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苏》 chapter 01 chapter01 楚惠邻的病危通知书下来了,这是今年第三次。 病危又救活,救活又病危,五十多岁的女人,身体各个方面人禁不起折腾。 蒋纹从美利坚的回国航班上下来,飞速穿过机场里来来回回的人群,她没有带行李箱。长发和风衣齐齐被狂风吹的张牙舞爪,一副墨镜遮住大半张脸,只留一张殷红丰盈的嘴唇。 蒋纹一步不停的走向马路,十二公分的高跟鞋像锥子一样狠扎着地面。 叫的车如约而至,蒋纹坐进去,报了医院地址。 隔着墨镜,蒋纹看着车窗外流转的城市,陌生又熟悉,她很久没回来了,驾驶位里的司机在第三次跟她搭话还得不到回应后,终于闭上了嘴。 繁华大都市,堵车堵到死。 车一寸一寸的挪,蒋纹心里的躁意也开始一点一点攀升。 一个多小时后,蒋纹推开vip8号房。 空的。 她停了一瞬,身后恰逢一位女护士路过,她转身,一把拽住护士,表情太过冷厉,让护士压住了前一秒窜起的怒火。 “里面人呢?” 护士看了一眼房号,立马了然,换上一副安慰的面孔,说:“您是家属吧,先别激动……” 蒋纹打断,一字一句的,“我问你里面人呢?” 女护士顿了顿,似乎在忍耐脾气,用尽量平稳的口吻道:“病人抢救无效,家人已经领走了。” “什么时候?” “凌晨三点五十。” 女护士的话被蒋纹甩在身后。 三点五十,那时候她还在回国的飞机上。 蒋纹掏出电话,拨号的指尖却不可控制的颤抖,她一路走,几乎是冲进女厕。 医院的卫生间打扫的很干净,里面没人,她靠在洗手台边,把包翻过来,化妆品钱包钥匙噼里啪啦的掉进洗手池。 蒋纹翻出烟盒,又找了半天,才想起打火机被扣在机场安检处。 她低骂一声,把烟扔进垃圾桶。 再抬头,墙壁上的镜面印出一张凉薄而冷淡的脸,她化了浓妆,黑眉,深红的唇,却盖不住脸色的苍白。 洗了把脸,蒋纹重新拨电话,那边的人很快接起。 “回来了?” 那边先发声。 “蒋深。”蒋纹拇指和食指揉太阳穴,她停了好一会儿,才问: “真……死了?” “嗯。”蒋深没过多说明,只问:“你在哪?” 蒋纹背靠着洗手台,“医院。” 蒋深静了一会儿,然后应声,“好,我去接你。” ** 十五分钟后,蒋深的卡宴准时停在医院大门口。 蒋纹扫了一圈跨步上去,“换车了?” “嗯。” 快两年没见,蒋深没什么变化,头发理的整齐,脸庞尖毅英俊,一身笔挺的黑色西装,气场稳重。 他这两天忙的日夜颠倒,却丝毫不显疲态。反观蒋纹,什么事也没做,整个人像漏了气。 蒋纹不再说话,头往后仰,闭上眼靠着车垫。 蒋深将车开出医院,问:“画展怎么样?” 蒋纹一点不谦虚,“好。” 她在美国的画展的确办的不错,画风诡异而独特,越令人深感压抑,越令人心向往之。 现在人称之为,风格。 搞艺术的人多多少少有些神经质,蒋纹也不例外。她的偏执与敏感,也只有少数人理解。 蒋深把着方向盘,车开的极稳,“什么时候走?” “不知道。”蒋纹淡淡说,“画展后天结束,我可以给自己放假。” “那边同意了?” 想到唯利是图的投资方,蒋纹拧了拧细眉,“谁管他们。” “你这样会被炒的。”蒋深轻笑一下。 蒋纹闻言,睁开眼,“被炒了不是还有你么。” 蒋深没有接话。 蒋纹如果肯靠家里上位,早就已经登顶,大不必独身去外面闯,一年到头不着家,她都过了些什么日子,他一无所知,但她如今靠自己混的风生水起,更没人管得了。 “哥。” 蒋深嗯了一声,见半天没有下文,扭头去看。 身侧的女人倚着靠背,长发铺了一肩,近看就会发现,她脸色很差,一双眼空洞无神。 这不是个好现象。 蒋深回过头,眉间一层阴霾,握住方向盘的手不自觉收紧。 她不能再受刺激。 “蒋纹,不要多想,楚姨的事我会处理好。” 蒋深顿了顿,语气放柔了点,字句深沉道: “记住,还有我在。” 从前的蒋深不会说这种话,但无论如何,仿佛吞下救心丸,让她一颗狂乱跳动的心静了下来。 蒋纹压住内心不断涌起的躁动,稳住呼吸,轻轻嗯了一声。 ** 蒋深把蒋纹送回她的公寓就离开了。 两年前父亲蒋忠离世,现今楚惠邻也随他而去,股份移交的问题呼之欲出。 二叔蒋德和三叔蒋明背地里勾结,如今是正大光明搬上台面,资产被人虎视眈眈,想吞得这口肥肉,自然要用尽各种手段。 内部斗争,公司不会改姓,但蒋家,从来称不上是一家人,若换蒋德手握大权,蒋深会立刻被踢出局。 这段时间,自身安危尤为重要,他有明暗两处保护,自己也足够警惕,但是蒋纹不一样。 这个妹妹,是他现在唯一的家人。 也是外界看来,蒋深唯一的软肋。 ** 蒋纹倚着门发愣,身后叮一声,密码门自动落了锁。 这套房子将近两年没有回来过,因为保洁阿姨的定期清扫,家里不落丝灰,家具新的像刚买的。 没有繁琐的水晶灯和壁灯,任何东西都棱角分明,装饰品清一色是玻璃材质,冷漠而易碎。 落地窗外,是鲜活却冷漠的北京。 蒋纹洗了个澡,换上一件藏蓝色吊带裙,冰凉的蚕丝紧紧贴合身体,勾勒出令人遐想的形状曲线。 一头长发湿漉漉垂在腰间,她懒得找吹风机,任它几缕黏在手臂上。 她走进卧室,三面墙都是纯黑壁纸,印有金丝花纹,图腾复古而隐透奢华,正中间摆放一张圆形水床,红的似火,给暗沉的房间带来强烈的视觉冲击。 床头挂一副足有半面墙大的人物油画,画上的女人光裸着背,线条勾人,黑发慵懒的散落在肩头,摆尽妩媚姿态,背上有一处纹身。 几道线条勾勒出一朵莲花,花瓣与花瓣间勾连着手串似的链条,像戴了异域风的饰品;花的上方有一双手,不似祈祷,倒像是在寻求些什么,花下有一串梵文,沿脊沟一路沿下去。 极富含义的图案,性感又神秘。 是蒋纹。 早几年她画的自画像。 蒋纹把自己抛进柔软的床榻,手臂掩住眼睛。 心头的烦躁挥之不去,一时半会儿,她接受不了楚惠邻的死。 她不是蒋家亲生的。 没点儿能耐,豪门的边都摸不着,楚惠邻手段一向了得,当年费尽心思勾上蒋忠,和他奉子成婚,肚中的蒋纹便是她嫁入豪门的砝码。 但她是楚惠邻跟别人搞出来的,她钓蒋忠的同时,下家还有几个,谁中奖了算谁的。 这重身份注定了她见不得光的一生,可她不知道楚惠邻是怎么糊弄过蒋忠的,竟真以为她给他添了个女儿。 蒋忠的原配已去世,只留下一个六岁的蒋深,她“同父异母”的哥哥。 有钱人家的大宅子富丽堂皇,底下却不知道压了多少又脏又臭的秘密。 蒋纹时常恶毒的想,等她越长越大,蒋忠迟早看出来她长得不像他这个“爹”,可惜的是,蒋纹跟楚惠邻越长越像,有些血液里流淌的东西,无法割舍。 尽管这样,楚惠邻仍然觉不够,她要的是万无一失。于是蒋纹从小就被丢出国门,任其自生自灭。 她之前念家,偷偷跑回来几次,都被楚惠邻变着法子赶走。后来,还没等她杀回来揭了楚惠邻那层假皮,蒋忠就死了。 所谓因果轮回,楚惠邻检查出心脏病到离世,前后也就两年的时间。 她的舒心日子没过几天就到了头,但她对蒋家撒的弥天大谎,竟就这么带到了土里。 蒋纹没赶上见她的最后一面。 与其说心痛,不如说咬牙切齿,蒋纹再能斗,从来斗不过给予她生命的楚惠邻。这次也毫不例外,她还没算清她俩之间的烂帐,楚惠邻再次以绝对的方式逼退了她。 她死了。 那个眼里从来没有她,把她当作一颗棋子的女人,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也罢,楚惠邻在她的记忆里,将永远是那个高傲的,心狠手辣的蛇蝎美人。 …… 一觉醒来已是晚上八点,浑噩的脑袋轻松不少,阴霾似乎也消散了些。 蒋纹点了根烟,窝在沙发里,蔻色指尖轻点两下手机屏幕,拨通一个号码。 电话响了一阵子才被接起,只不过没有传来熟悉的声音。 蒋纹不以为然,懒洋洋的吐着烟,“我回来了。” “……” 那边只有急促的呼吸声,没人说话。 不太对劲。 “陶暮?” “蒋纹。”那边深吸了一口气,才尽量平静的开口,“给我叫几个能打的人来,靠谱点的,出了事我负责。” “怎么?”蒋纹弹弹烟灰。 “陆晏城在外面养“狗”了。” 陆晏城?谁啊。 蒋纹吸了口烟,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 哦,陶暮男朋友,上次听她介绍,好像是个富二代。 她还没见到真人呢,竟然就来了这么一出。 “在哪?” 蒋纹摁开免提,把手机扔在梳妆台上,只身朝衣柜走去。翻出一条酒红色的连衣裙,往身上比了比又丢了回去,拿出一条牛仔裤。 弹性大,手脚伸展的开。 “陆晏城在“blue”,前几天新开的酒吧,老板是那女的表哥。” “谁管他们?”蒋纹人坐在床边上,两条光裸的腿钻进深蓝牛仔裤里,呲溜一提,紧致的肉体被紧紧包裹起来,“我问的是你在哪。” 她站起身,随后挑出一件银灰色衬衫,冰丝质感,穿身上会隐隐透出里边的bra,蒋纹对着镜子挑了挑眉,回身,换上一件全罩杯的黑色bra。 “我在酒吧门口。”陶暮的声音被免提放大好几倍,声线有点闷,还有点抖。 看样子被气的不轻。 “行,地址发我。” 挂掉电话,蒋纹在鞋柜里选了双高跟鞋,她没化妆,也没戴乱七八糟的首饰,就在手腕上套了个扎头发的胶圈。 她没有开车,站在街边拦出租。 出门前给蒋深打了通电话。 陶暮要的“打手”,还是得蒋深这种人脉复杂的大老板找来的靠谱。 chapter 02 chapter02 这场交谈不到一个小时便已接近尾声,对面的男人话极少,对于蒋深的情况不过问,不多话,只偶尔应声,算作回复。 交代清楚后,蒋深靠向身后的沙发,笑了笑,“你是陆晏斌的发小儿,我信得过。” 蒋深掏出烟盒,烫金的质地。他抽出一根递过来。 陈陷接了,拿在手上转了一圈,没点。这种上乘烟,劲不够大,注重香醇,他不喜欢。 蒋深不抽烟,把烟盒静静摆在茶几上,问:“这次回来休息么?” 陈陷摇头。 部队人才稀缺,他被二次召回,一个月后就要返程,趁这段时间回来查一拨人的资料而已,恰逢蒋家正乱,需要保镖兼司机,陆晏斌和蒋深是熟人,就介绍他来帮忙,也当放给蒋深一个人情。 从前这档子事都是张霁青趁休假干的,赚点钱补给他们队里用。上头说是给补贴,实则杯水车薪,有音无信;地方太远,条件太艰苦,有些东西都落不到实处。 陈陷从前看不上张霁青干的这些活,那会他还是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一个,看不懂张霁青的有苦难言。可今时不同往日,自打张霁青牺牲后,他不知道抽什么风,竟开始沿着他的老路走。 想起张队,陈陷的眸光暗了几分。 “我先走了。” 事情谈得差不多,陈陷起身准备离开。 蒋深的手机铃声是在这时候响起的,他摆手势示意陈陷稍等片刻。电话接通后那边不知说了什么,他眉头微蹙起来,“你刚回国,能不能安分一点?” 蒋深的办公室空旷静谧,手机那边的女声就显得格外清晰。 “行,如果我没被打死,你记得到医院接我。” 这股冷漠刻薄的劲儿,对面坐着的陈陷不觉得陌生,跟眼前这位蒋总如出一辙。 这应该就是他口中的妹妹。 他接下来要保护的对象。 陈陷无意听人打电话,嘴巴上虽没说话,眉间已有隐约的不耐。 蒋深很快挂断电话,看他一眼,似在犹豫,“你等会有什么安排?” 陈陷说话不绕弯:“什么事儿?” “蒋纹在酒吧被人找茬了,你去看看,别让她胡闹。” 被人找茬儿,还能胡闹? 陈陷没说话。 蒋深感觉到他审视的目光,轻叹一口气,坦言道:“是这样,她好朋友去酒吧捉奸,对方开酒吧的,是个新地儿,我没听说过,一时半会也找不了熟人。” 末了,加上一句,“她刚回国,我怕她惹事。” 了解清楚事情的大概,陈陷心里才能有个数。 只不过,酒吧,捉奸,打架。 他这是得陪个小太妹过家家? 陈陷皱了下眉。 蒋深说:“我把你电话发给她,叫她和你联系。” “不用。”陈陷起身,“把她的发给我,我给她打。” ** bluebar. 陶暮破口大骂完小三“婊.子”之后,脸上就挨了一巴掌,然后愣在了原地。 到底是被出轨的那一方,影响战斗力。 打人的姑娘是陆晏城新欢,年纪不大,穿着新潮,头发染着亮粉色,打起嘴炮来气势汹汹,一看就是个从小娇生惯养的主儿。 “大姐,你他妈找个酒瓶看看自个儿那样儿,都被人抛弃了还眼巴巴贴上来,上杆子找骂呢?我也是奇了怪了,你管不好自个儿男人,冲我发什么火?行,我把陆晏城还给你,但你问问人家看得上你这张老脸吗?” 他们那一桌人都是年轻人,捧场得很,一个个笑的前仰后合,目光戏谑的瞧着她们。 陶暮还穿着上班的衣服,黑西服加包臀裙,头发梳的一丝不苟,典型的都市白领打扮。但无论她抹着cpb的精华,还是拎着爱马仕包包,脚踩prada高跟鞋,此时此刻,都没眼前这姑娘一张青春靓丽的脸值钱。 年轻真好,犯了错都敢理直气壮。 可陶暮也才24,大学毕业刚两年,直接进了家里的公司,生活一直顺风顺水,没受过这种气。 蒋纹倒是很想见见让这俩女人争的头破血流的陆晏城,不过可惜了,他不在场。 粉毛姑娘见陶暮不反击,旁边站着的蒋纹也不吭声,气焰更嚣张,“怎么着?你俩都不吭气,搁这儿当模特呢?我们可不给钱。” 话音刚落,脑袋上就被蒋纹呼了一巴掌。 蒋纹收回手,语气淡淡的,“怎么说话呢。” “靠!” 粉毛没想到蒋纹会突然动手,这一拍,气势上的差距就出来了,搞得她像个瞎闹的小屁孩,现在被大人收拾了。 粉毛指着蒋纹的鼻子,“你敢打我?” “小姑娘。”蒋纹抬起眼,“甭指我,我脾气不太好。” “指你怎么了?就他妈指你怎么了?这是我哥的地盘,我今儿就是打你你都得受着!” 陶暮没战斗力,蒋纹有。她什么也没说,走上前,一把扯住粉毛的头发,生生将她拽的弓下腰来。 “打我是么?”她在她耳边笑的灿烂,“我倒是受得住,得看你有没有本事打。” 蒋纹下手狠,粉毛疼的直抽抽,感觉头皮能被撕下来,两只胳膊在空中张牙舞爪,突然扒住蒋纹的手腕,指甲狠命抠进去。 蒋纹生的细皮嫩肉,几乎顷刻间手腕就见了血,但她无动于衷,手间的力气越使越大。 “操!你们他妈愣着干什么?还不救我!”粉毛哭着嗓子喊。 蒋纹气势太吓人,一行小年轻还没敢有所行动,倒是叫醒了一直发懵的陶暮。 她刚从蒋纹手里接过那一把头发,粉毛的表哥带着人过来了。 ** 陈陷给蒋纹打电话,一直忙音,没人接。 他按地址找到酒吧,推开门进去,烟酒气给他熏了一脸。 灯光打的乱七八糟。陈陷拨开一具具扭动的躯体往里走,喧嚣吵闹中,有一处聚了一帮人,动静不小,好几桌人都冲那个方向看。 陈陷顺着看过去。 一群男人围着仨女的,其中一个黑裙子被这阵仗吓得不轻,另一个高高瘦瘦,穿银色衬衫,被一粉头发姑娘推了一把。 陈陷正分辨着哪个是蒋纹,不远处,那个银衬衫女人取下腕上的皮筋,把头发胡乱一箍,腾出手来对着那粉头发姑娘就是一掌。 力道估计不小,因为姑娘直接被扇的转了个圈。 场面迅速陷入混乱。 蒋纹被人重重踹了一脚,直接摔在地上,她面色发白,似乎痛极,紧紧咬住下唇。 陈陷把手机装进裤兜里,大步过去。 蒋纹小腿钻心的疼,她知道自己躲不开迎面砸来的酒瓶,索性闭上眼。 接着,陶暮的惊呼声她听到了,但预想之中的疼痛并未袭来。 她被一只强劲的胳膊揽进怀里,继而埋入一个滚烫而坚硬的胸膛,扑面而来的是陌生却浓烈的男人气息。 蒋纹的脑袋只恍惚了一秒便清醒过来,她一只胳膊抵在男人的胸膛上,把自己撑起来,脱离他的怀抱。 男人太高,她只得仰着头看他,光影交错,那张脸不清晰,但胜在五官立体,大体上来看,型儿不错。 “我哥让你来的?”她说。 “嗯。” 对上那双冷冰冰的眼睛,陈陷知道自己没认错人。 他替她挨了那一下酒瓶子,肩头已经被血渗透,但他穿黑色衣服,看不太出来。 听到回答后,蒋纹的视线没在他脸上多停一秒,她径直越过他,去找另一边的陶暮,大有把眼前的烂摊子丢给他处理的意思。 对于她这种忘恩负义的行为,陈陷咬了下牙。 他调整着肌肉的紧绷力度来缓解疼痛,又有四五个人围过来。以他的身手,伤着肩膀对付这些花拳绣腿,也绰绰有余。 陈陷打架向来速战速决,动作干净利索,背后长眼了似的,几个人的偷袭没一个落到实处,三两下便放倒一堆,全程眉头都没皱一下。 围观的人直叫好。 蒋纹在一旁看着。 救不救得了她,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打得过欺负她的人。 “这男的谁啊?”身旁的陶暮附在她耳边问。 蒋纹眼睛随着他走,轻轻吸了一口气,身上的痛楚顷刻间便消失了。 “不认识。”她说。 ** “哥们,身手不错啊。” 粉毛的表哥至始至终没参与,眼瞅着自己带来的人都被打成麻瓜,再不开口镇镇场面是不行了。 陈陷没搭理,站在一群倒地的手下败将中间,身上的气场形成鲜明反差。 粉毛表哥又开口,皮笑肉不笑的,“你这可是砸我场子啊。” 陈陷面无波澜的,“砸了,怎么着?” 表哥“哟嚯”一声,“你出去打听打听,问问开这酒吧的人是谁!” 陈陷掀了掀眼皮,“谁?” 那态度,根本没把人放眼里。 表哥被气的不轻,两眼一瞪,准备说点更有威胁力的,却被蒋纹截了话。 “打听打听……呵。”蒋纹走出来,挡在陈陷面前,嗓子里抖出一声冷笑,“谁给你的脸?” “你他妈……” “你他妈再嚷嚷一句,新开的老子也给你拆了!” 蒋纹那双眼是遇过生死的,承载着比常人更深的东西,她盯着人看时,震慑力十足,还有股渗人的狠劲。 表哥看看她,又看看她身后的男人,一瞬间唾沫封了嘴,真的没敢再说话。 ** 十分钟后,陆晏城到场。 陶暮红着眼扑上去打他,粉头发也开始闹,蒋纹见状,想跟陈陷说一声先去外面等她,结果一扭头,人已经走了。 搞清事情经过,原来那粉头发小姑娘叫甘甜,是陆晏城一哥们的妹妹,今年刚上大一,有次酒局带了妹妹来,对陆晏城一见钟情。小姑娘追的紧,成天缠着他,但碍于朋友面子,一时半会儿摆脱不掉。 实在被纠缠烦了,他答应甘甜今天过来酒吧捧个场,也准备趁这个机会把话说清。 “公司临时有事,我就过去一趟,回来你们就给我闹成这样?” 陆晏城把不依不饶的陶暮拉开,皱起眉,“多大人了,你也跟着瞎闹?” 陶暮还抽着气,尖声打断:“是!我年纪大!当然比不得人小姑娘年轻!我这样就叫瞎闹,人家就叫年纪小不懂事,是不是?” 甘甜顶着一头被扯的乱七八糟的粉毛,终是忍不住,翻了个大白眼,“丫能别抽抽了么?哭哭哭,哭得跟鸡叫似的,边儿呆着去行不?” “甘甜!” 陆晏城这声人名喊的颇有几分威胁感,粉毛撇撇嘴,不说话了。 陆晏城瞪她一眼,目光往回转时,在蒋纹身上驻留几秒。 “你是?” “她朋友。”蒋纹下巴冲陶暮指了指。 陆晏城若有所思的说:“感觉以前没见过。” 蒋纹没搭腔。 见时机差不多,收拾烂摊子的人也来了,她无心继续留下听他们扯那些儿女情长,微微抬了抬下巴,说:“好好照顾她。” 陆晏城没吱声,蒋纹也没管,转过身走了。 chapter 03 chapter03 一路出了酒吧,门口最底下一层台阶上蹲着一人,正在抽烟。 蒋纹根据背影识人,走过去,手掌冲他伸出去,“给我一根。” 女人的掌心白的铺了层雪似的,陈陷余光看到,没吭声,从裤兜里掏出烟盒放她手心里。 烟盒是紫的,软包装,不是北京能买到的烟,蒋纹抽出来一根,问:“这什么烟?” “雪莲。” 蒋纹指尖点了点烟盒上的名字,说:“我识字儿。” 陈陷没说话,似乎懒得说,也没看她。 蒋纹继续问:“这是哪儿的烟?” 陈陷这才瞥她一眼,蹦出两个字:“新疆。” 蒋纹脑海中迅速浮现出一片又一片漫漫沙漠。 她停了好一会,才回神,淡声问:“你是那儿的人?” 陈陷干脆没有回答。 看得出他不愿意多交流,蒋纹也没再追问。 蒋深找来的这打手,还挺有意思。 夜里偶尔吹两阵风,也算凉快,蒋纹站着抽完了那根雪莲,口中有些辣,嗓子也发干,烟雾一飘,风里似乎都多出几丝大漠的味道。 将近十分钟,俩人谁也没说话。 蒋纹把烟头踩灭,问:“你开车来的么?” “嗯。” “送我回去。” 她说罢,便抬脚往前走,走了几步后回头,见陈陷还在原地蹲着,不禁挑起一边眉,“走啊。” 大晚上的,她倒是挺相信他这个陌生人。 陈陷略略看她一眼,起身往停车位走,蒋纹转过步子跟在他身后。 车是蒋深的,蒋纹以前见过,但她什么也没问,拉开副驾驶的门坐进去。 陈陷进入驾驶室,发动车子,蒋纹在导航屏幕上摁了两下,然后靠回座椅,“照着上面走。” 说完,蒋纹合上眼,打算眯一会儿。 陈陷没动。 从开始到现在,她都是这种半命令式的口吻。 引擎已打着,车轰隆轰隆响着,就是没往前开。 蒋纹感觉到了,掀开眼皮,眼睛斜睨向他,“怎么不走?” 陈陷转过头看她。 离得近了,蒋纹才发现他长得不错,有种野味四溢的男人感,五官硬朗大气,下巴冒着凌乱的胡渣,特别一双剑眉,眉尾不深不浅刻着一道疤,多出几分血性。 他看着她,眼神里有隐忍,也有压迫人的东西,他眼皮薄,眼眸略窄,因此更显锋利。队里人都怕他,没几个能坦坦荡荡任他这么看,但眼前这女人不一样,目光笔直的与他撞上,面上却淡淡的,窝在座位里,敌不动,她不动。 空气就要在下一秒冰封,陈陷嘴唇一动,沉着嗓子开口:“安全带。” 然后先一步收回目光,把车开出停车位。 蒋纹把安全带拉上。 他刚刚想说的,绝对不是这个。 车开出去一段后,蒋纹吸了吸鼻子,“哪来一股血腥味儿?” 密闭空间内,空气流通缓慢,特殊气味就变得异常明显。 陈陷按开按钮,把车窗降下去,有夜风窜进来,蒋纹后知后觉道:“你受伤了?” 陈陷“嗯”了声。 蒋纹想起他替她挨的那一下,问:“刚才?” 他又“嗯”了声,不浪费口舌。 蒋纹便再没往下说了,靠回座椅里吹风,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再无人说话。 半个小时后到达目的地,蒋纹开门下车,胳膊肘搭在窗沿上,躬下身,从窗口看向里面的男人,随意的说了句“谢谢”。 陈陷没回应,她也没等他回应,转身就进了院子,银灰色的衬衫牵住月光,勾出一抹窈窈背影,高挑,纤瘦,却冰冷。 月光披在她身上,不柔情脉脉,倒像降了层寒霜。 陈陷把车窗按上去,隔绝窗外那抹背影。 打从一开始,他也没打算专门告诉她他受伤了,她让他送她回家,送就送了,肩伤不碍事。但这女人真就只是闻着血腥味才单纯问两句,多一句的客套话都没有。 就这么一晚上,陈陷算是看出来了,这个女人,眼里只容得下她自己。 ** 几天后,楚惠邻下葬。 各路亲朋好友齐到场,于蒋纹来说,恐怕是一场恶战。 蒋纹素着颜,穿一身黑裙下楼,一出楼门就看到门口停着蒋深的车。 听说蒋深给她配了个临时司机。 她没急着上车,而是撑开伞,站在车边。 见她半天不上车,驾驶室里的人只好打开车门。 天空阴沉沉的,淅淅沥沥飞着倾斜的雨丝,风卷着湿意渗进皮肤,那人下来后,蒋纹恰好吸进一口凉气,结结实实打了个颤。 蒋纹伞沿微微上抬,眼尾半挑,打量着站在雨里的男人。 是那晚酒吧里的男人。 剃着锐利的板寸,眉尾一道疤,目光很有力度。 这人给她的印象很深,废话不多,出手利落,身上有股千锤百炼后的硬气,与寻常人的气质分别十分明显。 蒋纹伸手,自我介绍道:“你好,蒋纹。” 她的手很漂亮,五指根根分明,指甲修剪整齐,染着冷郁的黑,极衬肤色。袖口透出一截葱白手腕,戴着一块轻轻摇晃的玉镯。 玉是好玉,均匀光滑,通体透白。 陈陷简单握了下她的手,一点力气没用,道:“陈陷。” 蒋纹慢腾腾收回手,问:“陷阱的陷?” “攻陷的陷。” 还挺较真。 蒋纹说:“不都一个字么?” 陈陷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单手支在打开的车门上,敛眉看她,“你上不上车?” 这话就有点不耐烦的意思了。 蒋纹眨了下眼睛,声音很淡,“我就想认识认识你。” 陈陷语气没有丝毫缓和,“非得搁雨里认识?” 蒋纹静静看他两秒,没作声。她把伞收起来,没坐副驾驶,过去拉开了后座的门。 “砰”的一声,关上。 陈陷一把抹掉脸上的雨水,压了压火,重新上了车。 ** 车内冷气开的很足,比外边还冷,蒋纹穿着长裙,虽然是长袖,但属于贴身款,质地轻薄。她已经感觉到皮肤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从她这个角度,能看到陈陷只穿一件黑色短袖,露出的胳膊呈现一种性感而原始的古铜色,小臂粗细顶的上她一条小腿,他稍稍抬臂,便会看到弓起的肌肉线条,流畅而紧实。 蒋纹闭上眼,在脑海里临摹他的肉体,肌肉密度寸寸精细,这会是一副绝妙的人体画像。 蒋纹想,蒋深真是给她找了个宝贝。 再睁开眼,片刻前心里那点郁结消散而去。 ** 陵园是两年前埋葬蒋忠的地方,楚惠邻就埋在他隔壁。当初买地的时候,谁也没想过一切发生的这么快。 停车场的出口站着林之竹,蒋深的秘书。见蒋纹下车,几步走过来,高跟鞋在积水里砸出一个又一个水花。 “你哥在里面,我带你进去。” 蒋纹还没说话,林之竹已经看到她身后下车的陈陷,微微颔首,道:“陈先生也进来吧。” 陈陷似乎看了一眼蒋纹,然后说:“不用,我在这等。” “没关系,蒋总说过您也一起。”林之竹说,“今天来的人很多。” 她定定看着陈陷,眼里有某些讯息。 想起之前蒋深拜托给他的事儿,陈陷收了声,重新打开车门,把自己的外套拿出来套上,准备淋一路雨。 他没带伞,出门的时候还没下雨。 刚转过身,迎面飞来一个黑色条状物。 陈陷条件反射接住,一看,是蒋纹的那把黑伞,伞柄处有一个金属骷髅头。 陈陷识货,这牌子的伞不便宜。 他抬头,蒋纹却没看他,只是把林之竹撑着的伞往自己那边拉了把。 雨更大了。 林之竹边走边在蒋纹耳边嘱咐:“今天蒋家楚家基本都到齐,你二叔蒋德也来了,还有公司其他股东。” 蒋纹迈着步子,看着鞋尖在雨滩里挑出的层层水纹,没有说话。 “蒋德和蒋明合伙了,俩人股份加起来占公司百分之四十九,蒋总早知道他们私底下结盟,已经提前把剩余百分之十的散股全部买进……” 蒋纹见过林之竹几面,她一直留齐耳短发,不烫不染,梳三七分,整整齐齐别在耳后,不死板也不逾矩,化着职业淡妆,睫毛不打结,鼻翼两侧不卡粉,精致到挑不出一丝错。 为数不多的几次见面里,她永远站在蒋深斜后方,他一个微表情,她都能立刻领悟,他们之间默契十足,行动多过言语。 林之竹干练,漂亮,高傲,但她看蒋深的眼神里,是绝对的俯首称臣。 蒋纹问的话牛头不对马嘴,“你跟着我哥几年了?” “加上老爷留给蒋总百分之三十九的股份,蒋总现在所持股份也占百分之四十九……”林之竹被打断的毫无征兆,她愣了一下,很快回答: “八年。” 蒋纹轻笑了一声。 林之竹不知道她想说什么,只能顺着问:“怎么了?” 风卷着头发丝,遮住蒋纹的侧脸,她淡淡开口:“林秘书,你之前见我,从没给过我好脸。” 闻言,林之竹停步,“是什么让你对我有这种误会?可能是我个人原因,我不喜欢对人笑。” 蒋纹却没有停下,自己走自己的,“我怎么知道是什么?我只是蒋深的妹妹。” 她说蒋深,不是蒋总,也不是我哥。 林之竹面不改色,心里却紧紧一缩,想辩解却不知道从何开口,她第一次这么轻易被人堵了话。 蒋纹,她见得并不多,但绝不是善茬。 “直说吧。我哥占百分之四十九,蒋德也占四十九,有我什么事儿,犯得着你来跟我示好。” 林之竹飞快调整状态,看向她,缓缓说:“夫人把蒋老爷股权中的百分之二给了你。” 这回,换蒋纹愣住,“怎么可能?” “白纸黑字,千真万确,律师今早才通知的。”林之竹语速很快,似藏了一丝咬牙切齿: “楚夫人是尽够母亲指责了,倒是给我们搞了一大堆麻烦出来。” 这两边人都找破头的百分之二,原来在楚惠邻手里。 蒋家企业,几十年来,董事里没有女子。 蒋纹不知道楚惠邻又用了什么手段,只要蒋家不倒,这破格的股权够她一生吃香喝辣。但她聪明了一世,傻了最后一时,蒋家怎么可能让她参与蛋糕的分割? 林之竹直视她,字句清晰的说:“蒋纹,这事儿你好好想,这百分之二最后落进谁手里,谁就有公司的绝对管理权。” 说来说去,她倒成了别人上位的跳板。 蒋纹笑了:“横竖是落不到我手里。” 林之竹声音平静:“这不是你能参与的世界。” chapter 04 chapter04 草坪上站满前来哀悼的人,雨无声的坠落,黑伞交错重叠,投下大片大片的阴影,伞下是一个压抑而沉重的世界,世界里伫立一幢幢冰冷的人体躯壳,各自对两座碑流几滴鳄鱼眼泪。 今天真正悲伤的,或许只有呜咽的风。 来者们送的花几乎要铺平碑座,簇拥着蒋家楚夫人。蒋深在远处打电话,林之竹给蒋纹一捧花,示意她去送。 蒋纹握在手中走上前,其他人给她让开一条路,只剩墓碑前站着的一人。蒋德回过头看她,声音低缓:“小纹来了。” 见蒋纹没打伞,他把自己的遮向她头顶。 蒋纹身子一偏,绕开他,把花捧轻轻放在碑前,放下后,两手绕过脖子,取下一条贴身十几年的项链。 那是当年她被送出家门后,楚惠邻象征性的安慰礼物。也是这么多年,她送给她唯一的礼物。 放下链子,蒋纹后退一步,突然跪了下去。 身后一群人吓了一跳。 陈陷本是沉默的站着,也被她吸了目光过去。 雨幕里,她微微抬着下颚凝视前方,她的黑裙像有灵魂,将她高高托起,似一只黑天鹅,不外敛,不光彩夺目,却庄重,孤傲,不可侵犯。 草里全是水,还有泥和石子,寒意直直钻进膝盖里,蒋纹眉头都没皱一下。 她缓缓俯下身,给楚惠邻磕了三个头。 蒋纹不敬鬼神,不拜佛祖,拜佛不如拜己,她只怜惜自我,珍视自我,不信,也不爱任何人。 她以为这是遗传楚惠邻。 可到今天为止,她知道她错了。 错的离谱。 ** “小纹,起来吧。” 蒋德的老婆宋淑雅走出来扶她,“地上都是水,这寒气要是进了关节,以后可遭罪了。” 蒋纹没让她的手挨着自己,她站起来,拨开她递过来的伞。 她身上已经湿透了。 宋淑雅又递过去,“拿着呀,别感冒了。” 蒋纹不想说话,也不接,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谁也不看。 蒋德眉头皱起来,“你二婶是为你好,你看看你都淋成什么样了?怎么跟你妈一样喜欢胡闹。” 最后一句话摆明了意有所指,蒋纹回过头,眼睛笔直望着他:“她胡闹什么了?” 蒋德摇头,乘着话继续往下说:“乱分股权,这还不是胡闹?” 楚惠邻的亲哥也伺机站出来,“小纹,你不懂商业,你妈也犯这个糊涂,你交给舅舅,咱们帮你处理,你就好好画你的画,别管这些东西。” 蒋德接话道:“蒋家没有女子参商这样的规矩,总不能为一个外姓人破例。” 一句一句劈头盖脸的砸在她身上,蒋纹冷笑了一声,今天的重点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她抓住蒋德的胳膊,把他一把拉到墓碑跟前,眼睛笔直的盯住他,“蒋德,这会儿楚惠邻身子骨还没凉透呢,趁着热乎,你问问她为什么把股权留给我,好不好?” 蒋德沉得住气,面上并未太多愠色,倒是打完电话的蒋深怒喝一声: “蒋纹!” 他大步走过来,把蒋纹拽向一边,“好好跟二叔说话。” 蒋纹打开他的手,冷冷看他:“敢情死的不是你妈。” “确实不是我妈。”蒋深盯着她,声音含怒,“今天这么多亲戚在场,你想丢人丢到什么时候?” 蒋德出来打圆场,道:“小纹从小在国外,不懂规矩也是正常,不怪她。” “二十四了还不懂规矩?”蒋深没再让蒋纹开口说话,偏头对着林之竹吩咐,“让她回去。” “诶,这是干什么?” 要紧事还没谈妥,宋淑雅得到蒋德眼色,赶紧出声阻拦:“今天怎么着也是嫂子的葬礼,小纹不能露个面就走啊。” “她呆下去指不定还要闹出什么事,那就是我这个哥没当好了。二叔二婶,别为难我。” 蒋深的话没有丝毫让步的意思,他要送走蒋纹,也要断了蒋德打的算盘。 蒋德心里清楚今天没戏,摆摆手,没有再挽留。 蒋深压低声音对蒋纹说:“先回去,晚点我给你打电话。” 蒋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其余一群人看她的目光,好奇,同情,又带那么点嘲笑。 被林之竹带回停车场的路上,蒋纹心想,今儿个也就她这个“丢人又闹事”的女儿,是来纯纯粹粹送故人上路的。 亲妈的葬礼,她倒像个局外人。 真是笑话。 ** 确保蒋纹的状态看起来无异常,林之竹重返陵园。 她一走,停车场上只剩蒋纹和一路沉默观完全程的陈陷。 蒋纹把林之竹给她的伞丢地上,也不上车,掀起眼皮睨着陈陷,“想笑就笑呗。” 陈陷把伞往她头顶上一遮,沉声道:“没想笑。” 蒋纹不想挡雨,不耐烦的“啧”了一声,打开陈陷的手。 “今天这都第几次了?烦不烦啊,用你们虚情假意对我好?” 陈陷看了她一会儿,目光冷厉,但没作声。 全当她这会儿心情不好,冲他发火,行,他担着。 蒋纹浑身被雨浇了个透,头发也没了型,像被牛舌头舔过似的,紧紧贴着脸,因为磕过头,额头上还有脏痕,裙摆上沾着小石子和泥水。 模样本该是狼狈的,但架不住女人身材好,裙子吸在皮肤上,前凸后翘的曲线一览无遗。 她笑的薄凉又肆意,眼神却是冰冷的,“一个个儿的,真恶心。” 陈陷一把把伞收回来,干脆不给她遮了,他看她,“你跟我发什么神经?” “我就是发神经!”蒋纹指了指那个方向,又指了指自己,手腕上的镯子激烈的晃着,“你看见没?那几张脸都他妈快贴我脸上了,不就是要股权么,就差冲我吐舌头摇尾巴了。” 陈陷拧起眉头,“那些都是你的亲人。” “亲人?”蒋纹放下胳膊,没骨头似的靠在车身上,“我没有亲人。” 说完,又兀自笑起来,眼尾月牙儿似的,“你看,像不像一家疯子?” 我看你最他妈像。 看着她被淋的嘴唇发紫,陈陷说:“起来,我开车门。” 蒋纹靠着车不动弹。 陈陷眯了眯眼,声音变重,“起来。” 这是他发火的前兆。 “攻陷的陷是么。”蒋纹对上他愈发冷硬的眼神,轻轻说: “陈陷,我冷。” 她整个人都在抖,眼睛湿漉漉的。 刚刚他以为她是气的,现在才知道,她是被冻得发抖。 陈陷把伞塞给她,动作利索的脱下身上的外套,捏在手里,往她面前一抬。 蒋纹颤着音,说:“我胳膊抬不起来。” “蒋纹。” 他开口,那副撩人的嗓子叫出她的人名,却是满满的威胁。 “是不是没人教过你,什么叫适可而止?” 他面对着她,身体越压越低,身上只剩那件黑t,肌肉轮廓格外明显,他两只胳膊撑在她两边,弓起的一块块,全是力量的象征。 雨水交缠,她和他全都湿衣粘身。 这是蒋纹听过最带感的警告。 但是她这个人,向来喜欢硬碰硬。 蒋纹说:“还真没有。” 陈陷眯了下眼,猛的起身,单手把她从车边拎开,打开车门,又把她提溜着扔进去。 看着蒋纹摔进座位后又要恶狠狠的反扑上来,陈陷手一甩,重重关上门。 chapter 05 chapter05 车稳稳行驶在路上,天色灰蒙,车里静悄悄的,只有雨刷反复擦过玻璃的声音,车窗刚恢复清明,又被蜿蜒的雨水分割的支离破碎。 陈陷以为蒋纹还要跟他闹,但车开出来半天了,她一声都没吭。 陈陷把车内温度又往高调了调,问:“还冷不冷?” 旁边的女人没有回应。 又来劲了是吧? 陈陷咬牙,趁着红灯回头,一愣。 她在流泪。 不知道哭了多久,倒是真真切切一点声儿没发,就那么端端坐着,手握成拳头。 回想起刚才的葬礼,这一家子人确实是一言难尽。 陈陷动动唇,终是没吭声,蒋纹这种女人,宁愿让人觉得她歇斯底里不可理喻,也不愿让人看到脆弱的一面。 果然,没多久蒋纹就抬手把眼泪擦了,把手里的外套穿在身上,陈陷的衣服很大,她穿着袖口长出来一截。 蒋纹把袖子挽上去,看了一眼使劲吹暖风的空调,说:“你想热死我么?” “……”陈陷把温度调低了点,见她又隐隐有点翻脸不认人的作态,存心激她:“不哭了?” 蒋纹面无表情的反问:“我什么时候哭了?” 陈陷笑了一声。 这笑声让蒋纹有一种被看穿的难堪,“你偷看我?” 陈陷注意着路况,懒得搭理她。 蒋纹见他不动容,嘴角挂起冷笑,“怎么,我好看吗?” 陈陷把着方向盘,头也不回的道:“上边有个镜子,照照你现在什么样儿。” 蒋纹被他的话一刺,抬手就把镜子放下来,调整好角度一照,嘴里“啊”了一声,触电般放开,双手蒙住脸。 她一张脸,抹了锅灰似的。 陈陷淡淡问:“还找事儿么?” 蒋纹捂着脸不吭声,腾出一只手在挎包里翻找半天,什么也没找着。 “有纸吗?”她问。 陈陷本想说在左边裤兜里,但以蒋纹那个德行,绝对会自己扒上来取,为了避免麻烦,他扭头看了她一眼,“没带,用我衣服擦。” 衣服? 蒋纹抬起胳膊,甩了甩长出来的外套袖子,“这个?” “嗯。” 他不心疼自个儿的衣服,蒋纹也不跟他客气,对着镜子把脸上那些污垢全部擦干净,确定没问题后,有点儿反应过来:“你刚拐着弯骂我丑呢。” 他不说话,蒋纹继续:“你见我两次,我都是素颜。” 车已经开到她家小区门口,陈陷踩了刹车,车子停稳后,“衣服给我,下车。” 蒋纹的自我挽尊被无视的很彻底。 “我帮你洗。” 说完,不给他拒绝的机会,打开门下去。 陈陷无语,从后座上把她的伞捞过来,胳膊一伸,从窗口递出去。 蒋纹瞥了一眼,“伞借你。” “不用。”陈陷胳膊不动,拒绝的意思很明显。 蒋纹也不动。 陈陷深吸了一口气,少有的头疼,“我跟你说个话怎么这么费劲?” 蒋纹看着他精壮的小臂,覆手按住,推回车内,“因为你不听我的。” 由于她的触碰,陈陷的黑眉猛的蹙起来,蒋纹变本加厉,直接便按了上去,指腹抹平他的眉头。 陈陷满眼都是她白花花的手掌,还有她戴的玉镯,轻轻磕在他脸上。 只挨了一秒钟,手腕就被他狠狠攥住,蒋纹被力道扯的脚底一个趔趄。 “靠。”蒋纹差点撞到车门上,“你干什么?” “这话得问你。”陈陷紧紧盯着她,眼底威怒,黑眸锋利似鹰眼,敏锐凌厉,入木三分,令人望而生畏。 他第一次拿在部队里的眼神看她。 蒋纹被这一个眼神,刺激的浑身发颤。 很少有什么能直击她的心脏。 但陈陷轻而易举的挑起了她的征服欲。 蒋纹笑容无害,“生气了?下次让你摸回来啊。” 这话无疑雪上加霜,陈陷听完,脸色全黑,把她的手往外一甩绝尘而去。 ** 蒋纹把陈陷的外套丢在楼下的干洗店,自己上了楼。 浑身黏答答的,她一进家门就脱了个精光,今天这么一折腾,裙子已毁,被她随手扔在一边。 在浴缸里舒舒服服泡了一个小时后,蒋纹裹着浴袍出来,温热的水泡的她头脑发涨,昏的厉害,头发也懒得吹干,蒋纹一头栽进床里。 这一觉睡得很沉。 醒来时,外面暮色深浓,雨已经停了,高处可以听到马路上车轮胎碾过雨水的声音,呲啦一声,延去无尽的远方。 客厅灯亮着。 蒋纹不急不缓的在卧室里换上睡裙,又披了件薄衫,赤脚走出去。 ** 蒋深从电脑屏幕中抬头,就看到客厅的酒柜旁倚着蒋纹,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那儿的,长裙黑发,单薄的像片纸。 见他抬头,她语气懒倦的开口:“我当家里进贼了。” 蒋深把电脑搁在茶几上,揉捏着鼻梁处的穴位,“吃饭没?” 蒋纹顺势从酒柜上取了瓶格拉芙,红绸沿透明的杯壁而下,汇集成一缕醇香,蒋纹晃着酒杯,坐进蒋深对面的沙发,“我不吃晚饭。” 蒋深敛眉看她,“你这毛病怎么还不改?” “我不觉得是毛病,怎么改?” 蒋深顿了顿,轻声问:“还生气?” 蒋纹偏着头,神情淡漠,“不至于。” “我今天必须把你送走,蒋德今天来的目的就是你。” 蒋纹安静坐着,不说话。 “楚姨分那百分之二给你,我没意见,但有些问题你必须要知道,这是战场,不是儿女分餐,这里面的明争暗抢毫无下限,没有人拿你当亲人。” 蒋纹眼皮浅浅一抬,“你想说什么?” “你的安全问题。”蒋深背靠沙发,沉沉吐出一口气,“楚姨的股权变更消息我们今天早晨才得到,蒋德就已经闻着味过来了,他能这么快,证明我这边有他的人。” 原本护她安危只是防患于未然,如今是彻底一语成谶。 “蒋纹,你是我现在唯一的亲人,我不想让你趟这趟浑水。” 蒋纹不想听了,酒杯抵唇一饮而尽,“啪”的一声放在桌子上。 “你没必要和我说这么多,你们蒋家的东西,我没打算要。” 蒋深抬眸,“你不姓蒋?” 蒋纹亦真亦假的说:“姓蒋的只有你。” 蒋深语气变冷,“你闹也有个度。” 蒋纹就笑了,“我从小没人管,不知道度是什么。” “蒋纹!” “怎么着?” 蒋深攒着眉瞪她,蒋纹目光不示弱的回视,她的气色一直不好,今天尤为明显,白到几乎透明。 想起她今天跪在雨里,蒋深撇开眼,“抱歉。” 蒋纹嗤了一声,并不回答。 蒋深换了一茬儿,问:“陈陷呢,今天接触了吗?感觉怎么样?” 蒋纹说:“那个司机?” “嗯。我朋友的发小儿,熟人帮忙我比较放心。” 蒋纹若有所思,“他是北京人?” “嗯。” 这倒是没有想到。 陈陷普通话很好,基本听不出来口音。尽管蒋纹也说普通话,但只要回京,环境人物一渲染,有些地方总带点儿淡淡的京腔。 有个问题,她倒是很想知道。 “他以前做什么的?” “当过兵。” 蒋纹眼神停住,“当过兵?在哪儿当?” 蒋深说:“很远,新疆。” 蒋纹沉默。 她终于明白他身上那股血性是从何而来了。 茫茫边界,辽阔沙漠,五星红旗之下的一身绿色。 蒋深绕来绕去,话题还是回到重点,“这段时间如果出门,无论去哪,一定要先告诉我,然后让陈陷开车来接你,哥不可能时时刻刻在你身边,你自己要小心。” 蒋纹把掉落的薄衫提上肩头,从沙发上起身,她走回卧室,在进房间之前停步。 “蒋深,有些话你不好直说,林之竹已经替你说过了。” 蒋深一愣,抬眸望她,“她说什么了?” “她说什么不都是你的意思么?她可是为你办事的。” 蒋深紧绷起下颚,却没有作声。 “你们一个于情,一个于理,其实目的比蒋德更明显。” “蒋纹……” “你要的东西我会给你。” “……”蒋深动作一顿。 蒋纹的脸融在光影交界处,轻声说: “别再跟我打亲情牌了,哥,我跟我妈不一样,我只认自己。” chapter 06 chapter06 蒋深没呆多久就走了,临走前,在她卧室门口留下一句,“我希望你别这么想。” 蒋纹对着虚空发呆,听见后,凉笑了一声。 她怎么想,从来也没人在乎。 家门关上,房间恢复寂静,没有开灯,唯一的光源是透明玻璃外的各色霓虹,城市慷慨亮整夜光,黑夜也能天光乍亮,可惜没有自然光。 蒋纹摊开在红床上,黑发海藻一般铺开,她微微侧身,瞧见了城市上空,厚重气层之后的黯淡月光,灰蒙蒙的。 但总有一些地方,月亮是纯净的。 手机震动起来,打断了蒋纹的思路,她看清来电后,捞起来接通。 陶暮上来就点题,“今天怎么样?” 蒋纹:“……” 陶暮叹气,“跟人吵架了吧。” 蒋纹:“你怎么知道?” “猜的,你这个脾气还不好猜?”陶暮说,“别搁家里难受了,出来逛逛吧。” 蒋纹不吭声。 “出来吧出来吧,我请你吃饭,那天的事儿还没谢你呢,顺便再聊聊……” 蒋纹听的头疼,草草打断,“行。” ** 陶暮开车来接她,俩人在路上转了会儿,最后停在一家烧烤店附近。 大晚上来撸串儿的人挺多,门口支起的几桌子全部坐的满满当当,插科打诨各种扯皮,市井气息浓郁,铁丝固住的灯管一晃悠,一窝飞虫就跟着瞎起哄。 陶暮一脸兴奋,“我有好几年没来这种地儿了,今儿看见了觉着特怀念。” 蒋纹没发表言论,拎着包往里走,路过的几桌人都顺着多看了她两眼,姑娘身材忒好,盘顺条靓的。 陶暮在桌椅板凳中七拐八拐,终于找着一桌空位,上桌人刚走,桌面全是空盘和四仰八叉的竹签。蒋纹接过陶暮递来的纸巾,往板凳面上抹了几下,擦灰。陶暮擦完,随手丢在一旁,蒋纹四处扫了眼,没找着垃圾桶,只好先捏在手心。 服务员终于得空过来,三下五除二把桌上的残羹冷炙清理干净,记下陶暮点的菜,又风风火火忙去了。 陶暮不放心,又抽几张纸出来擦桌子,眼见她又要往地上扔,蒋纹起身,去里屋拎了个垃圾桶出来。 陶暮把纸团丢进去,说:“我以为没垃圾桶。” 蒋纹没接话,把茶水倒上,推给她一杯。 陶暮喝了半杯,斟酌着问:“楚阿姨的事儿办完了吗?” 蒋纹和楚惠邻关系紧张她是知道的,但已是天人两隔,询问两句是必要的。 蒋纹不想多说,简单回答:“我哥在办。” 想当初楚惠邻为当好后妈稳住军心,连亲女儿都能送走,一个六岁的蒋深又怎么可能拿不下。 她可以要蒋深不认她做妈,但必须承认她是蒋家夫人。 对方家事,陶暮也不便再多问,换了个话题:“这次回来还走吗?” 蒋纹回答的没有犹豫,“走。” “真不考虑回国发展啊?” “嗯。” “那准备呆多长时间?” “看情况吧。” 蒋纹想,等蒋深把公司那些破事处理完她就离开,她的人生没有定数,下一站去哪都行,不需要原因和目的,只有行走和漂泊。 她野惯了,喜欢去更广阔的天地,没有归期;而不是停在一寸土地,日复一日。 陶暮觉得她活的太理想化,双脚太不着地,人这一生,终究要柴米油盐酱醋茶的,人人都像她这样,社会还怎么正常运转? 但这话她不会说,毕竟蒋纹这类人是少数人,漂亮反倒成了其次,特立独行的行事作风才是实实在在吸引人的。 陶暮按部就班了小半辈子,一步一行都稳稳当当,蒋纹是他们这个圈子里最神乎的一个,只闻名不见影。虽然看着是一个圈子,陶暮自己也不敢说和她关系多亲密。 两盘金黄金黄的烤串儿端上来,香味直扑鼻,蒋纹挑起一串土豆片吃了两口,觉着不够,又叫服务员拿两瓶啤酒来。 陶暮一听,赶紧摆手,“我不喝啊,我开车呢。” 蒋纹说:“我喝。” 陶暮还想说什么,电话铃声响了,只看一眼屏幕,脸上已经笑开了。 蒋纹移开视线,自己给自己倒酒。 “没,我在外边吃饭呢。” “和蒋纹。嗯,那天酒吧你见过。” “你吃饭没,没吃一块吃点儿?还要什么我让老板给你烤去。” “别开车了,打的来吧,正好把我的车开回去,我和蒋纹喝两杯。” “……” 陶暮挂断,又招呼服务员过来加菜,见蒋纹看她,笑了笑,“陆晏城待会过来。” 这倒是听出来了。蒋纹问:“和好了?” “嗯。他和那小丫头把话说清了,也哄了我好几天。”陶暮脸上抑制不住的得意,重新得到爱情滋润,整个人如沐春风,“我总不能跟个小丫头计较吧?” 蒋纹嗤她:“拉倒吧。” “你呢?那天那个特能打的,我看长得也不错,没出去认识认识?” 蒋纹喝着酒,“没兴趣。” 陶暮被她扫了一脸兴,“你就谁也看不上。” 蒋纹勾起眼,“我这么好,凭什么便宜别的男人?” 闲聊之中,蒋纹觉着瘾虫勾人,把烟盒拿出来,冲陶暮晃了晃,眼神询问。 陶暮懂她什么意思,点点头,“你抽吧,我不介意。” 于是蒋纹咬了一根在嘴里,侧着脸点燃。 没抽两口,肩头多了一只手,男人的。 蒋纹侧目,是不远处一桌人其中的一个,应该是被朋友鼓动过来要联系方式。 果然,下一秒,年轻男人就把手机递过来放在她眼前,“美女,能加个微信吗?” “手拿开。”蒋纹咬着烟动了动肩。 男人没听清,手依然挂在她肩上,人还越凑越近,“美女给一个呗,我那一桌朋友都看着呢。” 蒋纹手一抬,烟头对准他的手背就按下去。 “嘶——我操!” 男人恼羞成怒,被烫到的手条件反射扬起来就要打她,蒋纹提着酒瓶正准备站起来,被一人从中拦截。 陆晏城紧紧抓住那人的胳膊,“兄弟,打女人不太好吧?” 男人激动道:“我他妈也没想打!我烫都快被烫死了!” 男人的那桌朋友已是没眼看,对他猛招手,“你赶紧回来!还嫌不丢人!” 陆晏城挑眉,“还不走?” 男人也不是胡搅蛮缠那一挂,怎么着都是他理亏,憋的满脸通红。看看无动于衷的蒋纹,又看看来者不善的陆晏城,一路哀嚎着走了。 陆晏城回过头问:“你没事吧?” 蒋纹觉得没劲透了,把手里的酒瓶往桌上一扔,忍住了到嘴边的那句“谁用你多管闲事。” ** 陆晏城踢开地上一个垃圾,从隔壁桌搬了个凳子过来,坐在陶暮旁边,“怎么来这儿吃?” 陶暮把给他点的那一盘烤串端过去,说:“我今天想吃,看见这边有就来了呗。” 陆晏城拿起一串看了两眼,又给放回去,“我有熟地儿,下次带你去。” 陶暮有点不高兴了,撇嘴,“你又不早说。” “我朋友开了家,东西也干净……” “嫌脏甭吃。” 蒋纹把手里酒杯一放,冷眼看着他:“陶暮专门给你点的,不想吃就早早吭气,过来给谁这这那那的挑毛病呢?” 陶暮一惊,“蒋纹……”又赶紧看了眼陆晏城。 她怕蒋纹生气,更怕陆晏城生气。 不过陆晏城非但没有脸色难看,反而轻笑了一声,道:“我的错,别生气。” 陆晏城的笑容一直是他颜值的加分项,很多姑娘抵抗不了的那种。 蒋纹懒得理他,侧过头重新点了根烟。 这种级别的富二代,仗着脸好就肆无忌惮,她见得太多,毫无新意。 陶暮替蒋纹接话,“这我朋友,蒋纹,平常不怎么在国内,这次回来也是,马上就要走了。” 陆晏城问:“去哪个国家?” “都不一定。”陶暮又抢着说了。 “不一定?”陆晏城却觉得有趣,“没固定工作吗?” 这回是蒋纹自己回答,“我办画展。” 陆晏城说:“希望有机会能亲眼目睹。” 