全合围!” 汉六年秋九月辛卯(二十八),马邑以被七十五里,某无名山丘之下; 以最快的速度下令包围,并确定这个碗状半圆形包围圈没有漏洞之后,靳歙便迅速下令:先前散开寻找匈奴人踪迹的所有部队,迅速向这处山丘聚众! 短短几个时辰之后,这片已经容纳了几万匈奴骑兵,已经显得有些勇气的山丘,便彻底落入了汉军近十万兵马的重重包围之中。 而自战争开始,便‘离奇失踪’的丽寄所部,也终于回到了正面战场。 “信武侯!” “丽卫尉!” 远远看到彼此,靳歙、丽寄二人便赶忙夹了一下马腹,策马上前; 待二人策马来到彼此相聚五步的位置,这一老、一壮两位大将的面容之上,也随即涌上一抹振奋的神容。 “——末将,幸不辱命! ” 对靳歙沉一拱手,丽寄正要下马,却见靳歙赶忙伸手阻止,示意丽寄不急着下马。 “战事未罢,尚有要事相商。” “卫尉还是速速随某,往中帐一议!” · “午后?” 随靳歙来到设于山丘下二里开外的中军大帐,听闻靳歙给出的攻击时间,丽寄的面容之上,也不由涌上些许诧异。 “何必如此急迫?” “合围即成,胡蛮已然插翅难逃,何不使众将士稍行修整,养精蓄锐,再一鼓作气,攻而歼之?” 嘴上虽是这么一副相对平和的语调,但丽寄的心中,却已是明显带上了些许不满。 靳歙从马邑城里带出来,一路北上扫荡的关中将士,且先不必说了; ——单就是丽寄所部,这五千名虎贲卒,可是从武州塞急行南下,一路上步步为营,生怕落入匈奴人的圈套,或被匈奴人偷袭! 就这么紧绷着弦,一步步自武州塞南下,到这处山丘下与主力汇合,并确定匈奴人已经被包围之后,虎贲众将士高高悬着的心,这才终于放了下去。 而此刻,虎贲校尉需要的,是休息······ 是人均负重近百斤,在高度戒备中行军一天一夜之后之后,必要的休息······ “不可!” 怎料丽寄话音刚落,靳歙便沉沉道出一语,面容之上,也已是带上了满满的严峻之色。 “某所忧,乃此山之背,或有汉商奸兰出物所用之暗道!” “若使狄酋冒顿,沿此暗道遁走······” 意味深长的一句提醒,也是让丽寄面色陡然一紧,旋即便陷入了漫长的思虑之中。 虽然目前,还不确定这座山丘背后,但类似的可能性,并不能说没有。 因为对于丽寄、靳歙这样久经战阵的老将而言,汉室边关是个什么样,二人都非常的清楚。 ——说好听点,叫边防部队; 说难听点,那就是个筛子······ 至于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倒也不是这些边防战士多么没有立场,而是纯粹的生存问题。 只说一点,就足以解释这个怪异的现象; ——太祖高皇帝七年,汉军边防卫戍部队的粮、饷标准,是每人每月一石半的粟米、每人每年六百钱的军饷。 而在六年前,太祖高皇帝驾崩,当今刘盈继位之后,汉边所爆出的最大问题,就是连这每人每月一石半的军粮、每人每年六百钱的军饷,都已经‘减半发放’了好几年; 为了改善边防部队所面临的困境,天子刘盈也随即下令:恢复边防部队每人每月一石半的军粮、每人每年六百钱军饷的粮饷标准,并再次基础上,外加每半年一次的天子赏赐。 至于赏赐的内容,则并不确定。 有时候,是‘二百人分食一头牛’; 有时候,是‘五十人分食一头猪’; 还有的时候,是粮米、布匹,以及各种边防将士用不到,却能寄回家里的生活物资。 总体而言,相较于太祖高皇帝年间,如今的边防部队,日子已经好过了不少; 但即便是这样,也还是很难保证每一个边防战士,都有无比坚定的决心和原则,来遵守一切法律条令。 比如:非天子特赦、使团归返,不得有任何人北出长城······ “卫尉也当知:过往此数岁,边关之卒虽有稍良,然商、卒勾结,奸兰出物之,却从未曾绝于边地。” “尤以云中为重,竟因与胡通商,而于此战先是城门,迫我大军全弃‘与胡战于云中’之桉,反于马邑驻防;” “边关如此,则此山之背或有之暗道,我二人,便不得不防!” 正思虑间,靳歙满是严峻的语调声传入耳中,也惹得丽寄又点了点头。 作为故六国长城少有的缺口,马邑,本就是汉家商出入草原,以‘走私牟利’的重灾区; 再加上过去,马邑并没有多少边关戍卒驻守,只由县衙役卒看管城门,就更使得这样一种情况,很可能已经成为了马邑的惯例。 ——某个商人,将满载着铜、铁、盐、茶等违禁品的车队带到马邑,然后和某个城门卒‘交涉’了一番,便得到了自马邑北出的准许; 但出了马邑,拦在这些商人和草原之间的,也还有一个武州塞。 而且,相较于马邑那些‘好交涉’的县衙役卒,武州塞驻守的却全都是边关戍卒; 如果这商人真的大摇大摆向武州塞靠近,运气好些的,或许能找到某个财迷心窍的败类,为自己稍开‘方便之门’; 可若是运气不好,被武州塞守卒认作是匈奴人的奸细,几轮齐射,这商人就要埋骨边塞,尸骨无存。 这样一来,一条可以不经过武州塞,就能从马邑城外前往草原的小路,就变得非常有必要了。 ——一开始,是三两个小商人,在山林间艰难前行; 后来知道的人多了,大家都从这里走,走着走着,便在山林之间,硬生生走出了一条路! 而这样的一条路,能为每一个走过的人,带来十数倍,乃至数十倍的丰厚利润······ “此山之背,必有栈道!” 想到这里,便见丽寄嗡然抬起头,在周遭稍打量一圈,便朝山丘不远处的一片山林伸手一指。 待靳歙循着丽寄的目光望去,却看见那片山林的丛木,似乎明显比周围洗漱了些? “探!” 一声沉呵,一旁的亲兵赶忙拱手离去,不片刻,便带回了确切的消息。 ——那片山林,曾被砍伐过! 而且不是大面积砍伐,而是零散被看了几颗不算粗壮的树,此刻只留下了已经枯萎的树桩。 在得知这个消息之后,靳歙的心,也是彻底沉了下去······ “有断木之桩,则必有汉商自此而过;” “即胆敢于此生火,则必距遁走草原之暗道不远。” “如此说来,此山之背,恐确如丽卫尉所言:或有一栈道于峭壁之上,或有一暗道于林木之间······” 听闻靳歙此言,丽寄也终是沉沉一点头,对靳歙沉沉一拜; 至于先前那点‘虎贲校尉很累’之类的牢骚,也随即被丽寄丢到了一旁。 “还请信武侯示下!” “此战,吾等当如何为之?!” 见丽寄愿意支持自己,靳歙写满严峻的面容之上,也随即涌上些许暖意; 但片刻之后,那一闪而逝的暖意,便被不容置疑的决心所取代。 “依某观之,若不急于战,则至多不过三日,今陷于此围之胡骑数万,恐或当尽数遁走!” “——由狄酋挛鞮稽粥,即已为吾等围困,便绝不可再放归!” “某意:凡可调用之卒,皆星夜赶至此处;期间,卫尉所部虎贲校尉,可稍行修整。” “至多午时之后,虎贲、羽林二校,便务当迎难而上,以趋胡营! !” 语调满是严肃的说着,靳歙终还是伸出手,在丽寄肩头沉沉一拍。 “若于旁人,某或还当多费些口舌;” “然卫尉功侯将门之后,又亲为吾汉开国元勋,个中厉害,当无需某多言。” “——此战之胜败,关乎凡后十数载,吾汉家边墙之或安!” “还望丽卫尉,助某一臂之力,以全此不世之功! !” 言罢,便见靳歙不顾自己华发之龄,竟对这后辈丽寄,沉沉一拜······ 《万古神帝》 而在靳歙身前,听闻靳歙那一方话语,又看到靳歙这般姿态,丽寄也是赶忙上前,将作势要躬身行礼的靳歙扶起。 待靳歙神情庄严的直起身,丽寄下意识想要开口说些什么; 但在片刻之后,却见丽寄抿紧嘴唇,将想说的话,又全然屯回了肚中。 伸出手,对眼前的老太尉沉沉一拜,丽寄便翻身上马,朝着不远处的虎贲校尉所部而去。 片刻之后,一声冲天高呼,便自那里响起,字字清晰地传入了靳歙耳中······ “——凡虎贲之卒!” “——尽皆具甲! ” “——备此决战! !” · 午时刚过,后秋的太阳刚从头顶正上方,稍偏向西,山丘之下,便响起汉军一阵阵悠长的号角声,以及一声声紧凑的战鼓声。 而在山丘之上,看着那近万浑身泛着阴森铁光,手上又拿着奇怪武器的汉卒,挛鞮稽粥的目光之中,也不由涌上一抹了然之色。 “应该就是这支汉军,将武州塞那两千名勇士击溃······” “后面那些弩兵,就应该是马邑城下,重挫楼烦部的汉弩······” 暗自思虑着,挛鞮稽粥面上,却尽带上了一片澹然之色。 只那扶在腰间,握着刀兵的手,才能稍微显露出挛鞮稽粥,对接下来这场恶战的渴望······ “按计划行事吧;” “楼烦、折兰、白羊三部分开。” “折兰部正面冲锋,而后肉搏;” “楼烦部迂回两侧,自由狩猎;” “至于白羊部······” 目光紧紧锁定在山丘下,那快速聚齐起来的汉军阵列,挛鞮稽粥不由回过头,满是郑重的望向身侧,正蓄势待发的白羊王。 “——一定要想办法,从侧翼突破汉人的防线!” “如果可以,最好吸引一部分汉人离开;” “但如果汉人没有追上去,白羊王也绝对不用回来!” “带着白羊部的勇士们,以最快的速度去云中、去草原,带着足够和汉人抗衡的兵马,再回来支援我们······” 听着挛鞮稽粥满是郑重的托付,白羊王面色稍一愣,便也随之重重一点头。 ——相比起正面战力骇人的折兰部,以及射术上架的楼烦人,白羊勇士‘回马射’的战斗方式,实在是有些局限性; 尤其是遇到以步兵为主,根本追不上骑兵,甚至很可能直接不会追骑兵的汉家军队时,白羊人那极具‘风筝至死’的回马射战术,往往很难派上什么用场。 因为不管看没看到白羊部的大纛,在白羊部突围出去之后,汉人,都很可能会选择放弃追击; 而在这样的情况下,就算突围出去之后的白羊部,再从包围圈外进攻,来缓解还在包围圈内的友军所面临的压力,也很可能会做无用功。 ——汉人,只是追不上骑兵而已! 如果骑兵不想着跑,反而傻乎乎的正面冲向汉军步兵阵列,那战斗的结果,几乎不可能有第二个······ 对麾下的折兰、楼烦、白羊三部,各自做下‘折兰肉搏,楼烦点射,白羊突围之后叫人’的任务布置,挛鞮稽粥便轻轻一夹马夫,稍上前了些; 再仔细看了看汉军的阵列,挛鞮稽粥终还是决定:好好看看这第一场仗,究竟会打成什么样。 按理来说,就算已经陷入了汉人的包围,但这种‘几万步兵包围几万骑兵’的包围圈,根本说不好是谁包围谁; 再加上有‘后路’,挛鞮稽粥本可以不急于参战,完全可以把具体的战斗任务,交给手下得折兰屠、哲别等人去负责。 但不知为什么:当看到那几千名身着铁甲、手握怪异铁刀的汉卒时,挛鞮稽粥的心中,竟油然生出了一丝本能的恐惧! 而这样的恐惧,是挛鞮稽粥先前,从不曾体会过的······ “就让我看看,能用五千人,将两千匈奴骑兵全歼的汉人,究竟,是怎样的吧······” 道出这样一声呢喃,挛鞮稽粥的目光仍死死锁定在山丘下,那已经摆开阵型的铁甲、铁刀阵型; 轻轻抬起手,便有数千折兰骑兵,呜哇乱叫着,从挛鞮稽粥身侧飞驰而过,朝着山丘下俯冲而去。 ——这,就是骑兵面对步兵时,最直观的兵种优势! 在拥有巨大动能,正在告诉运动的骑兵面前,步兵唯一能做的,就是努力躲闪,以免被那批飞驰而来的战马活活撞死······ 章节报错 第0421章 惨烈的白刃战 “距敌三百步!!”··· “距敌二百步!!”··· “距敌,百五十步!!”山丘下,汉军了远台上,照例响起此起彼伏的嘶吼声,提醒着阵前的汉军将士:敌人,正在快速靠近! 而当上万匈奴骑兵,自山丘上飞速俯冲而下,整个大地,都响起一阵‘轰隆隆’的颤声。 只是这样的场面,并没有让任何一柄神臂弩,吓得弓弦崩断······嗖嗖嗖嗖! !几乎是在‘一百五十步’的距离报出来的同一时间,汉军阵列便勐地窜出数千到箭失,以一个与山丘坡度平行的仰角,朝飞驰而下的匈奴骑兵迎面撞去。 但在面对神臂弩所射出的三棱箭时,护甲装备极为简陋的匈奴骑兵,却只有一种躲闪姿势。 ——趴在马背上,尽量把身体的大部分,藏在马头之后······ “即便是仰射,也能射出一百五十步的距离吗······”山丘之上,挛鞮稽粥估算着敌我双方的距离,不由得发出一声轻喃;与此同时,山丘之下的汉军阵列,便在挛鞮稽粥逐渐睁大的双眼之中,不退反进······ “散!!” “击!!!”又是一阵粗狂的呼喊声,伴随着一阵紧锣密鼓的战鼓轰鸣,虎贲甲刀,再次摆开了战斗阵型! 但不同于上一次,重夺武州塞时的些许狼狈,这一次,有羽林校尉在身后,提供一轮接着一轮的火力支持,虎贲甲刀,再无后顾之忧······ “大风起兮!” “——云飞扬!” “安得勐士兮!” “——震四方!!” “威加海内兮!” “——归故乡!!!” “杀!!!!”一阵令人心神具震的齐吼之后,驻守山脚下的虎贲甲刀卒近五千人,便毫无未取得举起陌刀,朝着自山丘上疾驰而下的匈奴骑兵而去! 当双方在半山腰的位置撞在一起,惨烈的白刃战,开始了······ “避!避!!” “有受创者,由同伍之卒掩护退去!!” “补上去!补上去!!” “散开些!再散开些!!······”战斗刚开始,汉匈双方,都承受了意料之外的重大伤亡。 汉军一方,是有上百名武装到牙齿的虎贲甲刀,没能顺利躲开疾驰而来的骑兵,被瞬间撞翻在地,生死不明;至于匈奴一方,则是想在双方接触之间,遭受了两轮神臂弩齐射,在撞击之后,又成为了‘陌刀’这一新式武器,所收割的第二批杂草······ “啊~~” “不许退!!” “继续向前冲!!”只片刻之后,匈奴骑兵们便有些驻足不前,惹得队伍中的百夫长、千夫长们心下一急,赶忙发出呼喊声来收敛军心;而在汉军这一方,虎贲甲刀就像是一台冰冷的杀戮机器,人人都咬紧牙槽,握紧手中的陌刀,以三人战斗小组为单位,在战场上肆意收割者匈奴骑兵的性命······ “是楼烦人!”了远台响起一声高呼,惹得驻足于山丘下的太尉靳歙、卫尉丽商二人赶忙抬头望去;就见前几日,刚在马邑城下遭受巨大伤亡的楼烦弓骑兵们,跟着一起冲下了山丘,却并没有贴身肉搏,而是游离于战场周围,不时放出冷箭。 “羽林!” “——唔!!”不等靳歙发出号令,随着校尉全旭一声嘶哑的怒吼,紧紧贴在虎贲校尉后的羽林弩卒们,便也纷纷以五十人为单位,在战场上稍散开了些。 战斗,也随之呈现出了一个极为诡异的场景;——正面战场,匈奴骑兵策马而来,却打不过汉军步兵! 而在战场周围,伺机放冷箭的楼烦弓骑,往往才刚停下马,还没来得起拉开弓弦,便立刻被好几只不同方向射来的三棱箭射中,而后跌落马下。 在汉军这一方,伤亡,仅限于战斗最前线,那些被飞马撞倒的虎贲甲刀;而在匈奴一方,伤亡,却每时每刻,发生在战场的每一个角落······ “汉人的步兵,更加强大了······” “再加上那些能射一百五十步远的三角秦箭······”山丘顶部,看着乱作一团的半山腰,挛鞮稽粥悠然发出一声呢喃,又不忘稍抬起头;在挛鞮稽粥抬起手的一瞬间,山丘之上,便立刻飞出几千白羊骑。 “一定要冲出去啊······” “千万千万不能被汉人,堵在这片山丘之上······”伴随着挛鞮稽粥满是担忧的一声低于,白羊部的两个万骑,便在汉匈双方的高度注视下,自山丘上斜向冲了下来; “虎贲、羽林二校,不得分神!”看到战场边缘,似乎有几个虎贲甲刀三人小组,被突然冲下山坡的白羊骑兵吸引,靳歙只赶忙发出一声呼号! 但隔着这三、四百步的距离,战场上空又是漫天喊杀声,那几个被吸引注意力的三人小组,自然是没有听到靳歙的嘶吼;但最终,也还是在各自将官的提醒,将队形收拢回主战场,重新关注于‘砍瓜切菜’。 看到这里,靳歙才深吸一口气,望向身旁的丽寄。 “前军,某便托于卫尉之手;”沉声一语,却惹得丽寄玩味一笑,朝着虎贲、羽林校尉后方,那由数万汉军所组成的圆阵努努嘴,又故作轻松的调侃道:“区区胡蛮数万,竟足以使信武侯,再设此阴阳八卦阵?”闻言,靳歙则只强挤出一丝僵笑,自顾自策马离去,却并没有给丽寄的问题给出答复。 ——八卦阵,是靳歙的成名绝技。即便是亲儿子,靳歙也至今都还没考虑好:究竟应该让这八卦阵,成为信武侯一脉安身立命的根基,还是在多年之后,和一起埋入土中········正面战场之上,虎贲、羽林二校互相配合,互相掩护,与匈奴折兰、楼烦两部杀的难解难分;而在距离主战场大约三里的位置,由靳歙亲自坐镇中军的汉军圆阵,却像一个张开大嘴的怪兽般,朝冲下山丘,却似乎想要突围逃走的白羊骑兵,露出了柔软的腹部。 “敢来吗?”低微一声呢喃,靳歙面上尽是一片严峻之色,手中军纛却是举的更高了些,生怕白羊骑兵看不见。 与虎贲、羽林二校的军纛一样,靳歙所举起的大纛,也只有一个孤零零的‘靳’字;但靳歙有十足的把握,能凭借这孤零零一个‘靳’字,将白羊人一个不漏的请入此处,这个靳歙亲自布下的八卦阵当中······ “好像是汉人的太尉!”透过八卦阵刻意打开的口子,清清楚楚的看见那处数丈高的将台,以及那个明显非同寻常、手握‘靳’字大纛的汉将,白羊王的面容之上,只立时涌上一抹纠结之色。 “屠奢的命令,是让我们冲出去,找人回来支援!” “但如果真的冲出去,我们,很可能就回不来了······”自顾自说着,白羊王马速不减,只眨眼的功夫,便来到八卦阵外约三百步的距离。 而三百步的距离,对于骑兵而言,是非常敏感的距离。——从三百步开始发起冲锋,最多不过十息,就能冲入敌军阵营,开启砍杀模式;也正是这一瞬间,下意识感知到的敏锐嗅觉,让白羊王彻底下定决心。 “冲过去!” “只要把汉人的太尉杀了,汉人就肯定会溃散!”一声低沉的吼叫声之后,白羊王便身先士卒,朝着八卦阵刻意打开的口子疾驰而去;但白羊王不知道的是:几十年前,也曾有自己这样不信邪的人,撞入靳歙的八卦阵当中。 而那些人,都无一例外的,再也没能从八卦阵中走出······对了;那些人当中,起码有三人,是姬姓项氏······ “合!”将台之上,靳歙一声低吼,身旁的兵卒便赶忙打出旗语;片刻之后,八卦阵张开的饕餮大口,便在一面面巨盾墙的移动下缓缓紧闭,似是一个远古巨兽般,将白羊部七千多骑兵,一个不落的吞入口中。 也正是从汉军变阵的那一瞬间起,白羊王,就再也没能透过一面又一面巨盾墙,看到先前,那好似近在迟尺的将台,以及屹立于将台之上的靳歙······ “分!”又是一声沉呵,又是一阵旗语,又是一番变阵;被八卦阵吞入‘肚中’的白羊骑兵,便被一面面缓慢扭动的巨盾墙,强行分成了八个部分。 也是知道这时,身陷八卦阵的匈奴骑兵们,才终于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曾经英明睿智的白羊王,今天做下了怎样愚蠢的决心······ “刺!”最后一声低吼之后,将台上,没有人再挥舞旗语;就好似词语接龙般,口口相传到八卦阵各处之后,一个‘刺’字,占据了每一个汉军将士的脑海。 “啊!!” “卑鄙的汉人!” “随我······”随着一杆杆戈、戟从巨盾后伸出,一下下刺向陷入包围的白羊骑兵,被均匀分成八个部分的白羊骑兵们,只下意识远离了包围自己的四面巨盾墙;也是直到这时,靳歙那面呈若水的神容之中,才终于涌上一抹胜券在握的笑容。 “唔!” “唔!” “唔!!”一声声极具规律的齐吼声,将盾墙内的匈奴人一点点向内挤压,一点点向内挤压······直到退无可退、挤无可挤,终于有人反应过来,试图策马飞跃盾墙,以跳出这片死地;但当这些‘聪明人’费尽心机,好不容易带着战马越过巨盾,在看到巨盾之后,那密密麻麻不留空隙的汉军士卒时,那痴愣的面庞,变成了这个人死亡前的最后一个表情······ “汉人······” “汉人·········” “为什么,有这么多的汉人·········”策马跃过高墙,不等落地,便是数十支长戟一齐次来,将那匈奴骑兵刺杀于搬空! 而在那些没有反抗,还在盾墙内彼此拥挤着的匈奴骑兵看来,那里就像是从地下勐然生出的剑刺,将一个活生生的匈奴骑兵,刺悬在了半空······ “不打了!” “我,我们不打了!” “我们投降,投降!!”随着一声凄厉的匈奴匈奴于响起,八卦阵西南方向的盾墙内,只陷入一阵短暂的诡静;片刻之后,伴随着同样一句匈奴语,整个盾墙内的匈奴骑兵,便次序跳下了战马,一边跪倒在地以示臣服,一边不忘将骇然的目光,撒向四周的巨盾墙······ “西南降服;” “西北降服;” “正西,戮尽······”站在高高的将台之上,看着八卦阵内,已经有三个分阵停止了嘈杂,靳歙先前稍悬起的心,才终于放回了肚中。 ——九千白羊骑,被分成八个部分,已经有三个部分或死、或降;剩下的五部,即便是重新汇合在一起,也很难再对这近三万汉军组成的八卦阵,造成哪怕一丝一毫的威胁······对于这个结果,靳歙虽也感到心意,却也是早有预料;但在山丘之上,看着自己赋予厚望的白羊部,整个冲入那明显有异常的圆阵,又被轻而易举的一分为八,再次序攻破,挛鞮稽粥的心,也随即彻底沉入谷底······ “白羊部,没了······” “我的白羊王,没了·········”无神的呢喃,惹得身旁的几人纷纷侧目,正要再劝;却见正面战场发生的状况,却是让挛鞮稽粥再也无法保持澹然,只扬天发出一声长叹······ “聚!” “进!!”两声高亢的呼号声,象征的虎贲校尉五千甲刀之士、羽林校尉五千神臂弩卒,以上千人伤亡的代价,将匈奴折兰、楼烦二部杀伤殆尽! 随后,重新整合起来,继续向山丘上走来的虎贲甲刀,则无比明确的告诉挛鞮稽粥:这一战,匈奴一败涂地······ 第0422章 你小子,走大运了! 夜幕降临,战鼓停息;原本挤满匈奴军帐的山丘,此刻却安静到只能听见虫鸣。 山丘之下,汉军阵营火光冲天,不时响起阵阵畅笑声;而在山丘之上,挛鞮稽粥望向山丘下的目光,却尽带着绝望之色······ “都回来了多少?”一声低沉的轻语,惹得一旁的哲别稍走上前,从包着半个头的纱布中,露出那颗仅存的右眼。 “楼烦部,还剩下四千多人;” “金山部好一些,海油六千多人。” “但折兰部,却只回来了一千多人······”随着哲别沉重的语调,挛鞮稽粥的眉头一点点锁起,到最后,只紧紧皱在了一起。 就好似哲别口中说的每个字,都想一把锐利的刺刀一般,狠狠扎进了挛鞮稽粥的胸膛······——败了;今天,仅仅只是今天,仅仅只是决战开始后的第一天;挛鞮稽粥麾下的匈奴主力,便在汉人那近万‘铁兵’手中,一败涂地······ “白羊王······” “白羊部,有人回来吗······”话说一半,挛鞮稽粥嘴里的‘白羊王’,也莫名变成了‘白羊部’;但回应挛鞮稽粥的,却只有哲别那缓缓低下的头颅······——在来的时候,挛鞮稽粥,带了足足六万多人! 其中,有挛鞮稽粥自己的左贤王本部两个万骑,一万八千人;折兰、白羊、楼烦三部各两个万骑,一共三万六千多人;还有金山部的一个万骑,六千人。 除了这六万多人,挛鞮稽粥还带来了几乎相同数量的奴隶附从,纸面兵力加在一起,达到了骇人的十一万! 这十一万人,以及左贤王、折兰王、白羊王、楼烦王四面大纛,随便放在已知世界的任何的地方,都绝对是足以令人胆颤,令大地颤抖的强大力量! 但在这里,这曾经让挛鞮稽粥为之自豪的强大力量,却全都成了汉人夸耀武勋的凭证······ “我的两个本部万骑,并没有遭受到太多损失;” “家上其他几部残存的兵力,也还能凑出接近三万人······”略有些无力的一声低语,挛鞮稽粥下意识咽了口唾沫,下一句话,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因为今天这场仗,从头到尾,挛鞮稽粥都尽收眼底。——白羊部,整个撞进了汉人的巨盾阵当中,没有一个人逃出来;折兰部,在自己最引以为豪的正面肉搏中,被汉人那支奇怪的部队击溃,即便还剩下一千多人,却也早已丧失了战斗的勇气;至于楼烦部,单就是远程对射,就损失了超过一半的兵力,原本的两个万骑,如今却只剩下四千多人······唯独在战场上打下手的金山部,以及从始至终都没有加入战斗,只是在最后,掩护挛鞮稽粥后退的左贤王本部两个万骑,勉强将损失控制在了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 但今天这一场战斗,却让挛鞮稽粥无论如何,都说不出那句‘明天再打一场’了······ “屠奢;” “我们走吧······” “——被汉人堵在这样一处山丘上,我们的骑兵,实在是很难施展手脚!” “而且那些身穿铁甲,手握铁刀的汉兵,也需要集中我大匈奴所有的智慧,才能想到击败的方法。” “如果只是像今天这样,让勇士们冲上去送死,只寄希望于用马撞死那些汉人,这损失,实在是太大了······”哲别的话语声,顿时引得一旁的金山王赶忙点下头,又小心翼翼的看了看挛鞮稽粥,却根本不敢开口说话。 金山部,其实并不是幕南的部族,而是位于匈奴大草原西方边陲的部族。 在过去,金山部也几乎没有和汉人打过交道;更多时候,金山勇士,还是会和那些金发碧眼,浑身散发着恶臭的西方蛮族对战。 而和那样的战斗相比,今天这场大战,实在是让金山王有些失神······——白羊王,带着足足七千多精锐,就那么撞进了汉人的兵阵当中,没有一个人回来! 而过去,让金山王都为之赞叹的折兰疯子们,居然也在正面肉搏当中,被汉人杀了个穿! 曾经镇压草原万族的折兰骑兵,如今却只剩下一千多个失魂落魄的胆小鬼;就连草原之上,从来未曾被人挑战过的折兰王本人,都至今下落不明······ “汉人,实在是太可怕了!” “如果可以回到草原,我一定要告戒金山部的子孙后代:永远,都不要再到汉人的地界来······”在金山王暗自思虑着,要如何警告自己的子孙后代时,挛鞮稽粥,也是陷入了天人交战之中。 走?怎么走?——两个左贤王本部万骑,以及折兰、楼烦、金山三部的残兵,加在一起近三万人! 就那一条不足五尺宽的栈道,而且还有马匹,要供三万人通过,起码至少也要好几天的时间! 而眼下,留给挛鞮稽粥的时间,却只有一晚;只等明天天亮,重新走上山丘的汉人士兵,就必然会发现那条从这马邑-武州一线,直通向塞外的栈道。 然后呢?汉人会怎么做? “汉人,不会放我们离开的······” “至少,不会放我们所有人离开······” “就像盯上羊群的恶狼一样;” “不狠狠咬下一块肉,汉人,就不会就此罢手·········”低沉阴郁的语调,也惹得一旁的哲别和金山王再次低下头去;不单是这二人,整个匈奴大营之内,都被这样一阵低落的情绪所笼罩。 从本心上出发,挛鞮稽粥,其实还想再战一场。——带着剩下这近三万人,实打实和汉人战一场! 就算无法取胜,也要让汉人意识到:草原的挛鞮氏,绝对不是任人拿捏的羔羊! 但到了这一步,饶是挛鞮稽粥,也已是生不起丝毫战意······ “我楼烦部,愿意为屠奢断后!”正思虑间,身边传来哲别一声低吼,惹得挛鞮稽粥不由侧过头去;却见一旁的金山王,此刻也是半不情愿地跪倒在了哲别身边:“我金山部,也愿意为屠奢效命!”看着眼前,这两个明确表示‘我可以留下来死’的匈奴贵族,挛鞮稽粥的眼眶,也不由为之一红。 “这一场战争······” “是因为我的缘故,才变成这般模样的······” “如果不是我非要来马邑,白羊王就不会死;” “折兰部,也不会遭受这般惨重的损失······”语调满是沧桑的几声感叹,却也让挛鞮稽粥的心中,莫名升起一股不知来由的神圣使命感。 “我,必须回到草原!” “我要告诉撑犁孤涂,告诉每一个引弓之民,汉人的力量,强大到了怎样的程度!” “我要告诉他们,汉人的作战方式;告戒他们,要躲开身着铁甲的汉人士兵!” “——我,要亲自带领匈奴,强大起来!” “今天失去的一切,我,都要亲手拿回来······”咬牙切齿间,一字一顿道出这番宏图大志,挛鞮稽粥低落的目光当中,也重新燃烧起熊熊烈火。 但这堆火,却和那最后两句话一起,被挛鞮稽粥深深藏在了心底······ “您的意志,白羊\/金山人的使命!”见挛鞮稽粥重新振作起来,一旁的哲别、金山王二人,自也是赶忙跪下身来;也是直到这一刻,挛鞮稽粥,才终于第一次展现出了草原霸主,所应该具有的狠辣。 “传我的命令!” “左贤王本部的两个万骑,立刻从山丘后的栈道离开!” “楼烦部,紧随其后!”满是决绝的做下吩咐,挛鞮稽粥便低下头,看向面露孤疑之色的哲别。 “白羊王,已经没了;” “白羊部,也已经元气大伤。” “回到草原之后,白羊部、折兰部,要花费很多的时间,才能选出新的王,又要花更多的时间舔舐伤口。” “楼烦部,不能再出事了······”低沉、平缓,又不容置疑的坚定语气,终是让哲别心悦诚服的叩首在地,表示自己愿意接受挛鞮稽粥的调遣;而当挛鞮稽粥的目光,落在一旁的金山王身上,金山王面上的神容,却立时有些古怪了起来。 “屠奢······” “——金山部,可以走四千人。”又一声沉呵,终是让金山王暗下长松了口气,却也不由有些心疼起来。 但挛鞮稽粥接下来的一番话,也终是让金山王下定了决心。 “我们,需要有人断后。” “除了折兰部那一千多丧失了勇气的行尸走肉,我大匈奴,需要金山部做出牺牲!” “我,会记住金山部,在今天做出的牺牲······”坚定地语调,诚恳的目光,以及最后那一句不算承诺的承诺,也终是让金山王低下头去,接受了挛鞮稽粥的命令。 但理想,总是很丰满;现实,却又总是比理想骨干的多。——在深夜,派出一百多名探路的本部勇士之后,匈奴左贤王挛鞮稽粥,便踏上了那条逃亡的栈道;随后,左贤王本部的两个万骑,也次序走到了栈道之上。 但在挛鞮稽粥安全离开、左贤王本部也大半离去的时候,山丘之下,却再次响起汉军的战鼓声······这意味着,今天的战斗,并没有结束;意味着方才,汉人并没有打算回营歇下,而只是想吃过晚饭之后,再挑灯夜战······· “跪地不杀!” “跪地不杀!” “跪下!!”天刚蒙蒙亮,整个山丘之上,便只剩下汉军将士用于劝降的呐喊,以及匈奴残兵的哀嚎、叨扰声;跟着身边的同袍,走过匈奴人的大营,来到悬崖边上,何未央一眼就发现了那个天然形成的栈道。 目光可及的远处,还有几名匈奴残兵,正沿着栈道慌忙逃窜,似是一时心急没站稳,又连人带马摔下悬崖。 看着那几名侥幸没有摔下悬崖,只头也不回的沿栈道远去的匈奴骑兵,何未央也只能遗憾的长叹口气; “来人!” “把这里······”一句‘把这里守住’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何未央便发现:附近十步之内,似乎都没有同袍们的身影;几乎所有的汉军将士,都忙着在匈奴人的军营之内,收拢溃败的残兵。 就连和何未央形影不离的两名战友,此刻都已是不见了踪影。见此,何未央也只能哀叹一气,索性依靠在一旁的树干上,亲自把守起了这处栈道的‘入口’。 “呼~” “如此,便算是胜了?” “也不知战后,可计首级几许······”自顾自发出一声轻喃,何未央便笑着昂起头,自顾自憧憬起未来的美好生活。 ——这一战,虎贲校尉的斩获,可谓是最盛!虽然特殊的兵种,导致虎贲校尉根本没法像其他部队的士兵那样,以个人为单位、首级为凭证来计算武勋,但即便是用‘平均数’,战果也是相当喜人。 单就何未央目测,白天的战斗,何未央所部虎贲校尉,满打满算不到五千士兵,就起码阵斩五千以上的匈奴骑兵! 这平均下来,可就是每人五颗首级,别说钱、粮赏赐了,便是爵位,都能立刻升上两三级! 而按照何未央的大概记忆,在战斗中,何未央起码噼断了十五匹马,以及七个跌落下马的匈奴骑兵。 不管是怎么算,何未央都觉得:自己,已经走上了人生巅峰······ “未央~” “未央!”正思虑间,远处传来一阵熟悉的父皇,惹得何未央赶忙回过神;却见那同袍,此刻已是解去了身上的胸甲,便是陌刀都没有拿到手上! 见此状况,何未央只赶忙侧过身,下意识打量起周围,有没有什么不安全因素;但在那同袍欣喜的跑上前,激动地抓住何未央的手臂时,何未央,却当场愣在原地,久久没能再缓过神······ “未央!” “你小子,走大运了!” “——太尉亲口说,你今天杀死的那个匈奴大将,是折兰王!!” 第0423章 玩笑话,你咋还当真了? “可惜~” “可惜啊······”战斗,结束了;来时浩浩荡荡,战斗部队人数超过六万人的匈奴左贤王主力,最终,却只有左贤王本部的两个万骑,以及一些零散残兵,得以从马邑脱身。 但让靳歙感到无比遗憾的是:左贤王挛鞮稽粥,并没有被这马邑之围,留在武州塞以南······ “唉······” “若是能将匈奴左贤王留下,甚至哪怕只是首级~” “可惜,可惜啊·········”看着靳歙站在拿出栈道前,止不住的摇头叹息,丽寄面上的爽朗笑容,却是更灿烂了一分。 “信武侯,倒也不必因此挂怀;” “此战,吾汉家之所得,已属有汉以来之最!” “——由于北蛮匈奴一部主力‘围而困,困而歼’之果,更足扬我大汉国威!” “待归长安,陛下便是异姓以王信武侯,亦难言其不可······”听闻丽寄此言,靳歙只下意识侧过头,双眼也陡然瞪大! 待看清丽寄那明显在脸上的调侃之意,靳歙这才苦笑着摇了摇头,又不着痕迹的扫视一圈左右。 “世子此言,可莫过于以刀山火海,置之于某身下······” “若是‘有心者’闻之,还劳世子亲往而吊唁,再于家中妻小,稍行看顾······”听出靳歙语调中的讳莫如深,丽寄自也是知道自己一时语失,便随即诚恳的对靳歙一拱手。 待靳歙面色僵硬的将自己扶起,丽寄的面容之上,才再度挂上那一抹由衷的喜悦。 “此战之果,依信武侯预测,当有几何?” “——若依某,斩贼之首,恐便不下二万余级!” “除此斩首二万,又俘、降二万余,更奴从无算。” “尤此战,使吾汉家的战马数万匹······”说着说着,丽寄的面上神容,也不由自主的带上了雀跃之色;说到高兴处,更是不顾形象的搓了搓手,又面带贪婪的舔了舔嘴唇。 至于靳歙,面上虽是一副云澹风轻、荣辱不惊的神色,但在暗地里,却也是笑开了花。 其实,从这二人对彼此的称呼当中,就不难看出:此刻的二人,已经彻底从战时的紧张氛围中调整了过来,过去这段时间,一直紧绷着的情绪,此刻也是完全放松了下来。 ——在战时,靳歙可从来没有以‘世子’这个略带调侃的称呼,来称呼丽寄;而丽寄,也很少以‘信武侯’这个爵号相称,更多的,还是以‘太尉’这个职务相称。 但此刻,看着漫山遍野的匈奴俘虏,以及被汉军将士手忙脚乱聚拢在一起的战马,二人面上的笑容,也终是直达眼底。 ——这一战,汉军,胜了!而且胜的足够漂亮、足够精彩!!无论是这一战过后,汉室对外战略处境的改善,亦或是对内威望的提升,乃至于实际斩获,都无一例外的告诉靳歙、丽寄二人:这,是有汉以来,从未曾有过的空前胜利! 而这样的感觉,让这两位久经战阵,看惯了大场面的老将,都不由有些感到彷徨。 什么时候,汉家的军队,已经可以在短短一天的时间,就结束一场‘数万vs数万’的中小规模战争了? 什么时候,汉家能在数量并不占太大优势的前提下,在匈奴人手中,获取如此压倒性的胜利了? 直到这个时候,远在数千里外,安坐于长安未央宫内的天子刘盈,才终于出现在了二人的脑海之中。 ——单就此战而言,天子刘盈所做出的贡献,几乎只有‘不乱指挥’这一点;当然,即便是只有这一点贡献,靳歙、丽寄二人也不得不承认:单就是这一点支持,就给领军的二人,带来了很大的帮助、免去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但若是将时间往回推,推到太祖高皇帝刘邦驾崩的前一年,正处于热火朝天的整修当中的郑国渠畔,刘盈对这一战做出的贡献,却是如幻灯片一般,一张接着一张,出现在了二人的脑海当中······ “此战之首功······”轻声道出一语,靳歙便缓缓底下头,看着身上那具出征前,由少府加急打造的鳞甲;再侧过身,看着不远处,那围坐一圈,在彼此的帮助下,解下身上板甲的虎贲卒,以及虎贲卒们夹在推间,一刻都不敢松开的长柄陌刀······ “此战之首功,恐还当属陛下,以虎贲、羽林二校,力主此战?”沉声一语,也惹得一旁的丽寄满是感怀的点下头,面容之上,也随即涌上一抹唏嘘之色。 “陛下,虽不比太祖高皇帝英明神武,然比之于往千百年之君主,亦独有风姿;” “近些时日,某难免念及:若太祖高皇帝在时,废太子而立戚夫人子······” “呵······” “恐吾汉家,难有今日之盛强、此战之大捷······”闻言,靳歙暗下稍一思虑,也不由得由衷的点下头,表示自己也同意丽寄的看法。 当然,二人心里也知道:这,还只是开始;如今的汉室,并非处于当今刘盈执政时期的巅峰,而是才刚‘崭露头角’。 随着时间的推移,以及未来必将出现的一场又一场大捷,汉室,只会走上更加强盛的康庄大道······ “呼~” “也不知战后,朝堂于北墙,当作何筹谋······”长呼一口气,将注意力从对往事的唏嘘感叹中移回眼前,靳歙望向丽寄的目光,也随之带上了些许试探。 因为靳歙心里知道,自己说到底,也只是一个在‘武’的范畴内,接近达到巅峰的开国元勋;而且,比起年轻力壮的丽寄,自己,已经是到了半截脖子埋入土中的年纪。 