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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陆军医院

    “持续硬膜外麻醉,推入乙醚。”


    “取平卧位,左侧腰部垫高,消毒铺巾!取左上腹直肌切口,长20cm……”


    “脾窝出血!出血点太多了,联系血库,组织人献血!”


    “冲洗腹腔,穿孔引出,可以缝线了……”


    手术门推开,举着吊瓶的护士,五六个人簇拥着的病床推车,光滑却黯淡的瓷板砖“咕隆咕隆”地响动着,白大褂喊着:“病患转移!请让路!”


    走廊里雪白的灯光刺地人眼睛疼,绿衣服和白手套,84消毒液与来苏水的气味混杂着,一股难言的熏香萦绕在医院里,干涸的血线从门口蔓延,却不知在何处隐去,寂静声和嘈杂声如此推推搡搡地并存,一双双黝黑、冻的晒得皲裂的手,抓着椅背,盯着鲜红的“急救”字样。


    这是医院。


    ……


    人在受重伤后,总会做一个很长而狂乱的梦,破碎零散,毫无逻辑,但某种规律在引导着人,试图去追寻梦境的意义。突然出现这里,突然出现那儿,没有铺垫,看不清梦中人儿的脸庞,所有的一切,全部掩藏薄薄的迷雾里。


    梦境的彼端,背着行军包的沈如松,站在铁路上,荒芜原野中枯草覆雪,巍峨龙山依然笼罩着流动雾气,云卷云舒。沈如松回过头,双手抓着背包带,默默地远离,远走。


    睁开眼,久违的暖黄色,阳光照到脸上,竟然令沈如松觉得恍惚,他花了好一会儿才适应过来。


    我在哪儿?这是人的灵魂一问。


    雪白墙面下是黄灿灿的插花,细风扬起的纱帘飘荡着还未落下,沈如松看到了对面床头柜的红色暖水壶,他顿时觉得喉咙干地厉害,渴地他难受得出了声,想起身,却有石块压住似的,挪来挪去,最终化作了“砰砰砰”的敲击声。


    “护士!护士!他醒了!”


    这一幕到底是被邻床看见了,扯着路过的一个女兵衣裳,叫她赶紧去找护士来。


    女兵“咯噔咯噔”地提步快跑,胶底军靴踏在白亮的地砖上,急促如颦鼓,溜过纱窗的暖芒落在她的脸上,于是鼻梁间就有了一片喜庆的雀斑,她挥着手跑去,说道:“嗨!嗨!7号床醒啦,他醒啦!”


    闻讯赶来的护士们检查过沈如松的诸项生命体征,主治医生感叹了句“命大”,正要上手仔细探查,来了个气喘吁吁的家伙,喊道:“医生医生!这边……”


    心知来了要抢救的,沈如松床前旋即空荡,匆匆离开的医生情急之下嘱咐报信的女兵帮忙看一会儿。


    “啊这……”报信女兵没来得及解释,摊摊手,见沈如松一直盯着水杯,她抿唇笑了笑,干脆给沈如松喂起水来。


    许是喝的太急,沈如松直接一口呛了出来,咳着咳着弄得被褥上一片狼藉,女兵无法,好人做到底吧,拿过毛巾擦拭,半身坐在床边,轻拍了拍沈如松,说道:“嘿,挪挪呗。”


    浑浑噩噩中的沈如松脑袋里一团浆糊,只瞅见了圆脸上那大大的杏仁眼睛,唇红齿白的好生喜人。


    然后又昏了过去。


    “这……怎么又昏了?”女兵纳闷道,不过她倒是发现,病床这个陌生人,睁眼时,一双杏仁眼和自己像极了。


    手续也办完了,在这儿坐一会儿也无妨吧。女兵想到,顾盼间,随手拿起沈如松床边一本《珞珈诗选》,在午间的谧谧然时光里,她支着手臂,挽起衣袖一角,慢慢地读着不知是谁放在沈如松案前的诗集。


    沈如松又坠入了梦境里。身在地下城,昏暗的拟真天穹跟随地表时间放洒虚假阳光,他在操场上挥拳打倒了一个又一个脸庞是墨影里的男孩,然后又被追赶着逃过街角巷弄,霓虹灯渲染的如潮人流,在抱着女童的妇人前分成两股,疯狂地把沈如松追赶进考场。


    桌子上摆放的试卷,被他豆大汗珠涔湿,而抬头间,教官一脚又把他的头踩回了泥浆里,他快要窒息,心说着这只是个梦,于是,又回到了起点。


    他重新睁开眼睛,努力的睁开,他听见了有人在念着诗:


    “我喜欢麦子和白羊,未名的丛林,扬帆的水手。


    用双指遥唤一个雄伟的民族,


    骆驼和歌声威武,沙子与岛屿永恒,


    孤阀重洋……


    在时间外,守候你我的庄园,隐身北方的极光。”