蒋纹弹了弹烟灰,语气敷衍至极,“再说吧。” ** 最后,陆晏城付账,不仅如此,他还把陶暮点给他的那盘烤串全部吃了。 陶暮盯着那个空盘,心里不舒服的很。 陆晏城那个少爷毛病她是知道的,挑三拣四是家常便饭,还听不得人教训。今天英雄救美没挨一句夸也就算了,被蒋纹骂了两句,竟然也一点气没生。 但她和陆晏城才和好,她不想因为这点小事再和他闹不愉快。 横竖这是她的男朋友,而且蒋纹也快走了。 陶暮自我安慰完,快步上了自己车的副驾驶,陆晏城开车,蒋纹坐在后面打瞌睡。 一路上陶暮跟她搭话,她都回答的含含糊糊,陆晏城听出来她在犯困,便把音响声调小了点。 后来,陶暮就不说话了。 车内气氛诡异,蒋纹困的点头如捣蒜,什么也没感觉到。 到了家门口,蒋纹才清醒过来,拍了拍前座,“谢了。” 说完便下车,走起路来脊背挺直,从不回头看。 陆晏城看着她逐渐远离的背影,说:“你这朋友挺酷的。” 陶暮不说话。 陆晏城感觉到她不对劲,“怎么了又?” 陶暮深呼吸,挤出一个笑,“没怎么,我也觉得。” chapter 07 chapter07 蒋纹回家,洗过澡之后便进了画室,把自己关在里面一整夜。 她赤着脚,麻衣粗布裙,长发拿一根铅笔松松簪住,留声机唱着1949年的经典老歌。 她在画月亮,脏兮兮的月亮。 构图,定型,着色,她心中无杂念,一投入进去,时间飞速流淌。 缺一个色号,怎样都调不出想要的颜色,蒋纹翻遍画室的颜料,总觉得没有颜色可替代,只得出门去买。她推开画室门,才发觉外面已经天亮。 不过仍是阴天,蒋纹裹了件牛仔衣针在身上。 她走得急,手机上查着哪有同款颜料,心里还想着画上那一块要怎么渲染,前脚刚踏出院子,后脚便被几人毫无征兆强压上了车。 看清副驾驶上的人后,蒋纹嘴角一扯,不动了。 她想过蒋德为了那份股权会有动作,蒋深和林之竹明里暗里的警示她不是看不懂,但没想到是如此的明目张胆,竟然在她家门口堵她。 “本来想先请你喝个茶,促进促进关系来着。”前座的蒋德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可惜时间紧迫,我只能跳过这一步了。” “呵。”蒋纹双手被两边的壮汉控制着,面上却没有一丝慌乱,冷笑着说:“狗急跳墙了?” 蒋德也不恼,笑容和蔼又可亲,整个人呈现出一种十拿九稳的迷之自信。 车速极快,蒋纹认得路,这是要出城,看蒋德的样子,是准备在车上解决事情。 手机就在袖口里,她的一键紧急呼救已经拨给蒋深,还会每十分钟给他发一次定位,人事已尽,但命由不得天,剩下的,全靠她自己。 蒋德把文件一合,转过身来细细打量她,“听说你把股权送给蒋深了?” 蒋纹挑眉道:“是啊。” “真是个傻姑娘。”蒋德似作惋惜状,长叹一口气,“蒋深一分钱不出,还想捞个董事长的位置坐坐——你知不知道他不是你哥?” 蒋德口气平常,脸色自然的像在问今天天气好不好,做好了等蒋纹大惊失色再补两刀的准备。 蒋纹淡淡看他一眼,“确切的说,是我不是他妹。” “……” 蒋德的脸以光速变扭曲,两眉之间沟壑纵起,“你知道?” “比你早知道个十几年吧。”蒋纹唇角勾出一个讥讽的笑,“既然想揭我老底,功课就要做足。拿这个威胁我,你傻逼么?” “你!”蒋德深呼吸,语调又迅速降平,“好,好,就算你知道,蒋深也知道?蒋家的人全部知道?你妈当年做情妇上位,这么多年来洗白可不容易,可别因为你再落个“荡妇”头衔,到死都不干不净。” 蒋纹眼一眯,目光骤冷,“你再说一遍?” “这就生气了?今儿可不是该你生气的时候。” 蒋德从皮包里重新拿了份文件出来,“道理上你是把股权给了蒋深,但这还没签字不是?我也不白拿你的,你看看。” 蒋纹扫了一眼他支在她眼前的股权变更合约,嗤笑出声,“给我两千万?你真拿自个儿的钱当钱。” “哟,还嫌呢。蒋纹,我不是来跟你谈条件的,这钱我想给就给,不给就不给,但这股权变更的字,你是必须得给我签了。” “我不签呢?” 蒋德笑笑,“你妈给蒋忠扣这么大个绿帽子,这现在要是传出去,你妈是没脸丢了,你呢?你哥呢?蒋深是把你当亲妹妹的,这要知道是个假的,还联合起来骗了他和他老子,哟呵,他得怎么想?”蒋德感叹道,“真是精彩啊。” 蒋纹当笑话听着。 她果然够悲哀,蒋德唾沫星子冲她蹦了半天,也没有一点威胁到她。 “老板,快到了。”前座的司机唤了一声蒋德。 蒋德应声,递过来个眼色。 蒋纹感觉到不对,已经动不了了——两边的壮汉得到讯息,突然扳过蒋纹的手,给她双手交叠捆上尼龙绳,一圈绕一圈,最后一提,蒋纹手上的皮肤被粗绳紧勒着皱在一起,火辣辣的疼。 她想踢人,刚一抬腿,被各边的人一脚踩住一只脚,她穿带细跟的凉拖,露出的脚背被两只皮鞋底重重碾着,蒋纹感觉到骨骼挤压的刺痛,破口大骂:“操!” “再往前三公里进了山区,可就没信号了。”蒋德慢悠悠的说,“蒋纹,你是签字呢,还是想好好刺激一把?人跟我说拿人情关系威胁你没用,还真是。” 蒋纹眼里冒火,“所以你想让我死?” “是你想让我死!我是商人,你挡我的财路,可不就是断我的生路。”蒋德摇摇头,又道:“既然拿你哥威胁你没用,那你说,如果拿你威胁你哥……” “老板!老板!” 司机突然开始尖叫,前方最后一个岔路口横冲直撞出来一辆车,方向盘一打,对着他们的车头直直就要冲上来,蒋德见状,惊的嗓子都粗了,“停车!赶紧停车!” 眼见对面的车就要撞上来,千钧一发,轮胎擦地的声音尖锐刺耳,车在离他们几厘米的地方刹住车,车门打开,陈陷手里提着一个水泥管,大步向这边跨来。 他是完全作战状态,浑身肌肉都绷起来,坚硬如石,快要顶破衣服;眼神如猛兽窥见猎物,侵略与毁灭互相催化,攻击性扑面而来。 他抬起胳膊,水泥管对着驾驶位的玻璃狠砸下去,每砸一下,全车跟着晃,最后一下,玻璃碎了个大窟窿,他半只手伸进去,按开车门解锁。 与此同时,蒋纹绷住全身力气身体后仰,两只脚挣脱出来,对准左边壮汉的脸用力一踢,鞋跟不知道扎进哪了,那人惨叫一声。 陈陷打开后座车门,单手一提,便把那人给拎了出去,他半截身子探进来,两只胳膊环住蒋纹,把她拦腰抱了出来。 “把她抓住!” 蒋德回过神,挥着胳膊指挥后座的另一个壮汉。壮汉迅速下车,刚走到陈陷身后,被陈陷回身一脚,踹出去两米远。 这是蒋纹第二次见他动手,下手干脆,厉中带狠,爆发力十足。 蒋德见状,冲下车去拦他们的路,陈陷一只手把蒋纹扛在肩上,另只手提起水泥管,直挺挺对上蒋德的鼻头。 蒋德眼珠鼓出来,“你想干什么?” 陈陷也不说话,他走一步,蒋德退后一步。 一步一步把他逼到车门旁,陈陷开口:“滚进去。” 气场太强大,蒋德腿下一软,又跌回车里。 蒋纹被陈陷抱着上了驾驶位,然后他胳膊一撑,把她从自己腿上扔到副座上,蒋纹摔的歪七扭八,头还磕出了一声闷响。 她想发火,但看到陈陷全黑的侧脸,又给憋了回去。 他们的车离开时,蒋德才敢下车,一个人立在风中打电话,那堆文件摔在地上,满地的好牌被他打的稀巴烂。 ** 车速一路飙升,陈陷的脸色也毫无缓和之意,荒郊野外的,没摄像头没交警,蒋纹觉得自己只不过从一个危险境地落入了另一个危险境地。 “陈陷。”蒋纹叫了他一声。 无人应。 看样子是真的生气了。 蒋纹继续试探:“我不太舒服。” 陈陷紧绷着侧脸,满脸乌云密布,把车当飞机开,就差冒火星了。 “我还没缓过来,你能不能别开这么快?” 事不过三,见他还没反应,蒋纹的耐心也到头了,从座位里跳起来,“老子让你开慢点!你他妈听不见是不是?” 话音刚落,陈陷一个猛刹车,长长的刮擦声似一种警告,蒋纹身体惯性向前冲,差点儿再一头撞玻璃上。 陈陷手还搭在方向盘上,转过头看她。 “你再跟我横一个试试?” 语气里攒着浓浓的风暴,蒋纹偏要顶风作案,把脸凑到他跟前,一口气息一个字,全部吐他脸上:“我,操,你,妈。” 说完那一刻,蒋纹觉得自己要完。 陈陷开门下车,几乎只用了三步便绕过车头走到她这边,蒋纹知道他要弄她下车,飞快去按锁门键,但陈陷比她快,已经拉开车门,捏住她的衣领把她揪下来,往路边狠狠一甩。 路边就是树林,她后背往树上一撞,哗啦一声,几片叶掉落下来。 蒋纹无暇顾及被撞疼的骨头,陈陷已经走过来,重新抓住她的衣领,把她提到自己跟前。 “蒋纹,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特牛逼?” “……”蒋纹看着陈陷那双威怒的眼,动了动唇,发不出声音。 “你在我工作范畴内,甭管你怎么作,我忍你。”陈陷声音压低,“你要真给我没完没了,趁早跟你哥说,老子他妈不陪你玩。” 蒋纹梗着脖子,紧紧咬住下唇,不知道是气的还是怎样,瞪他的眼睛里泛起水光,脸颊透红。她似乎也在忍耐。 真他妈够难训的。 陈陷垂眼看她,“你是在这儿怄气,还是闭嘴跟我上车?” 蒋纹声音冷了:“我最讨厌别人威胁我。” “嗬。”陈陷低声笑,“我今儿还就威胁你了,怎么着?” 蒋纹扭着脖子,“你松开!” 她没想到陈陷真的就松手了,没了力量支撑,腿下一个没站稳,直接就摔进草丛里。 蒋纹摔地上,一声不吭,头低着,也不起来。 陈陷不知道她又作什么妖,但目光一转,看到她露出的脚背上几道血口子,还有一大块淤紫,看痕迹,像是被人踩的。 他正端详着伤口,蒋纹发出哭的时候换气的声音。 “……” 陈陷走过去,蹲下身,“蒋纹?” 她迅速抬头,露出一张眼泪纵横的脸。 陈陷乐了,“你这招数够多的。” 明明哭起来根本不愿意让人看见。 蒋纹瞪他,眼泪成汩的往下淌,她是真的疼。 陈陷说:“我当你的眼泪多值钱。” “对你管用就值钱。” 陈陷点头,胳膊一撑,自己站起来,居高临下对蒋纹说:“成,你继续。” 他大步跨上马路朝车边走,大有把蒋纹扔在这不管的意思。 蒋纹反应过来,“陈陷!” 陈陷不搭理她。 蒋纹急了,“陈陷你大爷!” “继续喊。”陈陷一手支着车门,一手搭在车顶上,“喊我大爷来救你。” 操! 见他转眼就上了车,蒋纹也顾不上脚疼腿疼,手撑地站起来,跑向副驾驶,她拉门,门竟然锁住了。 蒋纹拍窗户,“开门!” 门没开,倒是车窗户缓缓降下去,陈陷下巴冲后座指了指,“坐那儿去。” 蒋纹怒了:“凭什么?” 陈陷说:“我看见你就烦。” chapter 08 chapter08 部队里多不服管的陈陷都见过,百十种法子折磨,蒋纹这种欠收拾的,他只要动点儿真格,分分钟给她治过来。 但她和他就这么几天交集,他没闲工夫管她。 一路上,蒋纹安安静静,真跟改了性似的,没闹也没吵。 第n次挂断蒋深的来电后,陈陷的手机响起来,蒋纹在后座听着他跟蒋深说大概情况,眼睛盯着窗外。 风景由荒郊野外改为高楼大厦,进市区了。 陈陷的胳膊向后伸过来,手里的手机还显示通话中。 “你哥让你接。” 蒋纹看了一眼,“我不想接。” “快点。” 蒋纹把电话拿过来,直接按了挂断。 陈陷听见了,从车内后视镜看她,“你怎么回事儿?” “没怎么。”蒋纹把他的手机递回去,“我还没想好怎么面对他。” 蒋深对她叮嘱过,出门要给他打电话,一定要陈陷来接,她都当耳边风,结果等出了事儿,第一个找的还是他。 她知道陈陷气这个,她在他的工作范畴内,虽然是他在工作,受保护的却是她,命是她自己的,反倒是她最不重视。 出了今天这事儿,蒋德估计把能捅的都捅出去了,蒋纹脑子乱成一锅粥,那种不可言喻的急躁和焦虑又上来了。 途径商场,蒋纹突然坐正,“开进去,我买个东西。” 陈陷觉得她莫名其妙:“现在?” “嗯。” “这儿?” “就这儿。”蒋纹嫌烦,“你话怎么这么多?” 陈陷瞬间说不出话,上午被绑下午逛商场,蒋纹的脑子可能和别人不一样。 ** 美术用品店内,暖灯照着排排货架,皆是木质,上面还有淡淡的纹路,各种画笔排列整齐,不同材质的画纸平铺在桌面,颜料占满整面墙,色彩齐全。 陈陷没踏进去,自觉止步于店铺门口,他整个人都和里面的细腻氛围不符,不知道光是画画用的能开这么大个店 店内有不少学生模样的青年,还有仅目测就文艺感浓郁的人,蒋纹就属于后一类,一根铅笔做发簪,上衣和布裙皆是浅色系,她听着导购员讲些什么,眼神很平和。那一刻,灯光像洒在她身上的细粉,棱角变得柔软起来。 她属于那个艺术的世界。 蒋纹在收银台排队等着结账,漫无边际的环顾四周,最后,目光轻轻和门口的陈陷撞上。 他很高,身型高大却不显壮硕,是恰到好处的紧实。她被他抱着的时候,感触到的全是他胸膛和臂膀坚硬的肌肉。他站在那,双脚踏实落地,脊梁挺直,闲适中又保持警惕,军人气质显尽,来往的姑娘都在看他。 蒋纹也看他,正大光明的看,目光交错中,陈陷眼神冷淡,没有任何温度,蒋纹清楚怎么惹他,冲他挑了挑眉,态度轻浮,果然,他的黑眸瞬间染上怒色,立马背过身去。 蒋纹兀自笑笑,这人忒不禁逗。 付完账,蒋纹拎着纸袋走出来,站在他身侧,“你还挺招姑娘的。” 听出她在调侃,他抬步就往前走,蒋纹跟在旁边,问:“你饿么?” 也不等他回答,她又说:“我饿了,一块吃个饭吧。” 陈陷看懂了,“反正你就不回家,是吧?” 蒋纹向前走路,没回答。 ** 商场里各色美食开了整整一层,蒋纹走进一家烤肉店,里边人挺多,服务台问了几人就餐后,把他们带去靠墙的一排座位。 陈陷阔别这种城市消费型的精致餐厅已经很久,烤肉店装修前卫,年轻人居多,桌椅摆放距离狭窄,他手长腿长,怎么摆都不对,近一米九的大个儿,窝在里头实属不自在。 蒋纹和他面对面,悠哉悠哉翻着菜单,“吃什么?” “我不吃,点你的。” 蒋纹抬眸看他一眼,“我请客,你不吃,你什么意思?” “没意思。” “没意思是什么意思?那今天的事儿我怎么谢你?”蒋纹表情淡淡的,“以身相许么?” 陈陷“嘶”了一声,还没开口,倒是旁边的服务员没忍住,笑了一声。 蒋纹看过去,“好笑么?” “不好意思。”服务员敛笑正色道,“不如您点我们店内的主打套餐吧,样式多,俩人吃足够,有剩余也可以打包带走的。” 蒋纹没心情看了,把菜单一合,“就这个吧。” “得嘞,您稍等。” 服务员一走,蒋纹脸色立刻变冷,“你刚刚让我当众下不来台。” 陈陷调整了个舒服点的姿势,气儿也顺了,喝了一口茶,表情淡定,“哪儿来的众?” “你不给我面子。” 陈陷见她又要跟他呛,不想搭理,捡起根筷子挑茶杯里的碎叶渣。 面对面,视觉最为直观,蒋纹看到陈陷脖子上戴着一根黑绳,吊坠在衣服里,凸起一小块。 “戴的什么?”她努了努下巴,问他。 陈陷低头看了眼,“子弹。” 蒋纹眼皮动了动,这可不是寻常人能戴的。 “有什么故事?” “没有。” “……”蒋纹气笑了,“不想跟我说?” “嗯。”陈陷似乎觉得不够,特地加了两个字,“不想。” 蒋纹成功被气的闭了嘴。 陈陷似乎找到了治她的办法,这种认知让她不舒服。 她以前不怕任何人,因为没有人比她更狠,她喜欢把面具撕开,喜欢假象破灭,她说众人心知肚明但不敢说的话,做人人眼中违背常理的事,她的肉体早已自由化,激烈化,她不是城市社会里的甲方乙方。 但陈陷也不是,他遵从的是铁纪,奉行的是军规,他比她更早脱离那个虚假的世界。 她无畏,他亦是,且比她坚定。 照理说蒋纹属于遇强则强那类的,但遇上陈陷这种人,她就变得有点儿莫名其妙。陈陷忍她,她就敢造次,陈陷不忍她,她就安静了。 ** 这是第三次在陈陷以为她要爆发的时候,刹住了脾气。 蒋深跟他说过,蒋纹性格方面有点儿毛病,常年在陌生环境,没人管她死活的后遗症。她对所有人都保持敌意,不会轻易相信。一旦受到伤害就立刻反击,行事冲动,不计后果。于是越来越焦躁,越焦躁越喜欢惹事儿,她喜欢用这种方式发泄,所以让他多担待点。 但这么几天相处下来,陈陷觉得,蒋深只说对了一半。 ** 服务员过来,长剪一夹,给他们桌面中间的烤炉铺了层纸,又s型的给浇上油,然后上菜,有菜有肉,色泽鲜艳,摆的满满当当。 待烤炉开始噼里啪啦的响,蒋纹端起盘子,开始夹肉往上放,手晃来晃去,尽管有玉镯挡着,陈陷还是很容易就看到她的手腕,破了一圈,发紫发青。 绳子勒的。 力度没控制好,油点“砰”的一声蹦她手背上,蒋纹眯了下眼,没吭声,继续烤。 陈陷空开手腕,抓住她的胳膊,“夹子给我。” “你要帮我么?” 陈陷没跟她废话,直接掠过夹子,把她摆的横七竖八的肉一片一片安置好,再一翻面儿,刚刚蒋纹烤的那面已经黑了。 “……”,陈陷都无语了,“这什么玩意儿?” 蒋纹实话实说:“我不会。” “不会你吃什么烤肉?” 蒋纹顿了一下,说:“以前都有人帮我烤。” 陈陷没兴趣知道这个“有人”是哪位,捡起那片糊了一面的肉,“这好了,盘子拿来。” 蒋纹看着那肉的颜色,有点抗拒,“我不想要。” 陈陷瞅她那样儿,夹子往回一送,搁进自己的盘子里。 蒋纹说:“要么你教我?” 他瞥她手腕一眼,“再说吧。” 这是蒋纹最喜欢敷衍人用的台词。 今时今日,她也被人敷衍了。 陈陷挑起筷子把那块焦掉的肉吃了,然后继续帮她烤。 俩人再没有交流,他烤什么她就吃什么,蒋纹吃东西很小口,陈陷看着,觉得很像奶狗在喝水。 吃到最后,蒋纹饱了,但菜还剩下大部分。 陈陷说:“打包吧,你带回去。” “我不做饭。”蒋纹拿纸巾把嘴擦干净,她今天仍然是素颜,素颜的好处是吃过饭不必补妆,“你拿回去吧。” 最后,陈陷手里拎着那个打包袋。 走出商场,外面已经夕阳斜沉,暮色渐渐染上半边天,不过人群依旧热闹,夜生活才开始,嬉笑声在每个过往的伴侣之间,蒋纹走在其中,心里却不可控制的开始发凉。 蒋纹走得很慢,很快就落在陈陷后面。 这一刻,她突然发现,她在贪图陈陷带给她的安全感。 蒋纹鬼使神差的开口:“我能去你家吃饭么?这些打包的还够一顿。” 陈陷没回头,“用不用我把钥匙给你?” 蒋纹一怔,等上车看到他的表情,才知道他在讽刺她。 她拉好安全带,闭上眼,“送我回家吧。” chapter 09 chapter09 一路无言。 一直开到小区门口,陈陷都没有说话,停车,开锁,然后等她下车。 蒋纹有种无力感,她想尽办法让自己忙碌,让自己没有空余的时间去细想一些事,可是不行,等待她的是一个漫长而孤廖的夜晚,一个空荡荡的房间,她独自坐在里面,黑夜会把她一点,一点吞噬。 她需要不断的给自己找事做,投入全部的精力,否则不睡觉的时候,她平复不了自己。 蒋纹下车的时候在分神,但仍不忘挺起背,她走起路来永远是高傲的,这似乎已经成为她的身体记忆。 陈陷第一次盯着她的背影看,直到她和最后一抹余晖一同消失。 暮色逐深。 ** 蒋纹坐在客厅抽了两根烟,蒋深从打电话改为发短信: “我知道你现在很混乱,不想接电话就不接,你先冷静一晚上,不要冲动,不要伤害自己,明天睡醒我来接你。” 蒋纹看着屏幕,无声的笑了笑。 她能感觉到蒋深措词里的谨慎。 不要伤害自己?他真是把她当成精神病了。一直以来,她种种的表现都让别人以为她不正常,她也懒得解释。 蒋纹从酒柜上取了瓶酒,然后提着今天买的颜料走进画室,她应该先去洗个澡,换一身干净衣服,然后立刻睡觉,而不是连着熬第二个夜,消耗生命力。 她的脚已经完全肿了,腿上还有几块擦伤和破皮,她原本爱惜自己胜过一切,可是她今天没有精力处理。 就这么烂着吧。 实在疼的站不住,蒋纹拉了个高凳过来,坐上去,继续完成出门前的画。 她在调色板上挤出今天新买的颜料,脑子却开始不受控制,她想,蒋深说的对,没有人拿她当亲人。 无论在哪,无论何时。 她没有父亲,随便是谁都能当她爹,因为楚惠邻漂亮又好睡。 她也没有“母亲”,她没有被楚惠邻抱过,没有被心疼过,她连二十六个字母都不会念就被一脚踹出去,去一个无法沟通的国家生活。 刚开始对她还算好,她只有七八岁,给她租了房子,雇了会讲中文的菲佣,但没过多久,菲佣就发现她是有钱人家不要的小孩,没人要的公主怎么能是公主?于是菲佣拿她当傻子,私扣蒋家给的生活费,吃穿用度全部敷衍了事,带男人回来开群趴,还会发脾气打她,不让她给家里打电话,如果她不听话,她就威胁她,把她卖去做妓.女。 蒋纹在床上缩成一团拼命的捂耳朵,门外浪荡的叫声还是无孔不入,折磨着她的神经。 恶心又致命的威胁,贯穿着她整个幼年时期,她像被钉死在案板上的鱼任人宰割,任她如何挣扎,都摆脱不了菲佣那双粗黑的大手。 蒋纹常常咬的唇瓣血肉模糊,她恨透这种无力的感觉。 那时候她的个头还不到那个女人的大腿,站起来一米多一丁点儿的亚洲小女孩,哪有什么反抗能力。 蒋纹噩梦一样过了三年,十一岁那年,她放了一把火,把房子烧成了隔天的新闻。 混乱过后,她如愿以偿回到了中国,把所有的事告诉楚惠邻,她的思想还在天真阶段,以为终于熬出头,她有爸爸有妈妈,才不是没人要,她会乖乖听话,只要给她一个正常安稳的家。 那个菲佣,她再也没有见过,可她的好日子也没有到来。 没过多久,楚惠邻又打算把她弄出去。 蒋纹不可置信。 楚惠邻对蒋深温柔又体贴,对蒋忠充满爱意,他们像一个完整的家,而她,她就算回到中国,回到家,她依然什么都不是。 她开始声嘶力竭的反抗,无故找茬,闯祸,闹得全家鸡飞狗跳,直到在某天深夜,在她的卧室,楚惠邻把一张亲子鉴定甩到她脸上。 她无所忌惮的告诉蒋纹,你不是蒋家的,你想过衣食无忧的日子,就乖乖把嘴闭紧了。 她撕碎蒋纹所有对美好的渴望,一盆冷水浇到底,她甚至不怕她知道真相,不怕她怨恨,不怕她崩溃。 她不需要衣食无忧,她需要的是一个母亲,一个家。而她的母亲不要她,她的家是别人的。 那次离开,蒋纹再也没有主动回来过。 自己打工自己上学,在国外的那几年,她读的不是什么好学校,没有留学生,没有友好和文明,她被群殴过,被开水泼过,被扔进垃圾桶……她越长越漂亮,危险的眼神便越来越多,后来住的寄宿家庭,女主人处处针对她,言语羞辱她,男主人在半夜压扑到她身上,他激动的去扒她的衣服时,蒋纹从枕头下摸出剪刀,毫不犹豫的扎进他的脖颈。 那年她十六,善恶变得模糊,利己才是真理。 同期人还在高中里过简单而快乐的日子,她已涉世许久,生活浸入最苦的汁。 后来,后来。 她遇到了一个人,解放了她所有的天性,她变得激进而自我,热烈且悲怆。两条不被世界所容纳的灵魂,碰撞出渗透一切感情的火花,没有语言可以定义。 那是一段快乐,疯狂,黑暗的日子,蒋纹从不去回想。现在看来,更像是两个穷途末路的疯子,在黎明即将到来的黑夜里,用尽全身的力气狂欢。 因为他们都不相信明天。 而今,她只剩自己。 蒋纹有种预感,自己这一次的压抑感,比任何一次都来势汹汹。 调出来的蓝本是用来渲染夜空的,可蒋纹越画越黑,大片大片的黑,盖住了一切光源。 她什么都看不到了。 蒋纹觉得呼吸困难,她越喘越厉害,到最后几乎是撕扯着嗓子换气,她从高凳上跌下来,爬去客厅,从沙发上抓起手机。 她在最近的通话记录里翻找,停在她回国的当晚,那个陌生的,来自乌鲁木齐的号码。 她的指腹全是汗,颤颤巍巍的在屏幕上点了好几下,电话响了两声就被接通,那边还没说话,蒋纹下意识的开了口: “陈陷,救救我。” ** 电梯门打开,陈陷脚步一顿,蒋纹就坐在家门口,还穿着白天那一身。见他来,她从臂弯间抬头,眼睛看着他,又像没看他。 目光无神,没有聚焦。 陈陷走过去在她面前蹲下来,问:“去医院吗?” 蒋纹的额头被汗水浸湿,脸颊毫无血色,她摇摇头。 陈陷皱紧眉头,“你这是什么情况?” “老毛病。” 陈陷最讨厌听见这种不抱希望的回答,“老毛病是什么病?” 蒋纹抬眼看他,他的目光沉沉的,压在她身上。 “去医院没有用,我是身体反应,不是得病。” 她支着门慢慢站起来,语气薄弱:“能不能先带我走?我不想回家。” 已是夜里一点多,陈陷不想折腾,看她的样子也不像骗人,直接道:“去我家吧。” “会不会麻烦到你?” 陈陷看她一眼,“麻不麻烦,你不都已经打电话叫我来了?” ** 陈陷家在一栋老式居民楼里。 进过道得跺好几下脚,灯才不情不愿的亮起来,瓦数低的很,照的人都是虚影,蒋纹上了两层楼,闻到一股难以言喻的味儿,那是夏天里楼道堆积的臭垃圾散发出来的,一阵一阵的。 陈陷在三楼停止,掏钥匙开锁,然后抵着门让她先进。 蒋纹走进去,站在门口环顾两圈,一室一厅,房间不大,很干净,但是男人气息浓郁,沙发扶手搭着他的外套,茶几放着一瓶啤酒,一个烟灰缸,还有一叠资料。 环境家具来看,都属于中低档,这倒是出乎蒋纹的意料。陈陷身上有股贵气,眼底有见过世面的平静,她一直以为他是哪家的公子哥。 见蒋纹堵在门口,陈陷一边跨进来一边关门,“往里走。” “没拖鞋。” 蒋纹回头,他人已经进来了,锁完门转回身,俩人都挤在门口的脚垫上,她的鼻尖蹭过他的下巴。 有胡渣,刺刺的。 蒋纹没动,倒是陈陷下意识就语气加重,“我让你往里走。” “踩脏怎么办?” “我拖地。” 眼看再不动他就要发火了,蒋纹小心翼翼的走了进去,她问他:“没有多余的拖鞋吗?” “没有。” 蒋纹抓住重点,“一个人住?” “蒋纹。”陈陷眯起眼,“你要是好了就给我回去。” 她那通电话里,语气全是绝望,连他都听的心头一跳,挂断电话一刻都不敢耽误的启程,生怕晚了就出事儿。结果呢,这会儿她完全变成了另一个状态,这他妈是变天呢,还是逗他玩呢。 “我有点兴奋。”蒋纹坐去沙发那边,“因为我现在很安全。” “安全?”陈陷笑了一声,也不走了,靠着墙看她,“真把我当医生呢?” “是。”蒋纹回看他,认真而缓慢,“因为你来救我了。” 她真的是“兴奋”状态。 刚才看还是苍白无力,现在是通红的,红的过分,连脖子都红了一大片。 陈陷觉得不对劲,“你……” “所以我说去医院没用。”蒋纹知道他想说什么,“这些反应都是心理作用,我的身体没有病。” 不知道为什么,她说这话的时候,有一丝无奈,一种百般抗争过后,终究被打败的无奈。 陈陷一瞬间如鲠在喉,说不出话,他转身去厨房烧水。 蒋纹坐在沙发上,突然笑了,她真是疯了,跟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说这些话。 ** 十分钟后,陈陷端着个碗出来,他递给蒋纹,蒋纹接过,低头一看。 ……一碗水? 陈陷说:“将就着喝吧,我就一个杯子。” 一双拖鞋,一个杯子,蒋纹抬头,“家里不来客人?” 没有人知道他住在这里。 陈陷没有回答,眼睛一落,起身把茶几上那叠厚资料拿走了。 蒋纹目光随着他,看到旁边的一盒烟,她拿起来看,一包黄鹤楼。 “上次那烟呢?” “没了。” “北京买不到?” “嗯。” 蒋纹慢慢“哦”了一声,又问:“还去新疆吗?” 陈陷把资料装进牛皮纸袋里,缠上白线,“去。” 蒋纹停了停,“什么时候?” 陈陷侧眸看她,“这也归你管?” “不归,我要烟。”蒋纹抽了一根黄鹤楼出来,拿在手里转圈,“到时候给我寄两条雪莲吧。” 陈陷嘴角一扯,“没空。” “你讨厌我吗?” 冷不丁的,蒋纹问了这么一句。 chapter 10 chapter10 “你讨厌我吗?” 冷不丁的,蒋纹问了这么一句。 就接在他们看似闲聊的对话中,但内容南辕北辙,问的很突然,换成一般人,答案会脱口而出。 陈陷沉住声,静了两秒。 讨厌,不至于。 但也谈不上不讨厌。 他的短暂沉默,蒋纹看懂了。 “不想回答就不回答,别露出这么为难的表情。”蒋纹靠着沙发,淡笑着说:“挺伤人的。” 陈陷没有解释,他并不在乎她怎么想,转身去电视柜下的抽屉里拿了一瓶酒精出来,又新拆了包棉签,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伤口处理下。” 蒋纹撩起裙子,把脚放在沙发侧,用棉签简单给几处伤口消了毒,脚背的口子比较严重,她消完毒,抬头问他:“没有纱布么?我怎么包扎?” 陈陷看也没看,说:“不需要。” “我觉得需要。” “这种程度我平时都不处理。” “你皮糙肉厚的,和我能一样么?” 蒋纹抬起脚背给他看,羊脂玉似的肌肤,白里透着各种触目惊心的伤痕。 和他确实不一样。 她一抬腿,裙摆跟着往下滑,眼看就要掉落到腿根,陈陷移开视线,语气隐有警告,“腿收回去,纱布我这儿没有。” 蒋纹不想惹他,见好就收,耸耸肩,“没有就没有。” ** 这一圈折腾完,房间里飘着一层淡淡的酒味,见蒋纹脸蛋还是红扑扑的一片,陈陷把窗户打开,外边儿的虫鸣正热闹,高低不齐的叫唤着,衬得屋里荡着一种尴尬的安静。 陈陷回来,似在躲她,坐到了客厅离沙发最远的矮凳上,说远也不远,这房子统共也没多大,蒋纹去洗手时打量过,卧室也只有一个。 蒋纹状似无意的问:“听我哥说,你当兵?” 陈陷粗略“嗯”了一声,没有接话的意思,他现在极其后悔把蒋纹带过来,她这样子,完全不像片刻前求救的人。 “什么兵?听说那儿挺乱的,不危险么?” 陈陷突然抬起眼,“你什么都听说么?” 气氛骤降。 蒋纹察觉自己说错了话,淡声道:“抱歉,我不了解。” 她态度倒是诚恳,但陈陷似乎已经不想再跟她多说什么,指了指卧室,“你去床上睡。” 只有一张床,还是他的床。 是不是出于男人对女人的礼让她不知道,但绝不是关心。 蒋纹有自知之明:“我睡沙发就行。” 陈陷还要张口,她瞎编道:“我认床,你的我睡不着。” 她的话意到位,陈陷就没再强求,从卧室里给她找了条毯子,不薄不厚,深色花纹。 蒋纹接过来披在身上,侧躺进沙发里,背朝外,她轻轻说了一声“晚安”,不过没有得到回应。 她也不在意。 耳边逐渐传来他在卫生间的洗漱声,蒋纹心里很安静,她知道尽管灯熄灭了,这房间里还有人,且绝不会害她。 放松下来,思绪变得散漫,困意席卷而来。 她沉沉睡去,希望梦里好过点儿。 累极了,这天。 ** 第二天,清晨六点,陈陷准时起床出去晨练,尽管在休假期间,他仍然保持严格的自律。 他动作很轻,出门时,蒋纹还在睡。还是昨晚那个姿势。 一小时后,陈陷跑完步回到小区,途径门口的早餐店,走过了又重新回头,进去打包一笼包子,一份粥。 他提着打包袋进小区,和院子里晨练的大爷大妈打过招呼,一路迈着大步上楼。 才七点多,不知道她醒了没有。 陈陷拿钥匙开门,眼睛往客厅一扫,沙发上的毛毯折叠整齐,规规矩矩摆在一边。 房间里很安静,人已经走了。 ** 下午一点,蒋纹推开蒋深办公室大门,林之竹正在和蒋深汇报着什么,见她门也没敲突然进来,话音戛然而止,看她的眼神闪过一丝不悦。 蒋纹走到办公室里的小客沙里坐下,双腿交叠,眼皮半掀,淡淡道:“出去啊,还杵在那儿干什么?” 林之竹被怼的莫名其妙,“你……” “你先出去。”蒋深看她一眼,“我和她单独谈谈。” 林之竹深呼吸,调整表情,答应一声,臂弯抱着文件夹从蒋纹面前目不斜视的离开了。 门紧紧闭合,蒋深从转椅里起身,朝她走过去。 他坐在她对面,问:“昨晚睡得怎么样,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不是预想中对质的模样,蒋纹没有表情的看着他,不出声。 对她来说,最不舒服的一晚,已经过去了。 “昨天的事,我向你保证,没有第二次。”蒋深说,“蒋德的底牌已经暴露,对我没有影响,他输了。” 蒋纹“哦”了一声,“什么底牌?” “……”蒋深默而不语,蒋纹总喜欢撕破本该彼此心照不宣的东西。 他不想说,但他的表情袒露了一切。 蒋纹直视他的眼睛,“血缘?” “蒋纹,这层关系不是靠一张纸定论的。” “呵。”蒋纹笑了,“不靠一张纸还靠什么?当年楚惠邻就因为这张纸,连家门都不让我进。” 蒋深还想说什么,但他下颚绷着劲,半天没有开口。 蒋纹察觉到了什么,她有种预感,每次发生不好的事前她都有这种预感,事情到她这儿,总会朝着最坏的方向发展。 她有艺术者的敏感,对物,对事,对人。 “你为什么不生气?” 她和楚惠邻骗了蒋家这么多年,到头来还想分割股权,他们“兄妹”之间接触甚少,感情一直不温不火,用非亲非故形容再合适不过,但她这次回来,蒋深确实“关心过度”,之前她以为是与楚惠邻去世有关,现在看来,事实并非如此。 蒋纹的身体已经开始不受控制的发冷,“蒋深,说话。” 蒋深目光顿在她脸上,缓慢的开口,字字清晰: “我很早就知道了。” 蒋纹的面无表情终于出现一丝裂痕,“什么时候开始?” 蒋深闭上眼,沉沉呼出一口气,才道:“你和楚姨吵架那天,我在门外。” 她被楚惠邻告知自己不是蒋家人那天,她们都以为家里没人。 没想到蒋深就在房子里,他知道了,竟然没有闹,而是把这个秘密一并瞒了起来。 而更可怕的是,他伪装的太完美,太像一个不知情者,没有被任何人发现。 “你图什么?” “家里需要一个女人。”蒋深语气平静,“而且我爸是真心喜欢楚姨。” 蒋纹问:“林之竹也知道?” 蒋深停了一下,点头,“知道。” 所以一切都有迹可循了。 正因为她一直以来的敌意,才会显出如今的刻意讨好。 “你早就知道了,因为你爸需要,所以你不说,那这次呢?”有些答案已经呼之欲出,她慢慢说:“因为你需要,所以你还是不说,如果没有蒋德,你会一直和我演下去。” 蒋纹嘴角扯出一个弧度,“是吗?” 空气凝聚在此刻,像拉紧了线的皮筋,只需再一点点刺激,便会倏然崩坏。 蒋深在死寂中开口,很冷静,“是。” 他的种种举动,全都是提醒她,他们是“亲兄妹”,她可以完全信任他。 她在学着适应这些突如其来“关心”,学着像对待亲人一样对待他,可这些关心,原来从一开始就带着目的。 她一直是警惕的,也猜过种种可能,但亲耳听到的这一刻,蒋纹发现自己的内心不是毫无感觉。 她是真的惨。 蒋深走到办公桌前,把桌上的文件拿起来,放在蒋纹面前的茶几上,“话既然已经说到这了,你问什么我都可以回答。” 蒋纹:“有意思么?” “我承认,打亲情牌很可耻。”蒋深重新坐进沙发,手搭在两边,他的眼神没有歉意,也没有后悔,“但这是对我而言最快最有效的一条路,我需要股权让我坐稳这个办公室,你尽管恨我,再选择一次,我还是这么做。” “蒋纹。”蒋深语气缓了点,“之前没有跟你坦白说这些,因为我不想逼你。” “你这还不是逼我?” “起码感情是真的。”蒋深说,“至少于我,你是家人。” 蒋纹猛的站起来,“你他妈还来这一套?” 蒋深只动了动唇,自知徒劳,没有说话。他现在说什么都是雪上加霜,蒋纹已经不再相信他。 股权变更书就躺在桌面上,讽刺又扎眼,蒋纹躬下身,拾起旁边的签字笔,扯开笔盖,在横线上飞速写下自己的名字。 她签完,合上文件,把笔重重放在桌子上,笔直的朝门口走去。 “我十五岁以后没用过楚惠邻的一分钱。蒋深,我说过,蒋家的东西我不要,你真的太不了解我。” chapter 11 chapter11 当天夜里,蒋纹在舞池里疯狂扭动,灯光像迷幻剂,照的人影重重,喷出的干冰营造雾腾腾的氛围,吊顶上的激光灯射出两条射线,在人群中穿梭。 刚过爆点,从天而降一堆纸碎片,落在一具又一具热情而躁动的躯体上,高台上dj换一首节奏感极强的曲,音浪与空气撞击,快要掀翻屋顶。 高台底下,人们挤在舞池里,高举手臂,甩头摇摆,随音乐声律动,蒋纹也在其中,彻底放飞自我,蹦掉了一只耳环,朋友拉都拉不住。 她疯够了,从舞台上跳下来,脚步飘虚着走向卡座,随手捡起桌上一瓶酒,先吹了半瓶,然后倒进沙发里,嘴里叼上一根烟。 她摁火机点烟,朋友把刚刚录的视频放给她看,“你看看,你蹦的也忒猛了,今儿个怎么回事,受刺激了?” 蒋纹烟呼了他一脸,“滚。” “啧,叫我滚哦?你小心我发朋友圈,你的女神形象立马崩塌。” “谁是女神,你么。” “老子钢铁直男!” “拉倒吧。”蒋纹不耐烦的推开他,自己坐着抽烟。 都是些酒肉朋友,她不想多聊,来了就是发泄的,谁都甭跟她扯糟心事儿。 “唉,那桌人你是不是认识?”钢铁直男又讨嫌的贴过来,眼睛瞅着前方,“有个男的一直看你。” 蒋纹看过去,那张脸刚好对着她,见她看他,他扬起一边嘴角。 她淡淡扫了一眼,“不认识。” ** 陈陷被陆晏斌嚷嚷的头疼,为了耳根清净,答应他出来聚聚。 今天上头的电话打过来,他得立刻返程回疆,行李不多,就一个背包,他草草收拾完,给蒋深打了个电话说明情况,事出有因,他要提前结束这次合作。 蒋深已经得到股权,正准备着各方通稿开大会宣布消息,蒋纹的事儿虽然被他压了下去,但蒋家几个都已经知道,事已至此,她成了彻彻底底的外人,失去利用价值,被不被保护,都不再有意义。 蒋深在电话里郑重的感谢他,陈陷应了几句,便挂了电话。 尘埃落定,一切都将告一段落。 …… 陈陷把陆晏斌企图倒给他的酒拿开,“先说好,我不喝酒。” 陆晏斌不乐意,“不喝?为什么不喝?咱们多久没他妈坐一块喝过酒了?以前老被你喝吐,今儿我还想试试能不能灌翻你呢。” 陈陷笑了声,淡淡道:“戒了。” 陆晏斌不信,问:“什么时候的事儿?” 陈陷敛起笑意,没有回答。 什么时候的事儿,他自己都忘了。 他喝不醉,越喝越清醒,越清醒,有些事儿就在他脑子里刻的越深,火烧着心脏一般,痛苦不堪。 见他真的不动酒,陆晏斌由衷的感叹:“部队真是个好地方啊,都把你训出人样了。” 陈陷在桌子下踹他一脚,“找抽?” 陆晏斌当年在部队里也算反应快的,但他赶不过陈陷,腿上重重挨了一脚,“嗷”的痛呼一声,举手投降:“吃饭吃饭,咱今天就约个健康局。” 陈陷并拢筷子,夹起一块肉。 陆晏斌自己喝了一口酒,问他:“啥时候动身?” “明天。” “靠!所以我今儿不叫你,你还真准备一声不吭就走?” “一声不吭不至于。”陈陷嚼着肉,“起码打电话告知。” 陆晏斌气的想骂人,“你他妈,咱们多久没见了?老子当你这次回来就不走了。” 陈陷低头吃饭,听他叨叨。 陆晏斌见他啥都不说,试探着问:“这次回来,回去看看了没?” 这话题的敏感度,搁在早些年,以陈陷的脾气能把这桌菜给掀了,陆晏斌问完,心里也没底。 陈陷筷子一停,看不出表情,空气慢慢僵硬,片刻后,他才重新夹菜,“回个屁。” “……” “你妈也是担心你的安全。” 陈陷眼皮上抬,目光凌厉,他现在是比以前容忍度高了点,但脾气还是那个脾气,陆晏城再多说两句,他可就保不准掀不掀桌子了。 陆晏城心里明白,这还是他的雷区,别人踩不得。 陈陷当年和他一道儿被家里送去当兵,就是为了磨炼意志改臭毛病,本是体验体验就完事儿,结果这一去,心就留那儿了。他一意孤行,家里为了让他断了继续当兵的念想,威胁要断绝关系,陈陷什么也没说,拎着包就走。 就冲这一点,陆晏斌这种奢侈日子过惯了的人根本做不到,他佩服。 陆晏斌把想说的话咽下去,转换话题道:“我今年可能去一趟新疆。” 陈陷头也不抬,“我没空管你。” 陆晏斌觉得很受伤,“谁说要去看你了!” 陈陷做了个“你随意”的表情。 “我想带我弟走一趟,这小子毕业以后成天没个正行,就搞些花花肠子,也不知道在国外读了个什么回来……” 陆晏斌那个弟弟,陈陷知道,风流韵事多的能出书,不过见的甚少。 陆晏斌还在吐槽弟弟,陈陷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他掏出来一看,有些意外的挑了下眉。 蒋深。 “……” 简短几句之后,陈陷答应了声“行”,挂断电话。 陆晏斌见他态度平常,以为是无关紧要的电话,把菜盘往他那推推,推荐道:“你尝这个,这家店出了名儿的菜。” 陈陷挑起筷子吃了一口,然后抽了张纸擦嘴,手机放回口袋,人起身。 陆晏斌看得一脸懵,“等等等等,你干啥?” 陈陷没多解释,拢好外套,从钱包里抽了五百块钱搁桌上,“这顿不算,下次我请客。” “谁他妈现在还用现金?你给我拿回去。” “现金就他妈不是钱?”陈陷抄起钱包在他头上一敲,“什么德行。” “操,你给我解释解释,什么人的电话比兄弟叙旧还重要?”陆晏斌高声道,“别是个女人吧?” “蒋深。” “蒋深找你能是什么事儿,还不就是蒋纹?”陆晏斌嗅到奸情,一脸的有情况,“大晚上的,陈陷,你有问题。” 陈陷无心跟他贫,淡声道:“走了。” 风轻云淡的,但他们都知道,这是告别。 此去经年,遥遥无期,归来不知又是何年。 明明前一秒气氛还融洽而活脱,这一秒突然变得沉重,自古离别,都是如此。 这饭是吃不成了,陈陷责任心重,既然答应就肯定会去做,陆晏斌了解他,不再做挽留,陪着送了他一截路。 走到路口,陆晏斌正经起来,拍拍他的肩,“保重,我抽空去看你。” 他在那里呆过,他知道那里有多苦,得有多强大的心理素质和对那片土地的热爱,才能让陈陷选择抛弃现在的生活。 陈陷没有过多的伤感,他要走的路,他一直都清楚。 简单告别后,他独自走进黑夜里。 ** 蒋纹喝高了。 她二十四岁之前,喝醉的次数屈指可数,每晚入睡前饮酒是她的习惯,但她今天想醉,全开烈酒,喝的很猛,基本上来者不拒。 灌水似的喝法,喝到全身发烫,胃里吞了火似的,空了几瓶后,她的神识一片混乱,蒋纹嘴巴一张一合,她觉得自己能吐泡泡。 直男朋友实在看不过眼,拿她手机给蒋深打了电话,说蒋纹醉的不省人事,赶紧让人来接。 蒋深还在会议桌上,抽不开身,蒋纹又是醉酒状态,现下让他最放心的,只有一个人。 他最后拜托他一次,好在他答应了。 蒋纹从沙发上支起身子,还要去蹦,实在拗不过,朋友只好跟着她过去,舞池的地板晃的厉害,蒋纹站了半天都站不稳,索性任自己身子往下倒,刚刚从舞池上歪下来,一双胳膊接住了她。 画面仿佛在一瞬间流淌回去,这场景似曾相识。 有个人总会在她危险的时候来救她。 蒋纹从那人怀里抬起头,若不是面颊潮红,那双冷冰冰的眼看起来根本不像醉酒的人。 “陆晏城。” 她的声音冷静而平缓,透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没发觉的失望。 他一笑,把她从台上抱下来,“我看你一晚上了,你也不跟我打招呼。” “我为什么要跟你打招呼?” 她头发丝上还挂着爆点时飘洒下来的纸片,表情却冷冷的。 陆晏城被女人包围惯了,难得有个不拿他当回事儿的,平时的少爷脾气再一次消失的无影无踪。 “你喝多了?” “嗯。”蒋纹清醒了一秒,脑袋又开始模糊,“我很晕,以前喝酒不这样。” 她说话声音不如长相那般冷艳清丽,像掺了空气进去,音色不明亮,不高,有点儿软音,再沾些酒气,竟渗出几丝绵延的旖旎之味。 陆晏城听的心头一跳,说:“我送你回家。” “不是,你哪位?”钢铁直男终于拨开人群挤过来,想把蒋纹拉回来,陆晏城手下一紧,把蒋纹拉到自己身后,“我是她朋友。” 直男朋友嗤他:“刚搭讪的朋友?” 陆晏城懒得搭理他,倒是一旁的蒋纹点头作证,“他是陶暮男朋友。” 她的思维模式在酒精熏陶下,完全变成一根筋,想到什么说什么。 陶暮他是知道的,据说俩人是闺蜜,直男放心了点,说:“那你送她回去?” 陆晏城说:“不然呢?” “甭打歪主意。” “……”陆晏城脸色一降,“你有病?” 直男直接略过他,对蒋纹说:“到家了给我发个消息,有危险打电话哈。” 蒋纹已经站不住了,胡乱的嗯了一声。 chapter 12 chapter12 蒋纹浑身都没力气,脚步发虚,走一步飘一步,全靠陆晏城在旁边扶着,他烂着她的腰,她才能有个力量支点。 蒋纹的呕吐感渐渐窜上来,一阵一阵的,她难受的厉害。 陆晏城拥着她,见她状态差到这种地步,“还能坚持吗?” 蒋纹摇摇头,又点头:“送我回家。” 陆晏城没听清,耳朵凑近她嘴边,“什么?” 蒋纹被他这个动作弄的皱起眉,“送我回家。” 说完,一阵恶心感涌上喉咙口,她干呕了一声。 这状态估计连出门都坚持不了。 他记得三楼还是四楼是有房间的,陆晏城拉紧她的手,说:“你跟我走就行了。” 等电梯的人很多,陆晏城拉着她去走另一边的楼梯。 上到二楼时,蒋纹听到身后传来大步而迅猛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再一眨眼,那声音停在她身后,她的胳膊被人一把拽住。 不同于旁人的怜香惜玉,他是生拉硬拽,力道大的她差点从楼梯上跌下去。 蒋纹回头,看到陈陷的脸。 一张女人无法抵抗的脸,棱角分明,黑眼如漆,看人又深又沉。 她被那双眼里的冷意刺到了,像冬天零下三十度,她浸泡在冰水里。 蒋纹指尖抠进掌心,拼命压住胃里的翻腾感,“你干什么?” 陈陷不想跟她说话,手下一拽,想把她拽下来,但陆晏城也在同一时间用了力,她趔趄了一下,没上去,也没下来。 蒋纹吸了一口气:“我知道了,又是我哥让你来的?” 陈陷开口:“你走不走?” 又是这种语调。 他对她除了威胁和不耐烦,半点儿温柔都没有。 蒋纹不冷不热的笑了笑,“你还挺称职的。” “我最后问你一遍。”陈陷还拽着她的胳膊,眼睛紧紧盯着她,“你走不走?” 蒋纹甩了甩,另只手覆上他的手,把自己的胳膊挣出来,她站在台阶之上,又穿着高跟鞋,眼睛向下睨着陈陷。 “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儿啊。” 她语气很轻,像羽毛尖儿在皮肤上刮蹭,勾出痒柔而暧昧的触感。 陈陷突然知道她什么意思了。 她眼角讽刺的弯着,偏偏还要继续说。 “都是成年人,非得我明着说出来?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没眼色呢。” 她今天化了浓妆,黑眉挑出一个上弯又下坠的弧度,眼皮上层层晕染,还带着粼粼的细闪,眼尾藏着一颗细小的泪痣,她稍阖着眼看他,居高临下之感很强烈。 亚洲女人普遍扁圆脸,五官平坦,但蒋纹不是,她眼窝深,鼻梁高,嘴唇偏厚,双颊又微微内陷,整张脸十分高级,再涂大红口红,气场烈焰,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陈陷前两次见她,要么素颜,要么狼狈不堪,她气色不好,苍白过度,又遭遇关系冷漠的家庭,看起来总是可怜兮兮的。 尽管他知道她有装的成分,但她成功了。 今天这个样子,是他第一次见到。 很陌生。 陌生到陈陷一瞬间反应过来,她的生活本来就是如此。 蒋纹见他不出声,调笑着说:“怎么不说话,要和我们一起吗?” 陈陷没有以往一被她调戏就翻脸的愠怒,他只是看她一眼,声音很淡:“蒋纹,姑娘家,给自己留点脸。” 说完,扭身下了楼。 宽阔的背影很快被来来往往的人群冲走,好像不曾出现过。 他语气不重,但像一巴掌扇在蒋纹脸上。 她笑不出来了。 ** 陆晏城带她进房间,门一关,蒋纹紧绷着的最后一丝力气消失殆尽,“哇”的一声,全部吐了出来。 陆晏城离她太近,被污秽物沾了一身,他惨叫一声,有些绝望。 等蒋纹吐完,他叫了服务员来清理房间,酒吧的房间没有清洗衣物的服务,八千多块钱的衬衣,被蒋纹结结实实当了一回呕吐袋,陆晏城让打扫房间的服务员给他一并扔了。 卫生间里,蒋纹前前后后呕了五次,吐的没东西可吐,干呕的症状逐渐减轻,她抱着马桶跪坐在地上,眼泪花花的。 没哭,是呕吐的条件反射。 卡在喉咙里的东西清干净,胃里也就消停了,蒋纹的酒醒了一半,她爬起来,把厕所冲干净,然后疯狂漱口刷牙,顺便把脸洗了。 没有卸妆工具,只能勉强用洗手台上的香皂。 折腾出来,蒋纹脚步发虚着从卫生间走出去,她倚着墙,勉强站住脚跟,看着坐在沙发上的陆晏城。 “你走吧。” 陆晏城走上来扶她,“你行不行?” 蒋纹想推他却没有力气,离开墙,她整个人一软,差点儿摔倒。 陆晏城眼疾手快接住她,拦住她的肩,一步一步带到正中间的床上。 他放下蒋纹,不知是故意还是意外,脚底一绊,扑在她身上。 蒋纹没有动。 陆晏城爬起来,两臂撑在她脸侧,“不好意……” 话说一半,他停住了。 蒋纹的表情,很难说不是嘲讽。 她的眼睛,把他看得一清二楚。 “不继续了?” “……”陆晏城不知回答什么,他一步步引她到现在这种境地,他原本以为是毫无破绽的。 “抱歉。”这次倒是有几分真诚。 不过这真诚,还真是廉价。 他指了指睡袍上的酒店logo,“过会儿我再走,现在楼底下人那么多,你总不能让我穿件睡袍下去吧?” ** 蒋纹眯了一会儿,昏劲下去,她睁开眼,房间弥漫着一股饭香,陆晏城竟然泡了两桶泡面。 体力恢复了点,蒋纹下床走过去,“你饿了?” “我喝完酒喜欢吃方便面。”陆晏城指了指对面那桶,“也给你泡了,你吃吗?” 这习惯倒是稀奇。 味道太香,蒋纹肚子又空空荡荡,就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蒋纹把面盖儿揭开,里边弯弯曲曲的面条在油汁里闪着诱人的光,蒋纹拿叉子插起一股,又放下,问:“有热水么?” 她得先缓缓。 对面吃的津津有味的陆晏城显然没有照顾人的经验,表情很迷茫,“你渴了吗?” “……” 蒋纹起身从柜里找到烧水壶,到卫生间洗了两遍,再接上一壶水,放在插电盘上。 水“咕噜咕噜”烧着,蒋纹闲着没事儿,过去拿了包烟。 陆晏城见她姿态娴熟,看了一眼烟盒包装,黄鹤楼。 