对于‘仗该怎么打’的问题,靳歙有十足的把握,拍着胸脯说上一句:丽寄那小子,恐怕还要再学个十几、二十年,才能跟我相提并论! 但对于庙堂之上的事,靳歙,却只能寄希望于能从丽寄的口中,得到些许‘窥探圣心’的可能······听闻靳歙此言,丽寄自也明白了靳歙的意图,却也并没有流露出太过明显的神情变化。 自然地长叹一口气,又挺直了腰板,用双手攥住腰带,便见丽寄悠然昂起头,朝西北方向遥一指。 “其余之事,某亦难以言明;” “只此一事,某敢笃定。” “——云中,必有大变!”毫不迟疑的道出一语,丽寄的面容之上,也尽带上了意气风发的神采。 “马邑一战之所起,乃陛下本欲于云中战于胡,不料关中兵马未至,而云中先破。” “虽后,某于太尉率军折道,于马邑驻防,又设此‘马邑之围’,以重挫北蛮,然云中之虞,恐仍未除。” “且此战,吾汉家大胜,匈奴左贤王狼狈而走。” “——三五年之内,边墙当可因此战,得数岁安宁;” “然此战之后,汉匈连年征发,纷争不休之境况,便当于三五年之后,于边墙骤然而起。” “待彼时,云中之得失,便又复为朝堂所虑之首重。” “代北,亦当为朝堂再三斟酌,而定方针之重地······”满带着忧虑的话语声,也使得一旁的靳歙缓缓点下头,暗下也思考起这一战,为汉匈双方战略格局,所带来的变化,和影响。 或许在常人看来,这一战,就是简简单单的‘汉室胜了,匈奴败了’;可实际上,但凡是些许常识的人,都能预料到:这样一场压倒性的胜利之后,汉室,必将引来匈奴人的疯狂反扑! 原因很简单:匈奴,只是败了,而不是亡了。真要细算起来,匈奴在这一战中的损失,甚至都无法撼动匈奴‘草原霸主’的根基,以及在汉匈双方对立当中的战略优势地位。 也就是这一战,让匈奴人几乎损失了整个白羊部、折兰部,并失去了大半个楼烦部,会让匈奴单于挛鞮稽粥,有那么些许心绞痛;这一场败仗,也大概率会动摇匈奴‘太子’——左贤王挛鞮稽粥,在草原各部心中的地位,以及单于之位继承人的威严。 除此之外,匈奴人在这一战当中失去的,几乎就只是三五万从属部族士兵,已经六七万奴隶、附从。 仅此而已。因为在这一战,匈奴只是失去了现在的白羊部、折兰部、楼烦部这三驾马车;甚至可以说,只是失去了这三驾马车的部分力量。 虽然此番,随左贤王挛鞮稽粥南下的三驾马车,几乎尽数葬身在了马邑之外,但白羊、折兰、楼烦三个部族,却依旧完好无损的存在于草原之上! 只要匈奴单于——挛鞮冒顿愿意砸本钱,并愿意耐心的等待这几个部族,通过草原特有的‘选出头人-选出勇士-壮大部族’的进程,那三驾马车重新出现在草原之上,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而在这一场马邑之围当中,真正关键的,是左贤王挛鞮稽粥本人,以及其麾下的一万八千左贤王本部骑兵。 但这二者,靳歙都没能留在这马邑之外······ “呼~~~” “罢了;” “许是那狄酋稽粥,命不该绝······”满是遗憾的再发出一声哀叹,又侧过身,最后看了那天然栈道一眼,靳歙便摇了摇头,朝那栈道一指。 “尽毁之!” “再叹马邑-武州一线之山林、断崖,但见小道,及此等栈道,亦尽毁去!”略带愤恨的一声低吼,惹得一旁的兵卒们暗下缩了缩脖子,便各自四散而去。 待寻来承受的工具,便见那条数百里长的天然栈道,由这些关中出身的良家子弟,一锤有一锤、一凿又一凿毁去。 至于靳歙,则是轻轻推着丽寄的肩侧,走到了断崖靠里一些的位置。 “即战事已罢,某便当先行折返,以归马邑,修战报奏疏一封,飞马送于长安。” “此处之事,恐还当劳世子,再以斩首、俘虏、战马之获拟以详报,速呈于某。”见靳歙说起正事,丽寄自也是赶忙挺直腰杆,又面色严肃的对靳歙一点头。 便见靳歙又神神秘秘的看了看左右,才拉着丽寄再走出两步,将上半身稍前倾些,声线也压的极低。 “某以为,此战之后,朝堂必当如世子所言,于云中布下重防!” “又今马邑战马,胡虏败走,便当得有汉军万余,北上云中。” “——某意,待奏报呈于长安,便当有世子率军,先往云中暂驻。” “待陛下旨意传至,吾等,再尊令而行······”听闻靳歙此言,丽寄暗下稍一思虑,便也毫不犹豫的点下头。 “信武侯大可不必如此;” “某虽年不比信武侯之状,然亦曾久随太祖高皇帝左右,征讨诸嬴、诸项,又秦末诸王。” “如此小事,不在话下。”信誓旦旦的做出承诺,丽寄也不忘稍咧嘴一脚,半开玩笑,同时也半带提醒的调侃一声:“只某此去,不待开春,恐无以再归长安。” “某所立之武勋,若信武侯有意食之,倒亦无妨。” “——只军中将官之武勋,信武侯,可万不可有些许‘错漏’?”听出丽寄话语中的深意,靳歙也不由苦笑着摇了摇头,目光中,也随即带上了一抹坦然。 “某老朽,亦已居于太尉之高;” “此战过后,某便当告老还乡,以颐养天年。” “——世子莫忧;” “信武侯国三千三百户食邑,又陛下战后所与之诸般赏赐,足使某家三代富庶。” “于世子,又诸将士之武勋,某,断无私夺之欲······”同样是半带玩笑,半带严肃的承诺,却只惹得丽寄满不在乎的一笑,又伸手拍了拍靳歙的胳膊。 再丢下一句‘我开个玩笑,你咋还当着了?’的调侃,便见丽寄对靳歙稍一拱手,随即朝着远处的战俘营走去。 一边走着,丽寄也不忘提醒着周围的将士们,要小心伺候缴获的战马。 而在身后,看着丽寄离去的背影,靳歙却稍有些失了神。 “圣君在朝······” “国富兵强······” “——世子,真可谓生逢其时·········” 第0424章 马邑大捷! 汉十九年,刘盈新元七年,冬十月,长安城。 年关的气息,还并没有在长安城内完全消散,家家户户的门口,也都挂起了崭新的竹符,以及新买来的门神。 但相较于过去这些年,今年这个‘年关’的年味儿,却无疑是澹了许多。 倒也不是说,‘过年没有年味儿’的情况,提前两千多年,出现在了华夏大地; 而是整个长安城的注意力,都飞去了数千里外的代北。 ——战争,总是能吸引很多人的关注度······ 尤其是在这样一场战争当中,贡献出核心骨干力量的关中百姓,就更是对这场战争的结果极为关注。 也正是在这略带期盼,又满是担忧的复杂情绪中,何家寨三老何多黍,带着家中的老妻,还有几个养在身边的孙儿,踏上了长安的街头······ “唉······” “也不知道寨里的那些小子,都是否安好;” “还有未央那小子,也不知道······” 一声感叹之语刚说一半,何多黍便感觉到腋下一阵刺痛! 龇牙咧嘴的回过头,便见老妻满是幽怨的看着何多黍,又朝不远处的长子瞟了一眼。 “少说两句!” 听到老气的提醒,何多黍自也是赶忙住了口; 但在心中,何多黍对孙儿何未央的思念,也如同潮水一般,阵阵袭来。 ——今天,何多黍之所以会拖家带口的来到长安,一来,是秋收已过; 按照往年的官吏,何多黍要带着家人,到长安两市置办些过冬物资,顺便在这八街九陌转悠转悠。 再有,便是对孙儿何未央的期盼,让何多黍在家中根本就坐不住,想要来长安,看能不能打听到什么消息。 可说是打听到消息,何多黍,又很担心真的打听到消息。 因为何多黍知道:这一战,汉家是被动应战······ “老丈,老丈!” “瞧瞧俺家的粟米啊?” “——真不贵!一石,才卖四十钱!” 思虑之间,耳边传来一阵叫卖声,终是让何多黍悠然回过神; 看着眼前,正把手插在米袋立,捧起一把金灿灿的粟米,对自己嘿笑的小厮,何多黍也不由下意识开口道:“今年的新米?” 说着,何多黍便上前,下意识将手插入米袋伸出,往外掏了掏; 见何多黍这般举动,那小厮却也不恼,只一个劲儿点头,又帮何多黍将米袋撑开了些。 “当然是新米了!” “若是往年的陈米,东家也不敢往外卖不是?” 随着小厮的话语声,何多黍也终是从米袋最底部,掏出一把不夹带丝毫杂物的米粒; 捧在手心,又左手倒右手、右手倒左手,反复倒了好几次,何多黍才缓缓点下头。 “不错;” “确实是新米。” “四十钱,也着实不算贵。” 低沉的话语道出口,更惹得那小厮一喜,赶忙上下打量起何多黍,以及一旁驻足等候的老妇人。 “老丈带米袋没有?” “俺给老丈盛点,老丈带回家去尝尝?” 怎料此言一出,却也终是让何多黍回过了神,摇头讪笑着将手中米丢回米袋。 “俺家今年收成不错,不缺米吃。” “——便是缺了,往年也还有不少陈米,存在家里的米仓。” 轻笑间道出一语,何多黍的面容之上,也难得挂上了幸福的笑容。 最近这些年,关中百姓,尤其是渭北百姓的日子,无疑是好过了很多。 稳定的粮价,以及接连好几年的丰收,让绝大多数在渭北拥有土地的农民,在过去这短短几年之内,便积攒下了相当不菲的财富。 就拿何多黍所在的何家寨来说,在渭北,其实算不上什么大村; 但自当今刘盈登基,令少府垄断粮米之后,何家寨村民的生活,却是肉眼可见的大幅改善! 曾经只能吃半饱的,如今能吃八成饱; 曾经能吃八成饱的,如今非但能一天吃上两顿饱饭,甚至,还能时不时见到荤腥! 至于何多黍这样,原本就有一些家底的小富户,那就更别提了。 ——去年开春,何多黍又贴着自家老宅,左右各起了两座宅子,愣是给两个小儿子置办下了家业! 此刻,何多黍身后的老妇,手上也是大包小包提了个满; 一旁的两个孙儿,也是一人抱着一只母鸡,打算回家养着下蛋吃。 何多黍如此,何家寨曾经那些个闲人懒汉,也大都找到了活计。 ——先是头几年,帮寨里那些男丁不丰的寡人、老人家种两年地; 到今年,也算是得到了人家的信任,分别从几户老弱手里,各自佃了十几二十亩田。 就这么大几十亩地,种上个几年,攒钱攒上个三年五载的,也总归能给自己,置办下真正属于自己的三五十亩地。 有了地,再起一座宅,这就算了有了家业; 有了家业,再找媒人寻门亲事,过上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好日子,也就是指日可待的事了。 对于寨里发生的这些变化,何多黍,都是看在眼里的。 何多黍也知道:寨里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变化,就是因为少府奉圣天子之命,彻底垄断了关中的粮食市场······ “诶,晚生;” 见自己不买米,却并没有引得眼前的小厮前恭后倨,仍是一副笑嘻嘻的善面儿,何多黍许是走累了,也不由起了聊上两句的兴致。 “如今这关中地界儿,哪家哪户,可都不缺粮食吃啊?” “你们东家有多出来的米,为何不卖去少府?” “——俺可打听了,少府今年,是按每石四十五钱收米!” “往外卖,也才五十钱一石。” “你们东家,为什么不按四十五钱卖给少府,反倒在这东市,按四十钱往外卖?” 听闻何多黍问起此事,那小厮的面容之上,也随即挂上了一抹苦笑。 “不敢瞒着老丈;” “——俺东家,本是蓝田一家富户的公子,家大业大,却也从来不欺负乡里乡亲;” “逢旱涝之年,还会亲自带着粮米,去借给村里那些个孤寡老弱······” 怎料小厮话已出口,何多黍便嗡然变了脸色! 目光满是阴冷的上下打量了一番,才又戒备的看向眼前的小厮。 “你东家,怕不是商籍吧?” “——少府不收商籍之人的米,这才让你东家,在这东市降价卖米?” 语带清冷的道出一语,何多黍更是不由闷哼一声,面上更是带上了满满的鄙夷。 ——什么富户,什么善人,都是假的! 怕不是曾经的商贾之户,甚至是粮商米贾,如今被少府打压的没了办法,才在这东市卖米! 至于什么,‘亲自带着粮米,去借给村里的孤寡老弱’,也根本骗不过何多黍这看遍天下浮沉的老眼。 粮商米贾,主动给人借米? 嘿······ 怕是九出十三进,都还不忘带上十二升的大斗进、七升半的小斗出······ 见何多黍一样看透米铺的来历,那小厮面色更是一苦; 正要开口辩解,却见何多黍彻底沉下脸去,满是严肃的走上前。 “晚生!” “听俺一句劝!” “——这些个粮商米贾,别说隔一个杀一个,就算是见一个杀一个,也绝对没有受了冤枉的!” “俺看你小子,也不像是商户出身,也当是农人子弟;” “听俺老头子一句劝:别再帮着这些没长良心的粮商,做这些伤天害理的事。” “趁着年轻,早早寻一门正经营生,再孝敬孝敬家里的大人,比什么都强!” 满是郑重的道出一声劝说,何多黍不忘伸出手,在小厮的肩头重重一拍。 回想起过去那些年,关中百姓,尤其是何家寨的百姓,被那些粮商米贾欺负的场景,何多黍更是下意识将手攥紧了些,惹得那小厮,也不由有些龇牙咧嘴起来。 就这么被攥了好一会儿,小厮才终于从何多黍那鹰爪般有力的手掌中挣脱出,却也并没有生气,而是苦笑着对何多黍拱手一拜。 “老丈的意思,小子自然明白。” “但小子自幼父母双亡,也根本没什么亲戚,是自己个儿跟着流民,跑到这关中地界来的。” “那时候,关中虽然也不打仗了,但也实在没小子一条生路;” “是东家收留了小子,给了小子一口饱饭吃,让小子有了这条活路······” 面带苦笑的说着,小厮不忘稍回过头,朝身后的米铺指了指。 “这米铺,小子已经待了十来年了;” “帮东家看着十来年米铺,小子,也算是看尽了人情冷暖。” “——早些年,米铺生意好,东家对俺们是连打带骂,压根不把咱们这些下人当人看。” “到了近些年,少府开始卖米了,米铺没生意了,东家反倒是开始对俺们嘘寒问暖,生怕俺们又跑了。” “可再怎么说,东家对俺,那也是有救命再造之恩;东家手里头,也还攥着按的身契。” “再怎么着,小子,也不能不计东家这份恩情······” “老丈说,是这理儿不是?” 听着小厮以故作澹然的语调,道出这些沉重的往事,何多黍阴冷的面容之上,也不由得生出些许唏嘘感叹之声。 伸出手,又在小厮肩上轻轻拍了拍。 “你这小子,是个有良心的。” “能记着你东家这份恩情,也算你东家的先祖积了德,才有了这样的福分。” “唉······” “那些年的战乱呐······” 说着说着,何多黍也不由回忆起那些年,深陷于战火之中的关东。 ——何多黍自己,祖上就是关东人! 当年,何多黍也同样是没了活路,才跟着太祖高皇帝,做了一个吃军粮的兵卒。 好在运气好,那么些年熬过来了,虽然没有大功,也多少攒下了几颗首级; 战乱平定之后,才让何多黍搬来了关中,又被赐下二百亩田、一栋宅子,又将老家的妻儿接了过来。 何多黍知道,自己算运气好的。 还有很多运气不好的人,死在了那段黑暗的岁月当中; 也有不少不走运的人,像眼前的小厮这样,无奈踏上了流亡之路,最终,只得委身为奴。 “唉······” “也是个可怜的孩子啊······” 暗自发出一声感叹,何多黍的美颜也和善了不少,似是谈笑般将目光移开,随口问道:“你小子,祖籍是哪里人?” 便见那小厮闻言,满是羞愧的低下头去,嘴上却也没忘作答:“小子,本是丹阳人。” “单名唤个‘骏’字······” “——骏?” 便见何多黍闻言,满是惊诧的重复了一边,待那小厮又一点头,才满是惊疑的伸出手,在小厮身上道出摸了摸。 “能起个‘骏’字······” “只怕,也不是什么小门小户·······” 如是想着,何多黍也不由点了点头,又对眼前的小厮微微一笑。 “身子骨倒是结实;” “想不想从军?” 毫无征兆的一问,却惹得小厮嗡然抬起头! 望向何多黍的目光中,一时却又带上了忐忑、期待、疑虑所组成的复杂情绪。 见此,何多黍也不由莞尔一笑,若有所指的朝北边一挑眉。 “俺家大孙儿,眼下就在雁门,和天杀的匈奴人干仗!” “如果先祖庇佑,能让俺家大孙儿平安归来,往后,也起码得是个伍长。” “你小子,要是愿意给俺孙儿做个亲兵,俺这就去寻你东家,把你的身契买来撕了!” “——往后,你小子也不用再说什么‘单名唤个骏字儿’,大可挺直腰板,在名字前头,把祖姓也带上。” “以后到了军中,你和俺孙儿同仇敌忾,那就是出生入死的交情;” “有俺孙儿照看着你,封侯拜相不敢说,娶妻生子,给你家留一脉香火,当也不是啥难事?” 听闻何多黍这番话语声,那小厮,却陷入了一阵漫长的思虑之中。 过了许久,那小厮才回过身,最后看了那米铺一眼,才终于下定决心,在何多黍身前跪到下来。 “小子,舒骏,丹阳人氏,见过老丈·······” 见小厮舒骏这般反应,何多黍也不由满意的点了点头,作势就要玩东市外走去。 ——他要带着小舒骏,把那纸卖身契买回来; 至于为什么这么做,或许,确实如何多黍所说的那样,又或许,是何多黍实在有些担心孙儿何未央,想买一分心理慰藉······ “让开!让开! !” 正要折身离去,东市外费窜而过的一骑,却惹得何多黍飞快的走到路边! “后生!后生~” 一声竭力的呼号,却并没有让那飞骑回过头,只径直沿着华阳街,朝未央宫的方向飞驰而去。 看着飞骑离开时的背影,何多黍的心,也不由高高提起。 但只在片刻之后,便有数不清的宫人、宦官,以及郎官禁侍从宫内涌出,走上了长安街头。 而那句充斥着整个长安上空的欢呼声,也终于是让何多黍,彻底安下了心······ “大捷! “马邑大捷! ” 第0425章 普天同庆 沉寂在呼啸于整个长安上空的那声‘马邑大捷’之中,何多黍也没忘记正事;带着小舒骏来到城外,寻得那富商,用一万五千钱的价格买回身契,何多黍便当着舒骏的面,将那纸价值一万五千钱的身契撕了个粉碎。 如此重大的人生变故,自然是让小舒骏有些局促了起来,最终,还是将注意力,放在了未来,自己要守护的少东家:何未央的身上。 按照何多黍的说法,何未央自幼,便在父亲的指导下学习武艺,到了十岁出头的年纪,更是拜在了一名老卒门下,专门学习杀敌技巧。 而过去这些年,何多黍家中的大半财富,也都花费在了这位肩负了整个家族希望的孙辈身上。 ——华夏自古,穷文富武。为了将孙儿何未央,培养成一名合格的,甚至是出色的军人,何多黍在这个孙子身上,没少花费心思。 三天两头的荤腥不说,到处拜师学医也先不提;单就是让何未央得以顺利入伍,何多黍便花费了无数人脉关系。 最终,何未央以‘太祖元从之后’的身份,被纳入了南军,之后不久,又被拨为上林尉。 到最近这两年,何未央,已经很少回家了。何多黍问起,何未央也总是含湖其辞,只大致透露了自己的编制,是上林尉虎贲校尉的一名兵卒。 不过好在何未央,也不是何家寨唯一进入虎贲校尉的人。除了何未央,何家寨也还有好几个大好儿郎,从上林尉被纳入虎贲校尉,并和何未央成为了同寝共食,在战场上守望相助的战友。 有了这个基础,何多黍才没有太担心这个孙子的未来,任由何未央个把月回一次家,何未央不多说,何多黍也从来不多问什么。 直到今年,何未央回到家中,表示自己即将随太尉出征,前往云中,何多黍才终于隐约意识到:这个孙儿,究竟是在怎样一支部队;到后来,何未央刚从长安出发,边墙就传来‘云中城破’的消息,却又是让整个何家寨,都陷入了一阵担忧之中······ “听说云中城破,俺们寨里那些个妇人,便见天儿的以泪洗面;” “便是俺家那老婆子,也许久没有展露笑颜······”领着小舒骏,微笑着走在老妻、长子,以及几位幼孙的前面,何多黍不由满是唏嘘得道出一语,眉宇间,却依旧带有一丝若有似无的担忧。 舒骏明白:何多黍,还在担心少东家——何未央的安危。一家人就这么即兴奋、又忐忑,即期待、又担忧的向前走着,不一会儿,便来到了未央宫北宫墙外。 不出意外:几乎每一个从宫里涌出来,到街头散发捷报的郎官,身边都被里外各围了个三层。 见此,小舒骏也赶忙站出身,凭借多年的市井经验,愣是在一处人最多的郎官身边,挤出了一道两尺宽的人缝。 看见人缝,何多黍自也不含湖,赶忙和老妻、长子各抱起一个孙儿,便从人缝中挤了进去。 只不过,即便挤进了人堆,走到了那郎官身前不过三五步的位置,耳边嘈杂的声音,也很难让何多黍找到开口发问的机会。 “后生!后生!” “俺家蓝田陈二牛,俺家小子怎么样?” “——俺家新丰杨四,俺!俺家那小子······”听着耳边不断响起类似的询问声,何多黍也只得将期待的目光,望向那人群中,已有些满头大汗的郎官。 正所谓:赶早,不如赶巧。这‘马邑大捷’的军报,好巧不巧,在今天传入长安;而最近这段时日,恰好是长安周遭数百里范围内的百姓,拖家带口来到长安,购置物资的时候。 本就是秋收过后、农闲时分,附近地区的人们又大都聚集在长安,突然收到马邑大捷的消息,自然是忍不住走上前,各自打听起自家子侄,又或是乡邻、亲人的情况。 只不过,对于这些百姓七嘴八舌的询问,那郎官,却明显有些慌了神······ “老丈,我真不知道你家小子怎么样······” “你大哥?应该还在雁门吧?” “是,仗打完了,估摸着开春就回来了······” “吃得饱~少府往雁门的运粮队,压根儿就没停过······”竭尽自己所能,为每一个开口发问的百姓,给出一个力所能及的答复,那郎官却发现:围在自己身边的人,却是越来越多;见此状况,那郎官也只能是苦笑着抬起头,招呼着大家稍微安静下来些。 “诸君~” “诸君稍静些,且听我一言~”竭力发出一声呼号,终于让嘈杂的人群安静了片刻,那郎官也是抓紧机会,赶忙踮起脚尖,对围聚在自己周围的关中百姓们环一拱手。 “诸君~” “马邑大捷,是一个时辰之前,才刚送来的军报~” “军报里,只说了马邑一战,我汉家斩敌首几级、伤亡几何~” “具体谁家小子立了武勋、谁家小子死于王事,都没指名道姓~” “大家想想~” “——此番出征的关中丈夫,足足有几万人之多~” “若是把谁人立得武勋、谁人伤亡于王事都写在军报里,那得多大一卷竹简呐?”听闻郎官此言,围观百姓这才终于冷静下来了些,又不由暗下窃窃私语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便闻人群中,又响起一声几位突兀的呼喊声。 “后生!” “这理儿,俺们都明白!” “那你倒是给俺们说说,这马邑大捷,是打了个多大的胜仗啊?” “——俺们关中的小子们,斩将夺旗、立得功勋的有多少?” “死王事、又或是伤残的,又有多少?” “说说这些,也好让俺们安下心来,回家里静静候着具体消息不是?”此言一出,人群中便有响起阵阵附和声,却也让那郎官面上的迷茫之色,稍有了些许澹退的趋势。 便见那郎官昂起头,待那人把全部话说完,才笑着对周围再环一拱手。 “好~” “既然这样,那我就把军报里写到的,都讲给大家伙儿听~” “只是大家耳朵听,别再开口交谈,免得有人听不到,还要我再多说几遍~”听闻郎官的呼号声,围观众人只是争相点下头,而后便悄然安静了下来,目不斜视的望向那郎官,静静等候起了郎官的下文。 就见那郎官稍一思虑,将那封险些忘记的军报内容回忆一番,又清了清嗓,才再次昂起头。 “马邑一战~” “匈奴左贤王,带了足足十几万人,过了武州塞~” “结果被太尉、卫尉,堵在了马邑和武州塞之间~” “左贤王带来的十几万人,最后回去的,就两万多~~~” “咱们关中的小子,死王事的不到一千,受伤的有一万多~” “但大家伙儿别担心~” “受伤的小子们,有军医在边儿上照看,出不了岔子~~~”随着郎官嘹亮的呼号声响起,方才还答应‘默不作声’的围观百姓们,却又立刻开始交谈了起来。 “来了十几万,才回去两万多?” “这不就是说,至少有八万匈奴人,被咱关中的小子们砍了脑袋,得了武勋?” “去了六万多人,得了八万颗首级······” “这不就是每个人都有嘛?!” “——嗨~你傻呀?” “——没走掉的,就不能是投降的俘虏?” “——得首级、立武勋,那当然是最好的;” “——但要是明年,长安两市多出些匈奴奴隶售卖,让俺们买几个回家,帮俺们种田,那不也挺痛快?”见人群再次嘈杂起来,那郎官却也不恼,只无奈的笑着低下头去。 反正要说的话,郎官基本都已经说完了;过去这几个月,整个关中,也实在是被这场战事,弄的人们吃吃不香、睡睡不着的。 难得有这宣泄的机会,让大家借着聊天的机会宣泄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 如是想着,那郎官便抬起头,正考虑着,要不要换个地方,将这个消息散发到其他地方去时,一名怀里抱着孩童,眼睁睁看着自己欲言又止的老者,吸引了郎官的注意。 暗下稍一思虑,那郎官便也轻笑着上前,对那老者稍一拱手。 “老丈,可是有什么事要问?”郎官轻轻一语,却惹得何多黍顿时有些局促了起来,强自调整了好一会儿,才面带僵硬的道:“那个,俺想,俺想问问;” “匈奴人来的,都是哪几个部族?”闻言,那郎官自又是微微一笑,对何多黍再一拜。 “是左贤王亲自带着白羊、折兰、楼烦、金山四部,还有一些叫不上名字的奴从。” “最后得以从马邑逃回草原的,却只有左贤王本部的亲军,和楼烦王本人了。” “白羊王、折兰王,都死在了咱们关中儿郎的刀下,金山王,也被生掳了······”郎官平缓的语调传入耳中,也终是让何多黍局促的情绪稍缓和了些。 若有所思的‘哦~’了一声,何多黍便又前言不搭后语的解释了起来。 “那什么;” “俺年轻的时候,也和匈奴人打过仗。” “虽然连匈奴人长什么样都没见着,也好歹算是老卒······”听闻何多黍这番话语,那郎官却满是微笑的对何多黍再一拱手。 “老卒当面,倒是小子有眼不识泰山,失敬失敬。”闻言,何多黍也嘿笑着摆了摆手,顿时有些不好意思了起来。 就这么尴尴尬尬的和郎官对视了一会儿,感觉这郎官还挺好说话,何多黍便也不由动了心思。 回过身,将怀中的孙儿交给小舒骏,何多黍便面带忐忑的走上前,来到郎官身前一步的位置。 “后生;” “俺知道,就算俺问了,也不一定能问到。” “但俺家那小子······” “俺,实在有些放不下心啊·······”看出何多黍目光中的担忧,那郎官纵是有心拒绝,也只得苦笑着点下头。 “小子明白;” “虽然小子不一定知道,但老丈若是想问,那就直接问吧。” “就算小子答不上来,老丈问出来了,心里,也多少能好受些?”见郎官果然善解人意,何多黍面上迟疑之色,也随即又澹退了一分。 暗下思虑良久,纵是知道自己的询问,有极大的概率得不到回复,何多黍,也终还是道出了自家的来历。 “俺家,是在渭北何家寨;” “俺,是何家寨的三老,太祖高皇帝亲自赐的几、杖。”沉声一语,顿时惹得身边的人散开些,纷纷将恭敬的目光,撒向郎官身前的何多黍。 却见何多黍仍是目不转睛,目光死死锁定在身前的郎官身上,眉宇间,更是带上了满满的担忧。 “俺家小子,是俺大儿的崽子,今年才刚十九;” “姓何,名唤个未央······”如是说者,何多黍也不由僵笑着抬起头,望向郎官身后,那庄严、巍峨的未央宫宫墙。 “这名字,还是俺给取得;” “讨个吉利,也是想让这小子,要忠于未央宫里的陛下······”平缓、低沉的语调,也惹得周围的众人纷纷带着善意的笑容,对何多黍同去敬佩的目光。 “老大人,一定会得偿所愿的!” “马邑大捷,老大人的孙儿,一定立下了不少武勋~”听着耳边传来的恭维声,何多黍也不敢端着架子,只嘿笑着弓下腰,对周围的人拱手致谢。 待何多黍回过头,将目光再次望向身前的郎官时,却从那郎官的面容之上,看到了一股浓浓的震撼! “后、后生?” “俺,俺家小子······”语颤间道出一语,何多黍便已然是红了眼眶,心中更是迸发出一股极为强烈的不祥预感! 怎料那郎官,被何多黍这声轻唤惊醒,却满是惊疑的上下打量了一番何多黍;待周围众人面上神情,都纷纷有些孤疑起来,那郎官惊诧欲绝的声线,才终于响彻未央宫外,这方圆百步之地的上空······ “何未央?!” “——虎贲甲刀何未央?!” “那个亲手斩了匈奴折兰王,一战积斩首十七级的,甲刀悍卒何未央?!!” “——老大人,便是何未央、何壮士的祖父!?!!” 第0426章 比山东复 未央宫外,听到孙儿何未央,在马邑立下如此赫赫战功,何多黍自然是笑的见牙不见眼。 何多黍身旁的老妻,也终于留下了安心的眼泪。——武勋不武勋的另说,人还活着,才是天大的好事········倒是一旁的小舒骏,听说这位还未曾谋面的少主,居然在自己第一次参加的战争中,就立下如此战功,眼睛顿时就有些闪闪发亮了起来! 而围聚于此的百姓,也纷纷将羡慕的目光,投降何多黍那老泪纵横,又写满喜悦的面庞之上。 宫外,是这样一幅欢天喜地的氛围;而宫内,刘盈的目光,也终于落到了那个被靳歙着重提起的人名之上。 “虎贲甲刀,何未央·······” “嘿!” “西汉版超级英雄?”笑着发出一声调侃,刘盈也终是满怀喜悦的直起身,将手中,这封已经被自己从头到尾看了无数次的军报,轻轻放回了眼前的御桉之上。 此时,刘盈心里的感受,只能用一个字来形容。——爽~~~~~~~~~~~~~~! 发自灵魂深处,一直延续到每一根神经、每一个细胞的爽快!有了这一战打底,汉室面对匈奴骑兵时的颓势,也将自此出现极为重大的转折。 三五年后,便是河套地区重归汉室怀抱,使汉室不再苦于养马、养牛之地的稀缺,也不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而在刘盈身侧,感受到天子这份时刻散发出的喜悦,少府阳城延的面容之上,自也是挂上了由衷的笑意。 便是此战,让少府付出的海量物资,阳城延都不觉得心疼了;即便明知接下来,少府还要搬空一半以上的仓库,来给得胜归来,凯旋而归的将士们发放赏赐,阳城延也丝毫不觉得揪心。 ——因为这,是他们应得的。——获得这样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所有参加战斗的汉军将士,都配得上这般高贵的的赏赐。 思虑间,刘盈也终于是从深度的喜悦中调整了归来,浅笑盈盈的侧过身,向阳城延交代起了之后的事。 “马邑一战,吾汉家斩敌首数万级,生擒者更逾;” “诸般赏赐,少府务当亲力亲为,绝不可使有功之士,因赏赐不丰而寒心。”听闻刘盈此言,阳城延自是笑着一拱手,却又见刘盈望向自己的目光中,悄然带上了些许算计。 “朕意:诸般赏赐,不必尽行之以钱;” “往后数日,少府大可拟一献策,以少府所有之物,如布帛、农具,又或皂、烛之类,以抵当行之赏赐······”闻言,阳城延暗下稍一思虑,也终是带着一抹与刘盈极为默契的笑容,对刘盈深深一拜。 ——这么多年合作下来,阳城延和刘盈,不说知根知底吧,也起码是极为默契。 若是施政举措,阳城延或许还有可能看不出刘盈的意图;但在关于少府的事务之上,刘盈的大部分举动,阳城延都能猜透大半。 而此番,刘盈提出不再以单纯的铜钱作为赏赐,而是辅以各式生活物资,来作为有功将士的赏赐时,阳城延自也是很轻松的看透了刘盈的意图。 ——这一场仗打下来,如果赏赐全用铜钱,那就算是搬空少府的钱库,只怕也不够······就说此战,匈奴人在马邑-武州一线,留下了至少两万多刻人头,以及五六万人的俘虏;就算其中的一大半,都是没有什么‘价值’的奴隶炮灰,单就是剩下的一小半,也绝对是一笔让少府感到绝望的庞大赏赐。 就说此战,靳歙麾下的关中主力,将白羊部两个万骑残部,七千多人全部吃下;其中的两千多颗人头,每一颗,就需要少府拨出起码三万钱的赏钱! 这还不算爵位、官职、军衔的提升,以及其他方面的赏赐。一颗人头三万钱,两千多颗,这就是六千多万;剩下的五千多名白羊俘虏,虽然没有人头值钱,也起码是‘半价’,也就是一万五千钱赏钱,加在一起,就又是近八千万钱。 算下来,单就是白羊部的七千号人,就需要少府拿出一万万四千万钱,来赏赐有功将士! 白羊部如此,其他几部,也相差无多。——虎贲校尉正面击溃折兰部两个满编万骑,人头和俘虏加在一起,几近万人! ——羽林校尉先后射杀楼烦部数千人,又在决战中,将参与的楼烦弓骑全部俘虏,这加在一起,又是一万多号人。 再加上‘金山王亲自带头投降’的整个金山部,六千多人,以及那几万埋尸于马邑城外的奴隶炮灰,再不值钱,也总得算个每个人头三、五千钱、每个俘虏一、二千钱。 林林总总算下来,单就是兵卒的赏钱,少府就要拿出十万万钱!这么一笔钱,倒也不是说少府拿不出来;而是这么多年的少府做下来,就算没有接受过后世的金融课程,阳城延也隐约悟到了一些浅显的金融尝试。 就比如这十几万万钱,如果真的以‘赏赐’的名义撒出去,那绝对会立刻引发一场涵盖整个关中的通货膨胀! ——大家伙都有钱了嘛~有钱了就肯定要花,大家都要花钱,市场需求就会变大;需求变大,供应量短期内不会发生改变,就会让供求关系发生改变。 供求关系改变,并朝着‘供不应求’的方向倾斜,就必然会导致物价上升。 或许对于后世人而言,消费,是刺激经济的好事。但对于如今的汉室而言,消费,却是‘不稳定因素’的绝对代名词。 相较于这样一场遍及全关中规模的大肆消费,长安朝堂显然还是更希望:大家带着各自的赏赐回家,饭照吃、觉照谁,最好一切都完好如初;谁都不要出去瞎显摆,也不要拖家带口去大购物。 所以,最好的处理方式,其实就是像刘盈所说的这样:一应赏赐,不单纯发钱,而是发一部分的钱,另外一部分,则折为各式生活物资。 这样操作下来,将士们得了赏钱,又得了少府出品的各式精美物资,虽然手里有了闲钱,却也没有了迫切消费的需求。 ——生活中能用到的东西,少府都发了的嘛!就算想买东西,也根本没啥需要买的了。 而且这样操作下来,这样一场‘全关中大消费’的狂欢,就等于被少府变相垄断。 借着‘将赏赐折价,发放实物’的操作模式,少府就可以将这场全民大消费的利润,一分不差的装进自己的口袋。 这样一番操作下来,该发的赏赐都发了,钱还没花出去多少;将士们领了赏钱,又领到了赏钱折价的少府物资,还省去了出门消费的麻烦,自然也乐得如此。 一场本该爆发的消费潮,也被少府这一手‘实物赏赐’给扼杀在萌芽时期,关中的治安,得以最大程度的保证。 就是这事儿·······怎么说呢·······——在有功将士的赏赐上抠抠搜搜,可着实有点不像刘盈的作风? 正当阳城延带着这样的想法,偷偷打量起刘盈的神情时,便见刘盈那浅笑盈盈的面容之上,又悄然涌上些许哀伤。 “除有功将士,此战,吾汉家亦有忠臣义士近千人,于马邑战殁;”语调哀沉的道出一语,刘盈不由伸出手,拿起那封由太尉靳歙亲笔所书的军报,朝阳城延扬了扬。 “另有轻伤者万余,重伤不治者上千,因伤致残者,亦有数千·······” “此,皆因吾汉家之事,而死、伤之忠臣义士。” “——有功之将士,当以赏赐相酬;” “此辈死、伤,或残王事者,亦当重金抚恤,以免天下寒心······”听闻刘盈提起伤、亡,以及伤残将士的抚恤问题,阳城延也悄然敛去面上喜悦,神情满是严肃的沉沉一点头。 便见刘盈继续说道:“朕意,凡轻伤者,当以钱、货抚之;” “重伤致残者,当以‘斩首一级’之例,赐与抚恤,另由少府不时以米布,酒肉相送,以供养之。” “及死王事,又或重伤不治者,皆尊之曰:英烈之士。” “一应抚恤,遵‘斩首三级’之例循;” “英烈之属,比山东复·······”随着刘盈低沉、哀婉的话语声,阳城延只连连点头不止;待听到这最后一句‘比山东复’,阳城延正连连点下的头,却不由滞在了半空。 ——比山东复!若说如今的汉室,有什么样的待遇规格,是所有汉人从一而终的人生追求,那除了‘开一脉之先河,为一宗之先祖’,那便是刘盈这句轻描澹写的‘比山东复’! 要想理解这四个字所表达的含义,只需要知道这四个字第一次出现时的场景,就足以道明一切。 汉七年,项籍自刎乌江,太祖高皇帝刘邦立汉国祚;随即下令:凡丰沛龙兴之所,永世不征缴税、赋、役、卒,谓之曰:山东父老。 自此之后,每有类似‘某人或某群体,帮助天子做了什么大事’的事发生,无论是先帝刘邦,还是当今刘盈,对这个群体的赏赐力度天花板,都可以总结概括为:比山东复。 ——比照当年,太祖高皇帝赏赐丰沛龙兴之所的规格,视作‘山东父老’。 说的再简单一些,比山东复四个字,就意味着这一家人,自此成为了刘氏皇族没有血缘关系的亲人。 无论是种地、参军,还是入朝为官,有这‘比山东复’四个字,任何人都得为这些人大开方便之门。 因为在汉室,这个群体,是仅次于彻侯、关内侯等贵族阶级的特权阶级。 用后世的话来说,就是‘根正苗红’‘三代赤贫’‘无产阶级最坚实的拥护者’······· “臣,遵旨·······”略有些诧异的思虑片刻,阳城延最终,却并没有出言反对刘盈的这一决策。 至于原因,还是那句话:这些人,配得上。——比山东复四个字,为什么能有这么高的含金量? 因为这其中的‘山东父老’四个字,意味着当年卖血卖肾,也始终坚决维护太祖高皇帝兴起仁义之师,伐灭暴秦,鼎立汉室的坚实拥护者! 而如今,刘盈想要将‘比山东复’的待遇,加到那些战死沙场的英烈身上,又有什么不对的呢? 这些为国家、为民族献出生命的英烈,难道比不上几十年前,出钱帮助太祖高皇帝打天下的丰沛之名、山东父老了? 