    淡淡的金白色阳光抚过她的侧脸,宛如透明的宝玉,有那么一瞬间,沈如松分不清这是在天堂或是在尘世,他抬起手,试图去分辨这究竟是现实,还是下一个需要挣脱的幻梦。


    柔软的呢子,随后是细腻的肌肤,这个人的脸庞依然在光影里,但是她轻轻说道:


    “这首诗很好,看来你也喜欢。”


    沈如松终于没有继续睡下去,他蠕动了下嘴唇,突然发现不太想打破这份安静,于是接着听这个陌生的姑娘念着书,念着诗,他睁着眼睛,看着雪白的墙面,和墙下的棣棠花,小小的,一束束绽放着。


    几分钟?几小时?沈如松的目光最终聚焦时,他立马看到了她的臂章,标准的复兴军麦穗纹与交叉刺入骷髅头的利剑。


    她是猎兵。


    随后沈如松问了个标准问题:“我在哪儿?”


    女兵把诗选搁在膝头,双手交叠在扉页上,眉毛弯弯,说道:“延齐陆军三三六医院,沈如松下士。”


    “你是?”


    女兵微尖的圆脸向前倾了倾,指着挂在胸前的登记牌说道:“好吧,干脆……就介绍一下,也陪你有些时间了吧。”


    “戚雨竹,第668独立猎兵营二等兵,你好,沈下士。”


    沈如松在脑子里搜山检海,确定不认识她,看着这位与他如出一辙的杏仁眼犹疑道:“啊……啊……”


    也确实不知道该说什么来着。


    戚雨竹耸耸肩,翘着的二郎腿放了下来,冲着沈如松扬了扬诗选,蹲在床边说道:“虽然有趁人之危之嫌,但是我还是想说,这本绝版的书我想借走看看,过一阵子我给你寄回来吧,或者你那天路过北琴基地……额,我看你应该暂时不会出门了……我给你写个借条吧。”


    于是戚雨竹“刷刷”撕下两页废病历纸,用小楷字写道:“兹有戚雨竹向沈如松借《珞珈诗选》一本,约期一月。”落款是2083年4月19日。


    沈如松看着落款日期晃了神,连戚雨竹带着书告辞溜走也没反应过来,他满心都是,我居然昏了快一个月?


    一个月?


    沈如松开始努力回想之前发生了什么,先是去往千山的维护行动,盔鼠、战斗、爆破,隧道堵住;寻路、迷路、饿昏,升降梯……


    他总觉得差了很多很多,但怎么想也是一张白纸,除了最后那个锈迹斑斑的升降井,什么也记不住了。


    他一直愣神想到了天色渐黑,直到查床医生回来,做完全面的检测,告诉他这是典型的创伤后臆想症,康复训练后自然无事了。


    医生刚走,一阵密集的脚步声就闯了进来,沈如松还没听清这哪儿哪,一道熟悉无比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我的松子啊!你可算是醒了!”


    沈如松一激灵下,直接出现医学奇迹,瘫了一天的手臂也有力气,愣是举起起来抗住要来个拥抱的高克明,然而大病未愈得到他哪里抵得住神完气足的高大头?


    “我说你再不醒,我就要请假回去让你妹给我高家做童养媳了。”高克明脱下军帽,扔在沈如松床单上,摸着自个儿剃得精光、刚冒青茬的大脑壳儿,嘻嘻嘴欠道。


    “你老婆都没追到,退一万步就说穗子真去做童养媳了,你也得先有儿子吧?”声线粗豪,震得沈如松耳朵嗡嗡响。


    邵钢拎过把椅子,“啪嗒”一下扒着椅背坐下,坐下便踢了高克明一脚,骂道:“水果呢?你个童养媳养的!”


    “妈的不是你拿吗?”


    “我草……是不是落服务社了!”


    “我还想问你!我提着网兜出来的!我半路说尿急放洗手台了,你是不是没拿!”


    “我拿了!”


    “你拿个x!”


    见面没两句,这两死党便开始互骂斗嘴以表问候,沈如松想插嘴都没搭上嘴,还是来个护士,一声河东狮吼:“谁他妈吐的痰!”


    病房瞬间安静了。


    “是你是吧!给老子去擦干净!”戴着红十字帽的护士揪起高克明就往外边一推,后者乖地跟小猫一样,老老实实地蹲地上用抹布把地板擦地铮亮。


    沈如松与邵钢对望一眼,顿时哄笑。


    等到高克明擦完地板,那护士才背着手走过来说:“就是你!水果落问询台了,跟我去拿!”


    邵钢夹着尾巴灰溜溜走了,这下轮到高克明幸灾乐祸了,沈如松笑完这茬继续笑,果不其然,最终落了一通骂:


    “你个小白脸还笑!肚子上缝了十几针!还笑!再笑!肠子都给你笑出来!”


    这下轮到整个走廊笑了。


    护士拎着邵钢的后脖颈出去,单手叉着小蛮腰,末了一声吼:“这里是医院!不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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