他感叹道:“我当你们女的都抽那种细烟,带爆珠的,还各种口味。” 蒋纹说:“那种是纯装逼。” 陆晏城也跟着笑了,又问:“刚刚那人是谁?” 蒋纹淡淡道:“司机。” “看着不像啊。” 蒋纹不知怎么的,就笑了一声,问:“那像什么?” “打拳的。”陆晏城在空中比了比,“他那个身材,下功夫练过的。” 蒋纹朝烟灰缸里磕烟灰,没搭话。 他以为他要说像她男朋友。 水烧开了,蒋纹走过去倒了两杯,准备给陆晏城提溜一个茶包进去,他赶紧制止,“别放,我喝水就可以。” 蒋纹抬起眼皮,“嫌茶叶次?” 陆晏城被说中,堪堪闭了嘴。 这方面蒋纹能理解,端了两杯白开水回到方桌跟前,她吹着滚烫的水面,问:“用不用给陶暮打个电话?” 毕竟他们现在这个处境,传出去是真的洗不清。 陆晏城摆摆手,“我手机没电了。” 蒋纹想摁自个儿的手机,差点忘了,她一天一夜没充电,前面仅存的电用光,已经自动关机了。 “要么借个充电器?” “麻烦。”陆晏城吃着面,“跟她说了又得跟我吵架。” 蒋纹没接他这话,捞了个烟灰缸在手边,往里点了点,“今晚怎么个睡法?” 陆晏城说:“你睡床上,我在沙发上挤挤。” “呵。”蒋纹笑了,“君子啊。” 他听出来她仍在反讽,把嘴擦擦,端起水喝了两口,“该有的度我还是有的。” 蒋纹正儿八经的笑出声,“那你在酒吧浪,她知不知道?” 陆晏城有一丝尴尬,“就是出来跟朋友玩玩。” 蒋纹吐了一口烟,淡淡道:“陆晏城,如果你是个明白人,就别干不明白的事儿。” 话里含义,已经不需要多说。 陆晏城还想挽救两句,但蒋纹已经把烟掐了,她的晕劲又上来了,喝完那杯水,她走到床边,掀开被子躺了进去。 那桶泡面她一口也没吃。 陆晏城没心情收拾桌子,去卫生间简单洗漱了下,找了个浴巾当被子,将就着在沙发上睡下了。 只留一盏床头灯,房间很暗。 局面也很诡异。 陆晏城是打过蒋纹的主意的,从第一面开始,她这种类型的女人,要么男人不敢碰,自知驾驭不了,要么就能激起强烈的征服欲,想看她眼中含情。 更何况他从未消停过。 但就在刚才,那个沉着脸来找她的高大男人,临走之前,看了他一眼。 眼似刀刃,那一记目光是锋利的,满满的警告。 陆晏城不服人,通常是别人拿他没办法,但他也有怕的,比如他那个当过几年兵的哥,脸一板,眼一瞪,他就不敢挑衅了。 这男人,比他哥还恐怖。 显然,也不仅仅是司机那么简单。 蒋纹很懂男人的点,她话少,但她知道男人最不想听什么。 她对付那个人游刃有余,又何况是他。 陆晏城思来想去,安分点是好的,他要真的乱来,也太禽兽了。 不知是安他的心,还是安蒋纹的心,陆晏城闭着眼说了句:“不出意外的话,我会和陶暮结婚。” 一句话下去,在房间里孤零零的回荡。 半晌,蒋纹开了口:“不出意外的话,这是我和你最后一次见面。” chapter 13 chapter13 蒋纹醒来已是日上三竿,太阳升的老高,半截被套照在阳光里,热烘烘的。 蒋纹起身,环顾房间一圈,陆晏城已经不在了,俩人手机都没电,他管服务员借了纸笔,给她留了张字条。 “我没衣服换,先走了。” 署名陆晏城,还装模作样的标注了时间,凌晨五点半,那会儿街上确实没什么人,他穿一身酒吧睡袍出去也不会被围观。 蒋纹看完,把纸片在手心捏成一团,扔进垃圾桶。 她摸了把睡得有点儿犯肿的脸,去到窗边,迎着光和风抽了根烟,屋外边的空气跟着吸进肺里,提神了。 她拎着包下楼,途径一层的大厅,清洁工还没打扫完,白天的酒吧蔫了吧唧,一片狂欢后的乱象,仿佛被一把大火烧去了华美,露出破败的本质。 黑夜里,感官变得敏感,人人都放肆,追寻一切刺激与狂热,待第一缕阳光照下来,拨开遮羞帘,只剩忘形后的沉默与尴尬。 宿醉之后,她腰酸背痛,太阳明晃晃的,照的她浑身发虚汗,她翻了一遍包,发现自己没有戴墨镜,也没有遮阳伞。 只能这么干巴巴的站在北京的街头。 她还穿着昨晚的黑裙,烟酒味道捂了一晚上,已经往馊的方向发展了。她站在路边拦了十分钟,没有一辆车停下来。 偌大的北京城,高楼银光闪闪,呼啸而过的车辆,巨大的led屏展示都市的繁华,人人都在忙碌,蒋纹挤在其中,没有人闲出空注意到她,风能穿透她的身体,仿佛她不存在。 很突然的,蒋纹觉得孤独。 一种迷茫似的孤独。 无人可依,无处可归。 人们到底是在前进,还是仍在迷途中原地转动。 抬起脖子,看不清蓝天,她被不可名状的难过压低了头。 ** 蒋打到车纹回家已是下午两点,随意梳洗了下,换一身衣服,又重新出了门。 陶暮约她在西餐厅见面,至于为什么要见,电话里没有说,她的语气一如以往的活络,听不出什么。 蒋纹停好车,进入电梯,面无表情的盯着镜面里的自己,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她就坏掉了。 这个世界会好吗?她不知道。 但她不会好。 电梯到达楼层,门缓缓打开,服务员引导她去陶暮订的单独间,高跟鞋踩在木质地板上,发出沉重的闷响。 门帘撩起,蒋纹走进去,看到一桌已经上好的菜时,心里已经有数了。 陶暮不知道在软沙上坐了多久,直到她也坐下,她的目光才有了聚焦。 “吃过了么?”陶暮问她。 说正事之前,总有一堆无关紧要的话被抛出来兜圈子。 蒋纹没点头也没摇头,“什么事?” “想让你帮个忙。”陶暮把餐盘边的手机拿起来,点了两下,放在她面前,“你看看,那女的是谁,你认识么?” 蒋纹低头扫了一眼,屏幕上是昨晚的自己,“这女的怎么了?” “昨天和陆晏城睡了。” 陶暮面色如常,端起玻璃杯喝水,咽下去说:“陆晏城,你知道吧?就是我男朋友。” 照片是别人微信发给陶暮的,上面清晰的拍着她和陆晏城搂搂抱抱的画面,一路跟到了楼上的房间,他们的脸被拍的很清楚。 玩场子的就那么些人,她连陆晏城都碰得到,再碰到个陶暮的朋友,一点儿也不稀奇。 “陆晏城昨天晚上回家,穿的还是宾馆的睡袍,这得多刺激,衣服都没了。” 陶暮勾唇一笑,“没想到他还挺在乎我的,知道趁半夜回家。可惜了,收到照片以后,我就一直在他家等他。” “这女的,你认识么?” 陶暮定定望着她。 蒋纹看她,开口:“认识。” 陶暮只要愿意稍微相信她或陆晏城一丁点儿,她都会发现破绽满满。 可惜她不愿意。 “你觉得她要脸么?” “不要。” “那你说。”陶暮吸一口气,语音上扬,“她是犯贱,还是缺德?” 蒋纹很认真的想了想,“都是。” 死一般的沉默之后,陶暮把水杯“砰”的一声砸在桌子上,“你就没什么想和我说的?” “睡都睡了,还说什么?” “你他妈就是个□□!” 陶暮怒不可遏,站起来一杯水泼她脸上。 还行,不是开水。 蒋纹把头发丝上沾的柠檬片取下来,扔桌上,脸上仍然没有过多的表情,“过瘾么?是不是比电视上爽?” 话音未落完,陶暮又甩了她一巴掌。 凉水沾巴掌,威力十足,蒋纹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胀起来。 陶暮气的浑身发抖。 “蒋纹,我实话跟你说,陆晏城在外面搞过多少小姑娘,我一清二楚,别人怎么想我笑话我,我都无所谓,我就是喜欢他,只要不出格,我都能忍,上次那个甘甜,你看到了吧,年轻怎么了?漂亮怎么了?他回来哄得人还是我。” 陶暮低三下四的感情观让蒋纹皱起眉。 “别人怎么看我都行,但是你不能掺和进来。知道吗?别人都以为我们俩是闺蜜,但是我清楚,你从来没把我当过朋友。”陶暮一停,悠悠笑了,“因为我也是。” 蒋纹摸了摸刺痛的脸颊,目光渐渐有了力度,“我一般不对朋友动手。” “你动啊,你有朋友吗?”陶暮表情讥诮,“除了我,谁愿意和你做朋友?” 蒋纹慢慢抬起眼。 “你不用这么看我,我反而觉得你可怜,你装什么?成天端着个劲儿,别人问你要个微信号都弄得跟贞洁烈女似的,转眼就滚我男朋友床上去了,你还看人下菜碟啊。” 蒋纹根本不知道,她在陶暮眼中是这样的。 罩上仇恨的滤镜,仿佛她的一切所作所为都罪该万死。 在她不知道的时刻,那些她曾经珍视过的人,心里早已把她当成了垃圾,不知定义成什么,又不知被千刀万剐多少遍。 亲人,朋友…… 她连呼吸都是错的。 解释没有用,呐喊没人听,当她沉默时,被误会,曲解,当她承受时,被扣上不属于她的罪名,于是她发疯,被人当作神经病。 蒋纹不知道还能用什么方式保护自己。 “既然你谁都不相信,还叫我出来干什么。”蒋纹看她,“泼我一杯水,再给我一巴掌,泄愤么?” “你以为我会忍你?你觉得我怕你?” 陶暮要笑不笑的盯着她,“还是你被蒋家赶出来了,准备就近攀个富二代?” “……” 蒋纹从纸盒里抽出一张纸,把脸上残留的水擦完,问:“骂完了?” 她真正发火前,表面上从来看不出来。 陶暮眼一横,“是不是觉得我说话很难听?那是因为你干了恶心事…” 蒋纹把纸放在一边,手撑着桌子,一点一点站起来,“我还有更难听的,你想不想听?” 陶暮顿住,“你想干什么?” “我很挑的,懂么?”蒋纹身体压向她,“我要是攀他,你连坐在这质问我的资格都没有。” “你又有什么资格?!”陶暮眼睛狠狠瞪她,“你现在一文不值……” “别用你那张烂嘴评判我的人生。”蒋纹一把掐住她的脖子,手骨全部凸起,“我遭遇过的,你连十分之一都受不住。” 蒋纹手劲大,陶暮抵不过,脸憋得涨红:“你放手!” 蒋纹一笑,“我放过你,谁来放过我?” 蒋纹手越收越紧,表情阴冷恐怖,陶暮呼吸撕扯出凄厉的叫声,重复着:“放手,放手……” “今儿我给你上一课。” 蒋纹猛的把她从座位上甩开,陶暮连人带餐具,噼里啪啦的摔在地上,蒋纹踩着高跟鞋,俯视着她。 “想教训我,你得比我狠。” ** 走出餐厅,脱离冷气,阳光重新落回身上,可蒋纹感觉不到一丝温暖。 她顶着半边肿脸走在街上,头发成缕,衣领也湿了一大块,路过她的人都忍不住看她两眼,揣测她经历了什么,一个美丽的女人竟然如此落魄。 她还高高昂着头,像不肯倒下的战士。 可她算哪门子的战士。 手机响了,蒋纹看也没看就接通,那边是一个陌生男人,机械化的声音,像机器人发言。 是楚惠邻的律师,叽里呱啦半天,大致意思是蒋深即将得到她的全部股权,无偿。 她签了字。 律师公事公问完,语气透出一丝犹豫:“……恕我多问一句,您是自愿吗?” 蒋纹看着人群,淡声说:“怎么不是呢。” 她刚挂断,蒋深的电话便精准的切进来,分秒不差,他问她在哪,蒋纹说在家。 “你昨天一整晚没回。” “是啊,你明明知道,为什么还要问我?” “你还在怪我?” “我没有资格。” “蒋纹,你能不能不要这样?”蒋深的语气里充满疲惫。 蒋纹很麻木:“对不起。” “……你不用和我道歉。” 蒋纹看着来往的车辆,突然想起一个人,“我的司机呢?” 蒋深说:“他回新疆了。” 蒋纹一愣,喃喃道:“看来我把他赶走了。” 蒋深没听清:“什么?” 蒋纹却不再应声。 高耸楼穹之下,柏油马路之上,她的呼吸愈发艰巨,心里有些什么东西,即将破土而出。 她想起了那晚的月亮,画室里那幅承载着她压抑情绪的,失败的画。 想起了雨幕里,她伞沿微抬,看到的那张血性方刚的脸。 破旧的老楼,那间狭小却安心的客厅。 那根雪莲在风里的味道。 还有他低声的警告。 很少有什么让她冲动过,但蒋纹知道,陈陷一定是例外。 蒋深见她沉默,又问:“你什么时候回家?” 这个问题,让蒋纹安静了好一会儿。 她转着手上的镯子,触感冰凉,蓦的,她想起了那篇文章。 或许明天回去。 或许永远不。 chapter 14 chapter14 一周后。 飞机缓慢降落在乌鲁木齐地窝堡机场,蒋纹睁开双眼。 入眼是刺目的阳光,窗外一片湛蓝。 蒋纹缓了缓睡得发酸的脖颈,在空姐温柔的注视下走下飞机。 迎接她的,是扑面而来的热浪。 七月份的新疆,连空气都是滚烫的,又干又躁,势要榨干皮肤里最后一点水分。 她等到行李箱,单手把它从传输带上拎下来,出口就在行李传输带旁边,前来接机的人黑压压的堵在那儿,一行身穿“特警”制服的人,装备完全,分别站立于出口两侧。 高大威猛,脸上神情肃静。 这是一道疆内独有的,内地机场没有的风景线。 蒋纹拖着行李箱,她一米七一的个头,在这里完全排不上号,来往的人普遍高大,女人高,男人更高,操着地地道道的新疆口音,除了个别地方词语,她发现自己大部分都听得懂。 她独身出去,迅速有人围上来,黑车司机,旅游团,还有宾馆拉客人的,她摆手拒绝,走过两步,又回头向疑似“野导”的人要了张宣传单。 一出去便有卖馕的,新疆独有的美食,金灿灿摆了一整个铺子,从前都是听说,亲眼见倒是头一次。 热闹的不像机场出口。 没有建筑物遮挡,阳光毒辣辣的照下来,这里不同于她在国内去过的任何一个地方,干燥的厉害,尘土也大。 蒋纹拿出手机,亮度调到最高,屏幕上还是反光,看到自个儿的脸。 她用手遮着凑到眼前,眯眼细看,手机信号竟然从4g变成了一个e。 “……” 她想叫车,由于网络不通畅,定位一直失败。 看着屏幕上的加载符号始终转着圈,蒋纹的心莫名平静下来。 她挂上墨镜,站在垃圾桶边抽了根烟,然后把手机塞进口袋,沿路标找到了搭乘出租车的地方。 搭上出租,蒋纹打开手里那张捏的有些发皱的旅游宣传单—— 欢迎来到大美新疆。 ** 出租车穿过长长的隧道后,终于驶入市区,深褐色的山起起伏伏,环绕在街道两侧。 乌鲁木齐是座山城,地形复杂,道路蜿蜒,沿山而建,倚山而生。 建筑物鳞次栉比,低矮破旧的房屋穿插在光鲜亮丽的高楼大厦之间,形成一种错乱的,新旧交错的城市景观。 城市上空没有霾,太阳金灿灿的,车流量大,但堵的不厉害。 蒋纹到达定好的酒店,拿房卡进屋,叮咚一声,满室通明。 她把带来的行李箱摊在床上,一边装满绘画工具,里面摆放整齐,她检查了一遍,没有破损。 她懒得收拾,行李箱就那么敞着,人去了另一边。 蒋纹从包里掏出烟,抽出一根咬在齿间,她微微侧头,殷红的指甲一滑,一簇火苗扭动着燃烧起来。乌黑的长发从肩头滑落,在半空中勾着诱人的卷。 她抽了一口,走过去打开窗户,陌生的城市尽收眼底。 风很大,风里有沙漠的味道。 这里是西北,温带大陆性气候,降水一年不足200毫米,土地干旱而贫瘠,天气燥热。 她不知道抽什么风来这里,几年前的那一次,已经深深刻进了她的人生里。 这里对她意义不平凡,是她压在心底,连自己都不敢想起的地方,所有人都不知道,她背着一个沉重的秘密。 有时连她自己都快忘了。 她曾以为自己不会再踏进半步,但生活从来如此戏剧,她回到了罪恶之源,目的是寻求救赎。 那一堆破事,好像隔着几万公里的路途变得遥远。 蒋纹静静倚着窗户抽烟,两根烟后,她起身去拿手机。 她几乎关了一个星期的手机。 进入市区后信号似乎稳定了点,变成了3g,呵,3g,她多久没看到这种令人窒息的网络了? 那男人在这地方是怎么过的? 蒋纹想着事儿,随手翻着未接来电,大多是蒋深的,林之竹夹在其中,陶暮打过两个,剩下都是一些乱七八糟的人。 她这次的合作伙伴倒是一个电话没打。 蒋纹在联系人里找着那天存的号码,屏幕一闪,传进一条来自陶暮的短信。 消息框自动显示短信内容,蒋纹随便扫了一眼,就看到“你还要不要脸”,“你怎么这么贱”的字句。 她想到陶暮恨的发疯的样子,没表情的笑了笑。 懒得回复,她不屑和谁争夺,她想要的,想尽办法也要得到,不想要的,随时可以抛弃。 蒋深的电话应景的响起来。 可想而知,这两天他的怒火已经积攒到何等地步。 蒋纹等了十几秒,才慢腾腾的滑开接听。 天高皇帝远,她离开让她压抑的北京,几乎是立刻恢复往日的状态。 她懒洋洋的窝在沙发里,语气还含了一丝女人特有的促狭。 那边的人上来就问了一句:“你在哪儿?” 她不甚在意的回着:“北京。” “蒋纹。”那人声音冷了些许,“你惹我发火没有好处。” “不惹你就有好处了?” 蒋深似乎已经忍到极限,“手机关机,家也不回,你到底要干什么?” “好问题,我也想知道我到底要干什么。” 蒋深深呼吸一口气,“因为你那个闺蜜?” 蒋纹一顿,“谁?” “陶暮。” “……”蒋纹的烦躁在一瞬间涌向脑袋:“她找你说什么了?” “不是她,是她父亲,我和他有些交情,不到太严重的地步也不会找我,说什么陶暮回去闹绝食,还要自杀。” 蒋纹冷冷吐出一句:“傻逼。” 蒋深语气加重:“你这次很没有分寸。” “我有原则。” “你有原则就不会喝的烂醉还被人拍到照片,蒋纹,发泄情绪有更高明的手法,你非要选择让别人看不起你是么?” “我没有。” “没有?你躲着不见人难道不是心虚?逃避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蒋纹捏的手机快要碎掉,是了,一个二个,没有人相信她。 无论男人还是所谓的“朋友”,她厌恶争吵,也无心纠缠。 可是,没有人相信。 察觉到蒋纹久久的沉默,蒋深才意识到自己先前的话语过于武断,他总说要照顾她的情绪,实则从未做到。 蒋深道:“抱歉,我不是……” “你说得对。”蒋纹打断他,“我是在逃避。” “蒋深,我告诉你,陶暮舍不得死,她挂念的东西太多了,爱情,荣誉,脸面,哪个都让她放不下,她只是想用极端的方式让所有人怪罪我而已。” 蒋纹声音很淡,“可是我舍得。” 这不是威胁,是陈述事实。 蒋深听的眉头一紧,“你到底在哪儿?” 蒋纹移开眼,看向窗外的天。 天天天蓝,这是人间的面。 她沉沉开口:“新疆。” 蒋深不可置信,“你知不知道那儿有多……” 那天,在陈陷家里,她说过同样的话。 而此时,身处此地,她突然明白他对这句话的厌恶。 “我觉得很好,我喜欢这里。” “你是去找陈陷。” 蒋深的语气突然笃定,“你们才见过几次?你疯了?” “我接了工作。” 蒋深不相信,“什么工作?” 蒋纹实话实说:“和一个记者,合作搞一个专题。” “……什么时候联系的?” “很早之前。” 她几年前办画展,有幸认识过一个常年在外的记者,叫何岩。他在朋友圈分享过西北之行,每年都会和同道之人来,经常参加一些沙漠越野赛,也邀请过她,但她当时拒绝了。 今年不同,她主动联系了他,恰好他近期准备动身,有一个题材要跟。 搞专题是假,和他来是真。 蒋纹说:“等我想清楚一些事儿,我就回去。” ** 挂掉蒋深的电话,蒋纹仰头望天花板。 女人的脖颈纤长而白皙,长发曲卷着在身下散开,像晕开的浓墨,衬的她皮肤愈发苍白。 她说服了蒋深,也就是说,她自由了。 尽管只有一个月。 她捞起手机,划到那串来自这里的手机号,想了想,又放了回去。 他如果知道,此时此刻她和他在同一片土地,一定会紧紧盯着她,骂她疯子。 蒋纹不急着联系他。 chapter 15 chapter15 第二天清早,何岩准时到达蒋纹所住的酒店楼下。 蒋纹醒的很早,她没吃早饭,收拾好行李,直接推开房门。 何岩听到一句“hey”之后,立刻回过头看,眼前的女人一身黑皮夹克,黑色牛仔裤包裹两条均匀有致的长腿,她架了一副墨镜,卷发在腰间荡漾。 她很独立,背一个黑包,手里还拎着一个巨大的行李箱,丝毫没有请他帮忙的意思。 何岩瞬间打消了与女人同行就是麻烦的偏念。 何岩留到肩的发,拿发箍全部箍起,露出饱满的额头,满脸胡渣,人高马大,他向蒋纹伸出手。 蒋纹也伸手,礼貌且疏离。 轻轻一握,何岩便收回手,转身拉开后备箱的门,对着蒋纹说:“把你行李放进来。” 蒋纹走过去,臂膀一用力,将装满绘画工具的行李箱横放进去。 开车,上路。 清晨的乌鲁木齐,天色并不纯粹,随处可见的尘土揉进刺目的阳光,反射出一片略微灰蒙的天空。 将近九点,是这里的上班高峰期,市区里还有点堵,车上气氛沉闷,何岩主动挑起话题,“最近怎么样?” 蒋纹坐在副驾驶,手肘撑着窗户边,“你指哪方面?” 何岩耸耸肩,“生活,工作,感情?” “画展差不多结束了。” 她只回答了工作。 何岩笑了两声,“这次听说成绩不错?我看过杂志上的报道,华人画家很少在国外出人头地。”何岩顿了顿,直言道:“但你画风太过压抑,长期这样,对你未必是好事。” “艺术的世界很丰富,没必要把自己把自己禁锢在某种框架里。一个画家想表达什么,他的画笔会替他展现出来。” 蒋纹面色平静,“我表达什么了?” 何岩沉吟片刻,“压抑,痛苦,绝望。” 蒋纹无声笑了,没反驳。 何岩摇头,“你该乐观点。” 蒋纹问:“今天去哪里?” “带你见个人。” “带我?” “对,见完了你再考虑考虑要不要和我一道儿,让你有个准备。” 何岩揺下车窗,叼起一根烟,道:“这次的工作,有多危险我也没个准数,总不能让你什么都不知道就跟着冒险。你如果担心安全问题,我可以推荐我这边的朋友给你,带你四处转转,新疆美景还是很多,值得一画。” 蒋纹安静听完,说:“先见见再决定吧。” ** 沿312国道一路行驶,快要进入达坂城区,日头已高照。 透过车窗,蒋纹看到沿街清一色的店铺,窗户上用红色胶带贴着炒面拌面,凉面烤肉的字眼,旁边还有几家汽车修理。店家门口零乱的停着几辆车,大抵是长途跋涉,中途在此地歇脚。 何岩招呼着蒋纹下车。 见有客人,饭店门口的小巴郎子(维族男)扯开了嗓门喊,“炒面拌面臊子面大盘鸡,吃点撒(什么)呢哎!” 几家皆如此,招来客便笑着迎进屋,客人进了别家也无嫉妒之色。 豪迈,热情,好客。 西北人的特色。 蒋纹随着何岩进了其中一家,大厅有空桌,刚一落座,小巴郎提着茶壶和菜单过来,动作麻利的给二人倒水,眨巴着黑溜溜的大眼睛,“你们吃点撒?” “凉面,再来十串烤肉。”何岩不看菜单,又问对面的蒋纹,“你呢?” 蒋纹不挑,“和你一样。” “那就二十串。” 小巴郎点点头,又一溜烟去招呼新进来的客人。 蒋纹低头研究桌面下印着的菜单,丁丁炒面,二节子炒面,野蘑菇汤饭……除了最上面的大盘鸡,其他的菜品基本上没有见过,再看看后面的价格,不低。 何岩看她那表情,解释道:“这些店开在这儿都是给游客吃饭的,味道一般,到时候让你尝尝什么是新疆美食。” 他掏出烟盒,点上一根,“趁这几天吃点儿好的,等进了戈壁滩,有你受的。” 蒋纹话少,只嗯了一声,她本来也不娇生惯养,既然选择了西北,便要义无反顾。 饭上的挺快,烤肉用铁盘装上来,肥瘦均匀的肉沾满孜然,结结实实二十串,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油亮的凉面浸泡在红艳的汤汁里,根根劲道,刺激味蕾。 此前她没吃过多正宗的,这一顿,已经足够惊艳到她。 品尝新疆美食,这话确实不错。 ** 吃过饭,正式驶入达坂城,七拐八拐,楼房渐渐消失在车身后。 到达目的地,蒋纹下车,是一间汽修厂。 何岩轻车熟路带她进去,大院中间,一辆改装越野车正在被清洗,和何岩开的那辆同类型,牧马人,车上还插着一面红旗。 何岩喝了声:“老板,洗车。” 一大块头男人提着冲水管从车后走出来,随后一愣,拿起水管冲着何岩一顿猛喷。 何岩一边躲一边尖叫:“靠!刘岳!你悠着点!” 刘岳闻言,直接举起水管瞄准他的脸,“你小子来了不知道提前说一声?” “我怎么没说?” “‘我今年过来一趟’,这叫说?” “这不是今年过来了吗?旁边还有姑娘呢,人跟我一起的!” 刘岳一扭头,这才看见已经躲到一旁闲闲看戏的蒋纹。 何岩被饶过,刘岳放下水管,背过身往里走,“都进来吧。” ** 聊过几句,蒋纹才知道何岩以前也在新疆当过兵,与刘岳是那时候的战友,退役后他转行做新闻媒体人,刘岳开了家汽修厂,妻子是本地人,开商店的。 何岩说:“我想做边防这块的专题好久了,一直申请,今年上面终于批了,我这次带着任务回来的。” “他可不管你带不带任务,我退了,队里的事儿我管不着。”刘岳倒两杯茶给他们,一次性纸杯,蒋纹端起来酌了一口,唇齿间登时被浓重的粗茶味填满。 何岩道:“我连着来新疆两年都没见上他一面,今年非得再试一次,我还就不信这个邪。” 刘岳说:“人我给你约了,来不来我可说不准,他今天被总队召了,要是就为说你采访这屁事,按他那脾气估计得炸。” 蒋纹听的云里雾里,“抱歉,我能问问你们在说谁?” 何岩刚要张口,刘岳看他一眼,避重就轻道:“我一个兄弟。” 何岩补充一句,“也是我最想采访的人。” 蒋纹问:“为什么最想采访?” 何岩张了张嘴,又沉默了。 刘岳打量她半晌,道:“这趟路不是人人都能走得了的,你虽然是何岩带来的人,但你不是这里的人。” 刘岳不年轻,脸上沟壑纵起,纹路里透出经历的种种沧桑,皮肤是常年驻守大漠的黝黑,但他那双眼,犀利,透亮,力度十足,堪比一把打磨精湛的利剑。 “如果你是为了满足你们艺术家的情怀和需求,去看看乌鲁木齐周边几个景区就足够了,跟着我们可没有美景,沙漠,无人区,高原,戈壁滩,除了苦还是苦,不是我不欢迎你,这两年像你这样找到这里来追求情怀的人太多了,各个都把自己说的很高尚,完事儿屁都没搞懂。小姑娘,你真的明白自己做这些的意义吗?” 相比起何岩今早的委婉式说法,刘岳直接到几乎不近人情。 她忙从的跟来,确实看似冲动。 蒋纹熟悉这样的眼神,不信任,不看好,不接受。 但这次,她没有逃避,她少有的认真起来,想为自己争取点什么。 蒋纹把那杯粗茶咽下去,淡淡开口:“我不是以画家身份来的,我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没有任何时候比现在清楚,让我试试,我会尽自己所能不拖累你们,如果还是不可以,我自己离开。” 她去过一些地方,见过一些人,没有什么是让她动容的,爱情,亲情,友情,她什么都不在乎,也没有拥有过,她是个画家,可她画不出艳丽的东西,她只看得见黑与白,和光熄灭后的暗灰。 她以为自己已经麻木,直到那天深夜里,她遇到了和自己一样,踩在城市边缘的人。 可他和她又是那么不一样。 像大风刮过,把她从深陷的泥潭中刮出,才发现自己可以直立行走,去往任何一个想去的地方。 而在这之前,她差一点儿,就要放弃自己,在泥潭中自生自灭。 chapter 16 chapter16 刘岳和何岩还有事儿要谈,听得出话题有隐蔽性,蒋纹主动问何岩要了车钥匙,想去周围转转。 何岩疑惑:“转转?你对这又不熟悉。” 蒋纹说:“有导航,我不走太远。” 刘岳嫌他磨叽,抄起他腰上挂的车钥匙抛给蒋纹,“大白天的,你瞎操心啥?” 何岩不拦了,又叮嘱蒋纹几句,她点头,拿着钥匙离开。 ** 蒋纹走到前院,找到何岩的车,开锁,打开车门进去,车内一股燥热扑面而来,坐垫烫屁股,方向盘烫手。 新疆的天气就是这样,似蒸笼,热的人汗津津的。 她戴上墨镜,开空调,然后挂挡,上路。 一路向前。 热空气在窗外翻滚,车内温度渐渐降低,凉的打颤。 她舒服的呼了口气,腾出一只手在包里摸索,摸到烟盒,抽出一根叼在嘴里。 再去摸索,找出打火机。 火苗一窜,蒋纹把头凑过去,深吸了一口。 浓烟喷出。 一如她笔直的冲出浮躁与喧嚣,冲出城市的牢笼。 她朝太阳走去。 她朝戈壁奔去。 ** 新疆处处是戈壁。 大概两个小时,蒋纹驶入一片黄金海。 有绿树,绿的像灰土的颜色——但它确实是绿的,和这一片无边无际的金色相比,它是生命的象征,以奇怪的姿势,光秃而干瘪的横叉在大漠里。 头顶是蓝的透彻的辽阔苍穹。 单一的颜色,强烈的视觉冲击。 风很大,在黄沙里掀起层层涟漪,攒着无尽的,生命的力量,向她涌来。 蒋纹不知道这是哪儿,在地图上找不出名字,导航显示无名路。 但这些一点也不重要。 苍茫的戈壁之上,有一排破旧的房屋,被风化的褐色木板竖在土里,上面是歪扭的汉字。 商店。加油站。 是这片戈壁滩的服务站? 蒋纹下车,脚踩进黄沙里,她走了一圈,太阳火烧火燎,烤的发肤滚烫,汗都流进眼睛里。 蒋纹不转了,快步走进那家平矮的商店。 阴凉袭来,她踩在冰凉的水泥地上,视线终于不再模糊。 她觉得这里足够美,不用走了。 ** 下午四点多,服务站驶进一辆陆虎。 撵过黄沙而来,在戈壁滩上留下两条歪扭的深痕。 车停在油箱跟前,随后下来一人。 无需旁人来,那人轻车熟路的掀开车前盖,把导管捅进去。三分钟后,他合上车盖,臂膀因用了些力气,绷出结实的肌肉线条,在阳光下露出健康的古铜色。 听见外头的声响,商店女老板探出头,一见来人马上笑起来,招呼着喊了一声: “陈队长!” 男人很高,身形看着瘦,却透着股硬朗结实的劲,肌肉将胸膛微微撑起,黑t紧紧绷在身上。 他留一头利落板寸,眉睫如漆,目光深沉,棱角分明,轮廓似刀割,又冷又利。 是常年生长在大漠的狂野,却不粗糙,性感又原始,引人注目。 陈陷收回暂时停留别处的目光,应了一声。 音色很低,极赋辨识度。 女老板问:“不是说明天才到吗?老刘还没动身,在厂子里呢,用不用我给他打个电话?” “不用,我加个油就走,等会还得去乌鲁木齐开个会,明天联系老刘。” “行。”女人说,“我电视又坏了,你给我看看。” 她迎着陈陷进屋,递上根烟,不好意思的笑着,“老刘修不来电视机,次次找师傅,师傅都懒得上这边来。” 遥遥沙漠,小黑匣子是唯一的乐趣。天线拉的老长,也收不到什么台。 陈陷接过烟,只含在嘴里,没点,蹲下身子掀了电视后盖,一股子尘土扬起来。 他眯着眼检查了一圈,电线短路了,倒没什么大问题。 收拾好后,前后加起来不过十分钟,陈陷起身,从收银台后面走出来低声道,“过来试试。” 女老板拿着遥控器去按开关,叮一声,屏幕亮堂起来,顿时喜笑颜开。 “终于好了,不然真快憋屈死我了。” 陈陷淡淡点头,从口袋里翻出打火机,把刚刚那根烟点着,他抽了一口,隔着弥漫的烟雾,目光再次不经意的,从平仄房屋里的窗口透出去。 他来时就注意到了那辆牧马人。 只不过那时候,车门大开,车内还没人。 女人头顶披着件丝巾,从肩头绕过去,遮住下半张脸,上面又罩一副大墨镜,挡得严严实实。 黑发从丝巾里飘出来,风一吹,在空中轻飘飘的扬着。 她不时抬手在臂弯处的画本上描摹几笔,全神贯注,没有注意这边。 陈陷又抽了一口,低声问:“那女人哪来的?” 女老板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说:“不知道,看那样子好像是个来画画的,刚进来买了包烟,说话没啥口音。” 莫名的,陈陷问了一句:“她买的什么烟?” 女老板敲敲玻璃柜,“雪莲。” 陈陷又顺过去看了一眼,恰好她附身捡东西,露出手腕上的玉镯。 他收回视线,弹了弹烟灰,没说话。 老板又说:“这年头,什么人都有,不去云南丽江那些地方,偏来戈壁滩画风景,又险又远。” 陈陷说:“各有各的好。” 女老板赞同的点头,“那倒是,就怕她这种大城市来的呆不习惯。” “管她干什么。” 陈陷低头去寻烟灰缸,摁灭烟头,再抬头时,头只抬了一半。 眼前多了一抹窈窕的身影。 她把头顶的丝巾取了下来,露出整张脸。 她皮肤很细致,近看也没有一丝瑕疵,但气色一如既往地差,显得整个人冰冷且漠然。 陈陷不得不承认,她长得漂亮,搁新疆这个美女如云的地方也不输半分。 但是,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还他妈一副浑身竖刺儿的样子? ** 陈陷见她直勾勾盯着自己,那目光肆无忌惮,半天也没挪开的意思。 以为刚刚和老板娘的对话让她听见了,他半低着头,沉着嗓子问: “有事儿?” 低哑磁性的音色扫过她的耳尖,蒋纹想,刚刚说话的男人果然是他。 蒋纹问:“你是这儿加油的?” 陈陷看她一脸故意,在女老板开口前先一步说话:“你加多少?” 蒋纹:“加满。 陈陷:“加不满。” 语毕,陈陷往油桶那边走,他步子大,蒋纹跟了几步跟不上,就不跟了,慢腾腾的走过去,见他在拾掇那些油管,问:“为什么加不满?” 陈陷懒得跟她多话,收拾好东西,见她的车停在另一边,下巴冲那边指了指,“开过来。” 说完继续忙手头的活。 陈陷拾掇好东西,才发现旁边的人根本没动。 他侧头看了她一眼,因为弓着身,他得往上看,眼皮上抬出两道深深的褶子,更显得目光冷厉,极具侵略性。 “听不懂?” 蒋纹没什么表情,还在纠缠上一个问题,“为什么加不满?” 陈陷慢慢眯起眼,没完了还。 “你加,别人不加?戈壁滩资源有限。” 见她还是不动弹,神色淡淡的站在原地,不知道跟他死磕个什么劲,陈陷来了脾气,刚准备发火,她却点了点头。 “知道了。”蒋纹说完,转身就走了。 陈陷留在原地,盯着女人的背影,心里那股火又窜起一寸。 没一会儿,蒋纹开着那辆牧马人过来。 戈壁滩上风很大,她一下车,头发洋洋洒洒的飘起来,吹的满脸都是。 她耐着性子整理了两下,结果徒劳,头发越弄越乱。蒋纹心里一股气上来,干脆不管了。 她这点小动作落在陈陷眼里,不免觉得好笑。他心想着,就那么笑了一声。 几不可闻。 但蒋纹听见了。 这男人确有一把好嗓子。 喧闹的城市里,听觉不佳,但在这片土地之上,尤其配这一片黄沙海洋,辽阔,原始,不加遮掩,一切都变得强烈。 她来对了。 蒋纹斜着眼看过去,“你干什么?” “笑你。” 陈陷也没跟她绕弯子,直截了当。他走离油桶边,倚着车身了根烟,风大,火苗刚窜出来就灭了。 蒋纹面无表情,“我有什么好笑的?” 点了好几次还没点着,陈陷把烟叼进嘴里,胳膊撑着车子,转头看她,瞳孔漆黑,深不见底。 蒋纹原地站着,头发在风中狂舞,任他打量。 随后,陈陷嘴里含着的烟动了两下。 “像鬼。” “……”蒋纹心里操了一声。 油加好后,蒋纹从车窗探进半个身子,把自己的包勾出来。 她一倾身,皮夹外衣缩上去,又是低腰牛仔裤,露出一截白花花的腰肢,细的不堪一握。 陈陷终于把烟点燃,扫了那细腰一眼,挪开视线,望着远处抽烟。 “多少钱?” 蒋纹手里拿着钱包,抽了四五张一百出来。 陈陷看了她一眼,“当我抢钱?” 蒋纹不以为然:“你们这种地方,不都是这么收费的么?” 因为资源贫乏所以乱要价,一瓶矿泉水都能卖十几块的地方,蒋纹见过不少。中午和何岩吃的那顿饭也不便宜。 “来过新疆?” 蒋纹顿了顿,“没。” “那就嘴上积点德。”陈陷直起身把烟掐了,不再看她,“价钱进去问老板。” 蒋纹愣了一会,才发觉自己被人教训了。 但她没生气。 他定是热爱这里,驻守这片土地,自然要维护它的名誉。 她生不起气,反而觉得心里有什么地方,柔软了一下。 chapter 17 chapter17 蒋纹脚底一动,刚准备进去问价钱,后领被人拽了回去。 她倒退几步,摔他身上。 “……” 陈陷看着她莫名其妙的投怀送抱,他刚刚使这么大劲了? 陈陷嘴里衔着半根烟,“没话跟我说?” 蒋纹站直,回视他:“说什么?” 陈陷目光仿佛能洞察一切,“你说呢。” 蒋纹不吭声,眼睛看向别处。 陈陷寸步不让:“往哪儿看呢。” 蒋纹又把目光转回来,“我来工作。” “什么工作?” 蒋纹憋出两个字,“画画。” “中国那么大,没地方去了?” “那你想听我说什么?”蒋纹不退了,盯住他的眼睛,“我来这儿是因为你?” 陈陷一针见血,“不是么?” 安静了半晌,蒋纹说:“是。” 原因之一。 烟气腾腾中,陈陷的脸色降了温度。 “画完画就回去。” 蒋纹:“不。” 陈陷把烟蒂丢进土里,捻灭,“到了这儿,轮不到你说不。” “我不用你管。” 他笑了一声,“我乐意管你?” 蒋纹脸一沉。 “话我跟你说清楚了,‘工作’解决完就走,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他特地加重工作二字。 蒋纹一声不吭,似乎听进去了,又似乎什么也没听。 ** 重新走进那家小卖部,扑面而来的阴凉让她一直昏沉的脑袋清醒不少。 女老板正抱着半个西瓜,一边吃一边看电视,见她进来,笑着问了一句,“画的咋样?” “还行。”蒋纹淡淡答,又问:“加油多少钱?” “两百。”统一价,老板也没问她加了多少。 蒋纹不多话,直接递过去两张一百,就在这时,外面响起一阵引擎发动的声音。 蒋纹从商店的窗户看出去,只看到两道深深的轮胎碾过的痕迹,车身后,一片黄沙漫天。 他走了。 金色的太阳依旧刺眼,干瘪枯竭的树枝佝偻着身躯。 很快,尘土散落,戈壁滩恢复平寂。 ** 一个小时后,蒋纹开车回到汽修厂。 何岩问她:“去哪儿了?” 蒋纹坐下,自己给自己倒茶,“附近一个戈壁滩,十公里左右。” 她把画本搁在桌面上,何岩指了指,“能看看吗?” 蒋纹翻开给他。 枯植,沙砾,石头块。 刘岳看到那张商店近景的速写画,问:“老板是个女的?” 蒋纹已经迷上粗茶的浓郁口感,“嗯。” 刘岳笑了笑,“你去的是我老婆开的店。” “啊。”蒋纹应了一声。 “她没什么事做,就在那开了家店,给过路的提供补给。” 想想那片灰黄而一望无际的土地,这工作的意义也变得深重。 蒋纹点点头,“挺好。” “差不多该动身了。”何岩拍拍裤子站起来,“天黑之前要到托克逊。” 蒋纹问:“远么?” 刘岳说:“远倒是不远,但是风大,托克逊是“风”城,路不好走。” 何岩可惜的说:“本来还想尝尝嫂子做的大盘鸡。” 刘岳拍他一把,道:“你也不怕撑得慌,下次吧,趁天还没黑先赶路。” ** 边防武警总队司令办公室内,陈陷的太阳穴直突突。 见他半天不吭声,吴司令浓眉一皱,眼睛瞪起,“你小子哑巴了?” 陈陷强压着一肚子火,要笑不笑的,“和着您召我回来就为这个事儿?” “这个事儿是哪个事儿?这个事儿怎么了?别人抢着争着我都没松口,就留给你了,你还给我挑三拣四?” 陈陷眉一挑,“我还有挑的余地?” “不识好歹!”吴司令抄起桌上的本子就砸他,“想让你过几天好日子还成我的错了?” “这算哪门子好日子?” “人家是上头特派下来的记者同志!还曾在新疆服过役,这次是要出成绩的,多少人重视你知不知道?让你配合采访你就给我老老实实配合!一个月,坚持不了吗?非得成天上荒郊野外吹寒风去是不是?” 陈陷说:“我宁愿在荒郊野外吹寒风,也不想和媒体打交道。” “少贫,还有,这次“打黑”行动你不准参与,这是别的市的任务,你参与了到时候人又得说你抢功。” “他们要过喀什,就是我的任务。” 吴司令从办公桌后站起来,一字一句问:“这是命令,你服不服从?” 陈陷双唇紧闭,沉默。 偌大的房间,再次响起吴司令的问句:“这是命令,你服不服从?” 半晌。 陈陷脚跟并拢,双手紧贴裤缝,下颚收紧。 “是。” 严肃而郑重。 ** 蒋纹算是真真切切体验到什么叫“风大,路不好走”了。 托克逊是天山当中的风口,沿途中,车内的音乐都盖不住车窗之外呼啦啦的风声,飞沙走石,玻璃被打的噼啪响。 “这是天山刮来的风,一到平原地区就特别厉害,尤其是春秋两季。”刘岳把着方向盘,车身晃晃荡荡的,“有一年我从吐鲁番过来,赶上大风了,玻璃全都吹碎,我们几个人下车抱着石头,一直等风小,才开那辆破车上路,真的,车被吹的只剩壳子。” 蒋纹看着窗外的自然奇观,静静听着刘岳说话。 “这两年为防风固沙,费了不少劲,我们站都快成树木保护站了。” 蒋纹看向前座的人,问:“你们站?” 刘岳回答:“我调到武警部队之前,就是这边的戈壁防护站的,退役以后偶尔去看两眼。” 蒋纹点了点头。 何岩回头问:“那你明天给我约的人呢?” “他直接去防护站。” ** 到达目的地,太阳已经落山,不在市区内,只有几栋平房,一个大院,周边是无边无际的荒野。 蒋纹下车,临近夜晚的寒风扑面而来,戈壁滩的夜间温度直逼零下,她咳嗽了一声,问:“到了么?” ”嗯。”何岩裹紧外衣,“驻守这片戈壁滩的工作人员住这。” 他们的到访,引得院内几只狼狗吼叫起来。 “茂森!不许叫!”刘岳对着为首的狼狗下命令。 茂森嘴里呼噜的低吼着,但立刻收敛了几分。 它认得刘岳。 “岳哥!”从里屋出来两人,一个矮胖,一个高瘦。矮胖男人喊了刘岳一声。 “程伍!”刘岳走上前,与他拥抱。 “这两位是?”程伍眼睛转向这边。 刘岳介绍道:“何岩,我的老战友,现在是记者,这次来搞宣传工作的,这姑娘是一道来的。” “哦吼,欢迎欢迎。”程伍与何岩握手,又看向蒋纹,“你好,我是这里的站长,程伍。” “蒋纹。”蒋纹回握一下。 何岩对着蒋纹说:“咱们今晚就在这休息,明天和几个人汇合。” 蒋纹问:“什么人?” 走在前面的刘岳回头:“边防兵。07年派过来的。” 蒋纹在心底算了一下,脚步一顿。 十一年。 守着这片大漠边疆十一年,要熬过怎样的寂寞与苦难。 房间有限,何岩和蒋纹只能凑巴凑巴睡一间屋,程伍低声道:“今儿先不招待你们了,早些休息,明天还得早起。” 何岩道了谢后,一头栽到床铺里,他赶了一天路,精疲力尽,很快,便传来打鼾声。 蒋纹坐在另一张床上,掏出手机看,快晚上十点,信号很弱,有几通未接来电。 蒋深的。 再看到这个名字,蒋纹只觉得遥远。 她来到这里不过两天,时间仿佛很慢,又仿佛很快。 她见到了过去几年不曾见到的人和事,见到了若是不来西北,此生无法感受到的自然奇景。 她知道,这些不过是万分之一。 蒋纹没有回电话,直接关机,存点电。 她从包里翻出湿巾,卸掉脸上的妆,出去找程伍打了点水,把脸洗了。 野外温度极低,天一黑下来,伸手不见五指,蒋纹打着手电筒洗脸,水冰的刺手。 另一间屋内,刘岳和程伍他们几个人在聊天。 蒋纹从口袋里掏出那包快压瘪的烟,紫色的包装,烟盒上印着雪莲。 她抽出一根,用唇瓣含住,护了好几次火才点着。 缕缕一升烟,散进无边夜空里。 劲比她抽过所有的烟都大,她抽的头晕。 晕乎之中,她想起了陈陷。 她该不该听话回北京? 她不想。 那座城市会压的她喘不过气来。 …… 清晨,天光乍亮,晨光熹微,戈壁滩一片沉寂。 蒋纹醒来时,隔壁的何岩已经不知去向,被子叠的四方四正,床单铺平无痕。 院子里有人在说话,皆是男人,伴有几声狗叫,在天地间回荡。 蒋纹睁眼,入目是冰冷的天花板,她有一瞬间的茫然,但很快便头脑清晰起来。 蒋纹冷的发颤,她想裹棉衣,但想起行李箱在何岩那辆车的后备箱里,只好作罢。 她翻身下床,拿过黑夹克穿好,把床铺整理整齐,然后走出房间,边走边用牙轻咬着皮筋,她把长发捋顺,随意挽了个髻,低低垂在脑后。 在院子里说话的男人集体进了屋,只留何岩在等她,见蒋纹过来,指了指左边一栋小平房,“在那洗漱,收拾好了过来吃早饭。” 蒋纹点头,回屋去拿背包里的洗漱用品。 三分钟后,蒋纹走进那间热闹的房。 她没化妆,失去气焰嚣张的红唇与乌眉,面容清丽,下巴瘦削,一双眼又黑又静,衬得整个人冷冷清清。 素颜的蒋纹依旧极美,但那股生人勿近的冷也更甚几分。 美女入座,男人们全都表示欢迎。 除去昨晚见过的程伍,此刻多了几个陌生面孔。 皆是黝黑的皮肤,似是在沙漠风吹日晒的杰作,几人分别做了自我介绍。 唯一一个不是防护站的人,叫周正,看着还是个年轻小伙,和她差不了几岁。 蒋纹挨着何岩坐下,木桌上的饭菜很简单,米粥,馕,西红柿炒蛋。 “能吃得惯吗?”程伍问她。“看你挺瘦,咱们这真没啥好招待的。” “怎么吃不惯。”蒋纹淡笑,掰了一小块馕放进嘴里,香脆可口。 “岳哥,陈队呢?”周正边喝粥边问。 刘岳道:“待会到。” 蒋纹喝粥的动作有一秒的停顿,很快恢复,她垂下眼,神色淡淡。 程伍对蒋纹的身份挺感兴趣,“昨天晚上才听老刘说,你是画家?” 蒋纹嗯了一声。 “怎么想到来新疆?” “美。” 蒋纹这话是发自内心的,景美,食美,人美。 一桌人都听的受用,程伍笑的很自豪,嘴上还谦虚着,“戈壁滩有啥好看的,哎,你们打算在新疆待多久?” 何岩说:“我出个系列报道,一个月左右。” 程伍又转头看蒋纹,“你呢?” 蒋纹答得含糊,“我差不多。” 就在此时,房门被人从外推开,一道冷硬的男声重重落在众人耳朵里。 “最多一星期,全部给我走人。” chapter 18 chapter18 “陈队!” 一行人齐齐放下碗筷,周正眼睛一亮,洪亮喊出声。 “陈陷。”来自比他年长的刘岳,“你小子,好好跟人家说话。” 陈陷进屋,随身带进一股源自荒野的寒意。他身形高大,立在桌边便挡住了蒋纹眼前的光,投下一片阴影,令人深感压迫。 他半眯着眼,语气低冷:“怎么好好说?不会。” “大清早的,你发什么脾气。”刘岳训他,“人家是来做好事的,你态度端正点。” 陈陷没表情的嗤笑一声。 年年都有这种人来折腾,敢情这是招待所? “陈队。” 何岩放下碗筷起身,东北汉子也浑身硬气。 “我是想做一个关于新疆边防战士的报道,国家在这块的关注太少,我想着通过跟随你们的日常生活,做一个专题报道,争取给你们更多的帮助。你们大好青春全耗在这里了,还得不到应有的荣誉,没这个理。这次是台里给我特批的任务,我不能空手而归。” 何岩这话说的诚恳也在理,像陈陷这样的人,终日起早贪黑,热血全抛洒在大漠边疆,一草一木,一寸一土皆刻进了骨子里,肉身早已埋进了沙漠里。 为了世人的安稳,一批又一批的兵驻扎在这里,不少人耐不住艰苦与寂寞,选择回到城市;但也有不少人,一呆就是十年,枪林弹雨里走过,沙漠高山间行过,或许对于他们来说,使命早已大过性命。 他们的身躯,生时,是高原上空盘旋的雄鹰,亡时,是茫茫戈壁滩中一粒黄沙。 未被世人知,却为世人亡。 …… 陈陷面色没有缓和,眼睛一扫,看到一直低头喝粥的蒋纹。 “你来干什么?” 语气极差。 众人皆是一愣,似乎没想到陈陷会主动跟女人搭话。 蒋纹平静的抬头,对上他锐利而冷漠的目光,她还没说话,一旁的何岩先替她解了围。 “她和我一起来,搞艺术的。” 陈陷字句强硬,“我不管你干什么,爱上哪折腾上哪折腾,少他妈给我找麻烦。” 气氛僵到极点,刘岳和程伍看得出陈陷是真窝了火,不说话了;周正更是不敢出声。 说到底,他们这一行的目的地,没有陈陷的准许,外人压根没资格进去。 蒋纹放下碗,这才说了今天与他的第一句话,是他的名字。 “陈陷。” 女人的声音清清冷冷,但又带了丝浑然天成的妩媚,好似天生就这么勾人。 陈陷头皮一紧,目光利刀似的转向她。 几次交锋,他知道蒋纹根本不是善茬,在北京可以随便她折腾,因为没几人认得他,但这边不同,全是他的熟人。 蒋纹看他那要吃人的眼神,就知道他一定觉得自己要找事儿。 于是她笑了笑,眼睛弯起来,轻声道: “一星期是么,合作愉快。” 刘岳“诶”了一声,瞪向陈陷:“怎么能一星期?不是批了一个月么?缩短这么多,吴司令知道还不得训你?你怎么为难人家女同志?” 陈陷话都没说出口,蒋纹露出一个善解人意的笑,乖顺的很。 “没关系,我听陈队的。” ** 周正再次装模作样的,“不禁意”的瞥向副驾驶的男人时,被他逮了个正着。 陈陷不耐烦的开口,“说。” 周正嘿嘿笑了两声,作祟了一路的好奇心全部冒出来,“陈队,你之前就认识蒋纹啊?” 陈陷一秒反应过来,这小子套话呢。 “不认识。” 周正继续调侃,“那你还对她那么凶,你看人脾气多好,长得还漂亮……” 陈陷抬了抬眼皮,语气里的威胁十分明显,“你怎么不用嘴开车?” 周正不闹了,乖乖闭上嘴。 她脾气好? 陈陷想起她刚刚的装模作样,心里直冷笑。 ** 紧随其后的一辆车里,何岩也问了相同的问题,“你认识陈陷?” 日光强烈,隔着车窗也分外晒人,蒋纹把墨镜戴上才淡淡开口。 “不认识。” “别和他把关系搞僵。”何岩见她不说,也没追问,“他是边防大队队长,得他点头,咱们才能拍片采访,进去收集素材。” 蒋纹把这话在脑子里溜了一圈,指尖轻磕着窗沿,“是么。” “我去年前年都来过新疆。不过一次也没遇着陈陷,他不算最老的一批,但绝对是经验最多的,名头响当当,就是一直不接受采访,很难搞。” 是挺难搞的。 蒋纹哦了一声,眼瞧向窗外,大漠,蓝天,和远处雪白的天山,高空的太阳烧的火热,视线里金灿灿的,世界像被分割成几个平面,拼凑成一副原始而辽阔的画面。 听说在新疆,只要站的够高,必能看见天山。 天山的雪常年不化。 蒋纹看着看着便出了神,脑海里不自觉闪过陈陷给她的车加油时,那双坚实有力的臂膀,和他叼着烟眯眼看她的样子。 她嗓子有点儿痒,可能是渴了。 心尖也是。 ** 不知行了多久,到达一个服务区,有加油站,超市,公共厕所。 前面的车停了,何岩也跟着停车。 周正要去上厕所,何岩也去,俩人一块走了。 陈陷下车,身子斜靠着车身,从兜里掏出烟,手护着风点燃,烟雾登时弥漫在风里。 他往后看了一眼,就撞上那辆车内蒋纹笔直而明目张胆的目光。 被发现的蒋纹丝毫不觉得羞愧,手里勾着墨镜,有一搭没一搭的晃悠。 陈陷想也没想就走过去,敲了敲蒋纹那侧的车窗。 车窗缓慢降下去,露出女人姣好的侧颜。 蒋纹转头看他,眼神平淡,好像刚刚一直注视他的人不是她。 陈陷早知道她最会来这套,也懒得计较,他一手搭着车顶,微弓下身,对着蒋纹:“下车。” 蒋纹眼皮不抬一下,“干什么?” 陈陷:“透气。” “我不热。” “一会儿你要是中暑,耽误行程。” 这话说的,相当不近人情。 蒋纹脸上没温度了。 见她不说话,陈陷眯了眯眼,语气多了种压迫之意:“听见没?” 