所以,对于刘盈给出‘比山东复’的阵亡英烈抚恤待遇,阳城延丝毫不觉得奇怪。 ——非但不觉得奇怪,甚至还隐隐生出了一丝‘早该如此’的感悟。但刘盈的话语声,却并没有结束。 “朕欲于长安之南,社稷坛侧,立一陵园。” “谓之曰:大汉英烈陵。” “此番马邑一战,所战殁、重伤不治之将士,便当为此英烈陵,所首入之英烈亡魂。” “此英烈陵园,亦托于少府之手,从速操办。” “另,待太尉率军凯旋,长安城内,不举欢庆;” “——以哀丧之乐,迎阵亡英烈归乡,朝臣百官、公卿贵戚,皆当身麻戴孝。” “而后,朕便当举国丧······”随着刘盈又一阵低沉、哀婉的话语声,阳城延的面容,便再次带上了一抹惊诧之色。 但思虑良久,又感受到刘盈语调中,以及望向自己的目光中,那不容置疑的坚定,阳城延终还是缓缓起身,对刘盈郑重一拜。 “臣,谨遵陛下诏谕·······” “国丧所需之丧麻孝衣,又国丧所需之礼乐、祭祀英烈所需之一应事务,皆由少府操持。” “尽出内库钱,以明陛下哀于彼殁、泣于彼亡之志········”见阳城延尽数应下,刘盈也终是长呼一口气,从榻上起身,走到阳城延身前,在阳城延肩上轻轻拍了拍。 “既如此,少府这边往作室,从速操持之。” “及朕,则往长乐,以此马邑大捷之喜、国朝失士之苦,告与太后知··········” 第0427章 岂曰无衣 有天子刘盈力主推动,本该是一场普天同庆的马邑大捷,却莫名让朝野内外,被一阵哀沉的氛围所笼罩。 对于朝堂之上的低沉氛围,长安百姓倒是毫无感知; 一场前所未有的空前大胜,可谓是将长安城自秋天,自太尉靳歙引军出征之后,便始终沉寂于担忧之中的氛围彻底点燃。 长安八街九陌,无不是一副张灯结彩的欢庆景象,北城两市周围的茶铺、酒肆,也是无一例外的开启了大酬宾; 数不尽的酒肉美食,被这些从事餐饮业的小老板们搬入自家殿中,却根本不为赚取哪怕一枚铜钱。 用后世的话来说,这个时候的长安,只用两个字就能行。 ——高兴。 因为高兴,所以全城狂欢; 因为高兴,所以欢声笑语。 因为高兴,所以,当太尉靳歙为首的第一批凯旋将士,出现在长安城东城门外时,莫名想起的丧乐,让整个长安的百姓,都只觉得摸不着头脑······ · 刘盈新元七年,冬十一月初四; 长安城,东郊。 随着远方逐渐出现凯旋将士的旌旗,整个长安东郊,便立时被一阵震天欢呼所占据。 几乎所有的长安百姓,以及家住长安城不远的关中之民,都在这一天,出现在了长安城东郊。 有的人站在城外,有的人站在城头; 还有的人,生怕自己看不见眼前的盛况,便各自找了一个树,爬到了树顶。 至于已经在长安城名震四方的‘英雄之祖’何多黍,更是已经换上了崭新的衣裳,带着同样衣衫整洁的家中妻小,在内史官员的陪同,以及围观百姓敬佩、羡慕的目光中,静静等候着自己的孙子凯旋。 很快,那队人马便由远到近,抵近了长安东宫墙。 但令在场众人,都感到奇怪的是:几乎所有到此迎接的朝臣百官,面上都看不出多少喜悦之情。 “诶?” “柩木?” 很快,人群中就有视力好的人,从那数千凯旋将士的身上发现了异常。 放眼望去,就见那数千凯旋将士,无一例外不是身披白色披风,腰系白色丧带,手中,又都捧着一方方二尺长、一尺高,一尺多宽的木盒。 见此状况,围观百姓自然是反应了过来,人群中的热烈氛围,便也随之散去不少。 而在人群中,看着自己心爱的孙儿何未央,跟在那身着贵族甲胃,却也同样身披白色披风、腰系白色丧带的大将,缓缓朝自己走来时,何多黍也终是敛去面上自豪之色; 看着孙儿逐渐靠近,且渐渐呈现出沉痛的面容,何多黍便缓缓点下头,又悠然发出一声哀叹。 “一将功成,万骨枯啊······” “一场仗打下来,又有不少关中儿郎,死在了那苦寒的边墙·········” 一声满是沧桑的感叹,也使得何多黍莫名红了眼眶; 低下头,将孙儿一手一个抱起,便招呼着老妻、儿子,还有其他几位年纪稍长的孙子,便朝着城内走去。 这事,由太尉靳歙、羽林校尉全旭、虎贲甲刀何未央三人为首的凯旋将士,也自清明门走入了长安城中。 也就是在太尉靳歙,踏入长安城的那一瞬间,整个长安城内,便响起一阵悠长、哀婉,又无比庄严的丧乐······ · “岂曰无衣~” “与子同袍~~”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 “岂曰无衣~~” “岂曰无衣~~~” “与子同泽~~~~~~~~” “——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 “岂曰无衣~~~” “岂曰无衣··········” 随着整个长安城上空,都被这一曲庄严、厚重的《秦风·无衣》所充斥,天子刘盈的身影,也终于出现在了未央宫北阙。 而在清明门到未央宫北阙的街道两侧,听着耳边传来久违的《无衣》,围观百姓的面容之上,也次序涌上阵阵哀思。 曾几何时,伴随着这曲抑扬顿挫的秦风,关中老秦人东出函谷,征战八方,横扫天下,被天下恐惧的称之为:虎狼之秦; 而在今天,当这曲秦风再次响起,却不再是关中儿郎远征的象征,而是战死沙场的关中英魂,魂归故里的挽歌······ “岂曰无衣~~~~” “岂曰无衣~~~~~~~” “与子同裳~~~~~~~~~~~! !” “——王!于!兴~师! ——修!我!甲~兵! ——与子偕行! ! ” “岂曰无衣~~~~” “岂曰无衣···············” 伴随着愈发有理的秦风《无衣》,街道两侧的百姓人群中,也逐渐响起阵阵低沉的哀泣; 也正是在这时,由太尉靳歙领衔,手捧骨灰盒,列队进入长安城的凯旋将士们,也开始一次绝无仅有的‘报数’。 第一个开口的,正是太尉靳歙······ “——上林尉虎贲校尉,甲刀司马钱不疑!” “——关中周至人氏!” “——阵斩匈奴正卒七人!” “——战殁,马邑······” 话音落下,靳歙身侧的街道旁,随即走出一老、一幼两道身影,由官吏恭敬的领到了靳歙身边,随靳歙继续向前走去。 而后,便是羽林校尉全旭。 “——上林尉羽林校尉,神臂屯长孙病己!” “——关中乾县人氏!” “——射杀匈奴卒、奴二十九人!” “——战殁,马邑······” 音落,又是一位华发老者,在子侄的搀扶下走出身,走到了全旭的身边。 但这场‘报数’,却依旧没有结束······ “——上林尉虎贲校尉,甲刀卒张二!” ······ “——上林尉虎贲校尉,甲刀卒李四!” ······ “——上林尉羽林校尉,神臂卒郑季!” ······ “——太尉中军,遂营什长杨宽!” ······ “——卫尉前军,斥候锐骑苏胜!” ······ “——别部司马卒,曹伯、曹仲、曹叔········” 一个又一个人名,被凯旋归来的关中儿郎们嘶吼而出; 一户又一户伤痛欲绝的烈属,从街道两边走出,来到自家儿郎的英灵旁,垂泪往前走着。 街道两侧围观的关中百姓,亦是感同身受的哀叹着、垂泪着。 秦风《无衣》,不知何时,已悄然消散在了长安城上空; 只接连几百个人名喊出口,足有一里多长的队伍,便已经来到了未央宫北阙之外。 但这场‘报数’,在队伍抵达北阙之后,依旧维持了足足半个时辰········ 到‘报数’结束时,北阙之外,那片本就不算宽敞的区域,已是被两千多名手捧骨灰盒的凯旋将士,以及数倍于此的英烈家属所站满。 《仙木奇缘》 也是直到这一刻,额头前绑着一条白色布带的天子刘盈,才在放眼望去,尽是一片雪白色的公卿百官簇拥下,出现在了所有人的视野当中。 时值正午,又逢初冬十月,站在楼台之上的天子刘盈,口鼻间不时哈出热气; 但很快,那热气便随着刘盈缓缓弯下的腰,而消失在了围观众人,以及北阙外的凯旋将士、英烈家属的事业当中。 也是同一时间,谒者高亢悠长的唱喏声,于北阙之上响起,并由一个又一个谒者交替接力,送到了北阙周围的每一个角落。 “陛下拜谢英烈之属~~~” “陛下再拜英烈之属~~~~~” “陛下三拜英烈之属~~~~~~~” 一丝不苟的鞠下三躬,待城阙下,那数千英烈家属躬身回礼,天子刘盈便深吸一口气,朝身旁稍一挥手。 而后,便又是一阵悠长、嘹亮的唱喏,响彻这未央宫北宫墙外的上空········ “诏曰: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平,忘战必危。 凡国之战,以寒门农户之子为卒,高门显族之辈为将; 今有马邑一战,挫胡蛮南下之欲,保边墙万民安泰,虽斩、虏胡卒数以万,然朕仍有甚哀者,乃国有忠臣义士,为胡蛮所伤。 乃以此诏,谓天下万民,又后世之君:凡汉之战,胜败不论,先恤伤残,再行嘉赏; 凡汉之卒,因王事而伤、残,皆假累贼首一级,与赐钱粮布帛,以养其家; 死王事者,假累贼首三级,追爵二级,一应抚恤、嘉赏照例而倍之; 英烈之属,比山东复~~~” ········ “诏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乃以此诏,谓汉外藩万族:敢有伤汉一卒者,夺其半土; 敢有杀汉一人者,尽灭其国。 得汉卒来,无有箪食壶浆者,比不敬; 凡因杀、伤、不敬汉卒,而伤朕子民者,虽千万里之遥,亦必与赐天谴以诛! 八方外蛮,勿谓言之不预~~~” ········ “诏曰:赳赳武夫,国之干臣;华夏贵胃,胡蛮勿伤。 乃以此诏,行令丞相安国侯臣陵、御史大夫曲逆侯臣平、内史北平侯臣苍、少府梧侯臣城延,出内帑钱,与立大汉英烈陵园,并于社稷坛侧; 凡死王事之英烈,皆以神主之位请于英烈陵园,享后世香火血牲不绝; 英烈之属,与赐英烈之匾,高悬户外,税吏勿近; 英烈之父、母、妻、子其属,尽免税、赋、役皆五岁,以抚烈属丧子、丧夫、丧父之哀。 明知此诏而不尊、明见英烈之匾而不避,以权、钱、力欺英烈之属,主犯坐谋反,夷三族、 从属坐不敬,斩弃市、 视而不见、见而不救之乡邻亲朋,完为城旦春; 县令坐死,郡守坐罢,凡百石上,无有免罪之者~~~~~~” ········ 接连三封天子诏书,在谒者们悠长婉转的唱喏下,传入了在场的每一个人耳中; 漫长的寂静之后,天子刘盈的身影,才终于消失在了北阙之上。 片刻之后,未央宫北宫门:司马门大开; 而后,便是天子刘盈,以及所有公卿百官,以及在京元勋功侯,自司马门内鱼贯而出。 走上前,各自接过一方骨灰盒,又对身旁的烈士家属劝慰一番。 待这将士二千余、烈属六七千千人组成的队伍,又被天子刘盈,以及一众朝臣百官插入集中之后,这支近万人的队伍,才在上百名谒者齐齐一声唱喏后,缓缓朝着武库的方向走去。 “陛下起驾~~~~~” “恭送英魂~~~~~~~” 伴随着谒者一声声反复的唱喏声,未央宫北宫墙外的蒿街,随即便被漫天飞舞的纸钱,而染得上下一白。 每隔三五十步,便有面色哀痛的奉常官员,为这些因国家、因民族而献出生命的英雄,奉上自己左右的敬重。 就这么一路缓缓走到武库,队伍又在天子刘盈,以及刘盈斜前方的禁军骑郎们的带领下向右折道,沿着章台街,走过尚冠里、太庙、高庙,走出西安门,朝着长安城南郊的社稷坛而去。 一路上,刘盈听到了许多人的哭泣声。 有身后的凯旋将士的; 有身侧的英烈家属的; 还有街道两侧触景生情,为死去的关中儿郎、大好丈夫,感到哀婉的。 最后,刘盈也终于发现:其中最清晰的一道声音,居然,正是自己的哭声········ 就这么一路走,一路走; 走过太庙,队伍没停; 走过高庙,队伍不止。 走出西安门,队伍,也依旧没有丝毫减慢的趋势。 就这么一路走到社稷坛,跟随这队伍一起前来的关中百姓这才发现:社稷坛外,已经被甲胃齐备的南军禁卒,围出了一片足有未央宫大小的陵园! 待队伍走入陵园之中,来到那一个个明显才刚修建完成的灵堂内,将英烈的骨灰盒次序请上祭台,再将那一块块鎏以金字的神主牌拱上去; 而后,又在奉常祭礼官的引导下,向这一排排英烈神主,封赏各式牛羊血牲,再焚以祷文。 将所有‘祭祀’程序走完,这一场前所未有的‘凯旋仪式’,才终于临近尾声。 但在离开大汉英烈陵园时,天子刘盈,仍旧没忘做出最后的补充。 ——凡汉之民,举国丧三月! 以祭汉匈马邑一战,于马邑-武州一线死王事之大汉英烈··········· 章节报错 科普过渡章 牙髓炎,疼的脑袋发麻,实在写不出正文,就拿科普章节过渡一下······ 不想看科普的看官老爷们可以不订阅······ · 《西汉兵制》 京师 汉朝的京师兵,主要分南军和北军两支:中尉所领的屯兵驻于未央宫北,称北军;与之相对,由卫尉统领的称南军。 南军士兵大多调自内郡,太祖刘邦时期主要调自丰沛,北军士兵主要调自京辅,均是一年一轮换。 南军原编制五个超编校尉,共两万人,北军四个超编校尉,共一万六千人(满编一部校尉为二千人,南、北两军均超编为五千人一部校尉。文中虎贲、羽林二部亦然)。 地方 地方兵置于郡、县,一般由郡、县尉(亦称都尉)协助郡守或县令统率,平时维持地方治安,战时听中央调遣。 征调地方兵,需以皇帝“虎符”为凭,分封的王国与侯国各自都有军队,王国之兵由诸侯王中尉统领,侯国之兵隶属于郡。 边兵 边兵主要负责边郡戍守,由边郡郡守统领,下辖都尉和部都尉。 · 兵种 军队有材官(步兵)、骑士(骑兵)、楼船(水兵)、轻车(车兵)等兵种。大抵平原诸郡多编练骑士、轻车,山地诸郡多编练材官,沿江、海诸郡多编练楼船。 太祖高皇帝刘邦身陷白登之位后,车兵逐渐被汉室淘汰。 编制 汉朝军队的编制,据《后汉书·百官》记载,“大将军营五部”,部由校尉统领,“部下有曲,曲有军候一人”,“曲下有屯,屯长一人”。 即:1营=5部(校),1部(校)=5曲,1曲=2屯,1屯=5什1什=2伍1伍=5人。 但据青海大通县上孙家寨和居延地区出土的汉简,部分左、右部或前、后部,曲分左、右曲或前、后曲; 部、曲之下还有官(分左、右官)、队(分前、后队)、什伍等。 上述文献与文物,对汉朝军队中、下级组织的不同记载,很可能是不同地区或军队存在着不尽相同的编制。 秦朝兵制,是秦始皇统一中国后建立的高度中央集权化的军事体系。秦廷在地方上彻底废除“封诸侯,建藩卫”制度,全面实行郡县制。 初灭六国时,在已控制的地区设置了36郡,后又置九原、南海、桂林、象四郡,共40郡;郡设郡尉,辅左郡守,并掌军事。 郡下设若干县,置有县尉,辅左县令(长),掌军事。全国征兵以郡县为单位,郡守有征发本郡壮丁作战的权力。秦时人口约2000万,由于兵役、徭役都很繁重,每年要有二三百万的丁男被征发服兵役、劳役,仅守长城的士卒就达30万。 秦、汉为巩固和加强中央集权,建立了全国统一的军队,并置于皇帝的严格控制之下;负责全国军事行政的官吏,秦为国尉,汉为太尉。 汉朝设考工令负责兵器的制作,设武库令负责兵器的贮备、管理。 … 有的郡国也设有工官、铁官,负责制作器械,并将它们输入京师;长安城中的武库是国家最大的贮藏兵器的中心。 秦、汉时,铠甲已经制式化,均用金属制成,式样因兵种及职位不同而有所区别。 秦朝在京城设有太仓,在荥阳建有敖仓,贮备了大批粮食,战时有专官负责补给。 秦、汉时大量使用骑兵,马政成为国之大政;秦朝制订了《厩苑律》等,对马匹的放牧、调教、管理均有规定。 汉朝在奖励民间养马的同时,在北边、西边均置苑养马。景帝时有苑36所,官奴婢3万人,养马30万匹;武帝时官马达到40余万匹,为骑兵的发展和对匈奴作战创造了条件。 秦朝的军训制度较为严格:秦律规定,射手发弩不中,御手不会驾车,骑士和马匹课试最劣者均要受罚,有关督训官吏及负责选募者也要受罚。 西汉军队除演练射御、骑驰、战阵之外,每年秋季都进行教阅,又称“都试”,并按成绩优劣进行奖惩。边郡则常有太守“将万骑,行障塞,烽火追虏”(《汉旧仪》),这种训练带有实战演习的性质。 秦朝沿袭战国时的郡县征兵制。从《睡虎地秦墓竹简》所记的情况看,男子17岁“傅籍”,以后根据战争需要,随时可征集入伍,到60岁才能免役。 汉朝的兵役制度,曾有几次变更——据《汉书》记载,男子20岁傅籍,此后每年服劳役一月,称“更卒”。 23岁以后开始服兵役,役期一般为2年,一年在本郡、县服役,称为“正卒”,另一年到边郡戍守或到京师守卫,称为“戍卒”或“卫士”。 还有一种意见,认为这2年兵役统称为“正卒”。如遇战争需要,还须随时应征入伍,至56岁才能免役。 秦、汉还常谪发已科罪犯或徒隶等为兵,称为“谪戍”。 秦代至西汉前期的兵役制度以郡县普遍征兵制为主。秦统一后,在全国推行郡县制之下的户籍什伍制度,国家直接控制了以“户”为单位的“编户齐民”,按伍、什、里、乡、县逐级管理。 籍隶于什伍的编户齐民是征兵的主要对象。 汉循秦制,略有损益。 到武帝以后,对外战争频仍,征兵的主要对象一一个体小农纷纷破产,户籍制度也受到破坏,兵源不足,征兵制逐渐衰落。 到东汉,征兵制便被募兵制取代了。征兵制对年龄有明确规定。男了达到服役年龄正式“傅籍”,着于名册,称为“傅”;停止服役的年龄称为“免老”,或称“老二秦代始傅的年龄是十五岁,免老的年龄有爵位者是五十六岁,无爵而为“士伍”者是六十岁。 汉初沿用秦制,景帝前元二年(公元前155年)改为20岁始傅,至迟在昭帝始元六年(公元前81年)以前又改为二十三岁四。汉代免老的年龄是五十六岁。这一规定一直沿用到东汉。 … 不过,在实际执行过程中,往往超过规定。如秦代遇有“大役”,即大规模的战争,老者也不免役;汉代更有小至十二岁,老至七十以上被征兵的例子。 征兵制对征兵对象的身份有明确规定。 秦代,一般情况下征兵对象严格限制在隶籍于“什伍”内的编户齐民,包括无爵的“士伍”、一级爵“公士”至四级爵“不更”(不更仅免其“更卒”之役,不免其兵役)。 身份低于“士伍”的贱民和奴隶没有正式服兵役的权力,即使使从军,也只能作“徒兵”;而身份高于“不跟”者,名籍不列什伍之内,享有免役的特权。 西汉军功赐爵制度趋于轻滥,自无爵的“士伍”至八级爵“公乘”通称“民爵”,都要服兵役。武帝时又设立“武功爵”,自七级爵“千夫”以下都要服兵役。 西汉后期,军功爵、武功爵制度皆由轻滥而败坏。 至东汉,爵秩制度徒具形式,对服兵役者身份的限制失去了任何实际意义。征兵制对服役者的身体条件有明确规定。傅籍时身体羸弱或有残疾者称为“罢耀”,只服劳役,不服兵役。 傅籍的身高标准是六尺至六尺五寸以上,不足六尺者称为“小”,不得服兵役。 秦代兵役制度对仔户征兵的人数也有规定:《戍律》称:“同居母并行。”即每户中已傅男子不同时服兵役,至少须留一人在家中,以保证农业生产的进行。 上述各项规定仅适用平时,在战时尤其是遇“大役”或兵源不足的情况下,随时可能逾制征兵。 在兵农合一制度下,应征士兵除国家供应的一部分物资以外,还有自带的部分。由国家供应的部分包括武器装备和军粮。秦汉时代武器由国家统一管理,士兵入伍后由国家统一发放,退役时上交国家。 至于甲兵的授还有专门的条律规定;国家供应军粮称为“禀”,或称“禀军中”,依爵秩身份以及在军队中的地位高下,禀给的数量也有等差。 一般情况下国家“下调郡县转输粟菽刍蒿“,供应军队,但也时有“自费”军食的情况。 衣物的供应,除没有财产的奴隶、刑徒箕由国家统一供应,称“禀衣”之外,应征士兵都要自带钱物。军队往往设有“军市”供上兵买卖物品。 免役特权 秦代‘复除’特权主要限定于第五级爵位——大夫以上者,以及与之地位相当的各级官吏和隶广宗室”属籍”的皇室贵族。 这些人依其等级的高下,分别可以享有复其身、复其家、复其宗族及依附人口等特权。 此外,交纳粟、帛、资多者也可以复其。 汉代,随着统治阶级构成的复杂化,有关复除的规定及享有复除特权的对象也趋于复杂:宗室、王子侯的宗族皆列入“宗正”的“属籍”,永不服役; … 外戚、功臣封侯者世世免役;全国官吏除最低级的小吏以外,都有爵位,凡爵在第九级“五大夫”以匕月俸在六百石以上者都免役; 低级官吏中县、乡的“三老”免役; 凡选举为孝弟力田、博士弟子及能通一经者皆得免役; 此外,还有特诏免其一年、两年、若干年乃至终身之役的情况;平民如不服役,可以出钱、物代役;如要免去“正卒”之役或战时征调的兵役,则必须买爵。 文帝时纳粟四千石买爵至五大夫即可免役;武帝时又规定纳奴婢、纳栗、纳钱可得补吏免役,并创“武功爵”,买爵至第七级“千夫”,与五大夫相等,可以免役。 至西汉后期,赐爵、卖爵免役制度的轻滥,导致兵源贵乏,已无法正常地征发兵役。随着募兵制的发展,常规的军功爵免役制度已失去了实际意义,而其他各项免役制度,也仅在临时性征兵时才起作用。 征兵制的败坏 秦汉征兵制,是以户籍什伍制度直接控制下的个体小农为基础的。 武帝以后,个体小农大量破产,沦为流民、奴隶、依附民、租佃小农、雇佣劳动者,由国家直接控制的编户齐民大大减少,而豪强殷富之家则通过纳黄、纳粟、献奴婢等各种方式取得复除特权。 于是,正常的戍五番上制度已难以维持,征兵制逐渐衰落。 至东汉初,光武帝对兵役制度进行重大改革,儿乎完全废止r内地郡国期年番上的正卒、卫士、戍卒制度。 东汉一代虽偶有征兵于郡国之举,如灵帝中平末,广陵郡“若动椁鼓,可得二万人”;又,“县在边垂,旧制令户一人,具弓弩以备不虞”。 这类事例往往仅限于战时的临时性征兵,不为常制,而作为常制的征兵制则已经败坏了。 募兵制的推行 西汉初,徭役制中的“更卒”之役已出现募人代役的制度,凡不服役者须雇人代役,平价每月出钱二千,谓之“践史”。 募兵正式成为一种制度,始于汉武帝。武帝时,对外长期用兵,而征兵制无论从番上轮代的时间、人数,还是士兵的军事技术诸方面,均己不适用大规模战争的需要。 故自武帝以后迄于东汉,募兵制逐渐发展并取代了征兵制,成为兵士的主要来源。 西汉的募兵有各种名称,曰“勇敢士”、“应募罪人”、“奔命”、“亢健”、“应募”等等。 这些应募兵士多来源于无业流民、弛刑徒等无产者。 汉朝经常用这些士兵从事对外的重大战争。王莽时,又大募天下丁男及死罪囚、吏民奴,名曰“豚突豨勇”,作为对匈奴战争的主要兵力。 东汉的户籍什伍制度已大大松弛,个体小农大量减少,征兵制难于继续推行,军队的兵源除了战时临时性征兵之外,主要靠募兵维持。东汉各地屯兵多来自招募。 例如建武二十四年(公元48年)武陵五溪蛮反,东汉政府即暮十一郡“麝士”及弛刑徒四万余人前往镇压。 东汉不仅内郡兵招募,边郡戍卒也完全实行招募制。 例如,建武一十六年(公元50年)发遣内地实边的百姓,皆赐以“装钱”。实边赐钱制是西汉所没有的,是暮民戍守边地的一种制度。 明帝永平元年(公元58年)募士卒戍陇右,赐钱人三万,这标志着东汉募兵制全面取代了征兵制。 东汉政府招募士兵的费用,称为“赏募钱”或“赏真”,实际上相当于雇佣士卒的工资。 东汉少数民族往往也采用招募的办法。东汉少数民族兵称“夷兵”,是军队中的常员,战事结束后也不遣散,编在军队中领受“牢直”、“廉赐”,成为一种常备的雇佣兵。 第0428章 朕要分封,谁赞同,谁反对? 一场前所未有的‘庆典’,加上大汉英烈陵园的建立,马邑一战带来的喜悦氛围,不由被蒙上了一层沉重的薄纱; 但这股沉重,却并没有让马邑大胜的喜悦被冲散,反而是让这场胜利,显得愈发难能可贵。 实际上,在这场别出心裁的‘庆典’,以及大汉英烈陵园建立之前,汉室对军中将士,尤其是阵亡将士的抚恤力度,也从来不小。 按照太祖高皇帝刘邦亲自定下的规矩,当有士兵‘死王事’,也就是为国捐躯时,按照规定,需要由比阵亡将士高出两级的直系长官,一手负责其丧葬事宜的。 比如寻常士卒阵亡,负责的是什长,也就是通俗意义上的‘十人长’; 伍长,也就是伍佰,即通俗意义上的‘五人长’战殁,负责的则是屯长,也就是‘五十人长’。 若是什长战死,更是需要曲侯,也就是通俗意义上‘百夫长’,亲自负责此人的丧葬事宜。 再往上,即屯长一级及往上,就起码需要校尉一级亲自出面了。 而这里的‘负责丧葬事宜’,则包括但不限于:自掏腰包,给阵亡者购买灵柩、棺木,收敛阵亡者遗体,并亲自将遗体送回其家中。 遗体送回之后,还要帮助烈士家人操办丧事,并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承担一切必要的费用。 除此之外,朝堂的抚恤另算。 对于封建时代的军队而言,这样的抚恤待遇,其实已经算得上相当不错了。 ——起码比后世,那些明明已经战死多年,却依旧‘存活’在兵丁册中,被军官喝兵血强了不少。 但与这本就不俗的阵亡将士抚恤待遇相比,此次马邑一战之后,当今刘盈所推出的一系列抚恤标准,却是让整个朝野上下,都惊掉了下巴······ 什么‘阵亡者默认拥有三颗首级的军功’‘神主牌供奉英烈陵园’,这都且先不提; 单就是那块‘英烈之属’的牌匾,就足以让无数人瞠目结舌,又根本不知该如何反驳。 再加上其他种种,朝野内外,便也随即出现一股不大和谐的声音。 只不过,相较于这个出现在朝野之上的,不太和谐的声音,刘盈还是更在意民间百姓,对自己这番举措的看法。 毕竟刘盈这个天子,不是公卿百官的天子; 刘汉社稷,也不是‘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 “兵法云:赏不逾时、罚不后事;” “有功将士之赏赐,皆当从速而行!” 未央宫,宣室殿。 面色严肃地做下这样一声吩咐,待丞相王陵、御史大夫陈平、内史张苍、少府阳城延齐齐躬身领命,刘盈才满意的点了点头。 而后,话题便自然而然的进入了今日这场小会的核心议题。 ——封赏。 说到这里,刘盈面上严肃之色,也逐渐被一抹轻松、愉悦所取代。 毕竟再怎么说,这也是自刘盈继承皇位一来,第一次大规模敕封功侯。 虽说如今朝中,也还有不少开国元勋,在为才刚二十出头的青年天子发光发热,但再怎么说,这些开国元勋,毕竟都不是‘刘盈的臣子’。 这样说,或许有些令人不解; ——开国元勋,是汉室的臣子,而刘盈,又是汉室的天子; 汉室的臣子,怎么会不是‘天子的臣子’呢? 实际上,类似这样的状况,在如今这个时代,依旧屡见不鲜。 原因很简单:如今,还是汉室建立初期; 距离秦,以及比秦更早的战国时期,并没有过去太多年。 如今的汉室天下,也还是在很多方面,保留了极为浓厚的战国遗风。 而这个关于‘开国元勋不是刘盈的臣子’的情况,便是战国遗风中,极具代表性的一个按理。 因为在春秋之时,有许多名垂青史的名臣、贤士,明明出生于此国,却由于这样或那样的原因,最终效忠于他国。 在某些时候,甚至还曾发生过‘甲国出身的名臣,帮乙国强大起来之后,倒过头攻打甲国’的极端桉例。 对于这样的情况,在最开始,必然是遭到了天下人众口一词的唾骂。 至于托马的内容,也不过是卖国贼、叛国者之类。 但随着这样的情况越来越多、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频繁,主人公的名气也越来越大,到了春秋-战国之交,天下人对类似事务的看法,便也随之发生了改变。 曾经的‘叛国者’‘卖国贼’们,也在宽松的舆论环境下,凭借一句‘各为其主’,勉强沾上了道德制高点,不用再因为没有为母国效力,而遭受到天下人的唾骂。 但对于这样的群体,也就是出身他国,并从他国前来本国效命的能人异士,当时的列国却并不总会完全信任; 这个群体,也更多地被称之为:客卿,而非臣子。 这样一来,新的问题就出现了。 ——先王找来了一个客卿,在朝中掌权多年,等先王薨故,新王继承王位,该怎么办? 继续任用? 恐怕新王很难信任这个‘客卿’; 但直接驱逐,乃至杀害,更是会被天下人所不耻。 而作为客卿,这些出走他国,为他国出谋划策的能人异士们,其实也有着同样的顾虑。 ——我为你爹鞠躬尽瘁,你却让我死而后已? 便是在这样的默契,和共同目标、一制需求之下,一个不成文的潜规则,逐渐在当时的列国之间散播开来。 ——客卿,不是一国之臣,而是一人之臣。 说的具体一些,就是客卿这个群体,并不是整个国家的‘朋友’,而是君王一个人的‘朋友’。 君王在,那这个‘朋友’在君王身边出谋划策,也没人能挑出什么毛病。 等君王死去,失去‘朋友’的客卿心灰意冷,出走他国,又或是告老还乡颐养天年,更没人会指责新君忘恩负义、刻薄寡恩。 新君也有话说的; ——我也想留他,可他是我爹的朋友啊! ——我爹没了,他又只愿意和我爹做朋友,不愿意和我做朋友,我能怎么办??? 有了这样的默契,客卿这个群体和政权更迭之后的新君,才总算是解决了核心矛盾。 而这样的默契也是由上而下,在孟尝君这样的‘英豪’们的推动下,逐渐被天下人所接受。 到如今的汉室,虽然朝中百官公卿口口声声说‘我是汉臣’‘我是汉开国元勋’,但实际上,大多数人心里想的,恐怕还是‘我是先帝刘邦的臣子’‘我是先帝刘邦的门客’。 至于效忠刘盈,则只是这些人出于对先主刘邦的尊重、感激。 说的再难听点:与其说这些开国元勋,是在‘效忠刘邦的继承人刘盈’,倒不如说,这些人是以老朋友的身份,‘照顾’刘邦的傻儿子刘盈。 虽然在朝堂之上、在具体治理国家的过程中,这样的想法并不会造成什么麻烦,但作为天子,刘盈心里显然会有些不舒服。 ——哪家的皇帝,不希望自己能拥有效忠自己,尤其是只效忠自己的忠臣? 又有哪家的掌权者,不希望身边有几个肱骨心腹、手足嫡系? 对于先太祖高皇帝刘邦而言,所有安然存活到刘邦驾崩的开国元勋,便基本都是刘邦的‘私臣’; 而对于刘盈而言,接下来这一批新兴军功贵族,才是刘盈真正意义上‘私臣’,绝对意义上的‘心腹嫡系’。 这样一来,刘盈对这次敕封有功将帅的事如此上心,也就是显而易见的事了。 对于刘盈心中的想法,几位公卿重臣,显然也是心里有数。 虽然会下意识感到心里不是滋味儿,但想到那些毛头小子,还远远不足以对自己造成威胁,几人也只得强迫自己,以更澹然的心态来面对。 心态调整好了,自然就要讨论具体的人选,和封赏规格了。 对于这一点,几人都没有代俎越庖,而是将话语权交到了刘盈手中。 ——看看天子怎么说,咱们在看情况,该劝劝,该答应答应。 看出众人的态度,刘盈自也毫不客气,开口便为此次大规模封赏,定下了大致章程。 “信武侯靳歙,官居太尉之高,全掌此次马邑一战,力挫胡蛮,斩首、俘虏胡蛮近十万!” “如此泼天大功,却仍使信武侯国仅得三千余户食邑,恐天下人皆当以为:朕刻薄寡恩?” 一声隐晦的表态,见众人并没有明白自己的意思,刘盈索性也不再拐弯抹角,直接摆明了自己的态度。 “——自有汉以来,吾汉家战于胡蛮,莫言‘大胜’,便是胜,亦少之又少;” “信武侯靳歙,乃吾汉家战于北蛮匈奴,得此大捷之首人!” “单念及此、念及日后再战,勿使将士心寒,信武侯靳歙,便当溢封至万户! ” 刘盈话说的如此直白,几人显然也不能再装傻,只能面单担忧的抬起头; 彼此稍一对视,便由丞相王陵出身,拐弯抹角的‘提醒’道:“陛下;” “千百年以降,臣下,尤武将‘功高震主’之时,可从不曾绝于史册啊······” “经此一战,信武侯于吾汉家行伍之列,可谓威望大盛!” “便言边远之地,有知太尉靳歙,而不知陛下者,亦未可知?” “——若陛下再溢封信武侯国至万户,臣恐······” 满是忌惮的一声提醒,却只引得刘盈轻笑着摇了摇头:“丞相勿忧。” “此战过后,信武侯便当卸甲,待教储君。” “再有战事,亦绝无信武侯再将兵出。” 毫不忌讳的答复,只惹得王陵一时语塞,几度欲言又止,终还是只得拱手领命。 刘盈的话,说的很明白了。 ——这一仗打完,靳歙,就再也不会掌兵了; 至于‘待教储君’,听上去是挺敏感,但刘盈自己都才二十出头,册立储君的事,少说也得三五年,甚至十年八年之后。 既然靳歙已经确定要澹出军队,从此不再执掌兵权,那以‘万户侯’酬其功,也不算多么匪夷所思的事。 毕竟这一战,汉家的胜利,确实是前所未有,且很可能‘后无来者’。 只是这样一来······ “主帅靳歙,溢封至万户······” “如此说来,只此一战,陛下便欲封彻侯不下十人?” 意识到刘盈的这个意图,几人也是不由自主的抬起头,彼此稍一对视。 待从彼此的目光中,看出和自己如出一辙的无奈,众人也只得苦笑着摇了摇头。 ——天子刘盈,明显是想培养班底,为日后,在朝中、军中安插羽翼做准备。 作为臣下,几人纵是高举公卿之列,也断然没有反对的立场······ 想明白了,几人索性也不再纠结,和刘盈稍微沟通一番,便迅速定下了大致章程。 ——主帅靳歙溢封至万户,那副帅丽寄,自然也要溢封; 只不过,丽寄作为曲周侯世子,在老爹丽商还尚在世的情况下,却颇有些不好处理了。 最终,在刘盈的力主推动下,几人也最终答应了刘盈的方案:溢封曲周侯国三千户,总数达到八千一百户; 再加上靳歙‘必将澹出军方’的前提,未来丽寄只要以主帅的身份出征,并取得胜利,曲周侯家族朝‘万户侯’的进化,也只是时间问题。 至于‘儿子立功,老子溢封’,乍一听有问题,但仔细一想,也并没有什么不对。 ——反正曲周侯国再怎么溢封,最后也还是要传到丽寄手里。 除了主帅靳歙、副帅丽寄,剩下的高级将官,自然也要敕封。 羽林校尉全旭、虎贲校尉李敢当,均封为彻候,食邑一千五白户; 还有靳歙所率领的关中军,也有三名校尉级别的青年将领,被各自封为彻候,食邑五百户。 再有,便是一个足以供长安城内的家们,用上三五十年的究极励志题材。 ——虎贲校尉甲刀卒何未央,一举完成了从一级爵位:公士,到二十级爵位:彻候的大跳! 一下就从最低级的爵位,蹿升到了如今汉家,异姓可以达到的最高爵位! 至于这位新兴贵族的彻侯食邑,更是达到了对常人、寻常兵卒而言,骇人听闻的二千五百户之多······ · · · 第0429章 骤然贵幸,该当何如 “未央仲,未央仲~” “匈奴人长什么样子呀?” “是不是真像阿母所说,嘴里一对大獠牙,头顶六只大犄角?” 回到久违的家中,还没来得及向父母双亲、祖父祖母问安,何未央便被村子里的孩童们里外围了个三层; 几十个孩童合力拖拽加撒娇,好不容易把何未央拉到树根下坐下身来,孩童们便有开始叽叽喳喳问起了问题。 而对于这些幼稚的问题,今日的何未央,却是无比的耐心。 “非~” “这匈奴人呐,也同俺们汉人一样,双手双脚,站着走路。” “嗯······” “——就是长的矮些,大都不过五六尺。” “也不洗漱、不束发,披头散发的,还浑身恶臭!” 耐心的回答,却引得孩童们更加激动起来,又是接连几个问题道出口,惹得何未央不由苦笑连连。 “那匈奴人吃什么呀?” “真的是饿了吃生肉,渴了就喝血吗?” “——不是~” “——那都得是匈奴的贵人,才能吃得起生肉、喝得起血;一般的匈奴人,大都喝牛乳、吃乳酪。” “——而且身上的臭味儿,俺闻着,有点像牛粪?” “——嗯~许是匈奴的穷人,连房子都住不起,只能和牛羊住在一起吧······” “和匈奴人打仗,累不累啊?” “陛下会给发粮食吃吗?” “有肉吃吗?” “——不累~” “——粮食也有,肉食也有;” “——只要是打仗的将士,陛下都不会短了吃食~” 嘴上说着,何未央也不忘笑着低下头,从怀中取出几块小肉干,毫不吝啬的分发给了身边的孩子们。 “陛下说啦~” “这小孩子啊,就要多吃肉~” “多吃肉,才能长的壮实,才能提的动刀,砍的动匈奴人~” 意外的惊喜,让孩童们都兴奋地尖叫起来,却也并没有争抢; 乖巧地等候那块指甲大小的肉干,被何未央放在自己的手心里,孩童们便嬉笑着道过些,便各自向家的方向撒丫跑去。 ——虽然过去这几年,关中百姓的日子好过了不少,但对于这些仍旧以农耕为生、从土里刨食的农民而言,肉食,也依旧属于奢侈品的范畴。 逢年过节,能到集市买两条死鱼,又或是‘斥巨资’买上一块肥膘,回家熬上一锅能见油星的米汤,就已经算是沾了荤腥。 尤其何未央发给孩子们的,还是在关中属于‘违禁品’范畴的牛肉干; 就更使得这些孩子们,生出了把肉干带回家里,给父母双亲,还有兄弟姐妹都尝尝的想法 ——农民的孩子早当家; ——自古皆然······ 没了孩子们‘包围’自己,何未央也终于从树根下起身,朝不远处的随从招招手,便朝寨里走去。 一路上,何未央碰到了很多族亲; 但不同于那些天真、纯贞的孩子们,这些已经成年的族亲面对何未央,却明显有些局促。 接连好几个人,在见到何未央的一瞬间愣在原地,似是不知该如何称呼; 最后,还是何未央主动开口,各叫了几声‘二伯’‘三叔’‘六姨’,才算是勉强化解了尴尬。 就这么漠然走到家门外,跨过门槛,抬起头; 待看见父母双亲洋溢着喜悦、思念的笑容时,何未央面上的不自在,才终于烟消云散······ “不孝子,见过大人!” 朗声道出一语,不得何未央跪倒在丢,便见父亲已经眉开眼笑的走上前,将何未央拉起身。 至于母亲,则是在一旁倚着门槛,流出了幸福的眼泪······ “快快入内吧;” “你大父大母,可都等急了······” · 来到里屋,又分别对祖父何多黍,以及祖母行过礼,被何多黍呵笑着叫到身边做下,何未央就又陷入了机械式的问答环节。 “说是此战,俺孙儿立得武勋,都够封侯了?” 闻言,何未央只腼腆一笑,又憨笑着昂起头。 “孙儿运气好,斩了个匈奴的王······” “——嘿!” “——运气好······” 何未央话刚说出口,便见何多黍嘿笑着摇了摇头,满是戏谑道:“这天底下,最没法儿凭运气的,就是沙场之上的武勋!” “既然斩了,那就是本事!” “谈何运气不运气······” 听闻祖父这似是说教,又分明有些得意地话语,何未央只嘿笑连连,止不住的一个劲点头称是。 片刻之后,便见何多黍又笑着侧过头:“升官了没有?” “往后在军中,还做甲刀卒?” 听闻何多黍问起正事,何未央也不由稍整面上神容,略有些严肃的起身,对祖父何多黍拱手一拜。 “这么些年,承蒙老大人独宠,才有孙儿的今天;” “眼下,孙儿封侯在即,官职,也将提为队率司马。” “只求往后,老大人能迁居长安,好使孙儿,稍尽孝道······” 闻言,何多黍却满是淡然的笑着点点头,又莫名其妙的摇了摇头。 “好啊······” “好······” “——封了侯,这便是有了万世基业;” “年不及弱冠,便列军中队率司马,往后,也有的是建功立业的良机。” “再用心经营一番,往后,我何氏一族,便好歹能算得上是将官世家······” 满是感怀的说着,何多黍便温笑着伸出手,拉着孙儿何未央,再次坐回自己身旁。 也是知道这事,何多黍才开始以‘过来人’得身份,开始指点起孙儿的未来。 “俺孙儿显赫,凭的是武勋,这就是俺何氏的本。” “但如今的天下,无论是农人、匠人,还是贾人、贵人,无论是想吃口饱饭,还是想发家致富,最稳妥的法子,终究还是地。” “——因为农,是汉家的国本。” “如今,我孙儿得以封侯,就一定要牢牢记住这两点:武勋,是我何氏的本,农耕,则是汉家的本。” “这两个‘本’守好,才能为我何氏一族,创下万世不绝的基业······” 见祖父说起家族的未来,何未央也是赶忙坐直了身,摆出一副竖耳恭听的架势; 便是一旁,仍又哭又笑的何父、何母,也将郑重的目光,撒向何多黍那不时闪过精光的眼眸。 感受到投注于自己身上的一道道目光,何多黍也不由长叹一口气; 暗下稍一思虑,便开始按自己的人生经历,为孙儿规划起了人生道路。 “眼下,封了侯、升了官,最要紧的,就是那些同袍的妒忌!” “——都是卒子出身,眨眼的功夫,你这便升了官、加了俸,甚至还封了侯、开了国;” “若说不引人妒忌,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所以这段时间,在军中要万分小心,要谨言慎行。” “——不能让人揪着辫子、拿了把柄,也不能和同袍处的太僵。” “最好,能把得来的赏赐分出去一些······” 怎料此言一出,何母面色顿时一变; 正要上前,却被身旁的丈夫狠狠拉住,又满是严肃的拉回了自己身后。 而在何多黍身前,听闻祖父这一番教诲,何未央只神情严峻的缓缓点下头。 正所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个人遭受的苦难,很难得到集体的共情。 就好比此番,何未央运气爆棚,自己也确实争气,在战场上立下和呵呵武勋! 最开始,战友们都是喜悦、激动,基本都是为何未央感到高兴。 但在回到长安之后,尤其是在‘封侯’的风声,从宫里传出之后,何未央和战友们的关系,却逐渐变得有些古怪了起来。 那种眼神意味着什么,何未央说不上来。 但何未央很确定:那样的眼神,不该是战友、同袍,不该是在战场上同生共死的手足兄弟之间,所应该出现的······ 此刻,祖父何多黍一语点破自己的困境,何未央也依旧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立了武勋,会让战友们改变对自己的看法; 但何未央知道:听爷爷的,就算有错,也绝对错不到哪里去······ 见何未央点头答应,何多黍也不由苦笑着摇了摇头,似是为自己‘一语成谶’而感到感慨。 但很快,何多黍便重新调整好了情绪。 ——何多黍自己,也是老卒; 类似这样的状况,何多黍,见得多了······ 虽然当年,何多黍还没听说哪一支部队的卒子,曾出过‘一战封侯’的猛人,但即便是那些砍下三五颗首级,从而得以官升两级,成为掌管十人的‘什长’,却被战友、同袍疏离冷落的人,何多黍也见过少。 对于后世人而言,战友、同袍对自己的疏离,或许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反正以后,大家都不是一个层面的人? ——如果在这个时代,也抱有这样的想法,就必定是大错特错! 因为与后世,由天南海北、天下各地的青年混编而成的军队不同:汉家的军队,几乎是以籍贯,来作为编制框架的! 掌管五人的伍长/伍佰,必定是手下四个兵卒的族亲; 而且是平日里就私交甚笃,又深受这四个族亲敬仰,被敬称为一句‘哥’的人! 掌管十人的什长,也必定是手下十名兵卒的同乡; 虽然大概率不同姓,但也肯定是出生于当地的大家族,起码也是‘村首富’家中的儿子。 再到掌管五十人的屯长,可能和手下的五十名士兵不同村,但也必须是同乡! 掌管百人的曲长/曲侯,可能和手下得士卒百人不同乡,但也必须的同县! 就这么一级一级往上推,一直到两千人一部的‘校尉’一级,整个校尉两千人,也大概率是同出于一郡,操同一种方言的老乡。 所以,对于后世的人而言,战友的疏离、冷落,或许只意味着:嗯,这个圈子待不下去了; 但对于这个时代的人们而言,战友,却是和乡党、同乡,甚至是同村族亲划等号的! 被战友疏离,意味着被乡党疏离、被宗族疏离; 而被乡党、宗族冷落,疏离,就意味着这个人,再也无法继续混迹于行伍之间。 至于原因,还是那句话:如今汉室的军队,是以‘籍贯’作为编制框架; 一个没有乡党支持、没有族亲追随的人,无论在战场上多么骁勇善战,又或是有多么令人匪夷所思的军事才能,也终究只能做一个小卒。 ——你想做军官,也得有人追随你不是? 即便是小卒,被同袍、乡党疏离,也依旧意味着这个小卒,即便上了战场,也大概率活不久。 ——没人愿意掩护你,你武艺再高,又能怎么着? 想到这里,何多黍面色不由又是一肃,望向何未央的目光中,更是带上了满满的告诫之色。 “陛下的诏令颁布之前,千万不要再当着别人的面,提到封侯、升官的事!” “封侯诏书、升官任命之前,赏赐会先发下来;” “拿到赏赐的钱粮,一刻都不要耽搁,立刻把那些和你一屯······” “——不!” “——把那些和你一队的同袍,都叫到家里来!” “我再叫来村里的族亲,还有附近的乡党,大行宴请!” “只有这样,你以后在军中,才有继续显赫下去的机会······” 听闻何多黍此言,何母自是急的原地直打转,恨不能直接哭出来! 便是何父,面上也不由涌上些许迟疑······ “大人;” “军中一队,可就是足足五百人呐······” “再加上村里的族亲、附近的乡党·······” “难道未央要设宴,宴请这上千,甚至数千人吗?” 怎料何父话一出口,何多黍便猛地站起身,恶狠狠地伸出手指,在年过四十的何父额头狠狠点了点! 而后,又朝一旁的何母指了指。 “妇道人家不懂事,你也不懂?!” “——俺孙儿不是要做伍长、什长!” “——是要封侯!!!” “这样令人匪夷所思的显赫,要是不把军中同袍、乡党族亲照顾到,以后在军中,还怎么立足?!!!” “没了乡党效命,你要未央这个队率司马,做谁的上官?” “——赶着五百只鸭子上战场吗!!!!!!” 第0430章 朕是要保护信武侯~ “嚯~!” “上千人与宴?!” 未央宫,温室殿。 听闻内史张苍的禀奏声,刘盈直呼好家伙! 上千人参加的群宴,什么概念? ——当年,太祖高皇帝刘邦鼎立汉祚,而后于丰沛大摆流水宴,也就是万把人的规模! 至于最近这些年,接近如此规模的大宴,也就是逢年过节,太后吕雉在长乐宫设宫宴,来宴请功侯元勋、朝臣百官。 可即便是太后赐宴,也不过是几百号人的规模而已······ “嘿!” “果然不出项籍所言: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 略带唏嘘的一问,却惹得张苍满是忧虑的点点头,试探着开口道:“陛下可要召见此人,稍行训戒?” 闻言,刘盈只稍一思虑,便满是微笑的摇了摇头。 “不必。” “不过一场群宴而已;” “——马邑大捷,虎贲甲刀何未央,累贼首十数级,更阵斩匈奴折兰王!” “眼下,何未央封侯在即,喜极而有此举,却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轻笑着道出此语,刘盈也不忘看向一旁的丞相王陵,以及御史大夫陈平。 “设宴款待乡党、同袍,总好过仗势欺人,欺压乡党,强兼其土?” 听闻刘盈此言,纵是对何未央‘大肆设宴’的举动仍感到些许不满,王陵、陈平二人,也不由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这件事说到底,就是一件可大可小的事。 如果刘盈上纲上线,那给何未央按个‘逾矩’乃至‘逾制’‘僭越’的罪名,也没人能挑的出什么毛病! 但像刘盈现在这样,一笑而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说到底,这件事,即没有造成恶劣后果,也没有造成不良影响,与民间的习俗、传统也比较契合,符合当下的民风民俗。 再加上这件事,还能侧面成为‘汉家厚待有功之士’的真实写照,刘盈自也就没有必要,在这么一件事上挑刺了。 ——打了胜仗,怎么高兴怎么来! 只要没人闹出什么策马于市、‘酒后肇事’之类的事,又或是脑子抽抽,想给自己做一顶黄屋左纛,刘盈就乐得这一场马邑大捷,可以让全天下普天同庆。 见刘盈如此大方,根本没把何未央‘大肆设宴’当回事,反而还流露出一丝喜闻乐见的神容,相邻而坐的三位老臣稍一对视,便也不由再次点下头。 对于刘盈如此胸襟,即便是这三位饱经沧桑的老臣,都很难不感到钦佩。 连带着,对刘盈先前那句‘此战之后,罢信武侯太尉之职,许其荣归故里’,也就不再让三人感到心里别扭了。 ——陛下,还是很大方的嘛~ 连何未央那样的举动,都能大度的容忍。 至于靳歙? 嗨~ 不能怪陛下不够大度,实在是‘功高震主’的教训,很少有人能免俗啊······ 再说了,荣归故里,不也挺好的么? 起码不用在朝中,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说的,还整日里担惊受怕。 带着这旷世之功,回到家乡,享受享受儿孙绕膝的人伦之乐,过一过闲云野鹤的晚年生活,多好啊? 多少人想过这样的日子,都还没得过呢! 许是感受到了三人的神情变化,刘盈也不由笑着摇了摇头,面容之上,却尽是一片坦荡。 对于三人心中所想,刘盈即便不知,也能猜出个大概。 但对于这一点,刘盈,没有丝毫心虚。 ——让靳歙归乡荣养,并非是刘盈没有容人之量,而是客观事实如此。 道理再简单不过。 这一场马邑大捷,靳歙是以太尉的身份出征,胜利之后,食邑直接从三千多户,溢封至万户! 换而言之,就是这么一场马邑大捷,让过去在开国功勋中,颇有些‘排不上号’的信武侯靳歙,直接成为了有汉以来,第五位万户侯! 至于前四位? 嘿! ——酂文终侯萧何! ——留文成侯张良! ——平阳懿侯曹参! ——宣平侯张敖! 四人中的前三位,萧何、张良,是‘汉初三杰’的其中二位; 便是曹参,也是一身buff。 论出身,曹参和萧何、周勃、樊会等人一样,属于绝对意义上的‘丰沛元从’; 论能力,曹参得封平阳侯国一万零六百户食邑,全凭军功! 在萧何薨故之后,曹参还接过了萧何留下的丞相大位,又表现了一手执政能力。 从名气上讲,曹参或许不如萧何、张良这样的‘汉初三杰’。 但真要论功劳、论能力,曹参,只怕并不比萧何、张良差到哪里去。 非要说这四人当中,有谁的‘万户侯’掺有水分,那也就是太祖高皇帝刘邦的女婿、当朝长公主:鲁元公主刘乐的丈夫,宣平侯张敖。 但真要论起来,人张敖也有话说的; ——我这万户侯,有水分? ——我(消音消音消音)拿赵王的王爵换的! ——你说有水分是吧? ——好! ——这万户侯我不要了,你把寡人的赵国还来! 这样说来,靳歙之前的四位万户侯,便是人均‘因功得侯’了。 萧何的功,是在开国前后,为太祖高皇帝刘邦,把后方治理的井井有条; 张良的功,则是在秦末战火、楚汉争霸期间,张良多次献出良策,为太祖高皇帝刘邦鼎立汉室,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便如封侯之时,太祖高皇帝刘邦亲口所说的那样: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曹参的功劳,则更多集中在武勋方面,再加上政治成分、立场等因素,得封为万户,也没什么毛病。 便是最‘次’的张敖,也是付出了极为惨痛的代价,才得到了一个万户侯的安慰奖。 ——比起张敖曾经拥有的‘赵王’王爵,如今这彻侯的爵位,显然是母庸置疑的安慰奖。 毕竟这宣平侯,是彻侯; 哪怕是万户侯,他也是彻侯。 就像再强壮的马,也比不上骆驼高大一样——食邑再多的彻侯,也比不上王爵来的香。 而比起这四位‘各有神通’的万户侯,靳歙这个万户侯,却有些特殊。 因为靳歙这个万户侯,几乎没有任何出身、背景、立场,又或是张敖那样‘付出代价’的因素在其中。 说的再直白些,便是靳歙这个万户侯,是纯度极高,直逼十成的纯武功侯! 便是萧何那样的‘文治侯’,太祖高皇帝也曾有过猜忌,逼得萧何只能自污保全名声,才得以善终; 张良那样的‘谋士侯’,更是从汉室鼎立之后,就再也没有涉足于朝中事务,整日里闲云野鹤,修仙问道,才得以保全自身。 至于曹参,在得封为平阳侯之后,也是第一时间被派去齐国,担任齐王刘肥的诸侯王相; 多年之后回到长安,接替萧何留下的丞相之位,也是谨言慎行,从不插手自己不该插手的事。 ——从某种角度来看,曹参那句‘垂拱而治圣天子’,也未必就没有学萧何自污的意味在其中。 就连张敖,自从被太祖高皇帝贬为宣平侯,那也是老老实实、本本分分; 说让干什么,就干什么,说不能干什么,就不干什么。 平日里就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和鲁元公主相敬如宾,举桉齐眉,踏踏实实过日子,从来不插手朝中事宜。 而靳歙这个近乎全纯的‘武功侯’,得以跻身万户侯群体之后,显然也要面临君王的猜忌,以及朝野舆论的戒备。 尤其相较于前四位,靳歙这个武功侯,是以武立身,完全是凭借自己的军事才能,才得以成为刘汉社稷第五位万户侯。 而类似靳歙这样的人,十几二十年前,也曾出现过一位。 比起靳歙,那位更是凭借军事才能,最终被封为王······ 所以说到底,让靳歙荣归故里,从此澹出朝堂,完全就是刘盈对靳歙的保护。 ——因为一场马邑大捷,已经让靳歙成为万户侯了。 如果不让靳歙退休,那下一次再有战事,率军出征的,也还得是靳歙。 到了那个时候,刘盈怎么办? 是盼着靳歙胜,还是盼着靳歙败? 盼着自己的将军战败,这显然不是刘盈的作风。 但万一靳歙胜了,刘盈,该怎么封赏这位食邑万户,又在军中威望颇高的武功侯? 只能封王。 而且要封,就得先封齐王,再移封为楚王,然后寻个由头,贬为信武侯······ 咳咳咳; 好熟悉的画风······ “信武侯荣养,非朕无容人之量;” “实信武侯,于宗庙、社稷皆有大功。” “朕不忍信武侯,终亦得循往昔,绛侯周勃之故事······” 想到这里,刘盈索性也不再忌讳,满是坦荡的表明了自己的看法。 而对于刘盈的坦荡,王陵、陈平、张苍三人,也只感到由衷的钦佩······ “臣等,知之矣······” 见三人赞同了自己的做法,刘盈便也稍点点头。 暗下稍一思虑,便又莞尔一笑。 “于信武侯,朕亦有筹谋。” “——待来日,太后立储、社稷有后,信武侯便当再归长安,以教太子兵阵之事;” “待信武侯百年,朕更当以家人礼,迎信武侯神主牌位于高庙,以为吾刘氏之家臣······” “盖朕不愿有功之士,因君臣相猜,而致晚景凄凉。” “故日后之臣、后世之君,有此功勋盖世之国士,便可循朕与赐信武侯荣归故里之先例,以保全君臣之谊······” 闻言,三人终是心悦诚服的站起身,对刘盈齐身一拜。 待刘盈回过礼,三人也各自坐回座位,今日的议题,才终于被刘盈摆上了台面。 “马邑大捷,乃吾汉家前所未有之大胜!” “有此战之胜,边墙,便可稍得三五岁安宁。” “然待三五岁之后,北蛮得以休养生息,抚平此战之创伤,汉匈大战,便当不绝于边墙。” “故朕意:趁此三五岁,胡蛮暗弱、暂无力南下之良机,于云中、马邑、武州一线重整边军,以备来日之战!” 神情严肃的道出这番话,刘盈便稍谈起头,略有些严肃的望向身前的三位老臣。 “不知丞相、曹大夫、内史,可有和良策欲上?” 听闻刘盈此言,三人也是不由深吸一口气,神容之上,也立时带上了满满的严峻。 对于今天这个议题的出现,三人自然是早有预料。 毕竟都是开国元勋出身,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老臣,对于这场马邑大捷,可能引发的汉匈双方战略格局变化,三人自然是能有一定的预见性。 而对于刘盈‘早日备战,重整北方防线’的意图,三人也是感到由衷的喜悦。 ——在先前,三人最怕的,就是刘盈因为此战大胜,便得意忘形,以为匈奴人真的不堪一击,就打算乘胜追击,继续和匈奴人大战! 又或者,是满足于这前所未有的重大胜利,便从此不再过问朝政——就像几百年前的夫差一样。 而刘盈即没有得意忘形,也没有满足于一场马邑大捷,而是冷静的分析出了未来的汉匈战略格局,无疑是让三人心下大安。 至于刘盈提出的问题,三人,也持一致看法。 “陛下。” “今马邑大捷,大军尚未班师,更凛冬腊月将至。” “臣意,陛下首当所虑者,乃使北征之关中兵马,又羽林、虎贲二校凯旋而归,再于云中之事稍行筹谋。” “及边墙之事······” 便见王陵稍一思虑,而后轻声道出此语,又稍侧过头,看了看身旁的陈平、张苍二人。 待二人齐齐点下头,王陵才微微一笑,继续说道:“匈奴乞和之使,恐至迟,亦当于春三月入朝。” “待彼时,陛下先观胡蛮之欲,再商吾汉家边墙之事,亦尚不迟?” 听闻王陵此言,刘盈只若有所思的低下头,暗下思虑一番; 抬起头,见陈平、张苍二人,也似乎是这个意思,刘盈也终是轻笑着点点头。 “既如此,便依丞相之意,待胡蛮遣使,再议北墙之事。” “——只云中郡守之职,丞相,可万莫再行拖延。” “毕竟马邑一战,本当乃‘云中之战’;” “朕,实不愿见云中城破之事,再有后例啊······” 第0431章 迁中郎魏尚为云中守 随着刘盈满是沉重的一声感叹,王陵、陈平、张苍三人的面上神情,只不约而同的凝重了起来。 说到云中郡守,就不得不提到云中城,在汉室的北方防线,究竟承担着怎样的战略地位。 在过去,汉室在面对匈奴骑兵大集群时,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是被动防守姿态。 双方发生冲突,也基本都是‘匈奴人想抢点东西’‘汉军想赶匈奴人走’。 自太祖高皇帝刘邦身陷白登之围的平城一战后,匈奴人便再也没有生出过‘拉开架势,和汉军主力打上一场’的念头; 汉室也一样——为了尽快安定内部,汉室也从来没有生出过‘于匈奴贼蛮决一死战’的打算。 因为那一场平城战役,让汉匈双方都清楚地意识到:对面这个大块头,不好惹! 很不好惹! 非常不好惹! 真要拉开架势打一场,那最终结果,只会是一死一伤,甚至是两败俱伤。 所以过去这些年,在有关边境,尤其是可能引起大规模冲突的事务上,双方都保持了很大的克制。 ——匈奴人担心自己的举动,可能会刺激到汉室,导致汉室举国而动,把几十万重步兵集群堆在长城一线,所以很少会派骑兵大集群南下; 大多数时候,都是幕南、河套地区的零散部族自己想要抢点东西,才以小股骑兵靠近汉边,打打草谷。 至于匈奴单于庭,在平城一战之后,便再也没有派出过助理部队,只隔三差五的派使者南下,从汉室敲诈一点东西。 比如茶叶、盐粮、布帛之类。 反观汉室一方,也同样担心匈奴人,会纠集几十万骑兵集群南下,让边墙糜烂; 与此同时,在天然兵种劣势的前提下,汉室也并不十分乐意调动全国的力量,去长城一线,和匈奴人打一场注定无法胜利的战争。 所以,对于匈奴单于庭隔三差五的敲诈,汉家君臣,无论是曾经的太祖高皇帝刘邦、丞相萧何,还是如今的天子刘盈、丞相王陵等人,都是咬牙切齿的答应了下来。 因为对于汉室而言,调动全国的力量,去长城和匈奴人大眼瞪小眼,最后还要眼睁睁看着匈奴人,把阵亡将士的尸体抢走,是非常没有性价比的选择。 与之相比,给匈奴人送点‘礼物’,虽然有些屈辱,但起码性价比不算太低。 当然,汉室也从来没想过生生世世,都通过类似的‘礼物’乃至和亲,来避免边墙被匈奴人侵略。 准确的说,这只是权宜之计。 ——我现在打不过你,所以我跟你好声好气,你伸手要东西,只要不是太过分,我都尽量满足你; ——但等我啥时候打得过你了,我特么第一个揍你! 也正是带着这样的想法,汉家君臣在过去这几年,或者说近十年的时间里,付出了极大的努力。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大汉第一太子】【】 最终,一场马邑大捷,将一个事实,清晰无比的摆在了匈奴人的面前: ——嘿!小子! ——我打得过你了! ——像过去那样,你一伸手,我就好吃好喝伺候你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咱俩往后怎么处,你自己掂量着办! ! 而这样的巨大变化,必然会让匈奴人,陷入一段漫长的感官愚钝当中。 ——什么? ——我堂堂大匈奴,打不过汉人了?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 这样一来,汉匈双方新的战略格局,便必然会出现。 出于马邑一战所体现出的客观事实,自知有能力击败,甚至击溃匈奴骑兵集群的汉室,必然会采取愈发强硬的措施、愈发强硬的姿态,来捍卫自己的利益。 过去这些年所遭受的屈辱、所遭受的损失,汉家都必定会一点一点拿回来! 反观匈奴一方,或许会被马邑一战打疼,却也绝不会被打怕。 恰恰相反,仍旧沉迷于‘草原霸主’之美梦的匈奴人,必然会一扫过去,对汉室‘能不惹,尽量别惹’的温和态度。 哪怕只是出于报仇、维护草原霸主威严的考虑,匈奴人也必将会在马邑一战之后,采取愈发强硬的措施。 也就是说:汉室知道自己打得过匈奴人了,所以会愈发强硬; 而匈奴人不愿意承认自己打不过汉人了,所以也同样会愈发强硬。 双方同时强硬起来,谁都不退让,就必然会使双方的关系愈发紧张,并最终,促成一场必将发生的武装冲突。 这,就是马邑一战,为汉匈双方战略格局,所带来的变化。 ——马邑一战,彻底唤醒了汉室的铮铮铁骨,和华夏民族‘炎黄之后’的自信,也同样唤醒了匈奴人不服输、不认输的坚韧特质! 在这样的变化之后,汉匈双方的矛盾,已经是没有了丝毫缓和的余地。 在过去,汉室不希望边境受到侵略,也自知暂时打不过匈奴人,所以即便是感到屈辱,也基本会满足匈奴人大部分要求; 而匈奴人,也同样不希望和汉室打个两败俱伤,所以即便觊觎中原的富庶,也很少会对长城以南的汉室疆域动心思。 但马邑一战之后,双方,都绝对不会再退让了。 因为汉室,拥有了足够强大的实力,没有继续退让的必要; 至于匈奴,要想维护自己草原霸主的地位,便也绝没有退让的余地。 过去这些年,对汉室始终贯彻的强硬姿态,也会让匈奴人拒绝接受退让。 明白了这一点,就能很容易的得出一个结论: ——马邑一战,只是开端! ——在未来,在匈奴人熬过马邑一战带来的巨大损失、阵痛之后,汉匈全面战争,便将拉开序幕! 而在未来这场可能历时数年、十数年乃至数十年的汉匈大战当中,云中对汉室的战略意义,便可谓是重中之重。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大汉第一太子】【】 摊开地图,就不难发现:汉室的北方防线,其实是西边低、东边高; 自东边境的燕国右北平郡,到西边境的北地、陇右一线,汉室的边境线是一点点收缩向南,并于陇右、北地二郡的西北方向,勐地凹了下去。 凹下去的这部分,便是华夏民族遗落的王冠:河套草原,也就是如今汉室人口中的‘河南地’。 而在汉家这段自东向西逐渐收缩,到陇右、北地更是勐地凹下去的边境线上,云中城,却是极为耀眼,也极为关键的一个战略点。 ——汉室实际掌控的北方边境线,于云中城的南北直线距离,超过三百里! 换而言之:云中城,是汉室插入草原的一座‘飞城’! 只要汉室无法突破汉匈边境线,位于边境线以北三百多里的云中城,就将立即成为一座孤城! 可即便是如此,云中城,也依旧被汉家朝堂花费巨大的精力,从汉七年维序至今。 为什么? ——因为云中,就是汉室插入匈奴草原的一枚钉子,是汉家设立在边境线以北数百里的前哨站! 为什么是汉七年? ——因为云中,是汉七年那场汉匈平城大战,太祖高皇帝刘邦凭借‘身陷白登之围’的代价,从匈奴人手里抢回来的! 为了能提前预知匈奴人的动向,同时,也为了能保留最后一丝‘北出长城,马踏草原’的可能性,云中城,就绝对不能脱离汉室的掌控! 而过去,云中城在汉匈双方战略局势当中的战略意义,就是一座单纯意义上前哨站。 就像此次的马邑一战,虽然云中城最先被匈奴人攻破,但汉室也早在匈奴人出现在边境线之前,就早早通过云中城内燃起的烽燧,得知了匈奴人南下侵略的情报。 有了这个基础,汉室才能赶在匈奴人兵临城下之前,迅速布置好防线,甚至向此次马邑一战一样,提前安排好埋伏圈,坐等匈奴人落入包围之中。 但在未来,在汉匈双方战略格局发生改变、边境局势变得愈发严峻、紧张的未来,云中对汉室的重要性,只会更高。 ——因为在未来,汉军很可能不再龟缩防守,而是在羽林、虎贲这样的精锐重步兵掩护下,走出城墙的庇护! 到了那时,作为汉室插入草原腹地的前哨站,云中就可以摇身一变,变成汉室反击的中转站! 这个中转站,将保证汉军在未来的汉匈打仗当中,保留反击,尤其是跨境反击,将战火烧去草原的能力; 反观匈奴人,也同样会意识到这一点,从而对云中加强防备,乃至于加大抢掠,乃至攻打力度。 换而言之:在未来这场肉眼可见的汉匈大战当中,云中,就将是汉匈双方心中,优先级最高的战略点。 对汉室而言,云中守得住,汉室就有反击能力;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大汉第一太子】【】 反之,对于匈奴润而言,只要能攻下云中,那就算正面战场败了,匈奴人也根本不用担心正面战场的失败,会引发连锁反应,将战败的匈奴溃兵逆推回草原,乃至于将汉匈边境逆推回秦长城一线! 结合这此间种种,再考虑到过去这场马邑战役,是以‘云中城破’作为开端,也就难怪这三位老臣,脸色为什么会这么难看了。 ——云中的重要性,母庸置疑! 并且在肉眼可见的将来,会越来越高! 而过去的云中、现在的云中,却连‘前哨站’的战略角色都无法担任,甚至在这场马邑战役中,被匈奴人毫不费力的攻破! 要想改变这样的局面,将眼下这座千疮百孔、随时可能倒塌的云中城,改造成将来,可供汉军主力北出长城,马踏草原的前哨基站······ 难度很高。 而且即便是在这样的高难度下,完成这个既定目标的首要前提,也是先为云中城,找一个合格的掌权者。 正所谓: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 只有一个合格,甚至优秀的领导者,才能改变云中城现在的状况,并将云中城,打造成汉室需要的模样。 而这样的人选,如今的长安朝堂,其实也很缺······ “唉······” “国朝苦无良士、贤臣久矣;” “又何寻弓马娴熟、更具谋算之能之‘云中守’啊······” 王陵一声无奈的苦叹,惹得一旁的陈平也缓缓点下头。 “莫言云中一郡、一城之守;” “便是边墙诸侯之国相,朝堂亦再三筹谋,方可勉强得一‘尚佳’之选。” “更况云中日后,必当正临匈奴胡骑,其将若有勇无谋、有谋无勇,皆无以治云中。” “有勇有谋,又可战于匈奴之将······” “唉······” 同样满是愁苦的说着,陈平也终是唉声叹气的低下头去,表明自己也实在想不到合适的人选。 至于张苍,则似乎在想些什么,又没有下定决心,始终没有开口。 见三人都拿不出合适的人选,刘盈的心中,也不由得浮现出一个久违的人名。 “中郎魏尚······” “——如何?” 怎料刘盈话一出口,内史张苍便勐地抬起头,望向刘盈的目光中,更是立刻带上了一抹‘陛下也是这么想的?’的神情。 见此,刘盈心中也稍有了底,见王陵、陈平二人仍有疑虑,便也为这二人,说起了魏尚的来历。 “中郎魏尚,槐里县人士,年方三十有余;” “——汉匈平城一战,太祖高皇帝身陷马邑之围,中郎魏尚,便随于太祖高皇帝左右。” “汉九年,周吕令武侯吕泽战殁代北,太祖高皇帝遂以陈豨为代相,统掌边墙防务,又使魏尚为北地郡尉。”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大汉第一太子】【】 “后陈豨起兵作乱,边墙空漏,北地尉魏尚发北地骑,于边墙一线巡视,以戒胡蛮南下。” “汉十一年,太祖高皇帝召魏尚回京,仍为中郎,兼太子舍人······” 听闻刘盈此言,王陵、陈平二人只立时昂起身,摆出一副‘战术后仰’的姿势。 ——哦 ——是陛下的潜邸之臣呐?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倒是张苍,在刘盈提出人选之后,又细说了几句。 “魏尚其人,历来以治军严谨,又赏罚分明而着称,其麾下将士,于魏尚皆无有不服者。” “夕为北地郡尉,恰逢北地郡守出缺,凡北地军、阵之事,皆由魏尚一人全掌。” “今云中之况,亦同于往昔之北地;” “以魏尚为云中守······” “嗯。” “——当乃最佳之选!” 第0432章 乞和,是要跪下的~ 刘盈新元七年春二月; 随着长安朝堂正式发出‘迁中郎魏尚为云中郡守’的人事调令,匈奴使团,也终于出现在了长安城内。 只不过,比起过去,匈奴使团到来时的‘低调处理’,这一次,长安朝堂却是‘大肆欢迎’。 早在使团抵达边墙,向长安递上请求前往长安的国书之时,这件事,就已经被刘盈刻意放出了风声; 待十几天后,匈奴使团姗姗来迟,一行人马风尘仆仆的抵达长安,几乎所有长安百姓都已经知道:匈奴使团,已经到长安了。 除此之外,匈奴使团这一次来长安,还有另外一个显着的变化。 ——在过去,匈奴使团来长安,朝堂总会低调处理; 毕竟过去,匈奴使团来长安,往往都意味着一次新的‘友好条约’,以及一次新的和亲。 而匈奴使团也非常懂事,总是会非常配合的待在驿馆,绝对不会外出走动。 但这一次,早在使团还没到来之前,消息就传遍了整个长安; 匈奴使团也一改往日低调的作风,从抵达长安当天开始,就隔三差五的外出走动,不知是想要做些什么。 对于匈奴使团的异常举动,天子刘盈自也没有惯着的道理,在使团抵达长安的第二天,便向匈奴使团下达了禁足令:除非天子刘盈召见,或允许使团返回草原,凡匈奴使团成员,不得踏出驿馆一步! 收到刘盈下达的禁足令,匈奴使团自也意识到:想要通过制造使团和长安汉民的冲突,来赢得更多谈判筹码的计划,已经是进行不下去了。 于是,在抵达长安的第二天,使团便递上申请,希望能早日得到接见。 可直到足足半个多月之后,匈奴使团才带着愤愤不平的神容,出现在了未央宫宣室正殿······ · “使者见谅;” “去岁马邑一战,吾汉家斩获颇丰,使朕无暇他顾,这才于贵使团稍有薄待······” “只朕不知:即贵主单于,已决意南下犯汉,又何必遣使?” 安然端坐于御榻之上,浅笑盈盈的看向御阶下的匈奴使团,刘盈的眉宇间,只悄然涌上一抹明显有些刻意的疑惑之色。 而在刘盈这声询问之后,云集于宣室殿内的汉家群臣,也都流露出一副得意洋洋的神容; 望向匈奴使团的目光中,更是带上了毫不加以掩饰的戏谑。 ——怎么着啊? ——仗都打完了,还派人来,是想做什么? ——投降? ——还是求和? 感受到汉家君臣的满满恶意,那匈奴使者也不由心下一苦; 只面容之上,仍旧是一副庄严肃穆的神容,毫不畏惧的上前两步,直勾勾看向上首的天子刘盈。 “自从十三年前,我主撑犁孤涂,和贵国先主达成友好条约,汉匈双方都从未曾对彼此发起进攻!” “我主撑犁孤涂,也是看在贵先主太祖皇帝的面子上,始终没有允许我大匈奴的锐士,到汉家边墙掠夺。” “但去年秋天,我大匈奴的几个牧民,因为迷路而来到云中城,却被皇帝陛下的军士攻击,甚至最终,引发了马邑一战!” “所以,我主撑犁孤涂遣使,是为了质问皇帝陛下:汉匈双方的友好条约,是不是已经作废了?!” “——从今往后,我主撑犁孤涂,是不是不需要再有顾虑,而是可以随意南下,攻打长城?! ” 匈奴使者话音未落,殿内的汉家群臣,只争相瞪大双眼,望向匈奴使者的目光中,更是带上了满满的愤慨! 只不过,在天子刘盈轻笑着,轻轻抬起一只手之后,殿内的汉家朝臣百官,却没有哪怕一人开口。 见此状况,那匈奴使者只心下又是一沉,愈发感到此行,恐怕很难达成预定的目标了。 “汉人的皇帝,看上去那么年轻······” “居然,就已经拥有这样的威望了吗······” 在心中发出这样一问,片刻之后,使者只能无奈的点下头。 ——眼前的‘小’皇帝,确实很年轻,才刚二十多岁。 但掰着指头算,距离‘小’皇帝继承皇位,已经过去了足足六年。 在过去这六年的时间里,汉室并没有因为‘主少国疑’,而出现任何不该出现的状况,一切都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而在去年秋天的马邑一战之后,‘小’皇帝在汉室的威望,恐怕已经达到了巅峰。 有这样一场前所未有的大胜,‘小’皇帝对汉家的掌控,已经没有人能影响了······ “哦······” 就见御榻之上,抬手阻止公卿百官即将爆发的怒火之后,刘盈只装摸做样的低头思虑一番; 过了好一会儿,似是想明白了什么东西的刘盈,才若有所思的抬起头,望向长阶下的匈奴使者。 “使者之意······” “——马邑一战,乃吾汉家先毁盟约?” “而非贵主单于,因安东之事心生不满,方使左贤王率军南下,围攻云中?” 刘盈澹然一问,却引得那使者将眉头皱的更紧了些,不假思索便开口道:“正是如此!” “安东之事,我主撑犁孤涂,只是希望和皇帝陛下商谈,并没有因为此事,而和汉人起冲突的打算。” “但皇帝陛下的军士,却因为几个迷路的牧民,而对我大匈奴的部族发起攻击?” “——这,是什么道理?” “这难道不是皇帝陛下,率先打破过去的友好盟约,攻打我主撑犁孤涂的子民吗!” 面不改色的话语,却引得刘盈戏谑一笑,并没有第一时间开口反驳,而是意味深长的望向那匈奴使者。 “呵······” “既然如此,还请使者解释解释:云中城,是如何破的?” “——莫非,是朕因为攻击匈奴牧民而感到愧疚,才下令匈奴的左贤王,把云中城攻破的吗?” “还是朕下令云中城的汉军将士,攻打匈奴牧民的行为,迎来了上苍的怒火;” “才让云中城,被上苍所攻破???” 却见匈奴使者闻言,仍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想都不想,便将头昂的更高了些。 “皇帝陛下的军队,攻打了撑犁孤涂的子民,自然应该受到报复。” “只是我主撑犁孤涂也没想到,贵国的云中城,居然是那么的不堪一击。” “——左贤王本只想教训一下云中城内的汉人,为那些死去的牧民报仇;” “却不曾想,我大匈奴的锐士刚出现在云中城外,城内的汉人就都跑光了。” 