蒋纹说:“听见了。” “自己出来还是我拉你出来?” 蒋纹本来是真想下车的,一听陈陷这威胁意味十足的口气,反倒不动了。 她稳稳当当的坐在座位上,气笑了:“成啊,你拉我。” 话音刚落,陈陷抽烟的动作就停了,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眼神锐利明厉,把她扫了个遍。 像蓄势待发的狼。 蒋纹心头涌上一丝后悔,想说不用了。 但下一秒,他已经拉开车门,一只手揪住她的领口,臂膀一用力,直接将她拎了出来。 动作粗暴直接,毫不客气。 蒋纹被强力拽出来,一时间失去平衡,身体带着惯性向前冲,左腿绊右腿,一屁股摔倒在地。 水泥地。 陈陷就在她眼前,没伸手扶她,观赏她的丑态。 这是第几次了? 蒋纹气的肝疼。 他在蒋纹跟前蹲下身,她抬头,狠狠瞪他。 陈陷低笑一声,一口烟呼到她脸上,哑着嗓子问:“还跟我来劲是么?” 蒋纹不说话。 她想吃人。 她自己撑着地想站起来,无奈膝盖和脚踝都使不上劲,刚起来一点就跌回去。 但她不会向陈陷开口求助。 陈陷在一旁看她反复做着无用功,觉得好笑,在蒋纹又一次摔回去之前,一手拦住她的腰,轻而易举把她带起来。 啧,够细的。 陈陷看着她铁青的脸色,心情大好,声音不自觉放缓:“摔疼了?” 蒋纹从他怀里挣脱,冷冷看他一眼,一瘸一拐的走去开车门,自己钻进后面那辆车的副驾驶。 全程没有说话。 她发现了,在这之前,她能在陈陷面前得逞那么久,是因为他根本懒得搭理她,只有她在作妖,而他事不关己。 现在,在他的地盘,他才是最原本的样子。她可以清楚感受到他身上的力量与气场,鲜明又强烈,铺天盖地,比起北京时的冷漠,现在的陈陷是真实的。 这局势对她很不利。 蒋纹不喜欢被人压制的感觉。 …… 重新上路后,周正暗搓搓的问:“陈队,蒋纹咋了,刚回来我看她脸色那么差。” 把着方向盘的陈陷舌尖顶了顶左腮,想起蒋纹最后发黑的脸,没由来的笑了一声,“受刺激了吧。” chapter 19 chapter19 从服务站出发,沿省道一路穿行,途径一片烈火般的橘红,胡杨似勇士,吸取天地之精华,在无边沙漠中屹立不倒,阻挡沙尘与风暴的侵袭,顽强守护这一片土地。 见蒋纹兴趣十足,何岩在前方的路边停车场刹车,准备休息片刻,蒋纹借了他的相机,开车下地,将这一自然奇景拍下来。 “没见过?”何岩嘴里叼着烟,直面辽阔的天地,任太阳肆意火烧。 蒋纹把相机放回去,盯着不远处的老树,“见得少。” “胡杨就是守卫沙漠的,生命力很强,耐寒耐旱、还抗风沙。”何岩给她介绍,语气里有淡淡的敬佩,“有个维族兄弟跟我讲,在新疆,有一种精神叫胡杨林精神。” 蒋纹问:“什么?” “胡杨生而千年不死,死而千年不倒,倒而千年不烂。” 哪怕失去血肉,灵魂也不曾消散。 隐忍而坚守,载着岁月的重量。 它们迸发出无限的生命力量,一年又一年,熬过风吹与曝晒,炎夏与寒冬,在脆弱的生存环境中做一个坚韧的历史见证者,维护着最后一抹绿色。 而那些枯萎倒地的,尽管已被狂风烈日风化的形状扭曲,根部裸露,奄奄一息,仍然以最后的姿态,顽强的守候在这里。 没有人知道它们经历过什么,但它们就这样缄默无言的,守了一辈子。 或许,在荒凉的大漠,生命不再是永恒,精神才是。 蒋纹不用相机拍了,这不足眼睛看到的十分之一,她突然觉得,用这种方式记录这些没有任何意义,纯粹而伟大的自然面前,用眼睛去看,用手去触碰,用心去感受,足够。 感官会替她铭记这一切。 蒋纹回神,陈陷也下车了,面对着骄阳而站,他的身后,是那片悲壮而雄宏的胡杨林。 那一刻,蒋纹觉得他们正在融为一体。 他们是一样的。 …… 简短的停留后,蒋纹走向驾驶位,“我来开。” 何岩有点惊讶,“你行?沙漠路可不好走。” 蒋纹没搭理他的质疑,直接上座,挂挡,眼神冷漠语气直接:“你走不走?” “……” 何岩也不跟她搞那套大男子主义,大步一跨上了副驾驶。 这女人,还真容不得人轻看。 ** 车子行到吐鲁番,入市区前,是惯例的过安检项目,这几天蒋纹已经习惯了处处过安检,处处需要身份证,这仍是疆内独有的“风景”,警卫站随处可见,每五百米便有一个。 她翻出身份证准备下车,前方的安检人员冲他们摆摆手,示意不需要检查,直接过。 “怎么回事儿?”蒋纹问。 何岩看了眼前边的车,懂了,“陈队有警官证,可以直接通行。” 蒋纹没说话了,把身份证收起来,安稳坐着。 继续行驶一小时,窗外的建筑渐渐变得低矮,不久后,他们进入一个村落,没有柏油路,都是车碾出来的土路。 车身摇摇晃晃,车后摇起一路黄土。 城市与乡村的界线并不明显。 村里大多是红铁门和土胚房,还有只鸡在路上走,脖子一伸一缩,挨家挨户搭了不少棚架,种着不同的瓜果蔬菜。 最后停在一个人家的院内,主人是个维吾尔大叔,似乎一早知道他们要来,和妻子站在门口迎接。 何岩把车停在陈陷他们的车旁边,蒋纹跟着下车,热浪霎时间涌来,前一秒在车里吹的冷风全部消散,身上瞬间变得汗津津。 太热了。 新疆吐鲁番的温度,她是正儿八经的感受到了,感觉自个儿洒点调料都能熟。 院里就种着葡萄,木条搭起个大大的框架,缠满藤条和绿叶,木架之下摆着一条长桌和几个板凳,可以坐在这儿纳凉。 陈陷和维吾尔大叔交谈着什么,几个片段传过来,蒋纹听了一会儿,发现听不懂,他们说的不是汉语。 蒋纹扭头问周正:“他们在说什么?” 周正不好意思的笑笑,说:“我也听不太懂……陈队会双语,他可厉害了。” 蒋纹发现了,他们都很敬佩他。 白天屋外温度太高,维吾尔大叔请他们去屋内休息。 陈陷撩着门帘,等他们一个一个进去,蒋纹放慢脚步,变成最后一个。 她还穿着那件夹克,黑色又格外吸热,她额头沾着汗,脸颊红扑扑的。 陈陷胳膊撑在门框上,她走到他面前,他低声问:“穿这么厚,你捂痱子?” 蒋纹没有吭声,脸上也没有表情。 陈陷当她还为服务站的事儿闹别扭,没想着她会回应,刚准备放下门帘随着她一块进去,蒋纹堵在门口没动,眼睛上下扫了他一眼,道:“我不想晒黑。” 陈陷抬起自己一边手臂看了看,常年风吹日晒,他又没那么娇贵,不搞什么防晒措施,肤色自然是深点儿。 反观她,白的像块玉。 陈陷笑了,“和你比不成。” “……” 竟然没生气,怪了。 蒋纹被这声男人的低笑弄得心头一颤,大步一跨进了房间,头也不回。 ** 室内的装扮异域风浓郁,地上铺着地毯,样式独特,极具地方特色。大片的花纹与图腾并置排列,色彩绚丽而华美,从中透出精巧而充满智慧的做工。 家具亦是如此风格,颜色的大胆碰撞,独特的地域风格,蒋纹被吸引了目光,一寸一寸打量着。 她有两个极端,偏爱极冷暗的颜色,又或是视觉感很强的搭配。 维吾尔妻子穿一身丝绸花裙,端出一大盘刚洗好的葡萄,青绿色,颗粒饱满,晶莹剔透。大叔又抱出一个西瓜来,搁在桌上一破二,再抡起半个切成一牙一牙的,热情的笑着招呼:“吃,你们吃。” “你们也吃啊。”周正会来事儿,见二人都站着,一骨碌爬起来去扶人,“一块坐一块坐。” 大叔的妻子用口音极重的汉话说道:“我们很多,你们多吃点。” 城市里见过太多虚情假意,在返璞归真处,她终于看到了最质朴的人们,客气也不会让人感到尴尬,因为真诚是发自内心的。 常听人说新疆昼夜温差大,瓜果甜,蒋纹不是爱吃水果的人,她揪了一颗葡萄放进嘴里,过了一会儿,又揪了一颗。 何岩端起一牙西瓜给她,“你别光吃葡萄啊,尝尝西瓜,可甜了。” 她不喜欢西瓜,但维吾尔大叔的眼神特别期待,她没说话,接了过来。 咬下第一口,甜意窜满口腔,水分很足,瓜瓤香脆,冰凉凉的。 很好吃。 蒋纹不吃葡萄了,改吃西瓜。 维吾尔大叔会汉语,和何岩他们几个聊了起来,大叔以前也当过兵,和陈陷是熟识。 聊了半个多小时,水果也解决完,桌上一片狼藉,蒋纹想帮着收拾,维吾尔妻子坚决不让她帮忙,她还在原地站着,陈陷走过来,指了指脸颊。 蒋纹没看懂,“嗯?” “一脸西瓜水。”陈陷说,“去洗洗。” 身后就有镜子,蒋纹转头一看,红色的西瓜汁粘在脸颊两侧,已经干成了渍。 她都没发现。 “在哪儿洗?”她回头问他。 陈陷往屋外指,蒋纹的眼神一片迷茫。 他踱步出去,“过来。” 她抬脚跟上。 院内架着一个洗手盆,边上有肥皂,架子旁放着一个浇水壶。 陈陷拎起那个壶,走到一处草地跟前蹲下,对蒋纹勾手。 蒋纹走过去,蹲在他旁边,“干什么?” “在这儿洗。” 他说着,已经倾过水壶,细细一流从壶嘴里倒出来,流进草丛里。 “……” 对于这种原始的洗法,蒋纹觉得陌生。 陈陷皱眉,“别磨叽。” 蒋纹伸手,接了一捧水,轻轻拍在脸上,反复几次,她搓了两下,感觉差不多了,抬头问: “干净了么?” 不知道是阳光太明媚,还是背景植物太青翠,她的皮肤泛着光,又挂几滴盈盈的水珠,唇瓣沾了水,像刚得到过润浴的花,又软又嫩,瓣儿还在风中打着娇滴滴的颤。 一片引人无限遐想的粉色。 陈陷眼底一深,没作声。 蒋纹眼神淡淡的,“问你话呢” 陈陷“嗯”了一声。 蒋纹眼睛眯成一条缝儿,“嗯是什么意思?干净还是不干净?” 他刚刚出神了。 她看出来了。 陈陷仍是不作声,他要起身,蒋纹不让,“我还要洗手。” 陈陷说:“自己浇。” “自己浇还怎么洗?”蒋纹笑的像只狐狸,“陈队,丢魂了?” 陈陷有点咬牙,又拗不过她,重新蹲回去,给她提水壶,蒋纹洗的特仔细,一根一根,白白细细一双手。 陈陷不耐烦了,“你他妈搓羊蹄呢?” 蒋纹停下动作,表情无辜的看他:“所以你刚刚是看羊蹄看入迷了?” 陈陷一动不动。 蒋纹嘴角一弯,“说话啊。” 他突然抬手,拇指食指掐住她的下巴。 “看你这张脸,行了么?” chapter 20 chapter20 蒋纹好久没说话。 倒是陈陷表情自然,仿佛什么也没发生,松开她提着水壶走了。 蒋纹没有立刻进屋,她沿着小路走,不知不觉就绕进后院,这儿是一块菜地,乡下这些住户自己的地,半截高的枝条上坠着几个西红柿,透出不成熟的颜色,橘里泛青。 蒋纹站在一处土坡上,放眼望去,满眼皆是田园景色,一户户人家错落有致,绿植布满视野,偶尔夹杂几声长闷的牛叫。 阳光和风都是安静的,像一只干燥却温柔的大掌,轻轻拂过,掀起一片绿色的粼波。 把她脸上的湿意也一并吹去了。 她站着抽完一根烟,神清气爽。 待她再回屋,只有何岩在,手里抱着个牛皮本在写什么。 她走进来,“他们人呢?” “陈队和周正出去办事,热合曼大叔和他妻子去凉房了。” “凉房?” “就是晒葡萄干的地方,也不叫晒,吐鲁番的葡萄干都是阴干。我们一路开过来,路边很多那种带着小孔的建筑就是凉房。”何岩把本子收起来,带上相机和录音笔起身,“跟我去看看么?” 蒋纹点头,“好。” ** 一路行走大概十分钟,来到村里人家晾葡萄干的一排排凉房处,大多是土砖堆砌成,形状似碉堡,避免太阳直接曝晒和雨水的浇淋,远处看,场面十分震撼。 房的四面墙皆是孔,通风用,新疆气候干燥炎热,在阴凉处自然风干,可保留葡萄的甜份与口感。 蒋纹走进去,迎面扑来一阵沁甜的香味,整面墙都是葡萄,层层叠叠,一团一团,簇成一片黄绿相见的海。 热合曼大叔见他们来,从一边的成品里捧出一把给他们,何岩接过,又分给蒋纹几颗。 她放进嘴里一颗,咀嚼起来软软黏黏,酸甜交织,但甜味更浓一些。 何岩的镜头从凉房转出来,对准这边成堆的葡萄干成品,问道:“这种葡萄叫什么?” “无核白。” “这些葡萄干大概要晒多久?” “四十天左右。” “全部凭风干吗?为什么不直接在阳光底下晒?” “保证甜份,口感,太阳底下直接晒到话,口感会发酸,还有葡萄干的这个形状,干净程度,阴干比太阳晒卫生很多。” …… 何岩与热合曼大叔一问一答,镜头不断扫过近景,最后拉到远景,环顾这一圈奇景。 如此一来,吐鲁番的葡萄干才能享誉全国。 蒋纹站在旁边安静的听。 周边的人,除了何岩,全是少数民族,顶着烈日,在高达四十度的白天里工作,依靠葡萄而生。 那些被晒得发红发黑的皮肤之下,是作为劳动者的勤劳与朴素,蒋纹不曾有过这种体验,她的生活每天都千变万化,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 她来到这儿,才发现,这里的很多人,一生就做一件事。 但这一件事,是伟大的。 这是最原始的地方,他们身上却有着这个时代最先锋的东西。 本真,坚持。 ** 再次醒来,房间里光线昏暗,只从一面窗里透出外面的天,还未全黑。蒋纹掏出手机来看,她竟然一觉睡到了晚上九点多。 而新疆还没有天黑。 热合曼大叔家的床,似乎这不是床,是土炕,底下还有个洞,洞口已经被烧黑一片,连着一个炉子,天冷的时候架火用,炕会被烧暖。 蒋纹把外套披在身上走出去,乡下的天色极美,不是层层渐深的晕染,而是透凉的蓝,纯粹的蓝,一望无边,不掺一丝杂质。 干净的让人仿佛一并悬空。 蒋纹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天,自己好像能被吸进去。 她第一次没有在睡醒后急着找烟,心里平静极了。 凉风一吹,吹来了饭香。 蒋纹回神片刻,热合曼大叔的妻子已经在屋内摆好满满一桌饭菜。 门口突然一阵热闹,热合曼大叔和几个少数民族夫妻走进院子,后面跟着一些背着书包叽叽喳喳的孩子,过了一会儿,何岩和周正也进来了。 蒋纹余光没有瞟到陈陷,也跟着进屋。 这人消失了一下午。 大叔妻子端出来最后一盆手抓羊肉,菜齐了。 有客人来,自然要尽待客之道,蒋纹几人落座,屋内气氛热闹的很。 桌上铺上一层桌布,摆满了维吾尔族的特色美食,香味传遍十里街的烤全羊,洒满孜然的烤肉,金黄金黄的沙木萨(烤包子),酥馕,抓饭,还有特色奶茶,每人一碗。 陈陷进屋,蒋纹正在喝奶茶,不甜,偏咸,有浓浓的茶味。 蒋纹左边坐着周正,右边坐着何岩,周正旁边是空位,留给陈陷的。 他的目光在每个人脸上都扫过一圈,没有在蒋纹身上多做停留,大家欢迎他入座,他先抱歉自己来晚,行谢主礼,然后坐在了周正旁边。 中间隔着一人,基本算作平排,谁也看不到谁的脸,蒋纹只能看到他健实的臂膀一伸一伸的去夹菜,或是与别人碰杯。 他是贵客,大家敬他,他照单全收,一仰头便是一杯。 周正拦他,小声道:“陈队,你不是不喝酒……” 陈陷给他一记眼神警告,周正还想说话,又硬生生憋住了。 蒋纹在旁边听得一清二楚,不过至始至终都很安静,除非别人问话,否则不怎么开口。 倒不是不善言谈,她不轻易表露自己。 好像也不全是这样。 在陈陷面前,她挺爱“表露”的。 饭过一半,周正内急,起身上厕所,他从陈陷身后绕走。 位置空了。 没了周正这堵人墙,视野一下清晰起来。 她可以清清楚楚看到陈陷,灯光从上倾泻而下,他鼻梁高挺,能投下阴影,侧脸有棱有角。 线条再延至脖颈,肩头,胸膛与腰身,比例都是极佳。 蒋纹看的有滋有味,整整一分钟,眼里的男人终于正眼落在她身上。 他看她,蒋纹也看他,做口型:“你坐过来。” 她就是逗他玩的。 没想到他真的长腿一跨,凳腿一勾,坐在了周正的位置上。 蒋纹说:“你还真来?” “不来你能消停吗?” 蒋纹笑了一声,“我也没折腾你啊。” 她声音压的低,又带笑,语气无端生出几分暧昧。 陈陷听进去了,移开目光,她一整晚都只是寥寥动筷,“怎么不吃?” 蒋纹:“羊膻味太重,我吃肉少,不太习惯,不是不好吃。” 她回答的很谨慎,这么认真倒是稀奇,他本来也是随口一问。 也不是一点儿长进没有。 陈陷再与人碰杯,喝完,蒋纹眼睛有点发亮,“我能喝么?” “不能。” “为什么?” “你喝了,别人就知道你能喝酒,都来跟你喝。” 蒋纹很理所当然,“那就喝啊。” “喝多了怎么办,给我找事儿是么?” 蒋纹说:“我不会喝多。” 她嗜酒,没有如命那么夸张,但眼前既然摆了,就没有不喝的道理。 陈陷“嗯”了一声,很难说不是敷衍。 蒋纹又说了一遍:“我不会喝多。” “不会也不能。” 像她是三岁小孩要吃糖一般,怎么发誓也没用,大人不给。 蒋纹来气了,语气微冷道:“我喝多也不会缠着你。” 陈陷这人刀枪不入,“缠着谁都不行。” 周正回来,见陈陷“鸠占鹊巢”,旁边就是蒋纹,刚准备就势坐到旁边陈陷的位置上,陈陷把他一把扯回去,“哪儿去?” 周正哈哈笑着,“不是害怕耽误你俩……” 陈陷眉一横,周正赶紧打住,乖乖和陈陷换回来,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刚一坐下,就感受到另一边的蒋纹浑身散发的冷气。 以为她在生陈陷又换回去的气,周正思索了下,还是得帮着自己队长说两句,“陈队有时候吧就这样,他糙惯了,不是很懂女人心……” 蒋纹:“你和我说干什么?” 周正:“……” 他做错了什么,不就上了个厕所吗?怎么回来人人拿他撒气? ** 吃饭吃到尾声,不知谁先起了头,小伙姑娘们跳起了舞,都说新疆人能歌善舞,维吾尔族舞蹈更是出了名的热情奔放。他们是生来就会歌舞的民族。 从屋中去院里跳,热合曼大叔和几人共同弹奏都塔尔(维吾尔乐器),像个圆水瓢,做工十分精美,堪比艺术品。 高亢而欢快的歌曲为舞蹈伴奏,姑娘们穿一身特色长裙,头顶花帽,从头,至肩,至腰,每一处关节都与音乐融合,动作干脆利落,自然又灵动,崩发出自豪而挺拔的信心,感染力极强。 一维吾尔族姑娘跳着舞,转着圈,几步舞动到周正面前,面对周正舞动身姿,是邀他共舞的意思。姑娘浓眉大眼,嘴角的笑甜过无核白,大大方方,周正扭捏倒显得娘气,只好站起来一起跳,脸红到耳朵根。 下一个是蒋纹,此前她从未见过这种方式的载歌载舞,要动员全体参与,她想摇头,但姑娘仍然笑着邀请她,眼睛亮闪闪的,自信满满。 这或许是最打动人的地方。 自信与真诚,让人无法拒绝。 蒋纹起身跟着瞎跳,她是常年健身的,虽然没跳过舞,但肢体协调,柔软度也好,维吾尔舞蹈里有几个经典动作,转手腕和动脖子,她跟着姑娘比划几下,倒也有模有样起来。 有几个小伙也来跟她互动,起初的羞涩过去,蒋纹嘴角一点一点扬起来,很快融入其中。 长发什么时候散开的也不知道,波浪一般在腰间起伏着,跳着跳着,什么都忘了。 只有欢乐。 再一个转圈,发丝从视线划过,她落入一双沉沉的眼。 他不知什么时候叼了根烟,烟灰燃了好长一截。 突然和她对视,他一顿,烟灰便掉了,零零星星飘进风里。 蒋纹转到姑娘身边问:“怎么不邀请陈队?” 维吾尔姑娘笑眼弯弯,瞥那边一眼,凑在她耳边低语道:“你去邀呀。” chapter 21 chapter21 蒋纹没有作声,音乐仍旧响着,众人欢乐着,她的心随着节奏在舞动。 去就去,她走过去,停在他面前,“不一起?” 陈陷吸着烟,饭酒过后姿态闲适,声音也不同往日的威严,沾上几分放松的懒散,“不了。” 拒绝在意料之中,蒋纹问:“为什么?” 陈陷道:“不会跳。” “你在这儿生活这么久,怎么不会?” 陈陷没说话,低下头弹了几下烟灰,烟把儿被磕的一晃一晃。 蒋纹静静看他头顶一会儿,出声:“你不想和我跳就直说。” 陈陷听见,嘴角扯了一半,眼皮往上掀,目光笔直,“你非得把人往坏了想?” 蒋纹乘着机会继续,“你对我好过?” 陈陷这回没接话。 烟快烧到手指,温度灼热,他放进嘴里,拧着眉深深吸了一口,然后起身,把烟扔进土里用力捻灭。 他似乎还想说什么,热合曼大叔在那边叫他一声,他便没开口,看她一眼,走了。 热合曼大叔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陈陷摆手,大叔又说两句,似做劝说的样子,耳语一番后,陈陷笑了。 音乐声渐渐消失,热合曼大叔的都塔尔(维吾尔乐器)到了陈陷手中。 大家停下舞步,站着坐着簇成一堆,何岩本举着相机跟着一起转悠,也回来一并坐下。 蒋纹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他会乐器? 陈陷随意拨了几个音,蒋纹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他坐在板凳上,都塔尔横架在腿面,指尖扫动琴弦,带出一段异域的曲。蒋纹没有听过这样的歌,但旋律一出,音符仿佛都有归属,她知道这首歌是属于这里的。 葡萄架下,黄土地上,灯火也变得温柔,四周围坐一群素未谋过面的人,不同出处,不同民族,但相同赤诚,尽管这是萍水相逢,辽辽天地如此旷大,却能有幸相聚在这里。 尽管,此后可能再无交集,但蒋纹不觉得难过,她好开心,这一生不会再有第二个令她如此明媚的时刻。 前奏过去,他开口了。 “克里木参军去到边哨 临行时种下了一棵葡萄 果园的姑娘哦阿娜尔罕哟 精心培育这绿色的小苗 引来了雪水把它浇灌 搭起那藤架让阳光照耀 葡萄根儿扎根在沃土 长长蔓儿在心头缠绕 …… 葡萄园几度春风秋雨 小苗儿已长得又壮又高 当枝头结满了果实的时候 传来克里木立功的喜报 姑娘啊遥望着雪山哨卡 捎去了一串串甜美的葡萄 吐鲁番的葡萄熟了 阿娜尔罕的心儿醉了 吐鲁番的葡萄熟了 阿娜尔罕的心儿醉了 心儿醉 ……” 原来他唱歌这么好听的。 浑厚的嗓,辽阔的音,粗野中自带一分柔情,有歌需要都要低吟浅唱,就有些歌要澎湃的力度,嗓音有沉沉的重量,仿佛融进了一抔黄沙,但又那么温柔,温柔到蒋纹一抬眼,这辈子也忘不了他抱起都塔尔歌唱的脸。 他就是歌里去远方的边防兵。 那么她是他的阿娜尔罕么? 有那么一瞬间,蒋纹明白了人们对于西北的向往。 因为高楼大厦遮蔽了双眼,因为霓虹盖住了蓝天,歌唱只在灯光聚焦处,或是灯红酒绿之中,狂欢只是疯狂与寻欢,身体是沸腾的,心是寂静的。 但若有一天,在戈壁上,大漠中,四周静悄悄的,听这样一首歌,越是质朴,越是炽热,晃晃一颗心,震撼是从此明白,这世上真有如此辽阔的地方,住着一群自由奔放的人儿。 蒋纹抬头,今晚的月亮大又圆, 阿娜尔罕的心儿醉了。 她的心儿也醉了。 ** 曲消人散已是深夜,蒋纹帮忙洗碗,从厨房出来,两只手冻得红通通的。 晚上很凉,乡下空旷,这种感觉更甚。 她走出去,院子里灯全部熄灭,只留一盏昏黄的小灯,其他人都在房间里聊天,陈陷蹲在石台阶上抽烟。 蒋纹走过去,蹲在他旁边,她挨着他的肩膀,他往旁边让了让。 夜风干燥冰凉,吹来了陈陷身上淡淡的酒气,吹进了蒋纹的呼吸里。 蒋纹侧过脸,问:“怎么不进去?” 陈陷抬了抬手中的烟。 她的目光沿着几缕青烟,又沿回他脸上,“今天唱的歌是什么?” “吐鲁番的葡萄熟了。” 蒋纹没懂,“什么?” 陈陷说:“歌名。” 他们此刻就在吐鲁番。 意境变得更深了。 蒋纹点头,又问:“今天为什么看我?” 陈陷被她跳跃极大的问句弄得无语了一会儿,她真的是想到什么说什么,诸事皆宜,百无禁忌。 陈陷起身,把烟扔了,蒋纹也跟着站起来,他不说话,她就挡在他面前,“我跳的不好看么?” 陈陷眼睛垂着,神色很淡,“你觉得呢?” “我觉得好看。”蒋纹直勾勾的瞧他,“我身体柔软度很好,看出来了么?” 夜静悄悄的,房间里的热闹都和他们没关系,属于他们的只有暗中交织的电流,无声而隐欲。 陈陷的眸光很深,“所以呢?” “所以啊……” 蒋纹往前走了一步,快要贴他身上,用气声轻轻刮着他,“我还可以跳别的舞,你想看么?” 陈陷无声的笑,“我要是不想呢?” 她刻意而为,换成别人早就招架不住。 但是他是清醒的。 蒋纹拿他找乐子,小打小闹无所谓,更进一步不行。 蒋纹很平静,“那你就不是男人。” 他喝过酒,但远远没到醉的程度,可是心头突然跟火烧似的,冷风也吹不灭,蒋纹还要泼油。 她很喜欢招他是么? 可她不止跟他这样,他离开北京那一晚,她和另一个男人开房,过得如何活色生香,他不用细想。 本该和他再无关系,她又一声不响的追到新疆来。 莫名的,陈陷涌上来一股火,他笑的有点讥诮,“我是不是男人,你试过?” “能试么?我挺想的。” “蒋纹,你这样的,不是第一个。” 这话里还有话,蒋纹听出来了。 她表情冷了,“我哪样的?” 陈陷没给她留面儿,“跟我投怀送抱的。” “哈。” “你还没到要我招待的地步。” 蒋纹扯出一声冷笑,“怎么个招待法儿?” 陈陷突然把她推到墙上,蒋纹想起身,他直接压过来,小臂撑在她耳边,整个人罩住她。 铺天盖地的,男人的气息。 还没回神,他钳住她的后颈,用力一拉,她一个踉跄磕进他怀里,下巴撞到他的胸膛,薄衫下是滚烫的,坚硬的肌肉。 蒋纹头皮麻了。 她不是没被这么对待过,但她力气也大,有些男人的劲儿,她完全可以摆脱,有时眼睁睁看着男人在她面前自以为是的“粗暴”,蛮牛一样毫无章法,她心底没有一丝波澜。 但换成陈陷,她真的动不了。 她的身体自动承服。 陈陷的手掌有茧,粗砺的皮肤硌着她全身最敏感的地方,他掌控着她,下颚凑近她耳朵。 “怎么个招待法儿?能让你上天的招待法儿。” 房间里发出男人们爽朗的笑声,没有人知道外面的人在干什么。 蒋纹在他怀里说:“我更喜欢下地狱。” “呵。”陈陷在她耳边低笑,“你跟我下套,没用。” “我下套了?” 陈陷手下发力,她被迫仰起头,去看他的眼睛,离的太近,她好像陷了进去。 他说:“该聪明的时候装傻,怎么着,有你蒋纹不敢的?” 她敢。 她敢极了。 蒋纹完全贴在他身上,她的心跳,他的心跳,错乱在一起。 她在抖,兴奋的发抖,但是她掐着手心,努力让自己平静,“有过几个女人?” “借我一只手,我数数。” “看来很多。”蒋纹说,“你刚才拿我和她们比?” “不行?” “不行。” “什么区别?” 蒋纹低下头,唇瓣印在他凸出的喉结上说话,轻飘飘的,每吐一个字,软软的瓣儿便蹭一下他。 “我也能让你上天。” “……” 陈陷松开她,“你进去吧。” 点到为止,蒋纹不舍他的怀抱,但留着不舍才能让她更有欲望。 她后退一步,“你呢?” 他不说话。 “陈陷。” 她进门前,慢慢开口:“从现在开始,我的身体是你的。” 第一次有女人如此直白。 陈陷撇开眼,“不用。” 蒋纹说了话,只有唇形,没有声音。 “你会用的。” chapter 22 chapter22 在热合曼大叔家住了一晚,一行人六点便都起来了,吐鲁番的天刚蒙蒙亮。 蒋蒋纹起来就觉得不舒服,她晚上不习惯多吃,新疆菜口味偏重,又肉类居多,她昨晚各样都吃了点,迷迷糊糊就睡了,醒来才感觉到身体异样。 草草洗漱过后,早饭上桌,她喝了两口水,一点儿食欲没有,走去外面抽烟等他们。 她不在,似乎也没人发现。 过了会儿,吱嘎一声,门开了,走出一人。 她夹着烟抬眼去看,来的是何岩。 他没扎头发,头发放飞自我的垂在肩上,架了副黑框眼镜,“怎么不一块吃?” “胃不太舒服,你们吃。” “今天要赶一天路,不吃怎么行?” 蒋纹把烟举起来,“我有精神食粮。” 何岩笑了声,没再劝她,“那行,中午多吃点。” 早饭解决的差不多,何岩和周正收拾行李,陈陷就一个包,规规整整放在椅子上,他朝屋外看了一眼,没看到人。 何岩在装相机,陈陷走过去,“她人呢?” “谁?”何岩拉好拉链起身,见陈陷没回答,也没啥表情,瞬间明白了,“你说蒋纹?外头抽烟呢,姑娘家瘾还挺重。” 陈陷抬脚要走,何岩又说了句,“她说她不舒服,早饭也没吃,咱们今儿中午早些找地方吃饭。” 陈陷脚步没停,“嗯”了一声,人就出去了。 临出发,热合曼大叔给他们一人一包葡萄干,还要给他们塞点其他吃的,陈陷本没有要,但想了想,又留下几个馕。 周正看见了,问:“陈队,你还没吃饱?” 何岩把他肩头一揽,“谁说是陈队要吃?” ** 两辆车,陈陷的在前面,蒋纹靠在何岩的车上,她一眼便看到陈陷,她的眼睛等着他走过来,但他不看她。 路过面前时,蒋纹主动开口:“睡得好么?” 陈陷像没听见,走到前面的车旁,开锁,把手里的袋子丢进去。 然后人也上去了。 蒋纹是人精,他今天和她气场不对盘。 至于原因,更好猜,他在生昨晚的气。 可她完全没觉得自己过分,人生苦短,及时行乐,陈陷能让她乐,她为什么不行动? 况且,这男人不是不会拒绝的人,但他对她的反应,充满了矛盾。 蒋纹慢慢收了脸上的表情,她盯着前面那辆车里的后脑勺,冷笑了一声。 论气人,还没到他气她的份。 ** 车子上路,陈陷和周正走前面带路,蒋纹和何岩跟在后面。 大概走了两个多小时,太阳完全出来了,行入荒滩之上的高速路,气温迅速回升到滚烫的状态。 新疆的天热起来,大有把人烤熟的架势,太阳更是肆无忌惮的散发热量。 何岩车上的空调出了问题,热得没法儿,只能开窗户,但车速快,风太大,没吹一阵儿,蒋纹就觉得不对劲了。 她早晨胃里的不舒服愈演愈浓,车内空气闷热,蒋纹不想耽误他们的行程,但憋了五分钟,她开始喘不上来气。 两辆车都停下,蒋纹捧着塑料袋,蹲在路边吐。 昨晚积在胃里没有消化的食物全都吐了,她还是觉得恶心,一阵一阵干呕。 何岩拍着她的背给她顺气。 陈陷走过来,看到蒋纹前额的发丝全部湿透,问:“怎么热成这样?” 何岩有点内疚:“空调出了点问题,昨儿忘修了。” 蒋纹吐完了,从塑料袋里抬头,接过何岩的纸擦嘴,然后道:“水。” 周正递过去,蒋纹还未接,被陈陷截住,拧开,再给她。 蒋纹看他一眼,没说话,对周正说了声“谢谢”,接过水一口猛灌。她喝的很急,水沿着下巴滴下去,滑过脖颈,流进衣领里。 太阳直晒着,她汗津津的,脖子上的水痕闪着光。 陈陷别开眼,问道:“你怎么回事儿?” 蒋纹没有理他,拧上水瓶盖,眼睛湿漉漉的。 何岩说:“应该是昨天吃的东西没消化,又受了点凉,晚上睡觉是不是穿太少了?” “没。”蒋纹淡淡说,“就在院子里吹了会风。” 何岩奇怪的看她,“大晚上的,瞎吹什么风?” 呵。 蒋纹要笑不笑的动了动唇,还没开口,陈陷直接说:“去我车上坐着。” 周正也点头,“你得赶紧降温,在沙漠中暑可不是好事。” 蒋纹的目光在他脸上深深过了一遍,才说:“扶我一把。” 陈陷胳膊一动,又收回来。 她是对着何岩说的。 她被何岩一双臂膀架着,柔柔弱弱的随着男人的力量,上了他的车。 她跟何岩说话,跟周正说话,就是不跟他说话。 陈陷搞明白了,她这是报复他今天早晨那样对她。 ** 车辆沿着吐和高速穿行,奔向库尔勒。 陈陷这车,装备配置比何岩好了不止一个档次,凉风袭袭吹着,蒋纹舒服不少。 休息十分钟,她缓过劲了。 陈陷感觉背后有一道目光,他不用回头,都能想到她的眼神,平静,直接,能刺到人心底。 他往后视镜望了一眼,果然,蒋纹倚着车窗打量他。 见他发现了,她和他在后视镜里对视,但这回没有挑衅,她很快漠然的移开视线,像什么也没发生。 陈陷脸色未变,也很平静的收回目光。 蒋纹不甚在意的靠着座位,他不吃她这套,她知道。 但陈陷对她有致命的吸引力。 他能给她安全感。 只要有他在,她一点点小毛病都忍不住放大无数倍。 ** 前方修路,所有前行车辆要绕道而行,该走一段石头路,大约十公里长。 路不好走,颠簸起伏,蒋纹被摇的头晕眼花,才压下去的呕吐感又涌上来。 她小口呼吸,整个人紧绷成一条线,害怕再吐一次。 陈陷从后视镜里观察到她脸色不对,问:“难受?” 周正啊了一声,才后知后觉出来是在问蒋纹,附和着说了句:“不舒服就吭声,咱停下来歇一会。” 蒋纹摇头,“不用。” 天黑之前要到库尔勒,她这样确实是在耽误他们的行程。 陈陷打开前座的抽屉,翻出个塑料袋递过去,“吐这里面。” 蒋纹接过来攥在手里。 胃里翻江倒海,蒋纹忍着不适闭上眼睛,她逼自己入睡,结果还是不行。 她胃里已经吐空了,呕不出来,只能干难受着。 她蜷缩在后座,听到陈陷让周正停车。 随后他下车,走到她这边来,拉开车门,“下来透气,走两步活动一下。” 蒋纹就下来了,舒展了一下身体,但车外温度她受不了,又返回车里。 陈陷也没走远,就停在她这边,接了何岩递过来的烟。 短暂歇息一会儿后,准备重新上路。 蒋纹抬起头问陈陷:“你能坐后面么?” 陈陷的视线从她头顶落下来,“为什么?” 蒋纹说:“我不舒服,有人在旁边我会好一点。” 陈陷盯着她的脸,似乎想寻找什么,但蒋纹最擅长与人对视,因为她会隐藏,会伪装,但她偶尔会觉得,她这层表皮,陈陷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就已经看破了。 他没说什么,在蒋纹快要放弃这个想法时,他从另一边坐上了后座。 ** 陈陷坐在她旁边的那一刻,觉得自己脑子有问题。 蒋纹已经胆大到可以在院子里对他明目张胆的说那些话,她怎么可能不在狭小空间里做些什么? 果然,没一分钟,她就没骨头似的贴向他这边,“我能靠你一会儿么?” “不能。” “可是这边磕的我头疼。”蒋纹指了指车窗。 “你别多想,我只借你一个肩膀。” 他还没再次拒绝,她人已经过来了,但又把自己搞得很小心,双臂交叠垫在他肩头,脑袋垂在上面,仿佛真的只是单纯的靠一靠。 还在石头路上,车一颠簸,蒋纹没靠稳,整个人跌进他怀里。 陈陷:“……” 蒋纹撑着他的身板起来,指尖戳他,“你身上为什么这么硬?紧张么?” 陈陷嘴巴抿的很紧,一个字也不发,蒋纹还想继续,突然感觉背后的衣服被人提起来了。 陈陷单手把她拎起来丢到一旁, “你要不会好好坐车,就给我下去。” chapter 23 chapter23 车子一路颠簸出石头路,重新驶上高速,终于恢复正常,不再左摇右晃,晃的她内脏错位。 蒋纹立刻从陈陷身边挪开,背靠座位,眼睛盯着窗外。 陈陷怎么看怎么觉得,自己像被利用了。 天空极美,蓝的不染丝灰,甚至不沾一抹云,目光所及,尽头是无垠的山,近处便是无人区,植物不黄不绿的,是缺水的颜色,只有一条公路贯穿这里。 一辆一辆急速而过的车,是这片荒凉与寂静中唯一流动的事物。 又开了一会儿,到达一个服务区,陈陷让周正停下休息一会儿,跑长途最怕犯困,等会换他开车。 陈陷把早晨装上车的那袋馕拿出来,又从后备箱拎出一件水,给何岩和周正一人分一瓶。石头路走了将近一个小时,为了节省时间,中午不吃饭,这会儿随便垫垫就得赶路。 陈陷掰下来一块馕,又裹了张餐巾纸递给蒋纹,她坐在车上不动,状态蔫蔫的,馕是干的,她吃不进去。 陈陷说:“今天没时间让你吃饭,这会儿不吃,一直都没饭吃。” 蒋纹:“嗯。” 她不冷不热的调调让陈陷拧起眉,“你现在不吃东西,空腹,等会儿晕车更难受。” 蒋纹说:“我现在吃了会吐。” 陈陷没有表情,“吐了也得吃。” 蒋纹不说话了。她紧紧盯着陈陷的眼睛,可惜除了一片漆黑,里面什么也没有。 眼看气氛越来越僵,周正出来打圆场,“不想吃就先不吃了,等饿了再吃……” “你搞什么特殊?” 陈陷眸光一冷,手支着车门,压下身子平视里面坐着的女人,“我们每一趟出行都有计划,时间有限,容不得差错,不管什么困难都必须给我克服,你当我们带你出来兜风?身体状况差就回去,在这儿矫情干什么?你等着谁伺候你?” 周正一听,赶紧去劝人,“陈队……蒋纹也不是故意的,你别这么凶。” 蒋纹什么也没说,打开车门,从陈陷手中接过那块馕,又自个儿抽了一瓶水,她站在车边,把馕全部吃进去,喝了两口水,然后抹了把嘴,走到何岩那边的车,打开后座的门上去了。 前后不过两分钟,周正感觉她根本没嚼,是硬生生吞进去的。 周正有点看不过眼,对着陈陷小声说:“人一姑娘家……” 陈陷冷眼看过去,“我们出来这趟是干什么的?” 周正抿唇,自知自己忘本了,“知道,对不起。” “你跟我道什么歉?上后座睡觉,剩下的路我来开。” 周正睁大眼:“剩下还有那么多……” “少废话!” ** 重新上路,蒋纹的脸色一直很难看,眉心皱出个川字,怎么也舒展不开。 何岩转头瞥了她一眼,“能行么?” “不用管我。”蒋纹抱紧小腹,“我睡着就好了。” 这一闭眼,竟然真的睡着了。 她是被何岩拍醒的。 车停在驿站旁,太阳斜挂在天边,温度渐渐降下去。 蒋纹下车,腿麻脖子酸,她在原地缓了一会儿,感觉先前胃里的翻腾感消失了,舒服了不少。 蒋纹问:“没到么?” 何岩带着她进了驿站,说:“快到了。” “不是去库尔勒么?”蒋纹看了眼驿站名字,城市名她不认识,又问:“不走了?” “嗯。”何岩点头,“他们好像有点事,半路停了一会儿,就来这儿了。” 蒋纹没有多问,停住脚步,“你车钥匙借我,我拿些东西。” 她行李箱在他车上。 “行。待会儿把房间号发给你。”何岩把钥匙给她,自己先走了。 蒋纹去后院找何岩的车,打开后备箱,把装绘画工具的箱子拎出来,又从行李箱里取了几件换洗的衣服。 这几天,住的地方条件都比较简陋,她没怎么换过衣服,感觉要馊了。 蒋纹拎着箱子,再进驿站时,大厅里赫然多出一群前来住店的人。 吵吵嚷嚷的,听几人口音不似本地人。 来旅游的吧。 蒋纹目不转睛的从他们身旁走过。 房间在二楼,走廊最深处。蒋纹和何岩是隔壁,各住一间。蒋纹直对着的是一间双人间,门大敞着,只有周正蹲在地上整理袋子。 不见陈陷。 她倚着门看了一会儿,才淡淡开口问,“你们队长呢?” 周正手底下忙活着,没抬头,“他有事出去了。你先休息下,晚点咱们出去吃饭。” “你们不是急着赶路么?” “倒也不是,这次出来就为探点消息。” 周正点到为止,蒋纹也没往下问。 他琢磨了下,又道:“你好点了吗?别生陈队的气,他……唉,反正我们都挺怕他,他脾气不好,但绝对是个好人。” 什么年代了,还有“好人”这种淳朴的形容词。 她相信他是个好人,但对于女人,他不是。 蒋纹没有搭话,她浑身腻,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洗了个澡就躺下了。 一觉睡到晚上九点。 蒋纹醒来,窗外天色还未全黑,新疆昼长,天黑的比内地晚。 连绵的灯火串成长长的光影,勾勒出这片异域的轮廓。 屋外有人声,汽车声不绝于耳,一瞬间,晚风也有了声音。 不可否置,这片被世人数落和猜忌的动荡地方,拥有着别样的风情。从人到物,通通打翻她的认知。 她背靠着床头,一只手把包拎过来,找烟。 潮湿的头发已是半干,打着弯儿窝在脖颈间,发尾湿漉漉的挂着脸,蒋纹摩挲着火机,啪一声,窜出一簇火苗来。 这包雪莲只剩下最后一根。 烟草味直冲脑仁,头有点晕。 她自打来到这边,烟抽的没以前厉害了,就一包雪莲,抽了这么多天才抽完。 好事儿。 蒋纹正吞云吐雾,房间门被人敲响,她下床,光洁的脚套进拖鞋里,身上还裹着宽大的浴袍,领口大敞,走过去开门。 陈陷立在门外,一见她就拧起眉,“你不会好好穿衣服?” 蒋纹睨了他一眼,指间还夹着烟,眉尾上挑,音色淡淡道:“有事?” 看她表情,看不出到底生没生气。 陈陷咳嗽一声,简言道:“收拾一下,出去吃饭。” “哦。”蒋纹应声,也没多看他,直接关上门。 陈陷想也没想一只胳膊就横进来,门挤在肉上,闷闷一声。 应该挺疼的。 蒋纹事不关己的瞧着。 陈陷把门推开,人走进来,蒋纹没退后,就堵在门口,“谁让你进来的?” 她刚睡醒,倦意还未全然消散去,眼睛没有温度,像两颗玻璃珠,整个人都是冷的。 陈陷单手把门扣上,俯视她,她洗过澡,身上很香。 沉默了半天,他都没有开口。 蒋纹呼出一口烟,要笑不笑的,“你闯我房间,又不说话,怎么,是要看我脱衣服?” 陈陷喉结上下一动,问:“周正说,你去找过我?” 蒋纹说:“没有。” 陈陷看她的眼睛,“找我干什么?” 蒋纹说:“不干什么。” 陈陷说:“不是没找么?” “……”蒋纹嘴角轻扯,“原来你也这么无聊。” 她不管他了,烟烧到头,走过去摁灭在茶几上的烟灰缸,再一转身,陈陷没走,还站在原地。 “你真要看我换衣服?”蒋纹说着,抬起手就去拉浴巾。 陈陷立刻一个向后转,脚跟并拢,背过身,面对着墙立正,说:“我有东西给你。” 蒋纹懒懒“嗯”了一声,看他的后脑勺,无声的笑了笑。 这么正直的么。 他从裤兜里掏出个盒子,举起来摇了摇,然后放在门口的柜子上,“换好了就下来。” 说完,门拉开一个只够一人过的细缝,全程背对着她出去了。 等门关上,蒋纹把拉了一半的衣服拉上去,走到门口,拿过那盒药,翻过来看了看。 治受寒呕吐的药。 蒋纹慢慢靠向门,盯着那盒药发呆。 从小到大,她都是自己买药,生病了没人管,小病自己扛,就算严重到要死人,也只能自己摸索着去看病。 她的身体状况差,是因为抵抗力差,这也不是她想的。 她没有被人关心过。 陈陷今天那样说她,她其实没有生气。 但他来找她,还送来一盒药,她就很开心了。 ** 蒋纹下楼时,何岩他们已经等在大厅。 陈陷坐在沙发里抽烟,最先看到那抹纤瘦的人影下来,她太瘦了,走路跟飘似的。 周正一瞧,眼睛都快看直了。 蒋纹穿一件黑色长裙,外面披一件针织衫,柔软的黑发松散挽在脑后,露出精巧的耳弧,耳垂坠下一串长长耳链,堆在深凹的锁骨处。 黑色极显身材,何况她本就曼妙,一双长腿隐在黑裙之下,只露出高跟鞋之上的一截白皙曲线。 前两天见她,她都不怎么化妆,也没好好打扮过。顶多知道她漂亮,但不至于有那么强的视觉冲击。 如此人间绝色,脸上却毫无表情。 妩媚与冷漠,被她发挥到极致。 她环视他们一圈,淡淡道:“走吧。” 周正木木点了点头,何岩咳嗽了声,“那就走吧。” 只有陈陷没说话。 他就没见过这么招摇的女人。 chapter 24 chapter24 驿站楼下开了一排饭店,陈陷领他们进了一家大盘鸡店。 一鸡两吃,再来几道凉菜,花生米,皮辣红,凉拌黄瓜,凉粉。 茶是粗茶,这边的小饭馆一般都放这种茶,味道极重,盛在纸杯里,卡着五颜六色的塑料杯托。 几瓶冰啤酒摆上桌,也不用杯子,陈陷不喝,周正和何岩各拿一瓶。 头顶电风扇呼啦啦的乱转,四周吵吵嚷嚷,都是地地道道的新疆话。 桌面很油,拼几个红红绿绿的塑料凳子,灯也打的昏昏沉沉。蒋纹穿的跟花蝴蝶似的,与里面格格不入。 她犹豫了一会儿,才敛起裙摆坐下,陈陷似乎看出她在想什么,没由来嗤了一声。 蒋纹立马望过去,面上冷冷的,他不笑了。 何岩坐她旁边,手里拎一瓶酒,瓶盖凹槽对准自个儿那瓶酒,“嘣”一声,盖子掀了。 蒋纹瞟了一眼,wusu。 红乌苏,新疆的夺命大乌苏。 蒋纹眼睛一亮,来了精神。 何岩看她那表情,笑道:“来一瓶?” 蒋纹点头:“来。” 陈陷嘴里衔着一根烟,“这会儿不想吐了?” 蒋纹沿用他的话,“吐了也得喝。” 陈陷没表情了,就那么看着她。有点凶。 “我想喝,你那天就没让我喝。”蒋纹语气放柔,带点儿哄的意味,“女人晚上就应该喝酒。” 这都哪儿跟哪儿? 陈陷没跟她争,转头喊服务员,这桌拿个啤酒杯。 蒋纹皱眉,“不用杯子。” 陈陷没理,谢过服务员,给她只倒酒杯的三分之一,浅浅一层,加上气泡都没过一半。 蒋纹不接,“你喂小孩呢?” “小孩不能喝。”陈陷把啤酒杯放她面前。 蒋纹不屑,轻笑一声,“你当我一杯倒?” 陈陷说:“想喝回你北京喝,在我这儿,就这些。” 蒋纹来气了,“你凭什么管我?” 陈陷一步不退:“凭这里是新疆。” 气氛眼看眼的不对头,周正赶紧出来打圆场,“哎哎,蒋纹姐,陈队也是为你好,女孩子嘛,少喝点酒。” 蒋纹没看他,眼睛直直盯着陈陷,倏地,眉间一挑,勾出几分暧昧,“你怕我酒后乱性?” 她长得美,说话却是直白又近乎放荡无所顾忌,不在乎周边是男是女。 陈陷喝着茶,只抬眸看了她一眼。 眼神冷漠又含几分讥诮。 蒋纹不理会他眼神的含义,继续调戏:“这儿这么多男的,你怎么确定我非得找你乱性?” 此话一出,周正瞬间涨红了脸,何岩糙惯了,玩笑似的笑笑,“随时欢迎。” “蒋纹。” 男人重重放下手中的纸杯,似乎有点咬牙切齿,但忍着没发作,声音比平时凶狠了不少,“你他妈给我适可而止。” 他不怒自威的样子,压低声音警告她的样子,配那张棱角分明的脸,性感到无可救药。 蒋纹懂分寸,陈陷一发火,她就立刻收敛,乖乖拿起筷子,低头安静的吃起来。 陈陷做好了蒋纹跟他挑衅的准备,没料到她突然收手。 搁旁人眼里,她倒像真的给他面子,听他的话,他说适可而止,她就不再胡闹。 这一路来,她这招没少用。 陈陷察觉到她的路数,反而觉得好笑。 男人低哑的嗓音,似笑非笑的神情,让本就干燥闷热的空气多了几丝不明不白的粘稠。 夜变薄,风转轻。 蒋纹听到了,抬眼看他:“你笑什么?” 陈陷与何岩碰杯,不过他是茶代酒,喝完,才得空赏她一眼,“吃你的饭。” 蒋纹又不屑的切了声,收回目光。 吃了两口菜,又忍不住去看对面的男人。 他身形高大健硕,黑发剃的短而利落,肤色不似都市男人那般净白,是大漠给予的古铜,肌肉线条随胳膊起落而绷紧,浑身野劲,存在感太强。 偏偏他还长得好,五官大气英挺,有棱有角,一双时刻警惕的眼,静时冷漠,愠时锋利,被他盯住,像天罗地网盖下来,无处可逃。 他和何岩那种从里到外都糙的东北爷们不一样,他张弛有度,不容易被捉摸,因此更加危险。 也更为迷人。 这么几天,她发现自己还是摸不透他。 他对她也有感觉,可是不及眼底,更没有放在心上,他对她有所保留,所以才会让她看不懂。 如果陈陷对她,只是男人对女人的生理反应,那她真的太失败。 换言之,他们其中一个人,换一副丑陋皮囊,这些都不会发生。 想到这儿,蒋纹有点烦。 她只希望有一个人给她安全感,其余的,不是她该要的,她也不允许自己想。 蒋纹从包里掏出烟盒,起身往外走。 周正伸长脖子看她,问,“蒋纹姐你干啥去?” 蒋纹晃了晃手里的东西,“透气,抽根烟。” 陈陷头也没抬,说:“就在屋里抽。” 这死男人,哪哪儿跟她过不去是吧? 蒋纹没表情的笑笑,直接转身,压根不把他的话放在眼里。 陈陷瞥了眼那抹背影,没说话,但脸色并不好看。 “陈队,你老这样,她对你误会越来越深咋办?”周正有些担忧他俩这僵持不下的关系。 “什么误会?”何岩好奇,多嘴问一句。 周正解释:“今晚有行动,可能会有危险,蒋纹又是女的,所以陈队才不让她喝酒,也不让她擅自离开。” 陈陷踢了周正一脚,表情十分凌厉,“闭嘴!” 周正察觉到自己说漏嘴,一个字不敢再提。 “方便透露一下是什么行动吗?”何岩追问道,跟拍他们的行动,是不可多得的好素材。 “不方便。”陈陷一口回绝。 何岩还在努力,“陈队你放心,我以前当过兵……” 陈陷直接打断,“少给我添乱。” “一旦有危险我立马离开,保证不脱累你们。” “不行。” “这是难得的机会!” “不行。” 无论何岩怎样说,陈陷态度坚决,丝毫不同意他跟拍。 今晚的危险系数他自己尚不能摸清,绝不拿他人的生命安全做赌注。 ** 蒋纹站在路边,打开一看,烟盒空了。 隔壁就是商店,她进去买烟,玻璃柜里摆了几排烟,蒋纹指了指雪莲。她付钱时,背后蹭过去一个人,蹭到了她的肩。 蒋纹向前磕了一下,扭头去看,那人很高,和她说了声抱歉。 蒋纹没有搭腔,她被撞疼了。 走出商店,她在饭店门口拆烟盒包装,低着头点火时,发现刚刚撞他的人还没走,站在商店门另一边抽烟。 男人多瞟了蒋纹几眼,用搭讪的语气道:“你也是过来旅游的吗?” 蒋纹不回答,眼睛甚至没落他身上。 好在男人算识趣,蒋纹兴致不高,他也没纠缠着问。 烟抽一半,男人就走了,蒋纹盯他背影一会儿,走进饭馆。 陈陷和周正在聊天,他余光早已瞟到那抹黑裙,蒋纹进来时表情有点冷,不过她经常这样,不想理人的时候,一点表情都不给。 蒋纹也没说话,烟掐灭,见陈陷倒给自个儿那杯酒还没喝,端起来一饮而尽。 入口即是辣,刮嗓子的感觉,酒劲儿很大,蒋纹喝第一口就喝出来了,啤酒能有这个劲儿,实属牛逼。 她发现自己爱上了这种横冲直撞的劲。 感官被狠狠刺激了把,蒋纹垂下眼,盯着桌上摆的啤酒瓶。 乌苏,雪莲。 柔软的名字,承载的却是大漠里奔放的豪情。 她该怎么带回去? ** 一顿饭结束,夜里十点半。 但在新疆,这个时间还不算太晚。 回到驿站,蒋纹率先走进自己房间,刚把身上那件针织外搭脱下,有人敲响房门。 蒋纹走过去,开门,陈陷双手抱臂,倚着门框而站。 他嘴里叼了根烟,看她,神色难辨。 蒋纹上下扫了他两眼,淡声问:“干什么?” “商量个事儿。”陈陷嘴里含烟,声音变窄,显得有点闷。 蒋纹等他往下说。 “你安分一晚上,成么?” 蒋纹知道他心里想的什么,表情冷淡,“放心,我不敲你的门。” “谁的也别敲。”陈陷一跟她说话就头大,“安安静静睡觉,别瞎折腾。” 蒋纹却反问:“你今天晚上准备干什么?” 陈陷听闻,把烟从嘴里拿下,眼神含了丝警告,语气却懒散的很,“关你事儿?” “我今天看到这里入住一群人,听口音不像本地的,周正说你们这次出来探点消息。”蒋纹说完,勾唇轻笑,“是他们?” 她本不是如此多管闲事的人。 但陈陷拿她当傻子,她就不高兴了。 “我说话你听不懂?”陈陷根本不被她套话,利眉一挑,拿烟指着她,一字一句道:“回去,睡觉。” 蒋纹唇边那抹弧度瞬间消失。 回应陈陷的,是她“啪”的一声摔上的房门。 chapter 25 chapter25 凌晨十二点。 