如是说着,那匈奴使者还不忘得意地侧过头,在殿内汉家百官身上扫视一周; 又自顾自哼了一声,才继续说道:“见云中城被汉人抛弃,左贤王这才继续南下,想要和马邑的汉人解释清楚。” “但皇帝陛下却派出军队,将我大匈奴的左屠奢,围困在了马邑城下!” “甚至纵容自己的军队,杀死了我大匈奴好几万勇气,就连左贤王,都险些被皇帝陛下的军士杀死!” “如此背信弃义,枉顾友好盟约的行为,皇帝陛下,难道不觉得羞耻吗?!” “——发生这样的事,我主撑犁孤涂,难道不应该派外臣,来向皇帝陛下讨个说法吗! !” 说到最后,那匈奴使者更是莫名恼怒了起来,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就好似他才是汉天子,而御阶上的刘盈,却只是匈奴单于账下的某个裨小王······ 正所谓:主辱臣死; 见匈奴使者如此信口开河,甚至毫无顾忌的指责起自己的君主,殿内的朝臣百官,只顿时又激动了起来。 人群中,丞相王陵、曲周侯丽商等老臣,更是激动地向那匈奴使者扑了上去! 若不是身边的人拦着,怕是这两位年纪加在一起,足有一百三十岁的老功侯,都能把那匈奴使者火火撕碎! 但最终,御榻上的刘盈,又一次抬起了手。 激动不已,恨不能把那匈奴使者咬碎的汉家君臣,也再次愤愤不平的回到各自的位置,咬牙切齿的坐下身来。 却见御榻之上,刘盈仍旧没有流露出丝毫怒意,只好整以暇的调整了一下坐姿。 “哦?” “讨说法?” “那使者不妨说说,冒顿老贼,要朕怎么给说法?” 轻描澹写的一语,却轮到匈奴使团的那几名成员,怒气冲冲的瞪向上首的天子刘盈了。 只是在殿两侧,那一双双不怀好意的目光注视下,匈奴使者也只能强自按捺着胸中怒火,阴恻恻答道:“对于这件事,我主撑犁孤涂早有交代。” “只要皇帝陛下,能为自己在马邑犯下的过错,向我大匈奴做出足够的赔偿,并将俘获的匈奴勇士归还给我主撑犁孤涂,这件事,我大匈奴就既往不咎。” “还有。” “——为了避免再发生类似的误会,云中城内的汉人,必须回到马邑以南!” “皇帝陛下,必须向我主撑犁孤涂致歉,并重新送上礼物、公主,与我大匈奴达成新的盟约。” “只有这样,我主撑犁孤涂,才愿意原谅皇帝陛下在马邑犯下的过错,且不会派兵南下,报复皇帝陛下的子民。” “从今往后,草原游牧之民,便和刘汉躬耕之民以长城为界,井水不犯河水······” 随着匈奴使者的话语声,天子刘盈面上笑意只愈发明显; 待听到这最后一句‘以长城为界’,天子刘盈终是再也听不下去,呵笑着抬起手,示意使者停下。 见此,那匈奴使者也悄然止住话头,将满是严肃的目光,投向御榻上的刘盈。 “怎么?” “皇帝陛下,难道要拒绝我主撑犁孤涂的提议吗! ” 却见刘盈呵笑着摇了摇头,又低下头,用衣袖擦去眼角的泪水。 将笑意控制在勉强能让人接受的程度,刘盈才再次抬起头,对那使者连连摇头。 “朕还以为,使者是想给朕讲笑话,这才任由使者说了下去;” “只是朕万万没想到,使者的笑话,居然可笑到了这样的程度······” 面带戏谑的道出一语,便见刘盈又嘿笑两声,甚至结果身旁宦官递来的手绢,将笑出来的眼泪再擦干净些。 而后,刘盈才神情澹然的抬起头,看向御阶下的匈奴使者,轻笑着发出一声短叹。 “你们匈奴人的习俗,朕并不很清楚。” “但按照我汉家、我华夏的规矩,求和的一方,是要跪下的;” “想乞和,是要有诚意的;” “而不是像使者这样,明明作为战败一方,却仍旧颐指气使,强词夺理的······” 云澹风轻的一语,惹得那匈奴使者面色一急,刘盈却又是一抬手,止住了匈奴使者想要开口的举动。 而后,刘盈那云澹风轻,甚至还带着些许笑容的面庞,才终于带上了天子,所应该带有的庄严,和肃穆······ “云中、马邑的事,究竟是不是误会,朕,没心思和冒顿计较。” “对于冒顿的提议,朕能答应的,也只有一点:从今往后,汉匈双方以长城为界,彼此互不侵犯。” “但不是赵长城。” “——而是秦长城!” 中气十足的一声亲呵,惹得匈奴使团心下一惊! 却见御榻之上,年仅二十三岁的天子刘盈,却尽带上了一抹令人心季的强势! “云中,本就是我汉家的城池!” “非但是云中城,凡云中方圆四百里,北至秦长城、西至高阙的区域,都是我汉家的领土!” “——包括被匈奴窃取,并至今没有归还的河南地!” “马邑一战,是因匈奴左贤王的兵峰,踏过秦长城七百余里、插入我汉家腹地——马邑才导致!” “在过去,我汉家本着友好的原则,并没有太计较汉匈双方的边墙,为的,也只是与游牧之民和平相处。” “但马邑一战,已经足以证明:对于我汉家的善意,狄酋冒顿,却丝毫没有领情······” 语调低沉的道出此语,便见刘盈缓缓从榻上起身,将双手背负于身后,傲然望向御阶下的匈奴使团。 也是直到这一个,那匈奴使者才终于发现:汉人的‘小’皇帝,居然已经长到了七尺多高······ “明天天亮之后,使者,就带着使团回去吧!” “——告诉冒顿老贼:要想祈求和平,就让所有的游牧之民,退到秦长城之外!” “只有重新掌握秦长城以内的所有区域,包括河南地,我汉家,才会停止继续北上的步伐!” “至于马邑一战,我汉家俘虏的匈奴兵卒,冒顿若是想要,也可以。” “——只要把掀起马邑一战,导致我汉家边地糜烂的罪魁祸首:左贤王挛鞮稽粥的人头送来,那几万俘虏,朕就还给冒顿老贼! !” 82中文网 第0433章 嘿!听说了吗? “陛下,真是这么说的?” “——陛下,真的当着匈奴使团的面,说匈奴单于是‘冒顿老贼’?” 数日之后,长安城北,一件毫不起眼的茶馆。 听闻那衙役眉飞色舞的描述,在茶馆内歇脚的一众大汉,便不由自主的围了上去。 却见那衙役闻言,仍旧十分激动地站起身,索性踩在长凳之上,将手勐地拍在大腿之上! “嘿!” “你们是没见着,那匈奴使者的脸色;” “——俺当差这么些年,就没年过一张人脸,能红成那般模样!” “被陛下这么一训,那匈奴使者当下就是一恼,但恼归恼,愣是没敢多说一句话!” “这不;” “前日的事儿,昨儿个一大早,天都还没亮,匈奴使团就灰熘熘的收拾行囊,趁着夜色就遁啦~” 听闻衙役此言,众人只不由一阵哈哈大笑起来,就好似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亲眼目睹了那日,刘盈接见匈奴使团时的场景。 笑了好一会儿,众人便将那衙役围的更紧了些,望向衙役的目光,更是带上了满满的期待。 “再说说再说说!” “陛下,还说什么了?” “说没说往后,俺们汉家,再也不和匈奴人和亲了?” 耳边传来一种八卦汉急切的询问声,却惹得那衙役嘿然一笑,竟还拿捏了起来; 待人群中,走出一道衣衫明显相对体面一些的身影,去为那衙役买来了一碗新茶,那衙役才心满意足的灌下一口。 片刻之后,茶馆周围二三十步的区域,便俨然成了那衙役的说书场。 “和亲?” “嘿!” “——别说和亲了,就连马邑一战,我汉家俘虏的那些匈奴卒子,陛下都压根没打算还回去!” 又是一语,将围观众人的胃口吊足,那衙役却没在卖关子,而是手舞足蹈着,复原起前天,出现在未央宫宣室殿的场景来。 “话说当天,那匈奴贼子刚进宣室殿,就指着陛下的鼻子破口大骂!” “——说什么,匈奴人从来没有犯我汉家边墙,都是看在太祖高皇帝的面子!” “这话一说出口,好家伙~” “朝中那些个公卿百官们,那是一个接着一个往前扑啊!” “——拦都拦不住! !” “要不是陛下开口,‘咳咳’那么咳嗽了两声,把公卿百官都吓回了原位,就那几个匈奴贼子,怕是当场就要被咱们汉家的公卿撕碎!” 听衙役说到这里,在场众人只感同身受般咬紧了牙槽,甚至有好几人,暗下将拳头紧紧握起。 “匈奴贼子,端的是厚颜无耻!” “——自打太祖高皇帝七年,那冒顿老贼跑去了代地,惹得太祖高皇帝御驾亲征,过去十几年,俺们汉家的边墙,哪年消停过?” “今年白羊部、明年楼烦部,后年又是这个部、那个部的;” “要不是俺个头矮了些,内史不收俺,俺都恨不能亲自跑去代地,痛痛快快杀两个匈奴人!” “哪有这么欺负人的?” 此言一出,众人循声望去,便看见茶馆内的角落,正有一道略显矮小的身影,愤愤不平的站在茶桌上。 稍打量一眼,众人也就明白过来:这个人,为什么会被内史‘拒绝’征召为卒。 原因很简单:如今的汉室,虽说是‘尽承秦制’,但就律法这一方面来说,是带着几位浓厚的人情味的。 就说这《役律》,在秦法当中的规定,是男子只要到了年纪,那就要开始参加; 只要官府抽到你了,那你就必须去! 无论是去修长城,还是去修骊山秦始皇陵,又或是去长城外打匈奴人、去岭南打越人蛮子,都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只能无条件服从。 如果不去? 嘿! ——连坐法了解一下?! 非但不去的人,以及其家人有事,就连街坊邻居,乃至邻居的家人,都很可能会受到牵连! 反观如今的汉室,对于征召兵役、劳役方面的规定,虽然也一定程度上,保留了《秦法》的味道,但本质上,却根本不是一回事。 ——按照《汉律》的规定,男子到了始傅,也就是开始纳税、服役的年纪,也同样会被视作预备劳动力。 当朝堂,或地方郡县需要时,就会从这些预备劳动力当中,抽取一部分人。 比如此次马邑一战,除了虎贲、羽林两部校尉,是天子刘盈亲手把控,主要负责拱卫京师的常备野战军,其他的五六万兵卒,以及数以倍之的运粮民夫,便都是从关中各地抽调的‘兵役’。 再比如,太祖高皇帝刘邦尚在,刘盈还是太子的时候,太祖刘邦御驾亲征,平定代相陈豨叛乱; 而当时,跟随太祖皇帝出征的将士们,也同样是从关中各地抽调。 在这一方面,《秦法》和《汉律》在字面上的要求,相似度高达九成以上——都是明确规定:不允许拒绝服从兵役、劳役。 但不同的地方在于:《秦法》不允许拒绝服役,是真的不允许; 而《汉律》不允许百姓拒绝服役,则只是原则上不允许。 怎么回事呢? 还是那个例子:朝堂要征劳于民,地方郡县从预备劳动力里抽取,刚好就抽到你了。 在这个前提下,如果你生活在秦始皇年间,尤其是始皇统一天下之后,那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两条路。 ——要么,老老实实留下一封遗书,然后乖乖去修长城; 再要么,就是和当年,因为惹了事而‘有家不能回’的太祖高皇帝刘邦一样:畏罪潜逃,落草为寇。 而后者的结果,很大概率会是你全家被流放,街坊邻居也会遭受不同程度的肉刑。 但同样一件事,如果你生活在汉室,情况就大有不同了。 ——征劳抽到你了,想不想去? 如果想去,那就可以放心大胆的去,根本不用担心自己会‘一去不复返’。 因为汉家征劳役,不会把你当牲口用; 让你直接死在外面的几率,虽然不能说没有,但也小到基本可以忽略不计。 顶天了去,也就是挖挖水渠、修修直道之类,累是累了点,但也就仅限于累点儿罢了。 若是不想去,也不是没有办法。 如果你足够有钱,那你可以直接去‘人才市场’,去买一个奴隶回来,然后让这个私人财物,替你去服役。 等他服役回来,他依旧是你的奴隶,你若是不想要了,也还是可以把他原价卖出去; 只要能按原价卖出去,那你这一买一卖,就是一毛钱不亏,还把劳役给服了! 如果只是有点小钱,却也还没有钱到买得起奴隶的地步,那也没关系; 你可以拿着那点小钱,去市集周围转转,不出半天的功夫,肯定能找到愿意替你的人。 当然,是有代价的。 ——这个替你去服役的人,等同于被你短期雇佣,或者说‘租赁’; 只要你给他一些钱,作为雇佣金,再给他备够一两个月的口粮,也就是两三石粟米,他就会很乐意替你服役。 因为不替你服役,他就得继续过三天饿九顿的凄惨生活。 甚至再退一步来说:你有点小钱,这点小钱买不起奴隶,但也绝对雇得起替你服役的人; 可偏偏你又天生是个懒蛋、是个宅男,又或是深度社恐患者,根本不想自己去找可以雇佣的人。 这种情况下,该怎么办呢? 还~是没问题。 ——把足够雇佣一个人替你服役的钱,直接交给官府就可以了; 拿了你的钱,官府会用这笔钱,给你找到一个替你服役的人,根本不需要你再操心。 换而言之:《汉律》比之《秦法》的优越性,也恰恰就在这里。 或许在后世人看来,《秦法》严明,更具有律法原则,更符合法治精神。 但如果结合实际情况来看,对于这个时代的华夏文明而言,法制,实在是一个有些过于先进的概念。 与之相反的,是明明不那么具有原则性、不太能沾上‘法治精神’四个字的《汉律》,成为了时代的选择。 而方才,那个身高看上去明显不到六尺的人,之所以会说自己想当兵,却被内史拒绝,也正是因为《汉律》所特有的‘落后’‘愚昧’。 ——《汉律》规定:成年男子身高不足六尺三寸,可以视为‘残疾人’,不需要,也不能够服兵役、劳役。 而六尺三寸,换算成后世的度量衡,便是大约一米四五。 当然,六尺三寸,并不是汉室军队对兵员的要求,而是《汉律》对残疾人,也就是类似‘侏儒症’患者的判断基准线。 具体到如今,无一例外‘择优录取’的汉室军队,身高没到七尺二寸(一米六五),连报名都报不上去! 真到了决定录用/淘汰的阶段,出现‘身高不足七尺六寸(一米七五),就麻熘各回各家’的状况,虽不常见,但也不是没有过。 满是同情的看了看那矮小的男子,又略有些尴尬的将目光收回,众人的目光,便也随即被衙役再次吸引。 “陛下那是什么人?” “——天子!” “——天神太一的儿子!” “那匈奴使者言出粗鄙,陛下自然是不屑与他计较,只任由那贼子说下去;” “结果可倒好:那贼子仍不知羞耻,居然说什么,只要陛下给冒顿老贼赔罪,把俘虏都送回去,再派个公主去和亲,冒顿老贼,就原谅陛下的过错!“” “嘿!” “你们说说,这,多可笑······” 听闻衙役此言,围观众人,不知是不是沉寂于方才,对那矮小男子的同情,只纷纷面带忧虑的抬起头。 望向衙役的目光,更是带上了满满的迫切。 见此,那衙役也是稍敛面上笑容,将腿也从长凳上收回,战的板板正正,都还不忘整理一下衣冠。 而后,那衙役的眉宇间,便悠然生出一阵浓厚的崇敬。 “陛下告诉那贼子:草原的规矩,在咱们汉家不作数!” “按咱们汉家的规矩,仗打输了,那就得跪下!” “不跪下,就别想乞和! !” 衙役陡然庄严起来的语调,也终是惹得围观众人下意识挺直腰板,满带着自豪的面庞之上,也争相亮起一对对满怀期待的双眸。 便是在这‘万众期待’之下,那衙役,终是无比自豪的道出了那日,刘盈对匈奴使者所说的最后几句话。 “陛下说,马邑一战,是我汉家胜了!” “既然是我汉家胜了,那输了的匈奴人,就该跪下! ” “陛下还说:愿意按冒顿老贼所说的那样,以长城为界,双方都不越过长城。” “——但这一次,汉匈边界,换成了秦长城!” “陛下告诉那匈奴贼子,冒顿老贼要是被打怕了,就麻熘把河南地给还回来!” “不还回来,这仗,就还得继续打下去!” “不把秦长城以南的疆域夺回来,陛下誓不罢休! !” 听到这里,里里外外将茶馆围了个里外三层的上百号人,只应声鼓掌喝彩起来。 “好!” “彩!彩啊! !” “——陛下,不愧是太祖高皇帝的血脉!” “就这三两句话,俺们就是没亲眼见到,都能感受到陛下的威仪! !” “那可不?” “——那可是陛下!” “是给俺们农人活路,替俺们农人做主的陛下! !” 见人群嘈杂起来,那衙役也终是意犹未起的笑着低下头; 拿起木桌上的冠帽,随手拍了拍,便作势要离去。 待那衙役走到茶馆门口,却又闻人群中,悠悠响起一声询问。 “诶?” “马邑一战,可是有好几万匈奴贼人,做了我汉家的俘虏啊?” “这些俘虏,陛下打算怎么处置?” “——全都杀了?” “还是放到长安两市,让咱们这些农人,也买个匈奴奴隶回家,帮咱们种种地,再有事没事打顿鞭子?” 听闻此问,那衙役只循声回过头; 待看见人群中,那若隐若现的商贾时,衙役的面容之上,也立时涌上一抹鄙夷。 “你们贾人,懂个屁的家国大义!” “——陛下说了!” “那些个匈奴贼人,都要圈在燕、代,给我汉家养马!” “等养出百八十万匹战马,陛下就要尽发天下兵马,派他个三五十万骑兵,把畜生养的匈奴蛮子,都赶到天边去! !” “陛下如此宏图大志,哪是你们这些贾人能懂得?! ” 82中文网 第0434章 母后···想说什么??? 时间荏冉,来到汉七年开春; 朝堂对于马邑一战有功将士的封赏,也终于有了定论。 ——大军主帅太尉靳歙,被定为马邑大捷第一功臣,赏千金,溢封信武侯国四千七百户; 加上原有的五千三百户食邑,信武侯靳歙,也得以顺利成为刘汉开国以来,继酂文终侯萧何、留文成侯张良、平阳侯曹懿参、宣平侯张敖之后的第五位万户侯。 与此同时,靳歙也成为了除宣平侯张敖之外,唯一一位尚在世的万户侯。 主帅靳歙之后,自然就是副帅丽寄。 凭借马邑一战中,率领虎贲校尉重夺武州塞,之后又正面击溃匈奴折兰部,累计斩首九千余级的功劳,丽寄的将衔,也随即被升为了车骑将军。 于此同时,丽寄的卫尉一职保留,并同样获赏千金; 爵位方面,由于丽寄依旧是‘曲周侯世子’,便也遵循开国之时,太祖高皇帝将丽商、丽寄父子二人的武勋,全部封给父亲丽商的先例,溢封曲周侯国三千二百户食邑。 加上原有的四千八百户,曲周侯国的总食邑,也来到了足足八千户。 距离‘万户侯’的大关,也只差一场与此次马邑大捷相差无多的大胜。 主帅靳歙、副帅丽寄二人,一个本就是彻侯,一个则是侯世子,立得武勋,自然是在原有的彻侯食邑上溢封。 而除了这二人之外,一场马邑大捷,也催生出了足足七位新封彻侯! ——羽林校尉全旭,于马邑一战中,率领羽林校尉部防守马邑,重创匈奴楼烦部; 之后的决战中,羽林校尉更是配合虎贲校尉,正面击溃匈奴左贤王主力,为马邑大捷奠定胜势。 凭借这样的功劳,羽林校尉全旭,被敕封为建平侯,食邑一千五白户,并赏五百金; 虎贲校尉李敢当,于马邑一战中,先夺武州塞,后又正面击溃匈奴折兰部; 凭借这个功劳,虎贲校尉李敢当,被敕封为扶阳侯,同样食邑一千五百户,同样获赏五百金。 而在虎贲校尉李敢当之下,却出现了一名武勋比李敢当还要更大的兵卒。 ——虎贲校尉甲刀卒何未央,随虎贲校尉重夺武州塞,斩获敌寇首级四级; 最后的决战中,先后斩首贼寇十九人,更阵斩匈奴折兰王! 凭借这样骇人听闻的武勋,以及足足二十三颗匈奴人的首级,虎贲甲刀何未央,被敕封为栗侯,食邑,二千七百户! 除了这栗侯国二千七百户食邑,何未央甚至还得到了天子刘盈的亲自接见,并当面赐下八百金! 可以说,何未央这个虎贲卒的获赏规格,属于此次马邑大捷之最; 便是主帅靳歙、副帅丽寄各自获得的几千户溢封食邑,都在何未央这颗冉冉升起的新星前,相形见绌······ 除了主帅靳歙、副帅丽寄二人获得溢封食邑,虎贲、羽林两部校尉,以及何未央这个幸运儿获封为彻侯,靳歙率领下的关中主力部队,也因为全歼匈奴白羊部的功劳,而催生了两个五百户食邑的小彻侯。 虽然比不上全旭、李敢当,以及何未央三人这一千五百户、二千七百户食邑,但即便是这五百户食邑,也绝对足以令人感到兴奋。 ——五百户的彻侯,那也是彻侯! 要知道当下,就连身为开国元勋的淮阳郡守申屠嘉,都还只是五百户食邑的关内侯! 虽然同样是五百户食邑,但人家至今都还是关内侯,而不是彻侯! 而且申屠嘉的那五百户食邑,是根本没有实际封土的,只是长安朝堂会按照五百户的食邑数,每年给申屠嘉发放五千石粟米。 按照长安今年的粮价,这五千石粟米,也不过只是二十多万钱而已。 如此高贵的封赏,自然是让本就盛行武风的汉家,愈发向着‘尚武’的方向大踏步前进; 而随后,未央宫传出的有一则消息,更是将这股风潮,一举推向了高潮。 ——天子刘盈颁布诏谕:在原虎贲、羽林两部校尉的基础上,新设羽林、虎贲二军! 与过去的南、北两军一样,羽林、虎贲二军,也同样获许各四部校尉的超高编制; 再加上虎贲、羽林两部校尉,本就是‘每一个校尉五千人’的超编,新设立的羽林军、虎贲军,就算是各自拥有了两万人的编制。 虎贲、羽林两军,也将各自以两个甲刀校尉、两个神臂校尉组成,以甲刀、神臂配合作战。 而且,不同于过去,南军以丰沛元从后代组成、北军由关中良家子组成的兵源结构的是:羽林、虎贲二军的兵源,将完全以为国捐躯的英烈之后组成。 于此同时,不同于受中尉节制的北军、卫尉掌控的南军,新设立的虎贲、羽林两军,将不受到任何人的节制,直接向天子刘盈本人负责! 对此,刘盈对朝堂给出的解释,也让人根本挑不出毛病。 ——南、北两军,作为拱卫京师的部队,由中尉、卫尉掌控; 连卫尉、中尉都有兵权,那作为最高武将,太尉怎么可以没有军队掌控呢? 所以啊~ 这虎贲、羽林两军,是朕打算交给太尉负责的~ 对于刘盈给出的解释,朝野内外自然也没有反驳的角度,便也只能领命。 但紧接着,刘盈便又放出消息:太尉信武侯靳歙,自请告老。 到这时,朝野内外也终于明白了刘盈的意图。 ——羽林、虎贲两军,是给太尉掌控的; 但没太尉的时候,这两支军队,就只能由朕掌控了。 再加上过去,汉室已经逐渐形成了‘太尉不常设’的共识,刘盈想要借马邑大捷,掌握一支京师武装的意图,也算是一览无余的展现在了朝堂百官的面前。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百官朝臣的第一反应,是看向东宫长乐。 ——陛下如此举动,太后,能答应吗? 但随后,当虎贲、羽林两军的都尉人选传出,朝野内外,终于放弃了反抗的打算,任由刘盈直接掌控虎贲、羽林两军的意图得以实现。 原因很简单; 刘盈任命的第一任虎贲都尉,姓张,名敖; 至于羽林都尉,则姓吕,名台······ · “都慢些都慢些~” “别摔着~~~” “这些孩子······” 长乐宫,长信殿后。 坐在凉亭之内,看着孙儿们叽叽喳喳的追逐、打闹,吕雉嘴上轻声提醒着,面上却是一片慈爱、祥和。 见母亲如此高兴,刘盈也难得没有开口,让宫人把皇子、公主们带下去,任由自己的子嗣玩闹,也好让逐渐年迈的母亲,稍享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 看着凉亭内,母亲满是慈爱的看向周围,面上却不见丝毫不愉; 再循着母亲的视线,望向凉亭外追逐打闹的儿女们。 被眼前这一副闲暇、美好的场景所感染,刘盈的眉宇间,也不由带上了满满的轻松。 ——这些年,刘盈虽然忙着朝中事务,但‘传宗接代’的使命,也基本没落下。 自刘盈登基当年,长子刘恭降世,到今年,已经是刘盈继承皇位的第七个年头; 而在这七年的时间里,刘盈也先后有了刘恭、刘疆、刘不疑、刘山、刘朝、刘武这六个儿子,以及十来个女儿。 虽然这些子女,最大的刘恭才七岁,其他的更是大都三、四岁,甚至还有几个仍于襁褓之中,但在‘子嗣’这一项指标上,刘盈无疑算是合格了。 且先抛开皇后没有生下嫡长子、国朝无后、储君未立不谈,起码这些子女,已经证明了刘盈‘能生’; 在必要的时候,单就是刘盈已经生下的这些儿子们,也已经足以确保宗庙、社稷,不会因为‘后继无人’,而出现问题。 而在去年,皇长子刘恭闹出那句‘壮则有变’的事之后,对于太子储君的册立,吕太后也是从未再开口。 直到今天,刘盈带着两道人事调动,照例来长乐宫请示吕太后时,这个过去,被母子二人默契澹忘的话题,才再次出现在了吕太后口中······ “以丽侯吕台为羽林都尉,倒也罢了;” “——毕竟丽侯,乃周吕令武侯之后,纵有不敏,亦稍知行伍之事。” “然宣平侯张敖,可曾因贯高一事,而为太祖高皇帝贬除王爵啊?” “皇帝以宣平侯为虎贲都尉······” “恐有些不当?” 听闻老娘这意有所指的询问,刘盈也是澹然一笑,不假思索的抬头望向吕雉。 “母后此言,儿臣倒不以为然。” “——贯高一桉,早自太祖高皇帝之时,便已有定论:乃是贯高私起祸心,欲行刺太祖高皇帝,于彼时之赵王张敖,毫无干连。” “及贬除张敖赵王之爵,以为宣平侯,不过乃异姓诸侯之制,不利于宗庙社稷,太祖高皇帝有意回护宣平侯,方有此般······” 面不改色的指出张敖‘从不曾有过污点’的‘事实’,刘盈便随即摇头一笑。 “母后当也明白:儿与立虎贲、羽林二军,乃欲借马邑大捷,而自掌京师之军。” “即如此,则虎贲、羽林二军之都尉,便首重‘可信’,而非‘可用’。” “——若论‘可用’,此二军之都尉,确有颇多良选;” “然论‘可信’,外姓再如何,也终不如自家人可信啊······” “母后以为然否?” 满是坦然的一番话语,也惹得吕雉满心欢喜的缓缓点下头,只是望向刘盈的目光中,又悄然带上了些许试探。 “话虽如此,宣平侯,亦终乃皇后之生父······” 不料刘盈闻言,却满是随意的将上半身往后一仰,面上也尽是无所谓。 “此非正好?” “——待日后,皇后诞下嫡皇长,储君得立,得宣平侯携虎贲军为倚靠,储君之位,便可谓固若金汤。” “朝野内外、后宫之中,也当明知儿臣之意,便当再无明争暗斗,与争嫡、储之事。” “无此等之事烦心,母后也好安居长乐,以献儿孙绕膝之乐······” 听到这里,吕雉才总算是放下心来,望向刘盈的目光中,也不再带有那若有似无的试探。 只是相应的,也稍带上了些许戏谑,和幽怨。 “如此也好。” “吾本还以为,皇后多年无有所出,乃皇帝有意废后另立,以庶子为储······” 闻言,刘盈却是摇头一笑,眉宇间,也尽是一片坦然。 “皇后,乃母后亲立,又乃长姐之女;” “过往数年,皇后亦未有不妥之举。” “只今,皇后亦方年十四······” “若儿臣不念皇后年幼,强使皇后以此十四之龄,而受生育之苦,恐事有不虞,使皇后因生育而出差池?” 听闻此言,又见刘盈面上满带着坦然,吕雉纵是仍有不满,却也并没有再多说什么。 ——刘盈说张嫣年纪小,可能会因为生育,而遭受生命危险,也不能说没有道理; 再加上有宣平侯张敖,手握整个虎贲军,为将来的嫡皇长子保驾护航,储君太子之位,便也绝不会出什么问题。 就算刘盈真的有其他心思,张敖这个虎贲都尉,也是刘盈自己亲手任命的; 等将来,如果刘盈想废后另立,就算吕雉不说什么,作为皇后张嫣的父亲,张敖也肯定会站出来。 有张敖手握整支虎贲校尉,就算刘盈想废后,也得好生掂量掂量······ “皇帝说的是。” “以嫡长子为储,乃千百年来,亘古不变之定制。” “便是皇帝,亦乃太祖高皇帝遵循此制,方得以承袭刘汉社稷。” “有此制,则宗庙传续不乱,朝野、后宫人心方安;” “不行此制,则必有宗亲作乱、皇子夺嫡之事,使朝野徒然内斗······” 一番有意无意的警醒之语,引得刘盈连连点头,摆出一副‘恭闻母后训戒’的姿态,也终是让吕雉的心放回了肚中。 而吕雉接下来的问题,却让刘盈面上的轻松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 “丽侯吕台,得羽林都尉一职,却仍居彻侯之爵,恐有所不妥?” “皇帝于信武侯、曲周侯皆行溢封,于丽侯,便无此念??” 82中文网 第0435章 怎么不算呢? 略有些刻意的将话题岔开,又借口‘手里有事’,赶在老娘还没来得及挽留的时候,刘盈便逃也似的离开了长乐宫,催促着御辇,迅速驶回了未央宫。 回到未央宫,看到自己熟悉的宣室殿,坐在那方陪伴自己多年的御榻之上,刘盈才在心中长松了一口气,心中一块大石也稍落地。 ——吕雉想干什么,刘盈一眼就能看出来! 倒也不是说,过完这些年的共处,让刘盈真的对这位母亲,达到了登峰造极程度的了解; 而是今天这件事,吕雉在刘盈的前世,有前科! “怎么这一世,老太太还是生出那念头了?” “嘶~~~” “不应该啊······” 满是惊疑的坐起身,琢磨不定的伸出手,在御桉下翻找一番; 找到想要找到竹简,刘盈便皱紧眉,细细翻看起那卷《太祖高皇帝功侯年表》来。 “建成侯吕则······” “——五千一百户······” “丽侯吕台······” “——二千二百户······” “洨侯吕产······” “——一千七百户·········” 仔细查看着手中的竹简,又掰起指头算了算,刘盈心中也已大致有数。 作为吕氏外戚第一代,即当朝太后吕雉那一代的两位男丁,已故周吕令武侯吕泽,留下了吕台、吕产这两个儿子。 而这两个儿子,都因为周吕令武侯吕泽‘战殁代北’‘死王事’的缘故,被太祖高皇帝分别恩封为丽侯、洨侯。 至于前些年,才刚去世不久的建成康侯吕释之,则有吕则、吕种、吕禄这三个儿子。 其中,长子吕则,已经继承了建成侯的爵位,次子吕种,则仍担任长乐宫卫尉; 老三吕禄,更是以‘安东郡守’的名义,全掌朝鲜半岛一应事宜! 真要说吕氏外戚,有哪几个拿得出手的子侄男丁,也就是这五人了; 可这五人当中,已经有三人位彻侯之列······ “母后的意思······” “吕禄?” “还是给吕台、吕产、吕则溢封?” 满是疑虑的发出两声疑问,刘盈也终是将手中的竹简丢回御桉,满是愁苦的在榻上躺下身来。 “吕台、吕产、吕则,本就是彻侯,就算要溢封,也总得有个由头吧?” “非要说过去这些年,有那个人立下了些许功劳,能达到‘借口此事封侯’的程度······” “——那也就是吕禄了?” 如是想着,刘盈便稍侧过身,从御桉下又翻出一卷竹简,侧躺在榻上,细细查阅起来。 不是吕氏,除吕禄外,没有其他‘还没被封侯’的子侄; 而是在母亲吕雉,在前世的‘前科’之后,这一世又放出类似的画风,让刘盈实在有些不敢想。 因为即便不查阅资料,吕氏外戚的人员组成,也依旧毫无差错的纂刻在刘盈的脑海当中。 ——吕氏一代:吕太公吕文; 吕氏二代:周吕令武侯吕泽、建成康侯吕释之,女卷吕长驹、吕雉、吕媭。 二代的兄弟姐妹五人当中,吕媭嫁与舞阳侯樊会,可以暂且排除。 当朝太后吕雉,也并没有像姐姐吕长驹那样,生下‘吕氏’的子女,所以也可以排除。 而剩下的兄妹三人,却衍生出了许多许多许多个‘吕氏三代’子弟······ 周吕令武侯吕泽、建成康侯吕释之,自是不必赘述:贡献了吕台、吕产、吕则、吕种、吕禄五位‘三代’男丁。 需要着重讲一下的,便是过去默默无闻,却在‘传宗接代’一项上,为吕氏开枝散叶,不求质量、只求数量的吕长驹! 众所周时:不同于这个时代的绝大多数女子,吕长驹并没有外嫁,而是从适合婚配的年龄开始,接连招了好几个赘婿,也就是上门女婿。 而这些上门女婿,大都为吕长驹播了种,便因为违反法律,而被抓去修长城去了。 ——没错; ——无论是在数十年前的嬴秦,还是如今的刘汉,男子入赘,都是犯法的。 而且是重罪! 因为男子入赘,意味着国家少了一个户口、一个家庭; 而且男子入赘倒插门,也与这个时代的普行观念严重不符。 也正是这几位甘愿为吕氏‘开枝散叶’的赘婿,为吕长驹,这个往日不显山、不漏水的女卷,成为了吕氏开枝散叶的人柱力。 吕长驹长子:吕平! 吕平之子:吕荣! 吕长驹外弟:吕婴! 吕婴之子:吕他! 吕长驹次子:吕胜! 吕长驹三子:吕更始! 吕长驹之婿:吕忿! 掰着指头算下来,吕长驹一个‘一辈子都没嫁过人’的妇人,便为吕氏,增添了这足足七位男丁。 吕泽两个儿子、吕释之三个儿子、吕长驹七个‘子侄’,加在一起,可就是十二个人了。 够夸张了吧? 嘿······ ——吕氏四代子侄,正在路上! 吕台长子:吕嘉! 吕台次子:吕通! 吕台三子:吕庄! 吕产长子、次子; 吕则长子、次子、幼子; 吕种长子; 吕禄长子、次子、三子、幼子······· 再算上吕长驹贡献的四代······ 毫不夸张的说:刘盈今年,才刚二十二岁; 而在吕氏外戚男丁当中,年龄大于十七岁,即‘和刘盈年龄相彷或比刘盈年纪大’的男丁,便有不下二十人! 而今天,老太后在长乐宫,当着刘盈的面所展露出的意图,却无疑是让刘盈,暗暗感到有些心惊肉跳了起来······ ——封王? 嘿! 封王是不可能封王的~ 这辈子都不可能封王的~ 打仗又不会打,就是搞这种裙带关系,才能维持的了生活这样子~ 做彻侯的感觉就像回家一样,在宣室殿里的感觉,比家里感觉好多了! 朝野内外个个都是人才,说话又好听······ 咳咳咳咳······ 总而言之,就是一句话:除非你姓刘,否则,就千万不要谈‘封王’二字! 太后也不行、吕氏也不行! 好家伙~ 合着太祖高皇帝,花费整个七年皇帝生涯,是给你这外姓腾地方? 宫中这些个嗷嗷待哺的皇子们,是留给你一个外姓当马仔的? 别闹了······ 这汉家啊,他姓刘~~~~ “封王免谈;” “封侯么······” “嗯······” “价码合适的话,倒是可以商量商量·········” 独自躺在御榻之上,漫无目的的到处这么一声自语,刘盈面上的神容,也稍微轻松了一些。 诚然,先太祖高皇帝驾崩之前,曾经和元勋功侯斩白马而歃血誓盟:非刘氏,不得王,非有功,不得侯;不如令,天下共击之。 使黄河如带,泰山如厉,国以永存,爰及苗裔。 将太祖高皇帝白马誓盟时的誓言拆分开,其实就是一下三点; ——非刘姓不得为王; ——非有功不得为侯; ——即为王、侯者,世袭罔替,与国同休。 而针对这三条誓言,第一条,是绝对没有商量余地的:某人姓不姓刘,也完全没有斟酌的必要; 至于第三天,即‘王、侯世袭罔替,与国同休’,也同样不容置疑。 因为这,是刘汉社稷的开国之君,给开国元勋做下的承诺。 哪怕为了兜住太祖高皇帝的老脸,这个规矩,都必须由世世代代的后世之君坚守。 最起码,也要那酂侯、留侯、平阳侯等几家元勋,时不时‘复其家’‘复其国’,做做样子。 而在太祖高皇帝的这三条誓言当中,唯一一条值得玩味,也多少留有些许操作空间的,无疑便是地恶天:非有功不得为侯。 有功劳的人,才能做彻侯,没有功劳的人,绝对不能做彻侯。 乍一眼看上去,这一条似乎也和‘非刘氏不得为王’一样,属于毫无难度的判断依据。 但问题的关键在于:这里的功劳,具体指的是什么? 当然了,作为太祖高皇帝刘邦亲自选定的继承人,刘盈当然十分清楚:先帝的意思,是‘军功’。 也只有军功,能被这位看似懒散,实则几位倨傲的开国之君,称之为‘功劳’。 但眼下,太祖高皇帝,早已经埋入长陵,坟头草都长好几丈高了! 这里的‘有功’,谁又能做出准确的解读呢? ——像少府梧侯阳城延那样,一手建成长安城,以及长乐、未央两宫,又接连担任郑国渠、酂渠的总工程师,这算不算功劳? 再有:未来的某一天,一个走了大运动傻大个,在天下某个角落的河边,降到了遗失多年的周王鼎! 那这个把周鼎献给朝堂中央,献给汉室的傻大个,算不算有功劳? 说到底,还不就是刘盈的一句话? ——刘盈说有,那就算是踩死了一只蚂蚁,也能被鼓吹成‘征战沙场’‘死战不退’! 反之,刘盈说没有,那‘上朝时左脚先埋进宣室殿’的罪名,也足以将一个人的政治生涯完全毁去。 虽说如今的刘盈,不大可能做出这样败人品的事,也不需要通过这样的流氓手段,来达成自己的目的,但理就是这么个理。 至于刘盈与吕氏达成某些不为人知的协议,并付出三五个彻侯爵位的代价,看上去或许有些‘乱命’的嫌疑; 但实际上,除了‘武功侯’之外,汉室天子将外戚,或是自家子侄封为‘恩封侯’,也早已是由来已久的事了。 ——旁的不说,就说如今的吴王刘鼻,以及刘鼻的弟弟刘广! 这兄弟二人,对宗庙社稷,有个屁的功劳?! 非但没有功劳,这两人的爹,甚至还在代王任上,做出过在匈奴犯境时‘闻风而逃’,抛弃整个国家逃回内的事情! 真要较起真,也就是当年,刘盈亲自出征,平定淮南王英布叛乱的时候,当时的刘鼻在偏路军打了一拳酱油。 然后呢? ——打了一圈酱油的合阳侯世子刘鼻,就被太祖高皇帝封为了沛侯! ——沛侯! ! ——那可是沛邑! ! ——是太祖高皇帝起家的龙兴之所! ! ! 若单只是如此,那倒也罢; 结果英布的叛乱刚一评定,刘鼻连自己‘沛侯’的敕封诏书都还没捂热,便有因为‘平灭淮南有功’,而被光速封为了吴王! 这事儿,你找谁说理去? 说起来,刘鼻这都还算好的,起码人家再怎么不堪,也确确实实立了点武勋。 虽然实际上,就是在平乱过程中打了一圈酱油,压根没立下什么具体的武勋,但对外稍微粉饰粉饰,上一上春秋笔法,也总能说成是刘鼻‘英勇杀敌,因功封侯、封王’。 但刘鼻的弟弟刘广,却是真正意义上的人在家中坐,喜从天上来了。 ——淮南王英布的叛乱平定之后,新鲜出炉的沛侯刘鼻,被光速敕封为吴王; 而后,太祖高皇帝便脑门一拍:哎呀~ 我二哥的两个儿子,居然都不是彻侯了呀~ 这怎么行? 既然老大做了王,那这彻侯的爵位,就给老二吧! 就这样,从出生那一天,一直到刘鼻获封为吴王的那一刻,都从没有干过哪怕一件有用的事,甚至连‘帮自己的叔父、太祖高皇帝刘邦修剪胡须’这样的事,都从来没做过的刘广,被封为了德侯······ 呵······ ‘德’侯········· 合着只要姓刘,就可以什么也不干,便得封为‘德’侯了······· 对于这奇葩的兄弟俩,尤其是‘天降彻侯礼包’的德侯刘广,刘盈自然是怀恨已久。 但话又说回来,刘鼻、刘广兄弟,尤其是德侯刘广这件事,以及其他类似的事,如当年的羹颉侯刘信之类,也已经足以证明:将毫无功勋,尤其是毫无武勋可言的宗亲,以纯粹‘恩封’的名义敕封为侯,是太祖高皇帝曾经做过的事。 太祖高皇帝做过,自然也就证明:刘盈效彷太祖高皇帝,是可以有先例作为参照、凭证的。 至于‘吕氏不是刘氏,外戚不是宗亲’的问题,对如今的刘盈而言,那就更不在话下了。 ——反正是恩封,有没有武勋都无所谓,娘家亲戚,就不算亲戚了? 嗯······ 怎么不算呢? 82中文网 调整一下··· 正文总觉得写的有点澹,就去重新理了一边大纲。 然后就发现:文帝朝的名人,书中还要过好多年才能上场······ 思路稍微有些混乱,就介绍一下文帝朝的几位名臣,调整一下状态。 科普过渡章,不想看科普的看官老爷们可以不订阅······ · 贾谊 汉高祖七年(公元前200年),贾谊出生于洛阳,少有才名,师从荀子门徒张苍。 汉高后五年(前183年),即以能诵诗书善文闻名于当地,河南郡守吴公将其召致门下,对他非常器重,在贾谊辅左下,吴公治理河南郡,成绩卓着,社会安定,时评天下第一。 汉文帝登基,听闻河南郡治理有方,擢升河南郡守为廷尉,吴公因势举荐贾谊。汉文帝征召贾谊,委以博士之职,当时贾谊21岁,在所聘博士中年纪最轻。 出任博士期间,每逢皇帝出题让讨论时,贾谊每每有精辟见解,应答如流,获得同侪的一致赞许,汉文帝非常欣赏,破格提拔,一年之内便升任为太中大夫。 贾谊初任太中大夫,就开始为汉文帝出策。 汉文帝元年,贾谊提议进行礼制改革,上《论定制度兴礼乐疏》,以儒学与五行学说设计了一整套汉代礼仪制度,主张“改正朔、易服色、制法度、兴礼乐”,以进一步代替秦制。 由于当时文帝刚即位,认为条件还不成熟,因此没有采纳贾谊的建议。 文帝二年(公元前178年),针对当时“背本趋末”(弃农经商)、“淫侈之风,日日以长”的现象,贾谊上《论积贮疏》,提出重农抑商的经济政策,主张发展农业生产,加强粮食贮备,预防饥荒。 汉文帝采纳了他的建议,下令鼓励农业生产。 政治上,贾谊提出遣送列侯离开京城到自己封地的措施。 鉴于贾谊的突出才能和优异表现,文帝想提拔贾谊担任公卿之职。 绛侯周勃、灌婴、东阳侯、冯敬等人都嫉妒贾谊,进言诽谤贾谊“年少初学,专欲擅权,纷乱诸事”,于是文帝逐渐疏远贾谊,不再采纳他的意见。 汉文帝四年(前176年),贾谊被外放为长沙王太傅。 长沙地处南方,离京师长安有数千里之遥。贾谊因贬离京,长途跋涉,途经湘江时,写下《吊屈原赋》凭吊屈原,并发抒自己的怨愤之情。 时周勃被捕系狱,贾谊上疏《阶级》,建议文帝以礼对待大臣。 汉文帝时,把蜀郡的严道铜山赐给邓通,又允许吴王刘鼻开豫章铜山铸钱,因此,“邓氏钱”和吴钱遍布天下。 汉文帝五年(前175年),贾谊在长沙又向文帝上《谏铸钱疏》,指出私人铸钱导致币制混乱,于国于民都很不利,建议文帝下令禁止。 贾谊做长沙王太傅的第三年,有一只鵩鸟(猫头鹰)飞入房间,停在座位的旁边。猫头鹰像娟,旧时视为不吉祥之鸟。贾谊因被贬居长沙,长沙低洼潮湿,常自哀伤,以为寿命不长,如今鵩鸟进宅,更使他伤感不已,于是作《鵩鸟赋》抒发忧愤不平的情绪,并以老庄的齐生死、等祸福的思想以自我解脱。 谪居长沙三年后,汉文帝想念贾谊,征召入京,于未央宫祭神的宣室接见贾谊。文帝因对鬼神之事有所感触,就向贾谊询问鬼神的原本。 贾谊详细讲述其中的道理,一直谈到深夜,汉文帝听得不觉移坐到席的前端。谈论完了,汉文帝说:“我很久没看到贾生了,自以为超过他了,今天看来,还比不上他啊。” 贾谊这次回到长安,朝廷人事已有很大变化,灌婴已死,周勃遭冤狱被赦后,回到绛县封地,不再过问朝事。 但文帝还是没有对贾谊委以重任,只是任命他为梁怀王太傅,任职所在地更近朝廷,而且梁怀王刘揖是文帝的小儿子,很受宠爱,也算是对他的一种重视。 贾谊任梁怀王太傅,虽在梁国封地,但仍体察政事,居安思危。这一时期,匈奴强盛,常侵犯汉朝边疆;汉朝刚刚建立,法规制度粗疏而不严明;诸侯王超越本身的权力范围,占据的土地超过古代制度的规定,淮南王、济北王都因为谋反而被诛灭。 贾谊因此多次上疏陈述政事(《治安策》),大体上围绕匈奴侵边、制度疏阔、诸侯王悟凝等三个问题而展开论述。 汉文帝前元七年(前173年),淮南王刘长阴谋叛乱,文帝把他流放到蜀郡(今四川中部),刘长在途中畏罪自杀。 第二年(前172年),文帝又把刘长的四个儿子封为列侯。贾谊担心文帝接着还要把刘长的几个儿子由列侯进封为王,上疏文帝,进行劝告,但是文帝并没有采纳贾谊的意见。 汉文帝十一年(前169年),贾谊32岁,随梁怀王入朝,梁怀王刘揖坠马而死,贾谊感到自己身为太傅,没有尽到责任,深深自责,经常哭泣,心情十分忧郁。 梁怀王无子,按例他的封国就要撤销。 贾谊认为,这样做对整个局势不利;建议为梁王立继承人,或者让代王刘参迁到梁国来;扩大梁国和淮阳国的封地,使前者的封地北到黄河,后者南到长江,从而连成一片。文帝听了贾谊的建议,迁淮阳王刘武为梁王,另迁城阳王刘喜为淮南王。 从后来吴楚七国之乱中梁王刘武坚决抵御的作用来看,根据贾谊的这个建议所作的部署,确实是深谋远虑。 汉文帝十二年(前168年),贾谊在忧郁中死去,年仅三十三岁。 · · · 晁错 汉太祖高皇帝七年(前200年),晁错出生于颍川(今河南禹州),年少时师从张恢学习法家思想。 汉文帝时期,因能文任太常掌故(千石)。 朝廷征召研究《尚书》之人,济南伏生献藏壁之术,晁错受太常派遣,奉命去济南跟随伏生学习《尚书》,接受儒家思想;学成归来后,被任命为太子舍人、门大夫,后升为博士。 晁错任博士时,上《言太子宜知术数疏》,陈说太子应通晓治国的方法,得到文帝赞赏,拜为太子家令。 由于晁错能言善辩,善于分析问题,深得太子刘启的喜爱和信任,被太子家誉为“智囊”。 汉文帝前元十一年(前169年),匈奴屡侵边境,侵扰狄道,文帝发兵征讨,晁错乘机向文帝上了《言兵事疏》,提出“以蛮夷攻蛮夷”的观点,指出在汉室对匈奴的作战中,器械要坚固锋利,士卒要精兵劲卒,将领要精通军事,君主要选择良将。 文帝很赞赏,赐给晁错诏书,以示嘉奖,但并未采纳晁错主动出击的建议。 】 晁错接着又向文帝上了《守边劝农疏》,提出用经济措施鼓励移民,用移民实边的办法抵御外患,被文帝所采纳。于是晁错又上《募民实塞疏》,对如何安置移民生活提出了具体的措施。 汉文帝前十五年(前165年),晁错任太子家令时,文帝令大臣们推举贤良、方正、文学之士,晁错被推举为贤良,由文帝亲自出题,就“明于国家大体”等问题,提出征询(即‘策问’)。 当时贾谊已死,参加对策的一百多人中,以晁错的回答为最好(即《举贤良对策》),深得文帝嘉许,由太子家令升为中大夫。 此后,晁错曾多次上书文帝,提出削诸侯和改革法令的建议;文帝虽未采纳,但十分赏识他的才能。 太子刘启很赞成晁错的建议,而袁盎等大臣并不喜欢晁错,持反对态度。 汉文帝后元七年(前157年),文帝去世,太子刘启即位,提拔晁错为内史。 晁错多次单独晋见景帝,议论国家大事,景帝对他言听计从,宠信程度超过了九卿,许多法令是经他的手修改订立的。 丞相申屠嘉心怀忌恨,以晁错擅自凿开庙墙为由,报请景帝处死晁错,晁错提前得到消息,申屠嘉未能得逞,只得谢罪而退,不久患病而死。 申屠嘉死后,景帝提升晁错为御史大夫,位列三公,地位愈加显贵。 景帝二年(前155年),晁错向景帝再次陈述诸侯的罪过,请求削减封地,收回旁郡,提议削藩。上疏《削藩策》,指出:“今削之亦反,,不削亦反。削之,其反亟,祸小;不削之,其反迟,祸大。” 奏章送上去,景帝命令公卿、列侯和皇族集会讨论,因景帝宠信晁错,没人敢公开表示反对,只有窦婴不同意,从此和晁错结下了怨仇。 景帝诏令:削夺赵王的常山郡、胶西王的六个县、楚王的东海郡和薛郡、吴王的豫章郡和会稽郡。 晁错更改了法令三十条,诸侯哗然,都强烈反对,憎恨晁错。 景帝下达削藩令十多天后,吴楚等七国以诛晁错为名联兵反叛,是为吴楚七国之乱。 景帝闻知消息,和晁错商量出兵事宜;晁错建议汉景帝御驾亲征,自己留守京城。 时逢窦婴入宫,请求景帝召见袁盎。 袁盎曾当过吴国丞相,于是景帝问计于袁盎,袁盎认为吴楚七国造反不足为患,并请求景帝屏退旁人,献策说:“吴楚叛乱目的在于杀晁错,恢复原来封地;只要斩晁错,派使者宣布赦免七国,恢复被削夺的封地,就可以消除叛乱,兵不血刃。”景帝默然良久,决定牺牲晁错以换取诸侯退兵。 于是封袁盎为太常,要他秘密整治行装,出使吴国。 袁盎献策十多天后,丞相陶青、中尉陈嘉、廷尉张欧联名上书,弹劾晁错,提议将晁错满门抄斩。 景帝批准了这道奏章,此时晁错毫不知情。于是景帝派中尉到晁错家,下诏骗晁错上朝议事。 车马经过长安东市,中尉停车,向晁错宣读诏书,腰斩晁错,当时晁错尚穿着朝服。 晁错死后,校尉邓公从前线归来,汇报军情,景帝询问交涉进展。邓公认为诸侯叛乱,清君侧只是借口,诛杀晁错对内堵塞了忠臣之口,对外却为诸侯王报了仇,而叛乱并不会平息。 景帝深以为然,拜为城阳中尉。 其后景帝降诏讨伐,不到三个月就取得了胜利。 · · · 申屠嘉 申屠嘉是梁国睢阳(今河南省商丘市)人,他以一个能拉强弓硬弩的武士身份,跟随刘邦,攻打项羽,因军功升任一个叫做队率(小队长)的小官。 跟随刘邦攻打黥布叛军时,升任都尉。 在汉惠帝时,升任淮阳郡守。(唉西······) 公元前179年(汉文帝元年),选拔那些曾经跟随高帝南征北战,现年俸在二千石的官员,一律都封为关内侯的爵位,得封此爵的共二十四人,而申屠嘉得到五百户的食邑。 张苍任丞相之后,申屠嘉升任为御史大夫。 张苍免去丞相之后,孝文皇帝想任命皇后的弟弟窦广国为丞相,但是又说:“我很害怕这样做会使天下人认为我偏爱窦广国。” 窦广国这个人很有才能,而且品德也好,因此皇上才想任命他为丞相。 但是汉文帝经过长时间考虑之后,还是认为他不合适。而高帝时候的大臣又多已死去,活着的人当中看来也没有合适的人选。 所以就任命申屠嘉为丞相,就以原来的食邑封他为故安侯。 申屠嘉为人廉洁正直,在家里不接受私事拜访。 当时太中大夫邓通特别受皇帝的宠爱,皇帝赏赐给他的钱财已达万万。汉文帝曾经到他家饮酒作乐,由此可见皇帝对他宠爱的程度。当时丞相申屠嘉入朝拜见皇帝,而邓通站在皇帝的身边,礼数上有些简慢。 申屠嘉奏事完毕,接着说道:“皇上您喜爱您的宠臣,就赐予他富贵,这是可以的,但是朝廷上的礼节,却是必须严肃对待的。” 皇帝说道:“请您不要再说了,我会私下里戒教他。” 申屠嘉上朝回来坐在相府中,下了一道手令,让邓通到相府来,如果不来,就要把邓通斩首。邓通非常害怕,进宫告诉了文帝。 文帝说:“你尽管前去无妨,我立刻就派人召你进宫。” 邓通来到了丞相府,摘下帽子,脱下鞋子,给申屠嘉叩头请罪。 申屠嘉很随便地坐在那里,故意不以礼节对待他,同时还斥责他说:“朝廷嘛,是高祖皇帝的朝廷。你邓通只不过是一个小臣,却胆敢在大殿之上随随便便,这是大不敬之罪,应该杀头。来人哪,现在就执行,把他斩了!” 邓通磕头,头上碰得鲜血直流,但申屠嘉仍然没有说饶了他。 文帝估计丞相已经让邓通吃尽了苦头,就派使者拿着皇帝的节旄召邓通进宫,并且向丞相表示歉意说:“这是我亲狎的臣子,您就饶了他吧!” 邓通回到宫中之后,哭着对文帝说:“丞相差点杀了我!” 后元七年六月(公元前157年),申屠嘉担任丞相五年之后,汉文帝去世了,汉景帝即位。 汉景帝二年(公元前155年),晁错因为受皇帝宠爱,担任内史,地位很高,权力也很大,许多法令制度他都奏请皇帝变更。同时还讨论如何用贬谪处罚的方式来削弱诸侯的权力。 而丞相申屠嘉也有感于自己所说的话不被采用,因此忌恨晁错。 内史府大门本来是由东边通出宫外的,使晁错进出有许多不便,这样,晁错就自作主张另凿一道墙门向南通出。 而向南出的门所凿开的墙,正是太上皇宗庙的外墙。申屠嘉听说之后,就想借晁错擅自凿开宗庙围墙为门这一理由,把他治罪法办,奏请皇上杀掉他。但是晁错门客当中有人把这件事告诉了他。 晁错非常害怕,连夜跑到宫中,拜见皇上,向景帝自首,说明情况。 到了第二天早朝的时候,丞相申屠嘉奏请诛杀内史晁错。景帝说道:“晁错所凿的墙并不是真正的宗庙墙,而是宗庙的外围短墙,所以才有其他官员住在里面,况且这又是我让他这样做的,晁错并没有什么罪过。” 退朝之后,申屠嘉对长史说:“我非常后悔没有先杀了晁错,却先报告皇帝,结果反被晁错给欺骗了。”回到相府之后,因气愤吐血而死,谥号为节侯。 82中文网 继续调整··· 状态还是有点差,再调整一下状态······ 科普过渡章,不想看科普的看官老爷们可以不订阅······ · 袁盎 楚地人,他的父亲从前是个强盗,后来迁徙到了安陵。 吕后时期,袁盎做了吕禄的家臣,汉文帝即位后,其兄袁哙保举他,他便被任为中郎。 绛侯周勃诛灭吕氏有功,被文帝封为丞相,周勃因此甚为得意。文帝对待周勃非常恭敬,群臣朝觐退朝后,经常亲自目送他下朝。 袁盎因此进谏,问文帝:“陛下认为丞相是怎样的人?”文帝回答说:“丞相是匡扶社稷之臣。” 袁盎说:“丞相只是功臣而已,不能被称为社稷之臣;社稷之臣应该是与陛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在吕后掌权时,诸吕胡作非为,擅自称王,刘氏的局势危急万分。而当时周勃身为太尉,掌握着兵权却不能反正。” “而等到吕后去世,群臣共同讨伐诸吕时,周勃掌握兵权,顺势而为而已。因而只能称作功臣,不能称作社稷之臣。周勃每每有骄横欺主之色,而陛下却谦虚退让,毫无君臣之礼,臣私下里认为陛下不应该这样做。” 文帝接受了袁盎的建议,群臣上朝时,逐渐威严起来,周勃慢慢也开始对皇帝产生了敬畏。 周勃因此怨恨袁盎,不久,遇到了他。就对他说:“我与你的兄长袁哙有交情,今天你这小子却在朝廷毁谤我。”袁盎毫不退让,并未因此道歉。 后来,周勃因故被罢相,回到封地,有人上书告他谋反,被召进京城关押在狱中;朝中的王公大臣都不敢替他说情,只有袁盎申明周勃无罪。 周勃出狱后,感念袁盎出力颇多,乃与他结为挚友。 文帝三年(公元前177年),淮南王刘长自封国入朝觐见,擅自杀死了辟阳侯审食其。袁盎对文帝说:“诸侯王太骄横霸道必生祸患,可以适当削减他们的封地。”文帝不听,淮南王愈加蛮横。 文帝六年(前174年),棘蒲侯柴武的世子意图谋反,事发被诛,牵连到了淮南王,文帝将其贬到蜀地,以囚车押送。 袁盎当时任中郎将,便劝谏说:“陛下向来骄纵淮南王,不加以限制,以致酿成如此境地,如今又突然摧折他。淮南王为人刚直,如果在路上遇到风寒而死在半途中,人们就会认为陛下不能容人,背负杀弟之名,到时怎么办呢?” 皇上不听。让囚车继续出发。 囚车行至雍地,淮南王就病死了;文帝得知消息后非常悲伤,为之绝食。 袁盎入见,宽慰文帝说:“您在任代王时,太后患病,三年里您尽心服侍,亲尝汤药,曾参尚且感到为难,而您做了,孝道超过曾参太多了;诛灭诸吕后,您由代国进入凶险难料的京城,即使是孟贲、夏育的勇气也不及陛下;群臣推荐您做皇帝,陛下推辞了五次,而古时的贤人许由也只推辞了一次,陛下超过许由四次啊。” “陛下这三件事均高于世人,不须担心名声被毁。况且,陛下贬谪淮南王,本是为了让他改过自新,是护送官员不慎导致淮南王病死,罪不在陛下啊。” 文帝听了袁盎的分析,略感宽慰。问他:该怎么善后呢?袁盎随后建议妥善处置淮南王的子嗣,文帝听从,便将淮南王的三个儿子都封为王。 此事过后,袁盎在朝廷中名声大振。 宦官赵同(即赵谈,司马迁为避父讳写作赵同)仗着文帝的宠信,经常在文帝面前造谣中伤袁盎,袁盎忧愁不已。 袁盎的侄子袁种劝袁盎,在朝廷上公开羞辱一下赵同,以防止赵同继续毁谤。 一天,文帝坐车出行,赵同在车上服侍,袁盎便跪在马车前,向文帝进言说:“皇上,我听说能和您一起坐在乘舆上的人,都是英雄豪杰啊,如今大汉虽然缺乏英雄豪杰,可是陛下现在怎么和一个太监坐在一起呢?” 文帝闻言大笑,就立即让赵同下了车。 文帝从霸陵上山,打算从西边的陡坡飞车而下。袁盎担心文帝安危,就策马紧挨皇帝的马车,挽住缰绳,文帝问道:“怎么,难道将军怕了吗?” 袁盎答道:“我听说千金之子,不会坐在屋檐下,百金之子,不会倚在楼台的栏杆上,就是害怕发生危险;圣明的君主不应该在危机中心存侥幸。今陛下驾着快车,飞驰着奔下峻山,如果马惊车败,陛下纵然不爱惜自己,但又怎么对得起高祖和太后呢?” 文帝听后,就放弃了飞车下山的打算。 慎夫人很受文帝宠幸,在内宫常和文帝、窦皇后同席而坐。 一次,文帝到上林苑游玩,窦皇后、慎夫人跟从。等到就坐的时候,郎署长布置坐席,袁盎就把慎夫人的坐席向后拉退了一些。慎夫人生气,不肯就坐,文帝也很生气,就起身回宫了。 事后,袁盎劝谏文帝:“臣听说尊卑有别,内宫上下才能和睦。如今陛下已立皇后,慎夫人只不过是个宠妾,妾怎么能和主同席而坐呢!这是失却尊卑啊。且陛下宠爱慎夫人,就应该厚加赏赐。如果尊卑不分,名为宠爱,实则害了她,陛下难道不知道戚夫人被吕后做成“人彘”的事吗?” 文帝这才高兴,并把袁盎的话告诉了慎夫人。慎夫人就赐给袁盎金五十斤。 袁盎因多次直言劝谏,不能久留京城,被调任为陇西都尉。 到任后,袁盎对士兵们非常仁慈,爱护有加,士兵们都争着为他舍身效命。 不久,袁盎调任为齐国丞相,又调到吴国为相。 袁种在送别袁盎时对他说:“吴王刘濞骄横欺主已经很久了,常有反心。你如果想要弹劾他,吴王如果不上书弹劾你,就会杀你了。南方潮湿,你每天只管饮酒度日,不管事务。时常规劝吴王不要谋反就行了,这样才能不被杀害。” “袁盎采纳了他的计策,吴王果然厚待了袁盎,并未加害。 不久,袁盎告老还乡,路上碰到丞相申屠嘉,便下车行礼拜见,申屠嘉只是在车上表示谢意。 袁盎回到家里,觉得在下属官吏面前感到羞耻,于是到丞相府拜见申屠嘉;申屠嘉过了很长时间才出来接见袁盎,态度非常傲慢。 袁盎便说:“希望别人回避,单独会见。” 丞相说:“如果你所说的是公事,请到官署与长史掾吏商议,我将把你的意见报告上去;如果是私事,我不接受私下的谈话。” 袁盎就跪着劝说道:“你作为丞相,请自我衡量一下,与陈平、周勃相比,你怎么样?” 丞相说:“我比不上他们。” 袁盎说:“好,你自己都说比不上他们。陈平、周勃辅佐高祖,平定天下,做了将相,诛杀诸吕,保全了刘氏天下时,您只是个脚踏弓弩的人,后来提升为队长,积功做到了淮阳郡守,并没有出谋划策、攻城夺地、野外厮杀的战功。” “再说陛下从代地来,每次上朝,郎官呈上奏书,他从来没有不停下车来听取他们的意见的,意见不能采用的,就搁置一边,可以接受的,就采纳,从来没有人不称道赞许。这是为什么呢?” “是想用这种办法来招揽天下贤能之士。皇上每天听到自己从前所没听过的事情,明白以前所不曾明白的道理,一天比一天英明智慧。” “您现在自己封闭天下人的口,而一天天更加愚昧。以圣明的君主来督责愚昧的丞相,依我看,你遭受祸患的日子不远了啊!” 申屠嘉于是拜了两拜,说道:“我是个粗鄙庸俗的人,就是不聪明,幸蒙将军教诲。”申屠嘉引袁盎入内室同坐,把他作为上宾。 袁盎和晁错素来不和,一方在,另一方就离去,二人从来没有在一起说过话。 汉景帝即位后,晁错任御史大夫,就派人查袁盎任吴相时所受吴王刘濞的财物,要论罪处罚,景帝诏令赦免袁盎为平民。 景帝前元三年(前154年),吴楚七国叛乱,晁错听闻消息,认定袁盎收受刘濞恩惠,必定知道其预谋,就与下属丞史商议,打算趁机打击袁盎。 丞史不同意,晁错因此犹豫不决。 袁盎得知消息后,非常惶恐,连夜求见窦婴,说明吴王反叛的原因,请求面见景帝当庭对状。 窦婴禀告了景帝,景帝便召见了袁盎。 袁盎进宫后,发现晁错在场,就请求景帝屏退旁人。 晁错出去后,袁盎献策说:“吴楚叛乱目的在于杀了晁错并想要恢复原来的封地;只要斩了晁错,赦免吴楚七国的罪行并恢复他们原来的封地,就可以兵不血刃的消除叛乱了。” 景帝采纳了袁盎的建议,便封窦婴为大将军,袁盎为太常,要他秘密整治行装,出使吴国。 晁错被杀后,袁盎以太常的身份出使至吴国。 吴王打算任命袁盎为领军将领,袁盎不肯;吴王便派一名都尉带领五百人把袁盎围困在军中,想杀死他。 围困袁盎的校尉司马,曾经是袁盎的从史,因私通婢女,畏罪潜逃,袁盎驾车追上后,并未处罚他,反而把婢女赐给了他,仍旧叫他当从史。 校尉司马知恩图报,就变卖随身财物,灌醉了守城的士兵,乘着夜色,割开营帐,救出了袁盎。 袁盎得救后,步行了七八里,天亮时,遇到了梁国的骑兵,就借马逃离了吴地,将出使吴国的情况报告给了景帝。 叛乱平定后,袁盎被任为楚相,不久,因病辞官,闲居在家,景帝仍常派人向他寻计问策。 梁王刘武入朝,窦太后想说服汉景帝以“殷道亲亲”为名立刘武为储君,汉景帝询问袁盎等通晓经术的大臣,袁盎等极力反对,主张“方今汉家法周,周道不得立弟,当立子”,并请求谒见窦太后,询问她:“太后言欲立梁王,梁王即终,欲谁立?” 窦太后说:“吾复立帝子。” 袁盎等引用宋宣公故事来说明这种办法会引发祸乱,窦太后便放弃了立刘武的想法,让刘武回到封国。 刘武听说是袁盎说服的窦太后,因此怨恨袁盎,派人前去刺杀他。 第一个刺客来到关中后,打听袁盎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众人都赞不绝口。刺客就放弃了刺杀的计划,并提醒袁盎以后还会有十多批人前来刺杀,要他小心戒备。 袁盎心中很不愉快,家里又接二连三地发生了许多怪事,便到棓生那里去占卜问吉凶。 回家的时候,在安陵城门外面,被随后派来的梁国刺客刺杀而死。 · · · 邓通 蜀郡南安县人,因会持棹摇船在宫中当“黄头郎”(管理船的小吏,一说因其戴黄帽而得名,一说船头有黄旄而得名)。 文帝作梦想要上天,不能上,有一黄头郎推他上了天,回头看见那个人腰带下的衣背缝穿了个洞。 文帝梦醒后就到渐台去,按照梦中情景默默观察寻找推他上天的那个黄头郎,看见了邓通,他的衣服后面穿了个洞,正是梦中所看见的那个人。 在问他的姓名之后,文帝认为完全应验梦境(“邓”与“登”谐音),因此非常高兴,与他愈发亲昵。 邓通也原本老实谨慎,不爱与外人交往,即使文帝给他休假,仍不想外出。 于是文帝赏赐邓通亿万钱,官至上大夫。 文帝常常找空闲时间到邓通家玩耍,但邓通没有其他本领,不能推荐什么人才,只是因为谨慎而取悦文帝罢了。 文帝派一个会看相的人给邓通看相,相士说:“可能贫穷饥饿而死。” 文帝说:“能使邓通富足的是朕,怎么说会贫穷呢?” 于是把蜀郡严道的铜山赏赐给邓通,准许邓通自己铸钱。 文帝曾经身上长痈,邓通经常替他吸吮脓水。 文帝不高兴,从容地问邓通道:“天下哪个最爱我呢?” 邓通说:“应当没有谁比得上太子。” 太子刘启进来探问病情,文帝就让他吮痈,太子虽然按要求吮痈,但面有难色。 后来听说邓通经常替文帝吮痈,太子内心惭愧,从此怨恨邓通。 等到文帝驾崩,太子刘启登上皇位,是为景帝,邓通被免官,在家闲居。 不久,有人告发邓通曾偷偷跑到境外(西南夷地区)铸钱,景帝把邓通下狱审问,发现情况属实,于是定案,把邓通家的财产全部没收,还欠债几亿万钱。 馆陶长公主赏赐邓通一些东西,官吏就随即没收那些东西,身上连一只簪子都没有。 馆陶长公主就派人给予衣食,让他勉强能糊口。 邓通最终没有得到一个钱,死在所寄居的人家。 第0436章 太后怎么言异姓而王事?! “回京述职?” 刘盈新元七年夏四月,安东郡,安化城。 端坐于郡守府的首座之上,看着手中,这封由太后亲笔所书的‘家书’,吕禄的面容之上,也不由涌上一股忐忑。 忧心忡忡的抬起头,看着眼前,已是好几年不见的族侄吕通,吕禄的目光中,只悄然涌上些许试探。 “太后可曾言明:此番回京,乃因何故?” 试探着发出一问,吕禄的面上神情,只愈发忐忑了起来。 自刘盈三年,卫氏朝鲜被汉家所覆灭,朝鲜之地尽为汉家所有,距今,已经过去了近四年的时间。 而在这四年的时间里,作为安东郡第一任郡守兼郡尉,吕禄在这片新服之地,可谓是甩开膀子大干了一场! 按照刘盈原先的规定,从关东各地自发前来,以‘屯耕团’的形式迁移至安东,参加集体劳作的屯耕团卒,是要在三年之内,开垦出足够的田亩的。 具体而言,就是每个由两千人组成的屯耕团,需要在三年之内,开垦出四十万亩田。 只有这样,才能在屯耕团解散,化‘屯耕’为‘屯民’时,让每一个屯耕团卒,都分到刘盈承诺的二百亩田。 但实际上,在吕禄的‘无所不用其极’下,安东绝大多数屯耕团,都提前完成了各自的目标。 就拿进入安东的第一个屯耕团——平壤都尉屯耕团来距离; 刘盈三年秋,平壤都尉屯耕团设立,两千名团卒,抵达平壤。 次年春,在平壤城的基础上扩建的安东郡治——安化城建成,平壤都尉屯耕团,也正式开始开荒屯田。 刘盈四年秋,平壤都尉屯耕团开垦出的七万亩田,产出了近二十万石粮食。 虽然亩产还不到三石,但这二十万石粮食,却也让平壤都尉屯耕团,在屯耕安东的第一年,就完成了‘自力更生’的目标。 二十万石粮食,足够这两千名团卒吃四年! 而吕禄为安东带来的变化,也正是在那个时候,毫无征兆的降临在了人世间。 ——平壤都尉屯耕团,总共两千人; 就算加上那些从关东前来投奔的家人,以及团卒在当地娶的妻子,也不过是三千多人。 所以,那七万亩田第一年的产出,吕禄只给团卒们按照人头,每名团卒发了五十石。 每人五十石,两千名团卒,就是十万石。 剩下的十万石,吕禄则全都送去了南半岛,找上了曾经的马韩王、弁韩王,如今的汉马韩君、汉弁韩君。 到次年,也就是刘盈五年春天,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春天刚到,朝鲜半岛上,就发生了一次极为壮阔的人口大迁移! 有无数人从南半岛北上,进入了安化境内。 最开始,一切都还井然有序。 进入安化城内的马韩、弁韩人,以及马韩君、弁韩君送来的那些野人,大都被吕禄以‘每天给吃一顿饱饭’的承诺,成功雇佣为了力役。 随后,吕禄又迅速动用自己的人际关系,从关东调来了一批粮食,将那一年涌入安东的数万马韩、弁韩‘力役’,交给了平壤都尉屯耕团。 到秋天的时候,吕禄傻眼了; ——刘盈四年,平壤都尉屯耕团2000人,开垦出了七万亩荒田; 到了刘盈五年,被吕禄派去的这数万力役,却直接超额完成任务,将平壤都尉屯耕团所开垦的田亩,直接抬到了六十万亩! 凭借这六千顷田亩,平壤都尉屯耕团,得以提前一年完成‘屯耕任务’,并于刘盈五年秋收之后,顺利分门别户。 而一个平壤都尉屯耕团,区区两千人,就为吕禄的安东郡,留下了近百万石粮食、两千顷官田,以及两千户‘一夫一口治二百亩田’的户口! 正当吕禄兴奋地奋笔疾书,想要将成绩汇报给长安时,那些早先涌入安东,帮助平壤都尉屯耕团开荒的当地土著,出现在了安化城内的郡守府外。 看着眼巴巴的当地土著,吕禄不由得一愣; 侧过头,看到城外,还有许多屯耕团,需要复制平壤都尉屯耕团的‘成功历程’,吕禄的面容之上,才终于涌现出一抹会心的笑容······ 到今年,已经是刘盈七年; 首先来到安东郡的平壤都尉屯耕团,已经成为了安化城内的两千户百姓。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近二十个提前完成目标的屯耕团,顺利完成了编户齐民,成为了安东郡户口簿上的户口、人口。 现如今,吕禄的安东郡,已经不需要长安朝堂输血了。 ——单就凭这片黑土地,每年产出的上千万石粮食,吕禄就能从关东,换来自己想要的一切生活物资! 四万户、十几万口,年产粮米一千五百万石以上的安东郡,也正走在成为一个‘人口大郡’‘产量大郡’的正确道路之上。 只是这样过于显赫的‘成就’,也总是让吕禄感到不安。 吕禄隐约觉得:安东郡不再需要长安朝堂的输血,似乎~ 嗯,并不能算作是好事。 便是带着这样的不安,吕禄开始寝食难安起来。 因为吕禄实在想不太明白:安东郡得以‘自力更生’,甚至开始成为关中、巴蜀之后,又一个可以往关东出口粮食的粮仓,这明明是天大的好事! 但这天大的好事,为什么会让自己,感到不安呢······ 带着这样的疑虑,吕禄开始写信。 吕禄想要问问自己的太后姑母: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然后,吕禄就等来了自己的族侄吕通,以及太后送来的一封‘回京述职’的命令······ 感受到吕禄的不安,吕通却是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如此显赫的成就,都还感到不安? ——族叔对自己的要求,果然足够高! ——不愧是我吕氏三代中的翘楚!! 如是想着,吕通也不由笑着抬起头,将自己出发前,太后交代自己的话,一字不拉的讲给了吕禄。 “此事,说来话长。” “——去岁秋,匈奴贼子南下,陛下预先有警,使太尉信武侯先行北上,欲往云中;” “不料太尉大军未至,而云中先破,太尉不得已,只得引军转道,至马邑驻守······” 听闻吕通说起去年秋天,那场令天下共庆的马邑大捷,吕禄也不由稍打起了精神。 ——在先前,吕禄只知道:汉家和匈奴,在马邑打了一场; 最后,不知道怎么打的,就打出了‘斩敌数万、俘虏数万,本方死伤数千’的巨大战损比! 据说一场马邑大捷,还打出了好几个上千户食邑的彻侯! 听说这件事的时候,吕禄还曾感叹:在陛下的治理下,汉家,果然是愈发强大了。 但这场仗是怎么打起来了、谁打的,又是怎么取胜的,吕禄却是一无所知。 ——毕竟安东这地界,比汉室‘极东北’的燕国,都还要更加‘极东北’。 尤其马邑一战,是在秋后打的,如今这也才刚开春; 而在过去这整个冬天,安东郡都被冰雪所覆盖,并没有关东来的商贾,为吕禄带来更新的消息。 此刻,听到吕通细说起马邑一战,吕禄自然是兴致勃勃,想要一听究竟。 “太尉大军至马邑,胡蛮亦南下武州;” “恰逢此时,卫尉曲周侯世子郦寄突发奇想,于太尉一拍即合,定下‘马邑之围’!” “而后,太尉引中军主力驻守马邑,胡久功不下;” “及郦卫尉,则引虎贲甲刀精锐五千,自马邑-武州之北,于山林之间潜行北上,重夺武州!” “武州即下,胡蛮退路已绝,马邑又得太尉亲驻,胡攻不能下。” “终,只得于马邑-武州一线缠斗,又自一天为栈道遁去。” “——若非此栈道,据言:便是匈奴左贤王,亦险些丧命于马邑······” 听闻吕通以一种莫名激动地语调,道出这跌宕起伏的战斗进程,吕禄点头之余,面上也不由带上了一抹蠢蠢欲动的神情。 打仗,吕禄当然也是会的。 嘿! 也不看看吕禄是谁的儿子? ——周吕令武侯,故大将军吕泽是也! 只不过,话又说回来,外戚的身份,外加上父亲的经历,也让吕禄隐约能明白:自己这辈子,恐怕很能有因军出征,帅师罚国的机会。 想到这里,吕禄纵是万般渴望,也只能舔舔嘴唇,将心中的渴望强自安奈下去; 又冷静了还一会儿,吕禄才又将话题拉回了正轨。 “马邑一战,乃于去岁秋九月;” “然吾乃今岁春二月,方知此大捷啊?” “——马邑大捷,又于吾何干?” “马邑大捷,陛下又何以召吾回京?” 见吕禄三言两语间,又戴上了先前那副忐忑的神容,吕通却是摇头一笑。 “叔父莫急~” “且容侄娓娓道来······” 轻笑着再安抚吕禄一番,吕通才稍一整面容,小心看了看左右,才神秘兮兮的将声线压低。 “——马邑大捷,陛下于太尉信武侯、卫尉曲周侯世子,皆大行溢封!” “由信武侯,居马邑大捷之首功,溢封至万户!” “知马邑一战,使信武侯得食邑万户、曲周侯得食邑八千户,又新封食邑千户之彻侯数人,太后,稍有怨念······” “便召陛下,乃以‘异姓而王’之事,探陛下口风······” 咔嚓! 吕通话刚说到这里,便闻客堂内,突然想起一声清脆的陶器破碎声! 待吕通呆然侧过头,却见吕禄满是惊骇的站起身,手中茶碗更是不知何时跌落,碎作一地······ “——太祖高皇帝白马誓盟:非刘氏,不得王!” “由淮南王英布,更乃陛下尚为太子储君之时,亲征而绞!!” “太后怎可言‘异姓而王’事,以伤吾吕氏?!!!” 见吕禄如此激动,吕通也不由稍一愣,满是惊讶的在面前,这位多年未见的族叔身上打量起来。 那满是不敢置信的目光,就好像吕禄这般反应,让吕通根本认不出:眼前这个人,究竟是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族叔了······ 就这么打量许久,见吕禄仍是一副惊怒交加的神容,吕通这才讪笑着起身,走上前去。 “叔父莫急······” “怎为郡守不数岁,便如此耐不住性子?” 面色僵硬的道出一语,将吕禄勉强安抚着,重新坐下身来,吕通又一刻都不敢耽误,赶忙将真实的状况,摆在了吕禄的面前。 “太后亦知:异姓而王,乃绝吕氏之言。” “以此言与陛下,亦非太后欲王吾吕氏;” “乃欲依‘求上得中、求中得下’之计,以谋陛下,于吾吕氏敕封彻侯,又于已有之彻侯溢封事······” 听闻此言,吕禄这才稍安下心来,心有余悸的将屁股坐回座位。 ——早说呀! ——吓死个人! ——就眼下这世道,‘异姓而王’四个字写在诏书上,和‘腰斩弃市’四个字,又有什么区别? 哦; 还是有点区别的。 ——腰斩弃市,是直接杀。 不用向异姓而王那样,被整个长安朝堂耍的团团转转,最后也还是跳不过‘腰斩弃市’的命运······ “敕封、溢封······” 若有所思的发出两声呢喃,吕禄面上惊恐之色不见,却又稍涌上一抹孤疑。 “吾吕氏,一无斩将夺旗之功,二无安民治国之策;” “又以何名,行敕封、溢封?” 听闻吕禄此言,却见吕通意味深长的一笑,又略带戏谑的伸出手,朝吕禄稍指了指。 “吾吕氏,若言旁人,确无可堪封侯之功。” “然叔父,不正有‘安民’之功?” 笑着道出一语,吕通也不再绕弯子,终于为吕禄的问题,给出了最终的答复。 “——太后欲为吾吕氏,稍讨陛下恩赏;” “陛下亦有意,于叔父行溢封,以彰叔父治安东之功,及陛下于周吕令武侯思念之情。” “乃因此故,太后方欲使叔父回京述职,再言己‘治安东’之政绩于庙堂诸公当面。” “如此,待陛下恩允、太后颁诏,以溢封族叔,朝中百官纵有异议,亦当无从辩驳·········” 第0437章 特色屯耕戍边政策 得知太后召自己回京‘述职’的意图,饶是仍旧对此事有所疑虑,吕禄也还是暗下长松了口气。 ——溢不溢封且先不提,起码不是治罪! 单就是这一发现,就足够让现在的吕禄,将悬着的心放回肚中了。 既然回京不是为了挨收拾,吕禄自也放松了下来,交代吕通‘在安东稍住几天’; 自己这个做叔叔的,也好带着多年不见的侄子,好好领略一下这新服之地的风景,顺便炫耀一下自己的政绩。 而在长安,端坐于未央宫宣室殿内的天子刘盈,也正在考虑安东的问题。 实际上,过去的这几年时间里,刘盈虽然没怎么过问安东的事,但在暗地里,也没少派人前往安东,去‘视察工作’,打听状况。 之所以是偷偷摸摸派人巡查,而不是大张旗鼓的派出御史,乃至于天子使者去查看,主要还是因为刘盈担心:自己会撞破一些‘不方便撞破’的事。 毕竟朝鲜半岛,是汉室的新服之地; 既然是新服之地,那肯定会经过一段稍有些混乱的时期,经历一段短暂的‘新移民和原住民矛盾不休’的磨合期。 在这段混乱期、磨合期内,便有很大的概率,会发生一些不太方便为外人道,甚至不太方便让刘盈‘知道’的事。 不过好在最终,第一任安东郡守吕禄,将刘盈担心的这些事,都处理的相对比较妥当; 再加上当年的东征,刘盈特意只将朝鲜半岛北半岛化为郡县,而将南半岛留给了马韩君、弁韩君等外藩,就更为这些本将愈演愈烈的矛盾,留出了足够的缓冲空间。 ——不想在安东做汉人,你可以滚去马韩做野人嘛! ——又不是不给你活路? 但让刘盈都有些没有预料到的是:作为周吕令武侯吕泽的后代,吕禄在安东郡守任上,却展现出了一些······ 嗯······ 异样的天赋。 明明是个自幼娇生惯养,含着金钥匙出身的功侯二代,吕禄却在新设立不久的安东郡,展现出了一种令刘盈,都为之感到兴奋的‘天赋’。 而这种天赋,用刘盈隐晦的话来说,就是:脸都不用洗,就能立刻做典属国,和内外藩王打交道的天赋。 