周正推门而入,陈陷嘴里叼根烟,正蹲地上组装枪支。 “陈队。”周正走过去,蹲他旁边,“那伙人进房间后再没出来。” 他们今晚出去吃饭的时间点正是随着那伙人走的,他们出去后,周正汇报给陈陷,陈陷立刻追踪过去,也去楼下吃饭。 十点四十五,陈陷警告完蒋纹别乱跑,随后进屋。 周正在大堂与他通电话,监视一切状况。 十一点,那伙人回到宾馆,总共六人,五男一女。 中途那女人出去一趟,回来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但看不清里面装着什么,随后她也进屋,再无人出来。 这家驿站不在市区,也不在旅游路线上,住客杂七杂八。没有监控,因此那伙人选择入住在这家店。 这意味着,危险增加,他们今晚行动难度也增加。 周正如实汇报完,瞅了眼一语不发的陈陷,假装刚刚才想起一事。 “哦还有,何岩进了蒋纹的房间。” 陈陷没什么反应,侧目,“没了?” “没了。”周正被他看的有点心虚。 陈陷似笑非笑拿手背敲了敲他脑袋,“你成天想什么呢?” “没……”周正见被陈陷一眼看穿,有点不好意思,挠了挠后脑勺,“我就觉着蒋纹姐长得挺漂亮,你不抓紧别人可就下手了。” 陈陷说:“我为什么要抓紧?” 周正撇嘴:“你都快30了……” “用你操心?”陈陷说完,把枪别在腰后,站起身,表情已然肃冷起来,“干正事儿。” 周正也起身,立正站好,“是!” ** 蒋纹慢悠悠点上一支烟,才回答何岩:“我不去。” “机会难得你明不明白!” 何岩有点恨铁不成钢,“既然我们现在是合作,你就得拿出诚意来,拍风景画风景够撑多少素材?你跟着我走,不会出事。” “我怕出事儿?”蒋纹懒懒掀了掀眼皮,指间青白的烟雾腾腾,她姿势不变,“还有,陈陷允许你跟拍吗?” “……”何岩一顿,“我在走廊装了摄像头。” 蒋纹倏尔一笑,“原来你的诚意就是偷拍啊。” 何岩手里抱着相机左右踱步,“如果我不去现场,没办法报道出最真实最震撼的东西!” 蒋纹斜靠在沙发上,长发铺在身后,细白的手臂堪堪支着脑袋,看起来对何岩的提议毫无兴趣,“那你去啊。” 何岩皱紧眉头看她,似乎还打算说服她一起。 蒋纹弹掉烟灰,不冷不热的开口:“何岩,给人添乱不是我的爱好。” “我说了保证我们的安全。” “我要什么安全?死在这儿,多浪漫。” 蒋纹呼出一口烟,仰躺在沙发上,眼神迷离,“但我不想让那个队长有事。” 何岩有点咬牙,“我们不会影响他!” 蒋纹冷笑一声,道:“要去,你自己去,如果你连累到他们,你自己承担后果。” ** 凌晨一点二十。 二零三,二零四房间被人破门而入。 陈陷,周正和五名警察持枪冲进二零三,电灯一开,瞬间照亮满室颓靡。 两男一女赤身裸体纠缠在一起,陈陷首当其冲,一把掀开被褥,揪出其中一个男人。 那男人来不及摸枕头底下的枪,顺手从床头柜捞过烟灰缸,狠狠砸向陈陷。 陈陷没躲,挨下那一击,趁此机会截住男人的手腕,用力一拧,男人的胳膊瞬间脱臼,惨叫,疼的龇牙咧嘴。 另外两人挣扎中被周正和警察共同制服。 与此同时,二零四也成功抓获犯罪嫌疑人。 从他们的房间搜出走私武器,齐齐排开,警察在一旁点数。 这伙人从新疆边界入境,自进疆以来,便被紧紧盯住。但几人狡诈的厉害,七拐八拐,一直与警察周旋。陈陷此前专程去一趟吐鲁番,为的就是放出错误消息,让这伙人换路线,再在这儿一网打尽。 六人灰头土脸的被押上警车,行动小组组长对陈陷敬礼,道:“多谢你们的协助。” 陈陷回敬,没说话,只是笑笑。 倒是周正在一旁小声嘟囔,“消息明明是我们给的,反倒成协助了。” 陈陷一记眼刀,周正扭过头去。 行动小组组长拍了拍陈陷的肩,“脸上的伤处理一下,我们得赶紧回局里,今晚收获不小,有的忙了。” “行。”陈陷简短应一声,目送他们离开。 警车闪着红蓝大灯离开后,夜重新恢复平寂。 周正凑到陈陷跟前,“陈队你都不气吗?这都多少次了,明明是我们的功劳,又被人抢,边防部队弄得就跟辅助似的……” 陈陷眼尾看他,“出一次任务,你就给我图这个?” “那也不能什么都不图啊!陈队,你就没个图的?” 周正还年轻,进取心强,到底意难平,陈陷看他,像看几年之前的自己,血气方刚,势要做最牛逼的那个。 “有。”陈陷说,“我图安稳。” 过了那个年龄,见过太多生死,恶是除不尽的,但总得有人除,这盛世是千万人在底下撑起来的,光能照到的每一个地方,都曾经有人挡住过黑暗与丑恶的侵袭。 周正想起刚才的情景,忍不住吐槽两句,“原来那女人出去买的是避孕套。” 他们刚刚在搜查赃物时,发现了那个黑塑料袋。 “他们可真有心,逃亡路上还这么激情四射。” 欲望当头,情爱与银财都使人丑陋不堪。 刚刚的场景,实在令人作呕。 陈陷点上根烟,站在路边抽,脸上的伤口隐隐发痛,他也懒得理周正。 风吹散了烟雾,月已皎皎,照满这个凉夜。 他脊梁□□,像这片黑夜的守护者,隐忍,坚强,又一语不发。 今晚的行动已经计划了太久,只许成不许败,陈陷把所有细节在脑中全过一遍,蓦地,心头一缩。 ** 蒋纹打开门,一副被吵醒的样子,“干什么?” 陈陷在门外,眼睛又黑又红,他沉默了一会儿,才问:“何岩呢?” “他就住隔壁,你问我?” “他来找过你,然后去哪了?” “我给你打电话问问?” “……”他不说话了,脸绷的紧紧的。 蒋纹胳膊半撑着门把儿,眼皮懒懒掀着,“你还有事儿没?” 陈陷盯着她看,“你在睡觉?” 蒋纹都要气笑了,“不然呢,不是你让我安安分分睡觉么?” 陈陷的目光依然含有审视,他在一遍一遍探查她的表情。 蒋纹直勾勾对上他的眼,“你要大晚上没事儿做,那就进来,咱们找点事儿做。” 陈陷下巴一动,移开目光,“你睡吧。” “切。” 蒋纹甩上门后,表情全无。 听到脚步声离开,她才转过身。 房间没开灯,门后,漆黑的一团人影。 蒋纹腰上仍被枪杆顶着,她声音很淡:“我讨厌别人拿枪指我。” 黑影一动,举枪的胳膊仍未放下,“为什么不告发我?” 蒋纹有点轻微的夜盲症,漠然的看着眼前一片虚无,“你猜?” 她实在没有一个被挟持的人质该有的样子。 黑影迟疑片刻,“你认识我?” “谁要认识你?”蒋纹呼出一口气,“你在后院打电话的时候我听到了,傅先生,呵。” 她去拿行李,碰巧听到他在拐角打电话,本想拿了就走,但那句傅先生让她抬不动脚。 都是黑话,又是姓傅的,又是这个地儿,凑巧的事还就让她碰上了。 没道理不是他。 “我见过你。”黑影中的人说。 他拿枪支着蒋纹往沙发那边走,蒋纹问:“今天买烟的时候?” 他是来搭讪她的那个男人。 “不。”他说,“在傅先生的办公桌上,有你的照片。” “哟。”蒋纹在黑暗中低笑,“黑社会都能有办公桌了。” 那人语气瞬间不悦:“你有什么资格笑话他?” 蒋纹猛的转过身,徒手握住枪杆,速度快的不像女人该有的身手,她冷冷开口:“什么时候开始,傅寻慈养的狗都敢咬我了?” 很少有人能直呼傅寻慈的名字。 半晌,他问:“你和警察在一起?” 蒋纹没有回答。 “你背叛傅先生?” “我背叛他,你现在已经死了。”蒋纹语气骤然狠厉:“还不滚?” “那个队长已经怀疑你了,我出去也是死。” 蒋纹站在他面前,月影淹没了她的脸,她突然笑了一声,劫过他的枪,对着床开了一枪。 闷闷长夜一声巨响,似某种心照不宣的平静被撕扯开,露出原本的,肮脏的真面目。 很快,走廊里传来急促剧烈的脚步声。 ※※※※※※※※※※※※※※※※※※※※ 首先给大家说声抱歉,近来事儿太多了,我感觉已经有段日子没太平了。 这章开始,一些事情会浮出水面,男二也会慢慢出来,是他是一个奇妙的存在。是道德和良知的边缘人物,于蒋纹来说,陈陷是救赎的话,傅寻慈就是在地狱等她的。 chapter 26 chapter26 “你说这是蒋纹姐门口的摄像头?” 周正看着陈陷一脸阴沉的坐在沙发里,震惊的问。 陈陷手中摸索着一个微型摄像头,他印象中有什么东西在闪红光,虽然微弱,几不可见,但在黑夜里格外醒目,他看过一眼,刚刚在脑海中过复盘时总有这个画面出现。 再一想,是摄像头。 他刚才去,果然看到了,就安装在蒋纹的房间门口,他拆除,再敲门,蒋纹的反应没有异常,她看起来什么也不知道。 摄像头不是针孔式,这家驿站也不至于搞这种东西,这种可以快速安装的,功能达不到警方用的程度,但一些个体,特殊职业或企业,花点钱都能搞到。 谁装的? 如果是何岩,想暗自记录他们的行动过程,为什么装在蒋纹的房间门口? 他去叫她下楼吃饭的时候敲过门,当时还没有这东西。 这家驿站没有摄像头,这无疑是疑点,他能发现,必然有其他人能发现。 陈陷抬头问:“何岩呢?” 周正说:“在房间,我刚去看过了,在睡觉。” 陈陷说:“指不定是刚进去的。” “啥意思啊?”周正完全没往他身上想,“他不是自己人吗?再说了,上头不都指示他以前也服过役?应该不会有问题。” “我查不到他的档案。” “这怎么可能?能来部队跟拍的,还是上面特派下来的,身家不得被查的彻彻底底?”周正说完,突然意识到问题,“是不是吴司令不想让你知道?” 陈陷也有此意,何岩的身份原本他没怀疑过,但以防万一,他还是去调了资料,问题就出现在这里,档案上都是些明晃晃的废话,此前的服役经历全部被人隐藏。 是不是老吴的意思他不知道,但隐藏,就代表有他不知道的事儿。 陈陷还在琢磨,周正裤兜里的电话响了,二人不自觉对视,空气中多了丝有什么要冲破而出的感觉。 周正放在耳边接通,大概十秒,他愕然把目光转向陈陷。 陈陷手机关机,公安的电话便打到了周正那里,刚刚审出来的消息,今晚被抓获的这群人,是收到通知来这家驿站跟人“对接”的。 也就是说,还有一个人。 至始至终就伺服在这里,混在人群里,每一个擦肩而过的身影里。 气氛凝结住,下一刻, “砰——” 一声枪响,来自于对面蒋纹的房间。 宇宙崩坏。 ** 陈陷撞开门,走廊的光涌进来,房间里窗户大敞,床上一片狼藉,蒋纹倒在床边,整个人缩成一团,肩膀抖着。 他扫视房间一圈,胳膊往墙上的开关一砸,大灯乍亮,视线变得清晰。 周正走进来,一眼看到床头那个漆黑的枪眼,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去,没事吧?” “我没事儿……我发现他了,他没打稳。”蒋纹蜷缩在那儿,嗓音又低又哑,似乎因为害怕而变得音调极窄。 “但是他跑了,跳了窗户。” 她微微抬头,露出眼睛,红通通的。 陈陷没说话。 周正顺势去看窗户,蒋纹的房间是二楼,外面没有防护栏,底下是驿站的后院,停了几辆车,几只狗在吠。 周正下一秒便准备冲出房间去追人,陈陷拎住他,然后一路提到房门外。 “回房睡觉。” 周正惊了,“不追?” 陈陷没有表情,直接甩上了门,震的地都在晃。 周正嗅到了他要发火的味道。 今晚蹊跷太多,他到现在都一头雾水,但陈陷似乎从刚才开始,就看明白了什么东西。 他不让他追,肯定有他的道理。 ** 房间里,蒋纹姿势没变,仍然在抖。 陈陷就立在她三步远的地方,眼睛很黑,里面有一簇火,烧的他眸光深而亮。 蒋纹重新用胳膊挡住眼睛,沙哑着嗓子说:“你来敲门的时候,我还没发现有人,我准备上床睡觉才听到有声音,然后他的枪已经顶着我了……” 陈陷仍是不说话,房间里只有她发颤的声音在回荡,蒋纹放下胳膊,再去看他,他的眼神比刀刃还利。 “再说一遍。” 他语气还勉强算平稳,但不难听出攒着怒火,以至于隐忍中都带着压迫感。 蒋纹心理素质向来强大,大风大浪里滚过,她不是一般人能吓唬住的,但她再开口,语气有点下意识的卡顿。 “……什么?” 这是致命的。 陈陷:“我让你重复刚刚的话,一个字不许差。” 蒋纹深呼吸,现在不能惹他,她避开他的眼睛,“你来敲门的时候,我不知道房间有人,我准备过来睡觉,听到有声音,我发现有人,但是他已经拿枪顶着我了。” 陈陷:“继续说。” 蒋纹说:“我想叫人,他就要开枪,我会点格斗,他没打稳,对着床开了一枪,然后就从窗户跳出去了。” 她说完,人已经渐渐平静下来,“然后你就到了。” 她去看他的眼睛,什么讯息也捕捉不到。 陈陷迈开腿,一步一步往她面前走,“他是谁?” 蒋纹:“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蒋纹拧眉,“你什么意思?” 他停在她面前,蹲下来,巨大的黑影笼在她身上,沉沉的,“你发现他的时候,他在哪儿?” “在床边,也可能是窗户附近,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进来的,可能一直都在。” “看到他长什么样了吗?” “没,太黑了。” 陈陷没有再问,他身型高大,蹲着也比她高,目光俯视,看得她心里发毛。 他不再问话,安静会让人心虚,蒋纹盯着他:“你不信我,何必问这么多?” 没想到她先反咬一口。 “是不是糊弄我,你当我看不出来?” 陈陷侧开身,面对着床,“格斗是么,痕迹呢?” “……” 蒋纹不说话,她也说不出话,对策还没想好,突然被陈陷掐住胳膊一把拽起来,他提着她走到门后,“你再给我解释解释,这脚印是谁的?” 倒也不算脚印,驿站房间装修差,边边角角和墙用一种材质糊住,鞋踩上去,蹭上去半截黑灰。 可能此前也没谁闲着没事躲在门背后贴着墙根站,这下白墙角多了一抹印记,虽然不容易被注意到,但也不乏陈陷这种观察力满分的人。 蒋纹心里咒骂,手上使劲挣扎,“我解释什么?” 陈陷只盯着她。 “可能之前他就站在这儿,但是你来敲门,他才换了地方。” 蒋纹被他掐的肉疼,气也跟着上来,“我不知道你怀疑我什么,我有什么动机?我什么身份你不清楚?我包庇他有好处?是,你不相信我连房间里藏了个大活人都不知道,但我确确实实就他妈的不知道!” 蒋纹越说越气,眼睛蒙上一层水雾,“我要有问题,折腾出这么大声音不是自投罗网?那一枪差点儿就打我身上了,我死里逃生,你一句安慰都没有,还在这儿凶巴巴怀疑我?行,那你抓我啊。” 陈陷被她这一连串的反应搞得措手不及,“你……” “你抓我啊!”蒋纹反扑到他身上,胳膊抡起来就打他,“你今天不把我抓走,我他妈跟你没完!” 陈陷被她嚷嚷的躁意四起,一把把她按到墙上,“你闹什么!” 蒋纹肩膀“咚”的一声,疼的眼泪唰就掉了下来。 她声音委屈的很,“到底是谁闹?” 陈陷眉头都快长在一起了,看她的目光复杂。 从进房开始,他就觉得不对劲。 房间没有任何迹象表面这里混乱过,四方四正一间房,没有衣柜,没有高桌,空间狭隘,除了卫生间,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 其次,是蒋纹的反应。 没有依据,就凭直觉。 她和一般人不太一样,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她能炸,但越危险越淡定,越该安静她越来劲,出了这种事儿,她应该兴奋的凑过来跟他显摆:”知道么,我刚刚吓跑一个歹徒”,而不是缩在那儿发抖。 可她现在红着眼睛看他,他头皮麻的厉害,喉咙被捏住一样,一堆训话卡在半截,说不出来。 她的眼泪总带有欺骗性,如果都是演的,也太真了,他挑不出错。 沉默了半分钟,蒋纹说:“你是不是不相信我会害怕?” 她声音还带着哭腔,离得又近,又沙又哑,还有女人的绵软与轻息,吐字都是一颗一粒,磨着他的神经。 陈陷一动不动,从他这个角度看她,是自上而下,她的五官禁得起细细打量,她要扮委屈,那必然是效果极佳,眼睛里全是怨。 “你就会欺负女人。” 她想用什么路数,他已经看明白了,他胳膊撑在她脸旁,压低肩头,面上表情冷峻。 “你给我好好说话。” “我说的不对么?你除了欺负我还会干什么?” 他发出警告,“蒋纹。” 她背靠着墙,朝他吐了一口气。 “你怀疑我,好啊,那你来审我,我什么都告诉你。” 她这话里的弹性,陈陷听懂了。 她退了一步。 “我只问你一个问题。” 陈陷慢慢眯起眼,“你有没有骗我?” 蒋纹看着印在他漆黑瞳仁里的自己,问:“我说了你会信么?” 陈陷没有停顿,“会。” 这回,蒋纹许久没有张口。 她说过的,在这个虚假的世界里,总有些人坦坦荡荡,服从铁记军规,为黑白更为分明战斗。 哪怕再多疑点,再多不可能。 他说会,就一定会。 蒋纹上前一步,没有抱他,而是把脸埋在他的胸膛。 她对着他心脏的位置轻声说: “如果我这次骗了你,你以后也骗我一次,无论是不是真的,我无条件相信。” ※※※※※※※※※※※※※※※※※※※※ 明天还有 chapter 27 chapter27 陈陷不是轻易心软的人,干他们这行的,接触的都是丑恶,都是把美好的东西撕碎了给他们看。人人都有情,罪犯也有情,你要跟他们有义,谁给这世道正义? 直到离开房间,陈陷都没再说一句话。 以他的脾气,他不会听蒋纹今天东拉西扯这么多,她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他用点审讯技巧就能分辨出来,但他不愿这么对她,她不是心甘情愿的说,他就不想听。 她从来都是嘴上说的情真意切,眼神却沾不上半点儿诚,没一句是从心里出来的。她看似在他面前无所保留,透明的跟张纸似的,实则藏了一身的秘密。 他明明都知道。 什么都知道。 但还是跟下了降头似的,她说你会相信我吗,他说会。 ** 陈陷一走,蒋纹过去锁门,关了灯,然后走到沙发旁坐下。 房间的窗户开着,月光如凉水一样,流了一室冰冷,冷风从窗外吹进来,扰乱她朦胧的思绪,她这才猛的清醒,点上一根烟。 她半举着胳膊,睡袍袖口宽松,滑落到肘间,露出她手腕上那截脆生生的玉镯。 傅寻慈送的。 她看着无尽的夜色,蓦然生出一种惘然之感,人生果真计划赶不上变化,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还会站在这里。 她有多久没见傅寻慈了? 蒋纹抽进去一口烟,粗略数了数,从她毕业开始,两年了吧。 她不知道他在哪,他们之间的联系是单向的,她找不到他,也不想找,但他神通广大,总能找到她。 他的出现从来都是没有征兆的,也毫无逻辑可言,比如一个突然寄来的快递,漂洋过海一个月,层层拆开,里面只有一朵花;要么出现在新闻上,出现在那些于普通老百姓而言,荒谬且遥远的案件里;又或是某天深夜响起的一串陌生号码,明明已经半年没有联系过,他还能语气平常熟稔的像住她楼下的大爷,絮絮叨叨闲扯半天,再见说的风轻云淡,好像明天下楼还能碰上打个招呼…… 但她知道,这个号码只会出现这一次,也只会拨给她,而等到通话结束,它就会永远消失,他也会消失,不知道下一次出现又是什么时候。 后来,蒋纹也不一惊一乍了,干脆当他死了。 他是边缘人物,看他后来做过的事,用穷凶恶极形容也不为过,从贫民窟里的垃圾变成社会的危险分子,一身罪孽,这辈子都洗不清,他早就没了心肺,估计也没想过从善。但他又是这个时代最可怜的人,从出生就是错。 “在世人中间不愿渴死的人,必须学会从一切杯子里痛饮; 在世人中间要保持清洁的人,必须懂得用脏水也可以洗身。” 他想活下去,所以用尽手段,在极端中生存。 蒋纹永远忘不了他们相见的那一天。 她被人打包套进一个麻袋,他们还把麻袋封了口,打成死结,把她扔进市里最乱的那条街区的垃圾桶,她想叫不敢叫,就泡在发酸发烂的一堆恶臭里,她是个发育良好的女孩,还顶着张亚洲面孔,等来的不知是救星,还是一群黑人混混。 如果是后者,她宁愿憋死在这里,一死百了。 蒋纹没有动,没有大声呼救,扔她的那群人嬉戏打闹着走了,她一个人在垃圾桶里,她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也没想。 绝望久的人是不畏惧死亡的,那反而是一种解脱。 不知道在里面呆了多久,蒋纹觉得自己都快成垃圾了,然后,她感觉到有人在提装自己的麻袋,那人似乎没想到这么重,拎也拎不出来,干脆先打开。 蒋纹大气不敢出一声。 袋口解开的那一刻,她看到了一双和她一样的眼睛。 湛黑的瞳仁,说黄皮肤有点够呛,不知道多少天没洗过澡,露出来的皮肤灰糊糊的,头发是黑的,刘海很长,在眼皮上耷拉着,穿着就更诡异了,衬衣紧绷,裤腿又松垮垮的,像是偷穿别人的衣服,奇特邋遢中透漏出一丝穷酸。 他看到蒋纹,眼里大失所望,嘴里嘟囔着骂了一句,然后继续在垃圾桶里翻找着什么。 这人对于在垃圾桶的麻袋里搜出一个大活人,好像没有任何夸张反应,他把她放出来便没理她了,头都快要伸进垃圾里,双手不停的刨。 蒋纹看了一眼,那双手很脏,指甲缝里都是泥,但很漂亮,适合弹钢琴的手,被他用来翻垃圾。 她从垃圾桶里出来,把衣服上挂着的果皮扒拉下来,他没理她,继续刨,蒋纹也不走,就在他后面静静看着,看他能在垃圾桶里刨出什么花来。 突然,他用力一扯,扯出来一袋面包,只有一半,应该是掉在地上了,然后被人丢进垃圾桶。 他抱着那半块面包,开心的像个两百斤的傻子。 蒋纹:“……” 还真能刨出花来。 那面包已经脏的不成样儿,他也没擦擦,就准备直接往嘴里送,蒋纹觉得不行,一把拽住他的胳膊。 他第一反应就是把脖子伸过去,还要吃,蒋纹劈手夺了过来:“dirty!” 他骂:“fuck!” 蒋纹指着那个面包,“youcan’teatit!” “fuck!” 他要抢,蒋纹往后躲,手一抖,面包掉地上了。 她以为他死心了,没想到下一秒,他整个人都扑了过去。 蒋纹当机立断,一脚踩上去。 世界安静了。 在一种难以言喻的气氛中,他猛的抬头,“傻逼。” 蒋纹:“???” “这已经脏成这样了,你吃了会得病。” 他恶狠狠的瞪她:“用你管?” 他铁青着一张脸转头就走,蒋纹拦他:“中国人?” 他比她高,看起来年龄相仿,凶的一批:“滚。” “我请你吃饭。”蒋纹走到他面前,为了防止那群人抢她的钱,她把钱塞在内衣里,她姿势狰狞的在胸口摸了半天,最后掏出几张美金,举在他眼前用指尖一弹,金钱的声音。 “我有钱。”她笑起来,“还让我滚么?” …… 餐厅里,他吃光了三盘意粉,开始进攻第四盘,蒋纹坐在他对面,只点了一杯果汁。 她看得稀奇,怎么会有人饿成这样? “你多久没吃饭了?” 他头也没抬,似乎懒得回答她这种废话。 那年她十七,扎一把马尾,脸上各种表情还未退化,她扣响桌面上的纸币,半笑着,“我讨厌问别人问题,别人不回答。” 他喝汤的手一停,黑溜溜的眼睛从碎发后看向她,当年还是青涩的少年音,但已经带着股狠意。 “我讨厌别人威胁我。” 蒋纹点点头,手一摸,把钱全部抹进袖口里,“我走了。” 他立马瞪她,蒋纹很无赖:“瞪我也没用,你不待见我,我就不请客。” 蒋纹见他说不出话,洋洋得意的甩着马尾,他手里握着叉子,面无表情的看她半晌,突然开口:“你这么厉害,怎么还被人扔垃圾桶?” 蒋纹动作一顿,表情以光速垮下来,“你再说一遍?” 他却不再说话,转回去低头吃饭。 蒋纹坐回去,不服气:“你这么厉害,不还是翻垃圾桶找吃的?” 他没说话,只有“吸溜吸溜”吃面的声音,就在蒋纹以为他不会再反驳回来的时候,他低着头,说:“我不厉害。” 蒋纹“切”了一声,撑着下巴望向窗外,黄昏的天空是极美的,粉色过渡到蓝色,像棉花糖,像油彩,天空最后一抹紫红色的光是蓬松的质感,仿佛就这样穿越了一生。 蒋纹含着吸管喝了一口,苦涩感直冲口腔,她差点儿没吐出来,怎么一点都不甜?是忘了加糖吗? 那一年,他们都十七岁。 她穿及膝校服裙,他像个流浪汉,初见在垃圾桶,异国他乡,他们都拥有着残缺的人生,和时刻崩塌的未来。 …… 她还发着愣,对面的人突然站起来,拨开椅子就往外冲。 蒋纹急匆匆把钱付了,推开门跟了过去。没跟几步,她就知道他在跑什么了。 饭店的外墙是玻璃,他被一群混混看到了。应该是有仇的。 他一扭头,和蒋纹撞了个正着,他看清她的脸,几乎是怒吼:“你跟着我干什么!” 蒋纹也吼:“他们已经看见你了,你跑了他们堵我怎么办?” 情况紧急,他来不及再在原地跟她大呼小叫,抓住她的手就开始在街区里飞奔,“你要敢给我拖后腿,你就死定了。” 蒋纹被他拽着在街头巷尾左右乱窜,刘海儿跑成中分,身后有群恶棍在追,她能看到,可她一点也不害怕。 她跑的累极了,大喘着气,就是这样的一呼一吸里,她全身都在兴奋。 逃亡时,她有一种迫切的,想活着的欲望。 这是前所未有的。 ※※※※※※※※※※※※※※※※※※※※ 注: “在世人中间不愿渴死的人,必须学会从一切杯子里痛饮; 在世人中间要保持清洁的人,必须懂得用脏水也可以洗身。”——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chapter 28 chapter28 他们在街区里疯跑,不知道撞到多少人和墙角,在即将拐进一个转弯时,那群混混抄近道追了上来。 最后一秒,他用力一甩,蒋纹被甩进墙角的转弯,她跌跌撞撞站稳,回头发现后面可以直通大道,路上还有来来往往的车。从狭小的巷口望出去,光亮近在眼前,但跑不了了。 原来马上就能出去了。 混混的目的性很明确,没有追蒋纹,围住他就开始拳打脚踢,外国青年都人高马大,满臂花里胡哨的纹身,下手也没个轻重。 一边踹,一边骂着下流难听的话,偷钱,乞丐,骗子种种,轮番着揍他,他一动不动,只有双手死死护着脑袋,被踢到墙角,像一堆破布,皱皱巴巴,脏兮兮的。 蒋纹站在墙后,她不敢出声,手紧紧捏成拳。 她看着他,被围攻,被欺负羞辱,自尊被践踏的七零八碎也只能紧闭着嘴巴……她好像看到了她自己。 在这个荒谬的国家,荒谬的地方,过着荒谬的日子。 他一点反应都没有,活像死在那儿了,混混们打着打着也觉得没意思,最后踹了几脚,骂了几句,走开了。 直到一群人离开,他才开始动,本就脏乱的一身衣服新添脚印,他慢慢爬起来,蹲坐在墙根,脸上有蹭破皮的地方,刮出几道血口子。 本来就惨,现在看着更可怜。 蒋纹走过去,还没挨到边儿,他的眼睛倏然睁开,虎视眈眈的瞪她。 蒋纹又往前走了一步。 他语气很凶,恨不得吃人:“要不是你我早跑了,你回来干什么?” 蒋纹走过去,两腿并拢,也不管地上多脏,一屁股坐他边上,说:“抱歉。” 他显然觉得她在放屁,头偏到一边。 蒋纹扭头问:“他们为什么打你?” 他压根不理会,抹了抹脸上的伤口,沾了指头上灰,瞬间疼的龇牙咧嘴。 蒋纹看着他:“你不生气吗?” “气。”他整张脸鼻青脸肿的,“可是我打不过他们。” 蒋纹安静了一会,轻声说:“我也是。” 他似乎犹豫了一下,想问,但没出声。 蒋纹说:“我也经常被打,像今天,我还被他们扔进垃圾桶了。” 她笑笑,接着说:“我和你一样。” 他不说话了,拿袖子把脸上的血擦干静,然后撑着地站起来,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良久,他说:“不一样。我不会永远打不过他们。” 风从街口传过来,撩起他挡住眼睛的发丝,他在那一刻的目光,蒋纹这辈子也忘不了。 没有人愿意一辈子活在黑暗里。 他渴望光明,可惜光明从未怜悯他,他存在的意义,比不得一堆发臭的垃圾。 命运总是不尽人意,他也不过是想活着。 蒋纹问:“你住在哪?” 他说了一个地址,不具体,但那一片都是贫民区,人人提起都要皱眉,仿佛脏了自己的嘴。 蒋纹说:“我能去找你吗?” 他没说能,也没说不能,脑袋垂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蒋纹就静静等他。 干站了将近五分钟,他重新抬起头,说:“我记住你的学校了。” 蒋纹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校服,“你会来找我么?” 他想了一会,说:“不一定。” 又开口:“但是你别来找我。” 蒋纹问:“为什么?” 他说:“你找不到我的。” 蒋纹没把这句话放在心上,她点头,冲他伸出手: “我叫蒋纹,你呢?” 又有风吹进来,这次带着夜晚将至的凉意,头顶的灯“啪”的一声亮起来,夹杂着他声音极低的三个字,道出了她此后漫漫人生中,罪孽最深的羁绊。 “傅寻慈。” …… …… 有点轻度失眠的蒋纹,昨晚睡了很沉很沉的一觉。 梦里,她又回到了那个天色迤逦的下午,看见街区里那张青涩却熟悉的脸,梦的最后,男孩不见了,是一个男人,他朝她越走越近,她的心跳也越来越快。 马上就要看清脸,却是一道白光,模糊了全部视野。 最后的最后,她使劲拨开这道光,男人的脸已经模糊了。 可她看到了他眉尾的疤。 …… 蒋纹是睡到自然醒的,醒来腰酸背痛,她才发现自己昨晚倒在沙发上就睡着了,身上什么也没盖。 意识重回大脑,她坐着先点了根烟,把昨晚所有的事儿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有点头疼。 陈陷不是省油的灯,这人比她能耐,心里头明镜似的,但她不说,他就不点破。 怎么说呢,他身上那股正气,让她说谎的时候觉得自己简直他妈不是人。 蒋纹叼着烟去开窗户,冷风涌进来,凉嗖嗖的,她扶着脖子扭了扭,疏解一下疼痛。 天刚蒙蒙亮。 清晨六点多,天边由暖橘渐变成灰白色,像铺开一层清淡的画卷,楼底下在做早餐,炊烟一缕缕的,太阳还未露脸,这里尚未染上尘世的气息。 蒋纹冲了个澡,换上一件紧身白t和牛仔裤,长发散在腰后,微卷,是原始的黑。 时间尚早,她得空给自己化了妆。 何岩来叫她时,她已经收拾就绪。 白天的到来,让黑夜里所有蠢蠢欲动的人都回到了正轨。 但有些事已经开始悄悄改变。 他们都知道。 陈陷和周正去了早餐铺,在那边等他们。 何岩和她并排下楼,经过昨晚并未达成一致的对话,此时气氛有点诡异的尴尬。 何岩没话找话道:“你起的挺早。” “嗯。”蒋纹淡淡应声,停了一瞬,才问:“你昨天去了吗?” 何岩没有回答。 直到走到宾馆门口,他都没有回答。 ** 清晨的早餐铺人满为患。 戴头巾的女人忙前忙后,走了一桌人又来一桌人,大多是附近几家宾馆的住客;蒸笼热气腾腾,新鲜出炉的包子白白胖胖,沾点醋和辣子,香嫩可口。 人声喧嚣,这是偌大的新疆苏醒的一角。 周正远远对着他俩挥手,隔着满满几桌人,蒋纹才明白为什么他们来的这么早。 占座。 蒋纹在陈陷对面坐下,他没抬头,正低头吃包子,一口半个,两口一个,动作麻利又迅速。 何岩问她:“你要什么?” 蒋纹:“一碗豆浆。” “油条呢?” “不要。” “包子也不要?” “嗯。” 蒋纹没什么胃口。 听到俩人对话,陈陷闷头吃饭的动作停下,看她。 蒋纹余光瞥到,回头正视他,“怎么?” 清早光线足,这么一看,才发现他眉骨处多了一道伤,像新的,但在他整张冷峻又凌厉的脸上并不违和。 他看她一眼,就又重新低下头去,什么也没说。 她又对何岩说:“再来根油条。” 何岩点头,去那边点餐。 陈陷还是没抬头,闷头吃他的。 气氛冷了一会儿,三人都没有说话,尴尬的令人窒息。 周正憋不住了,准备说点什么活跃活跃气氛时,蒋纹突然发问,“你脸上伤怎么回事?” 陈陷一顿,想起是昨天晚上行动中受的伤,他说:“磕的。” 蒋纹:“怎么磕的?” “磕门上了。” 劣质的谎言,蒋纹也没揭穿,指了指自己的眉尾,问:“以前这道疤也是磕门上了?” 她又想挑事儿,陈陷直接不予理会,低头吃饭。 “下次注意,别磕脸上。”蒋纹笑笑,“影响美观。” 周正噗哧一声笑出来。 平时在队里,可没人敢这么调侃陈陷。 早餐上来,油条炸的金黄香酥,豆浆浓醇,香味四溢。 蒋纹吃的很慢,何岩三下五除二解决,她还在啃油条。 三个男人去到一旁抽烟,只留蒋纹一个人坐在位置上细嚼慢咽。 早餐店旁边有个小巷口,通着驿站的后院,何岩刚走过去,陈陷冲他抛了个东西。 他下意识一接,打开,没有吭声。 陈陷大掌护着火点烟,他抽了一口,烟雾洋洋洒洒融进风里,眼皮半阖着看他,“你的吧。” 周正也收敛起嬉皮笑脸的样子,站在一边。 何岩把摄像头放进衣兜里,昨天晚上连接的视频看到一半就中断了,他早晨去看,果然已经被拆了。 何岩把黑框眼镜取下来,捏着鼻子,“对,是我的。” 周正在旁边生气:“就为了拍你要的东西?” 何岩不做辩解,点了点头。 “那你干嘛装在蒋纹的房间门口?你知不知道她昨天……” 何岩紧跟着问:“她昨天怎么了?” “何岩。”陈陷眯起眼,“你来这里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我是上面特批的记者。” “除此之外呢?” 何岩把眼镜架回去,“没有之外。” 太阳越升越高,小城吵闹起来,从巷口走过的人也增多。 气温回升,烧的空气开始燥热。 陈陷那根烟在嘴里叼成了长长的一截,末了,零七碎八的烟灰飞出去。 “你走吧。” 何岩不动,“陈队,我可以担保,我做的事绝对不违背国家。” “我的队伍不需要不诚恳的人。” “你就一定诚恳了吗?”何岩在身后叫住他, “蒋纹那个镯子,别人看不出来,你也看不出来?陈队,你准备装不知道到什么时候?” chapter 29 chapter29 他怎么不知道。 她撑着伞让他站在雨里那天,手上的镯子和她几乎要融为一体,她太适合戴玉,漂亮,冷冽,皮肤白的剔透,浑身没有多余的首饰,他很容易就注意到了她的手镯。 握手时,看得便更为直观。 无论从光泽度,润泽度,还是白度,皮色,自然光下,肉眼都可分辨,这是一块绝佳好玉,价值不菲。 和田玉。 新疆和田玉。 …… 陈陷原本要走出巷口的脚步被生生拽住,他转过身,几乎是两步踱到何岩面前,面色全黑,声音压的极低,只有他们两个能听见。 “何岩,我只警告你一次,不该碰的人别碰。” 他目光露凶,语气带狠,说的每个字都像刀刻出来的,寸寸锋利。 何岩被他猛然间爆发的威怒吓到了,语噎两秒,才慢慢恢复过来,说:“我有权利知道真相。” “我也有权利让你滚蛋。” 他说完便转身,不再跟何岩交流,远处的周正看得一脸懵,他不知道这俩人怎么了,突然就吵起来了,看样子,陈队还发了火。 真相,什么是真相,不是随随便便来个人都能掺和一脚的。 ** 蒋纹吃完饭,许久不见他们,站在驿站门口抽烟,昨夜发生那么大动静,前去投诉的人很多,但这是警方行动,经理不能知情泄露,只得一直陪笑脸。 蒋纹侧头吐一口烟,直直对上从旁边拐过来的陈陷,烟呼了他一脸。 陈陷还黑着张脸,此时就更难看了,冷的能掉冰碴子。 蒋纹立正站好,“……抱歉。” 他冷冷看她一眼,什么也没说,直接进了驿站。 何岩和周正也紧随其后,何岩没吭声,只有周正和她打了招呼,他们上去拿东西,蒋纹的行李已经全部搬下来,她坐在行李箱上,看着经理愁眉苦脸的把陈陷叫到一边。 二人的对话断断续续的传过来: “我理解你们这个突发情况,但是我们也是开店做生意的,刚才不知道多少人来投诉,说啥以后再也不会来了……” “口碑传出去对我们很有影响的……我们地方偏,本来就得靠客人宣传……” “也不是要赔偿……刚刚很多客人我都免了这次的房费,我们本来就赚不了多少……” 经理一直在念念叨叨,声音忽高忽低,最后不知道说了什么,安静了一会儿,陈陷低声说了句:“好”。 再说了些什么,蒋纹不想听了。 陈陷从角落走出来,蒋纹坐在自己的行李箱上,腿一蹬,轮子往前滚一截,她玩的很投入,从大堂一边挪到另一边,再从另一边挪回来。 她看见他出来,眼神淡淡的,“赔了多少?” 陈陷顿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问,“不算赔,是补偿。” “哦,那补偿了多少?” “没多少。” “没多少是多少?” 他语气轻描淡写的,“三千。” “队里出?” “不是。” 那就是自己出了。 蒋纹:“你每次都这么收拾这些烂摊子?” 最后三个字让陈陷皱了皱眉。 蒋纹心里有气,气的莫名其妙,他明明是做好事儿的,到头来却被个经理话里有话的责怪一通。 “错又不在你。”她说。 相比之下,陈陷倒显得很平静,“错也不在他。” “呵。”蒋纹笑了一声,“你真是个好人。” 陈陷:“这词从你嘴里出来怎么跟骂人似的?” 他的反应越风轻云淡,蒋纹看着越刺眼。 她不再跟他理论,从行李箱上跳下来,单手拎起箱子往出走,走到一半,手里一轻,陈陷劫过箱子,帮她提了起来。 他走在她旁边,“你瞎生什么气?” 蒋纹停下脚步:“你就不觉得憋屈吗?” 陈陷没有停下来,留了个后脑勺给她。 何岩和周正已经在后院的停车场了,何岩那辆车的后备箱大敞着,陈陷帮她把行李箱放上去,“砰”的一声盖上,他才说: “以前觉得,现在没那个精力。” 诸如此类的事儿多了去了,哪个他都觉得憋屈,迟早憋死。 何岩拉开驾驶门坐进去,从窗户探出头,“走了。” 蒋纹应了一声,正要过去上车,陈陷突然拉住她,“你跟我走。” 蒋纹抬眼:“嗯?” 陈陷一手掐着她的胳膊,喊另一边的周正,下巴冲这边指了指,“你坐何岩的车,给他指路。” “啊?”周正一路小跑过来,本想问为啥,眼睛骨碌一转,学乖了,“好,知道了。” 何岩还欲说什么,但陈陷没给他这个机会,拽着蒋纹走了。 ** 再次上路,车在小城里穿梭,他们这类型的越野车比较少,很多路过的人会多看两眼。 风很大,风里的土也很大,只停了一晚上,车窗上已经落了一层灰,街道两边的植物灰蒙蒙的,在风沙中左摇右摆。 还有小孩光着脚在跑,街上大多数是民族,长相很有各自的特色,在这里,他们几个人的面孔反倒成了少数的存在。 蒋纹拉上安全带,“我们去哪儿?” “喀什。” 东边有塔克拉玛干沙漠,南边邻西藏的喀喇昆仑山,西靠帕米尔高原,中国的边陲城市。 人们叫他“喀什地区”,很神秘的地方。 “那么远,今天到得了么?” 陈陷回答:“走两天。” 她刚问完,头顶略过一个蓝色路标:前方100公里,开往库尔勒方向。 蒋纹兴致勃勃,“库尔勒我知道,库尔勒香梨。” 陈陷没搭理她。 蒋纹坐直,问:“为什么不让我坐何岩的车?” 陈陷:“不为什么。” 蒋纹笑了下,“我和他没什么,你别多想。” 阳光太刺眼,他从抽屉里拿了副墨镜出来,鼻梁上一架,再配上寸头,疤痕,坚毅的侧脸弧线,两条结实有力的臂膀,大白天就是一种强烈的视觉刺激。 蒋纹想,她对陈陷,确确实实是见色起意。 她从包里翻出随身携带的速写本,她很少画人物,她对每一处的细节都十分严苛,完美的人少,入她眼的更少,但她现在,迫切的想要记录这一刻。 陈陷满足了她对男人的所有要求。 睡起来一定感觉更好。 蒋纹满脑子绯色画面,二十分钟后,她画好了。 是他,也不止他。 最简的线条,勾勒最缠满的交织。 陈陷没注意她的表情,见她停笔了,问:“画好了?” 蒋纹咬着笔后根,轻声道:“这画千金不换。” 陈陷问:“画了什么?” 蒋纹大大方方把画板支给他,甚至有一丝迫不及待。 陈陷转头看了一眼,“……” “你脑子里成天想什么?” 蒋纹一笑,“想睡你啊。” 总有她这种人,一言一行都有迷惑性,耍流氓耍的正大光明。 陈陷不继续了,他只要回应,指不定她能变本加厉到哪种程度。 但蒋纹觉得不够,“男人的情和欲可以分开,但女人不会。” 陈陷板着脸,“你想说什么?” “我对你有情也有欲。” 她刚说完,陈陷一脚踩了猛刹车,“呲啦”一声,地面仿佛能刮破。 他的声音降了霜,“滚到后面去。” ※※※※※※※※※※※※※※※※※※※※ 后面要修一下明天继续 chapter 30 chapter30 和往常不一样,蒋纹这次没有生气。 她看懂了点什么,就像陈陷也一定看懂了她。 “你次次反应这么大干什么?”蒋纹抱起胳膊,脑袋懒懒靠着窗,“你又不让我碰,我过过嘴瘾还不行?” 她说话做事,总是喜欢把主动权掌握在手里,一副永远高高在上的姿态,看起来什么都不在乎。 他快三十了,老大不小的年纪,加上工作的特殊性,感情方面看的很淡,顺其自然就好,有就接受,没有也不强求。 外形条件在那摆着,不乏女性对他示好,有只图短暂欢愉的,也有猛烈进攻表示天长地久的,对陈陷来说,身上有比爱情更重要的担子,他不想耽误姑娘家,往往是一开始就把话说绝,一点儿希望也不给,再有纠缠的,一律置之不理,他不喜欢模糊不清的关系,一直以来,倒也真没跟谁不明不白过。 但他发现了,蒋纹这种女的,就喜欢这种不明不白的关系,没有开始没有结尾,越扑朔迷离她越来劲儿,可是就奇了怪了,到了蒋纹这儿,他一而再再而三的退步,只要没到底线,他随便她犯作。 果然,蒋纹也没让他失望,整个人一副越来越没底线的样子,只要看见他,眼睛里总能多点儿什么东西。 陈陷把车窗摁下去,点了根烟,有些事情,一旦发现有苗头就得立刻掐断。 蒋纹打断他,“怎么不说话?” 陈陷:“说什么?” “你不让我碰。” “我凭什么让你碰?” 蒋纹朝他压低身子,“身材好的,脸没我好看,脸比我好看的,身材没我好。” 她声音依然淡的像水,眼神却直勾勾的,极端的冷漠与欲望,反差越大,越勾人。 她确实有资本自信,因为她太清楚自己的优势在哪里。 陈陷和她对视,彼此都探进了对方的眼底,几秒钟后,他先移开目光,“我配不上你这种级别的美女,等到了总队,我介绍更好的给你。” 蒋纹好半天没吭声,她脑袋一抽一抽的,这句话,不管出于什么目的,比他之前直截了当的讽刺更像一种侮辱。 蒋纹吸了一口气,“你什么意思?” 陈陷磕了磕烟灰,淡淡开口:“蒋纹,我把话挑明了和你说,我和你,不可能。” 蒋纹嗤了一句,“我没想和你在一起。” “睡一觉也不行。” “呵。”她冷笑,“你还能克制生理欲望?” 陈陷看着她,喉头滚动,“能。” 蒋纹迅速捕捉到了什么,她挑起半边眉,说:“你对我克制过?” 陈陷的眼睛黑沉沉的落在她脸上,他不说话,但此时的沉默是那么的有分量,充满了隐忍与压制。 就那么一瞬间,蒋纹知道了他的答案。 她察觉到陈陷对她口嫌体正时,有些东西她就已经猜到了。 她本以为自己不会有任何波澜,男女之间的游戏,有时候各自享受的只是追逐的过程,更类似于一种一决高下的输赢之争,于她而言,结果是什么都不重要,她不相信长久,很多事情一旦有了结果和定向,就会变得无趣至极。 可是当他亲自承认这些的时候,她清晰感觉到,她的呼吸变重了。 她问:“是和谁都不行,还是只有我不行?” 陈陷说:“只有你不行。” “原因。” 平地刮起一阵风,陈陷把烟头摁灭在车载烟灰缸里,不再回答。 他能说什么,她从一开始就不坦诚? 他试探过几次,她都反应的那么自然,欺骗他,对她而言,好像是理所应当。 她身体靠的再近有什么用,他还是看不透她在想什么。 而他明明知道她不坦诚,接触他有目的,他还是让了。 不明不白的关系,不就只有一个她么。 …… “蒋纹,有些事儿在我心里的位置是不能动摇的。” “前女友?” “不是。” “那就是工作了,你责任心这么强,我威胁到你认真工作的积极性了。” “……” 周正打来电话,在那边问是不是有啥事儿,怎么停车了,陈陷应了声没事便挂了电话,他再去看蒋纹,发现她已经靠回座位,闭上了眼睛。 他以为她闹腾够了,重新开车上路,气氛说好不好,说坏,似乎也算坦白了一次,没闹不愉快。 只是直到午饭过后,她和周正换回了座位,陈陷才发现,刚才那一路上,她没再开口说过一句话。 ** 天地苍茫,盛大旷远。 南北疆不同,北疆较繁华,城市更多一些,人烟气尚足,而南疆则是荒芜的景,车子一路行驶,建筑越来越稀少,到最后,干脆就是无边无际的沙漠戈壁,风吹沙走,荒滩之上,看不到生命的迹象,远处有绵延的山,山的头顶是撕扯的云线,大片大片的铺开。 新疆昼长,已经接近傍晚时分,太阳几乎与地平线齐平,天边像烧起来一簇巨大的火焰,几缕光顽强的迸发在路的前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照亮人间,身后是追赶而来的黑夜。 他们向着最后的光走,穿行在笔直而空旷的公路上,赫然生出一种末世的豪情,决然而悲壮。 都说常年与大海和沙漠生活在一起的人,因看到的景色大多辽阔大气,所以心胸也更为宽广。 蒋纹盯着天边的光亮,她想,陈陷确实够心大的,他装着国家,装着使命,装着眼前这一切黄沙土地,所以,容不得他只装一个情字。 这有违背她极端的爱情观,她想得到一个人,那就必定身心都属于她,世界里只有她。 但她舍得放弃吗? ** 天黑之前,他们停在一处补给站休息,就几幢平房,外面停几辆越野车。 沿途基本属于无人区,走一个小时,路上一辆车都看不到的那种,这会儿有住宿的地方就行,也不指望达到什么条件。 无人区到夜间温度直低零下,陈陷和周正车里有常备的抗寒衣物,何岩也裹上了冲锋衣,蒋纹的冲锋衣放在行李箱里,她今早放进去了,忘记拿出来。 她下车,身上还是件单衣,冷风争先恐后从袖口里钻,卷起了她浑身的汗毛。 热度一秒钟消失殆尽,她捂着嘴打了个喷嚏,声音很小,但陈陷听见了。 他把冲锋衣脱下来,里面只有一件短袖t恤,风很大,吹的他衣衫一股一股的,他走过来把衣服给她,蒋纹摇头,不要。 气温太低,冷的能呵出白气,她那身板弱的随时能被风吹断,陈陷来了脾气,“穿上!” 蒋纹没说话,干脆直接绕过他去问何岩拿钥匙。 陈陷手里拎着衣服,站在原地没有动。 何岩从兜里掏出来给她,就先和周正进去了,蒋纹回到车边,按开锁键,后备箱的门缓缓掀开,她拿手电筒一照,后备箱后来又七七八八放了一堆东西,还有何岩的机器和设备,她的行李箱搁在最里面,很不好拿。 她把手电筒咬在嘴里,先从最外面的搬起,一个补给用的油桶,很重,她的手已经冻的有点僵了,指头用不上力,搬的费劲儿。 陈陷站在那儿吸了一肚子的冷风,才把火稍微压下去点,他把冲锋衣丢进车里,走到她旁边,要接她手里的东西,蒋纹纹丝不动,尽管嘴里叼着手电筒,还是能听出来语气中的客气,客气中的疏离: “谢谢,不用了。” 天太黑,平房那边的灯也只能照亮模糊的人形,手电筒的光是小范围的,只能打到他的前胸,看不清他脸上是什么表情。 陈陷开了口,“这是备用的油,以防沿途没有加油站,如果打翻了,明天你就给我走着进喀什。” 蒋纹“嗯”了一声。 但是还是没松手,丝毫没有让他帮忙的意思。 她的态度不咸不淡的,让陈陷刚刚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火又噼里啪啦烧起来,风越大,火越旺,他还要说什么,蒋纹又在火上浇了一把油:“不麻烦你了,我自己来。” 陈陷:“你再说一遍?” 蒋纹重复的很快,但因为太冷的缘故,牙尖有点轻微的打颤, “不麻烦你了,我自己来。” 寒风凛冽,一如眼前僵持不下的气氛。 陈陷往后退了一步,说:“把东西放下。” 蒋纹抱着油桶,黑夜里的身影一动不动。 他再开口,声音里的忍耐全部消失,满满当当的威胁与警告: “你放不放?” 蒋纹想说不放,但陈陷下一秒就踱到她面前,强行劫过她胳膊环着的那桶油,重新摞回车箱里,蒋纹还要过去搬,被他一把从后备箱跟前扯开。 他抬手扶住车后盖,猛然往下按,“砰”的一声,后盖刚一合上,蒋纹就被他甩到了后备箱上。 金属皮又冷又硬,石头块似的,蒋纹磕的痛呼一声,嘴里的手电筒也掉下去,她挣扎着要起身去捡,陈陷把她按回去,他力道大,此刻还带着怒意,蒋纹的脊背又是一次撞击,但嘴巴仍是一声不吭。 她摔红了眼睛,他看不到。 气温零下的沙漠荒滩,陈陷的臂膀就压在她身体两侧,离的太近,她能感觉到他身体发出的热量。 怒气冲冲。 他生气了。 蒋纹保持着冷静,“这样不太好吧。” 陈陷压着她,身体的肌肉全部绷起,他捏住她的手腕,眼睛漆黑漆黑的,泛出一点零星的光。 蒋纹撇开眼,“你说得对,我们不可能,我放弃了。” 陈陷的一字一句都是有进度条的,不知道哪个字就要爆发,“放弃什么了?” 蒋纹说:“你。” 她的身体战栗不止,心跳的很快,被陈陷的体温烫着。 “从明天起,我跟他们一样,你只是陈队,我不会再做多余的事情……” 她还要说,陈陷没耐心听了,对着她的唇就咬上去,他的章法就是侵略式进攻,蒋纹保持着最后一丝理智,死死抿住嘴,他手伸过来,掐住她的下巴,用力一扳,两人死磕了半天,蒋纹敌不过他,嘴唇被他撬开,没抵抗住,他的温度席卷而来。 嘶…… 蒋纹第一次被亲的失去大脑思考能力。 她向来喜欢掌握主导,但陈陷不允许,她一动,他就把她按回去,死死压在车上,蒋纹的手环上他的脖子,再一路延到后脑勺,她还没形成一个抱的姿势,陈陷松开她了。 他把她的手拿下来,在她耳边说了一句: “蒋纹,放弃我,你要说到做到。” chapter 31 chapter31 唇齿纠缠的时候,蒋纹很少动过情。 