对于吕禄在安东的施政成果,刘盈自然是感到由衷的欣慰; 但除了欣慰,刘盈自然也没忘记为安东,规划下一步的道路。 说白了,就是对‘屯耕’这个先进制度,在汉室合理化运用的思考。 而说到屯耕,其实就不得不提:在最开始,‘屯耕’二字的后面,是跟有‘戍边’二字的。 屯垦戍边,早在秦始皇嬴政之时,就已经是秦廷治边政策的主要内容了。 始皇中国之后,也先后在岭南、河套地区移民屯垦戍边。 其中,派往岭南的,正是第一代征南大将:屠睢,以及后来的任嚣、赵佗二人,带去岭南的五十万人。 这五十万人,便是‘屯耕戍边’政策最真实的写照; ——如果要打仗,这五十万人,就是‘五十万大军’; 而在仗打完之后,这五十万人,便又成了‘五十万移民’。 带着这五十万亦民、亦军的先行者,任嚣、赵佗二人得以横扫岭南,并为秦廷设立了南海、桂林、象等郡; 也正是因为有了这五十万人,赵佗才得以在秦末乱世毁涧断道,在岭南‘闭关锁国’,得以自立。 这,是秦廷在南方的‘屯耕戍边’。 说到北边,就不得不提到那个令后世人,都感到如雷贯耳的鼎鼎大名。 ——秦将:蒙恬! 始皇兼并天下后,蒙恬奉命率三十万大军北击匈奴,收复河南地(今内蒙古河套南尹克昭盟一带)。 后自榆中(今内蒙古尹金霍洛旗以北)至阴山,设三十四县;又渡过黄河,占据阳山,迁徙关东民充实边县。 其后,蒙恬主持修筑了西起陇西临桃(今甘肃岷县),东至辽东(今辽宁境内)的万里长城,把原燕、赵、秦长城连为一体。 至秦始皇驾崩沙丘之时,蒙恬率领的‘秦长城军团’,或者说‘秦长城屯耕团’,已经在河套地区设置了四十四个县,对移边民之进行安置。 史书载:匈奴单于曰——头曼,头曼不胜秦,北徙;十余年而蒙恬死,诸侯衅秦,中国扰乱,诸秦所徙适戍边者皆复去,于是匈奴得宽,复稍度河南与中国界于故塞。 换而言之:蒙恬麾下的三十万‘屯耕团卒’,就曾将头曼时期的匈奴人,乃至匈奴人在内的所有草原游牧民族,逼到了距离长城上千里外的北方。 这一切,无疑都在说明:屯耕戍边,是华夏封建时期抵御外敌、稳固边境,甚至是缓慢向外拓展的不二良策; 与此同时,也是封建时代所能采取的最具性价比、成功率的方案。 而具体到如今的汉室,曾经兴起于秦始皇嬴政时期的‘屯耕戍边’政策,却发生了些许变化。 ——主要是‘屯耕戍边’四字中的‘戍边’二字,因为汉室第一次施行屯耕政策的方位,而逐渐被澹化。 安东,朝鲜半岛,便是汉室第一次施行屯耕政策的地区。 而这个地区,即算不上汉匈边界,也算不上‘未服’‘方外’之地。 与其说,刘盈是在朝鲜半岛施行‘屯耕戍边’,倒不如说,刘盈是在哪安东,或者说朝鲜半岛这么一片三面临海,一面与汉室完全接壤的偏僻之处,做着自己的实验。 既然是实验,那最终得出改良后的成熟政策,自然也还是要回到其原有的使命。 即:安东的屯耕政策,是刘盈为了通过实验,得出如今汉室所可以接受、可以实行的‘刘汉特色屯耕戍边政策’,以用于未来的北方草原游牧民族身上。 但有一个问题,却始终没有被刘盈所解决。 “安东,能种地······” “——草原怎么办?” “——真要像历史上的汉武帝那样,在草原上种田?” “会不会稍微蠢了点··········” 满是愁苦的发出一声呢喃,端坐于御榻之上的刘盈,一时间也有些唉声叹气了起来。 这个问题,是刘盈目前关注的主要问题,且没有之一! 因为屯耕戍边,最开始的初衷,就是通过屯耕团这种‘敌人来了能打仗,肚子饿了能种地’,即能自己保护自己,又能自己喂饱自己; 能长期驻守边墙,又不需要中央输血的特殊体制,来确保边墙防卫力量充足的同时,不需要对中央财政,造成太重的负担。 就拿如今,汉室陈列于长城一线的北方卫戍部队距离:如今汉室,在北方长城一线,总共部署了超过二十万人的部队; 而这二十万人,甚至都不足以保证边墙安稳,顶多只能保证匈奴人南下入侵时,汉室能尽快‘发现’。 至于及时阻止起有效的防守,却绝对不是这二十多万人,所能做到的了。 原因很简单:匈奴人来,就肯定不会来百八十号人! 要么,是五百到一千人的规模,在边墙偷鸡摸狗,这样的‘入侵’,汉室不用在意,也没法在意——等有人发现这个被洗劫的村庄,匈奴人早就跑回草原了。 再或者,就是想去年秋天,那场差点葬送匈奴左贤王、历史上的老上单于——挛鞮稽粥的马邑之战一样,以数万到十万之间的规模,南下攻打边地城池。 而面对这等规模的匈奴骑兵集群,汉室陈列于边墙的二十多万边防部队,却根本无法阻止起任何有效的防御。 ——因为这二十万人要防守的,不是一个村、一座城,而是汉匈边界上万里长的整个北方防线。 二十多万人,分布于上万里长的方向,每五十里,也才只有区区一千人。 而一千边防战士,在数万匈奴骑兵面前,唯一能做的,就是躲进城池当中······ 但也恰恰就是这二十多万边防部队,曾经让汉室中央,肩负起了极为繁重的财政压力。 因为这二十万‘根本挡不住匈奴人,只能提前示警’的边防部队,光是每年的军粮,就需要长安中央送去五百万石! 而为了将这五百万石粮食,送到长城一线的每一处关隘,长安中央要花费的运输成本,却又是好几个‘五百万石’······ 就像过去,关中百姓常说的那样:要想让一个民夫,把一石粟米送到边墙,就要让他带着三石粟米出发。 但如果这二十万边防部队,都是自给自足的屯耕团模式,就没有这样的问题了。 ——不单是长安朝堂,将自此每年剩下五百万石的军粮; 同时,也能省下价值上千万石粮食的运输成本。 这,还只是边墙长城一线; 等将来,汉室的北方防线继续向北推移,又或是朝着西北方向探索,那这句童谣,就要换个说法了。 ——要想让一个民夫,把一粒粟米送到边墙,就要让他带着一把粟米出发······ 所以,让远离关中,甚至是远离汉室本土的边防部队,尽量达成自给自足,起码是军粮方面的自给自足,便成为了刘盈所关注的重中之重。 但问题,也恰恰就在于此。 屯耕屯耕,得有田,才能耕······ 就是如今的汉室,北方边墙附近的区域,哪里能种田? 直接与草原接壤的燕、代两国,别说边境线附近了,就连内陆,都是亩产达不到三石,甚至经常达不到两石的‘苦寒之地’。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至于上、代等郡,那就更别提了; ——就连朝堂为了养马,而向农民收取的干草、秸秆税,都是‘天下皆百亩三石,上、代地恶,百亩入二石’。 这样的地方,连全职农民都无法靠种地吃饱肚子,又如何屯耕? 如何寄希望于边防部队,通过屯耕‘自给自足’? 这,甚至都还只是汉室如今的边墙,而非未来的边墙。 等未来,汉室的北方防线,从如今的赵长城一笑,北推到高阙-秦长城一线,情况只会更加糟糕。 因为在那里,汉家的边防部队能看到的,除了草原,就只有沙漠······ “屯耕······” “屯田······” “田亩······” “草原··········” “放牧?” “屯牧????” 思虑良久,又自顾自叨咕着屯田、屯耕之类,脑海中突然闪过的一个念头,让刘盈顿时感觉眼前一亮! ——不能屯田,是不是可以屯牧?! 反正无论是种地还是放牧,其目的,都是为了让边墙的部队,在非战事从事生产,从而在生活物资上自给自足! 那种地和放牧,应该,也没有多少差别吧? 屯耕种出来的粮食,边防官兵可以直接吃; ‘屯牧’养出来的牧畜,边防官兵可以卖到内陆,换粮食吃嘛! 越想,刘盈就越觉得:嗯,值得一试! 下定了主意,刘盈便从榻上起身,摊开一张白纸,便奋笔起书起来。 随着脑海中的零星想法,被手中兔毫一字字落在之上,刘盈的思路,也是越发清晰了起来······ ——于楼烦县,设‘楼烦都尉屯牧团’,以汉楼烦县民为将官、马邑一战楼烦俘虏三千为团卒! 以楼烦县为中心,划方圆百里之地,为楼房都尉屯牧团之草场! 凡匈奴楼烦部降卒,皆得养马一匹、牛三头,羊十只; 牛、羊乳类制品为团卒食,牛、羊牧畜之丰为税······ 越写越顺,越想越可行,刘盈最终甚至直接停下笔,将身前的白纸直接揉成了一团。 “备车!” 发出一声嘹亮的呼号,兴致勃勃的青年天子,便朝着殿门外快步走去。 ——刘盈,要找人商量一下,自己这个方案的可行性! 因为刘盈隐约感觉到:自己即将拿出的方案,很可能,不只是解决边防部队屯耕化的方案; 甚至很可能,是彻底解决北方游牧民族,乃至永久性解决北方游牧民族,对华夏农耕文明威胁的,一劳永逸的万世妙策················· 82中文网 状态不好··· 思路乱··· 明天周末,再理理思路吧,今天还是科普调整······ 科普过渡章,不想看科普的看官老爷们可以不订阅······ · 田叔 字子卿,赵国陉城人,汉初大臣,他的祖先是齐国田氏的后代。 田叔喜欢剑术,曾在乐巨公的住处向他学习黄、老的学说。田叔为人刻峭廉洁,并以此自得,喜欢和那些德高望重的人交游。 赵国人把他推荐给赵相赵午,赵午又在赵王张敖那里称道他,赵王任命他为郎中。 任职几年,他峻切刚直清廉公平,赵王虽赏识他,却没有来得及提升他。 《史记·货殖列传》中记载,田叔靠盗墓发家致富。 恰逢陈豨在代地谋反,汉七年(前200),高祖前去诛讨,途径赵国,赵王张敖亲端食盘献食,礼节十分恭敬,汉高祖却傲慢地平伸开两条腿坐着大骂他。 当时赵相赵午等几十人都为此发怒,对赵王张敖说:“您侍奉皇上礼节完备周全,对待您竟是如此,我们要求造反。” 赵王咬破自己的指头出了血,说:“我的父亲失去了国家,没有陛下,我们会死后尸体生蛆无人收尸,你们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呢?不要再说了!” 于是贯高等议论说:“赵王是忠厚长者,不肯背弃皇上的恩德。”就私下里互相谋划弑杀皇上。 恰好事情被发觉了,汉朝下命令逮捕赵王和谋反的群臣。 于是赵午等人都自杀了,只有贯高愿被囚系。 这时高皇帝又下诏书说:“赵国有胆敢跟随赵王进京的罪及三族。”只有孟舒、田叔等十多人穿着赤褐色的囚衣,自己剃掉头发,颈上带着刑具,假称赵王的家奴跟随赵王张敖到了长安。 贯高等人谋反的事搞清楚了,赵王张敖得以释放出狱,被废黜为宣平侯,就推荐称赞田叔等十多人。 皇上全部召见他们,跟他们谈话,认为朝中的大臣没有能超过他们的,皇上十分高兴,任命他们都做了郡守或诸侯的国相。 田叔做汉中郡守十多年,正逢高后去世,诸吕作乱,大臣杀死他们,拥立了汉文帝。 汉文帝即位后,召见田叔问他说:“先生知道谁是天下忠厚长者吗?” 田叔回答说:“臣哪里能够知道!” 皇帝说:“先生是长者啊,应该能够知道。” 田叔叩头说:“从前的云中郡太守孟舒是长者。” 当时孟舒因为抵御匈奴犯边抢劫不力而触犯刑律,云中郡遭侵犯抢劫尤为严重,被免职。 文帝说:“先帝安置孟舒任云中郡太守十多年了,匈奴才入侵,孟舒就不能坚守,毫无道理地让士兵死掉几百人。长者本该杀人吗?先生怎么能说孟舒是长者呢?” 田叔叩头回答说:“这就是孟舒为长者的原因。” “贯高等人谋反,皇上下达了确切明白的诏书,赵国有敢跟随赵王张敖的人罪及三族。然而孟舒自己剃掉头发颈带刑具,跟随赵王张敖到他要去的地方,想要为他效死,自己哪里料到要做云中郡太守呢?” “汉和楚长期对峙,士兵疲劳困苦。匈奴王冒(mo,墨)顿(du,读)刚刚征服北夷,又来我们边塞为害,孟舒知道士兵疲劳困苦,不忍心命令他们再作战,士兵们登城拼死作战,像儿子为父亲、弟弟为兄长打仗一样,由于这个缘故战死者有几百人。” “孟舒哪里是故意驱使他们作战呢!这就是孟舒是长者的原因。” 于是皇帝说:“孟舒真是贤德啊!”又召回了孟舒,让他重新做了云中郡太守。 几年后,田叔因犯法失去汉中郡太守的职务。 梁孝王派人暗杀从前吴国丞相袁盎,汉景帝召回田叔让他到梁国审查这个案件,田叔查清了这个案件的全部事实,回朝报告。 汉景帝说:“梁王有派人暗杀袁盎的事吗?” 回答说:“臣死罪!梁王有那件事!” 皇帝说:“有罪证吗?” 田叔说:“皇上不要过问梁王的事。” 皇帝说:“为什么呢?” 田叔说:“梁王如不伏法被处死,这是汉朝的刑法不能实行啊;如果他伏法而死,太后就会吃饭不香睡眠不安,这又是您的忧虑啊!” 汉景帝非常赏识他,让他做了鲁国的丞相。 田叔刚刚到任,一百多位百姓主动找他,指责鲁王夺取财务的事情。 田叔抓住为首的二十个人,每人笞打五十大板,其余的人各打手心二十,对他们发怒说:“鲁王不是你们的君主吗?怎么敢毁谤君主呢!” 鲁王听说后,非常惭愧,从内库中拿出钱来让国相偿还他们。 田叔说:“君王自己夺来的,让国相偿还,这是君王做坏事而国相做好事。国相不能参与偿还的事。”于是鲁王就尽数偿还给百姓。 鲁王喜欢打猎,田叔经常跟随进入狩猎的苑囿,鲁王总是要他到馆舍中休息,田叔就走出苑囿,常常坐在露天地里等待鲁王。 鲁王多次派人请他去休息,他终究不肯去休息,说:“我们鲁王暴露在苑囿中,我怎能独自到馆舍中呢!”鲁王因为这个缘故不再大举出外游猎。 几年后,田叔在鲁国国相的任上死去,鲁王用一百斤黄金给他作祭礼。小儿子田仁不肯接受,说:“不能因为一百斤黄金损害先父的名声。” · · · 魏尚 (?—前157年),西汉槐里(今兴平县)人。 汉文帝时为云中(今内蒙古托克托东北)太守。 他镇守边陲,防御匈奴,作战有功。 后因上报朝廷的杀敌数字与实际不符,只差六颗头颅,被削职查办。 郎中署长冯唐认为对魏尚的处理不当,当面向皇上直谏,文帝派冯唐手持符节去云中赦免魏尚的罪过,恢复了他云中太守的官职。 他治军严明,关心部下,军帛租税全用来犒劳部下官兵,并用自己的俸禄,杀牛宰羊,每五日一次宴请自己的部下,部下都很拥戴他。 全军气势很高,投石超距,人人争先,军威大震,匈奴畏惧。 将士们如此卖力,魏尚也尽力替士卒们向上汇报请功。 可没想到的是,有一次却在阴沟里翻了船。 ——因上报朝廷的杀敌数字与实际不符,差了六颗首级,魏尚被削职查办,夺了封爵,判了一年徒刑。 仅仅差六颗首级,远算不上什么水分,比其他的那些崇尚数字出政绩的后人们,算是小巫见大巫了,因此大家都私下里认为魏尚很冤。 魏尚有一位好朋友叫冯唐,在朝廷里任郎中署长。 有一天,汉文帝和冯唐议论时,谈起古代名将廉颇、李牧。 冯唐讲起廉颇、李牧的功绩,汉文帝拍着大腿慨叹说:如果我能得到像廉颇和李牧这样的大将,还用担心匈奴人吗? 没想到冯唐说:陛下您纵然得到廉颇、李牧这样的人才,也不会任用他们。 汉文帝不高兴了,说:你这家伙怎么这样说?这不是让我难堪吗? 冯唐说:我是个粗鄙的人,说话不分场合。 汉文帝知道冯唐并非是不分场合乱说一气,冯唐这样说是话中有话,只不过说的话太药人。 他正为匈奴入侵的事发愁,也就耐下性子问:那么你凭什么说我不能任用廉颇李牧这样的人才? 冯唐见汉文帝上钩了,就说:在上古时代,君王委派大将出征之后,军中之事,就让大将全部做主。 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如军功如何、爵赏多少,都由大将决定于外,回来之后才上奏君王。 我的先人说过,李牧担任赵国的大将,在边陲之地作战,军中之事完全自己做主,从来不会受到君主的干涉,所以才能驱逐单于,击破东胡。 可到后来,赵王迁继位,听信谗言,诛杀李牧,致使赵国被秦国灭亡。 接着,冯唐就把魏尚的事情说出来。他说,法令条文太苛刻,奖赏太轻,惩罚太重,不利于尽可能地发挥士兵的战斗力。 如果继续奉行这样的政策,陛下即使得到廉颇、李牧这样的将才,也不能做到真正地人尽其才,加以合适地任用。 汉文帝想想很有道理,马上就颁布诏令,让冯唐携带符节去赦免魏尚,仍让他做云中郡守,并提升冯唐为车骑都尉,主管中尉和各郡国的车战士卒。 魏尚复任后,努力整顿云中郡的军事,匈奴人忌惮不已。 · · · 郅都 郅都是西汉杨县(今山西省洪洞县东南)人,以郎官的身份服事汉文帝。 郅都为人勇敢,有气力,公正廉洁,不翻开私人求情的信,送礼,他不接受,私人的请托他不听。 他常常自己说:“已经背离父母而来当官,我就应当在官位上奉公尽职,保持节操而死,终究不能顾念妻子儿女。” 汉景帝时,郅都当了中郎将,敢于向朝廷直言进谏,在朝廷上当面使人折服。 他曾经跟随景帝到上林苑,景帝的宫人贾姬到厕所去,野猪突然闯进厕所。 景帝用眼示意郅都前去救护,郅都不肯行动。 景帝想亲自拿着武器去救贾姬,郅都跪在景帝面前说:“失掉一个姬妾,还会有个姬妾进宫,天下难道会缺少贾姬这样的人吗?陛下纵然看轻自己,可是祖庙和太后怎么办呢?” 景帝回转身来,野猪也离开了。 窦太后听说了这件事,赏赐郅都黄金百斤,景帝从此重视郅都。 西汉初年,西汉政府倡导“无为而治”,豪强地主势力迅速膨胀,有的居然横行地方,蔑视官府,不守国法。 济南郡的大姓宗族共有三百多家,强横奸滑,如瞷氏家族,仗着宗族户多人众,称霸地方,屡与官府作难。 地方官循于常法,“莫能制”,济南太守不能治服他们,于是汉景帝拜郅都为济南郡太守。 郅都来到济南郡所,采取了以暴制暴的手段。 到任就把瞷氏等几个大姓家族的首恶分子全家都杀了,其余的大姓坏人都吓得大腿发抖,不敢再与官府对抗。 过了一年多,济南郡路不拾遗。 郅都打击济南豪强,影响极大,周围十多个郡的郡守畏惧郅都,就像畏惧上级官府一样。 公元前150年(前元七年),郅都晋升为中尉(武官职位),掌管京师的治安警卫,亲领北军。 他执法不阿,从不趋炎附势,也不看权臣脸色行事。 丞相周亚夫官高傲慢,而郅都见到他只是作揖,并不跪拜。 当时汉景帝一意恢复国家的经济实力,实行“减轻徭役、降低赋税”的政策,因而人民安居乐业,极少有百姓触犯法律之事,犯法者多为皇亲国戚、功臣列侯。 郅都施行严酷的刑法,不畏避权贵和皇亲,凡犯法违禁者,不论何官何人,一律以法惩之。 列侯和皇族之人见到他,都侧目而视,称呼他为“苍鹰”。 汉景帝庶长子刘荣,公元前153年(前元四年)被立为太子。 公元前150年(前元七年),因为刘荣的母亲栗姬失宠,刘彻(即后来的汉武帝)之母王娡暗中唆使大臣,向汉景帝请求立栗姬为皇后,汉景帝大怒,废刘荣为临江王。 公元前148年,刘荣因侵占宗庙地修建宫室犯罪,汉景帝召刘荣觐见。 临江王刘荣被召到中尉府受审问,郅都责讯甚严,刘荣恐惧,请求郅都给他书写工具,要直接给汉景帝写信,表示谢罪,郅都却告诉官吏不给他书写工具。 窦太后堂侄魏其侯窦婴派人,暗中给刘荣送去书写工具,刘荣向景帝写信谢罪后,便在中尉府自杀身亡。 窦太后得知长孙死讯后大怒,深恨郅都执法严苛不肯宽容,准备用严厉的刑法处置郅都,汉景帝将他罢官还乡,随后却派使者持节任命郅都为雁门郡太守,不必到长安领旨,直接赴雁门上任,根据实际情况独立处理政事。 汉景帝时期,匈奴铁骑连年南侵骚扰边境,边境数郡久不安宁。 匈奴人一向敬佩郅都的节操威名,得知郅都就任雁门太守,惊恐万分。 郅都才抵达雁门郡,匈奴骑兵便全军后撤,远离雁门。 匈奴曾用木头刻成郅都之形的木偶,立为箭靶,令匈奴骑兵奔跑射击,匈奴骑兵因畏惧郅都,竟无一人能够射中。直到郅都死去时,匈奴人一直没敢靠近雁门。 窦太后得知汉景帝再次重用郅都,立即下令逮捕郅都。 汉景帝替郅都辩解,说:“郅都是忠臣”。 准备释放郅都。窦太后不忘孙儿刘荣之死,说:“临江王难道就不是忠臣吗?” 在她的干涉下,郅都终于被杀。 继续调整··· 科普过渡章,不想看科普的看官老爷们可以不订阅······ · 张释之 张释之早年,和他的哥哥张仲生活在一起。 由于家中资财颇多,就捐官做了骑郎,侍奉汉文帝。 张释之为官十年,默默无名,未得升迁,耗费了不少钱财,张释之深感不安,打算辞官回家。 张释之对旁人说:做了这么久的官,让哥哥的产业缩减了许多(久宦减仲产)。 中郎将袁盎知道他德才兼备,惋惜他的离去,就请求汉文帝调补他做谒者。 张释之朝见文帝后,就陈说利国利民的大计,汉文帝说:“不要高谈阔论,说些接近现实生活、能立刻实施的事吧。” 于是,张释之就秦亡汉兴之事发表了自己的见解,汉文帝听后很满意,就任命他做了谒者仆射。 张释之任谒者仆射时,跟随汉文帝登临上林苑观虎,文帝就虎圈所养动物提了十几个问题,上林尉环顾左右,不能回答。 看管虎圈的啬夫从旁代上林尉回答这些问题,答得极周全,想借此彰显自己熟知业务、有问必答。 汉文帝认为做官就应该这样,上林尉不合格,下诏命令张释之任命啬夫顶替上林尉。 张释之不赞同汉文帝的做法,就问汉文帝:如何看待绛侯周勃,和东阳侯张相如,汉文帝回答说是年高德劭的长者。 张释之就说:“周勃和张相如能被称为长者,但二人都不善于言谈,现在这样做,难道让人们效法伶牙俐齿的啬夫吗?” 随后,张释之援引历史,以秦朝重用徒具文笔、毫无恻隐之心的文书官吏,终致亡国为例,建议文帝不要因为啬夫伶牙俐齿就越级提拔,以免上行下效,树立不正之风。 汉文帝采纳了张释之的建议,没有提拔啬夫。 出了上林苑,文帝驾车回宫,让张释之陪乘。 路上,汉文帝问张释之秦朝执政的失败之处,张释之据实而言。 汉文帝非常满意,就任命张释之做了公车令。 张释之任公车令,掌管宫门事宜。 太子刘启(即后来的汉景帝)与梁王刘揖同乘一辆车入朝,到了皇宫外的司马门没有下车,违反了宫卫令。 张释之就追上太子和梁王,阻止他们进宫,并以“过司马门不下车为不敬”的罪名,向汉文帝弹劾太子和梁王。 汉文帝只得摘下帽子陪罪,薄太后知道了这件事,也亲自下达特赦令,太子、梁王才得以进入宫中。 文帝觉察到张释之的与众不同,就任命他做了中大夫。 过了不久,张释之升任中郎将,跟随文帝和慎夫人到了霸陵。 汉文帝登临霸陵,向北眺望,指着通往新丰的道路对慎夫人说:“这就是通往邯郸的道路啊。” 接着,汉文帝让慎夫人弹瑟,自己合着瑟的曲调而唱,心里很凄惨悲伤,回过头来对群臣说:“用北山的石头做椁,缝隙用切碎的苎麻丝絮堵住,再用漆粘涂在上面,难道还能打开吗?” 群臣认为这个办法很好,都随声附和。 张释之向前进言说:“如果里面有能引起人们贪欲的东西,即使封铸南山做棺椁,也会有缝隙;如果里面没有引发人们贪欲的东西,即使没有石椁,又哪里用得着忧虑呢!” 文帝称赞张释之的说法,后来任命他做了廷尉。 汉文帝外出行至中渭桥,突然有一个人从桥下跑出来,惊了文帝御驾的马,文帝险些被摔下,十分恼火,就命人拘捕了此人,交给廷尉查办。 张释之审讯后,依法判定为“冒犯车驾,罚金四两”,上奏朝廷。 汉文帝很生气,认为判决过轻。 张释之就解释说:“法律是天子和百姓应该共同遵守的,不应偏私。法有定规,如果加重处罚,如何取信于民。廷尉是天下公正执法的带头人,如果廷尉不公正,地方也会不公,百姓就会慌恐不安!” 汉文帝思考了很久才说:“廷尉的量刑判决是对的”。 有人偷窃了汉高祖庙里的玉环,被卫士抓获,汉文帝十分恼怒,责令廷尉张释之严惩盗犯。 张释之依照相关法律,奏请文帝判处弃市。汉文帝大怒,认为应当诛其九族。 张释之据法以争,说:“依照法律,弃市已是最高处罚了。盗窃宗庙器物就诛灭全族,如果以后有人偷挖长陵上的一抔土,又该如何处罚?” 汉文帝和薄太后商议良久,批准了张释之的判决。 中尉条侯周亚夫和梁相山都侯王恬开看到张释之议论公正,甚为赞叹,就同他结为亲密朋友。 张释之由此受到天下人的称颂。 汉文帝去世后,汉景帝即位。 张释之早年弹劾过时为太子的景帝,因而内心极为惶恐,想要称病隐退,又担心招致更大的惩罚,想当面向景帝谢罪,又不知道该怎么办。 后来采用了王生的计策,终于见到汉景帝当面谢罪,汉景帝并没有责怪他。 由于张释之得罪过汉景帝,一年后,被贬为淮南王的国相。 过了很久,张释之过世。 张释之在吸取法家“法不阿贵”、“刑无等级”观点的同时,还继承了儒家“明德慎罚”的法学思想和“罪疑者予民”的执法原则,坚持依法量刑,规范有序,避免轻罪重判或重罪轻判。 特别是对普通百姓这一弱势群体不加重治罪,充分体现了中国法文化传统所颂扬的“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的执法精神,与判案苛酷,残贼无极,败法乱正的秦汉“治狱之吏”形成强烈对照。 他执法平和,使法律判决尽可能符合客观情况、规范有序。 · · · 冯唐 冯唐的祖父是战国时赵国人。他的父亲移居到了代地。 汉朝建立后,又迁到安陵。 冯唐以孝行著称于时,被举荐做了中郎署长,侍奉汉文帝。 一次汉文帝乘车经过冯唐任职的官署,问冯唐说:“老人家怎么还在做郎官?家在哪里?” 冯唐都如实作答。 汉文帝说:“我在代郡时,我的尚食监高祛,多次和我谈到赵将李齐的才能,讲述了他在钜鹿城下作战的情形。现在我每次吃饭时,心里总会想起钜鹿之战时的李齐。老人家知道这个人吗?” 冯唐回答说:“他尚且比不上廉颇、李牧的指挥才能。” 汉文帝说:“凭什么这样说呢?” 冯唐说:“我的祖父在赵国时,担任过统率士兵的职务,和李牧有很好的交情。我父亲从前做过代相,和赵将李齐也过从甚密,所以能知道他们的为人。” 汉文帝听完冯唐的述说,很高兴,拍着大腿说:“我偏偏得不到廉颇、李牧这样的人做将领,如果有这样的将领,我难道还忧虑匈奴吗?” 冯唐说:“臣诚惶诚恐,我想陛下即使得到廉颇、李牧,也不会任用他们。” 汉文帝大怒,起身回宫。 过了好长一会儿,才又召见冯唐责备他说:“你为什么当众侮辱我?难道就不能私下告诉我吗?” 冯唐谢罪说:“我这个鄙陋之人不懂得忌讳回避。” 在这时,匈奴大举进犯汉朝,杀死北地都尉孙卬。汉文帝正为此忧虑,就终于又一次询问冯唐:“您怎么知道我不能任用廉颇、李牧呢?” 冯唐回答说:“我听说古时候君王派遣将军时,跪下来推着车毂说,国门以内的事我决断,国门以外的事,由将军裁定。 所有军队中因功封爵奖赏的事,都由将军在外决定,归来再奏报朝廷。 这不是虚夸之言呀。 我的祖父说,李牧在赵国边境统率军队时,把征收的税金自行用来犒赏部下。 赏赐由将军在外决定,朝廷不从中干预。君王交给他重任,而要求他成功,所以李牧才能够充分发挥才智。 派遣精选的兵车一千三百辆,善于骑射的士兵一万三千人,能够建树功勋的士兵十万人,因此能够在北面驱逐单于,大破东胡,消灭澹林,在西面抑制强秦,在南面支援韩、魏。 这时,赵国几乎成为天下的霸主。后来恰逢赵王迁即位,他的母亲是卖唱的女子。他一即位,就听信郭开的谗言,最终杀了李牧,让颜聚取代他。 因此军溃兵败,被秦人俘虏消灭。 如今我听说魏尚做云中郡郡守,他把军市上的税金全部用来犒赏士兵,还拿出个人的钱财,五天杀一次牛,宴请宾客、军吏、亲近左右,因此匈奴人远远躲开,不敢靠近云中郡的边关要塞。 匈奴曾经入侵一次,魏尚率领军队出击,杀死很多敌军。 那些士兵都是一般人家的子弟,从村野来参军,哪里知道“尺籍”、“伍符”这些法令律例呢? 他们只知道整天拼力作战,杀敌捕俘,到幕府报功,只要有一句话不合实际情况,法官就用法律制裁他们。 应得的奖赏不能兑现,而法官却依法必究。 我愚蠢地认为:陛下的法令太严明,奖赏太轻,惩罚太重。 况且云中郡郡守魏尚只犯了错报多杀敌六人的罪,陛下就把他交给法官,削夺他的爵位,判处一年的刑期。 由此说来,陛下即使得到廉颇、李牧,也是不能重用的。 我确实愚蠢,触犯了禁忌,该当死罪,该当死罪!” 汉文帝很高兴,当天就让冯唐拿着汉节出使前去赦免魏尚,重新让他担任云中郡郡守,而任命冯唐作车骑都尉,掌管中尉和各郡国的车战之士。 汉景帝即位后,冯唐被任命为楚相,但很快被罢免。 汉景帝去世后,汉武帝即位。 当时匈奴犯边,帝广征贤良,虽然冯唐再次被举荐,可是已经九十多岁了,只能任命其子冯遂为郎。 因为冯唐出仕太晚,且因汉武帝求贤时已经年过古稀,心有余而力不足。 后世学者文人通常用冯唐来形容“老来难以得志”。 · · · 卫绾 卫绾是代郡大陵人,因有弄车之技当上郎官,服侍汉文帝,累积功劳逐渐升为中郎将,性情敦厚谨慎,没有其他杂念。 孝景帝做太子时,曾召请皇上左右近臣宴饮,卫绾装病不去。 汉文帝临逝前嘱咐汉景帝说:“卫绾是个忠厚长者,好生对待他。” 到汉景帝即位,过了一年多,对卫绾不闻不问,卫绾则办事日益谨慎认真。 汉景帝前往上林苑,命中郎将卫绾作为护卫共乘一车。 回宫后汉景帝问:“你晓得为什么能和我同乘一车吗?” 卫绾说:“我是代郡的戏车之人,侥幸因功升为中郎将。我不知道为什么。” 皇帝质问他:“我做皇太子召请你,为什么不肯来?” 卫绾回答:“真是死罪,我病了。” 皇帝赐他剑,卫绾说:“先帝已赐给我六柄剑了,臣不敢再接受赏赐。” 皇帝说:“剑是容易被人拿去交换的,难道还独有你把那些剑保存至今么?” 卫绾说:“都保留着。” 皇上让取来六柄剑看,剑都在鞘中,不曾取用过。 卫绾的下属郎官有过失,他总是遮掩,也不与别人争执,有了功劳,总是谦让给他人。 皇帝认为他清廉忠实,没有其他心肠,就任命他为河间王太傅。 吴楚七国之乱时,朝廷诏令卫绾为将,领河间兵力讨伐叛军,因此立下功劳,升任中尉。 三年后,因军功封为建陵侯。 第二年,皇帝废除太子刘荣,杀了太子的外家亲属栗卿等人。 皇上因为卫绾年老德高,不忍心动他,赐给告假还乡,另派郅都审捕栗氏。 之后,汉景帝立胶东王为太子,召回卫绾,任命为太子太傅,升任御史大夫。 五年后,替代桃侯刘舍做了丞相。 朝中理事,守职分而已。 不过他从开始当官直至位居丞相,始终无所建树也无有过失。 皇帝认为他敦厚老成适于少主,对他很尊重信任,赏赐很多。 他做了三年丞相,汉景帝崩逝,汉武帝即位。 建元年间,因当初汉景帝卧病之时,官府中多有无辜受冤的囚犯,身为丞相未能负责申冤,被免去相职。 汉武帝即位后,窦太后依然左右朝政,不允许改变治国思想。 汉武帝即位不久,就下诏“举贤良方正能言直谏之士”。 丞相卫绾提出在所举的贤良文学方正之中,罢除法家和纵横家这两个学派的学者,虽然卫绾没有提“罢黜百家”,但依然引起窦太后的不满,几个月后,卫绾被借故免去了丞相的职务。 卫绾去世后,谥号哀侯。 (本章完) 最后再调整一天··· 大纲实在有些乱,疏离有点费功夫,请各位衣食父母多多见谅···· 科普过渡章,不想看科普的看官老爷们可以不订阅······ · 李广 陇西成纪人,他的先祖李信是秦朝名将,曾率军击败燕太子丹。 李广老家在槐里,后迁徙到成纪。 李广家世代传习射箭。 公元前166年(汉文帝十四年),匈奴大举入侵萧关,李广以良家子弟的身份从军抗击匈奴,因为精通骑马射箭,斩杀匈奴首级很多,被任为汉中郎。 李广曾经数次随从皇帝狩猎,格杀猛兽,汉文帝说:“可惜呀,你没遇到时机,假如让你生在高祖帝代,封个万户侯不在话下!” 汉景帝即位后,李广任陇西都尉,又改任骑郎将。 吴楚七国之乱时,李广任骁骑都尉,跟随太尉周亚夫反击吴楚叛军。 在昌邑城下,夺取叛军军旗,立了大功,以此名声显扬。 但因梁王刘武授给他将军印,还师后,朝廷没有给予封赏。 李广调为上谷太守,天天与匈奴交战,典属国公孙昆邪哭着对汉景帝说:“李广的才气,天下无双,他自负,屡次与敌虏肉搏,恐怕会失去他。” 于是朝廷调李广为上郡太守。后来历任陇西、北地、雁门、代郡、云中太守,都因奋力作战而出名。 匈奴大举入侵上郡时,汉景帝派亲近的宦官跟随李广整训士兵,抗击匈奴。 一次,这位宦官带了几十名骑兵,纵马驰骋,遇到三个匈奴人,与他们交战。那三个人转身射箭,伤了宦官,那几十名骑兵也被射杀将尽。 宦官跑到李广跟前,李广说:“这一定是射雕的人。” 李广于是带一百名骑兵,急追这三个人。 那三个人没有马,徒步行走,走了几十里,李广命令骑兵散开,从左右两面包抄,并亲自射击那三人,结果射死二人,活捉一人,果然是匈奴射雕的人。 待捆绑好俘虏上马,望见匈奴有数千骑兵。 他们看见李广,以为是诱敌的骑兵,都吃一惊,上山布阵,李广的一百骑兵也非常恐慌,想奔驰转回。 李广说:“我们离大军几十里,现在以一百骑兵这样逃跑,匈奴一追赶射击马上就全完了。现在我们若留下,匈奴一定以为我们是为大军来诱敌,必然不敢来袭击我们。” 李广命令骑兵说:“前进!”进到约离匈奴阵地二里许停了下来,又下令说:“都下马解鞍!” 他的骑兵说:“敌人多而且离得近,如果有紧急情况,怎么办?” 李广说:“那些敌人以为我们会走,现在都解鞍就表示不走,可以使敌人更加坚持认为我们是来诱敌的错误判断。” 于是匈奴骑兵就没敢袭击。 有个骑白马的匈奴将军出阵监护他的兵卒,李广上马与十几名骑兵奔驰前去射杀了这个匈奴白马将军,然后又返回到他的骑兵中间,解下马鞍,命令士兵把马放开,随便躺卧。 这时刚好天黑,匈奴兵始终觉得很奇怪,不敢出击。 夜半时,匈奴兵还以为汉军有伏兵在旁边准备夜间袭击他们,而全部撤走了。 天亮,李广回到大军驻地。大军不知李广在哪里,所以没有派兵去接应。 公元前141年(汉景帝后元三年),汉景帝驾崩,汉武帝即位。 左右近臣都认为李广是名将,于是李广由上郡太守调任未央宫禁卫军长官,程不识也来任长乐宫禁卫军长官。 程不识和李广从前都任边郡太守,并兼管军队驻防,到出兵攻打匈奴的时侯,李广行军无严格队列、阵势,靠近水草丰盛的地方驻扎军队,停宿的地方人人都感到便利,晚上也不打更自卫,幕府简化各种文书簿册,但他远远地布置了哨兵,所以不曾遭到过危险。 程不识对队伍编制、行军队列驻营阵势要求很严格,夜里打更,文书军吏处理考绩等公文簿册毫不含糊,甚至通宵达旦,军队得不到休息,但也不曾遇到危险。 程不识说:“李广治军简便易行,然而敌人如果突然进犯,他就无法阻挡了。而他的士卒倒也安逸快乐,都甘心为他拼命。我的军队虽军务繁忙,但敌人也不敢侵犯我。” 那时,李广、程不识都是汉朝边郡名将,但匈奴害怕李广的谋略,士兵也大多愿跟随李广,而以跟随程不识为苦。 公元前133年(汉武帝元光二年),汉武帝听从王恢之言,在马邑伏重兵意图围歼匈奴,李广当时是骁骑将军,属护军将军,但后来匈奴单于察觉到了汉朝的意图就退走了,因此诸路汉军无功而返。 四年后,李广以卫尉作为将军,从雁门出击匈奴。 匈奴兵势众多,击败了李广军,活捉了李广。 匈奴单于一直都知道李广的贤明,下令要活捉李广,匈奴的骑兵活捉了李广,把他放置在两匹马的中间的网上,李广躺在网上。走了十多里,李广假装死去,偷偷看到旁边有一个匈奴骑兵骑着是匹好马,李广突然跳上匈奴骑兵的马,驱策着马向南跑了数十里,与所属部下汇合,回到塞内。 数百名匈奴骑兵追击李广,李广用夺来的匈奴骑兵的弓箭射杀追兵,终于逃脱了。 李广回到汉朝,朝廷将李广交给官吏处置。 官吏认为李广损失重大,又被敌人活捉,应当斩首,后来李广赎为庶人。 过了几年,李广和退隐住在蓝田县的前颖阴侯的孙子灌强常到南山中打猎。 曾经在一天夜里,李广带着一名骑兵外出,跟别人在田间饮酒。 回来到了霸陵亭,霸陵尉喝醉了,呵斥阻止李广。李广的从骑说:“这是前任李将军。” 霸陵尉说:“现任将军尚且不能夜间通过,何况是前任的呢!”就让李广住宿在霸陵亭下。 不多久,匈奴入侵辽西,杀太守,打败韩将军。韩将军转移到右北平,死了。 于是皇帝任命李广为右北平太守。李广请求霸陵尉与他一起赴任,霸陵尉来到后李广就杀了他,然后上书自行谢罪。 李广在右北平郡,匈奴都称呼他为“飞将军”,躲着李广,数年不敢入侵。 郎中令石建去世了,于是皇上征召李广接替石建作郎中令。 元朔六年,李广又调任为将军,跟随大将军卫青的军队从定襄郡出击匈奴。 各将领多有杀敌俘敌达到标准因功封侯的,而李广的部队没有功劳。 三年后,李广以郎中令的身份率领四千骑兵从右北平出发,博望侯张骞率领一万骑兵和李广同行,分两路走。 走了大约几百里,匈奴左贤王带领四万骑兵包围李广,李广的士兵都很恐惧,李广就派他的儿子李敢快马冲击敌人。 李敢独自带了几十名骑兵飞奔而去,直穿匈奴骑兵的包围圈,抄出敌军的左右两翼而回,报告李广说:“匈奴人容易对付。”士兵才安定下来。 李广布成圆形阵势,面向着四外,匈奴猛攻他们,箭下如雨。 汉兵死亡的超过一半,汉军的箭也快用完了。李广便命令士兵把弓拉开,不要放箭,李广亲自用大黄弩弓射敌人的副将,射死了几个,匈奴人渐渐松懈。 恰巧天色黑了下来,军官士兵都面无人色,可是李广的神气同平常一样,更加精神振奋地指挥军队。军中士兵很佩服他的勇气。 第二天,继续奋力战斗,张骞的军队也到了,匈奴军队才解围而去。汉军疲乏了,不能去追击。 这时李广几乎全军覆没,只好收兵回去。 按汉朝的法律,张骞耽误了预定的日期,当处死刑,出钱赎罪,降为平民。