寒风中,她浑身冷,手臂和小腿都有点儿发僵,唯一的热源是陈陷,他是滚烫的,火一样烧着她,他亦是高大威猛的,身体重重压着她,她的肌理因他而变形。 她喜欢承受这种让她想要尖叫的重量。 她在脑海中描摹过无数次的场景,就这样真实发生了,陈陷对她的诱惑堪比一瓶好酒,她垂涎越久,渴望只会越深。 而此刻,她一边拥着火,一面背着冰,冰火交融,一切如梦如幻,分不清真假。 她不否认,她是在试探,这是女人屡试不爽的手段。 她怎么可能放弃他? 但她没想到陈陷这么禁不住刺激,她稍微冷言冷语两句,他就绷不住了。 蒋纹心里乐开花儿,眼看胜利在望,她想抱他,想摸他,但他制住她慢慢往上的手,然后按在车上。 她动不了,然后听到他说: “蒋纹,放弃我,你要说到做到。” 他没有给她丝毫得逞的机会。 蒋纹甚至开始怀疑他是不是一早就察觉到她在故意气他,所以现在又拿这些话来堵她。 这男人要气她多少次才够? 蒋纹一把把陈陷推开,沉着脸做起来,从车上跳下去。 他退了一步,也没急着走,“还用我帮忙么?” 蒋纹这回没跟他客气:“你爱帮就帮。” 听这口气,她是有情绪了。 陈陷无声的笑笑,大掌冲她伸开,“钥匙。” 蒋纹没好气的把钥匙甩在他手心,就没动作了。以往有这种手碰手的机会,她绝对会占便宜,但今天没有。 今天她被反占了个大便宜。 陈陷过去打开后备箱,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一件抱出来,再平平稳稳放在地上,见他搬东西搬的那么轻松,蒋纹过去随手拎了一下。 “……” 重死了。 很快,她的行李箱露出全貌,陈陷胳膊一用劲儿给她提了出来,搁在地上后,他说:“自己找。” 蒋纹蹲下去拉拉链,冲锋衣躺在最上面,她抓住袖子一把扯了出来,迅速裹在身上,然后把拉链拉回去。 陈陷补充道:“还有什么要用的一并拿出来。” 蒋纹说:“没了。” “确定?” “要换的内衣都在背包里。”蒋纹还蹲着,她仰起脖子看他,“还有什么问题?” 陈陷:“……” 他俯下身,把那些东西一样一样再抱回后备箱里,气温很低,他身上只有一件短袖,拿放过程中,小臂有几处被尖锐的边边角角蹭破了皮,他的冲锋衣在车里,蒋纹没有帮他拿过来的意思。 她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陈陷看着她的背影,咬了咬腮帮子。 这种烂摊子都丢给他处理的感觉,他不陌生。 从他们遇见开始,她都是没有心肺的那个,他给她处理一堆破事儿,还落不到一句好。 说到底,她没变过。 变得是他而已。 ** 陈陷披着外套进屋时,里边儿的饭桌上已经摆好了菜,是新疆比较经典的家常饭,拉条子,即白面伴着几道菜和菜汤一起吃。 男人食量大,都用黄铁皮的盆儿装面,足足一盆,面条油亮油亮的,菜也炒的极香,还有大肉片。 屋内架着炉子,烤的热腾腾的,大家都落了座,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只剩蒋纹旁边有空位子,陈陷一走进去就看到了,但没坐下,他端起自己那盆面,拌好菜,然后夹着筷子走了。 在一行人奇怪的目光打量中,他走到了门口的一节小高台上蹲下,筷子挑起一股面,“呼噜呼噜”送进嘴里。 周正看了一眼蒋纹,又看了一眼蹲在门口的陈陷,问:“陈队,不坐过来吃饭吗?” 陈陷闷头吃面,没有说话,周正眼睛不由自主的去瞟蒋纹。 蒋纹顿时食欲全无,筷子一放,人站起来,“我饱了。” 她擦了擦嘴,从长凳里翻出去,进了里屋。 身后的何岩和周正都没看懂这是怎么了。 里面的客房是女人合住的,住着都是几个来新疆旅游的,没一会儿时间大家已经打成一片,坐在大炕上唠嗑,一张被子被几个人披在膝盖上,枕头也不知道挤到了谁的屁股底下,蒋纹一进去,房间安静了一瞬,目光齐刷刷落在她身上。 彼此打量中,气氛不怎么友好。 蒋纹显然比这些女人年轻,也更漂亮,裹着冲锋衣的身材也丝毫不显臃肿,重点是,她扫过里面每个人的脸,没打招呼,也没主动示好,转身就出去了。 对于里面这群女人,蒋纹这动作无疑是一种挑衅。 带上门的那一刻,她清晰听到里面一个女人不屑的“呿”了一声。 蒋纹重新走到前厅,他们还在吃饭。 周正先发现她,“怎么回来了?” 蒋纹说:“出去抽根烟。” 她快步走出门,陈陷还蹲在那儿吃着饭,她从他旁边过去,他没抬头,本是不想说话,但还是没忍住。 “别走远。”他说。 蒋纹没应,人影扎进黑夜里。但她确实没怎么走远,打火机窜出的火苗在风中疯狂扭动,照亮她的脸,下一秒又熄灭。 陈陷几大口吃完,没再往她的方向看,端着盆子进去了。 他们几个自觉把碗筷收好,递到厨房去,老板一个人忙前忙后,直给他们说谢谢。 陈陷站在厨房门口,琢磨着要不把碗给洗了,另一边屋的门突然打开,走出来一群女人。 “帅哥,让让呗。”带头的女人叫了他一声。 陈陷侧目,发现挡着路了,身子一闪,给她们让道。 他身型高大,又是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几个女人的目光在他身上转悠,陈陷干脆撩开厨房帘子进去了。 她们有同伴在客厅那边吃饭,几句话传进厨房里: “就刚我们聊天呢,突然进来一小姑娘,瘦高瘦高的,脸白的跟鬼似的,吓我们一跳,进来连句招呼都不打,把我们挨个儿看一眼,转身就出去了,牛逼哄哄的样儿知道不?” “我刚看她那背包还在炕上呢,等会还得回来吧,晚上跟这种人睡一屋,不得憋屈死?” “不是吧,我以为她不跟我们睡呢。” “统共就这么几间房,她不睡这儿睡哪?总不能和几个男人挤一屋吧?” 话说到这,一群人发出怪声怪气的笑,乌鸦群叫一般,嘶哑难听。 陈陷把四个盆洗了,撩开帘子出去,他一出现,外边的人收了声,刚才跟他说过话的女人率先开口: “帅哥,一块吃点儿?” 旁边立马有同伴嬉笑着拉扯她,又兴奋的看向陈陷,等他出个反应。 陈陷大概扫了这群人一眼,两波人,有男有女,应该是今晚才相互认识的,那几个女人都二十七八出头,城市气儿很重,纯游客类型。 他把手上的水擦干净,纸团一抛,稳稳落进垃圾桶,拿过外套就出去了。 一句话都没说。 蒋纹果然还在外面。 她在旁边商店门口的板凳上坐着,看天,手边放了一瓶矿泉水,她把脖子缩在在宽宽大大的冲锋衣里,就露一张脸,显得更小,也更白。 风太大,吹的头发满脸都是。 陈陷走过去站在她旁边,也抬头。 远离城市喧嚣,这里的夜空压的很低,星星很亮,碎钻似的洒在天边,粼粼又潋滟。 蒋纹的头顶挂着月亮,清透的,冷白的,不掺一丝杂质。 她想起了画室里那副画。 但那一室的糟糕心情,已经离她远去了。 她感受着新的夜晚。 月亮下,陈陷问她:“怎么不进去?” “不想。” “怎么?” “一定要有原因?” “也不是。”陈陷摸了摸鼻头,说:“我以为是因为那几个女的。” 蒋纹“哦”了一声,“又议论我了?” 陈陷没回答。 蒋纹要笑不笑的,“八婆。” 陈陷没异议,但有些地方他还是要叮嘱她。 “等你见到队里的人,不准这个态度。” 可能是夜晚的缘故,灯光氤氲着每一丝气息,她觉得他说不准的语气温柔极了。 蒋纹莫名就心情好了,“我哪个态度?” 陈陷教训她:“别老对陌生人板着张脸,容易树敌。” “我不在乎。” “不在乎还在外面躲着不进去?” 蒋纹“啧”了一声,拎着水瓶站起来,拿瓶盖戳他的肩,“按我以前的脾气,我能撕烂她们的嘴。” 陈陷低眉,也不拦她的小动作,“人怎么你了?” “她们说我。” “我也说你了,你是不是也要撕烂我的嘴?” 气氛放松,陈陷笑的有点儿痞,语气也添上一丝懒散。 他很少这样。 蒋纹心里一动,眼睛就笑了。 “撕烂了你拿什么亲我?” …… 闲聊了几句,蒋纹心上那点笼罩不去的阴霾消散而开。 气温愈来愈低,陈陷让她进去,蒋纹跟在他后面,说了句:“今晚我睡车里。” 陈陷头也不回的说:“想都别想,晚上温度多低你知不知道?” “我开暖气。”蒋纹拉住他,语气认真,“我不想和那群女人打架。” 陈陷看了她一会儿,她脸上表情淡淡的,但眼神已经认死了自己的理。 想起出来前那些人的话题和笑声,陈陷没再阻拦。 chapter 32 chapte□□ 陈陷去前台找了老板,问还有没有多余的客房,老板翻着桌上的记录簿,说房源紧张,没有空房了。 蒋纹进去拿包,刚要敲门,里面有个兴致勃勃的女人声音在讲: “我想要那个男人的微信,他好帅。” “个头有一米八八了吧,身材也好,你看他胳膊上的肌肉线条,一看就是经常锻炼的。” “你们注意到他脸上的疤没?眉毛那里,小雯刚刚和他说话我一直在看他的脸……” “谁让你看他的?他是我的,都不许和我抢。” 这回说话的应该就是那个小“wen”。 蒋纹轻轻吸了一口气,巧了,她也是小纹。 她没敲门,直接按住门把手推开,扰了一室叽叽喳喳的麻雀。 没等她们开口,蒋纹先发制人:“我拿个包。” 安静了一会儿,有人问:“不一起睡吗?” 语气自以为很正经,她一说话,旁边有人没绷住,笑了一声。 气氛尴尬而诡异。 蒋纹面不改色的走过去,拨开炕上的一堆玩意儿,把自己的包从底下抽了出来。 她一边整理,一边自顾自的喊了一声:“陈陷。” 陈陷恰好从老板那儿出来,就在隔壁,她一喊,他就听到了。 门大敞着,他走到房间门口,蒋纹正好出去,她把背包给他,他顺手帮她接了过来。 蒋纹说:“替她们关下门。” 跟没长手似的,什么都要他做。 屋里面的人全都看着,门关上的最后一刻,只剩下蒋纹离开的背影,她高挑,瘦削,头也不回,一身独特的气场。 她们口中议论的男人没有回应蒋纹一个字。 但他的行动说明了一切。 ** 室外,荒原上的风没有停。 陈陷几步走到她旁边,想起刚才她那作样儿,扯起一边嘴角,“高兴了?” “嗯?” 蒋纹神色淡淡的,一副你在讲什么的无辜表情。 但不得不说,他的洞察力真的是满分。 如果他刚刚不配合,尴尬丢面儿的就是她。 陈陷看她一副把自己撇的干干净净的样子,没由来的好笑,问:“就不能跟人好好相处?” 蒋纹说:“我本来就不好相处。” 陈陷点头:“那倒是。” 她抬腿踢他,陈陷反应敏捷,一个侧身人就到一边了,她踢空了。 她不解气,眼睛盯着他:“你跟过来干什么?” 看看这翻脸不认人的姿态。 陈陷把她的背包半挂不挂的用指头挑起来,“那我给你放回去?” 蒋纹一把抢回来,“无聊。” 他嗤了一声:“你不无聊。” 蒋纹翻了个白眼,要去何岩的车那边,后颈被人一提,脚底下天旋地转。 她被陈陷拉回来,拽到自己那辆越野上。 ** 蒋纹坐在副驾驶,冲锋衣裹在身上,陈陷在一旁调暖气。 很快,暖风袭袭,车内温度升高,在天寒地冻里,烘出一种温热的幸福之感。 她被热气熏的晕乎乎的,看向陈陷,“你要□□么?” “……”陈陷眼皮利的跟刀片似的。 蒋纹不再说话了,把靠背往下调了调,舒舒服服躺着。 密闭空间,孤男寡女,以她的德行,不做点什么都对不起这个夜晚。 可惜她困了。 一旦安下心来,她就特别容易犯困。 上次在他家也是这样,只要他在,她的警惕性不由自主的就降到了最低,好像无论发生什么,他都能顶着。 蒋纹困得睁不开眼,“你还不进去么?” 陈陷头靠着座椅,双目紧闭,“睡你的觉。” 等了很久,她都没再说话。 以为又让她生气了,他扭头一看,她面对他侧躺着,已经睡着了。 她抱紧胳膊,眉头轻轻拧着,极度缺乏安全感的表现。 睡着也那么不平和,好像随时能睁眼吵架的样子。 陈陷的手轻缓抚上去,指间摩挲,舒开她隐隐皱起的眉间纹路。 她没醒,一呼一吸都很均匀,睫毛垂下半圈淡淡的阴影。 车内很安静,只有空调里涌出的气流声,昭示着黑夜的流淌。四周静悄悄的,灯光也在一瞬间远去,他们像飘在盛大的海面,每一次随波荡起都是温柔的,漂泊没有归宿,黑夜没有尽头,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两个人,他在守夜,她去梦中。 他从未有过的温柔,只有月亮见证。 …… 蒋纹感觉到有人在抚摸她的脸,掌心干燥而温暖,有粗砺的茧,轻轻硌在她的皮肤上。 似乎还有一声极淡的叹息。 这一夜她睡得很好,梦与现实交织,她分不清东南西北。 醒来的时候,阳光从车窗照进来,她周身暖乎乎的,车内还有热气,空调似乎刚关不久。 蒋纹一动,身上的衣服掉下去。 她眯起眼思考了一会儿,认出来了,衣服是陈陷的。 她心里有点儿说不上来的感觉。 再抬头,对上他的眼。 发红的。 一夜未睡,熬过了漫漫寂静,让他此刻的目光格外沉,看她仿佛要看进骨头里去。 陈陷把衣服给她了,身上就着一件短袖,他的外套里永远是一件短袖,热了就撸到肩头,两条臂膀结实有力,肌肉饱满却不突兀,力量感十足。 但再强也是人,他又不是铁打的。 蒋纹搓了把脸,问:“一晚上没走?” 陈陷没应声,随她怎么自由幻想了。 蒋纹没向往常一样乘着劲一路犯作,她很平静,道:“今天还要赶路。” 陈陷说:“我知道。” “知道还不睡觉?” 陈陷不回答。 蒋纹总有让他想一把掐死她的本事。 他习惯了。 他不说,蒋纹也知道他为了什么。 空调开一晚上,多费油不说,密闭空间里二氧化碳能闷一车,但也不能一晚上都开着窗户,否则她又得冻死。 安全也是个问题,鬼知道这荒郊野外都住了些谁。 蒋纹咳了咳干涩的嗓子,“有水么?” 后座散着几瓶矿泉水,陈陷胳膊向后一捞,捞过来一瓶,“咔”的拧开,给她。 蒋纹接过来喝了一口,冰凉凉的水润进喉咙,气瞬间就通了,嗓子不那么痒了。 她把水瓶递到他跟前,“喝一口?” 陈陷看了水瓶一眼,顺势就看到她伸过来的手上荡着那块翠生生的玉镯。 就像一记提醒,一个象征。 他没接,从后座重新捞了一瓶过来。 蒋纹没什么反应,安静收回手,自己又喝了两口,把衣服扔到他身上,开门下车。 戈壁上,太阳微微升起,光束远远投过来,照亮了天山下的一角。 苍凉,旷大,深远。 金色的沙,覆盖大西北,晨间温度不比夜间高多少,但此刻的凉风吹的人神清气爽,吹去了窝在身上一夜的浊气。 蒋纹迎着北风,点起一根烟。 目光所及,皆是黄沙,连绵到辽阔无垠的远方,能听到的,只有自己的呼吸声。 初生的太阳光芒万丈,生命从未如此清晰明了过。 烟抽了两口,陈陷也下车了。 蒋纹听到动静,抬眼望他,他依旧高大,顶着光,她知道他体内充满澎湃的力量,是这片黄沙海洋赋予的。 她盯着他,目光是笔直的,欣赏的,又带那么点儿女人独有的,不可言说的柔软。 陈陷经受过各式各样的打量。 没有人比她更坦荡。 明明心里藏了那么多事儿,眼里纯粹的却好像只看得见他。 真他妈是个骗子。 他没往她这边走,就在车前,嘴里也叼了根烟。 烟雾从他那边升腾起来,他们之间还是没有交流。 蒋纹站在原地,看他,“你没话跟我说么?” 陈陷斜过眼,“说什么?” “早上好啊。” “……” “不跟我说一句么?” 陈陷笑了一声,“蒋纹,你想没事找事儿,也要看我陪不陪你玩。” 这话极具杀伤力。 她安静的抽完手里的烟,把烟头踩灭,风一吹,烟头滚进沙子里。 她什么也没说,甚至想不出她要说什么,才能掩盖自己的难堪。 ** 她从外面进来,何岩刚洗漱完。 他嘴里叼着个黑皮筋正在扎头发,见她进来,问:“睡哪儿去了?” 蒋纹:“嗯?” “今早那群女的嘀嘀咕咕,我都听见了。”何岩摇头,“是非多啊。” 蒋纹看不出表情,“睡车里了。” “你没问我要钥匙。陈队的车?” 蒋纹“嗯”了一声。 何岩没再说什么,拍拍她的肩,“去洗漱吧,完了过来吃早饭。” “好。” 洗漱台架在室外,在晨光里刷完牙洗完脸,没毛巾,蒋纹脸上还挂着水珠,风一刮,那叫个透心凉。 她拨着睫毛上的水,眼睛一转,看到一幕刺激的。 一个女人堵在陈陷面前,应该是昨晚那个什么小雯,手里拿着手机。紧张状态的女人都喜欢手舞足蹈,她比划来比划去,像一只兔子,但眼神并不纯良,狡黠的,挑逗性满满。 她不年轻,但她是有色彩的,鲜活的,喜怒全部形于色,蒋纹甚至想,陈陷这人,肩上担子已经够沉重的了,他或许需要这么一个简单透明的女人,无脑有时何尝不是一种快乐?不像她,死气沉沉的。 蒋纹还在认真想着,那边有新情况了,陈陷要走,那女人不让,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去拉了他的手。 …… 回房的路上,王雯被人连拉带拽的扯到了平房的背阴面,还没站稳,又被摔在石墙上。 她气的跳脚,看清是蒋纹后,恨不得喷火。 “你干什么!” 蒋纹右手夹着烟,左手掐上她的下巴,左右掰着看了看,她比她高出半个头,眼皮垂着看她,居高临下之感更为强烈。 “议论我还不够嗨,连我的东西都要碰?” 王雯想挣脱她的禁锢,无奈蒋纹手劲太大,细细一截胳膊,力道竟然这么狠,她扭的像条渴水的鱼,头发蹭出静电,八爪鱼似的吸了一墙: “谁议论你了!你有病是不是!” 她越扭越来劲,摩擦生静电,头发吸了蒋纹一手。 蒋纹:“别乱动!” 王雯被她一凶,条件反射就不敢动了,光瞪她:“你跟那男人什么关系?” 蒋纹最乐意回答这种问题,嘴角一勾:“就是你想的那种关系。” “可惜了,他说他没有女朋友,不然我怎么要到他微信!”王雯洋洋得意的很,立马换上一副同情的表情,“小妹妹,怕不是你自作多情了?” 蒋纹听不见了,满脑子只有那句“要到他微信”。 微信? 陈陷这个死男人还有微信? 她都没有他微信。 操! 蒋纹越想越气,手下一发狠,王雯窒息了,感觉自己要断气,腿一蹬眼一闭,卯足了劲大喊: “救命啊啊啊——” 蒋纹还没过去捂她的嘴,男人的脚步声已经迅速传了过来,下一秒,她掐住王雯的胳膊被人一把甩开,蒋纹连退好几步,腿下一绊,摔在沙地里。 尘土飞扬,她发誓她这辈子都没有这么狼狈过。 她来不及去看磕到了哪里,因为她看到陈陷一双眼全是怒火,他第一次吼她: “你他妈的折腾够了没有?!” ※※※※※※※※※※※※※※※※※※※※ 下章或许高能…… chapter 33 chapter33 王雯飞速躲到陈陷身后,装模作样的摸着嗓子哼唧:“真的吓死我了,不知道她要干什么,突然就掐我……” 陈陷背后长眼似的,躲开王雯企图拉他的爪子,“你回去。” “啊?”王雯愣了两秒,摇头,“不!我要知道我哪里惹到她了,她凭什么掐我?她得给我道歉!” 话音未落,蒋纹从地上起来,冲过去就推了王雯一把,她动作太快,陈陷都没来得及做出反应,王雯已经连人带手机摔出去了。 蒋纹大踏步过去,揪住她的领子,把她半截身徒手拎起来,阴沉沉的道: “你让谁给你道歉?有胆子再说一遍?” 气场太恐怖,王雯扯着嗓子尖叫起来,疯狂挣扎,她拽蒋纹的头发,指甲刮她的脸,蒋纹一个个受着,手仍然紧紧揪着她的衣领,揪变形了也不松,她扬起另一只手要打回去,被陈陷一把钳住。 蒋纹气的双眼通红,只有一个字:“滚!” 周正闻声赶来,一见这场景,懵了:“怎么回事儿?” 陈陷让他把王雯带走。 蒋纹不松手。 “蒋纹。” 他的嗓音里攒了无尽的风暴。 蒋纹充耳不闻。 陈陷耐心全无,他走上前,直接拦腰把她抱了起来,男人的劲儿大到能扯断她的胳膊,蒋纹被迫松了手,王雯恢复自由,连滚带爬的扑向周正那边,被迅速带离现场。 蒋纹被狠狠摔在墙根,刚站稳,整个人被陈陷堵成一个死角,蒋纹一巴掌就要扇上去,陈陷截住她的手,她反手就是另一巴掌。 她没有丝毫犹豫,“既然你拦我,这一巴掌你来替她挨。” 结结实实一巴掌,陈陷被扇过脸。 他才知道原来她真的下得去手。 他从小是家里的少爷,所有人捧着,身上磕个小口子他妈能窝沙发里哭半天,后来到了调皮捣蛋的年纪,他就是领头捣蜂窝的,同龄人都跟他屁股后面喊一声“陷哥”,再后来,太皮了,被送到部队里锻炼,男人之间武力说话,他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位置,谁不服,打一架保准儿给收拾的服服帖帖。 他被女人扇巴掌,生平头一次。 他用舌尖顶了下脸颊内侧,重重吐出一口气。 再回过头看她,他目光凝住。 她脸上有刚才被刮破的口子,不深,但周边红肿起来,伤口刻在皙白的皮肤上格外明显,摔了一跤,身上全是土。 她太气了,气的发抖,他发现她每次情绪不对劲的时候,身体反应都特别激烈,和平时的冷漠形成鲜明对比。 但她不肯面对不受控制的自己,就那么盯着地面,死死咬着唇。 陈陷心里纵然狂风暴雨,她这样子,他还怎么发火。 她的眼泪确实对他管用。 无论真假。 他手掌抵着墙,低头看她:“挨打的是我,你哭什么?” 蒋纹用力咬紧嘴唇,害怕哭腔溢出来。她本就易怒,忍受过太多太多的羞辱,以至于她现在一受刺激就崩盘。 她原本以为十五岁之后,她的眼泪就流干了。 蒋纹打开陈陷的手从墙根走出去,只留下一句话。 “你给我记着。” ** 冷静之后。蒋纹在车上坐着抽烟,冷眼看着车窗外的那群人。 陈陷背着她站,周正和何岩在一旁帮着说什么,蒋纹看了一会儿,转过头去。 双方都有错,确实是她们几个阴阳怪气议论人在先,还肆无忌惮的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换谁谁都不乐意。 但蒋纹的处理方式也过激了点。 对方的道歉态度还算诚恳,她们要求蒋纹也道歉,被陈陷拦住了。 他替她说了那三个字。 原本还嚷嚷着替蒋纹抱不平的周正,瞬间就安静了。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陈陷是什么人,倔和傲在队里出了名的,宁愿被罚一个月负重十公里跑都不跟教员服软认错的人,在这儿给一群幺蛾子道歉,还是替蒋纹道歉。 他没让她受这个气。 何岩没有吭声,就在旁边静静看着。 好不容易应付完,他们还要赶路,没有多停留。 陈陷略略点头算作告别,王雯还想追上去说点什么,被一位始终沉默的同伴拉了回去。 “你还是算了吧。” 王雯不服:“为什么?” “他袒护的有多明显你看不出来么?连和我们说话都要挡住我们的视线,那女人就在车里,他看都不让我们看,你说为什么?” ** 上车后,仍是陈陷和周正先走,何岩在后面跟着。 车子行上吐和高速,一路驶往喀什地区。 周正默不作声把座椅调上来,“昨晚蒋纹睡这了啊?” 陈陷一宿没合眼,只能不断抽烟提神,嗓子沉沉“嗯”了一声。 “陈队,你喜欢蒋纹吧?” “不喜欢。” “你行动可不是这么表现的。” 陈陷睨了他一眼,语气威胁:“你皮痒了?” “还真有点儿!”周正嘿嘿一笑,“不过马上就到队里,有我训练的。” 陈陷没接茬,眼睛淡淡扫了眼后视镜。 后面的车稳步跟上,他收回视线,平平看着前方。 全都是不经意的动作。 周正看见了,心中不免又叹口气,“但是吧,我觉得你也不能太喜欢蒋纹。” 陈陷嘴里叼着烟,笑了一声,“瞎撮合的时候怎么不说这些?” 周正说:“那会儿我以为你对她没兴趣呗。” “现在也没有。” “陈队,别装了,太明显了。” 周正唏嘘完,慢慢敛起笑,正色道:“不过说真的,相处时间久了,我发现蒋纹特别依赖你,哥,你有没有想过,万一换一个人还能让她依赖,你咋办?” 周正还年轻,表达的意思就在他理解的那一层,但他有句说对了,蒋纹依赖他。从在北京开始,或者更确切一点,从酒吧里她被他护在怀里的那一刻起,她就开始不由自主的靠近,把一些东西寄托在他身上。 直到他习惯。 她图的到底是爱欲,还是稀缺的安全感? 陈陷不知在想什么,烟一直烧到尾巴,他都没再抽一口。 末了,他说:“这是我和她之间的事儿,你别管。” ** 一天都在路上,长途跋涉,蒋纹真真切切领会到了新疆有多大。 傍晚时刻,两辆车终于成功抵达帕米尔高原附近的边防站点,知道他们今晚回来,门口已经迎了几个人。 蒋纹一下车就觉得呼吸困难,还有轻微的头晕,何岩提了一兜药出来,是红景天胶囊,“这算是在半个高原上了,走路慢点,先适应适应。” 蒋纹深呼吸两口,见何岩面色如常,问:“你怎么没事儿?” 何岩说:“西藏我每年都去,那儿的高反才叫严重,这个程度的我基本没感觉。” 蒋纹“哦”了一声。 “这边已经属于边防区了,这是第一站,再往上还有,越往上条件越来越差,他们的部队也在那边,没有特批我们一般进不去,可能就在这边落脚了。” 何岩头高高仰着,黑夜里,他面对着高原,声音里有隐隐的激动。 他身上涌动着一股名为“归属感”的气息。 蒋纹问:“你以前在这里当兵?” 何岩又站了好一会儿,才回答:“对,很久之前的事了。” 看来和陈陷是同一种了。 “很苦么?” “苦,但是有意义,在这服过役的,都是把命豁出去的,这经历一辈子也忘不了。”何岩顿了顿,又道:“我很多人生信条是我班长教的,我最敬佩的人就是他。” 蒋纹粗略算了算年份,“他退役了吗?” “没。” 何岩转过来看她。 “他牺牲了,六年前。” …… 屋内很热闹,为迎接陈陷和周正的回归,以及新同志的到来,大家伙早早准备了一桌饭菜。 北方牛羊多,顿顿都能见着,这是大菜,是请客待客必备的。 人人都喊一声“陈队”,他回到了属于他的地方。 蒋纹在何岩后面进去,没往里走,她站在门口,没有打扰里面其乐融融的氛围。 背后有人说话:“怎么不进去?” 蒋纹回头,身后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和陈陷同一挂的,但他比他更黑一些,身体也更显健壮。脸部有极淡的细纹,是他年纪的象征,但轮廓依然分明,五官立体大气。他们这种人的目光永远透着锐利,像一把刃,周边越暗,他们越明亮。 陈陷最先注意到这边,“老赵。” 男人进屋,面上生色褪去,慢慢笑起来,“回来了?” “嗯。” “不后悔?” “不后悔。” 空气有短暂的凝固,片刻之后,二人勾过胳膊,拥抱了一下。 简单两句话,屋里有人红了眼睛,有新人不知道怎么回事,旁边的人低声解释:陈队本来退役了,一身功成风风光光回家,但是部队缺人,上面二次召回,他就回来了。 又回来意味着什么,在这片除去战士和罪犯无人问津的土地,继续不分日夜的坚守下去。 蒋纹听到了,背后发烫。 她的目光一点一点转向陈陷,他们今天一整天没有说话,她气他没有站在她那边,让她在王雯面前丢人现眼,但在此刻,她觉得自己到底是俗了。 他比她想象中的背负的更多。 温情结束,陈陷简单介绍了下各位,老赵叫赵远,大陈陷三岁,比他早一批过来,早几年在前线受过伤,现在退居二线,负责巡逻和防护工作。他资历最老,是守这片疆土最久的人,大家都尊敬他,喊他大哥。 何岩和蒋纹简单自我介绍了一下,热烈欢迎之后,大家纷纷上桌吃饭。 蒋纹有意避开陈陷,最后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发现坐在了赵远旁边。 何岩和蒋纹的工作都比较特殊,可聊性足,何岩今天更是兴奋,有问必答,一桌上的话题没断过。 虽说不允许喝酒,但今天有客自远方来,几提啤酒被搬上来,绿瓶上贴着红皮,又见乌苏。 男人们喝酒都是直接吹瓶,蒋纹想喝,她伸手的那一瞬间下意识的看了陈陷一眼。 他没看她,在和身边的孟娜说话。她是农村出来的女人,没什么学历,经人介绍过来给边防站的兵做饭。陈陷和她说话姿态熟稔,神色放松,他们显然是旧识。 蒋纹收回手,走了一个王雯,又来一个孟娜。 赵远见她伸手又缩手的,以为她不敢喝,举起手里的啤酒瓶,“想喝?” 蒋纹问:“为什么叫乌苏?” “没有为什么,就因为这是乌苏产的。” 这么简单直接么。 蒋纹问:“乌苏是地名儿?” “嗯。” 蒋纹说:“好听。” “乌苏啤酒对新疆人来说是一种情怀,你呆久一点就知道了,能喝出感情,去哪吃饭都能看见,出了新疆你还会想它,再喝其他啤酒,就是灌白开水。” 赵远是地地道道的新疆人,说话自带北方的爽朗,以及从心底流露出的自豪。 “想喝就喝。”赵远把自己那瓶开封的给她,“刚掀的瓶盖,这瓶给你。” 蒋纹道着谢接过来,赵远重新开了一瓶,跟她互碰,清脆一声,各干了一半。 陈陷说的对,她一旦端酒,别人就知道她能喝,今天的饭局少不了互相敬酒,一连碰了几个,转眼间喝空了两瓶。 她没再看他一眼,他也没拦她。 冲劲十足,蒋纹很快觉得身体热起来。 她喜欢这种酒肉穿肠过的酣畅之感。 蒋纹喝酒上脸,白皮肤里透着嫩红,像熟透了的桃子,盈盈而美艳。 她喝开心了,眼皮半搭着,出了汗,她嫌热,把长发捋到一边,露出细长的脖颈,白的发光,点着淡淡的红。 赵远见她隐有醉酒之意,和他们这群大男人整瓶整瓶的喝确实不厚道,“给你拿个杯子吧。” 蒋纹想说不用,赵远已经雷厉风行,对着陈陷说:“后面柜子里有纸杯,拿个给……你叫什么?” 蒋纹笑了一声,声音轻轻的,“蒋纹。” 赵远点头,“拿个杯子给蒋纹。” 陈陷一直没说话,把纸杯拿过来,看明白是要给她倒酒,没给。 赵远手摊开半天,啥也没拿到。 他看向陈陷,“你小子要干什么?” 蒋纹懒懒撑着脑袋,玩头发丝,没看他。 她听到陈陷的声音盘旋在头顶:“她不能喝。” 赵远:“有什么不能喝的?啤酒算什么?” “乌苏能喝醉人。” “小姑娘都没矫情你矫情?你不喝,还不让人家喝?” “哟喂——老赵你今儿怎么这么不给陈队面子?有女同志在到底不一样哈!” 气氛越闹越热,蒋纹跟着笑出声,她笑着扭过头,对上陈陷的眼睛,凉如水,无声的流过她。 这是今夜他们第一次对视。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然后回去,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把纸杯反扣在酒瓶上,淡声道: “我替她喝。” chapter 34 chapter34 陈陷戒酒许久,众人皆知,谁来诱惑都没用,他自制力强,这么多年没有人成功过,大家也就慢慢放弃了。 他把自己贡出来给人挡酒,自然没人放过。 喝倒了几个,陈陷还稳稳坐着,他很久没这么喝过了,上次在吐鲁番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破例,别人的盛情不能拒绝,但今天,他能说什么,说什么都像找借口。 蒋纹自觉无视各方探究的目光,但没再动酒了,她想夹菜,离得稍微有点儿远,她刚要起身,旁边的赵远替她端了过来,放在她面前。一行为惹得周围调侃声四起。 蒋纹笑着道谢。 对面有人说:“老大,我也想吃。” 赵远说:“自个儿站起来夹。” 那人笑说:“你咋不照顾照顾我呢?” 赵远想给他一脚,“你跟个小姑娘争什么?” 蒋纹停筷,认真的说:“我快25了。” 赵远听出来她对“小姑娘”这个称呼颇有微词,“我快35了。” “哟哟哟,这报年龄又是想干嘛?要不算个生辰八字得了,老大也该到日子了。” 眼看气氛越发展越不对,赵远及时刹车,让人闭嘴,话题才堪堪止住。 周正余光看蒋纹,她没事人似的,和赵远时不时低语几句,嘴角一直勾着,笑容柔和,她要对着陈陷这么笑,那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周正再去偷瞄另一边的人,他刚把手边剩下的半瓶酒一口干完,不知道再想什么,脚边零零散散堆了有七八个空瓶。 在场知道的多点儿的就周正一个,大家乱点鸳鸯谱,他听着快憋屈死了,又什么都不能说。 饭局差不多结束,滴酒未沾的几个出去夜巡,第一波喝倒的人已经睡得扯起了呼噜,还剩几个能立住的,扎堆聊起天来,烟雾在头顶打着旋儿,紧绷的心态在今夜得以放松,过往,经历,大家津津乐道,不知不觉在边塞呆了那么久,仍然难平一腔热血。 能来的,都不容易,也不简单。 全是男人的话题,蒋纹不便打扰,她要走,赵远在她耳边说了孟娜的宿舍,让她睡在那儿,蒋纹点点头,安静离席。 走到里面的走廊,隔空屋外一室的说笑声,她舒了一口气,慢慢找房间。 走了两步,身后传来脚步声。 蒋纹没回头,她看到她要找的宿舍房号,刚准备过去,肩膀被人一带。 她贴在墙上,起不来,陈陷的手摁着她。 他身上酒气很重。 灯光昏暗,像偷了别人的光,离得如此近,仍然照不清眼前人的脸。 陈陷的状态不对。 蒋纹能清晰感觉到他身上涌动的烦躁和隐忍,他一向矛盾,但没如此明显过。 他在压抑自己,不知哪个能战胜。 蒋纹吐出一口气,说:“怎么。” 陈陷的语气有轻微的波澜,他问:“你去哪?” “你管我?” “蒋纹,这才第一晚,你就等不住了?” 这话有歧义,蒋纹没听懂,他们今晚的交流基本为零,她一整晚都在和赵远说话。 “……” 赵远? 他不会以为她要和赵远发生点什么吧。 沉默的时间太久,陈陷不耐的拧眉,“你装什么哑巴?” 蒋纹心里头明镜似的,嘴上问的模糊:“他宿舍是哪一间?” 话一出口,气压骤降。 空气无形之中被拉扯,他和她各持一端,灰尘仿佛都有了重量,轻轻一落便会爆炸。 陈陷压下脸,背着光,“和我一间。” 他果然会错意了。 蒋纹歪着头,“那……带个路?” 陈陷没说话。 “不是说介绍更好的给我么?”蒋纹后背紧紧贴着墙壁,唇线上扬: “这个就挺好。” 应景似的,那边传来赵远爽朗的笑声,他们氛围正盛。 蒋纹勾出一个更深的笑,眼睛一眨:“争取让你叫我声大嫂哦。” 那个“哦”字还没意犹未尽的说完,陈陷摁她的手猛然收紧,脚下一抵,她身后的“墙壁”突然向后塌了,蒋纹回头,原来是间房门。 陈陷把她推进去,反手抵在门上,蒋纹想去抓门把手,陈陷一把捏住她的手腕,一拧,按死在头顶。 他俯身在她耳边,酒气只凝成一句话:“把门堵好了。” 蒋纹还没反应过来,凉风一袭,牛仔裤被他扒到膝盖。 卧槽。 她想踢他,裤子挡在膝盖,抬不动腿。陈陷的手直接摸了上去,她有运动的习惯,臀形练的翘弹,他用力一掐,肉感饱满,外力十足,蒋纹差点儿叫出来。 她往前一磕,鼻尖撞上他的锁骨,这人身材健壮,但该有的细节丝毫不显粗糙,照样完美。 她轻颤着:“你不是不让我碰吗。” “你的身体不是我的么?”陈陷的手从她腿缝儿一溜滑过,嗓音透着哑:“我要上你,还得挑日子?” 蒋纹被刺激的腿紧缩在一起,“你喝多了?” 陈陷不答,他的手游离在她身上,质感清晰,每一处茧都贴着她柔软的皮肤。 蒋纹唇瓣覆上他的喉结,一路蹭上去,蹭到他耳边,往里吹了一口气: “你先搞清楚,是我要上你。” 她说完,明显感觉到陈陷的身体僵了一下,太黑了,视线失效,感官触觉无限放大。她胸前一疼,像被火托着,又被重重压回去。 蒋纹的呼吸随着他的力道一深一浅,她仰着头:“换一边摸,我两边不对称。” 陈陷手没拿出来,只有头低了下去。 感觉到被温热包裹住的那一刻,蒋纹脑子炸了。 …… 人生还有什么是不满足的? 没了。 蒋纹胳膊环住他的脖颈,他的板寸刮擦着她的皮肤。她的牛仔裤早已不翼而飞,两条腿缠着他精壮的腰,被挤开的一瞬间,蒋纹浑身的疙瘩冒出来。 “操。”她低骂。 他用行动惩罚她的粗话。 他还没完全进来,她已经受不住了。 “怎么这么疼?” 陈陷掐着她的腰往下摁,“你太紧张了。” “后面那个张字多余了。”蒋纹一点儿嘴巴上的亏都吃不得,“跟你上个床而已,我紧张什么?” 陈陷狠狠一撞,到顶了,蒋纹魂都没了,她刺激的头发从根而立,血冲到了指尖,“你他妈要我死啊。” “你话太多了。” “亲我不就行了?” 陈陷抬眸,隐约看到她湿漉漉的唇。 他把她塞在内衣里的衣服扯出来,给她脱下来拧成条,蒋纹看出来他想干什么,以为只是吓唬她,轻飘飘的笑: “你把我嘴堵住了,我没法儿叫啊。” 陈陷动作没停,掐住她的下巴,把衣服条勒了进去。猛一用力,猝不及防的,凉意和滚烫一并冲进来,蒋纹被撞出一声闷哼,从嗓子深处,止于舌尖。 她说不出来话,只能这样发断断续续的声。压抑又禁忌。 陈陷拦住她要打他的手,重新放回自己的肩上:“这不是能叫么。” 蒋纹心里有一万句骂人的话。 酒没喝醉,她要被陈陷一下一下的弄断片了。 迷乱之中,她手关节一痛,陈陷在摘她的手镯。 蒋纹不能说话,只能“呜呜”的叫,她使劲挣扎,生取玉镯手会很痛,陈陷没有怜香惜玉的意思,蒋纹感觉手上的皮被扒了一层,火辣辣的,她的玉镯到了他手里。 她气的要杀人。 陈陷抵着她,意乱情迷,他和她无缝衔接。 他的声音在此刻听,沙哑又性感。 他举着她的镯子,问:“自己的?” 蒋纹不理。 他一顶,蒋纹又痛又麻,她快到头了,一千只蚂蚁在咬一般,她神智不清,理智崩塌,思维全部飞到外太空。 用这种方式逼供,陈陷这个狗日的。 “说不说?” 这次是真的威胁。 蒋纹赶紧摇头。 “别人送的?” 点头。 “谁?” 蒋纹心脏骤缩,身下一紧,陈陷被她夹得差点缴械。 他磨着她往深一冲,蒋纹控制不住了,他还问了什么,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 手镯不知道丢哪儿去了,蒋纹也管不着,她被陈陷翻了个个儿,脸对着门,胸前垫着他紧实的小臂,深深窝进去。 她站不住了,要往下滑,又被陈陷顶上去。 直到—— 脚步声停在门口,外边的人一边拧门把手一边叫人:“陈队……” 蒋纹就被撞在门上,紧紧抵着,外面的人打不开门,“咦”了一声。 他又反复试了几下,里面的蒋纹心脏砰砰砰的跳,掌心满是汗,牢牢按着门,她一松手,门就能打开。 蒋纹算是听懂他那句“把门堵好了”。 身后的陈陷反倒不嫌事大,一点一点退出来,再寸寸挤进去。 蒋纹心里火烧火燎,一点儿声都不敢出。 “陈队睡了吧。” 是周正的声音。 “可能喝多了。” 这是赵远的声音。 两人一走,蒋纹抖着手去反锁,她手心全是黏腻的汗,锁了好几次,才听到“咔哒”一声。 她不在乎形象,可这里是他的地盘,她不想坏他的名声。 门锁上,蒋纹终于喘上气,双腿就势一软,陈陷在她身后一捞,把她提起来固在自己怀里。 他笑的肩膀都在颤。 蒋纹一系列操作,陈陷就在她耳边评论了一个字:“怂。” 蒋纹筋疲力尽,还在担心刚才的突发状况,问:“赵远睡哪儿?” 陈陷的肩抖得更厉害了。 “这屋我一个人睡。” chapter 35 chapter35 蒋纹什么也没说, 挣出他的怀里,把脑袋后面的结打开,衣服皱皱巴巴的掉下来,她胡乱套在身上,低下身去捡裤子,黑灯瞎火的, 蒋纹摸了半天, 什么也摸着。 这禽兽给她扔哪儿去了? 她无头苍蝇似的,陈陷过去, 准确无误从地上提溜出一件, 借着幽幽月光, 蒋纹看到了自己荡漾在空中的内裤, 可怜巴巴的一条。 “……” 她一把抢过,两腿一钻,止住衣服下摆凉嗖嗖直窜的风, 她被扒的精光, 陈陷的衣服还完完整整穿在身上。 禽兽。 蒋纹踢了他一脚, 冷冷道:“给我找裤子。” 黑夜里,陈陷笑了一声,被欲望舔舐过的声线平添几分低哑,搅和着气息中遗留下的承欢之意,诱人而危险。 房间里充满情与色的味道,旖旎,潮湿, 与过往激情褪去的乏味不同,她一点儿也不觉得无聊,反而在他身上发现了更新鲜的东西。 陈陷俯身给她把牛仔裤捡起来,递过去,蒋纹不接,他也没废话,直接给她扔过去,裤子劈头盖脸的飞过来,耷拉在蒋纹的脑袋上,蒋纹深吸一口气,把头上的裤子扒拉下来。 她耍情绪,陈陷无视,也没招呼她,去一边点了根烟,他想开窗,但看她穿那么点儿,又作罢。 他的表达从来都是无声的,渗透进每一个细节,而她看不到。 蒋纹手里攥着裤子,“你赶我走?” 他不说话,叼着烟看她犯作。 蒋纹冷笑,“这就不说话了?睡完就不认识我了?” 陈陷说:“不是你要找裤子么?” 逻辑在线,冷静的一批。 蒋纹一时间没说话。 女人需要用心呵护,她就没从他嘴里听过两句好话,明明知道她生气,哄两句好像能掉他一层皮。 蒋纹转身就走,一路走到门口,身后的人都没动静。 好,很好,非常好。 蒋纹心里怒骂着人渣,手还没挨到门,一只胳膊横过来,她被人连腰扛了起来。 他把她扛上肩头,“门是你反锁的,你走什么走?” 蒋纹抬起腿就踹他,连踢两脚,陈陷给她屁股上重重一掌,“安分点。” 蒋纹痛呼:“操!” 陈陷笑了:“好。” “???” 天旋地转,她被扔在他的床上。 他床上就一层被褥,硬邦邦的,蒋纹火冒三丈:“你他妈……” 陈陷膝盖从她腿间一顶,把她两条腿撑开,掐住她的下巴,“好歹是个姑娘,不骂人不会说话?” 蒋纹:“不会!” 他盯她一会儿,“那你还是叫吧。” 陈陷动作很快,她才套上去的内裤又被丢到床下,蒋纹又要踢他,被他顺势把住腿架在腰两边。他在边缘深深浅浅的磨,状态比上一次更好,她咬牙:“你他妈是电动的……嗯!” 她话还没说完,他又进去了,直直到底,不带商量的。她只能发出最后一个字。 疯了。 蒋纹紧紧抓着脸侧的床单,身心完全不再属于她,她随着他动,视线里全是他。 陈陷这人……真的满足她所有对男人的要求。 她胡乱的去扯他的衣服,陈陷腹部用力,起身,让她给他脱了。 展现在她面前的,是一具被风霜与炮火打磨过的,雄健而原始的身体,他的每一寸肌理都饱含力量,他一动,全身随之而起的线条流畅而漂亮,她是最直观去感受这份力量的。 蒋纹肆无忌惮的打量着,倏地一笑。 值了。 她仰起脖子,下颚线沿至脖颈,再至光滑圆润的肩头,她受着刺激,脉络清晰显现出来,两排锁骨弯月似的,捧起一抹软香,骨感分明,线条极美。 她入了状态,开始迎合他,她太懂什么叫张弛有度,尽最大程度接纳他,脸上却笑的明晃晃的,他看得懂她的胜负欲,她在等他投降的那一刻。 陈陷不想看她那个表情,扶着她的腰,把她翻过去,底下还连着,这一转简直要命,蒋纹没克制住,叫了一声,媚出水了。 这一声有点儿响,她赶紧捂住嘴,头蒙进枕头里。 陈陷在她身后笑:“什么胆子。” 蒋纹闷着一声一声的哼。 笑声渐收,陈陷的动作频率也降下来。 床边是窗户,月光照进来,照在她的背上。 她的脊背很漂亮,因为瘦,尽显凹凸感,从肩胛骨往下,布满大片的纹身。 莲花,佛手,梵文。 他从未见过女人纹这么大的图案,但它无疑是符合蒋纹的,神秘,虔诚,充满了信仰之感。 这比任何一个东西,更像一种象征。 蒋纹感觉到陈陷停下来,侧过半边脸,问:“力不从心了?” 陈陷在她身后看她。 他有一双透彻的眼,沉着冷静,又时刻尖锐,眼波有光,沉沉看人时总是叫人生畏。她从那双眼里看到过许许多多,善良,果断,清正,固执,但在这一刻,她第一次看到了他眼底骤然破碎的东西。 蒋纹轻声问:“你怎么了?” 他缓缓开口:“什么时候纹的?” 蒋纹眼皮颤了颤,安静了一会儿,说:“十八岁。” 十八岁。 “不疼?” “疼。” 蒋纹从他身下爬起来,抚上他的脸,她轻轻含住他的唇,长发倾泻在身后,丝丝缕缕的纠缠在一起,她的腿交叠在他腰杆后,前胸贴着他,温柔的亲吻他: “陈陷,别问了。” 他扯住她的头发,把她拉开,一字一句的问:“为什么?” 她不说话,胳膊抵在他的颈窝,跪在他身上,然后对准自己,一点一点坐下去。 像被一片温热的海包住,每一丝细小的颤动他都能感受到,她攀着他,浮浮沉沉,月光洒进来,她的身体像天山上永不化的雪。 陈陷呼吸加急,蒋纹这样软在他怀里,他忍的要疯了,“蒋纹,我问你为什么。” “嗯……” 蒋纹嗓子里吟出一声,娇的发颤,她趴在他耳边,全身泛起粉,滚烫滚烫的,她语气似哀求:“你动动啊……” 陈陷太阳穴直突,“你……” 蒋纹重新堵上他的唇,她亲的毫无章法,头发丝纠缠在口腔里,嗓子里细细碎碎的嘤咛着,挠的人心尖儿痒。 陈陷呼吸不顺,他还有最后一丝理智,“蒋纹!” “求你了……啊……” 陈陷在那一瞬间投降,狠狠压倒她。 他真的疯了。 …… 你问为什么? 因为我们之间,没有明天。 与其你恨我,我更怕我骗你。 ** 清晨来临,光束照在蒋纹脸上,她被太阳叫醒。 她一动,浑身散了架似的,床单揉的一团糟,在她身下堆着。 她的手镯回到了手腕,不知什么时候戴上的。 纵欲过后,肉体虽累,但精神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 她身上覆满了陈陷留下的痕迹,她的鼻腔里全是他的气味。 蒋纹放松了下紧绷的身体,她的衣服放在枕边,叠的规规整整。她全部穿好,下床走到窗边,打开窗户,窗外对着一片辽阔的荒野,太阳正挂在天边。 他们是这里唯一的建筑和生命。 蒋纹看了眼手机,电量岌岌可危,时间是上午九点多。 她找了一圈,没找着烟盒。 她搓了搓脸,暂且压住翻涌的烟瘾,把房间大概收拾了下,走出房门。 屋外已经没有昨夜的欢腾,收拾的干干净净,一切回到正轨。 蒋纹转了一圈都没见着人,只有孟娜,在院中的房檐下,坐在一个木凳上洗菜,脚边放着个菜盆。 她指了指前边的白色平房,蒋纹看到了里面的洗手台。她回去拿洗漱包和换洗的衣服,里边是个简单的浴室,水泥地,一个喷头,和厕所连着,环境打扫的倒算干净。 洗去一身黏腻感,蒋纹换了一身干净衣物,墙上的方镜里,印出她得到滋润的脸,这真是女人最好的护肤品,她容光焕发,气色都比以前顺了不少。 她抱着洗完的衣服出来,头发尾巴滴着水,孟娜还坐在原地。 蒋纹问:“衣服晾哪儿?” 孟娜抬头看了她一眼,站起身,手在围裙上擦了擦,“给我吧。” 她还没说不用,孟娜已经从她手里接过她拧的半干的衣服,她一路走,蒋纹跟着她走到后院,院中搭着几条长线,上面挂几件衣服,在风中轻飘飘的扬着。 蒋纹眼尖,看到了陈陷的黑色t恤,还是半干半湿的状态,应该也是才洗的。 蒋纹眼睛转向前方的孟娜,没说什么。 孟娜帮她找了个空地儿一件件搭上去,道:“晚上就能干,你记得过来收。” 蒋纹:“这么快?” “这边气候干,太阳又足,晾一天够了。” 蒋纹点头,她刚洗完澡,身上的水分已经蒸发的差不多了,头发这会儿也不滴水了,但她头发长,衣服后面湿了一大块。 不过无妨,干燥的好处是不用吹风机,自然风干就好。 她和孟娜一并回到前院,路过厨房,她停住看向蒋纹,“锅里还有早晨剩的稀饭,你吃点儿?” 蒋纹道:“我自己来,你去忙吧。” 孟娜点点头,也没跟她客气,转身走了。 蒋纹拉开碗橱,里边清一色的黄皮铁盆,又大又耐摔,没有瓷碗,估计是怕碎。 蒋纹拿了一个出来,锅是大黑铁锅,锅盖挺沉,蒋纹掀开,里面的稀饭还剩个底儿,她起晚了,没得挑,盛了小半盆,端着走出去。 九点多的边塞,太阳直辣辣的,天空又高又蓝,风很干,却充满力量,来自一望无际的戈壁滩。 蒋纹蹲在门口,咕咚咚喝了几口。 孟娜在另一边洗菜,她又看了她一眼,但没主动说话。她虽是农村女人,皮肤粗糙,长相也一般,但跟着边防的人这么些年,她的见识不算少,不如外表那般平庸,带着几分脾性。 从她没八卦她昨晚的去处就能看出一二。 蒋纹对上她的目光,直言道:“看什么?” 孟娜没什么表情,收回目光,重新拿出一把菜来。 蒋纹没放在心上,又喝了两口稀饭,问:“他们干什么去了?” “巡逻的巡逻,工作的工作。”孟娜停顿了一下,没抬头,继续道:“陈队回总队了,你那记者朋友也跟着。” 蒋纹“哦”了一声,再没问话。 空气静悄悄的流淌,气温稳步上升。 过了一会儿,孟娜忍不住再次看她,说:“你不问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蒋纹无所谓:“总不能扔下我不管吧。” “万一呢?” “那就扔着。”蒋纹看着远处,声音淡淡的,“我等他回来。” 发丝飞舞,她的话飘进风里。 整片大漠都听到了。 孟娜“切”了一声,说:“追陈队的女人年年都有。” 这话陈陷好像也说过。 孟娜又道:“跑来采访的女记者,志愿者,还有出状况被他们救过来的游客,刚开始都殷勤的不得了,有那么些夸张的,感觉这辈子非他不嫁,结果呢,没几个坚持下来的。” 蒋纹:“为什么?” “这工作太苦了,危险不说,时间上也没个定性,不能朝朝暮暮,电话也没得打,哪个姑娘乐意?” 蒋纹笑笑,“陈陷这人,配得上他的人,一定要爱这片土地胜过爱他。” 只有对这片土地心怀敬畏与热爱,才能理解他的坚守。 这话倒是出乎意料。孟娜看她,“那你喜欢这里吗?” 她换下了那个虔诚的字眼。 而蒋纹没有回答。 chapter 36 chapter36 沉默良久, 蒋纹问:“你和他认识多久了?” 孟娜反问,“你呢?” 从北京开始算,快两个月了吧。 世间事真是瞬息万变啊。 蒋纹轻描淡写的:“一个多月。” 孟娜吸了一口气,“就这样?” “怎么?” 孟娜脸色不好看,“如果你不是真心的,我劝你点到为止。” 蒋纹端着盆, 也不反驳, 淡淡看她:“那你怎么知道他是真心的?” “他比你坦荡多了。” 这话在理。蒋纹点点头,道:“你知道个屁。” “……”孟娜瞪圆眼睛, “你说什么?” “用时间衡量真心, 那是你的思想。”蒋纹站直身子, 等贫血那阵头晕目眩过去, 说:“这事儿图个你情我愿,哪怕只认识一天我也能睡他。” 孟娜摔菜,忿忿道:“陈队很优秀, 你不能这样说他。” 蒋纹笑了, “对我而言, 他就是陈陷,没有那么多身份。”语毕,蒋纹看向孟娜气的泛红的脸,道:“这也是为什么你认识他这么久,还不敢出手的原因。” 蒋纹的眼睛偏细长,自带冷感,她面无表情视人时, 那双眼睛黑而冷,高高在上不可侵犯,笔直而阴冷。她将人看得透,但非犀利,而似一条隐蔽在暗处的蛇,悄无声息寻觅着一个人最见不得光的部分,等发现她的存在时,她已经在那里盘卧已久。 孟娜心头一缩,但仍是不服,“你想太多了。” 蒋纹没有细究的打算,耸了耸肩,见她手边还有菜没清理完,问:“用我帮你么?” 孟娜停住手,定定望她:“你是真反应迟钝还是装无所谓?” 气氛都这么尴尬了,还跟没事人一样,心是有多宽。 蒋纹掀起眼皮,目光平淡,“你对我有意见,就要求我也对你有意见?” “我对你有什么意见?” “你觉得我是个随便的女人,会害了陈陷,不相信我说的话。” 孟娜做不出表情,“……你不是?” “我不是。” 蒋纹认真回答,“我不随便,也不会害他,更不想对他说谎。” 尤其是经历了客栈那晚以后,她觉得对陈陷说谎是一种罪,看他的眼睛,她消失许久的良心会痛。 真是造孽啊。 孟娜抿着嘴看了她一会儿,倒也没表现出太不屑的样子,低头继续弄自己的东西。 蒋纹再去帮她,她也没说啥,二人的交流浅浅淡淡,但只要不再提及陈陷,蒋纹的反应都很冷漠。 她和那些女人最大的区别,恐怕是提起陈陷,那些女人会眼前一亮,露出羞涩的神情,而蒋纹却像是活过来了一般,身上沾上了人气。 ** 太阳抵达最高点,院子里响起越野车的声音,孟娜丢下锅铲走出厨房,看到陈陷和赵远先进了院子,何岩抱着摄像机走在后面,检查今早的拍摄。 孟娜迎上去,朝他身后左右看看,“周正呢?” 陈陷:“归队了。” “那你呢?” “明早带队巡逻。”陈陷下巴冲后面的何岩指了指,“他跟拍。” 巡逻的危险系数是极高的,没有相当过硬的身体素质与心理素质完全不能胜任,孟娜看了一眼何岩,“他行吗?” 何岩听到,拍拍胸脯,“放心,我曾经参与过,一有情况我就撤退,不影响他们进程。” 孟娜问:“老大也去?” 赵远点头:“队里批了。”他舒展一下身体,背过身道:“可能是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踏上那条他走过无数次的险路。 他用尽一辈子热血守卫的地方,该换后一辈的人上场了。 陈陷眼睛扫过一圈,确定人不在院子里,孟娜还想说点什么,还未开口,他已大步向平房走去。 赵远看见,过去轻拍了下她的背。 日光强烈,格外刺眼。 孟娜有些恍然,她说:“这次回来,陈队变了。” 赵远叹了口气。“他总得成家,在这耗下去也没个头。” 孟娜扯起嘴角,“那女人能让他成家?” “成不成不知道,但换不了别人了。”赵远眯眼笑笑,“这小子这回栽的太深了。” 昨天晚上陈陷那飞醋吃的,就差跟他动手了。 何岩未结束录制,陈陷就还算在休假期间,配合吴司令分配的任务而已。今日回到大队,首长一见他就舍不得放人,让他赶紧归队,陈陷没吭声。 赵远知道他心里想的什么,每一次巡逻都是把命拴在裤腰上,为期少则十多天多则个把月,这次有记者跟随,路线可能不走太艰险的,但也绝不是易事。 这一去,不知多少天。 那山底下的边防站里,还有一位他的心上人。 …… 陈陷进屋,里面一片阴凉,暴烈的阳光止于门口,蒋纹在摆桌椅板凳,她前面跟孟娜学着炒了几下菜,腰间还装模作样系了一条围裙,头发洗过,松松散散挽了个低发髻,碎发是女人最妩媚的象征之一,她动,它们跟着晃动。 她早听到院内有响声,但没出去看,陈陷进来,她也没停手里的动作。她不说话,他也不开口,就那么倚着门看她。 蒋纹不自觉想起昨夜的种种,鱼水交缠,清亮的白天都沾染了缱绻之意。 她放好最后一个木凳,走过去,手一寸一寸从他坚硬的腹部滑上去,她感受着他轻薄衣衫下排列撑起的肌肉,一点,一点攀上去,轻轻拢住他的脖子,问:“我的烟呢?” 她的雪莲不见了。 陈陷从上而下俯视她:“扔了。” 蒋纹掐着他的脖子,“你去死吧。” 陈陷任她掐着,眼睛黑沉沉的,“好,动手吧。” “……”蒋纹松开他,“神经。” 陈陷扯扯她身上的围裙,“什么意思?” “提前扮演一下贤妻良母。”蒋纹扭着腰转了一圈,勾出一个脆生生的笑,“我好看么?” 她头发上的香味融进呼吸里,这味道他熟悉,他们站里都用这个洗发水。 “贤妻良母。”陈陷声音低了,“你当么?” 蒋纹说:“看给谁当了。” “给谁?” “谁有本事让我嫁,就给谁当啊。” 陈陷眸色一暗,拽着她的围裙带往怀里一带,她整个人跌了进来,陈陷在她耳边沉沉道:“你真是什么话都敢说。” 蒋纹也在他耳边低语:“男人不就爱听这种话么?” 陈陷“嘶”了一声,刚要治治她,赵远和何岩进入房子。 蒋纹轻轻笑了一声,把他推开,出去外边了,留下一身香。 ** 饭菜上桌,新疆拌面,鸡蛋西红柿,汤汁满满,回锅肉,炒土豆丝,还有一盘青椒炒肉,上面盖满洋葱片,这边的洋葱俗称“皮牙子”。孟娜前面说了半天,她都没听懂。 北方饭菜顿顿不能缺肉,只要是主食都称之为“饭”,面是必不可少的,米饭反而是次要的,男人食量大,工作强度又大,面能撑住饿。 蒋纹看孟娜一人掌勺,那调料放的哗哗的,这边口味普遍偏重,但味道极香。 孟娜下好各自的面,把菜摆好,“里面有一道是蒋纹炒的,猜猜?” 蒋纹没出声。 大家伙挨个儿尝过,赵远说是鸡蛋炒西红柿,“这菜简单,闭着眼都能学。” 孟娜瞪他,“简单你来炒。” 赵远说:“看来不是这道。” 孟娜撇过脸问陈陷:“陈队猜猜?” 陈陷拌着盆里的面,头也不抬:“哪个最难吃就是哪个。” 吃饭用的是个方桌,他和蒋纹面对面,蒋纹在桌底下踢他一脚。 陈陷挨了一下,仍然没抬头。 何岩说:“我觉得都不难吃。” 孟娜笑起来,“因为蒋纹就炒了几下,收尾是我收的。” 蒋纹一直没说话,赵远注意到了,问:“你炒了哪道?” 蒋纹憋出三个字,“土豆丝。” “不错。”他说:“继续努力。” 这话就是个敷衍的安慰,蒋纹点点头:“谢了。” 吃到最后,菜各剩一些,大家都饱了,在聊天,陈陷什么也没说,端起那盘土豆丝,全部倒进自己的盆里。 饭桌上大家还在各聊各的,没有人注意到。 孟娜看见了,她瞥了一眼蒋纹,后者压根没看到,低头摁着手机。 孟娜又看了一眼低头吃饭的陈陷,慢慢放下筷子,不再说话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天准备考试,明天考完就好了。 下章起就不聊骚了,各位提前做思想准备,因为全文走向我已经安排好了,蠢蠢欲动啊,我下手向来不是那么狠,希望你们也不要骂我太狠。 溜了。 chapter 37 chapter37 午饭过后,孟娜收拾桌子去洗碗,蒋纹拿着工具,坐在院子里写生。 陈陷出来看过她一次,见她在画画,便没打扰。 对着浩瀚的旷野,她的画笔也随之磅礴,过去惯有的压抑与沉寂中,透露出新的讯息,她抛开曾经偏爱的艳丽的色彩碰撞,选择纪实手法,平淡之中多出一抹新绿。那是一种不起眼的,却在悄然之间腾升的生命力,足以改变整幅画面的意境。 时间一晃而过,蒋纹停笔,把东西收进包里,画本不知不觉画掉了大半,她往前翻了几页,时间也跟着到退回去。 从前她的画作多半抽象,荒诞而阴暗,她不喜欢画具体的东西,她对画笔的忠诚便是从心出发,她追求让她心有波澜的人与物,能让她产生强烈的悸动与创作的欲望,哪怕不好,不美,但她要“本真”的东西,若要她去刻画一个具体的形象,那这副形象必定让她为之倾倒,心甘情愿。 西北的风总不那么温柔,轰轰烈烈的刮,暴露出这片土地上的一切,直白,□□,好便是好,恶便是恶;它锤炼出了最坚韧强悍的人,直面风吹雨打,腰杆像扎根了的树,不会轻易倒下,但又给了他一颗柔软的心,炽浓的眼,他的存在,仿佛是火光在照耀。 这一切都是那么鲜明而滚烫,在她冷暗的世界里簇然出现,于她而言,就是悬崖绝壁里透进来唯一的光。 她顺着光,不停的更新着对这个世界的认知,欲望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归根结底,它们都源自一个具体的形象,一个具体的人。 合上画本,她才发现自己在不自觉的笑。 ** 蒋纹进房,三人的谈话没有中断,赵远余光瞟到她,跟她相互.点了个头算作打招呼,陈陷背对着她坐,没有回头,好像并没注意到她进来。 蒋纹也没多事,背着包径直路过,只是刚一拐弯,她就停下脚步不动了。 她进门那一瞬间开始,陈陷就闭了嘴。 他有事瞒她。 由于她的经过,三人的对话声显然小了不少,蒋纹靠墙听了一会儿,听不太清。 十多分钟后,陈陷拧开自己房间的门,蒋纹坐在桌前,面对着窗,脚边放着一堆绘画工具。 她进来后就直接到了这里,一手铅笔灰也没顾得上洗。 陈陷走过去,“画完了?” “嗯。” “怎么样?” “就那样。” 她态度不温不火的,陈陷一时无言。 蒋纹下巴冲他床上整理好的背包指了指,“不给我说一声?” 陈陷揩了把短硬的发,还是决定明说: “明天带队巡逻。” “去多久?” “不好说。” “危险么?” “还好。” 蒋纹似乎并不接受这种没意义的回答,缓缓吐出一口气,“我换一种问法,我们是不是有一段时间不能见面了?” 陈陷低声:“嗯。” “你是不是可能会受伤?” 他想说这里面有很多不确定因素,但话到嘴边,还是只剩一个“嗯”字,又补充一句:“可能性不大。” 这话的安慰作用不怎么明显,蒋纹问:“什么时候走?” 陈陷的眼睛从她脸上移开,“明天。” 他很少受不住女人的直视。 蒋纹有一种反差的杀伤力,表面的平静往往是幌子。 蒋纹安安静静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也没生气,淡声问:“我能去么?” 陈陷的态度很坚决:“不行。” “为什么?” 陈陷不会向她解释。 蒋纹撑着椅背站起来,往门口走,陈陷拉她,她往后躲,“我手很脏,别碰我。” 她画完画还没洗手就来等他了。 陈陷没管,紧拽着她的手把她身体扯直,面对着他,嗓音很沉:“蒋纹,别耍脾气。” “我没耍脾气。” 他眉头还紧锁着,蒋纹说:“要我亲你一下你才信么?” 陈陷眉头拧的更紧了。 她踮起脚,在他绷直紧抿的唇上一舔,这可不是单纯的“亲一下”,她做什么都欲气满满,和那张性冷淡的脸截然相反。 “你去做你的事儿,不用管我。”她说:“我喜欢你认真的样子。” 她不像在骗他。 陈陷要说什么,她不听,绕过他打开门出去了。 ** 何岩在理照片,蒋纹在门板上轻敲了两下。 他抬头,“进来吧。” 蒋纹进去,顺手带上门。 这是间双人宿舍,比陈陷那间稍微大点儿,床是铁架床,上面锈迹斑斑,铁皮掉的没剩几块,床边的墙头都用报纸糊起来,年代太久远,页面泛着陈旧的黄,蒋纹扫了一圈,全屋上下就一红色暖瓶看着新点儿,上面塞着个木塞,盖子不知道丢哪里去了。 设施简陋,就这么住着一群边塞的守卫者们,听他们那意思,这条件都算好了。 何岩把椅子搬出来让她坐,蒋纹坐下,问他:“素材收集的怎么样?” “还行,就是太平淡了,缺点硬货,不然宣传不起来。” 媒体人果然就是这个德行,什么主题都要找一个爆点。 蒋纹心里鄙视,脑袋却点的诚恳,道:“以你的水平应该没问题。” 这话下去,空气都凝固了。 何岩打破尴尬,笑了一声,“你啊。” 蒋纹:“嗯?” “有事直说吧,你不适合跟人客套。” 真是整段垮掉啊。 蒋纹直奔主题,“明天的行程,我能和你们一起么?” 何岩猜到是这个事,“陈队不同意你去?” “嗯。” 何岩道:“按规定确实是不行,这个需要提前上报,且不说危险不危险,你的身体素质也得达标,高原地区缺氧严重,路很难走,他们出行都要签生死状的,别说你我了。” 何岩抱起相机,对着屋内拍了一张,继续说:“不过也不是没办法,我本来也只准备跟拍一段,全程的话,以我现在的身体状态根本坚持不了。” 蒋纹自动过滤其他,只听见那句“也不是没办法”:“那就是有办法了。” 何岩看她:“这么想去?” “来都来了,这样的机会太难得。” “不是因为陈队?” 蒋纹极淡的点了下头:“原因之一。” 何岩说:“能有这样的经历不是易事,能感受一下也是值得的,很多人在城市里过了一辈子,对死亡和战争的概念是很陌生的,罪犯就是新闻上的,电视剧里的,好像生活中就不存在,更不用提边防这些战士了,你也看到什么条件了,守在这儿,全凭的是责任和使命,精神不够强大的早都崩溃了。” 何岩说起这些,人都是沸腾的,胡子一飞一飞:“你问问现在的人,知道他们是谁的有几个?” 没有几个。 蒋纹沉默。 但至少,她知道了他们的存在。 尽管她知道,这还远远不够。 她问:“明早几点?” “五点就要出发。” 蒋纹说:“到时间我来找你?” “行。你跟我那辆车走。” 蒋纹由衷开口:“谢了,算我欠个人情给你。” 要她主动说这话的,何岩实属第一个。 “人情就算了,我不喜欢欠别人,也不喜欢别人欠我。”何岩摆手道:“既然是合作关系,该利用的时候就得用。” 事儿办妥,蒋纹起身道:“先走了。” 何岩应了一声“嗯”,目光被她手腕牵住,不经意的:“手镯挺漂亮的,什么玉?” 他想问很久了,有多久他自己都忘了,这是唯一的突破口,他们都明白,谁也不敢轻举妄动,错过这一次,那个人不知道何时才会再出现。 蒋纹看了一眼,反问:“你看是什么玉?” 何岩说:“成色像和田玉。” 蒋纹:“懂玉?” “入门而已。”何岩把握着语气,调侃道:“送你这块玉的人很舍得,男朋友?” 蒋纹笑了笑,“没,看上我的画了,拿玉交换,” “艺术怎么能像商品交换?是哪位大老粗这么不懂风情?” “别,我俗,我知道它很值钱,没有不爱钱的艺术家。”蒋纹把座椅放回原位,冲何岩抬抬下巴,“走了。” 何岩含着笑点头。 门一关上,脸上的笑瞬间消失。 蒋纹的警惕性并没有因为他们此番同行而放松半分,相反的,她的回答充满了欺骗性,避重就轻,等于什么也没说。 何岩有些颓败。 明明眼看就要被揭开的东西,在触碰的前一秒又变成了另一个样子。 迷雾愈演愈浓,大有遮天蔽日之势。 时间无情流淌都可以原谅,只要他铭记,罪恶与牺牲一直存在。可现在,他开始恐慌,等没有人再愿意记得的那天,等最后坚守的人都无能为力的那天,才是真正的悲哀。 那时候的消失,即是永远的消失。 ** 赵远和陈陷接到紧急通知,需要他们今晚归队,具体事宜保密,何岩不被允许一同随行。 何岩理解,“明早我去找你们汇合。” 赵远为防止他迷路,说:“我派站里的人送你上来。” 何岩抱拳道谢。 原本还有一夜的时间,如今也随风去了。 蒋纹至始至终坐在一边听着,等他们叮嘱安排完毕,才出声问:“什么时候走?” 她今天总是在问这句话。 陈陷的心没由来的揪住,他没说话,赵远看他一眼,对蒋纹说:“半小时后部队的车过来。” “哦。”蒋纹起身往里边走,“保重。” 赵远叹了口气,拍了把陈陷的肩,“我在外面等你。” ** 陈陷推开宿舍门,屋里没人。 再推,门卡住了。 她在门后。 他走进来,还没说话,蒋纹的胳膊撑过他的脸,把门一把按上,她捧起他的脸,把双唇送了上去。 陈陷立马反客为主,抱着她的腰翻身,把她摁在门上,他的呼吸全部渡给她,唇齿纠缠,她喜欢极了这种黏腻的爱意。 蒋纹感觉到他的反应,手一路摸下去,她退开一点儿,用气声说: “我们没有今晚了。” 陈陷歪过下巴,在她脖上细吻:“嗯。” “要做吗?” “来不及。” 蒋纹乐了:“你对自己倒是挺有信心。” 陈陷说:“你别看不起自己。” 蒋纹:“滚。” 陈陷放开她,“是该滚了。” 蒋纹手扶住门把手,给他拉开,“赶紧的。” 陈陷理好衣服,从她面前走出去,又转身,深深看她一眼。 他捏住她的下巴,左右摇了摇,“别生气,老得快。” 蒋纹气的踹他:“滚蛋!” chapter 38 chapter38 凌晨四点,蒋纹按断闹铃爬起来,窗外漆黑一片,屋内伸手不见五指,隔壁床的孟娜还在睡,呼吸声匀称。 蒋纹动作尽量放轻,衣服在睡觉前已经换好,她提着包悄步出去,外面已经有人醒了,是赵远嘱咐送何岩的小张,他坐在桌前收拾东西,只开一盏灯,暗黄的光照亮边防站。 见蒋纹出来,他有点诧异,“怎么起这么早?” 何岩从外面进来,他刚洗漱完,镜片上沾了层薄薄的雾气,说:“她跟我们一起。” 小张有些犹豫:“这……” 何岩解释:“我昨天打过招呼了,放心,有批示的。” 临时多加一人是风险极大的事儿,何岩昨天在电话里被骂的狗血淋头,好话都说尽才把领导说通,领导一边骂他一边连夜给他向队里请示。 领导知道何岩此番去西北意义非凡,他已经混出一点名堂,在国际上小有名头,大不必亲自跑前线,还跟这么一个不为大众所知的冷门专题,这是他博上全部的采访拍摄,极有可能,也是最后一次。 他能有如此多特权的代价便是,他以个人名义承担所有的特权带来的后果,放弃工作身份。 他们理解不来这么多年何岩在找寻什么,执着什么,都一把年纪了还没把世事看透,成天身上透着股拧巴劲儿。 但有些东西,终究只有何岩自己知道。 一切准备就绪,小张去开车,蒋纹和何岩在院子里抽着烟等,凌晨期间,温度低的厉害,蒋纹裹着冲锋衣,干冷的风呼呼刮,脸有点儿刺疼,但心是热的,砰砰砰在胸腔里兴奋。 她要去找他了。 门口走出一个人影,走两步又停下,孟娜套了个棉衣站在那儿,她刚睡醒,五官皱成一疙瘩,眼睛蹙成一条缝,看到蒋纹后,一点一点睁开了。 蒋纹也看她,隔着缕缕而升的青烟,孟娜的神情很复杂。 隔着一段距离,她身体前倾问她话:“你要一起去?” 蒋纹点头。 孟娜又问:“他同意了?” 蒋纹没回答,吸了一口烟,朝她的方向吐出去。 车开过来,横在空旷的院中,车灯闪了闪,示意他们上车。 蒋纹把烟踩灭,撑着膝盖站起来,她站在黑夜之中,脸上的表情有种绝而狠的美感。 明明那么多不可能,那么多别人想都不敢想的事,她还是去做了。 闷声不响追着陈陷而去的,蒋纹是第一个,还完全不计后果。 那有多危险,是个人都知道。她看起来并不在乎。 这俩人互相为彼此做事儿,都是一个字不露,不说,却沉甸甸的。 孟娜说:“你是真的有能耐。” 蒋纹听着没觉不妥,淡淡道:“我就当你夸我了。” 孟娜抿着嘴沉默了一瞬,说:“注意安全。” 蒋纹冲她挥手再见。 “嗯。” 车发动,蒋纹坐在后排,她拧着身子从后面的玻璃看出去,防护站与浩瀚寂静的荒原一比,显得那么渺小,像一座孤岛,世世代代被遗落在那里。 谁会看到他们?谁会知道里面住着一群默默坚守岗位的人? 它透出百十方里的唯一的微光,孤独而单薄,但车离它越远,那聚着的光便越明亮,穿透层层深浓的夜色,印在她的眼里。 蒋纹知道,等天一亮,院中高高飘扬的红旗,将成为这片荒原里唯一的红色,它孤身一个,却又那么鲜艳,神圣,伟大。 ** 边防总队戒备相当森严,一行人全部下车接受检查,所有信息经过核对,车上的行李逐一过检,彻头彻尾的查了一遍,才给他们放行。 又往里开了将近十多分钟,巨大的铁门出现在视野里,车不再被允许开进去,一行人在门口下车,脚一踩地,蒋纹就觉得呼吸不上来气,风如刀割,又冷又利。 天很近,蓝的令人眼晕,云大片大片撕扯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移动,山像被分割成两块,拼接在一起,山顶覆盖白雪,其余裸露的地方则是泥土的颜色,深而黑,光秃秃的。 门口立一块巨碑,上面刻着名称,字迹被风化,边缘有点儿模糊,但仍能看清。底部有几串介绍:成立于198x年,平均海拔四千多米,与沿岸三个国家对接,等等。 蒋纹背好包,裹紧身上的冲锋衣,何岩走在她旁边,“能适应得了吗?” 说实话,不太行。 她的手机竟然冻关机了。 蒋纹一张嘴,话还没说出来,寒气倒是呵了出来,“靠……” 她声音冷的发颤,感叹:“比山下冷。” 何岩看了一眼手表,清晨六点。 “这边最低温度能到零下四十多度,一年里八个月都是寒期。” “……”蒋纹问:“现在是么?” “现在不是,再过一个月就到了。不过那会儿我们应该已经走了,不用担心。” 蒋纹“哦”了一声,再没问。 先不说别的,就这环境和气候都够折磨人的。 空气干冷,硬邦邦的,风吹的人骨头都疼。 陈陷就是在这样的地方坚持的。 蒋纹咬咬牙,“走吧。” ** 有人来接应他们,蒋纹跟着何岩喊了一声“吴司令”,他们二人显然是旧识,何岩道:“您怎么在这儿?听老刘说您不是调去坐办公室了?” 吴司令朝他背后一掌:“我怎么不能来?不想见我是不是?” 何岩笑说:“我哪敢。” 两个士兵过来帮他们搬行李,蒋纹一个包,何岩都是些仪器,那人要帮蒋纹拿,蒋纹连忙摆手说不用,几人跟在吴司令身后,他道:“你小子,这回搞不出名堂回头别说认识我,我可把最好的兵派给你采访了。” 何岩点头点头再点头。 “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吴司令突然正色,气场瞬间严肃起来,“你的拍摄工作,不允许对他们造成任何干扰,一切以命令为准,你们领导嘴皮子说烂都没用,让你撤退你就立刻撤退,听明白没有?” 何岩也收起玩笑脸,“是!” 路过的士兵们都排成一路纵队,蒋纹瞄了几眼,没有发现陈陷。 一路走到集合场地,蒋纹呼吸不自觉屏住了。 边防巡逻车一列排开,士兵方阵排列整齐,各队口令此起彼伏,中气十足,全体人员全副武装,头盔,作战服,军靴,迷彩包,挺拔而威严。 头顶是蓝天,背后是雪山,眼前这一道又一道迷彩绿色,站成帕米尔高原之上最庄重的守护线。 各队士兵迅速上车,吴司令带着他们走到第三辆,也是最后一辆车后,一人背对着他们,他的着装和其他人一样,一身迷彩服,勾勒出结实高大的背影轮廓,手撑在腰带上,看士兵一个一个上车。 吴司令叫人,声音浑厚:“陈陷!” 他转过来,眉头习惯性拧着,一张脸卡在头盔里,五官更显立体,线条也更锋利。 他先看到吴司令,何岩,然后…… 蒋纹往何岩身后挪了一步,掩耳盗铃。 吴司令跟陈陷嘱托了两句,过来拍拍何岩的肩,便走去一旁,何岩拎着设备先上车,蒋纹紧跟过去。 陈陷站在车门旁,还保持双手扶腰的姿势,她第一次见他穿迷彩服,身上的血性与硬气在此刻显现的淋漓尽致,他只需站在这里,便是无尽的威严。 他没有表情,但蒋纹感觉到了他身上隐隐的怒气。 “蒋纹,这不是儿戏。” 果然是生气了。 蒋纹开口:“我想试试。” “你试什么?拿什么试?”陈陷脸色阴沉的可怕,“就你那几下子,你撑得住几公里?” 蒋纹舔了下唇:“我自己承担后果,你不用管。” 他们这边的动静引起吴司令的注意,他走过来,看了眼蒋纹:“怎么回事?这姑娘不是和何岩一起的记者吗?昨天晚上总部来电话报的人名,来头不小啊。” 陈陷没多解释,就一句话:“她不能去。” 吴司令立刻就把这话曲解了:“我给你下个任务就这么艰辛是不是?配合一下,就一个月,我看还能掉你层皮?” 何岩探出头来,一看这阵仗就知道发生什么了,他向陈陷说明情况,他和蒋纹都属于个人行为,虽然能跟拍,但行为受限,会掌握分寸。 不能耽误时间,陈陷强压着火,黑着脸对蒋纹道:“上去。” 这车是大型巡逻车,离地几米高,第一节台阶几乎快到蒋纹的下巴,她背着包,两手抓车两边的扶手,跳了半天也跳不上去。 她回头看陈陷,他冷眼盯着她,一点帮忙的意思都没有。 蒋纹咬牙,转回去,想喊里边的何岩拉她一把,刚要开口,腰上多了一截胳膊,屁股被人一托,她整个人被举起来放在台阶上。 蒋纹跨进车厢里,再去看陈陷,他两手一撑,引体向上,身体轻轻一跃,三秒不到,稳稳当当踩进车厢里。 他跃进来,身体还带着向前倾的惯性,蒋纹没动,他也没控制力道,直接逼近她,完全没避开的意思。 攻击力太强,蒋纹被逼退了一步,人闪到一边,她抬头看他,他在门边坐下,手搭在腿面上,标准坐姿,不看她,也不说一句话。 这人真是…… 蒋纹气的肝疼。 chapter 39 chapter39 “蒋纹姐?” 一群迷彩绿里,周正认出后来上车的人是蒋纹,略微激动的叫她,乐呵呵的,“你怎么来了?陈队……” 眼睛一转,落在陈陷那边,乌云密布的,周身空气可结冰。 周正咽了口唾沫,把话止住了。 倒是旁边有人捡着周正没说完的话,“陈队咋了,和这姑娘认识?” 周正胳膊肘怼他两下,使了个眼色。 那人很懂的做了个“噢”的口型,压低声音凑过去问:“有情况啊?” 周正不好解释,道:“你等着看吧。” 有人问:“这两位是记者同志吧?” 何岩站起来做自我介绍,“我叫何岩,虽然是个东北人,新疆是我跑的最多的地方,这次行程不免要给各位添麻烦,还请大家多担待,配合我做几个采访,这话说了实在矫情,但还是说一嘴,你们辛苦了。” 何岩态度诚恳,说完鞠了一躬,不知谁带头鼓起掌,车上的氛围一下就燃起来了。 蒋纹起身,一车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在她身上,或许是军人自身的气质,他们都有一双纯粹而赤忱的眼睛,亮晶晶的。 蒋纹的自我介绍很简单:“我叫蒋纹。” 短暂的沉默过后,有人问:“没啦?” 蒋纹:“没了。” “……” 那人很给面子,“好!鼓掌!” 大家轰然笑起来,哗啦啦的给她鼓掌。 这是来自集体真诚的善意,蒋纹没有感受过,她调整不出来适当的表情,下意识的去看陈陷,他还绷着脸,都给她鼓掌,就他不动弹。 何岩开了一台小型摄像机,问蒋纹:“能拿稳么?画面别太晃就行。” 她出行的身份是何岩的同事,什么都不做似乎说不过去,蒋纹点头,把摄像机拿过来放在眼前,从镜头里看出去,“要录什么?” “我采访几个问题,你把画面给回答的人就可以,随意一点,后期我会对人脸进行处理。” 她学过一些摄影,起码的拍摄应该没问题,蒋纹配合着举起摄像机,对准何岩采访的第一个士兵小刘,浓眉大眼五官端正,就是气候条件原因,面庞黝黑的能反光。 “问问您今年多大?” “22。” 何岩笑了,“参与过几次巡逻?” “这是第一次。”小刘也跟着笑,两颊上的高原红圆鼓鼓的。 “紧张吗?” “不紧张,已经训练好久了,我报名过两次,第一次没通过,这次终于过了,当边防军人哪能不参与一次巡逻?” 小刘脸上的兴奋之意压根掩盖不住,他为此次的行动感到骄傲,旁边有人笑说:“你丫就是太年轻。” 何岩转问说话的人,“听您这口音是……” 蒋纹将镜头挪向他,那人大大方方道:“北京人儿。” 蒋纹在镜头后勾唇,巧了。 她原本对家乡是没什么感觉的,可在这一刻,听到熟悉的腔调,心底不可避免的被触动了一分。 老王来自北京,一张口就透着“不羁”,就差加粗放大写脸上了。当初全凭一腔热血来到大西北,是从野战部队调过来的精兵,三十三了,身体各项机能不在最巅峰的状态,不能保持时刻冲一线的机警,就到了边防部队,虽是如此,仍然是极优秀的一员,出过十余次巡逻任务,身上功绩满满。 “巡逻的过程中有特别的经历么?” “有。”老王缓缓道来:“零下四十多度,那路车走不了,只能过河,腿往那冰水里一走就是三公里,水底石头也滑,必须人搭着人走,保持平衡,不然一摔可就要出大事儿……” “下过雨的路不好走,上山下山得特别注意,还有山里那些虫,树上的蚂蟥,毒舌,咬过之后腿上留的疤有我大拇指那么大,特容易感染。” “过崖的时候前边带路的必须是熟悉地形的,可能一转弯就没路了,可能是长着草的地,脚踩上去就空了。” 老王语气轻松,内容却不轻松,哪怕何岩对此是有了解的,也一时没接话,老王语调不变,继续说:“这在巡逻里都是常见情况,特别在哪呢,特别在每种情况都有战友牺牲过。” 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承载着多么沉重的意义,没有人不知道。车厢里安静下来,大家伙互相看看,又给彼此一个笑。 何岩说了声“谢谢”,让蒋纹先停止拍摄,他作为记者,采访时不能带入个人情绪。 心态平稳下来,进行最后一个人的采访。 陈陷,服役于喀什地区边防武警部队,二次入伍,曾为特战队队长。2007年派兵入疆,边防守卫十一年。 何岩问:“边防不但要克服环境上的艰苦,更要扛得住心理压力,是什么让您选择再次回到这里?” 陈陷:“部队的命令。” 这显然不是一个好答案,何岩再接再厉:“有没有坚持不住的时刻,或者想要放弃的时刻?可以和我们聊聊吗?” 陈陷不看镜头,“没有。” 何岩吸气,东北腔都快飚出来了,“众所周知,边防生活有时也是枯燥的……” 这回陈陷倒是打断的很快,他一字一句道:“边防无小事。” 旁边很快有人接:“事事连国防。” 每位边防军人铭记于心的一句话。 何岩深呼吸,他没想过采访到陈陷这儿会进行的这么艰难,他竟是最不配合的那个。 蒋纹从镜头里移开视线,看向何岩:“还拍么?” 何岩不肯放过这么好的机会,但陈陷那样儿摆明是不会好好配合,他分明是最值得被采访的那个,能感受到他对这片土地的十分忠诚,可他不表达,一分也不。 何岩还琢磨着从哪切入才能有效果出来,举着摄像机的蒋纹突然开口: “陈队今年多大了?” 她的眼睛藏在镜头后,但她能看到他,他的眼神有穿透力,可以穿过机器设备,笔直的降落在她身上。 他不说话,她就一直举着,也不再问,好像非要等出一个回答。 空气中多了一丝不明不白的较量意味。 在陈陷即将打破紧绷的氛围时,蒋纹又换了一问:“在这儿多少年了?” 为避免争吵,陈陷配合了,“十一年。” “成家了么?” “……” “家人不反对么?” “……” 一踩一脚雷。 陈陷本就不好看的脸色又降低几度,何岩见状要阻止,蒋纹不动,头却从镜头后抬起,她盯着他: “最后一个问题,什么时候回去?” …… 两个月前,陈陷回京,当天晚上陆晏斌就马不停蹄的赶过来,介绍完蒋深找人帮忙的事儿后,看他反复翻开茶几上那堆资料,在旁边问:“算过没,咱俩多少年没见了?” 谈及时光的话题,气氛总是沉重。 房间安静了半晌,唯有烟雾一缕一缕腾升。 “三年吧。”陈陷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睁眼时,眼皮深深窝进去,带有倦怠之色。 “你今年有30没?” 陈陷有一搭没一搭的磕着烟灰,“快了。” “还不打算回来?” 他把烟叼进嘴里,两臂随意的搭在沙发上,“回哪儿?” “别跟我装。”陆晏斌早猜到他这幅德行,直接问:“什么时候回北京?” 陈陷笑了一声,“不在这儿呢么。” 陆晏斌想锤他,“你知道我问的意思。” “我不知道。” 无论陆晏斌说什么,陈陷都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 气氛僵持了几秒,他一根烟抽完,“没事儿赶紧走人。” 和三年前一样,陈陷这人,刀枪不入。 陆晏斌叹了口气,有点恨铁不成钢,“你真打算在新疆守一辈子?” 陈陷垂眼,道:“没准儿。” “你是不是还惦记三年前那事儿呢?那不是你的责任,谁都有错。你耗了十一年,也该够了。” “陆晏斌。” 陈陷看他,目光沉了几分,又黑又深,涌着一种难以撼动的坚定。 “我这条命是张霁青给的,他死在新疆,我在别处活不了。” …… 十一年前,陈陷和陆晏斌十八岁。 少年时代,狂妄自大,仗着家里财势雄厚,为人处世嚣张跋扈,成天惹是生非。 高考那年,俩人被家里人送去当兵,本意是想在军队里好好灭灭他俩的气焰,磨炼出意志,好在今后的商战中站稳脚根。 从那以后,高强度的训练如恶鬼一般折磨着二人,陆晏斌收敛了,陈陷却变本加厉。 他一身反骨被捶打的又坚又硬,不羁和狂傲全部融进血液里,谁也不放在眼里,谁也不能让他低头。 恰逢那年部队派兵驻疆,陈陷和陆晏斌连续申请了一星期,加上俩人体能达标,成绩优异,于是签了协议,随那批兵一并出发。 来到中国大西北,才知道男人应该什么样,如狼凶猛,似虎雄壮,对这片大漠爱的深沉,有血有肉,铁汉也柔情。 他体能优秀,又能吃苦,先天足后天更足,在部队里表现极佳,风评一传,即刻被挖去特战队,那几年边界局势不稳定,急缺像他这样的人才,陈陷几乎没有一个缓冲的过程,直接由训练场转上了战场。 那年的特战队队长,叫张霁青,用尽各种“卑劣”手段,终于连哄带骗抢来了陈陷,一来,就把人往最前线推。 他看得起陈陷,陈陷也没让他失望,他就是遇强则强的人,放在真枪实弹上,能被激发出更强大的作战能力。 六年前,陈陷随队拦截一伙准备从喀什出境的武器走私团伙,枪林弹雨中,他心脏偏五毫米处被打出个血窟窿。 中弹的同时,对方的司机被他爆了头。 陈陷失血过多,已经出现走马灯的现象,他想就这么着吧,一命抵一命,也没亏多少。 对面是最近新起的武器走私团伙,背靠大山,交易方式不露一点儿痕迹,与警方纠缠也十分狡猾,那次行动,除了对方司机死亡,其余人全跑了。 几个人在车里围着昏迷的陈陷,二十出头的军医也束手无策,这是无人区,最近的医院都一百来公里,陈陷失血过多,命已去了大半。 张霁青驻守无人区几十年,刀口上舔血的人,怀揣一身绝技,他拎开那瑟瑟发抖的医生,极其简陋的环境下,捡回陈陷一条命。 陈陷当时只觉自己痛的撕心裂肺,他狠命盯着张霁青那张黝黑的脸,他妈的,没打麻药就取子弹,当他铁做的? 张霁青倒是笑的乐呵,“我看你追着人打的时候真没把自己当人看。”说着,把子弹塞进他手心,“这玩意儿不长眼,以后别拿你那肉头往上撞。” …… 回忆就停在这里。 往后的日子,陈陷很少再去想。 他不敢,只要想起,就是蚀骨的恨意。 谁能想到那伙人有多胆大妄为,回来报仇,张霁青替他挡了两枪。 张霁青是队里说话最有分量的人,他不光是最优秀的兵,他对这里是真正的热爱,他不去那些可以让他大显身手的地方,愈是知晓的人少,愈是艰苦,是绝境,愈是需要有人守护,把自己当成一座界碑。 帕米尔高原上的风雪好像从未停过,漫长的边界线,再也勾不出一个人的名字。 陈陷开始沉默,无尽的沉默,众人哭张霁青的离去时,他沉默,众人从悲伤中解脱,他亦是沉默,众人把张霁青与英雄故事挂在一起时,他仍然沉默。 后来,他成了“陈队”,走他的老路,守他未守成的地方。 再后来,众人以为陈陷不再沉默时,他退出了特战队,同年底,特战队解散,他们的工作转交给其他军区,有人随之调动,重组一支战队,陈陷不肯走。 他是边防军人。 称呼也就没变,一直跟到了今天。 那是他最痛苦的日子,住宿条件差,气候恶劣,命拴在裤腰上和走私团伙激战,身上旧伤未愈又添新伤;那亦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日子,让他真真正正磨炼成西北男人,为正义打击罪犯,为国家驻守边疆。 当一个男人经历了战争,生死,杀戮,他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继续从前奢靡的生活,与朋友讨论美女与豪车。 并非不想回,而是他回不去了。 他早已不属于和平。 chapter 40 chapter40 …… 什么时候回去? 不管蒋纹抱着什么样的目的在问,陈陷都只有一个回答: “等我守不动的时候。” 对于女人而言,这是一个没有希望的答案。 但在屏幕里,他一身迷彩服,坐得端正笔直,双手握拳放置于膝盖上方,浑身绷着劲,哪怕气氛轻松,也没有一刻松懈,坚毅的面庞上,印出一双沉着有力的眼睛。他说这话的时候,蒋纹听出了另一道含义: 他将为此献出生命全部的热度。 一颗心滚烫滚烫的,就这么一瞬间,蒋纹什么气也没了,是了,他就该如此,忠诚,热血,拎得清大爱与私欲。如果因为一个她就改变,那绝不是她看上的陈陷。 她合上相机的前盖,不再看他,轻轻“嗯”了一声。 ** 车停在第一处巡逻地点,是一片密林,相对于其他地点,这里的安全系数较高,争取同意后,何岩收拾好设备,准备下车一道跟拍。 后车门打开,一车士兵们接连跳下车,蒋纹为不耽误他们,落到最后一个。 别人下车动作干脆利索,她没坐这种车的经验,上来的时候就是陈陷帮忙,轮到下车她又傻眼了,离地太远,她还抱着何岩的相机,不知道先迈哪支腿。 她在上面愣着,陈陷已经整完队过来了,前后不过一分钟。她不得不感叹一下部队的高效率,训练过的人到底不一样。 她面上装的再无常,陈陷还是一眼就看穿,“不敢下?” 蒋纹强调:“是不会。” 他没多纠结这个问题,道:“直接跳。” “……”蒋纹挪了一小步。 陈陷语气淡淡的:“我接着,你怂什么?” 这个“怂”字戳中了蒋纹。 蒋纹说:“你让开。” 陈陷掀起眼皮,就那么看着她。 蒋纹:“我不可能次次都要你帮忙。” 他还有那么多事儿要忙,她不想每次都耽误他的时间。 但陈陷理解不到,他以为她又跟他较劲。 他没说什么,往旁边挪了一步。 蒋纹咬咬牙,一脸视死如归,抱着相机往下跳,她怕相机磕着,两只手都护在胸前,导致重心太过下坠,一落地,钻心的痛便从脚踝处蔓延。 牛逼,扭到脚了。 陈陷还真就没扶她,眼神凉凉的,就透着两个字,活该。 蒋纹活动了一下脚踝,疼归疼,感觉倒是不算严重,“走吧。” “一公里路没走脚就扭了。”陈陷在她背后发话,语气里闷着一股火,“你还能干什么?” 蒋纹太阳穴突突跳,她不想和他争。 他还生着气,她知道,她跑过来在他眼里就是“添麻烦捣乱”,但是,她不想就那么坐在山脚下乖乖等,她想亲眼看看他的生活,他真正的生活。 蒋纹尽量踩平地面,走路姿势保持着正常,往前走了几步,才回头看他,语气故作平常:“又没扭伤,你大惊小怪什么?” 何岩在前方招呼了蒋纹一声,她应声,再转头,陈陷已经板着脸大踏步从她面前踱过,一字未发。 他的身影混进迷彩色的队伍里,蒋纹才缓缓呼出一口气。 ** 点名完毕,所有人整装待发,丛林路多为泥泞,巡逻车无法顺行而过,需要士兵们徒步进行检查。 这是一条边境通道,海拔高低不平,丛林皆是原始状态,肆意生长,没有路,谁也不知下一秒会踩到什么,每走一步都要格外小心谨慎。 紫外线强烈,强光照的晃人眼睛,温度却极低,没走一会儿蒋纹就感觉到手脚冰凉。高原地区氧气稀薄,呼吸只能吸上一半的气,胸口很闷。在此种地段行走,身上如负重二十公斤,沉甸甸的压在肩头。 何岩扛着摄像机,镜头环过眼前的景,最后定格于前方——蒋纹抬起头,前方飘扬的红旗映衬着远处的雪山,红得庄严,白得神圣。 绕是穿了厚重结实的登山靴,蒋纹的脚仍然被冻到失去了知觉,她头一次感受到这种程度的冷,感官退化,身体麻木的移动着,脚踝的痛感也一并消失,这倒是个好事儿。 她吸了吸鼻子,缺氧缺的脑袋发晕,她张口想用嘴呼吸,旁边传来一道沉沉的男声:“不要张嘴,嗓子会疼。” 陈陷不知什么时候走到她旁边的。 蒋纹很听话,闭上了。 他显然是熟悉这种艰苦环境的,状态良好,脚步稳健又轻盈,他递给她一个氧气瓶,人又去了后边。 蒋纹把氧气瓶紧捏在手里,跟着大部队小心翼翼的前行。 进山后,太阳高升,气温急速上升,丛林更为茂密,耳边满是各种飞虫的声音,人一经过,蚊虫黑压压的,被轰散又聚集,前方带队的赵远大声叮嘱全体小心,发现被蚂蟥,山虱等虫子叮咬立刻汇报。 这里的蚊虫不比外面,若不及时处理,很容易感染,严重时会有生命危险。 说话间蒋纹便看到走在前面的周正,后脖颈已经红了一大片,她拍拍他的肩,“你……脖子没事儿吗?” “这是山里的蚊子咬的,没事儿,就是痒……”周正说着就想抠抠,手刚放上去,陈陷一把截住,厉声道:“给我忍着!” 周正一个哆嗦,手飞快收回去。 蒋纹和他对视,她想让他小心,但嘴巴动了动,什么也没说。 “陈队!”前方有人唤他,有士兵发现一条湍急的河流,蜿蜒盘旋在密林间,水溅在石块上,“啪”“啪”地打出水花,一路沿着河流走,地势逐渐降低,视野里出现几个蓝皮帐篷。 说是帐篷,走近看实则是树枝搭建起来的,河边有几台河道抽沙机“轰隆隆”的运作着,但见不到主人,只能写警告牌以做警示。 界河不得抽沙,边民不得在边境线附近乱砍乱伐,更不得安营扎寨,不允许毁坏边境一切物种。 士兵们对这些行为似乎已经见多不怪,生活在边境地区的这些边民,有他国,有自国的,民事众多,很多人压根就不懂法,若没有人阻拦,不知道会毁坏多少边境线生态。 靠近边境线界碑处,总共查出三条非法便道,这些便道用以一些邻国的人越境,走私物品等,存在极大的安全隐患。而巡逻的目的之一便是检查边境线安全,打击缉私,缉毒,偷渡等行为。更有甚者,防止他国恶势力与武装部队的入侵。 此处不允许拍摄,何岩关了摄像机,看着士兵们封路,道:“都提前跑了。” 蒋纹问:“住在这里的人?” “不是住,是暂时的,被发现了就换地方。”何岩说:“他们知道这些东西不会被没收,只要人不在,巡逻队也不能拿他们怎么样。” “为什么不能没收?” “收不完,也不允许毁坏,何况还要走那么多路,带着也是麻烦。” 不知怎么的,蒋纹听出了无奈。 他们每天都有面临危险的可能,在寻常百姓看不到的边境一线,在监测不到的角落里,是这些人用血肉筑起的围墙,保护着国家。 人们如今的和平,都是用鲜血换来的,曾经是,现在亦是。把和谐撕开,是触目惊心的伤痕。 …… 山里天黑的早,天色变暗,不能再走了,各队计划在一处较为平缓的地段驻营一晚。 就蒋纹一个女的,待遇比较特殊,她单独分到了一个帐篷,军用帐篷,和户外帐篷构造有些不一样,她扒拉了半天,勉强固定了个角。 她蹲着研究手里的东西,刚看出点儿头绪,被人一把拿走了。 陈陷也没跟她说话,看架势是要接替她的工作。 蒋纹说:“你要帮我么?” 她这摆明了是一句废话,但话到嘴边,陈陷换成了反问句:“不然呢?” 她跟了一天高强度的长途跋涉,坚持到这会儿没出岔子已经很不错了。 “你忙你的。” 蒋纹说完,就感觉到陈陷略含内容的目光,她往他后方瞅了瞅,一座座帐篷已然搭建完成,就剩她的,还乱七八糟堆着。 她真不想让自己看起来那么废,她的户外经验虽不丰富,但也强过城市里很多人,不过眼下周边都是训练有素的士兵,无论是行动能力还是身体素质都是上上乘,这一对比,她真的挺废的。 蒋纹试图挽回些什么,“我会弄,你看。” 她把刚才和地面固定好的角指给他看。 陈陷走过去,抬脚一踹,看得出都没怎么用力,那角就倒了。 “你会?” 结合刚才这一系列动作,这句话就显得嘲讽意味十足。 蒋纹耐着性子:“你可以教我,以后我就可以自己来。” 陈陷头也不抬:“没有以后。” 一整天了,他都是这个态度。 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他都没转换过态度,她始终跟在队伍里,不主动找他,也不去打扰他,就那么寥寥几句还是他过来说的,所有的工作照常进行,没有因为她的加入发生偏差,刚才做总结时,赵远甚至夸了她两句。她以为她可以证明点儿什么,然而什么都没有。 她没有这么小心翼翼过,没有这么想给一个人留下好印象过,她今天一直想和他说一句话,他问她为什么跟过来,她想告诉他:工作和她,他永远可以选择工作,而她永远选择他。 蒋纹心里一片腥风血雨,面上未表露半分,现在她内心疯狂漂浮的只有六个字: 老子给你脸了。 蒋纹烦躁的厉害,她往身上一拍,拍到了烟盒,起身往另一边走。 陈陷:“天黑了,想去哪儿?” 蒋纹没好气:“抽烟!” 陈陷给她指了一个方向,“去这边,只准走五米。” 她不想吵架,只想迫切的离开这儿,迈着猛烈的步子走向陈陷指的方向,地上的叶片被踩的“沙沙”响。 她过去才发现这边有个低坡,背风。 她借着那边燃起的火光摸出打火机,塑料壳上印着几个快要被蹭掉的字:高原专用打火机。 不记得什么时候,这好像还是她从陈陷那儿顺过来的,借过来点了根烟就顺道放口袋里了。 太冷了,手都快冻僵了还没把烟点着,“咔咔咔”,蒋纹越摁越来气,高原专用个屁,半天了连个火星儿都没有。 她想扔打火机,手抬起来举了一会儿,又舍不得。 说到底,她身上就这么个东西是陈陷的,是个存在的,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他们睡过了,最亲密的事儿都干过了,甚至还产生了那么些愈发不可收拾的感情,她可以抚摸他,但她始终摸不透他在想什么,她没有打听过他,就像他也从未去了解她。 除了蒋纹,陈陷,这两个名字之外,他们对于彼此一无所知。所以她才执着的想要参与进来,和他共同做一些事,走一段路,她要留下一些东西被记住,好像只有这样,她才能确定这个人曾经出现过。 因为她明白,从前她不想了解,现在她不敢了解,越了解,只会越离不开,她不能容忍自己真正爱上一个人。 等她回过神,手机屏幕已经亮了,这边没办法充电,信号也是断断续续的,她这几天基本都是关机状态,刚闲着无聊瞎按,就给按开机了。 她看了眼时间,准备继续关机时,打进来一通电话。 是电话,但没有显示号码。 蒋纹抓着手机的手猛然收紧,她飞快向周围扫了一圈,然后走下坡,越走越快,最后几乎是跑的,直到看不见坡那边的光,她才去点接通。 屏幕的微光照着,她才看到自己手抖得厉害。 ※※※※※※※※※※※※※※※※※※※※ 好久不见!我黄汉三又回来了,以表诚意在微博搞了个土味抽奖,有空的关注一下哈,人多热闹,微博:黄-3- chapter 41 chapter41 “干什么呢?”那边问。 蒋纹慢慢蹲下身,把手机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间,不回答。 山里的夜晚异常黑,浓郁而厚重,好像能包容一切秘密。 她不说话,那边也不停嘴,她知道傅寻慈有这个本事,可以自己念叨半个小时,平时他不会如此闲,蒋纹知道他很忙,他的世界不分白天黑夜,只有危险和安全,时间对于他这种亡命徒来说是有期限的,尤其是坐到了他那样的位置,落马就是死路一条。 他会给她打电话,就证明他现在是安全的,他平时精神紧绷的太久,时刻都在生死场上,一放松下来,话就特别多,像个孩子。 他信任她,也只信任她。蒋纹是唯一一个见证他走到今天这一步的人,他现在足够强大了,可以打跑那些欺负他的人了,所以他要保护好她,好像这样就能保护好当年那个十七岁的自己。 “昨天下雪,我要冷死了。”傅寻慈吸了吸鼻子,说话有点儿鼻音,闷闷的,“这边八月份竟然下雪,我只有薄衣服。” 蒋纹终于出声打断:“哪边儿?” 问完她就后悔了,她忘了她从不问傅寻慈“在哪儿”,“在干什么”这种问题,这种行踪问题对他来说是能致命的。 那边顿了顿,却回答了:“南非。” 蒋纹换用手拿电话,忍不住张嘴骂他:“那他妈是南半球,当然会下雪。” “你怎么知道?” “地理课上都讲。” 傅寻慈笑了一声,“我没上过学。” 蒋纹沉默了一秒,“让你手下给你买两本地理书。” “不识字。” “你个傻逼。”蒋纹觉得傅寻慈这人越活越幼稚,“买厚衣服去。” “不买,你见哪个老大穿棉衣?” 蒋纹嗤笑:“老大不过冬?” 他也笑,傅寻慈有一个很奇特的地方,他的声音很年轻,很澄澈,不见面只听声,会以为他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年。 明明罪孽极深的一个人,偏偏又赋予他最干净的嗓音。 “你去新疆了?”他问。 蒋纹想起了那晚在驿站拿枪指着她的人,那是傅寻慈的人,她顶着会被怀疑的风险把人放了。 她问:“你那个手下告诉你的?我前段时间……” “不是我的手下。”傅寻慈说:“他犯了点事,让我给他一个机会,我派他做事,可是他做错了。” 傅寻慈轻描淡写的,蒋纹停了一会儿,心里已经有预感,“那他人呢?” 傅寻慈说:“死了。” “……为什么?” “他不是我养的人,如果被抓,就算为我守口如瓶,第一个出卖的绝对是你。” 蒋纹有点喘不上气儿,“可是他没有。” “那就让他永远没有。”傅寻慈说完,很疑惑:“我做错了吗?” 他在讲述那个人的生死时,冷漠,狠厉,毫无人情,但他问这句话时,完全是一个孩子的语气。 蒋纹不说话,他也不在意,道:“我这两天叫人去接你。” 蒋纹捏紧手机:“傅寻慈。” 这是他第一次干扰她的生活。 “那边太危险了,我不放心。” 蒋纹:“不危险,治安挺好。” “我是说人。” 人? “谁?” “那个记者。” 蒋纹已经不好奇傅寻慈是从何得知她全部的近期消息,又是从何得知这些人危不危险了,她害怕从他嘴里出现“陈陷”的名字,那意味着有些事情会向毫不受控的方向发展……蒋纹摇头:“他没有问题。” “他有。”傅寻慈很笃定,“还有那个队长。” 蒋纹激动起来:“他最没有问题!” “他们会害你。”傅寻慈声音很平缓,“你要相信我。” 蒋纹气的提高声音:“我身边的人都有问题是吧?” “是。” 她冷笑了一声,“那你呢?傅寻慈,最有问题的难道不是你?” 傅寻慈却说:“我不是,我不会害你。” “你他妈得病了吧。” 