李广的军功和罪责相当,没有封赏。 李广曾和星象家王朔私下闲谈说:“自汉朝攻匈奴以来,我没一次不参加,可各部队校尉以下军官,才能还不如中等人,然因攻打匈奴有军功几十人被封侯。我不比别人差,但没有一点功劳用来得到封地,这是什么原因,难道是我的骨相不该封侯吗?还是本命如此呢?” 王朔说:“将军回想一下,曾有过悔恨的事吗?” 李广说:“我任陇西太守时,羌人反叛,我诱骗他们投降有八百多人,我用欺诈手段一天把他们杀光了。直到今天我最大的悔恨只有这件事。” 王朔说:“能使人受祸的事,没有比杀死已投降的人更大的了,这也就是将军不能封侯的原因。” 李广历任七个郡的太守,前后四十多年,得到赏赐立即分给部下,饮食与士兵一起。家裹没有多余财物,一生不谈购买产业的事。 李广身材高大,长臂,具有善射箭的天赋,就是子孙和其他人向他学习射箭,也都赶不上他。 李广寡言,不与人多说话,和别人在一起住,就在地上画作战阵图,射箭比射的面宽窄,输了罚酒喝。专门以射箭作游戏。 带兵行军,遇到断粮缺水时,见了水,士兵不全喝到水,他不近水边,士兵不全吃上饭,他不尝一口饭。 对待士兵宽厚不苛,士兵因此喜欢替他办事效力。 他射箭,看见敌人,不到几十步之内,估计射不中就不射,一射就要应弦倒地。 因此,他带兵作战,多次被敌人围困,连射猛兽,也几次被伤害过。 公元前119年(元狩四年),汉武帝发动漠北之战,由卫青、霍去病各率五万骑兵由定襄、代郡出击跨大漠远征匈奴本部,李广几次请求随行,汉武帝起初以他年老没有答应,后来经不起李广请求,同意他出任前将军。 汉军出塞后,卫青捉到匈奴兵,知道了单于驻地,就自带精兵追逐单于,而命令李广和右将军队伍合并,从东路出击。东路迂回绕远,而且缺乏水草,势必不能并队行进。 李广就请求说:“我的职务是前将军,大将军却命令我从东路出兵,况且我从少年时就与匈奴作战,至今才得到与匈奴对阵的一次机会,我愿做前锋,先与单于决战。” 卫青曾暗中受到汉武帝警告,认为李广年老,命运不好,不让他与单于对阵,恐不能实现俘获单于的愿望。 当时公孙敖刚刚丢掉了侯爵任中将军,随卫青出征,卫青也想让公孙敖跟自己一起与单于对敌,故意把李广调开。 李广也知道内情,所以坚决要求卫青改调令,卫青不答应,命令长史写文书发到李广的幕府,对他说:“赶快到右将军部队中去,照文书上写的办。” 李广不向卫青告辞就启程了,心中非常恼怒地前往军部,领兵与赵食其合兵后从东路出发。 军队没有向导,有时迷路,结果落在卫青之后,卫青与单于交战,单于逃跑,卫青没能活捉单于只好收兵。 卫青南行渡过沙漠,才遇到李广与赵食其的军队。李广谒见大将军后回自己军中。 卫青派长史送给李广干粮和酒,顺便向李广、赵食其询问迷路情况,卫青要给汉武帝上书报告军情。李广没有回答。 卫青派长史急令李广幕府人员前去受审对质。李广说:“校尉们无罪,是我迷失道路,我现亲自到大将军幕府去受审对质。” 到大将军幕府,李广对他的部下说:“我从少年起与匈奴作战七十多次,如今有幸随大将军出征同单于军队交战,可是大将军又调我的部队走迂回绕远的路,偏偏迷路,难道不是天意吗?况且我已六十多岁,毕竟不能再受那些刀笔吏的污辱。”于是就拔刀自刎了。 李广军中将士都为之痛哭。百姓听到这个消息,不论认识李广否,不论老少都为之落泪。 李广死时,他长子李当户、次子李椒都已经过世,仅留下幼子李敢。 李敢当时是霍去病的部下,因立有战功被封为关内侯,听说父亲死讯,认为是卫青任意调离李广,因此打伤卫青。 卫青隐藏了李敢的打人不法行为,但卫青的外甥霍去病却不能接受部属殴打自己舅舅,后来在甘泉宫狩猎时射杀了李敢。 李广的孙子李陵,爱士卒。天子以为李氏世将,李广墓而使将八百骑。 尝深入匈奴二千余里,过居延视地形,无所见虏而还。 拜为骑都尉,将丹阳楚人五千人,教射酒泉、张掖以屯卫胡。 数岁,天汉二年秋,贰师将军李广利将三万骑击匈奴右贤王于祁连天山,而使李陵将其射士步兵五千人出居延北可千余里,欲以分匈奴兵,毋令专走贰师也。 李陵既至期还,而单于以兵八万围击李陵军。 李陵军五千人,兵矢既尽,士死者过半,而所杀伤匈奴亦万余人。 且引且战,连斗八日,还未到居延百余里,匈奴遮狭绝道,李陵食乏而救兵不到,虏急击招降陵。 陵曰:“无面目报陛下。”遂降匈奴。 其兵尽没,余亡散得归汉者四百余人。 单于既得李陵,素闻其家声,及战又壮,乃以其女妻陵而贵之。 汉闻,族陵母妻子。自是之后,李氏名败,而陇西之士居门下者皆用为耻焉。 后世唐朝皇帝李渊、李世民追认李广、李敢为先祖。 (本章完) 第0438章 游牧民族的特性 “陛下之策,实在是有些······” “呃······” “异想天开了······” 当刘盈来到相府,见到自己的丞相王陵,才刚道出自己心中的想法,便被王陵苦笑摇头着,委婉否定。 见刘盈面上,仍带着疑惑之色,王陵也只好又是一阵摇头苦笑,才稍叹口气。 “陛下可知:游牧之民,为何被称之为‘游牧’之民?” 轻声发出一问,见刘盈仍旧没有反应过来,王陵终是发出一声长叹。 眉宇间,更是隐隐带上了些愁苦之色。 “游牧之民者,草原之民驱其牛、羊,游迁于草原,以牧养其畜也。” “牧者,畜牧也、游者,游迁也。” “——盖因游牧之民,需连年游迁,以逐水草,方得名曰:游牧之民。” “是故游牧之民,自春而动,每至一地而停留不过十日,便又再动;” “如此至季夏,再沿来时之路徐徐折返,归幕南温和之所,以安度凛冬。” “此,乃游牧之民之俗,亦乃游牧之民安身立命之本······” 如是说着,王陵不由又发出一笑,旋即便抬头望向刘盈。 “此游牧之俗、之习,纵匈奴单于庭,亦不能免;” “纵狄酋冒顿,亦乃春起于幕南,循序北上,巡视草原,待至季夏,再南下折返。” “年年往复,岁岁如此,所为者,不过‘逐水草,蓄牧畜,养肥膘’而已······” 听王陵说到这里,刘盈也终是明白过来,不由自嘲的笑着,一阵摇头苦叹不知。 正如王陵所言:刘盈,忽略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游牧民族,之所以叫‘游牧民族’,就是因为他们居无定所,连年迁移! 从春天开始,一直到后秋时分,草原游牧民族,都始终在驱赶牛羊群,不是在追逐水草,就是在追逐水草的路上。 这是因为时代生活在草原的游牧民族,早就意识到了什么叫‘固泽而渔’; 为了这一片草场,明年还能生长出肥美的水草,牧民们只能强忍身心的疲惫,严格遵守草原上,那条不成文的生存法则。 ——无论是谁,哪怕是单于庭,都不能再一片草场停留超过十日! 因为超过十日,牧畜们就会开始啃食草根; 部族驻留此地所产生的人畜粪便,也将极大的破坏这片草场的生态,导致这片草场第二年,就可能长不出水草; 过上个三五年,曾经肥美无比的一片草场,就可能因为某个部族,曾经在这里停留超过十天,而变成年不拉屎的沙漠。 再过上个三五年,这片沙漠就会向四面八方扩张,最终,将草原上本就属于紧缺资源的草原,挤压的越来越少,越来越少······ 所以,刘盈忽略的问题,恰恰是‘屯牧’制度的关键。 ——无论是屯耕,还是‘屯牧’,最主要的核心,还是集体生产,同劳共作,同歇共息! 就像过去这些年,刘盈在安东做的那样:让移民以两千人的‘屯耕团’为单位,集体劳作开垦,共同应对生存危机; 在多年的集体劳作之后,开垦出足够多的田亩,为集体的每一个人,都准备好足够独立生存的生产工具,在化整为零,遣散屯耕团,成为当地的农民。 而同样的操作模式,衍生出‘屯耕’的想法,看上去同样可行,但实际上,操作难度却极大。 首先,最主要的一点是:不同于农民的‘安居乐业’,牧民,天生就是‘居无定所’四个字的代名词。 而居无定所,就意味着无法集中管理,更不能想如今的安东那样,以一座安化城,就让附近的几十个屯耕团,数万移民得到庇护所,并聚居此城墙内。 再有,就是牧民‘保护草场’‘不过度损坏草场’的生存原则,也同样会引发另一个问题。 ——要想保护草场不被破坏,游牧民族除了‘游牧’,还需要尽量分散开; 所以,游牧民族才会形成以部族,乃至家庭为单位,在草原上游牧的习俗习惯。 而这样的一个群体,若是照搬屯耕的那一套,就会出大问题。 道理很简单:屯耕团的法子,是以两千个移民组成集体,最终分离成两千个家庭; 而‘屯牧团’,却根本无法让两千个牧民组成集体。 因为这么做,就因为这两千个移民,要需要几万,乃至十几万头牛羊牧畜,然后集体行动在草原之上。 且先不提如今的汉家,根本没有可供牧民‘游牧’的巨大草原,即便是有,刘盈也绝对不会那么做。 ——因为无论是屯耕团,还是刘盈异想天开得出的‘屯牧团’,都并非是完全民事话的组织! ——屯耕团设立的初衷,是让边防部队自己种地,自给自足! 让这样一个半军事化,甚至接近全军事化的组织,在极大的区域自由活动? 刘盈或许天真,但绝对不傻! 要知道如今的汉室,为了限制百姓大规模迁移,仍旧维持着极为严格的《津关律》! 除非是入朝为官,又或是贵族仆从,寻常百姓压根无法在没有正当理由的情况下,离开自己所在的郡,甚至是自己所在的县! 即便是有正当理由,也需要先去户籍所在地的县衙,开局传、引,并得到县令级别官员的介绍信,才能从当地出发; 然后,就像《西游记》当中,从唐都长安出发的玄奘法师一样,一路在传、引上盖戳,才能顺利到达目的地。 而控制人口流动,是封建王朝在中央集权程度不足的前提下,稳定政权的重要举措,甚至是主要举措之一! 一旦人口流动无法控制,在如今汉室对地方的控制力度下,刘盈很难保证:自己能寿终正寝,并被安然葬入自己的安陵······ 汉室‘控制人口流动’和屯牧制度‘无法控制人口流动’,是屯牧制度的第一大重要缺陷; 但也还只是‘重要缺陷’,而非‘核心缺陷’。 ——屯牧政策最核心的缺陷,是汉室没有足够的草场,也没有办法让屯牧团的牧民,像屯耕团的团卒那样,通过集体劳作,来最终获得生产工具! 草场不足,自然不必赘述:如今的汉室,连像样的养马地都没有,就更别说给‘屯牧团’放牧的草场了。 至于通过集体劳作,来最终获得生产工具,才是屯牧政策最核心的缺陷。 举个很简单的例子: 你是一个余子,你成年之后,你父亲给了你半个月的口粮,就把你赶出家门,自谋生路; 你失魂落寞的走在街头,看到了朝堂发布的屯耕告示,没有其他活路的你,决定冒险一试。 然后,你就被编入了两千人的屯耕团,成为了屯耕团的团卒,并和同袍们一起,抵达了遥远的安东。 一路上的路费、吃食,都是官府承担,你并没有挨饿。 到达安东之后,你开始过着极为规律的集体生活:每天和同袍们一起操演,一起开荒,一起吃饭,一起睡觉; 虽然枯燥、乏味,但总也还是充实,而且有奔头。 这样的日子,你过了两三年,大致等同于又服了一次兵役; 然后,你的好日子开始了。 你们屯耕团集体开垦出的田亩,被分发给了每一个团卒,你,分到了二百亩。 而过去两年的劳作、操演,以及从不曾短缺的粮食,也让你获得了一副强壮的身躯; 之后,你手握二百亩田,一处小宅院,和曾经的同袍们,成为了居住在安化城中的邻居。 经过几年的艰苦奋斗,你凭借自己的二百亩田,积攒下了不少积蓄,并用这笔继续,娶了一位本分的女子,成为你的发妻。 再过上几年,你就成为了手握二百亩两天、一处小宅,儿女双全、家庭美满的自耕农。 有田有宅,有家有室,老婆孩子热炕头,还有一群有‘同袍之谊’的邻居。 你的一生,并不算璀璨,但也足够美满······· 同样一个例子,放在‘屯牧团’,却是完全不同的画风了。 你还是一个余子,你成年之后,你父亲还是给了你半个月的口粮,就把你赶出家门,自谋生路; 你失魂落寞的走在街头,看到了朝堂发布的‘屯牧’告示,没有其他活路的你,决定冒险一试。 然后,你就被编入了两千人的‘屯牧’团,成为了‘屯牧’团的团卒,并和同袍们一起,抵达了遥远的边墙。 随后,你就傻眼了。 因为你发现:你每天不到要进行军事演习,还要赶着长安朝堂借给你们‘屯牧团’的牛羊牧畜,到处去啃食水草; 到黄昏时分,你身心俱疲的回到团营,发现晚饭并不是你想了一天的粟米粥,而是几块令人作呕的奶酪。 你很饿,所以你忍着恶心吃了下去,半夜却还是因为乳糖不耐受,差点把胃酸都吐了出来。 这样的日子,你连续过了好几年; 连续几年的营养不良,让你的身体出现了许多问题,甚至比先前还消瘦了不少。 然后,屯牧团要解散了,而你,却只分到了两头牛犊,和五只羊羔。 虽然少府也还是像对待屯耕团那样,给你建造了一件砖瓦小院,但看着眼前的牛犊、羊羔,你却陷入了一阵漫长的沉思之中。 ——少府给你的房子,你根本不会住,因为你需要带着你的牛犊、羊羔,去追逐水草; 曾经在‘屯牧团’一起操演的同袍们,也不会成为你的邻居,而是会成为和你一样,终生奔忙于草原上的悲惨牧人。 而你的一生,将在吃不完的奶酪堆,以及很多年都吃不上一次的牛羊肉点缀下,变得愈发黯淡······ 哦,对了; 你可以把你的牛、羊产出的乳制品卖出去,换来自己想吃的米粮; 但遗憾的是,你卖出的乳制品,却只会让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对于农耕文明而言,有一种基因缺陷,叫‘乳糖不耐受’。 所以,你最终,只会选择这样一条道路。 ——从二十岁进入屯牧团,二十二、二十三岁从屯牧团‘分家’时起,一直到四十岁,你都会专心放牧; 到了四十岁,你或许能蓄养出几十头牛、百十来头羊。 然后,你会把你的牛羊全部贩卖,回到家乡。 你想用卖掉牛、羊换来的钱,购买几十亩地; 但你会发现:即便你买了地、起了宅,也还是不会有人,愿意嫁给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头。 你大概率会孤独终老,也大概率会断了香火,即便娶了一门妻子,也根本剩不下多少寿命余额。 更可怕的是:常年以乳制品为食的饮食习惯,很可能会让你,压根就活不到四十岁······ “嗯······” “所以,要想做成‘屯牧’团,就得想办法让畜牧地固定下来?” “——苜蓿草?” 在心中发出这样一声询问,刘盈却又自顾自摇了摇头。 因为刘盈意识到:如今,无论是汉室,还是匈奴草原,都还没有苜蓿草这一产量高、生产周期快的草种。 即便是有,刘盈也依稀记得:苜蓿草,绝对不能算是一个良好的畜牧用草料。 苜蓿草无论是在成熟状态,还是干草状态,都会导致牛、羊胃胀气,严重影响牧畜的健康状态。 而除了苜蓿草,其他种类的优良牧草······ “呵······” “匈奴人都没有、游牧民族都没有的东西,朕,又上哪去找呢······” 满是苦涩的笑着摇摇头,刘盈终是如释重负的稍叹一口气,对王陵拱手一拜。 “朕终日困于宫室之中,坐井观天,异想天开,丞相见笑了······” 毫不矫情的承认了自己的天真,刘盈便很快调整好心态,将话题迅速拉回了正确的方向。 “即如此,于马邑一战所得之匈奴俘虏,便唯有一策。” “——于边地大兴马苑,借胡蛮养马之能,为吾汉家蓄养马匹,以供将来,组骑兵以敌胡!” “于此事,丞相,可有何良策??????” 呼~ 稍微理顺了一点思路,刚好明天月初,再借机休息一天,应该就能调整好状态了。 这段时间正文耽误了不少,各位看官老爷见谅。 也感谢各位衣食父母的理解。 (本章完)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好吧,瞒不下去了。 住院了,高烧不退,快一个星期了。 好在没有‘遭重’,但也着实遭了一番罪。 今天吊水最后一天,明天开始正常更新。 今天再科普调整一天,过渡章,不想看科普的看官老爷们可以不订阅······ · 汲黯 汲黯的祖先曾受古卫国国君恩宠,到他已是第七代,代代都在朝中荣任卿、大夫之职。 靠父亲保举,汉景帝时汲黯当了太子洗马,因为人严正而被人敬畏。 汉景帝死后,太子刘彻继位,任命他做谒者之官。 东越的闽越人和瓯越人发生攻战,汉武帝派汲黯前往视察。 他未到达东越,行至吴县便折返而归,禀报说:“东越人相攻,是当地民俗本来就如此好斗,不值得烦劳天子的使臣去过问。” 河内郡发生了火灾,绵延烧及一千余户人家,汉武帝又派汲黯去视察。 他回来报告说:“那里普通人家不慎失火,由于住房密集,火势便蔓延开去,不必多忧。我路过河南郡时,眼见当地贫民饱受水旱灾害之苦,灾民多达万余家,有的竟至于父子相食,我就趁便凭所持的符节,下令发放了河南郡官仓的储粮,赈济当地灾民。现在我请求缴还符节,承受假传圣旨的罪责。” 汉武帝认为汲黯贤良,免他无罪,调任为荥阳县令。 汲黯认为当县令耻辱,便称病辞官还乡。 汉武帝闻讯,召汲黯回朝任中大夫。 由于屡次向汉武帝直言谏诤,他仍不得久留朝中,被外放当了东海郡太守。 汲黯崇尚道家学说,治理官府和处理民事,喜好清静少事,把事情都交付自己挑选的得力郡丞和书吏去办。 他治理郡务,不过是督查下属按大原则行事罢了,并不苛求小节。 他体弱多病,经常躺在卧室内休息不出门。 一年多的时间,东海郡便十分清明太平,人们都称赞他。 汉武帝得知后,召汲黯回京任主爵都尉,比照九卿的待遇。他为政力求无为而治,弘其大要而不拘守法令条文。 汲黯与人相处很傲慢,不讲究礼数,当面顶撞人,容不得别人的过错。 与自己心性相投的,他就亲近友善;与自己合不来的,就不耐烦相见,士人也因此不愿依附他。 但是汲黯好学,又好仗义行侠,很注重志气节操。 他平日居家,品行美好纯正;入朝,喜欢直言劝谏,屡次触犯汉武帝的面子,时常仰慕傅柏和袁盎的为人。 他与灌夫、郑当时和宗正刘弃交好。他们也因为多次直谏而不得久居其官位。 就在汲黯任主爵都尉而位列九卿的时候,王太后的弟弟武安侯田蚡做了宰相。 年俸中二千石的高官来谒见时都行跪拜之礼,田蚡竟然不予还礼。 而汲黯求见田蚡时从不下拜,经常向他拱手作揖完事。 这时汉武帝正在招揽文学之士和崇奉儒学的儒生,说我想要如何如何,汲黯便答道:“陛下心里欲望很多,只在表面上施行仁义,怎么能真正仿效唐尧虞舜的政绩呢!” 汉武帝沉默不语,心中恼怒,脸一变就罢朝了,公卿大臣都为汲黯惊恐担心。 汉武帝退朝后,对身边的近臣说:“太过分了,汲黯太愚直!” 群臣中有人责怪汲黯,汲黯说:“天子设置公卿百官这些辅佐之臣,难道是让他们一味屈从取容,阿谀奉迎,将君主陷于违背正道的窘境吗?何况我已身居九卿之位,纵然爱惜自己的生命,但要是损害了朝廷大事,那可怎么办!” 汲黯多病,而且已抱病三月之久,汉武帝多次恩准他休假养病,他的病体却始终不愈。 最后一次病得很厉害,庄助替他请假,汉武帝问道:“汲黯这个人怎么样?” 庄助说:“让汲黯当官执事,没有过人之处。然而他能辅佐年少的君主,坚守已成的事业,以利诱之他不会来,以威驱之他不会去,即使有人自称像孟贲、夏育一样勇武非常,也不能撼夺他的志节。” 汉武帝说:“是的。古代有所谓安邦保国的忠臣,像汲黯就很近似他们了。” 大将军卫青入宫侍中,汉武帝曾踞坐在床侧接见他。 丞相公孙弘平时有事求见,汉武帝有时连帽子也不戴。 至于汲黯进见,汉武帝不戴好帽子是不会接见他的。 汉武帝曾经坐在威严的武帐中,适逢汲黯前来启奏公事,汉武帝没戴帽,望见他就连忙躲避到帐内,派近侍代为批准他的奏议。 汲黯被汉武帝尊敬礼遇到了这种程度。 张汤刚以更改制定刑律法令做了廷尉,汲黯就曾多次在汉武帝面前质问指责张汤,说:“你身为正卿,却对上不能弘扬先帝的功业,对下不能遏止天下人的邪恶欲念。安国富民,使监狱空无罪犯,这两方面你都一事无成。相反,错事你竭力去做,大肆破坏律令,以成就自己的事业,尤为甚者,你怎么竟敢把高祖皇帝定下的规章制度也乱改一气呢?你这样做会断子绝孙的。” 汲黯时常和张汤争辩,张汤辩论起来,总爱故意深究条文,苛求细节。 汲黯则出言刚直严肃,志气昂奋,不肯屈服,他怒不可遏地骂张汤说:“天下人都说绝不能让刀笔之吏身居公卿之位,果真如此。如果非依张汤之法行事不可,必令天下人恐惧得双足并拢站立而不敢迈步,眼睛也不敢正视了!” 这时,汉朝正在征讨匈奴,招抚各地少数民族。 汲黯力求国家少事,常借向汉武帝进言的机会建议与胡人和亲,不要兴兵打仗。 汉武帝正倾心于儒家学说,尊用公孙弘,对此不以为意。 及至国内事端纷起,下层官吏和不法之民都弄巧逞志以逃避法网,汉武帝这才要分条别律,严明法纪,张汤等人也便不断进奏所审判的要案,以此博取汉武帝的宠幸。 而汲黯常常诋毁儒学,当面抨击公孙弘之流内怀奸诈而外逞智巧,以此阿谀主上取得欢心;刀笔吏专门苛究深抠法律条文,巧言加以诋毁,构陷他人有罪,使事实真相不得昭示,并把胜狱作为邀功的资本。 于是汉武帝越发地倚重公孙弘和张汤,公孙弘、张汤则深恨汲黯,就连汉武帝也不喜欢他,想借故杀死他。 公孙弘做了丞相,向汉武帝建议说:“右内史管界内多有达官贵人和皇室宗亲居住,很难管理,不是素来有声望的大臣不能当此重任,请调任汲黯为右内史。” 汲黯当了几年右内史,任中政事井井有条,从未废弛荒疏过。 大将军卫青已经越发地尊贵了,他的姐姐卫子夫做了皇后,但是汲黯仍与他行平等之礼。 有人劝汲黯说:“从天子那里就想让群臣居于大将军之下,大将军如今受到皇帝的尊敬和器重,地位更加显贵,你不可不行跪拜之礼。” 汲黯答道:“因为大将军有拱手行礼的客人,就反倒使他不受敬重了吗?” 卫青听到他这么说,更加认为汲黯贤良,多次向他请教国家与朝中的疑难之事,看待他胜过平素所结交的人。 淮南王刘安阴谋反叛,畏惧汲黯,说:“汲黯爱直言相谏,固守志节而宁愿为正义捐躯,很难用不正当的事情诱惑他。至于游说丞相公孙弘,就像揭掉盖东西的蒙布或者把快落的树叶震掉那么容易了。” 汉武帝已经多次征讨匈奴大获战绩,汲黯主张与胡人和亲而不必兴兵征讨的话,他就更加听不进去了。 当初汲黯享受九卿待遇时,公孙弘、张汤不过还是一般小吏而已。 等到公孙弘、张汤日渐显贵,和汲黯官位相当时,汲黯又责难诋毁他们。 不久,公孙弘升为丞相,封为平津侯;张汤官至御史大夫;昔日汲黯手下的郡丞、书史也都和汲黯同级了,有的被重用,地位甚至还超过了他。 汲黯心窄性躁,不可能没有一点儿怨言,朝见汉武帝时,他走上前说道:“陛下使用群臣就像堆柴禾一样,后来的堆在上面。” 汉武帝沉默不语。一会儿汲黯退了下去,汉武帝说:“一个人确实不可以没有学识,看汲黯这番话,他的愚直越来越严重了。” 时隔不久,匈奴浑邪王率部众降汉,朝廷征发两万车辆前去接运。 官府无钱,便向百姓借马。 有的人把马藏起来,马无法凑齐,汉武帝大怒,要杀长安县令。 汲黯说:“长安县令没有罪,只要杀了我,百姓就肯献出马匹了。况且匈奴将领背叛他们的君主来投降汉朝,朝廷可以慢慢地让沿途各县准备车马把他们顺序接运过来,何至于让全国骚扰不安,使我国人疲于奔命地去侍奉那些匈奴的降兵降将呢!” 汉武帝沉默无言。 及待浑邪王率部到来,商人因与匈奴人做买卖,被判处死罪的有五百多人。 汲黯请得被接见的机会,在未央宫的高门殿见到了汉武帝,他说:“匈奴攻打我们设在往来要路上的关塞,断绝和亲的友好关系,我国发兵征讨他们,战死疆场与负伤的人数不胜数,而且耗费了数以百亿计的巨资。 臣我愚蠢,以为陛下抓获匈奴人,会把他们都作为奴婢赏给从军而死的家属,并将掳获的财物也就便送给他们,以此告谢天下人付出的辛劳,满足百姓的心愿。 这一点现在即使做不到,浑邪王率领几万部众前来归降,也不该倾尽官家府库的财物赏赐他们,征调老实本分的百姓去伺候他们,把他们捧得如同宠儿一般。 无知的百姓哪里懂得让匈奴人购买长安城中的货物,就会被死抠法律条文的执法官视为将财物非法走私出关而判罪呢? 陛下纵然不能缴获匈奴的物资来慰劳天下人,又要用苛严的法令杀戮五百多无知的老百姓,这就是所谓‘保护树叶而损害树枝’的做法,我私下认为陛下此举是不可取的。” 汉武帝沉默,不予赞同,而后说:“我很久没听到汲黯的话了,今日他又一次信口胡说了。” 事后数月,汲黯因犯小法被判罪,适逢汉武帝大赦,他仅遭免官。于是汲黯归隐于田园。 过了几年,遇上国家改铸五铢钱,老百姓很多人私铸钱币,楚地尤其严重。 汉武帝认为淮阳郡是通往楚地的交通要道,就征召汲黯任他为淮阳郡太守。 汲黯拜伏于地辞谢圣旨,不肯接印,汉武帝屡下诏令强迫给他,他才领命。 汉武帝下诏召见汲黯,汲黯哭着对汉武帝说:“我自以为死后尸骨将被弃置沟壑,再也见不到陛下了,想不到陛下又收纳任用我。我常有狗病马病的,体力难以胜任太守之职的烦劳。我希望当中郎,出入宫禁之门,为您纠正过失,补救缺漏。这就是我的愿望。” 汉武帝说:“你看不上淮阳郡太守这个职位吗?过些时候我会召你回来的。只因淮阳地方官民关系紧张,我只好借助你的威望,请你躺在家中去治理吧。” 汲黯向汉武帝告别后,又去探望大行令李息,他说:“我被弃置于外郡,不能参与朝廷的议政了。可是,御史大夫张汤他的智巧足以阻挠他人的批评,奸诈足以文饰自己的过失,他专用机巧谄媚之语,强辩挑剔之词,不肯堂堂正正地替天下人说话,而一心去迎合主上的心思。 陛下不想要的,他就顺其心意诋毁;陛下想要的,他就跟着夸赞。他喜欢无事生非,搬弄法令条文,在朝中他深怀奸诈以逢迎汉武帝的旨意,在朝外挟制为害社会的官吏来加强自己的威势。 您位居九卿,若不及早向陛下进言,您和他都会被诛杀的。” 李息害怕张汤,始终不敢向汉武帝进谏。 汲黯治理郡务,一如往昔作风,淮阳郡政治清明起来。 后来,张汤果然身败名裂。 汉武帝得知汲黯当初对李息说的那番话后,判李息有罪,诏令汲黯享受诸侯国相的俸禄待遇,依旧掌管淮阳郡。七年后汲黯逝世。 (本章完) 番外:噩梦 如题······ 再···再调整一天······ 过渡章,不想看科普的看官老爷们可以不订阅······ · 张汤 张汤是杜陵人,他的父亲曾任长安丞,出外,张汤作为儿子守护家舍。 父亲回来后,发现家中的肉被老鼠偷吃了,父亲大怒、鞭笞张汤。 张汤掘开老鼠洞,抓住了偷肉的老鼠,并找到了吃剩下的肉,然后立案拷掠审讯这只老鼠,传布文书再审,彻底追查,并把老鼠和吃剩下的肉都取来,罪名确定,将老鼠在堂下处以磔刑。 他的父亲看见后,把他审问老鼠的文辞取来看过,如同办案多年的老狱吏,非常惊奇,于是让他书写治狱的文书。 父亲死后,张汤继承父职,为长安吏,任职很久。 周阳侯田胜在任职九卿时,曾因罪被拘押在长安。 张汤一心帮助他。他在释放后被封为侯,与张汤交情极深,引见张汤遍见各位贵族。 张汤担任给事内史,为宁成掾,因为办事无误,又被推荐给丞相,调任为茂陵尉,在陵中处理事务。 武安侯田蚡担任丞相,征召张汤为丞相史,又推荐给武帝,补任为御史(《汉书》作侍御史),令他处理诉讼。 在处理陈皇后巫蛊的案件时,他深入追查其党羽,因此,武帝认为他很能干,晋升他为太中大夫。 他与赵禹共同制定各种律令,务必依法令严峻细密,对任职的官吏尤为严格。 不久,赵禹迁升为中尉,调任为少府,而张汤也升为廷尉,两人关系密切,张汤象对兄长一样对待赵禹。 赵禹为人廉洁孤傲,自从任官以来,舍第中从未有食客。 公卿相继邀请赵禹,赵禹却从不回报,其用心在于杜绝知交、亲友及宾客的邀请,以便坚持自己的主张。 他收到法律判决文书都予以通过,也不复查,以便掌握官属们过错。 张汤为人多狡诈,玩弄智谋驾御他人。 开始时担任小吏,虚情假意地与长安的宫商大贾田甲、鱼翁叔等人关系密切。 及至官达九卿的职位,收纳和交结全国各地的知名士大夫,自己心中虽然并不赞许对方,然而表面上仍表现出敬慕之情。 当时汉武帝偏爱有文才学问的人,张汤断决大的案件,欲图附会古人之义,于是请求以博士弟子中研习《尚书》、《春秋》的人补任延尉史,以解决法令中的疑难之事。 上奏的疑难案件,一定预先为汉武帝区别断案的原委,汉武帝肯定的,便著为谳决法,作为延尉断案的法律依据,以显示汉武帝的英明。 奏事受到斥责,张汤便向汉武帝拜谢,他还揣摸汉武帝意图,引证廷尉正、监、掾史的正确言论,说:“他们本来曾为臣提出来建议,如果圣上责备臣,认为臣没有采纳他们的建议。臣下愚昧,只及于此。” 因而错误常被原谅、有时向汉武帝奏事,受到称赞,便说:“臣下并不懂得这样向陛下进奏,而是某个廷尉正、监或掾史写的奏章。” 他欲推荐某人,常常这样表扬此人的优点,遮掩缺点。 他断决的罪犯,若是汉武帝欲图加罪,他便让廷尉监或掾史穷治其罪;若是汉武帝意欲宽免其罪,他便要廷尉或掾史减轻其罪状。 所断决的罪犯,若是豪强,定要运用法令予以诋毁治罪。 若是贫弱的下等平民,则当即向汉武帝口头报告。 虽然仍用法令条文治罪,汉武帝的裁决,却往往如张汤所说。 张汤对于高官,非常小心谨慎,常送给他们的宾客酒饭食物。 对于旧友的子弟,不论为官的,还是贫穷的,照顾的尤其周到,拜见各位公卿大失,更是不避寒暑。 因此,张汤虽然用法严峻深刻不公正,却由于他的这种作法获得了很好的声誉。 而那些严酷的官吏象爪牙一样为他所用者,也依附于有文才学问的人,丞相公孙弘多次称道他的优点。 在处理淮南、衡山、江都三王谋反的案件时,都穷追狠治,彻底审理。 汉武帝欲释放严助和伍被。 张汤与汉武帝争论说:“伍被本来就曾谋划反叛之事,而严助亲近交结出入皇宫的陛下近臣,私自交结诸侯亦如此类,不加惩处,以后将无法处治。” 汉武帝因此同意将伍被、严助治罪。 他以审理案件排挤大臣作为自己功劳的表现,多像这样,从此,张汤更加受到尊崇信任,晋升为御史大夫。 正巧匈奴浑邪王等人降汉,汉朝廷调动大军讨伐匈奴,崤山以东干旱,贫苦百姓流浪迁徙,都依靠官府供给食物,官府库存空虚。 张汤从而禀承武帝的旨意,请求制造白金货币及五铢钱,垄断盐铁的生产和买卖,排挤富商大贾。 还公布告缉令,剪除豪强兼并的家族,舞弄文辞,巧言诋毁以辅助法令的施行。 张汤每次上朝奏事,谈论国家的财用,常至日暮,武帝甚至忘记吃饭。 丞相形同虚设,国家大事都听张汤的意见。 全国被搞得民不聊生,都骚动起来,官府所兴起的各项生产,也无法获利。 官吏们从中侵夺渔利,从而又被严厉地依法治罪。 因此,使得公卿以下的官员,直至平民百姓,都指斥张汤,张汤患病时,汉武帝曾亲自前去看望,其隆贵到了这种地步。 匈奴人前来请求和亲,群臣在皇帝面前讨论此事。 博士狄山说:“和亲对我们有利。” 汉武帝询问有什么好处,狄山说:“武器是凶器,不应多次动用。高皇帝欲图征伐匈奴,在平城陷入困境,于是与匈奴结和亲。 孝惠帝、高皇后时,天下因此而得以安乐。 及至孝文帝,要对匈奴采取军事行动,北部边境萧然而苦于战事。 孝景帝时,吴、楚七国反叛,孝景帝往返于两宫之间,胆战心寒了几个月。 吴、楚七国之乱被平定后,景帝一朝始终不谈军事,国家富裕充实。如今从陛下开始发兵攻击匈奴,使得我们国家空虚,边境地区的百姓极度贫穷困乏。由此看来,不如和亲。” 汉武帝问张汤,张汤说:“他是个愚蠢的儒生,没有知识。” 狄山说:“臣下的确是愚忠,但象御史大夫张汤那样,却是诈忠。如张汤审理淮南、江都王谋反的案子,以恶毒的文辞肆意诋毁诸侯王,离间宗室的骨肉之亲,使蕃臣内心不安。臣因此知道张汤为诈忠。” 于是汉武帝面带不快对狄山说:“我让你担任一个郡的长官,能不能不使匈奴人入境抢掠?” 回答说:“不能。” 再问“负责一个县呢?” 回答说:“不能。” 又问:“负责一个烽障呢?” 狄山知道再说不能,便会被治罪,只好说“能”。 于是汉武帝派狄山到边境负责一个烽障。 一个多月之后,匈奴人砍了狄山的头以后离去。 从此以后,群臣震慑,不敢再谈和亲。 张汤的门客田甲,虽然是个商人,但有很好的品德。 当初张汤任小吏的时候,因为金钱的关系而互相往来,及至张汤当了大官,田甲又曾责备张汤行事中的过失,也表现出忠正刚烈之士的风范。 张汤在担任御史大夫第七年的时候,终于被免官治罪。 河东郡人李文曾与张汤有隔阂,不久担任御史中丞。 为了泄愤,多次在上奏的文书中寻找对张汤不利的证据,都没有得逞。 张汤有个心爱的属吏名鲁谒居,知道张汤对李文不满,便指使他人上奏影射李文有图谋不轨的奸邪之事,汉武帝将此事交给张汤处理,张汤将李文处以死罪。 实际上他心里明白此事是鲁谒居所为。 武帝问起这件事说:“告发李文图谋不轨的事是怎么引起的?” 张汤假装吃惊的地说:“这大概是因李文以前的熟人怨恨引起的。” 鲁谒居患病住在里巷的一户人家,张汤亲自去探望,并为鲁谒居按摩双足。 赵国靠冶炼铸造营利,赵王刘彭祖多次指控铁官,张汤却每每排斥赵王。赵王寻查张汤的不可告人之事。 鲁谒居曾审理赵王的讼案,赵王对他心怀怨恨,上书告发说:“张汤是朝廷大臣,掾史鲁谒居有病,张汤却亲自到他那里为其按摩双足,我怀疑他们可能有什么大阴谋。” 此事下到延尉审理。 鲁谒居因病而死,事情牵连到他的弟弟,被拘押在导官那里。 张汤也到导官的官衙审理其他囚犯,见到了谒居的弟弟,欲暗中帮助他,表面却装作不认识。 鲁谒居的弟弟不知道他的用意,因此怨恨张汤,指使人上书告发张汤与鲁谒居的阴谋,共同以图谋不轨的罪名告发李文之事。 汉武帝将此案交给减宣处理。 减宣曾与张汤不和,接手此事后,穷追狠治,并且不向武帝进奏。 正巧有人盗走了汉文帝陵园的下葬钱,丞相庄青翟上朝,与张汤相约一起谢罪。 至武帝面前,张汤暗想,只有丞相在四时到各国陵拜祭,此事只应由丞相请罪,他自己并不参与其事,没有必要承担责任。 丞相谢罪后,武帝派御史审查这件事。 张汤欲图奏报说丞相知道盗钱之事,丞相庄青翟深感恐惧。 丞相府的三位长史因此准备打击张汤,以罪名陷害他。 长史朱买臣素来怨恨张汤,张汤当时任小吏,要跪拜者请朱买臣等上前。 不久,张汤任廷尉,审理淮南王谋反的案件,排挤庄助,朱买臣对此心怀不满。 及至张汤升任御史大夫,朱买臣以会稽太守升任主爵都尉,处于九卿之位,数年之后,因为触犯法令被免官,降职为守长史。 他曾去拜见张汤,张汤高傲地坐在床上,他的府丞和掾史对朱买臣也没有礼貌。 朱买臣是楚地的士人;对此深为怨恨,常欲置张汤于死地。 王朝是齐地人,因为懂得方术,官至右内史。 边通学战国纵横家的说人之术,是个性情刚烈强悍的人,两次任官至济南王国相。 他们的地位都曾比张汤高,不久失去官位,任守丞相长史,只好在张汤面前委曲求全、张汤多次代行丞相职权,知道这三位长史一向尊贵,所以常故意凌辱他们。 因此三个长史合伙谋划说:“当初张汤与丞相相约向汉武帝谢罪,不久却出卖了丞相;如今又欲以宗庙之事弹劾丞相,这是欲留取代丞相的地位。我们知道张汤的不可告人之事。” 他们派属吏逮捕审讯了张汤的友人田信等,说张汤向武帝奏报提出建议,田信都事先知道,因此屯积取利,与张汤平分。 他们还说张汤有其他奸邪之事、这些话很快传到武帝那里,汉武帝向张汤说:“我有什么打算,商人都事先知道,加倍屯积货物,这都是因为有人把我的计划告诉了他们。” 张汤听后;没有谢罪,还惊讶地说:“肯定是有人这样做。” 减宣又上奏了鲁谒居之事。 汉武帝果然认为张汤心中险诈,当面撒谎,派使臣带着簿籍以八项罪名指责张汤。 张汤一一予以否认,不服。 于是汉武帝又派赵禹责备张汤。 赵禹见到张汤后,责劝张汤说:“阁下怎么不懂分寸,您审讯处死了多少人,如今人们指控你的事情都有根据,圣上很重视你的案子,想让你自己妥善处置,为什么要多次对证呢?” 张汤于是上疏谢罪说:“张汤没有尺寸的功劳,从刀笔吏起家,因得到陛下的宠幸而官至三公,没有任何可开脱罪责之处。然而阴谋陷害张汤的,是丞相府的三位长史。” 于是自杀身死。 张汤死后,家里的财产不超过五百金,都是得自皇上的赏赐,没有其他产业。他的兄弟之子要厚葬张汤。 张汤的母亲说:“张汤作为天子的大臣,被恶言污蔑致死,有什么可厚葬的!” 遂用牛车装载他的尸体下葬,只有棺木而没有外椁。 汉武帝知道后,说:“没有这样的母亲,不能生下这样的儿子。” 因此将三位长史处以死罪;丞相庄青翟被迫自杀;释放了田信。 武帝很为张汤之死惋惜,晋升了他的儿子张安世的官职。 · 轶事 · 汉武帝与张汤商量制造白鹿皮币,询问大司农颜异的意见。 颜异反对,汉武帝不高兴。 张汤又与颜异不和,正好有人以其他事告发颜异,颜异就被逮捕下狱,由张汤审问。 颜异曾和客人对话,客人说法令初下,有不便之处,颜异没回应,只是稍微讥讽了几句。 张汤就上奏称颜异作为九卿,见法令不便,没有明说却内心诽谤,判处死刑。 于是开启了所谓“腹非(腹诽)”的先例,从此公卿大夫也大多阿谀奉承、讨好皇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