这一次,电话那边没有很快回答,他得病了吗?或许吧,他只是不希望有人再欺负他们,谁都不行,如果有,那就让他消失。 屏幕冰凉冰凉的,冻着蒋纹的脸。 一阵极淡的叹息过后,傅寻慈又说了一遍:“你要相信我。” “滚蛋!”蒋纹头一次对他用这么狠的口气说话:“我告诉你,别人我不管,那个队长,你敢动他,我跟你没完。” 傅寻慈仿佛没听见,“我要叫人去接你。” “我不走。” 傅寻慈又说了一句什么,蒋纹没有听清,手机冻关机了,像捏了块冰在手里,冷的指关节疼。 再不回去会起疑,蒋纹撑着旁边的树站起来,缓过点儿神,拖着被冻木的双脚走回去。 这几年她和傅寻慈的联系并不多,其实他具体是做什么的,她不清楚。傅寻慈不愿意把她牵扯进来,她也不去过问。他刚开始跟人干架闹事儿时,她一直调侃他是黑社会,后来,这些似乎发展成了他的主业,而他也渐渐不再谈关于这份“主业”的事儿,从他开始有了积攒的财富,和避不露面开始,蒋纹就知道他已经踏入了另一个世界。 她接触过很多人,没有哪次会让他有这样的反应。 一定发生过什么事儿,且关乎他们每一个人。 ** 高原上的水八十度左右便沸了,赵远把锅从火上拿下来,盛了一保温杯递给陈陷,说:“待会儿给蒋纹送点儿水和吃的去,一直也没见她人,晚上不吃东西哪行?” 陈陷拿根树枝拨着火把堆,火光照在脸上,忽明忽暗的,他没吭气儿。 赵远叹了口气:“大老爷们别成天跟个姑娘过不去,不是我说你,把人家惹不高兴,最后还不是给自个儿心里添堵?” 陈陷啧了一声,“您还能看出来我心里堵呢?” “你这臭脸都摆了一天了,我看蒋纹都没敢跟你说几句话,你欺负谁呢这是?” 陈陷听得可笑:“她都敢跟来,还能有什么不敢的?” “你说这话就不厚道了,人家漂漂亮亮的缺人追?头睡肿了啊跟过来吃这苦,为了谁你不清楚?” 陈陷清楚,就是清楚他才觉得她胆子忒大,他拢着眉,道:“这就不是她该来的地儿。” “我看你就是心疼。” 陈陷一怔,眉头蹙在一块,“越扯越没边儿。” “你拉倒吧,往回有记者跟队采访,也没见你意见这么大过。” 赵远这句一针见血,陈陷说不出话了。 “去,把这些给人送去,好好和人说话。”赵远从背包里拿出一袋压缩干粮扔他怀里,又道:“有几次我瞅她走路姿势不大对,一天了也没见她说,你等会注意注意。” 走路姿势? 陈陷猛然想起她早上跳车的时候,确实扭到脚了,她说没事,他就真的以为没事。 他全天都在巡逻上集中注意力,余光里只要能找到她就行,倒是真没怎么管过她。 被赵远这么一说,陈陷突然有点难受,他想起蒋纹跟他说她会搭帐篷的时候,他还给人一脚踹翻了,心里一阵堵,还有那么点抽疼抽疼的意思。 ** 帐篷里,蒋纹架着一个小暖炉,何岩给的。 刚刚脱鞋的时候她差点没疼晕过去,本来冻僵了,又固定在鞋里那个角度,走起路来除了有时候不敢用力,大多是没啥感觉的,结果一脱鞋,难免发生点触碰,这一碰就不得了了。 她咬着牙脱了靴子,脚冰的像块石头,硬邦邦的,她脱下外衣裹在上面,放暖炉边上烤着,烤了一会儿回温了,触觉逐渐复苏,脚踝处的疼痛愈发明显,又痒又疼,还发麻。 她抱着膝盖缩在那里,打算先这么睡会儿,帐篷帘子被拉开,蒋纹抬起头,看清来人后,一句话没有,重新睡下了。 他咳了下嗓子,蹲在那边,说:“起来,喝点儿水。” 蒋纹想说不用,但她听到有水的这一刻,才感觉到自己嗓子要冒烟了。 她从衣服里支起身子,看着他,“你拿过来点儿,我过不去。” 可能怕他又误会,她指了指自己的脚,“真过不去。” 陈陷就觉得这四个字特刺耳。他什么也没说,往里坐了些,看看她盖在衣服里的腿,又看看她,最后还是问了:“严重不严重?” 蒋纹头发散着,垂在脸颊两边,就显得那张脸更小了,苍白苍白的,嘴唇也没什么颜色,暖炉的光似乎有柔化作用,她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要温顺,很乖的样子。 她点头:“很疼。” 陈陷眼神里有歉疚,几乎能把她融化。 蒋纹这人太吃软不吃硬,尤其是像他这样表露直白的,她能感觉到诚意。 陈陷说:“先喝水吧。” 蒋纹说:“你喂我,我受伤了。” 虽然很不想在此刻煞风景,但陈陷和男人们之间说话直惯了,“你用脚喝?” 感觉到蒋纹脸上急速下降的温度,他开口:“抱歉。” “我没有这种特殊技能。” 陈陷不想再惹她生气,把水杯凑她嘴跟前。 这是要喂? 俩人都是坐着的,陈陷手也抬的没多高,蒋纹改用胳膊肘撑地,放低身子去喝。 她的冲锋衣加一件薄外套都脱下来了,现在身上就穿着一件羊毛衫,还是v领,领口有点儿大,她这么个姿势,领口里边什么都能看见。 黑色的,包裹着雪白的两……操。 画面感太强烈,陈陷想伸手给她把衣服拉上去,蒋纹突然坐直了:“这水味道怎么怪怪的?” 陈陷说:“高原的水沸点低,其实没烧开。” 蒋纹睁大眼睛:“?” 陈陷瞥了她一眼:“喝不死人。” “哦。”她又放下心,“那再喝一口。” 于是又变成了刚刚那个姿势。 春光乍现。 水沿着她嘴角溢出来,从脖子流下去,陈陷猛的收回手。 气氛一时暧昧起来,蒋纹笑了一下,勾出舌尖儿把水珠舔了,“陈队,你往哪儿看呢?” chapter 42 chapter42 果然这女人“装乖”不过三秒就本性全露,陈陷收回目光,把杯盖旋紧。蒋纹见他脸绷的那么紧,扯起唇角轻飘飘道:“忍着干什么,又不是没摸过。” 陈陷眼皮跳了一下,他有时候真的挺佩服蒋纹的,她脑子里好像就没有“害羞”和“不好意思”这两个概念,从来都不懂得收敛。 对付她这种习惯性耍流氓最好的办法就是不接这茬儿。 陈陷把手里的吃的递给她,真空包装压得紧巴巴的,蒋纹看了一眼,问:“你们平时就吃这些?” “还有馕,不容易坏,但是占地方,现在基本不带了。” 蒋纹听懂了,全都是些干粮,而且数量有限。她不接,“你留着吧,我晚上不吃东西。” 陈陷嘴巴张了张,蒋纹看出来他要说什么,先开口:“前几次都是你朋友做饭,怎么着也得给你面子,再说了,”她眨了眨眼睛,盯着他看了会儿,轻声道:“你不也不喝酒的么?” 她意有所指,眼神平静,带着无声的引诱,陈陷倒是沉得住气,把压缩干粮放到一边,问她:“扭到哪儿了?” 蒋纹把脚伸出来,一边撩起裤腿儿一边问:“要摸吗?” 这话简直充满了歧义,连着刚才那几下有意无意的,这是今晚第三次了,陈陷刚要斥她,一低头,视线被那节赤|裸的小腿牵住。 蒋纹很白,全身都是,但不同于嫩白,她是几乎透明的肤色,发着淡淡的青,薄的地方甚至能隐隐看到底下的血管,仿佛一碰就会破。伤痕在这种肌肤上很明显,脚踝处肿起一大块,周围一圈已经紫了,淤血堆积在中间,泛出十分可怖的紫黑色。 这个程度的扭伤,不疼是假的,没有及时处理,再加上一直在用力,到这会儿已经变得触目惊心。 陈陷那股闷在胸口的气又堵住了,整整一天,上山下坡,路途崎岖,她一声都没吭过。她就在他眼前晃着,他却不知道她伤成这样儿。 没有人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尤其,她是个姑娘家。 蒋纹能感觉到陈陷骤低的情绪,但是她不知道说什么,委屈这种东西,她向来不敢有,毕竟没什么人在乎她。 时间久了,她不说,大家就觉得她不会疼。 陈陷嗓子有点儿发哑,“没有下一次。” 蒋纹微愣:“嗯?” 她没搞懂这个没有下一次的主语是谁,陈陷沉着脸掀开帘子出去了。 大约三分钟,他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一条折成方形的毛巾。应该是沾过热水的,上面还冒着白气儿。 他下巴抬了抬,示意她把脚伸过去。 蒋纹照做,她小腿很细,又白生生的,握在陈陷一副大掌里,反差感很强。 蒋纹瞧着那块黄底粉花的可爱毛巾,忍不住问:“这毛巾哪来的?” “周正擦脸用的。” “……” 陈陷:“这会儿你将别嫌弃了。” “我没嫌弃,你让人家以后用什么擦脸?” “我再买块新的给他。”陈陷拧眉,稍稍用力把她的腿按住,“别乱动。” 蒋纹就不再动了。 暖炉里的火苗一忽一闪,发出噼啪的声响,帐篷外有人说话,远远近近的,听不真切,长夜在流淌,他们之间是沉默的。 陈陷的手法很娴熟,应该是经常处理这类问题的,一按一压,活血化瘀,蒋纹舒服的昏昏欲睡。 她躺在衣服堆里,把脸埋进围巾里,说:“你以后退休了开家按摩店吧,就开在你家小区门口,型男按摩。” 陈陷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她说的“你家”是上次带她去过的老小区,那是张霁青以前的房子,他走了以后,他就把那套房子买下来了,偶尔回去会住,除了陆晏斌,其他朋友都不知道,他能落个清净,也省得被人烦。 按摩店…… 估计是为了搭配他的“经济条件”吧。 陈陷也不解释,“嗯”了一声。 蒋纹把头转过来,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又说:“算了,还是包养你吧,我不想看你摸别的女人。” 陈陷手重了一下,“你说话注意点儿。” 蒋纹无所谓的笑笑。 “你会退休吗?” 陈陷停顿一秒,“会。” “那你喜欢我吗?” 陈陷掀起眼皮看她,她还是那个姿势,但又把脸埋围巾里了,她不看他。 这是一种逃避的姿势。 明明没胆子听,非要有事没事儿折腾一下。 她要的不是结果,而是享受一个男人为她陷入矛盾和挣扎的过程。 陈陷眯眼,声音沉了,“蒋纹,我要是回答,你受得住吗?” 受得住吗? 蒋纹声音很淡:“我不知道。” 陈陷说:”那你就别问。” ** 从蒋纹的帐篷出来,夜色已经极深,树丛里发出此起彼伏的虫鸣,伴随着跳动的火焰。 陈陷没走两步,何岩从一旁叫住他。 “陈队。”他摘下眼镜,揉捏着鼻梁处的穴位,“能聊聊吗? 陈陷停步,看他一眼:“早些休息吧。” 他转身要走,又有人叫他,“等等。” 这一声是赵远的。 陈陷转回去,赵远从何岩身后走出来,“何记者刚和我说了些事,你得听听。” 陈陷反应冷淡。 何岩要开口,赵远示意他安静,他看向陈陷,道:“和那姑娘也有关。” 陈陷的目光已含怒意,一字一句道:“她的事儿,我不想听别人说。” “你想等她亲口和你说?”赵远眼神复杂的看着他。 “陈陷,等不到呢?” …… 蒋纹睁开眼,帐篷外隐约有光透进来,暖炉的火已经熄灭了。 不知道几点,天似乎是亮了。 蒋纹吐出一口浊气,揉了揉眼睛,从衣服堆里坐起来,胳膊腿一伸出去她就想立马缩回来,太冰了。 陈陷的按摩着实有效,她掀开裤子看了看,一夜的功夫,肿消去大半,颜色也稍微和蔼了些。 她忘了昨晚自个儿怎么睡着的,但她没忘睡之前问了什么问题,也没忘陈陷是怎么回答的。 有一点,她睡醒算是想通了。 他跟她来真的。 蒋纹突然笑了笑,那来呗。 ** 清晨山里的空气又冷又湿,蒋纹吸进去一口,瞬间精神了。 在一条小溪处简单洗漱了下,水冰的冻骨头,蒋纹洗的两手红通通。 回去扎营地,满地帐篷已经全部收拾完毕,地面清理的十分干净。 早餐是馕和榨咸菜,蒋纹站在那儿和几个士兵一块吃,简单到有点儿可怜的早餐,竟然吃出了绝美的味道。 风凉嗖嗖的,天被树枝分割成几个画面。 她想不出还有什么机会,能再拥有一段这样的经历了。 再次出发前,赵远叮嘱今天务必要小心,山里天气不稳定,昨天夜里下过雨,路很滑,要时刻注意脚下的枯枝落叶,保持平衡,不要摔倒,不要摔倒,不要摔倒。 赵远大声重复三遍,队里有人没憋住,笑了,旁边有人小声调侃:“小心陈队抽你。” 不比训练,巡逻途中氛围会相对轻松一些,但也是分时候的。陈陷站在赵远旁边,面对众人,至始至终没有发言,只是目光略略带过方才笑出声的兵。 蒋纹和何岩站在队伍最末端,她打量着他,大概十几秒,蒋纹皱起眉。 他在回避她的目光。 搞什么? 踏上路后,蒋纹先问何岩:“今天我要干什么?” 何岩看着地面,“录几个视频,我来拍。” 蒋纹“哦”了一声,“需要帮忙和我说。” 何岩淡淡点了一下头。 蒋纹放慢脚步,逐渐落后了一截,余光看准人的位置,一脚跨过去。 力度没把持好,脚伤刺痛了下,她倒吸一口气,陈陷眼疾手快把她扶稳了。 扶完,手又迅速收回去。 蒋纹问:“你什么意思?” 陈陷注意着脚下路况,迷彩头盔卡在下颚上,五官立体而严肃。 “今天早晨为什么不看我?” “……” “脖子都不肯往我这个方向转,怎么,你落枕?” “你脸上有磁铁么我非得看两眼?”陈陷声音冷淡,下巴抬了抬,“回前边去。” 蒋纹脸上没表情,“我讨厌别人躲着我。” 周围都是士兵,陈陷不想这会儿和她理论,理论就是吵架,无论哪一种,他都不想。 但蒋纹显然不打算轻易结束,她冷眼盯着他:“有话明说。” 就这四个字,陈陷听笑了。 “有话明说?”他猛的抓起蒋纹带着手镯的胳膊,举在她眼前,“怎么说,嗯?你给我教教?” chapter 43 chapter43 陈陷抓着蒋纹的手,大战一触即发。 “各队注意,前方三公里后进入冰滩,全体人员戴上护目镜!” 命令一落,周围响起各自整装的声音,陈陷闻言,迅速松开蒋纹的手,调整恢复状态,大步向前走去。 蒋纹咬着唇,深吸一口气,把护目镜从头顶扒拉下来戴上了。 三公里后,他们走出昨夜那座山,印入眼帘的是一片形状窄长的湖,若要去对面的山,必须跨过这条湖。由于气温低下,湖面结成了冰层,形成一条分界线。 在冰滩上行走很危险,结冰层厚浅不明,时刻都有断裂的可能,陈陷去了最前端带路,换言之,他先试路,以确保这层冰面能否承载人的通行。同时也可能是第一个有危险的,且不能在第一时间得到救援。 除了要强健的身体素质,强大的心理素质,极高的随机应变能力,还需要的是运气,看命够不够硬。 没了树丛的遮挡,冰滩上的风都直吼吼的,劈头盖脸的刮,又冷又烈,风若刀片,刮得人脸上生疼。 蒋纹的头发如数从帽子里刮出来,在磅礴的北风中张牙舞爪,她在岸上看着陈陷独自行于冰滩之上,他没有任何依靠物,仅凭己力,微微躬身,双腿弯曲,迈出的每一步都牵扯着岸上所有人的呼吸。 何岩的手快冻僵了,想关了摄像机,蒋纹斜眼看到,一把夺过去,继续对着冰滩上那抹移动的身影拍。 她死死盯着屏幕,仿佛这样可以缓解紧张,让她亲眼看他命悬一线……实在是折磨。 何岩本想说什么,见她那样,又闭上嘴。 快要行至对岸,屏幕上的人影突然趔趄了一下,蒋纹猛地瞪大眼睛,抬头去看,那一块冰似乎不稳,破开了冰口子,他上半身几乎快要摔进去,赵远“操”了一声准备过去救人时,陈陷胳膊肘撑住地,强行用另一条站稳的腿把身体拧回平衡点上。 他没有回头,只是冲后面摆了摆手,然后继续走。 大伙全部缓了一口气,蒋纹面无表情的看着,手快把摄像机的握杆给捏碎。 大约半个小时,陈陷安全抵达对岸,他在对岸做手势,示意可以按他刚才的路走过来,避开最后他险些摔倒的那一处。 其他人全部将背包上的带子系在一起,保持平衡。蒋纹和何岩被安排在队伍中间,前后都有人,相对安全的位置。 踏上冰层的那一刻,蒋纹才知道走这路有多险,太他妈薄了,薄的好像随时都能掉下去,脚一踩上去,她清楚的听到了一声介于“咯吱”与“咔嚓”之间的声音,冰面仿佛是虚浮的,踩不踏实,有时能走稳,有时能踩出个几厘米深的窟窿,窟窿底下是水,雪,还是结了一半的冰,都不可知。 蒋纹一颗心触电了似的七上八下的狂蹦,她不敢低头看,盯着前边那个人的黑靴子,他走一步,她跟着挪一步。 风在耳边“呜呼”,夹着些湖面上细碎的冰渣,蒋纹眯着眼,完全看不清前面还有多长的路,没有尽头似的。 …… “蒋纹!” “蒋纹!” 她眼睛睁开一条缝,眼前是陈陷放大的俊脸,他被冻得通红,睫毛上结了一层霜。 他掐着她双肩使劲晃着,蒋纹觉得五脏六腑都要晃出来了,“行了行了……” 是谁的声音这么难听? 她停嘴,又开口:“……我靠。” 是她的。 她清着嗓子,陈陷说:“你一上岸就晕了。” 蒋纹再开口,声音正常了些,“我晕了多久?” “五分钟。” 陈陷把她眼皮掀开看了看,又问:“还有哪儿不舒服?” 蒋纹说:“嗓子里有股血味。” 陈陷看她一眼就明了,“让你别用嘴呼吸。” 他脸上的紧张,不难看出来。 蒋纹脑子还晕沉沉的,就走了一片冰滩,已经让她心态在崩溃的边缘。 她往刚走过的湖看了看,还有一队在上面,是赵远带的队,最后一队。 下一秒,队伍最末端的人突然凹下去——有人大喊:“老赵!” 是赵远,他在最后一个。 陈陷回头,飞快向那边冲去。 赵远走的那块冰突然下陷,发生的猝不及防,待他回过神,半截身子已经浸泡在冰冷的湖水里。温度太低,那块破开的窟窿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结出新的冰层。 他的背包带系住的前面的士兵正在奋力拉住他不让他下坠,太过用力,使得冰面失去平衡,窟窿周围的冰层开始发生断裂。几个过来帮他的士兵全都开始摇晃。 赵远吼了一声:“别管我!赶紧走!” 士兵皆不肯放手,张嘴已是浓浓的哭腔,“不行!要走一块走!” 赵远抽出腿上的匕|首,割断与他系在一起的背包带,没有带子的牵引,赵远整个身子又往下了一点。 断裂的迹象逐渐加重,冰层似乎已经支撑不住过多的重量,若是再不走,很有可能一个都走不掉……赵远怒声吼着:“刘方宇!你女朋友不要了是不是?婚不结了是不是?老王!孩子都上幼儿园了你还跟着瞎墨迹!赶紧的!……” 何岩没有“错过”这一幕的拍摄,这种突发事件便是他所追求的“爆点”,在某些时刻,媒体人必须足够冷血,才能把更多的画面传播出去。蒋纹没有发表言论,她突然想起,这是赵远最后一次出任边防巡逻任务,结束这一次之后,他就可以从一线退下来了。 “全部继续走!”陈陷踏上冰面,逮住一个往岸上拉一个,几个士兵红着眼睛向岸上快速移动,唯有老王,死死扒着赵远的手不放。 “别跟我扯那些没用的……”老王紧紧攥住赵远两条胳膊,手上经络全部凸起,强忍着呜咽,声音怪异而厚重:“一个都不能再少了,一个都不能!” 陈陷从另一边大步绕过来,赵远浑身已冻僵,硬邦邦的,面部铁青,失去血色,手里握着匕|首插在冰层里,老王架着他的胳膊。窟窿不小,赵远周身浸泡的水重新结成一层薄冰,将他与水冻在一起。刚才几个士兵站的地方已经坍陷,只剩老王蹲的那块,陈陷跳过去,从腿侧拿出匕|首,用刀柄猛力砸向那层新结的冰,一下,两下……赵远陷入半昏迷状态,嘴里只是重复让他们走,不要管他。 随着陈陷一声暴呵,冰面被刀柄砸出几条碎裂的缝,陈陷扔开匕|首,一拳砸下去,冰面破开,老王随即抱住赵远往外拉,陈陷也一并用力,赵远上半身逐渐从窟窿里出来,再用力,终于,被两人从水里解救上来。 陈陷将赵远背到岸上,士兵们迅速上去接应,帐篷已经搭好,火也生起来了,赵远被士兵抬进去,有人去看陈陷,他摆手说不用,老王背着身走到另一边,掩起面蹲着,大伙便没有上前。他们都明白,他已经历过太多次战友之间的别离。 陈陷在火堆旁暖身,他外套湿了一半,脱下来在火上烤着,里面只有一件墨绿色t恤,在宽厚的身躯上紧紧包裹着,勒出结实的肌肉线条。 这么冷的天,他真把自己当铁打的? 蒋纹从自己背包里翻出一件外套,走过去盖在他身上,陈陷见是她,没说话,那衣服上一股香味,是她身上的味道。 他手背破了几个口子,凸出的手骨处被划烂,血凝固在伤口周围,那双手被冻的又肿又紫,简直不成样子。 蒋纹盯着看了会儿,说:“等会进去让他们处理下吧。” 她指了指帐篷。 陈陷“嗯”了一声。 蒋纹从衣服兜里掏出烟盒,抖了一根出来,问他:“要么?” 陈陷没说话,伸手。 蒋纹瞥了那血糊糊的手一眼,把刚那根烟含在唇里,她换了另一个打火机,虽然在这儿仍是不好打,但好歹把烟点着了。 她抽了一口,然后递给陈陷。 风大的很,烟刚飘出来就迅速被吹散,蒋纹说:“这会儿就别嫌弃了。” 陈陷唇角似乎勾了一下,拿过烟叼在嘴里,烟把儿随着他的一呼一吸轻轻晃着,蒋纹不再说话,安静的平视他。 他看着远处,下巴隐隐冒出点胡渣,剑眉蹙起,尾巴还刻着那道不深不浅的疤痕。火光在他脸上跳跃,将那副坚毅轮廓添上阴影,一立一起更有力度,他的眼睛很黑,很深,他望向皑皑的天山时,又是无比的虔诚。 ** 及时救治工作到位,赵远很快醒了过来,但不能再继续跟队,需要即刻返程送医院休养,陈陷与总队取得联系后,总队派出人来接,陈陷留下两人护送赵远回去,其余人继续完成未完的路程。 临出发前,赵远叫住蒋纹,陈陷脚步一顿,赵远一副不满的表情对他说:“你出去,没叫你听。” 陈陷皱起眉,似要说什么,蒋纹轻轻推了他一下,“你在外面等我。” 他眼神警告的看了赵远一眼,又扫过蒋纹,最终什么也没说,掀开帐篷出去了。 “蒋纹……咳!”赵远状态还很虚弱,刚在陈陷面前做完势,这会儿又绷不住了。 蒋纹跪坐在他旁边,“你慢点儿,我在听。” “你不是这儿的人,这次我回去之后,可能咱们也没机会再见了。我就直说了,你别嫌我管得多。” 蒋纹没有吭声。 “有些事儿是能过去的,有些事儿,是人心里谁都不能碰的伤疤,一辈子的疤。” 赵远眼睛看着帐篷顶,缓声说:“你和陈陷,中间就隔着这道疤,揭了疼,不揭就永远不坦诚。早些分开吧,别落个最无奈的结局。” 赵远以为蒋纹会质问,毕竟他是个外人,无权评判什么,但她没有,从刚才开始就保持一个姿势,不曾动过。 沉默了许久之后,她才回答了三个字。 “我知道。” chapter 44 chapter44 蒋纹从帐篷出来,陈陷在三米外站着,他的衣服烤干了,重新穿回身上,肩头宽阔,腰部紧收,身形利落端正,挺拔如一棵胡杨。 她还未走近,他已察觉,转过身来。 蒋纹说:“走吧。” 她看起来并无异常。 陈陷没有多问,只是道:“不管赵远和你说了什么,他不代表我。” 蒋纹心底一动,低下头,“嗯。” ** 湖这边的山路明显比先前走过的更险,再次上路,陈陷一直走在蒋纹附近,有了赵远的事儿在前,所有人心头照了层霾,行路间愈发小心。 头顶突然逢雨,说下就下,没有一点儿征兆,树林间皆是沙沙的响声,眼前的光线顷刻间就暗下来,雨水噼里啪啦的打在脚底的枯石与落叶上,又湿又滑,蒋纹一路心思都飘忽不定的,一时间没踩稳,身子就要倒下去,被陈陷眼疾手快拉了回来。 她晃了晃,站稳后道了声谢,陈陷看她眼神含了怒,但忍住没发火,走了两步,把她拽到身后,“踩着我的脚印走。” 蒋纹去看他,他挡在她面前的背影像座山。 她就覆着他的脚印走,一大一小。 队伍行进速度很快,大约五分钟后,爬过一处坡便没有雨了,脚下是干的,草木很蓬松。天色呈出清透的蓝,完全不似刚才的阴沉。 蒋纹不禁回头看,方才走过的地方竟然还下着雨,上空黑压压的一团,甚至能看到两条雨帘,和她现在脚踩的地方仿佛两个时空,天空被分成两块颜色,黑的下着雨,白的欲放晴。 蒋纹倒是第一次见,旁边有人给她解释,乌云还没过来,就会出现这种一边下雨一边放晴的情况,山里尤其常见。 山里尤其常见,她没见过。蒋纹多看了几眼,她分出一种错觉,好像能看到这一路她是怎么从那片黑暗里走出来的。 ** 到达探测站点时,太阳完全出来了,光从林间穿过,一缕一缕的,拂开迷蒙的雾气。 蒋纹想说这儿真是一天四季,从早晨到晚上,能把春夏秋冬经历个轮回。 探测点是几年前建的,架着各项机器,用于监测界碑附近的情况。林间地形复杂,交通不便,大车进不来,很多东西都是纯人力建设,当初的建造是个大工程。 由于条件艰苦,又是高危职业,驻守人员一直处于稀缺状态,蒋纹从里到外数了数,不超过五人。从何岩的采访中可以大致听出他们平日里负责监视是否有可疑人员,其他时候则是巡山,检查林间树木等等。 身处高原,空气中紫外线强烈,常年经受曝晒与风吹雨打,驻守人员大多双颊糙红,皮肤皲裂,面部“沟壑交错”,基本看不出年轻的痕迹。但当他们说起工作与任务,一双眼炯炯发亮,蒋纹在他们身上看到了一种隐忍而温柔的力量。 人这一生会有多少想起就令眼睛闪闪发亮的日子?若有,那一定是一段值得记住的岁月。 得知她和何岩是专程来采访做专题的记者,他们给他们递水,不断的夸赞和感谢,还问起会不会在电视上播出,想叫家人看,他们不常回家,最久的长达七年,有些孩子三岁了也没见过一面,有些甚至没法赶上亲人的离世,日日与这大山作伴,已经快忘了城市的样子。 蒋纹看着他们发光的眼睛,心被狠狠的捏了一把。 他们再次向蒋纹道谢时,蒋纹握住他们伸来的手,纹理粗糙,关节变形,指缝全部发黑,人皮竟如树皮,她低头看着,想说些什么,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陈陷沉声看了她一会儿,起身叫她出去,蒋纹如释重负的放下驻守人员的手,踱步而出。 风终于温柔了些,不再那么锋利,蒋纹眼眶红了一圈,抬头望着天,深呼吸。 人们常说群体浪潮,却很少关心个人命运,人们只管歌颂,却不知道没有人生来伟大。伟大,必然伴随着一定程度上的牺牲。 若不是今天她亲眼所见,她不会相信如今还有这样一群人。同为一生,他们的命运是国家边防上的一呼一吸,而她又做了些什么? 真难堪啊。 陈陷准备和她说些什么,里面有人叫他进去,蒋纹吸了吸鼻子,说:“你去吧,我没事儿。” 陈陷看她,语气淡淡的,“你们这些人,矫情完了有几个记得?别这么上头,苦又不是你们吃,倒先把自己感动的不行。” 字句犀利,在这方面,陈陷总是格外认真,他不需要别人理解,也不需要谁的同情。 ** “陈队,这两天一直探测到附近有异常,但是断断续续的,不能确定准确方位。”周正说。 出发前夜,他们被首长紧急召回,总队带来的消息,x市xx客栈打击走私武器活动中从他们手底下逃脱的嫌犯,为确定他是否还有其他同伙,一直在警方监控中,却在巡逻出发前夜被“自杀”。 这种敢在他们眼皮子底下为非作歹又洗脱的干干净净的手法,这么多年,陈陷还没遇到第二个。 只是没有证据,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是“他”做的。陈陷不能确定,所有人都不能确定。 近日据线报,有新的走私团伙在边境附近一带活跃,和“他”有没有关系,仍然没有人确定。但他们知道,“他”不会出现一下就此消失,或者“他”一直在,但是没有人抓得到。 当年轰轰烈烈的两起事件,都因“他”悬在了那里,调查受到各方施压与阻拦,当年成立的小组人员被调去何处,再也没有人知道。不能查,不让查,甚至不允许公开。性质太恶劣,怎能曝光于光天化日之下? 陈陷的拳头越收越紧,这么多年,他哪儿都没有去,荣耀,功成名就,他都不要,他为是等到那一天,等到张霁青死有所因的那一天。别人可以放弃,可以忘记,但他不能。 他说过,他这条命是张霁青捡回来的,他在别处活不了。 ** 陈陷再出来,蒋纹已经不在原地了,他叼上根烟缓神,烟灰不知不觉间结了长长一串,忽然一阵风,烟灰掉了,连带着烟头也被刮掉了,只剩烧过的烟壳。 陈陷没由来的一阵烦躁,他问路过的小张,看见蒋纹没。 “蒋纹?”小张一脸疑惑。 陈陷换了个问法:“那个女记者。” “哦,好像朝那边去了,打电话呢。” 小张指了个方向。 陈陷看过去,心里没由来的一紧。 那边两公里左右有个悬坡,坡底下的树丛很密,长得和坡上齐平,很不容易发现,前年有人从那边摔下去,肋骨断了两根。 陈陷飞快走过去,果然在坡上看到了蒋纹,她在打电话,眉眼间攒着浓浓的不耐与冷漠,他上一次见她露出这种表情,是他应她哥去酒吧找她的那晚,他们第一次见面,她就是这般毫无温度的样子,又冷又决然, 怎么回事儿? 陈陷往那边走,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与此同时,蒋纹的手机里传来傅寻慈的声音:“你身后有人。” 她没有回头,挂断电话抬腿就向前跑。 前方没多远便要没路了,陈陷瞳孔皱缩,“蒋纹!” ** 蒋纹不记得自己滚了多少圈,她只知道一脚踏空的前一秒,有人抓她的胳膊,没抓住,她还是掉了下去。 一路天旋地转跌跌撞撞,她被肆意生长的歪脖子树刺穿衣领,悬空挂住了。 蒋纹在半空中斜挂着,晃了一会儿恢复意识后,感觉后脖湿漉漉的,她伸手摸了把,一手血。 那树枝刮破了她后脖颈的皮,就差一点点,就能从后脑勺直穿出去。 操。 她穿这么厚,都能给刺穿,那后脑勺又有何不可。 蒋纹一个机灵,从下面往上看,这坡就陡得十分明显,都他妈快成九十度垂直了,踩在坡上却一点都看不出来。自己刚从这上面摔下来,没死,她这算是福大命大么? 坡到下面幅度变得平缓许多,挂住她的树长在靠近坡底的位置,但离地面还是有四五米。她四下打量,发现正前方有一块凸出来的巨石,巨石下面都有参差不齐的山石,她可以从那边着陆。 无论如何,这么吊着是不行,她得先下去。 蒋纹调整呼吸,双手抓住头顶的树枝,运用臂力前后荡起来,荡到第二下,看准角度,两腿勾住了那块石头,整个人拉平,手向前移,然后人慢慢踩了上去,还没等她去拽衣服,“呲啦”一声,衣领不堪重负,被扯成了两半,树枝抖了抖,又回到了刚才的位置,而她穿着破了个大口的衣服站在石头上喘气儿。 她在失去平衡前死死抓住了坡上石缝里的植物,好在这类野植根扎的够深,她借力站住了。 沿着那几块石头爬下来,结结实实踩在地面上时,蒋纹腿一软,浑身的力量都在一瞬间消失了,她瘫坐在地上。 再去看那棵树,其实离地不止四五米,若是直接跳下来,非得断个胳膊腿儿。 此刻缓下劲儿来,她才发现自己止不住的在颤抖,衣领碎了,身上的冲锋衣有好几处都被刮开了花,但她不知道自己还伤在哪儿了,巨大的精神与身体冲击下,她感觉不到疼痛,耳边一片“嗡嗡”声。 蒋纹慢慢挪好身子,侧躺在地上。 “无病呻吟”真是这世上最残酷的词儿,她无病呻吟了半辈子,在死亡面前被打回了原型。 不幸中的万幸是她没摔死,也没残废,但她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也没有可以自救的东西,掉下去之前有人抓过她的手,她没听错的话,是陈陷的声音。 她可以等他来救她,自己走的话,山里天黑的很快,她怕迷路,不能离她摔下来的地方太远。 可她摔下去之前的行为,若他要问,她无从解释。 脑袋越来越沉,她意识涣散了会儿,乱七八糟就闪过很多人的脸。 蒋深,陶暮,林之竹,蒋德,陆晏诚,楚惠邻,傅寻慈…… 还有些异国的脸庞,无数次让她从噩梦中惊醒,却发现现实比噩梦更恶心的人…… 真他妈的,烦人。 没有一个不烦人。 昏昏沉沉了不知多久,似乎有人在喊她:“蒋纹——” 真的假的? 蒋纹转了转眼珠,却醒不过来,想动也动不了。 “蒋纹——” 一声又一声。 蒋纹想回应,嗓子被封住一般,她怎么着急都没用。 “蒋纹——” 声音越来越远,蒋纹拼命挣扎,但是她眼前只有黑暗,她拼尽力气也无法动弹。 要不就算了…… 反正她这辈子就这样了,不惨都不配成为她的人生。 可是,她不甘。 如果她就这样一声不吭的走,她对不起他。 她骗过他,她还没跟他坦白。 算了个屁。 蒋纹大声叫着,一遍一遍,从开始的无论如何也出不了声,到她终于挣破了那道无形的束缚。 她哭了出来,一声比一声响,几乎是发疯。 睁开眼,黑暗散去,有光进来,她看到陈陷寻着她的哭声狂奔过来。 她流了一脸的泪,哭声嘶哑到仿佛在喉咙里积压了一个世纪之久,放纵的,撕裂的,崩溃的,它们被一压再压,终于,冲破了所有,奔涌而出。 都去他妈的吧。她想。 chapter 45 chapter45 陈陷跑到她面前,什么也没说,狠狠把她抱进怀里,他的胳膊在抖,无法控制的抖,失而复得的第一感受不是喜悦,而是无尽的后怕。 他不能再想一次眼睁睁看着蒋纹从他手中跌落的画面,在发生后的整整三秒里,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无论在哪,陈陷都能立刻做出反应,战场上瞬息万变,什么突发事件都有,他在战场上游刃有余,却在蒋纹掉下去的那一刻失神了。 蒋纹嚎啕大哭,她没有这么哭过,鼻涕眼泪混在一块往下流,形象面子都不重要,她需要一次彻彻底底的情绪宣泄。 她趴在陈陷怀里抽泣,哭的太狠,气噎住了,开始一下一下打哭嗝,声声响亮,她有些懊恼,把嘴巴闭紧憋气,反倒打出了一个惊天奇响的嗝。 她把脸埋进他怀里,再不肯出声。 陈陷胳膊湿了。 他低头看她留给他黑乎乎的脑袋,问:“哭就哭,藏着掖着干什么?” 蒋纹声音闷闷的,“我现在很丑。” “再丑都见过了。” 蒋纹头没动,抽出胳膊打了他一下。 陈陷说:“抬头,我看看伤哪儿了。” 蒋纹不肯,陈陷架住她两条胳膊,想把她抱起来,蒋纹就是不愿意,死死贴在他身上,也不露脸,“我没受伤。” “有没有我说了算。”陈陷抓住她的胳膊,刚想用力把她拉开点儿,蒋纹腰身一扭,黏他黏的更紧了,八爪鱼似的。 蒋纹从来不会如此异常。 陈陷说:“你是不是摔着脑子了?” “……” 蒋纹:“你就不能闭嘴好好抱我一会儿?” 能不能有点重逢时刻该有的温情? 看她这精神状态,应该是没有严重伤。 陈陷放心了点,截住她企图再次挥过来的手,“你还打上瘾了?” 蒋纹:“谁让你说我丑。” 陈陷:“你不丑,我丑。” 蒋纹:“变相骂我挑男人眼光不行?” 她这话拐着弯占便宜,陈陷掐住她的下巴,把她的脸从他怀里扳出来,“横竖是骂你也不行,骂我自个儿也不行,成心跟我找茬是不是?” 一看到她的脸,陈陷又愣住了。 她眼眶红通通的,哭的鼻头也透着红,像桃子尖儿,睫毛上还挂着泪珠,一眨眼,粘成一簇一簇的,黑的荡漾,弥漫着水雾,如鹿的眼睛。 陈陷把她这副形象消化了下,才出了声:“你挺爱哭啊。” 语气难得的调侃,估计以为她吓傻了,想逗她。 蒋纹胡乱擦了把脸,“我跟别人面前不这样。” 一到他面前,她就不由自主的犯作。 陈陷:“怨我?” “真的。”见他不相信,蒋纹皱紧眉头,下意识就开口:“咱们以后别见面了,你看我哭不哭。” 这话落下去,半天没有回音。 前一秒的温柔不复存在,陈陷眼睛笔直盯着她,比山里的风还凉。 蒋纹抿抿嘴巴,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但她没想到陈陷会是这种反应。 他和她一样傲,或者说比她更傲,他有骨子里的血性,男人的顶天立地。他们都不缺乏被人挽留,她这种带点儿威胁的玩笑话,他大可以不理会。 男女交锋,不就是谁先表现出来在乎对方谁就输么。 陈陷表现了,直白到让她没有丝毫胜利的感觉,反而从心底腾升而起悲哀之感。 先前她不屑于被爱,对每一份爱慕和示好不屑一顾,因为她清楚,这些都不纯粹,始于一副美艳皮囊,止于新鲜感退却,风吹即散。 可是当一份炽热的感情坦坦荡荡摆在她面前,她才发现自己对爱如此渴望,渴望的同时,惧意滋生,边防站里那个孟娜说的对,陈陷够真诚,真诚到她唯恐自己玷污了他的心意。 心意啊,多柔软的词汇。听了都让人忍不住泛甜。 陈陷似乎在等她说些什么,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她沉默的愈久,陈陷的眼神越冷。 蒋纹看他半晌,突然目光一凝:“脸怎么回事儿?” 话题岔开的很没水平,陈陷不想说话。 他左脸颊划破一道口子,沁出血珠,往下流了一节,伤口旁边还粘着碎木渣。 “这儿。”蒋纹又给他指了指。 他直接摸了上去,拇指一抹,蒋纹拉住他:“别用手碰。” 陈陷看着指尖的血,才感觉到脸上的刺疼。他听到她的哭声无暇顾及其他,一路硬闯,坡底的植被野蛮生长,直戳戳的,把路堵的无法通行,脸什么时候被刮破的都不知道。 那时他只有一个目的:找到她。 蒋纹说:“脸上已经有一道了,别再多了。” 陈陷安静看着她。她的担心不像假的,她没明白他刚才的眼神含义也不像真的。 安静了一会儿,蒋纹倾过身抱住他,她拥着他,胳膊环住他的脖子,低声道:“陈陷,谢谢。” 他未回应,她又开口,三个字,很轻很轻。 “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他没有问,她也没有继续说。 陈陷自嘲的笑了下。心想,倒也不是没有一点进步,曾经的她根本不在乎他身上的伤,只要不死她面前,都跟她没关系。 再这么耗着也没意义,陈陷问她:“能起来吗?” “能。”蒋纹扶着他的肩从地上站起身,环顾了下周围:“我们怎么上去?” 陈陷打量四周的地形,蒋纹是斜着滚下来的,从下往上看,除了极陡的高坡和枯枝烂叶,看不到任何上面的地形。 蒋纹见他也在看路,“你刚才怎么下来的?” 怎么下来? 他不敢离她摔下去的地方太远,踩着坡中石块,借着上面横七竖八的树枝直接跳下来的,间隔都在数米以上,只要能落脚他就跳,压根没想过受伤怎么办。 能这样跳下来,却不能上去,何况蒋纹也做不到。 陈陷说:“先找路吧,看有没有坡度平点儿的地方。” 等天黑就麻烦了,能见度差,温度也低。 蒋纹点了点头:“好。” ** 坡底的路不叫路,全是石块和枯枝烂叶堆起来的,深一脚浅一脚,走的很不踏实。 蒋纹慢慢恢复了知觉,身体各部位的疼痛像被唤醒,滚下来磕到的地方开始一阵一阵的发痛。需要注意的植被繁多,一不小心就会有个刮刮碰碰,她一会弯腰一会弓背,脖子后面那道伤口又裂开了点,起先她还能咬牙忍忍,后来痛的头晕,视线闪忽闪忽的。 蒋纹状态不对,跟不上的次数越来越多,陈陷在她又一次要歪过身子的一瞬拦住她的腰,“就你这样,十个坡九个摔。” 蒋纹不动声色的从他臂间绕出来,问:“会有人来救我们吗?” “会,一旦我们发现不在就会。” 陈陷见她一张小脸惨白惨白的,道:“有我在,你死不了。” 蒋纹想说她不是怕死,嘴唇濡了濡,没说。 很快,陈陷紧了紧鼻子,目光一瞬间严厉:“你身上一股血味。” “我没闻到。”蒋纹催促他,“赶路吧。” 陈陷不动:“哪来的?” 蒋纹和他对视,触及到他眼底隐隐的怒火,解释道:“前面不小心划了个口子,血沾衣服上了,有味道正常。” 她面不改色的继续:“严重的话我肯定会告诉你,我怎么舍得让自己流血?” 她说话间眼睛一直平平盯着他,目光不躲不闪,神态自然,陈陷半信半疑:“哪的口子?” 蒋纹淡淡一笑:“胸上,要看么?” “……”陈陷太阳穴一紧。 “走吧,天黑了怎么办。”蒋纹往前拉了拉他。 她表现的也看不出端倪,陈陷心头虽不舒服,也只得相信。 ※※※※※※※※※※※※※※※※※※※※ 这章字数短了点,下章补上(1号,或许凌晨)新年快乐,算提前和你们一块跨个年吧。 chapter 46 chapter46 蒋纹再一次眩晕时,扶住旁边的树干,她急促的喘着气,陈陷折回步子走到她面前,看了两秒,抬手就要扒她的衣服。 蒋纹惊了:“你干什么?” “不是胸上有伤?”他看了她一眼,要继续,蒋纹紧紧捂住破了口子的衣领,“你这叫占便宜。” 陈陷沉着脸停下动作,“处理一下伤口,先把血止了,不然等会会晕过去。” 她还是一副怀疑的表情,不动弹,陈陷有点儿发怒的迹象:“我想占你便宜什么时候占不行?就你现在这样儿,搞出人命来还得我负责。” 蒋纹沉默几秒,说:“我没受伤。” “蒋纹。”陈陷眼神越来越冷,看她很陌生,“你到底有几句话是真的?” “我不想走了,这是真的,你走吧。” 蒋纹不去看他,自己靠着树蹲下来。她没力气了,身上疼,血也流了不少,脚踝的扭伤还没好,负载不了这些山路,她完全是陈陷的负担。 天已经有点凉了,再黑下来,他们就完全不能行进,不能两个人都困在这里。 陈陷一直盯着她,眸光锐利,蒋纹别开脸,“你先走吧,找到路就上去。” 上去后再找人来救她,如果找不到……也没关系。 陈陷的目光能把她刺穿了似的,寸寸逼紧,蒋纹呼吸已经够呛了,被他这目光弄得一阵窒息,缓声道:“你也看到了,我这状态就是拖后腿……” “闭嘴。” “……” 蒋纹以为他要发火:“你……” “别动。”陈陷说完,蒋纹才发现他一直盯着的不是她,是她旁边。 “怎么了?” 陈陷不让她动,她就没动,眼珠却忍不住往一侧翻,这一翻,蒋纹觉得浑身的血都凝住了。 树干上盘着一条蛇,头就凑在她脸旁,两眼乌黑狭小,与她确认过眼神。 蒋纹倒吸一口冷气,大脑空白了一瞬: “我日……!!!!!” 她一叫,蛇马上充满攻击性,张着嘴就要把头伸过来,陈陷动作很快,身影迅速上前,一把抓住,蛇尾巴左摇右摆大幅度晃动几下,快要缠上他的胳膊时,陈陷把它一把甩了出去。 蛇身与山中树木颜色几乎融为一体,掉在地上基本分辨不出来,就听“啪”的一声,一秒后便消失不见。 陈陷抖了下手,接近虎口处被咬了一口,他捧着手看了一会儿,抬眸瞪向一旁的蒋纹,“说了让你别动。” 蒋纹定了定神,看见他举着右手,走过去拿过他的手看,陈陷躲了一下,没躲开。 虎口处两圈括弧似的牙印,伤口正往外冒着血与不明液体。 蒋纹心里一阵堵,如果没有他,现在被咬的就是她。 蒋纹看他,陈陷的脸色不比她好到哪儿去,有隐隐发白的迹象,嘴唇干裂,失去了平日里偏深但健康的唇色。 她想也没想,嘴巴就要对上去,陈陷用另只手制止她,“干什么?” 蒋纹望他,很平静:“把毒吸出来。” “不用。” 这话让蒋纹听出些“来不及了”的意思,她不听,“不试试怎么知道?” 她抱起他的手就要继续,陈陷把手挣出来,皱起眉:“你稍微听点儿话成么?” “那怎么办?” 蒋纹问他的时候仰着脸,陈陷看了会儿,慢慢站直了。 她的负面情绪全上来了,烦躁,焦虑,绝望……他们现在困在这破地方不知道路,陈陷又被蛇咬了不能及时医治,归根到底,都怨她,她确实是个错误。 她倒霉就算了,还要拉个垫背的。 蒋纹眼神空荡荡的,“你死了我也不活了。” 她没开玩笑。 “……”陈陷明白她误会什么了,指了指她:“皮筋给我。” 她还沉浸在情绪里无法自拔,陈陷懒得说了,直接上手,把她最后顽强挂在发尾的皮筋扯了下来,猛的一拉,扯断后拉起衣袖,在胳膊上缠住一圈打了个结。他的小臂很结实,皮筋紧紧勒进去,弹性拉到了最大。 蒋纹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抽出随身携带的匕.首,刀尖向下,在伤口处横竖两下,划出一个十字。 然后手放低,另只手在伤口处挤压,将里边的东西带着血一块挤出来,挤得差不多了,他揪了把草,捏碎,擦拭了下手背,而后覆在伤口上。 全过程干脆利索,仿佛那两刀割的不是自己的肉。 蒋纹回过点神来,“怎么回事儿?” 陈陷:“那是无毒蛇,看清楚了我才扔的,山里到处都是,死不了人。” 蒋纹:“真的?” 陈陷说:“我不是你。” 我不会骗你。 这句他没说。 蒋纹点头,表情没多大变化,眼睛看向一边,声音淡而轻: “你真出了什么事,我把命赔给你。” 这话他听的不舒服,“我要你的命干什么?” “赎罪。” …… 她没跟他说过这种话,誓言,承诺,这种要真心和时间考量的东西,蒋纹不适合,也不轻易许给人。 但她若开了口,必然带着强烈的确定性,她想过了,有时候就是那么一瞬间的事儿,决定就做好了。 她不能再欠他了。 都得还。 ** 大部队来的还算及时,俩人在原地休息片刻后继续找路,天黑之前被下来救援的士兵们找到了。 蒋纹撑着看到陈陷进入房间处理咬伤后,那边门刚关上,她两眼一黑,没了意识。 再次醒来,人在床上躺着,脖子上套了个脖套,换了身衣服,身上其他地方也被处理过了,感觉清爽不少。 她转了转眼珠,视线还有点儿模糊,慢慢恢复清晰后,确定不是在医院,她才松了口气。 看房间陈设,应该还在今早到达的那个防护站。 窗外天色已深,又黑又浓,外面有人来来往往说话的声音,蒋纹护着脖子起身,走到窗边看了看,外边的平地上搭起不少帐篷,估计是防护站不够睡。 她低头看了眼身上,穿的是她背包里带的另一身衣服,就内衣没换。 也就是说,给她换衣服的人把她看了个遍。 蒋纹扒拉了两下头发,走出去,迎面走来两名士兵,看着都挺眼熟,蒋纹问:“陈队呢?” 两名士兵看她一眼,都没说话,略过她走了。 两人表情很复杂,但眼神里起码的愤怒与责怪,蒋纹还是可以分辨的出来。 这些眼神她不陌生,从前也没少人给她传递过。 只是那些人她不在乎,这些人……不一样。 他们是他的战友,战场上出生入死的兄弟。 一路问到第三个才得到回答,是周正,刚洗完脸,脸上还沾着水,说:“总队来电话批了,这会儿还没完呢。” 蒋纹一时无言,她差点儿忘了陈陷身负重任,他不仅是个兵,还是个优秀的兵,承载着很多人的希望。 培养出一个优秀人才,在这种地方本就实属不易,因为她差点出事儿,她怎么看怎么像个祸害。 蒋纹理解刚才那几人对她的态度是什么意思了。 “他没事吧?” “没大事……”周正还未说完,旁边走过来个士兵,道:“没大事?被批了一个多小时到现在还没完,还不叫大事?陈队多少年都没被总队这么批过?没挨罚都是好的!” 士兵看向蒋纹,语气尽管有隐忍,但也是相当的不客气:“这位记者同志,你要是想好好采访,咱们大家伙儿举双手赞成,你要是想来搞艳遇,恕我直言,你来错地方了。” 这么多年了,蒋纹没被这么劈头盖脸训过,周正在旁也没出声阻拦,就静静看着她。蒋纹明白,没有人是不怪她的,只是程度的轻重有所不同。 她问:“所以他到底有事没事?” 周正说:“没受大伤,但是身上可能要背处分。” 部队里的处分,是极其严重的事。 蒋纹:“……他是去救我。” 一旁的士兵忍住想翻白眼的冲动,“谁都知道是去救你!可是他没回来汇报,没支援,自己一个人就下去了,巡逻期间这就是擅自离队,他还是队长。幸亏陈队没出事儿,不然……” “不然怎么着?” 听这人声,蒋纹想回头,发现脖子动不了,只得整个人都转过去。 他没戴帽子,这两天没处休整,板寸长了一点点,眉毛黑浓,疤痕在靠近眉毛尾部的地方从中截过,平添几分狠劲儿,下巴的胡渣也泛出些颜色,脸部粗糙了些,反倒让每个棱角都充满了硬度。 再穿一身橄榄绿,气度爆棚。 “陈队!” “陈队!” 士兵们纷纷叫人,陈陷指头对着刚刚那名士兵,上下晃了晃,“别瞎操心,听见没有?” 士兵撇了撇嘴,“听见了。” 陈陷把手放在腰间,“我被批你们还不偷着乐?” “我们不敢!” 气氛有了片刻的活络,陈陷又叮嘱他们几句,头转向蒋纹,“谁让你出来了?” 黑夜在无声生长,蒋纹淡淡说:“我出来找你。” 陈陷没作声,转身走了两步,回头,她还站在原地。 “还不过来?” 蒋纹这才抬脚跟了上去。 ** 二人一走,有人戳戳刚教训蒋纹的士兵,“你也不怕陈队收拾你?” “陈队这点儿是非还不分了?况且那女的本来就不对。” “哟,还那女的呐?万一改天让你喊嫂子,我看你喊不喊。” “陈队让喊我肯定喊。”他又道:“再说了,追陈队的姑娘那么多,她也得有这个本事才行。” 一旁坐着烤火的老王听完,笑了,道: “我看那么多姑娘里,也就她有这个本事。” ** 陈陷一路走到蒋纹醒来的那间房门口,停步,让她进去。 蒋纹不肯,“有烟么?给我根。” 陈陷倒也没坚持,从兜里掏出烟盒来,软玉溪,烟盒扁得不成样儿了,打火机插在烟盒里边,一取出来,还带出不少烟草。 就剩一根,他接电话那阵抽了半包。 蒋纹叼嘴里,打火机嗯哒几下,都被风吹熄了,她往陈陷那边凑。 “护个火。” 她用牙咬着,声音含糊。 陈陷睨她:“自个儿没手?” “没。” 她又摁一下,眼神示意他快点,陈陷挑了下眉,抬手,手掌微拱,给她护住风。 火苗颤颤巍巍的冒出来,蒋纹眼前划过一道火光,燃烧又殆尽,短暂的转瞬即逝。 蒋纹点着了,看他手背一眼,缠了白纱布。 “疼么?”她问。 陈陷也看一眼:“没多少感觉。” 她又抽了一口,烟头火光乍亮,“我衣服你换的?” 陈陷感觉到有陷阱,但还是“嗯”了一声。 “没顺道摸摸?” “……” “忍得住么?” 陈陷笑了下,“忍不住又怎么着?” 蒋纹弹了弹烟灰,“那就顺道摸呗,又不是不给摸。” 夜风很凉,蒋纹没穿厚衣服,打了个喷嚏。 陈陷让她进去。 她还是不肯。 她问:“挨骂了?” 陈陷也没跟她遮掩:“是。” “对不起。”一天说了两次。 陈陷:“没你事儿。” “我还能跟队么?” 陈陷不吭声。 按道理出了这档子事儿是不允许了,其实明天算是这座山的巡逻任务中的最后一站,较轻松,没太多安全隐患,原计划也是让她和何岩跟到这里结束。 陈陷问:“什么理由?” 蒋纹把剩下的半截烟抽完,把烟头扔进草堆里,左踢踢右踢踢,把烟头盖住,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没个美好的开始,也得有个美好的结束。”她说。 ※※※※※※※※※※※※※※※※※※※※ 火车上信号不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